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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又见杨梅红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0551
小牛

  小说天下又见杨梅红

  小牛

  贵爷蹒跚着往杨梅冲去。他挎着一只盖着毛巾的竹篮,一缕缕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从雪白的毛巾下钻出来,绕着他的腰杆打转。那腰杆已经弯了,找不到当年溜直挺拔的痕迹,看去像大风中的一根毛竹。人老了就彻底变了样,只是贵爷还不到七十,是让生硬的岁月搓揉成了这样,还是让自己沉重的心压成了这样?

  唯有眼睛依然大睁着。虽是失了年轻时的清亮,倒也并无衰老中的浑浊,像是裹了许多内容。此刻望着杨梅冲,那眼里分明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花在闪烁。

  心里的确是有火苗在窜呢。看那满冲的杨梅树,简直是一片汹涌的绿浪聚集在山冲里,成熟的杨梅是无数鲜红发亮的泡沫,在绿浪中热烈地摇曳跳荡。整个杨梅冲就像在呐喊:杨梅旺了杨梅旺了!然后在金灿灿的日头下将炫目的金红和诱人的甜香肆无忌惮满世界抛撒。

  贵爷有点晕眩,停住步子,闭了闭眼。

  他又要想起那年同样炫乱人眼的杨梅冲了……

  那也是稀罕的旺呵!花落挂青果就显了阵势,嫩青的小杨梅蒂将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树嵌得密密实实,风都钻不进去。老人们响亮地咂着嘴巴,说活了一辈子头一回看到杨梅冲这种旺相咧。

  那嫩青的小杨梅蒂见风长,一眨眼就大如禾鸡蛋,在初夏金灿灿的日头下闪闪发亮。五里长的一条山冲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了!

  可是,冲里却没有往年飘着的那种叫人直冒口水的香甜味,只有一股股腥气在空气里稠稠地流淌。人们都说那杨梅里被灌进一泡泡浓血了,一碰就会血汁迸溅。于是那血红的颜色叫人看一眼就翻肠倒胃浑身爆鸡皮疙瘩。

  那是七百二十四具尸体,还加四十二匹死马咧!长贵跟着彭团长一一数过的。日本兵是七百一十二个(彭团长说多数是真正的日本兵,极少数是朝鲜兵和蒙古兵),还有十二个是拉来的子,那都是些实心脑壳——长贵当时就叹息,不晓得跑,那么多子都在杨梅冲外一听枪声就拔开兔子腿了。

  这是个辉煌的胜利!彭团长挥着只剩下三个指头的右手,嗓门吼得打雷一样。也的确是辉煌的胜利,全歼日寇关根支队117大队全部!这一仗下来,不可一世的日军关根支队117大队就全体销伙食账了!

  这个辉煌的胜利使扶叶堍人杀了十多头肥猪,热热闹闹犒劳彭团长和他手下的英雄们。多年后这辉煌的胜利还叫人激动不已,去年县政协专门下来几个搞文史的干部,说是编地方志,要把一九四五年这场震动日寇最高司令部的战斗好好写一笔哩。

  只是这个辉煌的胜利也使得长贵家的杨梅好几年都无人敢吃。甚至土改分长贵家的田土时,杨梅冲还没人肯要。有名的扶叶堍杨梅竟叫日本人害成大麻风了。

  那年旺得稀罕的杨梅全部烂在了地上。先是狂风暴雨闹了一宿,第二天清晨,杨梅冲遍地杨梅。大如禾鸡蛋的杨梅落地绽花,浓稠的汁液将遍地泥水染得血红。

  当时长贵独自走在杨梅冲里。夜里那狂风暴雨打得他头炸心裂,他站在杨梅冲口那棵最大的杨梅树下,仰头伸臂几乎嘶喊了一夜。但此刻的他已经平静,双手反绑似地背在腰后,套着草鞋的双脚缓慢而沉重地踏着一颗颗硕大的杨梅,血红的汁水在脚下四处迸射。草鞋渐渐红透,腿肚子和高挽的裤管上也满是斑斑红点。长贵就这样在杨梅冲里不停地走,眼睛红得跟一个月前在这里数尸体一样。

  终于,长贵走到了杨梅冲口,又站在那棵最大的杨梅树下,像一个月前数完尸体站在这树下一样,他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只是,一个月前他吐的是血腥气,现在吐的好像是烟了。因为那满冲血光已经变成了熊熊大火,烧得他心头吱吱冒烟……

  岁月水一样地流淌了四十多年,当年的长贵也变成贵爷了,可那火还在他的心头吱吱烧着。莫非要一辈子烧下去?

  贵爷晃了晃头,将眼睛重新大大地睁起来。

  真是想不到,凄凉多年的杨梅冲,终于又旺得稀罕了!承包才三年呢。

  当初,贵爷还扬着眉头问过国强:有把握?国强一挥手,有把握!这动作让贵爷想起彭团长。

  儿子有出息,不像老子,男子汉气魄足哩。贵爷只有看着高大英武的儿子,那心头烧着的火才低了下去。

  若是穿上军装扎上牛皮带,一定跟彭团长一样威风。可惜没这运气,眼看就穿上军装了,却被筛了下来。

  贵爷好不遗憾。看着儿子眉头紧锁一脸阴云,一肚子叹息也只有化作开导儿子的话了:就把这杨梅冲好好整治出来吧。

  好端端一个杨梅冲,在公家手里竟变得像一个衰弱不堪的老人,比贵爷还老,就连冲口那棵最大的杨梅树也只能结出拇指头大的杨梅了。有人说,日本死鬼回了东洋岛,把沾上人血的杨梅精气也带走了咧。这话好些人相信。五年前,来了几个日本人(上头还有人陪着),把那些死鬼的骨头都收了去,送到火葬场化成灰,带回国了。

  但贵爷不相信。年年只顾分杨梅,从不管林子,杨梅冲能不“老”?公家的事从来只图便当只图均匀,哪个还往远里看?搞责任制,队里百样都好分,就杨梅冲不好办。树大树小树好树差哪能分均匀呢,且密密麻麻挤在一个冲里,难免我家的杨梅落下滚到你家的树下去,你家的细伢子爬到我家的树上来。索性依旧归公家,依旧杨梅熟了大家分,杨梅越分越少,人人心安理得。

  于是国强伸出壮实的手在承包合同上潇洒地签上名字时,人们全用眼睛瞪着他。一道道直呆呆的目光仿佛要将那高大英武的身子拽成一个老大的问号。

  连贵爷心里也敲鼓。当然,蚀掉裤子贵爷也要支持儿子,杨梅冲揪着他的心呐!

  儿子到底有气魄,决心办的事一定要办成。为杨梅冲熬了多少心血,床头那一堆书都翻破了,县林科所的门槛都踏平了,还专程到广东一个产杨梅最有名的地方“钻人家的脑壳”——这是甜妹的说法。三年来,儿子在杨梅冲截老枝,按新法施肥,嫁接新品种,全是扶叶堍人没见过的搞法。就像变魔术一样,一眨眼把这个衰老不堪的杨梅冲变得像新娘子一样光鲜了。

  儿子还说,杨梅冲的事业肯定会越做越大。甜妹也帮着起高腔:到时候还要雇用好多人哩。

  贵爷只是轻轻晃着头。年轻人说豪迈话就像吐杨梅核一样轻松。自己跟着爹经营杨梅冲的时候,只雇了一个长工,那“雇工剥削”的罪名可是让他背了好多年呢。

  不过当初开他的斗争会时,甜妹妈却死也不肯上台控诉他的剥削罪行,宁肯背个“阶级觉悟不高”的名儿。至今还有人开她的玩笑:梅,现成的积极分子不当,要不早成干部了哩。她却将脸阴了下来。

  贵爷叹口气。杨梅冲越来越近,浓烈的芳香猛烈地朝他鼻子里灌,满冲绿里泛红的波涛越发汹涌;冲口上那棵最大的杨梅树,更是在日头下抖着满身珠光宝气像要朝他扑过来。贵爷躲着杨梅冲扑面而来的汹涌热烈,将头沉沉地勾下去。

  他又看到遍地血红的杨梅了……

  杨梅冲里,国强和甜妹正在割茅草蕨叶。又是扶叶堍人没见过的搞法,这是国强从书上介绍的外地果农的经验中学到的。人家为了采果时减少杨梅落地的损伤,在树下垫上一层干稻草,我们这有的是茅草蕨叶,割下来垫在树下,跟稻草一样顶用哩。

