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健译
瓦莫什·米克罗什
瓦莫什·米克罗什(Vámos Miklós),原名瓦莫什·蒂博尔 (Tibor Vámos),1950年 1月 29日生于布达佩斯,是匈牙利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拥有广泛的读者群,已出版包括小说、戏剧等等文学作品在内的几十本书。瓦莫什在文化界相当活跃,曾获福布莱特基金,任教耶鲁大学,也做过《国家》杂志的东欧记者,还担任过奥斯卡影片《梅菲斯特》的顾问,并策划主持了匈牙利国内电视收视率最高的文化节目。他所写的戏剧、影视剧、小说及短篇小说荣获多种奖项,包括“匈牙利终身成就优异奖”。 《父辈书》(Book of Fathers)被公认为作家最成功的小说,仅在匈牙利国内便售出二十多万册,已译为十三种不同语言在各个国家出版。
该书以十二代长子的故事为线索讲述一个家族纵跨三百多年的历史。故事始于1706年,苏茨沃爷爷带着他的独生女苏珊娜及遗腹子库尔奈,从巴伐利亚辗转回到匈牙利的克什村定居。苏茨沃爷爷在村里继续从事他之前在德国学会的铅字印刷,与女儿及小库尔奈三人相依为命,缺吃少穿地艰苦度日。然而,周边战火不断,很快蔓延到该村。全村唯一大难不死的小库尔奈继承了苏茨沃爷爷的习惯,记录自己易姓为施坦诺夫斯基后的各种事件,并开始了临终前将家族记事簿交由长子续写的传统。其子巴林特发现自己能够回视过去曾发生过的家族事件,藉此知道了连父亲库尔奈都不知道的事情——苏茨沃爷爷藏在克什村自家后院的财宝,并掘出宝藏。在库尔奈创办的玻璃厂破产后,巴林特在当年被炸平的老山洞遗址建了塔楼,携眷迁居于此。之后,第三代长子伊什特万执意与犹太教徒之女结婚,并离家出走,随女方改姓施坦,加入女方家族的葡萄酒生意。在离家之时,伊什特万带走了家族记事簿,不仅续写,而且正式将它命名为《父辈书》,此后各代长子的故事均围绕它展开。由巴林特开始的回视过去的能力,各代长子也都继承下来,有些人甚至能预见未来。
从伊什特万改姓施坦、改信犹太教开始,到理查德·施坦、奥托·施坦、西拉德·贝尔达-施坦、门德尔·贝尔达—施坦,甚至是桑德尔·齐拉格及其他齐拉格后代,主人公们的个人、家族命运与欧洲犹太人的悲惨历史交织在一起,同时仍与从苏茨沃爷爷时代便存在的匈牙利独立解放战争史相融合。随着故事的发展,又汇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及纳粹屠犹惨事如匈牙利大屠杀。继而推进到二十世纪的美国——亨利克·齐拉格出生的地方,再回到匈牙利布达佩斯1999年发生的日食,与二十一世纪相接的同时,也回应了故事开头小库尔奈所看到的日食,构成一个圆型结构。
整部作品历史背景宏大、厚重,既包括爱情、婚姻、战争等等人类永恒生活内容,又涉及音乐歌唱、治学研究、赌博占卜、移民经商等等更为个性、多姿多彩的林林总总,情节跌宕起伏,令人欲罢不能。然而,用笔相当洗练、言简意赅,充满人文情感,全无二十世纪开始便不鲜见的无病呻吟式内省或累牍呓语,有深度、广度,而无哗众取宠或阴暗猥琐,堪称当代难得一见的上乘力作。值得一提的是,全书基本上每章为一个长子的独立故事,篇幅在两万字左右,非常适合习惯了快节奏和连续剧的现代人阅读。
一
万物复苏。春意盎然的青葱秆茎一簇簇遍布田野。小芽破土而出,初蕾枝头伸展。鲜柔的草儿生机勃勃,铺满整片草场。茂盛的荆棘丛在山坡上绽放。核桃树挺过了寒冬,尽管鹿角般的枝杈还光秃秃的。新叶如饥似渴地吸吮自天而来的雨露。苏茨沃爷爷写在帆布面对开簿上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簿子是他女儿苏珊娜送的。尽管德语、斯洛伐克语、匈牙利语都说得很出色,但他一直只用德语写作。返回马札尔之地后,他想用母语记录他们那些日子的故事,或许是为了让孙子库尔奈长大后阅读。他们三个人是从巴伐利亚坐马车到那儿的,苏茨沃爷爷与他的兄弟逃到那儿的时候,以头号煽动者姓氏命名的韦谢莱尼阴谋案已尘埃落定了。尽管苏茨沃兄弟俩费尽心力否认与阴谋有任何关系,一些伪造的罪证还是冒了出来,将他们的命运封印:家产被抄没了不说,若非仓皇出逃,接踵而来的事情甚或更糟。逃过边境后,他们很快掌握了印刷工和排字工的技能,并且开了家印刷社,后来还成了榜上有名的装订商。他们的姓名在图林根市政厅张贴的时候被写成盖布鲁德·苏茨乌。
在狂风暴雨的巴伐利亚,苏茨沃爷爷从来没有家的感觉,甚至以某种含糊的方式把降临到他家族的一系列死亡归咎于那些豪饮啤酒的巴伐利亚人身上。因此,当他风闻普里姆什王子的特许后便奔跑着到他兄弟正在那儿排铅字的印刷社,就不奇怪了。“我们可以打包行李了!”他在工房楼梯上喊道,兴奋地指着手里那份皱巴巴的《匈牙利快讯》上的拉丁文通告:返回匈牙利人烟荒减的村庄可获一切赦免。
费尽口舌亦未说服我的兄弟随我等返乡。他更喜图林根唾手即得之舒适,愿继续从事印刷及装订技艺。自彼时起他便音讯全无。苏珊娜为儿子小库尔奈的状况所苦,他于四岁那年饱受拮据岁月的饥饿折磨,无肉、甚至无蛋可食。
他们辗转而返,找到一处带庭院的房屋安家,在克什村沿儿圈了地盘。苏茨沃爷爷立即在花园尽头蔷薇丛边挖了个洞,把他的钱财埋在那儿,尤其留心不让孙子和女儿知道地点。只有他们从图林根带来的仆人维尔汉姆一人知道,因为他帮忙挖了坑。
“维尔汉姆,你必须坚守秘密,明白吗?”他以毫不含糊的手势警告威廉:用手掌边缘在自己脖子前划过。
“是!”吓坏了的小伙子叫喊出他对每个要求或命令所作的回答。他会说的全部匈牙利语就是一个磕磕巴巴的贾纳帕——“日安!”
