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钏案
文/ 许凤才
在封建时代流传下来的小说和戏剧中,人们最为常见和最喜爱的题材大多是这样的——穷书生少年时代落拓失意,走投无路之际幸遇富小姐,两人一见钟情,遂在花园里私定终身。随后,在富小姐的倾囊相助下,穷书生青灯黄卷,发愤图强,考场得意连中三元,终被皇帝老儿钦点了头名。最终穷书生衣锦还乡,与赠金的富小姐喜结良缘,共度百年之好。
以王实甫的《西厢记》为端倪,数百年来,这类题材在小说里和戏剧舞台上周而复始,循环不断。且历朝历代都能够推陈出新,日臻完善,让大家百看不厌。
细究起来,这类才子佳人模式被历朝历代不同地位、不同嗜好的人们喜爱,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在于它寄托了人们的一种美好愿望——同情弱者和智者,渴望善良和真诚,痛恨那些为富不仁和见利忘义的卑鄙小人。
明朝中叶,江南一隅广为流传王鹤皋与李素娥的爱情故事也是这类才子佳人模式的典型。
棒打鸳鸯
苏州城东南角有一书香世家,户主姓王,名鹤皋。王鹤皋少年春风得意,15岁就中了秀才,显赫乡里。可之后他却交了华盖运,原本自信满满地参加了两场乡试,谁料名落孙山,没了前程。王鹤皋原是户部侍郎之子。中秀才后,由父母作主,王鹤皋与苏州城里的首富、著名绅士李传榜的独生女儿素娥结为秦晋之好。在二人订婚之际,王家和李家的财势、声望及门第都不相上下。这样,不但双方家长欢喜异常,就连邻里亲友也都称赞他们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将来一定是子孙满堂,鸿福无量。
可世事难料,自鹤皋与素娥定婚后,王家竟是接连不断地遭受大劫难。先是在京做官的父亲客死他乡,尸骨未寒;而后母亲悲痛成疾,半年后也不治而亡。
鹤皋是王家的独根独苗,自幼娇生惯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是一个不事生产、不谙世事的人。作为读书人,他一天到晚只知道摇头晃脑地背诵子曰诗云,再不然就是挥毫落纸如云烟。
人们都说,王侍郎家有鹤皋这样的书呆子掌家理财,就算家中有土地千顷、黄金万两,最终也会倾家荡产。
王家鼎盛之时,男佣女仆,上上下下多达二十余人。老爷、太太相继病故后,帮工佣妇见王鹤皋只知悲伤不管家事,对家产不闻不问,个个都大着胆子明拿暗偷,连哄带骗,整个家产也就荡去了大半。等到两位老人下葬入土,他们都各攀高枝去了。
再后来,王鹤皋年年坐吃山空,只出不进。不到三五年的光景,庞大的家业只剩下一个花架子,连房屋和宅基地也不得不卖给他人,自己赁屋而居。
眼看着王家日渐衰落,鹤皋又成不了气候,素娥的父亲便有了悔婚的想法。
王、李两家原是亲上加亲,鹤皋的姑母秋菊便是素娥的生身母亲,俩人是正儿八经的表兄妹。又因都在一个城里住,幼时常随大人去走动,俩人可谓是青梅竹马。
之前,尽管素娥的父亲李传榜很势利,鲜廉寡耻,但碍于妻子的脸面也不好将悔婚之意明说,只在心里边作文章打转转,意在采取拖延战术,让穷小子忍耐不住,先开“尊口”提出退婚,然后自己来个顺水推舟,体面地结束这门不如意的婚事。
无奈“屋漏偏逢连夜雨”。21岁那年,鹤皋的姑母中年早逝,离开了人间。姑妈下葬刚过百天,姑父李传榜续弦城郊徐氏。