  眼看要大采果了。国强和甜妹从一清早进冲来就没回去,连饭都是送来吃。当然茅草蕨叶并不需要很多,一部分树下垫了就行。采果时一片一片采,那茅草蕨叶也就一片一片地移。

  因此,倒不是忙得没一点儿空,国强喜欢在杨梅冲里呆着呢。杨梅冲绿叶流翠红珠闪烁,能使人的自信和充实在这辉煌的世界里格外凸显;杨梅冲同时又幽深静谧芬芳荡漾,像一片与世隔绝的神秘氤氲,这神秘氤氲里只有一男一女,彼此呼出的气息都无比动人。

  国强握着刈草刀,站在甜妹后面,眯缝着眼欣赏这件魅力神奇的艺术品,滚烫的血流狠狠撞着他的心。

  甜妹弯着身子回过头:累了?立即从那神态里看出了名堂。她赶紧直起身子,把衬衫往下扯扯,瞪起眼:傻呆呆看什么? 国强肩头一耸:看艺术品呀。

  甜妹红彤彤布满细密汗珠的脸烧着了,人也跳过来,用手在国强穿着红色运动背心的胸脯上一把把拧着:你坏你坏你坏! 国强挺起厚实的胸脯任她拧,闭了眼,脸上全是甜蜜的满足。

  让甜妹拧胸脯是好美的享受呢。那柔软的小手有一种魔力,拧着国强胸脯的时候,国强只觉得全身的神经都成了一根根琴弦,被她轻轻拨动着奏出一支美妙的乐曲,于是全身都酥软地在这乐曲里浮起来了。

  这奇妙的感觉是国强从念初三时开始产生的,他总想让甜妹多拧他几回。可是甜妹好像更喜欢拧秋生。

  秋生的胸脯远不如国强厚实,畅开衣襟两排肋骨鲜明整齐地排列着,活像外国电影里那撩开帘子的两扇百叶窗。国强便取笑他:你那胸脯怎么老不肯长肉哇?秋生无可奈何地咧咧嘴:肉全长我妈胸脯上了。甜妹笑得蹲下去,好不容易直起腰来,就在他瘪瘪的胸脯上狠狠地拧,喘着气骂他坏。

  也许是自小缺乏营养,秋生才这样瘦这样黑,虽然个儿高,却只能像根油亮的乌竹。上体育课站队总是他排头,国强第二。老师一声“向右看齐”,他拼命将瘪瘪的胸脯朝前挺。老师皱眉:秋生,你那样子像只螳螂,难看死了。秋生头一昂:老师,你不是说大家瞄准我才排得齐嘛,要不是国强胸脯挺得狗熊一样,我才不想学螳螂咧。轰地一下,队伍笑成了一条蛇,只有秋生自己不笑。

  秋生的俏皮确实令国强生出羡慕,那黑黑瘦瘦的躯壳里竟藏着好多逗人话。国强想学,特别是看到甜妹咯咯笑着拧他胸脯时更想学,可就是学不来。

  那是有遗传的,国强想。听说当年秋生的爷爷就是扶叶堍第一会讲俏皮话的人。日本人用刺刀朝他身上捅时他还在哈哈大笑:龟孙子们都去阎王殿集合啊,老子领你们走哇!

  在我国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大背景下,园区的发展是符合时宜的;但是,这一快速发展的新兴集聚产业也需要合理的规划与引导,构建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发展评价指标体系就是为实现这一目标服务的.

  当然,国强也有秋生学不来的本事。那简直是一手“绝活”:好端端的突然往地上一倒,眼珠上翻,嘴角抽搐,一股白沫从口里往外鼓涌,跟真正的抽风一个样。

  小时候,三个亲密伙伴在杨梅冲放牛,国强第一次亮出这本事时,秋生吓懵了,甜妹吓哭了。国强十分得意,嘴角抽得更加有劲。秋生抓住甜妹的手:你守着他,我去叫贵爷!甜妹哭着摇头:我怕,怕……秋生耸耸鼻子:那我在这守着,你去叫贵爷!甜妹一步一回头,双腿发软走不动。秋生急了:快点呀!猛推她一把。甜妹摔倒了,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哭得震天动地。国强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来,正要笑却呆住了,瞪大眼望着爬起来的甜妹。甜妹额角灿烂如花,殷红的血正在不停地冒。

  至今甜妹额角还有一条小小的疤,像光洁平滑的湖边泊着一条小船。甜妹用一缕刘海巧妙地盖住了它。

  那以后甜妹再不准国强耍这花招了。那副样子尽管是装的也还是让她害怕。只要国强一倒在地上她就扑上去:叫你装死叫你装死!一双小手在他胸脯上拧着,拧得他实在翻不起眼珠吐不出泡沫。

  到了念初三时,没别人的时候,国强就喜欢在甜妹面前做出要耍这花招的架势来。

  女儿整天跟国强在杨梅冲忙,她做娘的也要在家里忙。等杨梅冲清场了,女儿的婚事就要办了哩。今天把打嫁妆的师傅请进屋了,梅宰了一只大阉鸡,招待师傅的同时,也给女儿和国强送一钵热腾腾的鸡肉去。

  至于女儿要嫁给国强,她也心底漾着一罐蜜。国强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国强眼光远大胸有气魄,国强脾性好,国强待老人礼貌,国强聪明能干,国强……再往下数她就噎住了,心底那一罐蜜里搅入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国强……还是他的儿子呵。

  当初,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跪下,泪流满面: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我要对你一百个好,扳回我的良心赎回我的罪呐。她也泪流满面,却扭开头不肯看他。

  后来,他不再求她了,壮壮实实的身子开始变瘦,大而有神的眼睛也陷成两口深井。那样子像变成了一把锥子,一下一下狠狠戳她的心。她咬紧牙,眼泪暗暗往肚里流。那眼泪淹不没心中对他的恨呵。

  他也晓得她恨他的。多少年来,在她面前总是将头沉沉地勾着。她碰上他时也从没抬过眼睛。是不愿看他还是不忍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就是折磨。把两颗心放在一团乱丝里绞着割着的折磨。那纷乱而坚韧的丝是从杨梅冲牵出来的呵。

  秋生也爱着甜妹,国强心里明白。当兵去了,那信一封接一封飞到甜妹手里,每一封都厚厚的。在学校时,秋生从没哪篇作文超过五百字。

  甜妹却好像不太明白。甜妹的心太纯了,山涧水一样。她总是高高举着秋生的信跑到国强面前:秋生又来信了哩! 然后小心地拆开,喜滋滋地念起来。念一句,歪着头细细瞅一阵儿,骂一句秋生,将信伸到国强面前:这是个什么字?国强便凑过头瞪大眼睛,费九牛二虎之力将那歪歪斜斜天书一样的字猜出来。

  甜妹一字一句读得兴致勃勃,对信里的新鲜事响亮地“啧”着嘴巴;对信里的问候咯咯地笑个不住;若是有回忆以往一起玩耍的情趣时,便叫起来:看哟看哟,一定是嫌部队不好玩,老记着我们一起玩的兴味呢!信读完了,长长呼一口气,累得不行似的,再小心翼翼将信装进信封,脑袋向国强一偏:给你写信了吗?国强点点头,写了哩。从衣袋里拿出信来。真的,只是没甜妹的厚,写的话却全是甜妹那信里有的,那四句诗也一字不差。

  甜妹忽闪着眼睛:怪人,不晓得把两封合成一封写?怕是没打仗,有时间哩。国强没作声,心里却暗暗松一口气。秋生到底没胆子向甜妹吐出那意思来。

  不过,看着甜妹那么小心翼翼地把信装进信封,又那么宝贝地将信放进衣袋,他心里总不是味。

  那棵最大的杨梅树下,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向她坐着,盖着白毛巾的竹篮放在身边。

  她默立着。依然轮廓分明的嘴紧紧抿着,嘴角的皱纹抖动起来。

  竟老成这模样了!也许那佝偻的背第一次这样近地对着她吧,她眼里突然涌满衰败不堪的感觉。

  那是一座扛着痛苦和屈辱的山呵。那痛苦和屈辱太沉重了,压得山脊深深弯了下来。大杨梅树是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安抚着它。

  一阵潮润向她眼里涌上来,她垂下了眼皮。那个高大英武阳气四溢的形象在她眼皮内壁晃了一下,又飞快逝去。

  人的变化,竟是这样快这样大呵!难怪那个黄脸女人总是哀怨地叹息:我嫁了个木头哟。

  那还是生产队的时候。黄脸女人是她男人的远房亲戚,比他整整小十五岁。跟他是“二路嫂”了,头嫁男人在大吃草根树叶的年头得“黄肿病”死了。这二路婚事是大队支书撮合的。大队支书真是个怪人,一搞运动就要抓他作靶子,开起他的斗争会来又凶又狠,唾沫喷得老高。平素对他的婚事却蛮热心:老贵,就这样打一世“单身鼓”?家中无女人,胸中无定心嘛,凑凑合合找一个吧。可他不找,硬是要打一世“单身鼓”了。

  确切地说,是她怂恿男人找大队支书的,她晓得只有大队支书能办成这事。果然,声势跟斗争会差不多,几乎整个扶叶堍的人全来了。大队支书仍然唾沫喷得老高,三呼两吆就让他跟黄脸女人拜了堂。后来听说有人向公社告状,说支书立场不稳。支书破口大骂:娘那臭屁股!我派个贫农女儿去监督他个地主分子要不得?莫非要让他自己找个四类分子凑一堆翻变天账?!