库尔奈因为瘦小的身躯、干草色的头发、过大且软塌塌的耳朵,以及突然脱口而出的古怪德语词儿,备受其他男孩的奚落。他很快便学会了匈牙利语,尽管不是在一个有益学习的和平年代。实际上,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不祥消息。
这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总是挨饥受饿,却从未加入村里那伙吵吵闹闹的少年人中;尽管家里严禁他们夜出,那帮人还是整天在田头林间窜来窜去,扒捋任何能吃的东西。库尔奈更愿意跟他的祖父做伴,在苏茨沃爷爷放置带回家来的印刷设备的院子里,一坐便是几小时。库尔奈力图让自己能帮上点忙,但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从小到大他那双手都没有真正灵巧过。真是瞎子带瘸子,苏茨沃爷爷心里想。他自己那十个小仆从越来越瘦弱、歪扭,还更加令人不安地哆哩哆嗦上了。他有个大拇指一直留着长指甲,是挑起盒子里的印张的利器;如今得尽可能留神了,这指甲会纵向劈裂,只能用来挠头。
“你出去吧,跟你的小朋友们玩!”
小男孩一动不动。“我更喜欢听您讲个故事!”
苏茨沃爷爷虽然叹了口气,但并非不高兴开侃一个他的掌故。“你知道我已故的亲爱的父亲吗,尚松的桑尼斯洛·苏茨沃,由于在维也纳战役中格外英勇,被捷尔吉·拉科齐一世封为贵族?”
“我知道!给我讲讲妈妈的故事,妈妈小时候的!还有妈妈的妈妈的故事!”
小姑娘会惊讶地眨着眼:“什么呀,爸爸?”她还不懂匈牙利语。
“哦,你可得留在我身边啊,亲爱的!”他答道。
苏珊娜出落成高挑的年轻女子,跟另一户选择回乡的人家的儿子彼得·齐拉格在适当的时候成了亲。彼得·齐拉格幸福的婚姻生活没有过足六个月:他出去打猎的时候被马撂下来,头摔在树桩上,就此人事不省。经过两个礼拜生死线上的挣扎,他断了气。
“爷爷!您为什么不给我讲故事啊?”
于是他开始讲一个非常古老的故事,他自己小时候听来的。库尔奈的曾曾祖父博蒂札·苏茨沃是位技艺熟练的画家,在他那个时代无人能比的肖像画家。他有一双善于捕捉面部和细节的神奇眼睛,从来不需要模特:只需见上一次,他就能凭记忆为他们画肖像。他的妻子卡特琳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尽管经常为了丈夫在那儿坐着,她却不是匹拴在婚姻忠贞桩子上的小母马。博蒂札有一回正逮着她跟驻扎在镇上的军官勾搭,但他淡定地为他们把门关上,平静地说了句“你们好好享受”,那一对儿一时间不知所措,等他们回过神来,还是决定做他们被禁止做的事。早上,博蒂札把丰盛的早餐送到他们房间,然后请军官去泡澡。在那里,他把军官从头到脚涂上了绿色颜料。这消息如燎原野火传开了。军官没办法擦掉那层绿色,只好尽可能龟缩在他的营地。最后,他不得不捎信儿给博蒂札,谦卑地恳求他告知除掉颜料的法子,说他不能余生都作为笑料活着。博蒂札回复道:“我亲爱的先生,您既已将永难消除的羞辱加诸我身,令您共享我的命运亦算合理。”
“上次他也涂了那个女的!”库尔奈说。
“什么?”
“爷爷,上次您不是这么说的……画家没有说让他们好好享受!”
“那他说了什么?”
“他说,”库尔奈试着把声音放低成爷爷的腔调,“祝你们以彼此为乐!”
苏茨沃爷爷挠了挠后脑勺。“也许我是那么说的,也许我是那么说的……”孙子的这种敏锐心智已不是头一回让他感到惊讶了。就在另一天,小男孩被问起的时候,不仅记得只听过一次的上百位数字,还把它们写在他的蜡板上。“你像你的曾曾祖父!”
“对,我像他一样总是过目不忘。”
“真的吗?”苏茨沃爷爷左手掌蒙住男孩的眼睛,问他道,“那就告诉今天你在我的工作台上都看见了什么?”
库尔奈开始用银铃般的清脆声音清晰无误地列数爷爷称之为工作台的架子上的东西,好像在自己的脑袋里清点它们:“两个排字盘,四个绕线球,一个手压,一个切割机,两个纸刨,两个锥子,三十米排字铁尺,两打隔片,三个放字母和间隔物件的字盘架,七本书,几百张印单,一副眼镜,两个放大镜,两个圆形纸药盒,里面装着你的药,你今天还没吃呢,帆布面对开簿在墨水瓶旁边,四个鹅毛笔……还有一个苍蝇!”他安静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什么是排字盘、排字尺或手压的? ”
“我听过这些词……再说,您——亲爱的爷爷,把它们写在对开簿上啦!”
苏茨沃爷爷费了阵儿工夫才记起他的确在图林根打包之前给自己的那些印刷设备列过一个清单。“那就是说……你能阅读了?”
“我真的能!”库尔奈说着捡起一张印单,开始缓慢而肯定地读出上面的话,全然无错。苏茨沃爷爷戴上眼镜跟着库尔奈读起那些相当特殊的文字来:
上沃达斯之费伦茨·拉科齐王子殿下谕:我们民族及心爱家国在德国暴君治下饱受难以想象之苦难,殿下忍受无妄之苦。
面向整个基督徒世界一份公告,论匈牙利人为挣脱奥地利王室压迫而组建军队之无罪。首次以拉丁文、现再以马札尔语发布。
这份被撕碎的王子公告是苏茨沃爷爷在图林根的啤酒馆从一些匈牙利客人那儿捡来的。他出于某种原因打算自己重印。
突然,他摇了摇头。万能的主啊,这个小家伙还不到四岁就能顺畅地阅读了!“是你朋友中的谁教你阅读的吗?”
“不是。”
“好吧,那是谁呢?”
“没谁……就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别撒谎!”
“我没撒谎……我就是一直看那些印单直到弄明白不同的字。为什么他们有时候会在应当是s的地方用f?”
“只是在出现ess-zet连字的时候,表示sz。”
“我明白了。但Auftria该怎么办呢?”