徐氏和李传榜是一样的势利小人,二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当李传榜把毁弃王家的婚约,将素娥许配给同邑富商张世禄之子的意思告诉徐氏时,她不但立即表示赞同,而且还怂恿丈夫马上就把素娥叫来说个明白,以便让她有个思想准备,免得被人指责她这做后娘的强人所难,乱点鸳鸯谱。
在徐氏的怂恿下,李传榜更加坚定了悔婚的想法。不料,女儿素娥听说后就坚决反对,执着地认定自己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永不改节。
素娥是李传榜的独生女儿,一向视为掌上明珠。见女儿这么固执,一时难以改变,又恐逼急了生出意外,只好将此事暂时搁置下来。
城内的李素娥,因父亲的不仁不义,行为不端,常常为婚姻前途担忧害怕,夜不能寐、饭食不香;城外的王鹤皋,虽然不时虑及婚姻大事,但眼前最关注的还是三年一次的京师大会考。他窃以为,一旦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夜自然会随之而到。
前两次乡试,都因王鹤皋考场上跑马走神,以致榜上无名,辱没了祖宗不算,更对不起对他翘首以待的未婚妻素娥妹妹……每每想起这些事情,王鹤皋总是十分内疚。经过数年来的苦读和修身养性,他对明年的京师大考胸有成竹,自以为青紫可拾,榜上有名是十拿九稳的。
自古江南好学成风,人才辈出。环顾左右四周,王鹤皋私自揣度:以南方举子的身份参加京师大考不利因素居多,而提前到京城落户,以本地举子的身份参加会试,高中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加之父亲在京城为官多年,亲朋好友不少,无论找到谁都会助他一臂之力。
盘算多日,一切就绪,唯有北上的川资尚未着落。
父母健在时,王鹤皋是个公子哥,除读书之外,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父母双双离去后,他仍是这副模样,视家宅如旅店学堂,不及四五年的光景,已沦落到不得不赁屋而居的田地。
为了免受外界干扰,摒心静气地求学读书,王鹤皋租赁了两间可供饭食的木板小屋,从早至晚不改初衷,碗筷一丢便看起书来。
与王鹤皋隔壁的是一家姓沈的卖花婆。说起来这卖花婆和王家也算有点缘份。当年,王家官运享通、财源茂盛时,她每月都要提着花篮,或端着花盆进出好几回。就是鹤皋和素娥小姐的婚姻大事,也是靠她老人家搭桥引线、撮合而成的。
有一天,沈卖婆卖完花返家已是万籁俱静、凉气袭人的三更天了。路过鹤皋的门前,见他仍勤读不辍,不由得推门而入,半分真诚半分恭维地调侃书呆子道:“王相公天资聪颖又如此勤奋好学,明年的状元郎十拿九稳了。”
“沈婆婆真会开玩笑,学生闲来无事,读点书聊以自慰怎敢高攀?”也许是历经了太多磨难,王鹤皋竟然也学会谦虚了。
彼此间拉了一会家常,沈卖婆婉转地道出了自己思虑多日的一个想法:“公子哥终日里闭门苦读,学问上日益精进,这是天大的好事。乡里乡亲们没一个不盼望你早日学有成就、重振家业,不辜负老爷、太太对你的一片厚望和期待。同时,我们这些穷邻居也好跟着沾沾光。然而,长年累月的一个人蛰居在这小屋子里,眼前也没有人照应个茶水什么的,我看总不是个法子。”
沈卖婆虽然是个下人,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出入大户人家的次数多了,无论是礼仪,抑或是言语,都自觉不自觉地高雅起来。见啥人说啥话是干她们这一行的主要看家本领,与王鹤皋这样的穷酸秀才说话,自然要夹三差四地带一些名词,以示“文雅”和懂礼数,教人不敢小看。
