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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者的山谷

时间:2023/11/9 作者: 西部 热度: 11139
扎西才让

乡村纪事

在渡船逐渐停靠的码头那边,五里山沟进去,一片杨树那边,晚饭后,经常有一个男孩跑出家门,爬上东山,看到麦田睡去,看到月亮出来。村子里,安静而且温暖,偶尔出现吵闹声,狗就会吠叫,有女人和小孩尖声惊叫。这时会有一个飞碟,从远方亮亮地移过来,又悄无声息地飘走了。

  现在,我还是喜欢回到老家,回到渡船逐渐停靠的码头那边,五里山沟进去,一片杨树那边,照例在晚饭后走出家门,爬上东山。照例看到麦田睡去,看到月亮出来。它比我小时候见到的那个稍小一些,稍亮一些,空空地挂在天上。

  我下得山来,安静地躺在床上,想起它将村庄内外的街道、房屋和麦田照得一片明亮。它让村庄里的一切都活了过来,慢慢地经过我的窗口。我的父亲推门进来,看着我不说话。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圆圆的月亮。

山居

积雪像刚剪下来的羊毛松松地堆在西山。山顶的信息发射架上缠着经幡,经幡上的文字像睁着的眼睛。灌木丛低伏着身躯,它们的枝桠还未被北风吹干。始终看不见北风的形体,只是当它掠过灌木时,我能听到它的声音,和可以想象的犀利的身影。

  只有雪豹,在森林深处仍保持着绅士风度,这位雪豹家族的第五十六代猛士,巡视着自己的疆域,间或停下来舔食积雪。当它看见我,也只是君王审视臣子的神色。我放下猎枪,我知道雪已经悄然进入到我的心灵。

  天幕降下来,屋子里,光线也变得阴暗,沉闷地躺在床面上,炕桌上,和一把空空的椅子上。偌大的房间只我一人,安安静静的。我得开始生火,把隔夜的剩饭加热,关上门窗,把北风堵在外面。没有什么再能危及我的山居生活。

在树林里散步

树叶的正面是阳光,是脉络,是草原上奔腾的千条小河。而它的反面,是手背上的伤痕,是一个男人眼里的血丝。新的修饰树叶的词,也是明喻,间或暗喻一次,也和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现在,我说我走进阴影,其实是走进了一片长发;翻越丘陵,其实是翻越了浑圆的乳房;深陷泥沼,其实是深陷在女人的怀里。如果我长途奔跑,也不可能跑出女人的村庄。如果我画地修行,也只能是欢喜佛的子民。

  这些都是我在树林里散步时想到的。正是秋天,树林里,存在着各种可以想象的东西。树叶也好,鸟也好,斑驳的阳光也好,都可以想象成象形文字,孤独的词语,或者和女人有关的记忆。一片树叶遮住另一片树叶,一只鸟接近另一只鸟,一团阳光重叠在另一团阳光上,其实就是一个字爱上另一个字,一个词进入另一个词,一个女人隐藏了另一个女人。

  我这样想着,慢慢地走回家中。我的女人在看电视,她呼吸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像穿过树林的秋风。就在这种呼吸声中,黑错一带的红桦变换了树叶的色彩,红桦上头的天空里,飞过了几个巡视山河的神灵。

杜鹃

听说在过去,有人把山顶的月亮想象成气球,并且用一根细细的绳子拴起来。而在山下的村庄里,我把水里的月亮捞起来,用水桶挑回去。春天的夜晚,万物骚动不安,我身披薄薄的白光,像披着一件纱衣。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高一声低一声的,仿佛在召唤走失的魂魄。

  我把水倒进缸里,月亮就消失了,我怀疑它已经化成了水,在水里游弋。我站在院子里,那遥远时代的月亮又出现了,真的像个气球悬浮在山顶。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深一声浅一声的,仿佛在呼唤山野的精灵。

  我已经三十岁了,但还像个孩子,喜欢在月亮下挑水。泉水被一瓢一瓢舀进桶里,流逝的时光就一点一点地回来了。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长一声短一声的,仿佛在唤醒记忆的种子。

  月亮下去了,我依然是一个山里的男人,喝酒,拍桌子,训斥老婆,杜鹃一样眷恋着乡村,深爱着身边的山民。只是当杜鹃叫起来时,突然就迷糊了,觉得自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自言自语