  那“监督”的结果却是这样可怜。虽然养了个儿子,可是夫妻俩的脸常年不见一丝笑容。

  她也同情这位远房亲戚。这女人的苦痛是她的过错么?

  直到大前年夏,黄脸女人的苦痛才到了头。这可怜的女人去自留地割喂猪的红薯藤,叫一条五步蛇咬了。死的样子真是叫人不敢看,整个人像一个乌紫的坏红薯。国强流着泪跪在母亲身边,手却搀着他。而他紧紧抱着那乌紫的尸体,放声大哭:该叫蛇咬我的呀!该叫蛇咬我的呀!那摇头晃脑涕泪糊涂的样子和那尖声变调的嘶嚎,引得她泪如泉涌。

  贵爷勾着头,手揉着胸口,气喘渐渐平息下来。

  老了,不中用了。他自言自语地叹息。

  村长对他说过几回了:老贵,再续个伴吧,做事有个帮手身边有个照应。

  他心里抖了好一阵。村长跟他提的是甜妹妈。甜妹妈守寡五年了,她男人比他那黄脸女人还早去两年,医生说是脑溢血。

  他摇着头,缓缓地、久久地摇。村长遗憾地搓着手,再不说什么。虽说当村长和过去当大队支书官差不了多少,倒是没过去霸道了。

  他心里便一遍遍地说:我不配,我不配啊……

  贵爷又重重叹息一声,手撑膝盖要站起来。

  身边伸过一只手,将饭篮提去。

  贵爷一愣,抬起头,眼睛微微睁起来。

  贵爷望着那瘦削的背影一动不动。她走得很快,两只竹篮在胯的两边轻轻晃动,像小船两侧摇动的波浪。

  渐渐的,贵爷的眼模糊了。那瘦削的背影一点一点丰满起来,麻色的确良衣服也变幻颜色,成了一件粉红碎花细洋布斜襟衫;灰白的头发逐渐油黑,飞快地编成了一条粗大的辫子。突然,她转过身,脆声叫:贵哥,吃饭了!扬着桃花般的脸轻盈地一路小跑过来,搅得林子里的绿色不住地荡漾。

  他朗声笑道:慢点呀,就生怕饿坏了我,看把饭菜都泼出来了。

  他蹲在杨梅树下端着大海碗吃饭时,她也在他身边蹲下,津津有味地看他吧嗒着嘴,连连叫:慢点,慢点,别噎着。他晃着头,嘴里呜呜噜噜:只怪你把鸡肉炒得太香了。来,你也吃一块。夹起一块鸡肉送进她嘴里。

  吃完了饭,两人紧挨着坐在草地上。

  累吗?她问。他很有力地摆一下手:男子汉干这点活算什么!

  杨梅冲旺得稀罕,可也太过了,要打枝疏果。就像南瓜藤上的花开得太多,不掐掉一些花那瓜反而结得不大哩。从落花时起,长贵就和她爹整天在树上爬,把树冠下部的枝折掉一些,多留顶部向阳的枝。她爹快五十了,在树上却利索得像只猴,没想这几天腰痛起来。长贵让他回家躺躺。反正剩下的树不多了。况且长贵也很想独自在冲里,往日她送饭来,有她爹在,那饭哪有这样吃得有味。

  你爹腰痛好些了吗?他问她。她点点头:好些了,说过两天就来帮你收拾完。他摆摆手:不了,叫他多歇歇吧,不扣他的工钱咧。她感动地望着他。一会儿,将头靠在他肩头上。

  她爹是长贵家多年的帮工了,忠厚又能干。杨梅熟了总要请他来,照应短工采果,去河边商定货船,领人把杨梅运到河边装船,又和长贵的爹一起押船到宝庆去卖,一切都干得利利索索。长贵的爹对他很是信任,有时胃病发作了就将所有大权都托给他。自从长贵成人了,顶了爹的位置,好些地方都还在跟他学。他对长贵家也实在尽心,常常把女儿带来帮着做点杂事,从不多要工钱。

  哎,听说日本人要打宝庆了,今年的杨梅还好卖么?她突然问。

  不怕的。宝庆扎了好多中央军呢,北方来的,肯定喜欢吃杨梅。他很自信地回答。

  吃了我们扶叶堍杨梅,保证打仗有劲!一枪一个日本鬼子。她兴奋起来:到时候我也跟你们坐船去宝庆好吗? 他被她的情绪感染了,点点头:嗯。伸手揽住她的肩。

  扑的一声,一颗杨梅从树上掉到他头上,又跳起来落到她脚边,牵出一道淡青色的曳光。

  她赶紧将这颗调皮的小东西捡起来,放在手掌里轻轻摇晃着。嫩青的杨梅在她微微收拢的手掌里滚动,如同娇好的花朵里的一颗露珠。你说,它为什么要掉下来?她偏着脸问他。

  他答不上来。谁晓得是鸟碰掉的,还是风吹来杨梅挤杨梅磕掉的,或者什么原因也没有好端端掉下来的?他捧过她的小手掌,用两个指头捏起小杨梅,举到眼前端详着。小杨梅缩在两根健壮有力的指头之间,抖抖索索害怕似的。

  这嫩青生涩的模样,怎么会变成鲜艳饱满的呢? 他想,世界是古怪的,尤其搁在眼前仔细端详的时候。

  他将指头轻轻一弹,小杨梅飞了。

  哎呀!她叫一声,你怎么丢了呀!它占着我的手咧。他双手捧住那张花朵一样光鲜的脸,狠狠吮起来:梅子,我的酸梅子、甜梅子、青梅子、红梅子……

  她瘫在他怀里,闭上眼,呻吟着迎接他狂雨一般的吻。声音像从地底下飘上来:你会离开我吗? 不离开你,一世都不离开你。真的不?真的!回答夹在更加响亮的吻里。等杨梅下来了,忙清场了,我们就拜堂。你爹不准的。要他准。他不准我就分家。

  分家?她睁开了眼。嗯!分家!他口气十分坚决。我什么都不要,就要这杨梅冲!只要有这杨梅冲,日子就能发起来。

  她紧紧抱住了他,两颗滚烫的泪珠从眼里滚落。

  只要有这杨梅冲,日子就能发起来!四十多年后国强也这样铿锵地说过。那是在秋生又给甜妹写信来了的时候。

  那天,国强正在杨梅冲侍弄宝贝苗圃。一块树疏向阳约有五分面积的坡地被翻垦得平平整整,黑油油的泥土上刚绽出淡绿色的苗子,就像一片深沉的思想里冒出点点灵感。

  国强!国强!

  他站起身。甜妹跑来了,杨梅冲里大大小小的树全被她那蝴蝶一样的身姿带动得轻盈柔曼起来。

  她手里高高举着那信。

  他重新蹲下去,继续往嫩嫩的芽叶上轻轻撒上稻草灰。山里虫多,一种叫“饿嘴子”的虫专门啃嫩苗苗,撒上稻草灰能挡住它。

  甜妹跑到苗圃边,惊呼:咦呀!长出来了?蹲下身要摸。他连忙制止:莫碰莫碰,刚撒了灰。甜妹嘴巴狠狠一翘:哼!不碰就不碰。但很快又问:长好久才能嫁接? 两年。这品种真那么好? 当然!

  他又站起来:这广东潮阳的乌酥核是解放后精心选育的良种,高产优质,最宜远运出口,外国人欢迎得很呢。只是树的寿命较短,花期怕严寒雨雾。这些缺点正好对上我们本地杨梅树的优点。因此,我要将它嫁接到杨梅冲,克服它的弱点,培育出理想的新品种!

  国强滔滔不绝,手臂挥动。甜妹张着嘴巴,傻呆呆地望着这个高大英武的心上人。

  甜妹你信不?只要有这杨梅冲,日子就能发起来。甜妹头点得像鸡啄米:信信信!