话说到这里,沈卖婆观察了一下王鹤皋的脸色。自以为切中要害,沈卖婆又继续言道:“我前几天听人传说,城内的何绅士家里有个馆子,钱先生的聘期已到,双方都不愿意再续聘了,公子要是乐意屈就的话,我倒可以介绍你到那里去坐馆,好在学生不多,你还能照样攻读上进,不误考状元。再说,何家一向很敬重坐馆先生,衣食住行且不去讲它,就是给的酬银也比其它馆子多很多,一节六两,加上逢年过节孝敬,算起来也足有二十多两。公子要是没啥意见,我天明就可以去说说。何家是咱的老关系户了,这点面子想必还是会给的。”
对沈卖婆的一腔热情,王鹤皋很是感激,但要他真的去教学生却不免为难起来。他摇头叹息道:“沈婆婆的一番盛情,我心领了,谢谢您老人家的关怀,但我想坐馆教几个小孩子,寄人篱下谋生,终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我打算明年到京城里参加会考,这边一旦馆地坐定,到头来不是误了自家的前程,就是误了东翁的子弟,不妥,不妥,实在不是上策。”说完依旧摇头晃脑,沉吟他的子曰诗云去了。
沈卖婆是个热心肠,晚间劝说王鹤皋坐馆教书没有成功,但她并没有灰心。次日,沈卖婆又到王鹤皋寄寓的小板屋旧事重提,话说得更加委婉动听,韵味悠长。然而,无论她怎样讲,王鹤皋就是执意不从,并说自己北上的主意已经打定,再劝也没用。
虽然王鹤皋一句话把门给堵死了,但沈卖婆却坚信自己的主张不错,全是为公子着想,没有夹杂半点私心。于是,沈卖婆直言相告道:“公子北上京城的主意好是好,老身也很赞同,但从苏州到北京千里迢迢,隔山隔水的,你总不能徒步而行吧?要去,多少还得筹集几个盘缠。然而,就目前的状况,这笔钱从哪去找呢?”
一说到“钱”字,王鹤皋踌躇了,半天方言道:“我现在最发愁的就是路费,若是能到了北方,一切事情就好办了。家父在京城为官多年,有许多挚交仍在那里执掌朝纲,顺便托人谋个馆等待秋闱,料也不是什么难事。对我来说,苏州已是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今日有钱,明天就可启程,有哪个愿意株守家园,坐吃山空?不过暂且没办法,只有如此而已。”
闻言公子在苏州已没有什么可牵挂,沈卖婆隐藏多日的不快便被勾了起来。她一板一眼地批评道:“公子这句话说得好极了,就是要争口气,抱个状元回来,让你那嫌贫爱富的岳丈看看。”说到此处,沈卖婆的语气略微缓了缓,又接着说道:“公子可能也听说了,你那岳丈自你们老王家衰败以来,一天到晚都想着毁弃婚约,将闺女另嫁,亏得素娥小姐死活不同意,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要不然,鳖娃子说不定生俩仨了。公子若是能中了状元,做个八府巡按回来,不但李小姐高兴,就是我这做媒婆的脸上也有光彩……”
没等沈卖婆把话说完,王鹤皋已觉惭愧万分。祖宗辛苦数代创建的家业,到了自己手里,三五年便化为乌有,真是既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父母,又对不住未婚妻素娥小姐。想到此,他禁不住长叹一声道:“往日姑妈在世时,早晚还能得到点周济,可惜她老人家死了,如今我是告贷无门挣钱没路。”
沈卖婆沉思了片刻道:“我有个计谋可解决公子北上的川资,但不知您意下如何?”