“嗯,在匈牙利语里,那也应该有sz……他们漏掉了那个z……”苏茨沃爷爷几乎忘了那些词,虽然他读这份声明很多次了,却从未注意过这个错误印刷。库尔奈能成为出色的校勘员。他叫出女儿:“呵,快来啊苏珊娜,看看这小不点儿能做什么啦!”
库尔奈又开始朗读那份文件:“上沃达斯之费伦茨·拉科齐王子殿下谕……爷爷,为什么A和O上没有标重音呢?”
“什么重音?”苏珊娜问,靠近了些。
“大写字母上不常见,或许是在A或O上吧。”苏茨沃爷爷说。
“‘大学四五’是什么意思?”苏珊娜问。
“大写的字母,”苏茨沃爷爷严厉地说。这些都是她这些年来本该掌握的东西。尽管她的父亲费尽气力,苏珊娜始终没学会读和写。所幸小库尔奈继承的不是苏珊娜的脑袋瓜。
我孙库尔奈读出我在此所写之言,我不可责之,他竟已识读,岂不妙哉。概而言之,他于词语方面娴熟非常。抑或他能成为一名教士或大学教授?若非时世艰难,我会乐于携之前往埃涅德或特尔纳瓦的学院,看教授们对他能有何为。然出村已险,遑论远行。他们说仅需步行一日之处,库鲁茨与拉班茨正准备开战。无论哪方溃逃,均将路过此地。况败兵无仁慈之心。
时值午夜却突然一片光亮。苏茨沃爷爷从床上跳起跑进院子,环顾四周想看看邻居们是否也醒了过来,在半梦半醒状态中,竟忘了毗邻屋舍本已荒废。山谷底下火光冲天,映红大地,远至瓦拉日丁。
苏珊娜也跑了出来,小男孩趴在她肩头呜咽着,她胳膊上挎着个小包袱,里面备有干粮、一套换洗的内衣、几根蜡烛,还有一些她幸好几天前就打包好的必需品。“快来,父亲!”她喊道。苏茨沃爷爷冲回屋,穿上齐膝长靴,抓起他的披风和帽子,一股脑收起自己的包袱和对开簿,深深地看了屋舍和他的心爱家当最后一眼。我还能再见到它们这般完好无损吗?他跑上通往黑山的蜿蜒道路。
村民们都朝这个方向奔来——躲进老山洞显然是危难时刻的法子。这个山洞位于公牛草坪上面的岩石深处,洞口可以用一块三角大砾石堵上,不知情的人不会猜到石头后面藏着什么。山洞地面状如一个压平的梨,史前时期就被利用过。克什村的母亲们会拿这个黑窟窿吓唬不听话的孩子们:“如果你不乖,我就把你关进老山洞!”
苏茨沃爷爷和女儿、孙子到那儿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在那儿舒舒服服地安顿好了,他们几乎挤不进去。村民们仍把苏茨沃一家当陌生人看待。苏珊娜和其他的寡妇一样,也是猥亵闲谈的话题,而苏茨沃爷爷则被传与魔鬼结交了,主要证据就是他左手大拇指的长指甲。半打蜡烛在洞中幽微闪烁,两盏油灯也在一旁使劲,烟云升腾至锈色的洞顶。两个雇工把三角形大砾石搬起来放好,嘈杂喧闹声渐渐低弱下来。
“维尔汉姆在哪儿啊?”库尔奈问。
“他不在这儿吗?他总是偷懒开溜……我可不管他了。”苏珊娜说。
库尔奈很快就熬不住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炫目的白光里看到一位十个手指都有刀锋般爪饰的老头儿,他用爪饰在木片上刻动物图形,这些动物活了起来,在林间空地上雀跃。“是上帝大叔!”他想道。
苏茨沃爷爷在跟因为瘸了一条腿而免除了服兵役之苦的蹄铁匠贾什帕·多布鲁克谈话。蹄铁匠告诉他说,在瓦拉日丁大肆洗劫的,既非库鲁茨亦非拉班茨,而是法喀什·巴拉契的杂牌军。这些强盗们既不尊重人也不敬重上帝,只一心想着抢掠。
“那我们或许应该给他们想要的!”苏茨沃爷爷说。
贾什帕·多布鲁克大为震惊。“你是不是疯了,难道我们活该把自己多年的血汗所得拱手送给他们吗?”
“他们反正会弄走的。”
更近了点儿的地方传来一声爆炸。苏珊娜哭了起来。
“安静!”苏茨沃爷爷说。
克什村的幸存者都集中在老山洞里,屏住呼吸,祷告,从彼此的存在获取安慰。愿主怜悯我等,苏茨沃爷爷祈祷着。与此同时,法喀什·巴拉契杂牌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游荡在村里的主要街道上,在群狗咆哮声中挨家挨户地乱窜。骑手们牵着马,拔出刀剑撬开那些荒废屋舍的门,不相信里面一个生灵不剩。刀砍斧劈掉门锁和搭扣:法喀什·巴拉契准许他们肆意为所欲为。可是各个屋舍里没剩下什么财物,他们一边把不值钱的盆盆罐罐扔出窗外,一边振振有词地咒骂。稻草屋顶被火炬之吻点燃,熊熊火舌在一个个屋顶上噼啪蔓延之际,棚厩里的家畜哞咩哀号,几乎要窒息的家犬也跟着它们试图逃命,就连远在山洞里的库尔奈都能从中辨别出祖父那条长毛可蒙犬布尔库什从喉咙里发出的喑哑咽吠。
苏珊娜啜泣起来。“别害怕!”她抽噎着在儿子耳边说,“上帝会帮咱们的!”
“我不害怕。”库尔奈咕哝道。
一刻钟过后,作战声渐渐熄弱。
“他们可能走了。”领地法警巴林特·博扎瓦利·达洛奇说。
“我可不这么想,”苏茨沃爷爷说,“他们在搞鬼。”
“咱们派个人出去看看吧?”