  国强这才瞥那信一眼:秋生又来信啦?嗯呢。甜妹记起手上的信:快来看看。

  两人坐到杨梅树下去。

  国强眼睛尽量不落到信上。他心里有点忐忑。每当秋生给甜妹来信,这忐忑便要生出一点点。他总担心那信里会突然冒出一个冲破嗦扭捏的胆子来。

  甜妹同志:你好!

  称呼倒是照常。

  敌人真可恶!班长红着鼻子操他们娘!我也操他们娘!我们全班全瞪着眼睛操他们娘!不管他们听没听见。

  他们占了我们一个山头,常常冷枪冷炮,还常常偷偷溜下山来骚扰我们的村民。昨天又下来一伙儿化了装的,碰上我们两个村民是父子。儿子四十多岁,用柴刀和他们对打被他们用枪托砸破了头;父亲六十多岁,被他们用匕首捅了十几刀死得好惨。看到老人稀烂的尸体我就想起爷爷,也是这么大年纪,日本鬼子用刺刀把爷爷捅得稀烂。侵略者都是十分十分凶残的!

  信纸在甜妹手里抖动起来。

  国强也睁大眼,凑过头去。

  初夏的阳光被杨梅树枝抓得零零碎碎撒在地上,一片血红的光斑在杨梅冲里跳荡。那信纸也被映得血红。

  甜妹同志,我们都是中华儿女热血青年,难道能够容忍侵略者在我们的国土上残暴行凶吗?不能,决不能!!!

  三个惊叹号像三颗炸弹,炸得甜妹的嘴唇在哆嗦。

  国强的心也被炸得一阵震颤。他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血债要用血来还!!!!!!

  六个惊叹号。六颗炸弹。

  甜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紧紧咬住了嘴。

  国强低着头,胸脯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他碰碰甜妹:念下去吧。

  我们都在请战,大家咬破手指写了血书。我邻铺那个湖北兵两夜没打呼噜了。我昨夜也只睡着了一会儿,就梦见我打死了十几个敌人,最后也英勇牺牲了。牺牲时还将刺刀捅进了一个敌人的胸膛里,那是个军官,就是他捅死老人的。

  甜妹又停住了,满脸紧张。

  国强抬起眼,目光颤漾漾地穿过满冲的杨梅树,望向远方。

  甜妹同志,也许我真会牺牲的。此刻我想起好多好多。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想起你额上的伤疤,心里真难受,不该推你的。你不恨我吧?

  甜妹轻轻地笑笑:这傻宝,哪能恨他呢。

  国强却警觉起来,立即盯住信。

  甜妹同志,我心底一直埋着一句最秘密的话,不敢对你说。

  什么话还不敢说?有那么秘密吗?甜妹疑惑地看看国强。

  国强双手紧紧抓住膝盖。

  要是我牺牲了,这句话就永远永远说不出了。因此,我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还是要说出来。

  甜妹周身微微一颤,不念了。整个身子也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

  国强鼓着的两只眼珠被火燎了一下,辣辣的一阵灼痛。他一把抓过信,死死盯住那几个字:

  我爱你!

  甜妹也怔住了,突然又双手捧脸,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杨梅冲呵!就是这杨梅冲,竟使得长贵和梅子都遗恨终生。

  彭团长当时火气好大。一拳砸下去,茶壶蹦起老高:老子毙了他!

  长贵的爹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彭团长面前,蜡黄的脸上汗粒如豆:长官,长官,不是我儿子干的,一定不是我儿子干的。

  彭团长眼珠一瞪:不是他还会是谁?就他把杨梅冲看得跟命一样重!我们的将士杀敌保国流血牺牲,就抵不上这几颗杨梅?

  梅子站在一旁,浑身抖索。

  立在彭团长身旁的向参谋长,瘦瘦的脸紫涨着,一双凸眼珠在眼镜片后鼓得更厉害了。他是本县西乡人,家里离这只有四十多里,那口音却在本地腔上夹着北方调,古里古怪:不消灭日寇,还保得住杨梅冲吗?连命都保不住啦!上次日寇从西乡窜过去,烧了多少房子杀了多少人!还糟蹋了多少妇女!他指指梅子,她姨妈被害得好惨!

  梅子望着向参谋长,牙齿咯咯地磕碰着。十几天前,日本人打了宝庆,然后开了一支队伍窜上来经西乡往湘西去了。西乡遭了大殃。梅子的姑妈就在西乡,五十来岁的老人还被三个日本兵轮奸呵!

  你说,你儿子哪儿去了?彭团长喝问。长贵的爹结结巴巴:不,不晓得……哦,怕是去北乡他外婆家了。彭团长一声冷笑:鬼话!

  梅子望着彭团长,心跳得咯噔响。她也晓得那是“鬼话”。一清早长贵就跑到她家,叮嘱她要躲躲,真要是日本人从这条路进来了,会有恶仗打哩,炮弹乱飞的。梅子抓住长贵的手:你呢?我跟你一块儿。长贵连忙摇手:莫,莫。我要去石咀头,看日本人到底走哪条路。他们说日本人今晌午会到石咀头了。梅子脸变了色:那会叫日本人撞上呀。长贵轻轻拍拍她的脸:不会,我藏在山上呢。

  现在梅子明白了,长贵为什么急着要去石咀头看日本人到底走哪条路。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摘出来了,被满是尖刺的棘条抽打着,抽得翻滚扭动。

  从西边往东去高沙,必须经过石咀头。石咀头是个岔路口,岔开的两条路都通高沙,一远一近,这在路碑上写得清清楚楚。那块一尺多高的石碑正中刻着三个字:通高沙。左右分别有一行小字:左经扶叶堍走十里。右经禾鸡坪走廿里。这碑是长贵家立的。长贵十六岁时得了一场大病,他爹向菩萨许愿:儿子病好后,给菩萨供上三牲,还要做长远善事一桩。那长远善事通常是在溪边架个小桥或在岔路口立个路碑之类。长贵病好后,爹立即还了愿。那碑上的字还是长贵在石匠的指点下亲手打凿的呢。

  向参谋长分析过,日寇往高沙方向逃窜,肯定要抄近路。这样,往左走扶叶堍,正好合了我们的第一方案,把日寇收进袋子,压进杨梅冲,一举歼灭。如果日寇往右走了也不怕他逃脱,兄弟部队在高沙埋伏好了。只是那里地形不如扶叶堍有利。

  部队是前天夜里赶到的。在武阳打了大仗,又一口气跑了三百来里山路,那些兵倒地就打呼噜。彭团长和向参谋长选了长贵家的院子做团部指挥所,领着几个军官忙忙碌碌一夜未睡。长贵一家也帮着忙了一宿,扫院子,烧热水,做饭莱。梅子也跟她爹赶过来帮忙。向参谋长连连夸他们抗日积极性高。

  同为老乡的向参谋长让大家感到惊异而又亲近。他睁着眼镜片后那双红丝密布的鼓眼睛,兴致勃勃地告诉大家:这次,我们中央军长春部队(这是代号),打了个大漂亮仗啦!日寇发动湘西战役,妄图毁我芷江空军基地,可还没到芷江就惨败了。我们在武阳阻击日寇左翼部队关根支队,首战告捷,他们的115大队几乎全被包了饺子,117大队也落花流水,溃部向北回窜,妄图与右翼溃军汇合,但退路被我军切断,只得向东迂回,想从高沙绕过去。我们团奇兵飞腿赶到这里,给日寇张个口袋,要打他个出奇不意。

  听的人便响起一片兴奋的啧啧声。

  彭团长双手卡腰插上了话:听说关根支队那个矮子旅团长,还向他们派遣军第一课高级参谋西浦大佐夸下海口:保证半月之内将我们的南路防线像撕破布一样统统撕开。妈的,老子这回叫他到杨梅冲撕纸钱去!

  哄的一声全都笑了。

  长贵爹仰着胃病发作时惯有的黄脸,笑得不太爽亮。

  长贵勾着头没笑,在想着什么。

  他想着什么呢?

  梅子万万没料到,这种时候,长贵想的居然是杨梅冲啊! 要不是向参谋长此刻亲口说出来,梅子打死也不相信。

  昨天清早,长贵亲自端着一大钵热气腾腾的清炖鸡送到南屋。彭团长在行军床上睡着了。向参谋长正伏在地图上,赶紧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连声说谢谢。长贵犹疑一阵,鼓起勇气开口了:嗯,长官,能不能开个恩……向参谋长睁大凸眼珠:什么事呀,只管说吧。长贵吱吱唔唔:嗯,杨梅冲……今年是稀有的好收成,我们费了好多心血……我们家,靠它办大事呐,我,要娶亲了……长官,反正高沙也埋伏了部队的,你们就莫在这里打仗行吗?向参谋长摇摇头:嗨,那哪能行?战斗准备都做好了。你没见我们的官兵劲头好大!这里地形比高沙好。你没打过仗不晓得地形重要呢。又拍拍长贵的肩:抗日保国嘛,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还舍不得几颗杨梅?