“什么计谋?”王鹤皋迫不及待地问到。
沈卖婆道:“我想,李小姐既然愿意嫁给公子,那么,她也必然希望你发迹,成为人上人。公子若能写一个字条说明北上之意,李小姐肯定会解囊相助。据我所知,小姐颇有些积蓄,要她拿出几十两银子资助公子北上参加考试,想着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这件事情要做得隐蔽些,得遮过众人的耳目,暗中行事准会成功。”
王鹤皋听了沈卖婆的话,左思右想,也认为目前只有这条路可行。但让他犹豫不决的是,自己和素娥虽有夫妻名份,然而却不曾拜过天地,在这个时候动纸笔借钱,未免让人惭愧。于是,王鹤皋灵机一动,向沈卖婆求情道:“沈婆婆既然这样热心,又和李小姐相熟,不妨替我去传传话,日后若能发迹,一定不忘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沈卖婆认为这话说的有道理,也就满口应承下来。王鹤皋的心里油然升起了希望的曙光,一天天地静侯佳音的到来。
血溅中秋
王鹤皋自从七月底托了沈卖婆给李小姐捎信借款后,日日夜夜都在痴心等待,专侯喜讯佳音早日到来。然而,随着时光一天天过去,那边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每次与沈卖婆相见,她不提及,自己也不好意思追问,更不敢直言督促,以免欲速不达,或弄巧成拙。八月十三日的晚上,王鹤皋扔下饭碗,百无聊赖地看起书来。只见沈卖婆行色匆匆地赶来,一进门就嚷嚷什么事情已经办妥,说话间,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郑重地递给了王鹤皋。
王鹤皋见李小姐只让人捎来了薄薄的一封书信,而没有银两接济,失望之余,心里产生了老大的不快,随手把书信丢在了桌上。
沈卖婆大字不识几个,不知信里写的都是啥东西,忙问他李小姐信中都说了些啥。可见王鹤皋面呈不悦之色,顿时不安起来,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公子的事,让他这样不高兴。
经沈卖婆一催,王鹤皋这才懒洋洋地将李小姐的信拆开,从中抽出素笺一张,上面有几行小字道:沈婆婆已将郎君的困境和北上之意转告,妾深感不安,但为君前程计不得不如此尔。为表心意,已准备银两若干,中秋之夜,让侍婢云苕在后花园恭候,请君亲自去接洽,切勿爽约。下属“素娥具”字样。
从字迹的清秀隽永,和言语的情真意切等诸方面来判断,此信的确是出自李小姐的手笔。
刚才还是满脸不悦之色的王鹤皋看了李小姐的信后,一扫脸上的阴云浓雾,顿时心花怒放,一边将李小姐的书信紧紧揣在怀里贴住胸口,一边向沈卖婆表示感谢。
人逢喜事精神爽,更何况遇到的是与前程休戚相关的大喜讯呢!沈卖婆离去后,王鹤皋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书也不念了,文章也不写了,只等那中秋佳节的飞速降临。一等川资到手,他决定马上就离开曾经给他过幸福和悲伤的苏州城,北上京师谋求功名利禄,甚至到京师后投靠何人,此间剩余的家具委托谁来照管,以及将来发迹后,如何报答沈卖婆和李小姐的侍婢雪苕等事宜,他都考虑周到。他决心不辜负闺中佳人的一片深情厚谊,不说抱个状元回来,至少也得榜上有名,弄它个进士及第……
越想越兴奋,辗转反侧,竟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亦复如此。
三天的时间说过去也快。中秋节那天,王鹤皋真是心急如焚,坐立难安。打太阳从东方露出半个脸的时候起,他就急切地盼望着月光赶快洒向人间,夜幕马上降临。每度一刻,总感觉比平常过半个月还要慢,好不容易才熬到金鸟西坠,玉免东升,匆匆忙忙地吃过夜饭,正要整衣冠准备去赴李小姐的约会。这时,一个朋友不期然的推门而入。
王鹤皋抬头一看,来客并非别人,乃是自己最要好、最信得过的换帖兄弟吴蟾辉。