“迟些吧。”苏茨沃爷爷说。
山洞深处亮起越来越多的光。苏茨沃爷爷把手伸进他的包袱,尽管他心里明白找自己的那些书写工具毫无意义——他根本没带。他闭上眼,试图构思倘若带了笔墨就会写下来的字句。
我主之1706年,4月1日。战祸在头上盘桓,我等不知家园安在与否。我等备有三日之需,节省之下或可四日。苏珊娜泪水涟涟,然库尔奈格外沉着:愈见其心智卓越。倘若我等存活久长,必能以他为傲。愿上主指引其方向,并赐之力量践行之。
午夜时分,巴林特·博扎瓦利·达洛奇和其他两个小伙子离开老山洞回村查看。他们带着油灯,结果根本没必要,因为几所房屋还火光熊熊。烧焦的梁木横七竖八,到处弥漫着尸体的恶臭。屋舍几乎全部坍塌。教堂尖塔倒了下来。两具尸体横卧在街道上,是拜拉·威兹瓦利和他的妻子波丽什卡。他们肯定是藏在榨葡萄汁的小桶里被匪兵发现了。看样子是被刺刀捅死的,裹在鲜血浸透的衣衫里的尸体已然肿胀。
“先生,噢先生!”一个小伙子说,“咱们还是离开这儿吧,哪儿都一样,赶紧吧!”
“安静!”
能上哪儿去?他想。战祸逃无可逃。
在苏茨沃家门口他们发现了另一具尸体,估计是维尔汉姆,年轻人的四肢都被强盗砍掉了。在他周围的尘土里,乱七八糟扔着苏茨沃爷爷的铅字、铸造壶和粉碎的铅字盘。看情形维尔汉姆是想保护这些铅字铸造设备,强盗们对铅字不感兴趣,希望能在铅字盘里找到钱或金子。不远处躺着那只名叫布尔库什的狗,他肯定是帮着那个仆人拼命来着,身体一侧被划开,肠子溢出来堆在他躺着的地方。
听着从村里得来的这些消息,苏茨沃爷爷眼中涌满泪水。可怜的维尔汉姆:从他自己的村庄历经九天到了这里,只是为了如此凄惨地结束性命。一俟和平降临,得告知他的母亲。苏茨沃爷爷决定给她一些钱,并思忖着到底该给多少。
他们以为库尔奈睡熟了,其实小家伙通宵都半醒着。传到他耳朵里的只言片语里,没有关于维尔汉姆或布尔库什的事,他听到的是拜拉·威兹瓦利和他妻子的命运,尽管不大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他不止一次看到过送葬队伍蜿蜒走向墓地,盯着松木棺材感受这种时刻的黑暗,听见关于死者的这这那那的低语和呜咽,但他不大明白躺在木头盒子里的是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尸体。母亲经常给他讲起他亲爱的父亲的死,库尔奈能想象从马背上跌落、头撞到树桩以致五内俱裂的致命一摔——实际上他经常会用自己的脑壳去磕任何硬的东西。见过母亲项坠里的小画像之后,他总把父亲构想成苏茨沃爷爷的形象。
接下来的一天,男人们争论是否回家去,或他们还会剩下些什么。巴林特·博扎瓦利·达洛奇认为回去尚为时过早,打砸抢团伙随时可能回来,而且他们的地界有可能会是库鲁茨或拉班茨的战场。苏茨库爷爷不以为然:“我们不能坐在这山里直到世界末日……主恩浩荡,顺应天命吧!”
争论还在延续。苏茨沃爷爷宣布,即便他们都决定待在这儿,他也要下山回村去。天刚破晓,他叫醒苏珊娜和库尔奈:“该走了!”
他们收拾了行李,可是洞口的大砾石怎么也挪不动,直到一个睡醒的小伙子过来帮了忙。
下山途中,寒风刺骨,“蜇咬”着他们的面庞。在村子尚未最终跃入视线之前,苏茨沃爷爷已经利用路上的时间让女儿和孙子对即将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惨状大大出乎他们的想象。苏珊娜呜呜咽咽地哭啊哭,脸像个湿透的枕头,尽管她父亲再三劝告,还是无济于事。库尔奈默默端详着焚毁的房子、死的和将死的家畜,以及村子上空高高盘旋的秃鹫们。看见布尔库什残骸时他也没有哭。他感到这仅仅是什么的开始,虽然他无法用语言表述这个什么是什么。他抓住祖父温暖而有安全感的手掌不放,跟着他到处去。苏茨沃爷爷去的第一个地方不是房子——只有厨房和院子的一部分还有屋顶,而是园子尽头那丛蔷薇花处。这儿还没有被强盗们动过。他点了点头,接着用自己的尿把它们淋了个遍。生平第一次看见爷爷那个和一条颇像样的香肠一样大而且粗的家伙,库尔奈惊讶地圆睁双目。
他们的家具已经成了碎片,衣物及所有的东西不是被掠走就是被撕成一团破布。
“现在我们该干吗?”苏珊娜问。
苏茨沃爷爷没有回答,而是拖过一个多少还算完整的圆凳到排字架旁,坐下,开始削尖鹅毛笔。他把墨水倒进墨水瓶,在对开簿上写了起来。
悲悼日。我等失去维尔汉姆,虽保住绝大部分细软。设备大已散失,且我亦无力将泥土中剩余物件掘出。我等亦命在旦夕。除信托上帝外,我等无能为力。您是我等主宰,一切凭您决判。
他往旁边扫了一眼,看见孙子正蹲在排字架下、在一张纸片上用铅条笔划拉着,但与此同时,他的右手仍毫不松懈地紧攥祖父的裤腿儿。
“你在那儿干吗呢,库尔奈?”
“亲爱的祖父,我在写字。”
“真的?”苏茨沃爷爷哼了一声,屈膝弯下身凑近那张纸片。令他惊讶的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体多多少少构成了读得通的字句。“悲悼日。我等失去布尔库什,而我将把它埋葬在园子尽头、蔷薇花下……”
“不能埋那儿!”苏茨沃爷爷冲口而出。
男孩不明白。“您说什么,爷爷?”
“不,不能埋那儿……你得把它埋在……干土地里。我们一起干吧!”他领着库尔奈走到园子里。“告诉我……你在哪儿学会写字的?”