  是啊,日本人在中国作下这么多的恶,哪个中国人不恨得咬牙!你倒是连杨梅冲都舍不得啊?梅子紧紧抿住嘴,周身的血一阵阵往脸上涌,狠狠撞击着嫩柔的脸皮。

  现在,日本人在石咀头往右边走了!

  彭团长的吼声雷一样不停地在梅子头顶炸着:没见过你们扶叶堍人,心还没有牛卵子大!都像你们中国还有救啊?

  梅子几乎站立不稳了。

  竟然干出这种偷偷摸摸叫祖宗都丢脸的事啊!梅子死死盯着那块路碑。这是侦察兵刚扛回来的。碑上,“左经扶叶堍走十里”的“十”字被錾子加凿两竖,成了“卅”字了。加凿的两竖还被抹上了灰土,手脚做得蛮巧。

  长贵爹吓瘫了,趴在彭团长脚边不住地磕头。

  你马上把儿子找回来!彭团长吼道。

  我去!梅子突然叫道。我有办法把日本人引到这里来!话音刚落就冲出了门。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周身被愤怒羞耻仇恨熊熊地烧着。

  代价是巨大的。对一个女人,那代价如同一个世界的毁灭。

  那一次在“四清”工作队召开的忆苦大会上,她哭诉时真的昏蹶了,醒来时躺在工作队的曾干部怀里。曾干部满脸泪水,紧紧抱住她。

  曾干部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干部,就住在她家里,常常帮她挑水扫地烧火做饭呢,一点儿大干部的架子也没有。梅后来才晓得,人家是北京一家中医学院的副教授哩。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好命。听说工作队回北京后不久,她就遭罪了,带着一身被泼上的粪水跳了湖。梅每年都要在甜妹生日那天清早,朝着北方插上三炷香,烧一叠纸钱。

  甜妹当然也晓得,自己是怎样艰难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从她懂事起,世界在她眼前就不再是一片粉红色了。在这粉红的角落里藏着一坨乌黑。那是一只幽灵似的眼睛,阴鸷地盯着她,叫她又恨又怕。

  小学毕业时,班上为参加学校的联欢晚会排练节目,其中有个《二小放牛》。甜妹女扮男娃演放牛的王二小。平时排练得好好的,没想演出时,当扮得活像鬼子军官的国强带着“汉奸”秋生和几个“鬼子兵”冲到甜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恶狠狠地要她带路时,甜妹就突然尖叫起来,朝国强又踢又咬,鼻涕眼泪糊了国强一身。秋生和那几个“鬼子兵”一齐拥上来拉架。台上乱成一团,几顶马粪纸做的日本军帽被踩得一塌糊涂。

  事后老师批评甜妹。甜妹头一昂:我恨死日本鬼子了!可这是演戏呀。哪个叫他们演得这么像的。演戏就是要演得像嘛。演得像我就恨。老师好气又好笑:有你这种恨法吗?!

  甜妹不管,她就是这种恨法,后来长大了还是这种恨法。

  五年前,那几个“接亡灵回故土”的日本人来到扶叶堍的时候,甜妹就在自家菜地里给了日本人一个很大的难堪。

  那是甜妹家里几块菜地中最远的一块,在离杨梅冲不远的山坡边。地里种了辣椒。正是日头西斜时候,甜妹和妈妈在地里忙碌,妈妈挎着篮子摘红辣椒,甜妹则往摘了辣椒的树蔸上轻轻浇上粪水,给辣椒树补营养。

  日本人来了,三个,红光满面,西服笔挺。陪同他们的干部倒有好几个,村长也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扛锄头和三齿耙的汉子,都是村里的。

  甜妹挺直身瞪着他们。昨天,有乡干部来告诉她们母女,说是日本客人要访问一些农户,准备上她们家来。她和妈妈一听就涨红了脸,说什么也不肯接待。现在,日本人居然寻到这里来了,真是死皮赖脸。

  三个日本人走到地头,一齐向甜妹和妈妈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又一齐说了一句呜哩哇啦的话。旁边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立即翻译:日本客人向你们问好和致歉。

  甜妹扳着脸没作声,扭脸看妈妈。妈妈正定定地盯着三个日本人,将嘴唇咬得铁紧。甜妹将粪勺搁进地头的粪桶里,走到妈妈身边,一手紧紧揽着妈妈的腰。

  三个日本人都在四十上下,笑眉善目的,跟中国人一模一样。老人们说日本人是秦始皇派驻东洋岛的兵传下的种。甜妹不晓得这话有没有历史依据,此刻真切地面对三张日本人的脸,她实在找不出他们和中国人有什么不同。

  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对中国人那么凶残呢!

  妈妈的眼睛立即睁大了。西斜的日头在她眼里一动不动。

  杨梅冲那一仗的第二天,彭团长的队伍走了,留下杨梅冲的尸体要扶叶堍人去掩埋。可谁也不肯去。倒是四乡的狗都跑来了,一群群在杨梅冲里蹿,兴奋地撕咬争斗,整个扶叶堍都充塞着狗叫声。到后来,狗也不去了。一阵阵熏人的恶臭从杨梅冲飘出来,十里路外都能叫人作呕。长贵爹再也熬不住了,一咬牙,豁出三十担谷从外乡请来一帮人,在杨梅冲里将那些烂了的尸体埋了。

  有个日本兵当时没被打死,第二天夜里居然从杨梅冲里爬了出来,大概想找水喝,爬到离杨梅冲不远的一口山塘边就没了气。起初仍然谁也不肯去埋他,后来,赶公猪的驼二爷因为那是他和公猪的必经之地,便操起一把三齿耙勾住尸体的衣服拖到山脚一道高坎下。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雨,那高坎崩下一大块土,总算盖住了这个污秽的尸体。

  妈妈开口了:谁能肯定就在这下面?

  菜地是抓阄分开的,甜妹家里分得的这块正好是高坎崩下一大块土形成的斜坡地。可是这么多年来,高坎崩土的地方有好几处,埋了日本兵的到底是哪一处?驼二爷早不在了呢。

  那几处都扒开了,没有。村长搓搓下巴。

  我们这地不扒!辣椒正结得旺呢。甜妹鼓着腮帮子。村长立即解释:他们给钱,加倍赔偿损失的。稀罕他们的钱!甜妹双手卡在腰上。村长摇摇头:孩子家不懂事。梅,县里乡里都有干部在这哩,要顾全大局啊。

  甜妹和妈妈都扭开脸,看着西天。西天的日头也隐入一块云里,将那块云烤得发焦。

  县里和乡里的干部赶紧请满脸尴尬的日本人到一旁休息,然后将甜妹和妈妈团团围住,大大小小的道理足足讲了一个小时,硬话软话都快将她们堆住了。甜妹和妈妈这才终于让步,阴沉着脸站到地头去了。

  辣椒树很快被拔光了,堆在甜妹身旁。一个个青的红的辣椒仍然硬挺挺的,怒气冲冲。甜妹紧紧靠着妈妈,她听到妈妈的心在重重地跳着,声音如同擂鼓。

  地也被翻老棉袄似的一点一点深深地翻开了。

  日头已经落山,一层淡淡的灰色从山后爬了出来,挤满世界,围在地边的人们,一张张脸全都被染上灰色。

  甜妹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看到漫漫灰色里正游荡着那只幽灵一样十分阴鸷的眼睛。

  喀的一声响,十分清脆,人们全把脖子扯长。果然是的,一具白骨被小心地扒了出来。

  甜妹周身摇动起来。她不晓得这是自己在抖颤还是妈妈在抖颤。

  那只幽灵似的眼睛飘到坑里,落在了白骨上。

  白骨一碰就散。三个日本人亲自下到坑里,抖着手收殓白骨。

  甜妹紧紧咬着牙齿,瞪大眼看着一根根白骨在那只幽灵似的眼睛的指引下,慢吞吞地爬进尼龙袋去。

  只剩下一颗头骨了。那只幽灵似的眼睛伏在头骨上,阴鸷地盯着甜妹。

  头骨旋转起来,越来越大,瞪着两个阴森森的眼洞,张着两排白惨惨的牙齿,发出一串凄厉的怪笑向她逼近来。

  啊——!甜妹尖叫一声,抓起粪勺向那头骨冲过去。

  国强也给了日本人一个大大的难堪。

  他领着一伙青年人挡在杨梅冲口,不准日本人去收殓骨头。

  僵持得好厉害呢,连公安干警都来了。折腾了一整天,国强才领着人马撤了下来。

  甜妹为此很是佩服国强:你像个男子汉,不怕那几条枪。国强哼道:我没犯法怕什么,我就是讨厌日本人!甜妹瞪起眼:我恨死他们了!国强又哼道:村长也是眼睛浅,几个钱能抵了杨梅冲?要是翻土挖断杨梅树的根,杨梅冲不全毁了!