吴蟾辉和王鹤皋一样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弟子,平日里二人谈文说艺,津津乐道,永不知疲倦,而此时此刻在王鹤皋的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老朋友的来访,恨不得让他马上离开。
可惜憨厚的吴蟾辉哪能了解王鹤皋此时此刻的心情。一进门,他就连讥带讽地嘲笑他道:“王兄你好用功哟,也真的能耐得住性子,如此良夜美景,尚且关门独坐,就不怕嫦娥笑你是书呆子,不知情不懂爱,你就是再用功,也不必去争这一刻的功夫呀,俗言说的好一口吃不下个胖子……”
他越唠叨个没完,王鹤皋心里就越着急,可又不好意思阻止他,只好由他尽兴发挥去。
吴蟾辉唠叨了一阵子,见王鹤皋没反应,自感没趣,遂摸摸口袋道:“我知你酒坛久已空空如焉,无计消愁,好在本月里幸运,考文课屡屡中头名,得了一些赏钱,一直留着没有用,今天晚上陪你买醉痛饮一场。听人说,观前街新开设了一家名叫‘折桂轩’的酒肆,炒菜的味道很美,什么爆膳丝,酱猪蹄,全是名菜佳肴,在苏州城里还找不出第二家,据‘高阳酒徒’们介绍,这里的‘花雕’都是正宗的绍兴货,开坛十里香,有风飘百里。”
酒能浇愁解闷,众人皆知。若是在平时,一听说有酒饮,王鹤皋早已是垂涎欲滴了,可今天却不同,他懒洋洋地向吴蟾辉说道:“吴兄的盛意,小弟是全领了,但我今天身体有些不舒坦,想静静躺一会,你自己去吧,改日小弟一定奉陪。”
吴蟾辉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嗔怪他道:“真是岂有此理,人家一片真诚,请你前去赴宴,共度良宵,怎么能如此地推三阻四,扫人家的兴呢!况且今日的月下小酌,是我们半年前早就约定好的,你就是不吃酒,也该前去坐一坐。你身体不适,大概是久坐不动的缘故,到外面赏赏月色,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再走上几百步路,包管你的病立时就见轻。”说着,不容王鹤皋辩解,拽起他的衣袖就往外拉。
眼看实在隐瞒不过去了,王鹤皋只好央求道:“不瞒仁兄说,小弟今日里确实有一件关系前程的大事,非马上办不可,恕不能奉陪。”
彼此一月碰几次面,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要紧的事,而且是关系着前程的事,吴蟾辉哪会相信,只当他是推辞,仍拽住他的衣袖不放松。
见还是推脱不了,王鹤皋这才将未婚妻李素娥约会之事,以及自己的志向和打算从头至尾地向吴蟾辉说了一遍,并且将素娥的来信出示给他观看。
看罢李素娥致王鹤皋的亲笔信,吴蟾辉点头道:“原来如此,仁兄早说明了不就好了,害得小弟空唠叨了半天,惹得你心烦意乱。”说完这些,吴蟾辉又道,“依我看,素娥小姐约你前去相会,这是件喜事,千万不能错过,小弟在这里向你祝贺。”
略微停了一会,吴蟾辉还是不甘心没人陪酒,便又继续说道:“小姐信笺上只说中秋夜里,并没有表明是某时某刻,现在刚是华灯初上、炊烟缕缕,离深夜还早着哩。此外,与情人偷偷约会,是要掩人耳目的,非得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好前往,仁兄要是马上就去赴约,保准见不到人。若是像个幽灵似的在李宅后面东游西荡,不小心被人撞见,还会惹出许多闲话。‘折桂轩’离这里较远就不去了,我们兄弟两个就到附近找个小酒店吃上几杯,酒足饭饱,也正该是你去赴约的时辰。”话未说完,吴蟾辉大步迈出门槛,飞也似的到附近料理酒菜去了。
王鹤皋见吴蟾辉是一片真心诚意,也就悉听尊便,随他而去。
酒菜端上来后,两个穷书生对月生愁,借酒消愁。谈及女人,彼此又说了些酸不溜秋的废话。可惜二人不曾吃蟹,若吃蟹,此时也无须再添醋了。真是未向蟾宫攀桂蕊,先从饔牖诉穷愁。
却说人生在世,富贵贫穷,生死荣辱,全在一个“命”字上,拗是拗不过去的。俗言说的好“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活到五更天。”穷酸秀才王鹤皋此时仍是灾星复照,晦气弥漫,得意之际,正孕育着更为悲惨的不幸。按理说,李小姐赠金送银,马上就可以改变目前的困境,但谁知好梦未圆,半路上竟又杀出了个程咬金。