“我是看您呀,亲爱的爷爷。”
在倒塌的栅栏边,他们找到一段烂空了的树根做棺材,把维尔汉姆残留的躯体放进去,埋在屋棚旁,以前的房主在那里栽有一棵小松树。他们为布尔库什在地上挖了个坑,把它包裹在苏珊娜以前为餐桌做的紫色桌布里。他们是在房子前面找到桌布的,已经被撕破,沾满莫名其妙的棕色斑渍。
临近傍晚,其他村民也陆续潜回村子。夜色被每一家人挨近各自门户时爆发的失声哭喊撕裂。
听见砰砰声、马蹄声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苏茨沃爷爷一把抱起还裹在毯子里的库尔奈冲上进山的路。苏珊娜跟在他后面,木底鞋跑得啪嗒啪嗒响。这一次,只有三分之一的村民得以逃进老山洞,多是住在附近的人家。没见到巴林特·博扎瓦利·达洛奇了。除了苏茨沃爷爷,只有两个男人:一个老农民和残疾的老贾什帕·多布鲁克,他曾夸口即使拖着瘸腿也能跑得比大多数人快。猝然出逃意味着这回他们既短粮食又缺照明,洞里只有一盏油灯孤零零地哔哔剥剥地燃着。
“要是我们在这里捱到明天,我们都得饿死!”贾什帕·多布鲁克说。
“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苏茨沃爷爷反驳道,“让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分享所有,直到危险过去。”
他们清点了存货。唯一表示不满的老乡是密斯里威茨老太太跟她的女儿,她们带了六个大面包、两张黄油、一根盐渍猪排和几瓶葡萄酒。苏茨沃爷爷生气地责骂她们:“你们自己没带油灯,可你们却受用了我们大家都分享的光……如果你们不舍得给我们干粮,那就走吧!可你们要是留下,就得像基督徒那样接受命运的安排!而现在,记住那些我们已经失去的人吧!”
这下子,妇女们的哀哭齐声响起。巴林特·博扎瓦利·达洛奇的妻子(或者说,现在看来像是寡妇了)发出如此尖锐的高音以至于担心外面都会听见。她不停地把头往洞壁上猛撞,苏茨沃爷爷和贾什帕·多布鲁克用一张马毡把她裹住绑了起来。库尔奈几乎是兴致勃勃地观看这一切。他还没感到害怕,尽管疑心旧的世界已经要彻彻底底最终完结了,在那个世界里,他晚上肚子饱饱、心满意足地坐在啪啪作响的火边倾听祖父的故事。他很遗憾没有带上纸张、鹅毛笔和墨水,那样他就能练习新近学会的书写本事了。
他的祖父也一样,脑子里转着该在对开簿上如何记录这些动荡日子里发生的林林总总。
我深知加诸我等之重重打击非我主之意;我等罪孽能深重几许竟至该遭受背井离乡、家破人亡之祸?然而,我等必须,我等必须坚信万能主之威权,今我等既已否极至此,后必泰来上兴。无人欢喜死亡。
法喀什·巴拉契错误地认为村子仍是伊什特万·李古麦雷·鲁克维齐的财产。鲁克维奇打算在意大利赚大钱,其实早就连人带家产搬去维也纳了。正是谣传中的意大利财宝招致法喀什·巴拉契强盗们把克什村搜了个底朝天,不甘心只弄到些废品垃圾做战利品。
在村头的岔路上,一条绿色的细丝方巾躺在泥坑里。这条岔路往高处的一头蜿蜒攀上山丘,往低处的那端深入通向瓦拉日丁的山谷,再往前则是塞宾。军需官约施卡·泰莱格迪看见了它。翻身下马,他捡起来闻了闻:一阵女人香气儿逗引得他鼻子痒痒。他不情愿地伸手到泥水里捞摸,唯恐里面还有些别的什么。他的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蛋形的物件。他把它搓干净,发现是某种金属造的装饰蛋。他用牙咬了咬,发现不是金的,最初的欢喜便随之消散。他把它拿在手中转来转去,敲敲这儿,按按那儿,直到它的顶部啪的一下突然弹开。这是一个精致的计时器,显示日、月,甚至年。它不走了。或许是水浸进去了?凑近看了看,他发现日期停在1683年10月9号12点过一点点。想到那个时刻,他的脸沉了下来:那是他父亲丧命的帕尔卡尼战役。难道它从1683年就躺在这里了?不可能——没有锈蚀的痕迹。但不管是谁把它掉在这里,一定还会掉些别的东西。于是,他从附近灌木丛砍了些树枝,胡乱扎成扫把的形状,开始把水往路面上泼洒。他再没捞着什么。
在山洞里的第二夜,苏珊娜的皮肤上暴出水泡,蛆虫开始在她的肉里滋生。她趁砾石被挪开一点以便透入新鲜空气的某个时刻,带着一条厚毛巾和一块肥皂跳了出去。她下到溪边打算洗澡洗内衣,以为有充裕的时间赶在砾石闭拢之前回去。天空层云密布,星月全无。黑暗中她渐渐怕了起来,别人自然是看不见她,可她也一样看不大见自己。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地狱里所有的魔鬼便猛扑到她身上;她的四肢被一些尽是蛮力的手生拉硬拽到林中草坪,此时她明白了,是几个残暴的男人,而且晓得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她的嘴被牢牢封住叫不出声;事实上,即便叫了也毫无用处。第一个男人对她猛攻的时候,灼热的疼痛传遍全身。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轮着来。她忍受着,虚弱得昏厥过去,两臂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般伸开着,脑子里默诵着她能记起来的祷词,在痛苦中等待蹂躏的结束。等他们都发泄完,松开了她的胳膊,可某种更残暴的东西刺透她的身体,如一道闪电,夺去了她的性命。
苏茨沃爷爷早上才注意到女儿踪迹全无。他搞不明白她是怎么从老山洞出去的,要两条汉子的力气才能挪开那块砾石啊。
“她夜里出去的,”库尔奈说,“那时爷爷和另一个人把砾石滚到一边了。”
“她是不是昏了头啊?而且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我以为您看见她出去了,爷爷!”
什么也别说了,苏茨沃爷爷想道。“我得找她去!”他示意另一个老农民帮他挪开砾石。那个老头儿反对道:“苏茨沃先生,先生,白天出去很危险的!”
“这时候没空考虑个人的安全……来,推!”苏茨沃爷爷很快步入光亮。转过身,他对着山洞深处说道:“看好库尔奈!”