  国强确实不简单,看问题深远。日本人再三保证翻土小心不挖断树根,还答应发工资请国强一伙青年人现场监督,事情才得以解决。

  直到国强承包了杨梅冲以后,甜妹才晓得,国强那时就生了整治杨梅冲的念头哩。这使她更加钦佩国强,他以后能干大事业的。

  国强当然要干大事业。他雄心勃勃地告诉甜妹,下一步要把几个荒山头都承包下来,全种上改良的杨梅树。以后,有名的扶叶堍杨梅就不再在县城和宝庆找销路了,那是土佬的生意经。他准备办一个杨梅加工厂,专门生产杨梅罐头、杨梅干、杨梅饮料、杨梅果酱,打入省外市场甚至国际市场。

  甜妹在这宏伟规划面前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那时候,我当厂长,你当会计。国强微笑地看着甜妹。

  甜妹叫道:还有秋生呢。等秋生从部队复员了,就让他当供销科长,他嘴巴油,正适合。嗯,好吧。国强点点头,拍了板。

  但没想到,秋生不能当供销科长了,他再也不能回来了。

  就在甜妹收到那封示爱信以后不到二十天,秋生部队来了人,同来的还有县里的几位领导。他们给秋生妈带来一块“烈属光荣”的塑料匾,一枚二等功勋章,还有一件破得鱼网似的血污斑斑的军衣。军衣的左胸袋里还插一支剩下半截的钢笔,那扁扁的镀铬帽卡被火药灼成了褐色。

  秋生妈没接大红塑料匾和金光闪闪的勋章,只捧过血污斑斑的破军衣,高高举着,摇头顿足撕破喉咙地哭嚎。甜妹泪流满面地在一旁使劲拉着她,却被她拽得左倒右歪。

  国强呆呆地站在一旁望着秋生妈,脑子里一片混沌。

  直到在村小学的操坪里召开追悼大会了,国强还在想着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台上大大的镜框里,秋生仍然望着他微笑,尽管有帽徽领章,依然是惯有的很难正经起来的微笑,国强感到这微笑是那样的灼人。他低下头,在滞重的哀乐声里默默退出会场。

  国强来到杨梅冲口,坐在那棵最大的杨梅树下。离大树两丈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高高隆起的坟包。那里面躺的就是秋生的爷爷,一个把侵略者领向阎王殿的英雄。这英雄的鲜血曾经映红了半边天空。现在,他面前又站起一个由他的精血变化成的年轻人,这年轻人跟他一样是英雄,用自己的鲜血映红了另一半天空。

  部队的同志在追悼会上介绍了秋生的事迹。秋生确实死得英勇。占领高地的时候,他满身褴褛,一脸灰黑,咧着嘴向班长手舞足蹈:五个!我打死了五个!班长正把一面红旗插在一堆敌人的尸体旁边,扭头向他笑道:好,给你请功!一群战士拥到飘扬的红旗下欢呼。就在这时,从敌人死尸堆里爬起一个满脸血污的伤兵,瞪着眼向红旗下扑去,胸前一颗手榴弹嗤嗤冒着烟。秋生大叫一声:快卧倒!闪电一样向那亡命徒扑过去,将他死死压在身子下面。紧接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

  国强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这声音在空中久久不散,整个天空像一个肃穆的殿堂,默默地抱着这团声音。

  他闭上眼,深深勾下头,双手捧住后脑。

  他看到了一个高大英武的身影,穿着军装,一张生气勃勃的脸被鲜红的帽徽领章衬托着。渐渐的,那高大英武的身影变得瘦长,另一张黑黑的脸代替了生气勃勃的脸,而且带着一种老是正经不起来的笑容。

  这张脸,被摆在了追悼会上的大镜框里。

  两颗泪珠重重落在脚边,砸得两片星子草摇曳起来。

  秋生本是预备名额。国强在新兵集中以后又被突然打下来,秋生才被临时补上去的。

  秋生临走时,国强和甜妹合买了一支漂亮的金笔送给他。现在,这支金笔又回来了,却只剩下半截。

  国强肩头抖动起来。一只手轻轻抚在他肩头上。他抬起泪水模糊的脸,看到甜妹坐在了他身边,红肿的眼望着他。他猛地抱住甜妹,把脸埋在她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贵爷用力挤挤眼睛,从梦幻中挣扎出来。他双手撑着下巴,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面前隆起的那个坟包。

  秋生的追悼会开过以后,他一连几天都吃不下饭,整天坐在这棵大杨梅树下,就像现在这样双手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坟包。

  龚满爷,你们爷孙俩都为扶叶堍争了面子呵。他在心里轻轻叫道。

  早先,这坟包面前经常蛮热闹的,各种各样的花圈把坟包都盖住了,激昂的声音在这一堆花圈上久久缭绕。这些年,坟包面前渐渐冷落了。只有贵爷,每年的农历四月初五就要来到这里,朝着坟包,也朝着大杨梅树,插上三炷香,烧一大叠纸钱。这一天,是龚满爷的忌日,也是他灵魂受难的日子呵。

  龚满爷死得实在像条汉子。在杨梅冲外,日本人停住脚,那个满脸酒刺的军官狐疑地眯起了眼。就在这时,枪声响了。军官绝望地嘶叫着举起指挥刀,三四个日本兵挺着刺刀向龚满爷扑过去。龚满爷举着双手哈哈大笑:龟孙子们都去阎王殿集合啊,老子领你们走哇!日本兵不停地朝他身上捅刺刀,鲜血在他全身翻着泡沫鼓涌,他仍然挺立着,哈哈的笑声在血光里飞扬。那日本军官举着指挥刀疯子一样叫着冲上去,一刀将龚满爷从肩头劈开,龚满爷才瞪着眼睛倒下去。

  后来在杨梅冲里,那日本军官也被长贵一刀劈开了。那家伙负了重伤,倚在一棵杨梅树下,正解开衣服将指挥刀对着那毛杂杂的肚皮。看见长贵手持三齿耙冲过来,立即瞪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长贵举起了指挥刀。长贵大吼一声,一耙将他的指挥刀砸落在地,又顺势用三齿耙勾了过来。那家伙脸扭歪了,眼珠放出绿光,抓起脚边一块大石头,嚎叫着扑了过来。长贵扔了三齿耙,双手扬起指挥刀,使出吃奶的力气朝他劈去。那家伙从左肩到腰部被整个劈开了,热呼呼的血溅了长贵一身。

  这把指挥刀,后来常常被年少的国强从爹枕头下偷出来。不过在国强的眼里,它已经不是十分威风了,只有半截了。爹说这是因为那场抄家,造反派抄去了这把刀,一直到几年后他才在公社一间霉气呛人的杂物室里找到它,却不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别的孩子当然是没有半截指挥刀的,国强仍然很神气。他高高举着它,向站在面前举着篾片“宝剑”的秋生和甜妹发令:消灭日本鬼子,冲啊!三个亲密伙伴便呐喊着向一个个微微隆起杂草丛生的土堆冲去,用手中的武器朝它们狠狠地砍着刺着。这是三个亲密伙伴经常在杨梅冲里玩的游戏。

  但国强和秋生总是跑得快,一会儿就在林子里不见了。甜妹心慌起来,叫着:哎,等等我呀!秋生要转回去接应她,国强不准:打仗这么胆小还行?!甜妹愈加大叫,却听不到国强和秋生回答。她睁大眼,面前一个个土堆在阴险地拱动,丛生的杂草似头发炸开,一种恐怖的声音在森凉幽暗的林子里呜呜叫着。她扔掉“宝剑”哇地大哭起来。国强和秋生这才慌了,急忙从树后面跳出来,跑到甜妹面前千方百计地哄她。

  那时候我真胆小。甜妹坐在刚刈下来的茅草蕨叶上,想起往事不觉好笑。

  现在就胆大了么?国强坐在旁边,扭过头,眯起一只眼笑。不比你胆小!甜妹朝他耸耸鼻子。那好,你一个人呆这里试试。国强向她挤挤眼。他站起来,提起刈草刀:我回去了啊,拜拜!甜妹头发一甩。哼!我一个人呆到天黑也不怕!她也站起身,又弯腰挥起刈草刀来。