他和吴蟾辉二人饮酒高谈,自以为十分机密,可他们那里会知道,此时有个梁上君子,正潜伏在阴暗角落里,将他们二人的谈话听得一字不落。
王鹤皋坛中无米,釜底无薪,就是整日开着门,梁上君子也不会大驾亲征的。中秋之夜,梁上君子窃听他们的秘密谈话则纯属巧合。
本来梁上君子此番前来关注的对象并不是王鹤皋,而是他隔壁的沈卖婆。沈卖婆经营花卉,买进卖出,前后已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囊中颇有些积蓄,中秋之夜有人请她去吃喜酒,因走得匆忙,只将门轻轻地虚掩了一下并没有落锁。以偷窃为生的邻居邱小二看得一清二楚,入夜以后,他从后院跳墙而入,先蹑手蹑脚地伏在沈家的灶下,伺机而动。
这沈家的锅灶仅挨后窗,伏在这里,隔壁王家的谈话,声音再小也能听得到。
这不,邱小二刚伏在沈家的灶下,就听吴蟾辉和王鹤皋说起吃酒赏月的事,心中十分懊丧,自认这次偷窃不成了。邱小二正欲翻身跳墙而去,便听到王鹤皋说起李小姐救济银两的信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中自言自语道:“李小姐和王鹤皋约的中秋之夜已到,书呆子还在这里饮酒说酸话,我倒不如代他去冒领回来。幸运了,百二八十两银子还是有可能的,想必李家的丫环也不一定就认识王鹤皋,就是他们真的相识也无所谓,到时候我自有计谋将银两诱骗到手。好在这男女之间的私事,两方面都不敢声张,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么巧的事儿放在眼前不做,那更待何时。”主意拿定,急忙翻墙离开沈家。
沈卖婆家的前门正好与李小姐家的后花园遥遥相对,前后仅隔三四条街,邱小二一路小跑,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便已赶到了。他左右环顾,并无丽姿倩影徘徊,心里轻松了许多,就近选择了棵枝繁叶密的大树将身子遮住,专等李家的丫环前来馈赠银两。
这天晚上,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李家的宅地很大,后门至正屋中间,有一片宽阔的空地,花木扶疏、绿草如茵,就是李家的后花园。而后门外同样是一块旷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株不规则的本地槐,不远处有一条护城河,迂回环绕、曲曲弯弯。
邱小二俯仰之际,只觉得树影满身、凉爽宜人,拣一块大石头蹲下,左手抱住右肩,右手抱住左肩,两条臂膊十字交叉,一双贼眼灼灼的看往后门,作守株待兔状。
在大石头上蹲了半天,两眼瞪得直发酸,也不见李家的后门有一丝一毫的动静,邱小二不免焦急起来。他先是担心王鹤皋早他一步而到,已和李家的丫环接上头将银子取走,继而又怀疑李小姐失约不会再来。但转念一想,心中又宽慰了几分。他认为,王鹤皋就是步伐再快,也不会先他一步而到,因为自己启步往这边跑时,那边的酒兴正浓,诗书之人决不会撂下朋友只管自己的事,这一点疑虑消除后,他又开始揣摸李小姐的脾气禀性,以便对症下药,马到成功。
邱小二和李小姐虽然不在一条街上居住,但终究相距不是甚远,平时关于她的执着性格还是有所风闻的。从她抗拒父母之命,不和王家解除婚约这一点上来看,她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今天,她既然约王鹤皋前来取银,肯定是不会让意中情人白跑一趟的,想到这里,又坦然了。
此时此刻,在庭院和家人一同拜月的李小姐,和吴蟾辉一块饮酒的王鹤皋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愿早点结束,好与对方相会。
邱小二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听到后门响动的声音,抬头一瞥,板门开处,走出一个扎着两条羊角小辫的待婢,腋下还挟着一个白布包,月光之下分外醒目。
从李家后门走出来的侍婢,正是素娥小姐的贴身丫环雪苕。她东张西望了一阵子,不见人影晃动,便轻声呼唤:“王相公!王相公!”