经过松树、柏树、桦树和柳树后,斧子就变得迟钝了。它毫无生机地歇在墙角,感到笨拙,感到沉重,又回到阳光下。这时太阳即将落下,天空中开始拉开橘黄色的幕布。

  我,每天都出去一阵,带些野鸡、山兔和鸟蛋回来。每次出去,感觉自己的什么东西被留在了丛林,因为自己变得更轻,更弱,更希望被保护。

  我时常对墙壁、门窗和身下的狗皮褥子说着话,自言自语。这样,丢失的东西就慢慢回来了,附着在墙壁上,门窗上,和身下的狗皮褥子上,一夜之间,又不知不觉地回到我的身上。但我说出的话语,无法飘散,无法消失,它们静伏在我的周围,等待着被我收回。

生灵

那个少女脸上的粉刺,那片山沟里菊花花瓣上的斑点,那条小河里小鱼身体表面的白色溃疡,都让人有些伤心。但我还是爱着她们,把自身存在的无法改正的缺点,用蓝色的墨水在白纸上记下来。想到这些,就联想到顽石、死水、树瘤,还有爱和喜欢做爱的人类。

  我添上茶水坐下来。在阳台上午后的阳光下,我感觉到自己就是房子里可以移动的疾病。

  有时候想想,生命,似乎只适合给予不想活下去的青年。想活下去的人,譬如我吧,已让生活压弯了腰,无法感知生命的宝贵。除非有地震、泥石流、海啸,或者艾滋和霍乱,才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伟大而卑微的生灵。

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始终在四季运行中默默存在。蝴蝶和风,都会飞翔,都善于落在草地上,安静地休憩一会,不和世界对抗,只想融入野地。有多少女人,春天一来就怀了春,秋季一走就落了籽。还有些积雪一样衰弱的男人,在阳光下显得高洁,但却无法应对逐渐消失的自己。

  在如此正规的世界里,牛不得不低下头思考,只是为了跟上时间,跟上节奏,跟上变化,不得不躺下来,咀嚼或者反刍。

  这时候的山梁上,天幕低垂,四野打开。老鹰从山脊上掠过,快得像一小段黑色的记忆。女人和男人收拾好帐篷和灶具,准备离开山谷。牛依然咀嚼或者反刍,还是不想站起来,不想和世界对抗。想过去的往事,譬如多年前因仇恨自己而远走临夏的那头母牛,禁不住流出眼泪。

冬天在那座高原小镇

冬天,太阳出来,把街道清扫一遍。一个女人拉起卷闸门,风吹拂着她和她的孩子,吹拂着她那乳汁清香的乳房。对门的服装店里,一个男人刷好了牙齿,他拿出剪刀,仔细修剪自己的胡须。

  这条街,我终于找到了。这座有着五十年历史的高原小镇,曾经出现过三座白塔、两个美女和一个含恨隐遁的土匪。

  小镇唯一的街道上,女人经营着一家理发店,而男人在对面服装店里,成熟并且衰老。我默默地站在大街上,等待着女人出现,等待着男人把风衣挂起,如同孤狼等待着圆月,大海等待着骄阳。母亲说,就是那个女人带走了你的父亲。身为土匪的后代,我始终保持着冷静。我看见那个男人终于打开服装店的大门,他跨出门槛,伸伸腰,打了个呵欠。

  冬天的街道上,人们陆续出现。北方的天空下,高原小镇沐浴着温情的阳光。

童话花园

花园如果仍然是美丽的,请允许我进去,找到通往童话王国的钥匙。我仍然能够找到道路,找到那只会说话的兔子,找到那个有着神奇想象能力的爱丽丝。

  妈妈,就这样我离开了你,走进另一个国度。我走得太远了,远得甚至都能见到子母河的流水了。你知道,在那里我会再次成为你的儿子。

  既然花朵已经凋零,花瓣也被深埋在土壤里。那么,如果花园依然对外开放,请允许我进去。那位能让公主沉睡的百花仙子,也能使我在路途中不再迷失,不再像城堡外的花树,静静地放弃妈妈指给我的那片自由生长的大地。

骑士

我见过这样的骑士,在渐渐展开的草原上,他用力抽打着身下的坐骑,奔向他的太阳。太阳在黄河的水面上产下众多发光的鱼鳞,从上游流到下游。河岸边,处在中游的骑士抽出腰刀,割伤自己的食指。食指伸进水里,河水没有变红,发光的鱼鳞也没有变薄变稀。他忽然痛哭起来,用双手捂住脸。