这是苏茨沃爷爷最后一次看见库尔奈。
约施卡·泰莱格迪布置了一打手下在不同的哨岗。第一个、接着又一个哨岗报告说山路上有个人往这边走来。他们看见一位衣着朴素、穿着毡靴的老人身挂土耳其式马刀,纷乱纠结的头发和茂密的大胡子被风不停地吹着,状如穆斯林的缠头巾。他们等他走到听力所及的范围,厉声吆喝他交出武器。老人不肯服从,抽出马刀,和攻击者奋勇拼杀直至鲜血淋漓被迫屈服。尽管如此,他仍然靠自己的力气挣扎着踉跄到法喀什·巴拉契审讯他的营地。巴拉契得不到想要的回答,命令对他严刑折磨。还是没能得逞,老人在刑架上结束了他的生命。
望哨人里一个眼尖的发现黑山上有缕青烟绵绵不断地升起,便向约施卡·泰莱格迪报告,后者立刻意识到岩壁上肯定有山洞。他命令一小支人马爬上去仔细侦查地形,把岩壁上每条缝隙都搜它一遍。洞里面的人听得见他们谈话、走动的声音,屏住呼吸僵坐着。
法喀什·巴拉契失去耐性,打算开拔走人。约施卡·泰莱格迪请求让他最后再试一次。他拖来两门小点儿的加农炮架在路上,让炮手瞄准岩石炮轰光秃秃的山顶。
“到底是为了啥要向岩石开炮啊?”炮手问。
“因为这是我的命令!”约施卡·泰莱格迪吼道。
他们钻进炮架清理了炮筒,装上炮弹,夯实。接着:“开炮!”
第一发射远了的炮弹越过了目标。第二发又射程不够近了一点儿,落在老山洞入口出的空地上。
“主啊,救救我们!”山洞里年轻女仆中的一个尖叫起来。“他们开火的目标肯定不是我们,对吧?”
第三发校正了距离,正落在山顶上。炸开的岩石裂成几块,稀里哗啦砸落到山洞里。雷鸣般的轰隆隆盖过了一切声响。库尔奈本能地把身子平贴在地上,扑下的时候能感觉到洞顶在他头顶碎开,洞口的砾石则同时向内爆裂,在炫目的光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接着,一切都黑沉下来。
法喀什·巴拉契的人很快爬上来,现在的老山洞看起来俨然一口掀翻的大汽锅。厚重的尘云悬浮在空中。他们跨过死者的尸体把几小捆财物递了出来。法喀什·巴拉契察看了其中一些内容,转身对约施卡·泰莱格迪说:“简直是浪费弹药!”
匪兵一走,立刻陷入静寂。下午,大雨滂沱,但烟尘并未息落,由下至上望去,这座山好像在吸着大烟斗。现在不单是克什村,连它周边的荒野地都成了废墟,甚至野生鸟兽也逃得一干二净。雨泼溅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上,把凝固的斑斑血迹冲刷成一条粉红色的溪流。过了一阵儿,库鲁茨先头部队抵达。他们远远望见烟尘滚滚,疑心拉班茨在山上安营扎寨了,侦察之后发现竟无一个活物。部队继续向西而去。
第三天早晨,库尔奈恢复了意识,感觉身子沉重如铅、多处碎损。接着又昏厥过去。不久,夜露降临,他晃晃悠悠坐了起来。无法挪动双腿,它们压在一片沉重的岩板下面。天上星光熠熠,而一些不确切的景象则在他的脑海中摇曳、淡逝。他记得发生了某种惨祸,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大家都去哪儿了?他开始只是尝试性地、接着便扯开喉咙放声嘶喊救命。他的喊声在峭壁上飞弹四散。他试着慢慢抽出双腿,结果却令下半身锥心般地疼痛,进而攫袭全身。他在无助的战栗和哭泣中度过一夜。他怀疑母亲和祖父碰到了什么严重的事,不然他们会来找他的。他认真地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接受他的祷告释放他的双腿,但最重要的是,快快让黎明到来;他非常怕黑。
天刚亮,他听见森林里有人顺着道路走来。库尔奈想道,不管他们是谁,最好别发出半点声音。身上每一个地方都疼痛不已。他闭上眼。没一会儿,有什么东西舔他的脸,热烘烘,滑溜溜,吓了他一跳。一副毛绒绒的鼻口,硕大的牙齿,锈色的舌头……他尖叫了一声。
“这儿来,小子,这儿来,混战!”一个低沉的男声说道。那头野兽顺从地大步慢跑向它的主人。那是条狗,披着厚厚的绳索般毛发的匈牙利种。库尔奈瞧见三个男人。一个男人用他的矛挑起些还留在地上的衣物,另两个在谈话。库尔奈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阵儿,他呻吟了一声,男人们马上伸手拔枪,接着注意到是他。
“这有个家伙还活着哩!”一个说道。
“是的,但我被卡住了……”库尔奈说着呻吟起来,不得不再说一遍好让人听明白。
“瑞佳,过来!”他们说道,叫来第三个伙计。他们三个人一起用力才把库尔奈腿上的岩石滚开。
“上帝啊!”瑞佳看到小家伙的双腿失声喊起来。这可怜的生灵活不过今天了。“我们给他点儿东西喝吧!”他说道,在他身旁蹲下,把自己棕色帆布套里的酒瓶子拧开,往库尔奈嘴里弄了一点儿。流下来的微微发酸的葡萄酒从男孩脸上滴落。
“你叫什么名字?”
“库尔奈·齐拉格。”
“你的双亲呢?”
库尔奈尽其所能回答了他们,问他们是否见过他的母亲和祖父,详细备至地描述了他们的长相。
“他们会……回来的。”瑞佳撒了个谎。“千万别担心,我们会照料你的,直到他们回来。你现在肯定饿坏了吧?”
库尔奈点点头。他们三个当中长得最壮实的是那个被叫作米卡尔的人,把他小心地抱在怀里。库尔奈因为疼痛嗷地叫了一声。这时他才发现两条腿都错位扭曲着,回家的时候母亲给他穿上的土耳其式裤子烂成了条条缕缕,现在被他自己凝固的血粘在皮肤上。陷入绝望的他开始孩子气地呜咽起来,痉挛着不停地倒抽气。男人抱着他的时候,他看见了岩石下悬挂的肢体。那个年纪较大的农民躺在曾是山洞入口的地方,脑壳被一块锋利的岩石碎片整齐地一分为二,脑浆溢了出来。
米卡尔在空地上升了火,第三个伙计帕尔库则在旁边拾掇一只跟小号烤面包差不多大小的灰鸟,把拔掉的羽毛扔进火里,烧焦的味道刺激着库尔奈的鼻子。他不敢提任何问题。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向大腿摸过去,发觉右膝上嵌着一个又硬又尖的东西,便猛地一下拽了出来,疼得他心脏怦怦直跳,再次晕厥。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瑞佳又给他喝了点酒,然后每次一大口地喂他吃了些肉。“炖鸽子。你会发现它能让你强壮起来!”尽管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库尔奈全心全意寄希望于这个承诺。当他把自己吃得撑到要吐的时候,就试着想站起来,但瑞佳阻止了他。“首先,我们要给你包扎伤口。帕尔库是咱们的护理员,他会把你处理妥当的。”
“然后咱们得谈谈接下来该干嘛!”米卡尔说道。
由于所骑马匹被射杀,他们和大部队失去联系已经有一天半时间,拼了命才从战场上逃了出来,下到这个山谷里。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躲进一个榨葡萄汁的旧木桶里,在那儿捡到了帕尔库因为想起自家的看门狗而决定把它叫作“混战”的流浪狗。早上,瑞佳动身去找吃食,差一点儿就撞上法喀什·巴拉契那帮强盗。他从院子里仓皇蹦窜回榨汁桶。“不知道这一大伙是什么人,不过,假如咱们手脚麻利些,可以给自个儿弄回些马匹!”