“相公在这里,快把东西拿来吧!”邱小二闻声而应答道,伸手就去接雪苕手中的白布包。
雪苕曾和王鹤皋见过几次面,且今晚又是大月亮地,总不会连熟人也认不出来。因而,她见来者举止粗俗、声音陌生,便产生了怀疑,走近仔细一看惊呆了,此人决不是文质彬彬的王相公,分明是街上的流氓无赖一类,于是就紧紧挟住布包,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邱小二见一计不成,遂又生一计。他继续哄骗雪苕,说道:“刚才我冒充王相公,是想和你开个小玩笑,看看你的眼力如何。王相公原本是要亲自来的,无奈临行时,碰上了一件非马上办不可的意外事,所以就委托我来了。我和王相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你把小姐所赠银两如数交付给我,这就跟亲手交给王相公是一样的,没有啥不放心的。”说完就又伸手去夺雪苕的白布包。
聪明机伶的雪苕怎么也不会相信王相公会有这样一个无赖朋友,更不会相信他能托人来接受小姐私赠的礼物,若是这样,这分明是在损她家小姐。然而,王相公知书达礼,决不会做出这样不顾情面、损人损已的事来。想到此处,雪苕转身即走。
眼看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邱小二着急了,一把抓住雪苕的胳膊就往外拉,雪苕抗拒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抢我的包袱,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救命了。”
一听雪苕要喊人救命,邱小二猛的把雪苕往前一推,挟起包袱就跑。跑出几十米,回头一看,雪苕倒地后头触巨石血流如注。他想,反正是杀人了,一不做,二不休,杀就杀死以免后患,顺手拣起路边的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朝着雪苕的脑门用力猛击,直到摸着她的鼻子声息全无时,才挟着包袱飞奔而去。
天山遥隔
素娥派雪苕挟包走出后花园之后,心里头就像奔跑个小鹿似的,突突地跳个不停,等有半个多时辰还不见她返回报信,便开始着急起来。但当着全家亲人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太过显露。供月完毕,素娥的婶娘便叫人来收拾各处的香案,其它房的丫环随叫随到,唯有素娥身边的雪苕喊了半天也没听到回音。众人都有了疑虑,一刻钟前,大伙还在一处说说笑笑,怎么转眼间就不见了呢?于是分头寻找起来。前后院都寻了个遍,还是不见人影。这时,有人发现后门门洞开着,拿着蜡烛到前边一照,见雪苕已死于后门外巨石旁,血流满面、声息全无。一时间,男女仆人都拿着蜡烛前来照看。
从死者的形状来看,显然是被人用石块击毙的,死者身旁还丢弃着一封书信,家仆们不敢隐瞒,直接交给了老爷李传榜。
书信是素娥写给王鹤皋的,邱小二推扯雪苕之际,忙乱中从袖口里失落的。李传榜接过来一看,半天目瞪口呆,哑然无声。只见信内写道:
鹤郎:
见信如面。数日前,曾听沈卖婆言,说郎君有舍南图北,万里鹏搏之宏愿,妾深感欣慰。
我们这里的人,大多是些目光短浅的势力之辈,他们见郎君家道中落,一时复兴困难,遂以一付新的面孔,冷嘲热讽,乱目相视,就是家父还尚且存有悔婚之念,更何况他人乎?
妾以身许君,矢志难移。你我二人总角相交,爱情绵绵,岂能因贫贱富贵为转移?
郎君明年京师大考,如果能榜上有名,不但市俗小人会重新审视你,就是顽固、势利若老父,也会改换容颜,让郎君入府为东床快婿。
为妾也深知郎君现在的困境,多次想给予周济。无奈,后母尖酸刻薄,监视甚严,而且左右耳目众多,实难下手。妾生母如若还健在人世,无论如何是不会让郎君颠沛流离到这步田地的,每每想及君之境况,总禁不住热泪涟涟、坐卧不安。
为解决郎君北上之川资,特让侍婢雪苕奉上白银百两,作旅途之盘缠;金钏一对,系妾深爱的佩戴之物,见钏如见妾面,聊以慰途中之寂寞;又呈白狐统两袭,此系妾生母生前所赐之物,北方寒冷,夜长日短,君身单力薄,乞望临行之前,速请人制成衣服,以御京城风霜严寒的侵袭困扰。
郎君题名雁塔,淮阴背水,成功全在一举,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
再有一点需要告诉郎君的是,君北上之日,无须前来向妾辞行,妾亦不前往恭送,免得众目睽睽,遭人诽谤,切记的是,到京之后,要将详情细节来函告知,仍可托沈卖婆代转此后的膏火费用,妾当设法等寄,忽念。