  时近正午,金红的阳光拼命透过斑驳的树隙洒下来,又被那枝头的杨梅染上了甜香气息,在林子里到处兴奋地跳动。甜妹只觉得自己被这甜香的金红色泡着了,心就在这金红色里浮游着,像一条幸福的小船。

  这条幸福的小船,风帆就是国强,那风帆饱满有力地鼓涨着,欢快地推动着小船……

  甜妹现在越来越觉得离不开国强了。几天前,国强去县城联系杨梅销路,甜妹每天都跑到村头路上伸长脖子张望,三天时间竟像三年一样漫长。国强回来后还刮着她的鼻子笑她:又不是生离死别嘛。但那笑容是醉的。

  甜妹晓得国强感到陶醉感到骄傲。瞧他把这陶醉骄傲都当资本了,刚才那副装模作样就是故意要撇开她让她寂寞哩。

  哼,我偏不寂寞,看谁熬得过谁! 甜妹心里暗暗憋上了劲,她飞快地挥动刈草刀。

  杨梅冲静悄悄的,唯有倒伏在刈草刀下的茅草蕨叶纷纷发出惬意的呻吟。

  有多久了?甜妹终于直起腰,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水,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却把心中憋足的劲带出来了,她顿时感到有点倦乏。

  他躲到哪里去了呢?甜妹向四周扭着头。一棵棵杨梅树默默望着她。

  莫非真的回去了? 甜妹有点颓丧起来。她承认自己熬不过国强。

  国强!她叫一声。声音很快被四周的杨梅树藏了起来。哼!又跺一下脚,一屁股坐下来,闭上眼睛数一百下,还不来,今天就不理他了。

  她闭上眼,默默数起来,一,二,三,四……尽量慢点数。数到九十时,眼皮也开始打颤,双手狠狠绞着衣角,嘴里也数出声音来:九十一,九十二、九十三……终于数到了一百。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

  嗨!背后一声喊。一只手在她肩头重重拍了一下。她浑身一颤,睁开眼回过头,尖声叫道:哪个要你来哪个要你来?人都被你吓死了!国强却嘻皮笑脸:哟,还说胆子大,叫一声就吓死了!她越加凶狠地嚷:魂吓掉,没得药!

  国强晓得甜妹又耍娇脾气了,涎着脸蹲到她身边:魂在哪里?我看看,掉了没有?伸手按在她胸口上。甜妹扭过身子:莫碰我莫碰我!眼里真的就涌出了泪。

  你还离开我吗? 不离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真的不? 真的!

  你会离开我吗? 不离开你,一世都不离开你。真的不? 真的。

  四十多年来,再没进过杨梅冲了,甚至连公家分下来的杨梅也没有尝过。杨梅冲在心中成了一道深沟,甚至是一片翻腾着无边恩怨耻辱的汪洋大海。

  她睁开了眼,却一阵晕眩。杨梅冲在眼前摇晃,一棵棵杨梅树化成幢幢鬼影,向她逼过来……

  那是日本兵,十来个。一个个凶狠狠地端着刺刀向她逼近。她睁大眼望着那一顶顶如同坟堆的帽子和帽沿下的狰狞面孔,心在胸口里狂猛地乱窜。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日本兵向她吼着,还夹着一句生硬的中国话:什么的干活!

  她战战兢兢抬起右手的打狗棍,指指左手的破饭篮,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

  日本兵瞪着眼看她满是杂草泥土乱如鸟窝的头发,看她灰污污的脸,看她油垢老厚汗臭难闻如麻布袋一样宽大的衣服,一个个鼻子皱起来。

  我,去那边讨饭,当兵的打我。她麻着胆子,比比划划指着前面说。日本兵却不懂。几个人叽哩咕噜一阵,押着她往回走。一会儿,大队人马出现了。

  她被押到一匹高大的东洋马面前。骑马的是个军官,满脸汗污中鼓着一个个酒刺,两只眼睛像两把尖刀朝她脸上扎。她勾下头,不敢看那两只尖刀似的眼睛。可是很快又浑身一震,她看到了一个站在马后挑着两只铁箱子的汉子。

  那不是龚满爷吗?几天前他去给外乡一个亲戚帮忙砌屋,竟被抓到这里当了子?

  龚满爷也认出她了,紧紧闭着嘴,一双小眼睛在转着。他一定在猜着什么。她心里似乎增了一点儿胆量。

  你的,哪里来?马上的军官开口了,中国话很生硬,却并不像那些兵一样吼叫。

  我,到那边讨饭,碰上当兵的,轰我,还打我。她嗫嚅着。放我走吧,我,还要去讨饭……她满脸害怕的样子,双腿却实实在在抖着。一个翻译赶紧呜哩哇啦地报告军官。

  唔?当兵的,有?军官睁大了眼。她点点头,只觉得汗在背上不停地流。军官后面问的一句话也没听到。

  太君问你有多少兵?翻译用脚踢踢她。她摇摇头:不晓得。又用手比划着:他们在挖坑坑,有的兵拿土疙瘩掷我。

  军官皱着眉,腮上的酒刺在跳着。一会儿,他指指左边:兵的,有没有?她摇摇头:没,没有。我就是那里人。

  军官盯了她一阵,刷地抽出指挥刀,将刀尖抵在她胸前:你的,谎话!她拼命摇着脸,牙齿咯噔咯噔地响。谎话死啦死啦的!军官将刀尖往下一划,她胸前的衣服被划开了,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她慌忙扔掉手里饭篮,拉上破衣掩住胸口,一步步往后退去,却退到了一个日本兵身边。那日本兵抓住她的衣服后背哧啦一下撕开了。她一声尖叫,另一只手扔掉打狗棍,从背后去拉破衣。

  周围一阵狂笑。十几个日本兵围上来,将她推来搡去。只听得哧啦哧啦一片破布响声,片刻之间她浑身被撕得一丝不挂。她拼命扭动身体,一手护在胸前,一手护在小腹上,瞪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嘶喊着。

  龚满爷紧紧闭上了眼,脸在抽搐。

  日本人更加起劲地推搡她,狠狠地在她胸脯上、腰上、大腿上拧着。

  她嗓子哑了,眼睛黑了,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一个日本兵从地上捡起一根五寸多长足有酒盅粗的柴棍,狞笑着从她大腿间插进去。

  啊——

  天地间回荡着一声惨叫……

  杨梅冲口,贵爷似乎又听到了这声惨叫。

  多少年来,这声惨叫总是在他耳边萦绕。那是一道凄厉的黑色闪电呵,从日头中穿过,从月亮中穿过,从所有的星辰中穿过。日头变黑了,月亮发暗了,所有的星辰破碎了。黑色闪电遍体鳞伤地落在他头上,紧紧箍住他的头,箍得他颅盖开裂脑汁横溢。

  贵爷双手捧住了头。他感到了一阵天崩地裂的痛楚……

  幸亏龚满爷,要不只怕再也没有梅子了。

  这是被俘虏的那个翻译说的。龚满爷含着泪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昏迷的梅子身上。日本军官问他认识她不?他点点头,说自己就是扶叶堍人。扶叶堍人人都可怜这个讨饭的孤女。日本军官要他带路从山上插往扶叶堍去。他说:我要把她抱到那边一个山洞里,你们不再伤害她,要不杀了我也不给你们带路! 日本军官答应了,派了两个兵跟着他。

  龚满爷回来的时候,日本军官还朝他翘起拇指:你的,大大的良民。

  这头蠢驴怎么也没料到,就是面前这“良民”把他和他手下那群野兽带上了阎王殿……

  贵爷盯着眼前的坟包,杂草丛生的坟包在正午的日头下抖动着一层金红的火焰。

  心里的火焰也腾起来了,烧得心里吱吱冒烟。

  整个杨梅冲都在正午阳光的燃烧中兴奋了,陶醉了。所有的树将硕大辉煌的果实高高举起,簇拥着果实的叶片全都碧光闪亮,扛着辉煌果实和碧亮叶片的树干则扭出曼妙舞姿,一片浓酽醉人的芬芳四处荡漾。

  国强紧紧搂抱着甜妹。他只想和甜妹一起在这一片浓酽醉人的芬芳里沉下去,溶化掉。

  甜妹闭着眼,双手也在国强背上轻轻抚摸:不能这么性急,很快就要结婚了嘛。国强将自己的脸在甜妹脸上摩挲着:就想早点把你融进我身子里呢。反正会的,等那一天嘛,又不会飞。还真梦见你飞了哩,怎么也追不上。