他们偷偷溜出去,直到沟壕边上,发现这班人马实在是训练无素。他们一直等到大部队开拔,希望有些掉队的人殿后。果然,有四个落伍匪兵。他们每次解决一个,跳到他们身上把他们从马鞍上摔下来,抢了四匹马、四条枪,以及衣物和鞍囊里的东西。其中最值钱的东西要数一把托莱多锻造的宝剑,它归了帕尔库。米卡尔要了第一个匪兵的马革长统靴,此人肯定是贵族,因为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块蛋形的计时器,瑞佳拿去自用了,以为是银的。虽然他没能让发条动起来,但是等他回到绍莫吉——上帝允许的话,他的万金油兄弟一定会把它修好的。这个计时器记录了日期、月份,还有年份:显示的是我主的一千六百八十三年第十个月第九天的十二点十五分。
照帕尔库看来,在没有得知战情进展之前最好待在这个荒废的村子里,没必要跟库鲁茨武装遭遇,据说他们不留俘虏,很快就把抓到的人结果掉。再加上各类强盗团伙,他们活命的机会就更是微乎其微。米卡尔则提议立刻离开,尽快赶上他们自己的部队,把自己信托给主的慈悲。越晚赶上大部队,就越容易为开小差受罚。瑞佳吸着他的空烟斗,扔给混战一大块肉。他也没想到万全之策。“咱们还是等等,看看明天是个什么情况吧。”
“话说回来,咱们必须为这个小家伙打算一下。”
“天哪,他是不是还活着啊?”
帕尔库已经褪掉库尔奈的破裤子片,把他们的一件衬衣撕成绷带包扎他干瘪的双腿。“他要是又能靠它们奔跑起来,我可要万分惊讶了。”
睡梦中,库尔奈在波涛翻滚的黑暗海角被一些说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追逐着,最后他被死死地塞进一口井里。刚要醒来的时候,他还有两条腿都困在那口井里的感觉。他摸了摸它们,碰到绵软的草坪,就全都记起来了。他试着逐一收缩每块肌肉,两条腿可能永远不复从前的想法第一次袭上心头。那三个人当中,有两个在篝火余烬的旁边睡得正酣,第三个抚摸着叫混战的狗,对着它低声絮语,好像它是个人。
库尔奈闭上眼睛。“爷爷,回来!亲爱的母亲,你也回来!回到我身边!你们不在我多么难过啊!”泪水抚慰着他再次入睡,又梦见自己在那个地方被追赶,这回甚至被开枪射击。
就在天将破晓之际,一支拉班茨巡逻队出现在林间空地,像这三个人一样跟主力部队脱离了。如果不是瑞佳及其同伙开始向他们乱放枪,他们已经安营扎寨了。在半明半暗里,哪一方都搞不清自己是在对谁射击。新来的人多势众,跳上他们的马,追击着瑞佳一小撮人往山谷奔下去。
库尔奈醒来,金灿灿的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那三个人不见了。他们除了四匹马之外没带走什么,甚至那条狗也给留下了。库尔奈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过了一阵儿便喊叫起来。如果没人来这儿,他肯定得饿死。他绝望得越发虚弱,沉入几无生机的黑暗。就这么过了几天,或者只是几个小时?有时,混战粗糙的舌头会将他舔醒,于是他又活了过来。
独自一人的第二天,他设法抓紧混战厚实的毛外套,立起身来,像疲惫的骑手那样躺在它的背上。他那条好点儿的腿挨着地面,骑在狗身上小心翼翼地蹭着往前,成功地走遍了林间空地的大部分地方。他打开那三个人留下的各种包袱、囊袋,对那个蛋形计时器非常喜爱,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休息了好一会儿,他又摸索到山洞原来的地面。那里所见的一切,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死尸因被野兽糟蹋而毁损,腐烂的恶臭让他无处可逃,即便捂住鼻子。苏茨沃爷爷的对开簿无处可寻,或许它已埋葬在那一大堆岩石下了。
那条狗把他驮回林间空地。它两旁的树啊灌木啥的都披上了它们最苍翠、精美的外衣。库尔奈饿得发晕。一株金合欢树的枝条垂及地面,库尔奈把它的嫩尖儿放进嘴里。细小的花瓣虽然有些发麻,但味道出奇地甜,他尽可能多地嚼下他在躺姿状态能弄到的那些东西。后来他又找到些桃金娘的浆果,有一点儿酸,倒还吃得。
夜晚露降时分,他滚落到草坪上,颤抖着脱掉自己的衣裳,从瑞佳和他同伴留下的衣物中挑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腿上已经干了的血迹把绷带变成锈色,他不敢碰。
第三天,他冒险去了更远些的地方,到了山路下面第一个榨汁桶的地方,他们在那儿生过火。从扔在花园里的碎裂酒瓶当中,他找到两个还完好无损的,可是没办法敲开瓶塞。他还找到一些干了的种用马铃薯,立刻狼吞虎咽地生吃了。最后,他把一个酒瓶的瓶颈塞进两片岩石中间,然后从那儿弄破瓶子。虽然葡萄酒洒了一些在干涸的土地上,但大部分他能从断口处咕咚咕咚灌下肚。他很快便打起盹儿来,不再觉得冷了。也许……不管怎样……会没事儿的……最后。也许……不管怎样……
当感觉腿上恢复了力气,他就能去得更远些了。他从周围被毁坏的院子里把每一样他觉得能吃的东西都收集回来。靠近林间空地的建筑多是些榨汁桶,库尔奈很快便有了对葡萄酒和烧酒的体验。开始的时候,它们令他恶心,经常会作呕,把酒吐出来,但没过多久便适应了。酒精帮他挨过了那些寒冷的夜晚。他的头发长了,变得像混战的毛那样,缠缠绕绕地打结。库尔奈愈见好转,混战却每况愈下,它找不到自己喜好的足够吃食,只剩下舔食山上的花蜜,摇摇晃晃脚下不稳,眼也歪歪斜斜,给库尔奈提供了无穷笑料。而到了夜晚,它会像苏茨沃爷爷那样打呼噜,库尔奈爱听的声音。
有旁人的时候,库尔奈在他那个年纪上就有的说话方式总是让人格外惊讶,可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几乎不说话了。当他要混战去做什么的时候,说出的话不像他自己的语言,倒更像是那条狗发出的噪声。
他学会在溪流上游捕捉银色的鲮鱼。他趴在岸边,把胳膊垂入鱼群习惯来此晒太阳的冰冷水中。等到一条鱼儿游过他小心张开的手掌,他便用难以觉察的慢速度渐渐合拢手指,俨然持续一个世纪之久,他会突然感觉鱼已被紧紧捉住。他将鱼猛地摔在岩石上,等那湿漉漉的小躯体拍打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才塞进齿间咀嚼,把鱼刺吐回溪流中。
他就是这么活过来的,生存方式与森林里的那些野生小动物几乎毫无二致。已经痊愈的那条腿虽然弯曲着,却能让他走得比以前稳当,必要的时候甚至能跑起来,尽管他大步慢跑的姿态让人想到搜捡食物的三脚狗。
混战的鼻子不停地流血,牙齿松动,有一两颗甚至掉了。长毛遮盖之下皮肤化脓溃烂,细小的寄生虫在伤口处蠕动。接着,某天早上,它再也没能站起来。库尔奈轻声冲它喊:汪——汪!汪——汪!