  我在雪山顶上停留过,在大峡谷里安睡过,在莽莽森林里迷失过。现在,看到这个痛哭的骑士,觉得自己有可能被葬入一条汹涌的大河。那河可能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草坡,也可能是一个令人绝望的深渊,还有可能是一幅不可丈量的黑色天幕。在那里,虫子长眠不醒,鱼类无法飞跃,星星像萤火一样闪烁。

  但现在,痛哭着的骑士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他使我对太阳的崇拜,对黄河的敬畏,在瞬间流水一样消失殆尽。

我的女人

这个藏族女人太胖了,在街心花园的护栏边,她提了提腰带,一副落寞的样子。她的父亲在东边草原上的那顶帐篷里安然熟睡,她的丈夫在西边的帐篷外脱下了靴子。我,一个落魄的农民,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她丰满的嘴唇,让我想起在临洮见过的瓜地。

  她是我的女人,曾被兽医在乡村隐蔽的房间里检查过疾病。那时是夏天,河沟里的水溢上了岸边的草地。我的女人从病床上下来后就变坏了,她带着另一个男人离开了草原,前往我不能想象的城市。

  现在,我来到这个城市,搂着她,感觉像是搂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山歌

在乡村里,只要不把心灵封闭,就能听到山歌。看不到唱山歌的人,但仍可以通过声音想象她的容貌。她是那么野,那么自由,那么让人心动。山歌消失的时候,山谷显得更静。这时候如果有风掠过树梢,那一定又是另一种山歌,传递着少年的情怀。夜幕低垂下来,山林变灰变暗,最后成为连绵起伏的剪纸,贴在灰白的天幕上。

  这时候不会有山歌响起,只有星星陆续出现,它们浮在空中,安静地张望着人间。村庄后的灌木丛里,间或有几声鸟鸣,时有时无的,仿佛婴孩的梦呓。这时会有星星从天幕中滑动,倏地一下钻进山林,躲进草丛,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我保持着沉默,给一个朋友发了条短信。这信号穿街走巷,苦苦地找寻着另一个人。我把这信号想象成另一种山歌,它找到另一个手机,在暗夜里发出红色的亮光,一闪一闪的,像张望人间的星星,更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在桥上

低头思考,抬头看天。桥上那些鲜活靓丽的少女,让人心里微微作痛,让人觉得欲望的可贵和灵魂的卑微。如果不再考虑太阳、月亮、纯洁和伦理,那么我只想拥有她们,和她们一起行走、聊天,像父辈一样关爱。她们只是开在红尘里的花朵,需要男人的欣赏、采摘,甚至蹂躏。

  现在她们是美的象征,在桥上,北方的天空下,她们穿着牛仔裤,单纯而且性感。

  假如我是一头牛,或者一只豹子,她们要么是我的主人,要么是我渴望的血液。假如我是一只昆虫,她们虽然是庞然大物,却与我无关,被我无视,被我忽略,被我置于脑后。

  我一直低着头,不敢也不想做思想上的漫游。我只是注视着桥板缝里的几朵野菊花,像个结巴说不出话。等我恢复平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桥上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人,感觉到心里的什么东西,瞬间就枯萎了。这个叫扎西才让的男人,只留下一个躯体,毫无知觉地回到家里。他的妻子已做好了晚饭,灯光下,她像母亲那样美丽。

乡村情话

那个女人对我说,让我再给你生个孩子吧!我感觉这不是乞求,而是一种许诺,有着决然的勇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山谷、树木以及比树冠更高的云朵,都沐浴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风在倾听,流水带走讯息,草叶上的甲虫在叶面上记下此情此景。

  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时也觉得家里的老人、街上的压面师傅和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可以热爱的。我这个想坚持留存在尘世上的人,终于留存在了斜阳照耀的门楣下。我长久地站立,直到父亲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才返回屋里。

  那个女人说,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会痛苦。说这话的时候,她已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我默不作声,像个虫子悬挂在脚手架上。我和众多兄弟建起了摩天大楼,都有一种成就感。我们居高临下,看到汽车也像甲虫穿过街道,穿过给城市输送营养的脉络。那个女人在下面仰视着我,在阳光下,她显得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叫人怜悯。

  我带着一个陌生女人回到家里,父亲在院子里大声咳嗽,我的哑巴女儿噙着眼泪跑进草房。这时候也是黄昏,西天的云霞红红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遮羞布,在山顶飘浮着。我低着头进了上房,脱掉布鞋。我盘腿坐着,一下一下有力地刮着盖碗子。女儿端着一盆水进来,把毛巾递给我,又脱掉了我的袜子。

  看着女儿,就想起山谷里的那个女人,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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