  傻宝!甜妹捧住国强的脸,用自己滚烫的嘴唇在那上面一遍遍地烙:我也做过梦,梦见你成了大红人,到处请你做报告;省农学院还聘你去当教授,你就瞧不起我了。

  你也是个小傻宝。国强用嘴唇按住她的声音。甜妹吸住国强的舌头,贪婪地吮着。好一阵,轻轻吐出,将嘴巴挣脱出来:你以后,会瞧不起我吗?眼睛亮闪闪地盯住他。

  永远不会。你哪儿也不要去。不去,我就一辈子守着你,守着杨梅冲。我不信,你发誓。还要发誓?那次参军就没去嘛。

  哼,捡到的大话。甜妹娇嗔地用指头轻戳国强的额头。捡到的大话谁不会讲?自己身体没过关,打下来了。哼,丈八金刚是团泥。先说了,日后不准为杨梅事业太拼身体啊,我还是人要紧呢。

  国强双手在甜妹衣服下抚摸。甜妹的身子是柔软的,国强的脑子也是酥软的。不骗你。我的身体是甲等哩。我一倒下他们才慌了,以为我真有抽风的毛病,嘿嘿。

  你说什么?甜妹睁开了眼。

  国强笑笑,我只把那名堂耍了一下……他停住了话。甜妹的脸变了,一副震惊的模样,大张着嘴瞪住他。纷乱的刘海下,那块伤疤在剧烈地跳动。

  他有点慌:你——

  甜妹推开他,坐起来,嘴唇艰难地蠕动:这么说,你为了不参军,搞了欺骗?

  我这也是为了你呀。又刚签了杨梅冲的承包合同……国强尽力解释,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

  甜妹的脸变得像一张白纸。她定定地盯住面前这张英俊的脸。这张英俊的脸扭动起来,眼珠上翻,嘴角抽动,一股股白沫从嘴里冒出来,十分可怖。

  她的呼吸一阵阵紧迫。天地在她面前飞旋,这张可怖的脸也在她面前飞旋,旋出了一股强大的涡流,这涡流带着尖利的呼啸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白光一会儿映照出一张黑瘦俏皮的脸,一会儿又映照出一只幽灵一样阴鸷的眼睛……

  甜妹!甜妹!国强被甜妹的样子吓住了,伸手按住她的肩头轻轻摇晃。

  莫碰我——

  甜妹歇斯底里地叫了一声,推开国强,跳起来发疯一样跑了。

  远远的,传来饭篮被撞落地上的哗啦声。

  贵爷一下病倒了,周身发烧,嘴唇抖颤,深陷似井的眼睛终日瞪着,一动不动地盯住床上的帐顶。国强叫他不应,端上药碗不接。他似乎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整个世界在他灰白的脑海里挣扎着沉没,他自己也同世界一起挣扎。

  贵爷就这样挣扎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他竟然挪下床了。

  爹,你要做什么? 国强拉住爹。国强的眼睛也陷下去了,布满红丝,原本丰满的双颊刀削过一般。搀我去杨梅冲。他声音低低的,但十分坚决。国强迟疑了一下,顺从地搀起爹。

  把枕头下的刀拿上,到柜里取三炷香,一叠纸钱。

  国强眼神茫然:爹,四月初五你不是去过了吗?看看爹的神色,还是照办了。

  贵爷在儿子的搀扶下,艰难地来到杨梅冲口。

  早晨潮湿的风从杨梅冲里一阵阵涌出来,带着熟透了的杨梅的芳香,向着杨梅冲外广袤的天空弥漫。天空却无动于衷,一派浓浓的灰色,厚重而沉闷,像一片呆滞的哀伤。

  贵爷亲自在地上插上三炷香,点燃;再在三炷香前插上那半截指挥刀,在指挥刀旁烧着了纸钱。

  国强站在一旁,默默望着爹。

  青烟缭绕,纸灰飘舞,灰色的天空越来越低。贵爷顶着这灰色的天空跪在地上,朝着坟包,朝着坟包后面的大杨梅树,长久地一动不动。

  爹,起来吧。国强抖着嗓子,双手拉着爹的臂膀。

  贵爷抖颤着双腿起了身。他让儿子扶他到大杨梅树下,指着地上吩咐儿子:用刀,把土刨开。国强满眼狐疑,他按着爹的吩咐,用指挥刀使劲刨起来。

  刨到一尺深左右,一块石碑现出来了。国强抬头望望爹,一脸迷惑,又伏下身子,将石碑搬出来:爹,这是你埋的? 贵爷没回答,抖颤着手将碑上的泥土一点一点扫去。

  国强仔细看碑上的字,轻声念:通高沙。左经扶叶堍走卅里,右经禾鸡坪走廿里。爹,这是路碑吧?

  贵爷还是没回答。儿子当然不会晓得。石咀头到高沙一九五八年就修通公路了。他的手摸着那个“卅”字,指头像马蹄一样在“卅”字上急骤地跳动。好一阵,他才稍稍平静,在碑旁坐下,指指面前:你也坐下。

  国强面对爹坐下,不安地望着爹。

  该给你说说了。在扶叶堍,别人只晓得秋生爷爷给日本人带路被砍死;只晓得梅撞上日本人遭了大罪……这里面的事,我最怕别人晓得半点啊。今天,该给你说说了……

  那深陷似井的眼里突然就涌出浑浊的泪水。

  国强整整在杨梅冲里游荡了一天。天黑透了,他才拖着沉重的脚回家去。

  他害怕看见任何人。他觉得自己的羞事已经人人知晓,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射出鄙夷,如同射出一支支利箭,将他的心穿得稀烂。

  我不是男子汉!我们家没有男子汉啊——

  他狠狠抓着自己的胸口,仰脸呼喊着。

  爹用手重重捶着石碑的时候,就是这样呼喊的,浑浊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汇合在一起,汹涌澎湃。

  黑沉沉的夜空被这呼喊撞得摇摇欲坠,隆隆的雷声不安地从他头顶滚过。

  我的脸在哪里!我的脸在哪里!他重重抽着自己的耳光,又揪着自己的头发,拧着自己的脖子,在这无人看见他的黑夜里狠狠地折磨着自己。

  终于,他被自己折磨累了,喘着粗气,耷拉着头,一步一步向家里走去……

  在自家窗口旁,他又站住了,呆呆地望着窗口里。

  又是一阵沉默。

  爹没回答,只叹了一口气,用整个心叹出的。床前的煤油灯一阵颤动。

  甜妹,我再好好劝她……婚事,还是照原定日子办吧。

  不!爹猛地撑起身子,抬起头。那张脸在煤油灯的映照下十分凄惨。不配啊!我的儿子不配啊——

  煤油灯的火苗猛烈地抖动,整个屋子在这悲切惨厉的声音里摇晃起来。

  国强的心被彻底撕裂了,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扭转身,跌跌撞撞向黑沉沉的夜里冲去。

  劈——啪——

  一个霹雳在头顶炸响,将黑沉沉的夜空炸烂了,狂暴的大雨倾泻下来。

  国强顶着大雨冲进了杨梅冲。

  杨梅冲遭受大劫了。雷炸着它,闪电烧着它,暴雨抽打着它,狂风撕扯着它。它痛苦地扭动着,战悸着,杨梅如雨点一样落下来。

  国强在杨梅冲里疯狂地跑着,跳着,跌倒又爬起来。道道闪电里,他看到四处是激烈凶残的厮杀。战马腾跃,人影交错,刀光闪烁,鲜血迸溅,整个杨梅冲一片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他挥着双臂嘶喊着在这一片厮杀里横冲直闯……

  一夜大雨过后,杨梅冲安宁了。一棵棵树静立着,树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红点,满树叶片在晨光里泛着灰蓝色的莹光。

  地上全是杨梅了。那熟透的杨梅落地绽花,稠浓的汁液将遍地的泥水染得血红。

  贵爷拄着拐棍蹒跚地走在杨梅冲里。那张树皮似的脸也像杨梅冲一样安宁。

  儿子走了,一清早就走了。还从他枕下轻轻抽出那半截指挥刀,紧紧攥在手里。贵爷还看到儿子胸袋里插着那支帽卡被火药灼成褐色的半截钢笔。

  儿子带上这些东西要到哪里去?贵爷不晓得。他没有问,他只晓得儿子要离开家了,也许不会回来了。

  贵爷就这样默默看着儿子走了。

  贵爷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在杨梅冲里。穿着套靴的脚缓慢而沉重地踏在一颗颗硕大的杨梅上。血红的汁水在他脚下四处迸射,套靴渐渐被染红了,裤腿上也满是斑斑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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