狗儿没有抬头,它想安静独处。库尔奈不明白这个,轮番交替着不停地摸它摇它,更为温柔地冲它叫唤。
村里的灌木、树篱可能从未如此茂密过,笼罩了栅栏,把它们的花儿撒落在路边。夜晚的空气不再寒凉,即便不喝酒,库尔奈也不觉得冷了。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天,圆熔炉般普照一切景观,只不过,没了教堂的钟声,当然也没有其他人声。从混战受损的下巴上耷拉下来的舌头已经干了。望着狗儿半闭的眼睛,库尔奈被一种不确定的恐惧攫住:比之前任何情况都要糟糕的命运已经发生,正等着他呢。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继续固执地叫着,孩子气地相信这样就能阻止厄运来临。虽然还只是中午,天空却出乎意料地黑下来。库尔奈发出一声受伤动物般的咆哮。他觉得这就是终结了:比之前更为可怕的打击即将向他们袭来,他们会像母亲、祖父以及其他所有活物那样死去。这条衰弱的狗无处可逃,他自己也同样没有未来。他仰面躺倒,两只脏兮兮的手紧扣着祈祷起来,然而那些他曾经在梦里都能说出来的词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能说出来的只有:汪——汪……
天空迅速黑沉下来,太阳的光球日冕逐层增黑,好像有另一个黑色的太阳把自己硬挤过去,每一束紫蓝色光焰如同微细的投枪刺入小男孩的眼睛,于是他闭了起来,像那条狗一样。完了,他们俩都这么想。在库尔奈眼皮下浮现出一些火焰圈圈,而在它们后面,则是一些他虽然从未见过、却似乎觉得熟识的来自过去的影像。如果他还有时间的话,或许能解开它们的含义,可是,悸动的虚无厚重而迅速地降临了。
译注:
①指1703至1711年间在匈牙利贵族拉科齐·费伦茨二世(II. Rákóczi Ferenc)领导下反抗奥地利哈布斯堡皇室统治的拉科齐独立战争(Rákóczi's War of Independence)。
②库鲁茨(Kuruc)匈牙利语意思是“十字军”,指1672至1711年间反对哈布斯堡皇室的武装起义。义军主要由农奴组成,其中包括信奉新教的农民,但领导者则为贵族,且多是匈牙利贵族。
③指当时统治匈牙利王国的哈布斯堡家族之奥地利皇室。
④指皇帝的常规部队或正规军。
⑤原文为grandpa,是grandfather的亲近称呼。因原语言没有“祖父”与“外祖父”区别,本着尽可能体现原文化风貌的原则,故本书将grandpa通译为 “爷爷”、grandfather通译为“祖父”。
⑥Magyar是匈牙利语,指马札尔人、或马札尔语等。马札尔是匈牙利最大民族。故“马札尔之地”意即匈牙利。
⑦韦谢莱尼阴谋案(Wesselényi Conspiracy,1664-1671)是以费伦茨·韦谢莱尼为首密谋推翻哈布斯堡王朝统治的匈牙利团体。
⑧图林根(Thüringer),今德国境内。在此处所涉时期,图林根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分属于多个小邦国,与巴伐利亚毗邻。
⑨原文为拉丁语标题Mercurius Hungaricus。拉科齐独立战争期间匈牙利对外部世界发布信息的半官方性质通告。
⑩原文为德语。
?原文为德语。
?原 文 为 Janapat。
?指他的十个手指。
?地名。 原文为匈牙利语Fels“o fenyves,译为汉语太长,故取意译(该词意为top pine)为尚松。
?原文为德语。
?原文为德语。
?原文为德语。
?原文为德语。
?原文为德语。
?上沃 达斯(Fels“o vadász),费伦茨·拉科齐的领地。
?苏茨沃说了 “大写字母”的专门术语majuscule,苏珊娜因为无知,听成了毫不相关的两个单词major1school。汉语无法与之对应,只好勉强做此译。
?今位于斯洛伐克西南部,始建于公元七世纪,特尔纳瓦大学是斯洛伐克历史最悠久的大学。
?今位于毗邻匈牙利的克罗地亚境内。
?匈牙利大型长毛牧羊犬。
?此句为拉丁语。
?最后一句原文为拉丁语。
?今罗马尼亚境内。
?帕尔卡尼,今斯洛伐克的什图罗沃。帕尔卡尼战役是奥匈帝国与土耳其战争期间于1683年10月7—9日发生在帕尔卡尼镇的一场战斗,以奥地利获胜告终。
?狗的名字。
?即上文提到的可蒙犬,苏茨沃爷爷曾经养过的那种狗。
?西班牙托莱多地区铸造的钢剑。
?由此可见他们打劫的第一个匪兵是约施卡·泰莱格迪,之前他在泥水里摸到了那个蛋形计时器。
?现为匈牙利西南部的一个州,南临克罗地亚。
?即:什么都会点儿,虽不见得精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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