匆匆走笔,即请
行安伏维
心照不宣
妾素娥拜启
李传榜治家,虽以专制严厉出名,但对女儿却是很宽松的。自从续弦徐氏过门以后,他的爱女之心才日益淡薄,尤其是想废除与王家的婚约遭女儿拒绝后,对素娥的态度发生了质的变化,即由爱变为憎,咋看咋不顺眼,恨不能即刻就把她嫁出去,而且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看完素娥这封以弱女子身份谴责生身父亲的书信,李传傍只气得捶胸顿足,嗷嗷怪叫:“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续弦徐氏闻讯,急忙跑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在下人面前大惊小怪,连一点尊严和体统都不讲了。
李传榜气呼呼地道:“你看看,关门养贼到底闹出了大事。白花花的银子、黄澄澄的金钏和上等的白狐统丢了还不算,好端端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丫头,也竟被那穷酸秀才用石头砸死了,真是胆大包天,没一点王法了。”说话间,即将素娥给王鹤皋的信大致叙说了一遍。
本来就对素娥又妒又恨的徐氏,一直不得机会给这个养女来个下马威,让她服服帖帖接受管教。因此,对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去的,施展浑身解数,添油加醋地对丈夫道:“贱妮子也太张狂了,全没把我们二老放在眼里,偷东西送人养汉子不说,而且还向外人卖我们的赖,若不给她点厉害看看,老爷的家产早晚是要被她偷光的,到那时连我也会给她送人。”
李传榜一听这话不无道理,马上传唤各房的女仆齐集客厅,让人寻出两条粗麻绳,叫她们捆打素娥小姐,并且还厉声斥责道:“若不愿动手,天明一路送县衙查办。”
素娥在房内久等雪苕不至,心中已是疑虑满满,唯恐发生了什么意外。话说不及,忽然传来雪苕在后门被人击毙的消息,魂魄霎时飞出了天外,足有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躯壳。她念此婢平日里忠心拥主、勤谨利索,今天为代自己赴约无辜毙命,一行行热泪像断了钱的珠子,顺着面颊滚落下来,良久没动没语。
卧室内,素娥是一边伤心落泪,一边疑窦迭起。她暗自思忖,今天的幽会只有自己、王鹤皋和雪苕三人知道,怎么会生出这么大的意外呢?难道是鹤郎……她不敢想下去,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会相信鹤郎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灭绝人性的事情,他下这样的毒手实在有悖于情理。
正当她心酸、疑惑诸种情感相互交织,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群仆妇蜂拥而至,进门便齐声埋怨道:“小姐你可闯下了大祸,老爷和太太让我们来捆打你,若不遵从命令,明天连我们一块送县衙查办,还请小姐多多原谅,我们是不得已而为之。”众人边嚷嚷边将素娥拽到“横琴待月轩”听候发落。
李传榜见素娥带到,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叫道:“快把她的衣服扒去,给我照死处狠狠地打。”
中秋节前后,天气还尚暖,即使是大户人家,也顶多穿层夹衣夹裤。所以,李传榜一声吼叫,众仆妇七手八脚,眨眼之间便把素娥扒得只剩下贴身的单衣单裤。
这时站在一旁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徐氏,仍觉不过瘾不解气,对仆人发号令道:“小贱人吃里扒外,偷奸养汉,她既然不知羞耻,你们还给她顾什么脸面,把衣服给她扒光,痛打五十皮鞭。”尔后,又假惺惺地对素娥说:“不是为娘的心狠,不念母子之情,倘若这次不严加惩办,老爷的家产早晚是要被你偷完的。到那时候,你一拍屁股嫁人了,可丫环仆妇们反要替你受嫌疑,岂不冤枉了大家?”
徐氏这番话明处是说给素娥听的,而暗地里则是意在挑起众仆妇对小姐的仇视。她这一招果然灵验,本来对小姐抱着同情心的众仆妇经她这么一挑唆,态度马上转换了过来,由同情变成了憎恨,手中的皮鞭象雨点似的朝素娥身上抽去。
将素娥的一阵痛打之后,李传榜的怒火怨气似乎消了些,由徐氏搀扶着返回书房。休息片刻,李传榜即命书僮取来文房四宝,做禀贴告发王鹤皋谋财杀婢之罪。
半夜过后,婶娘避过李传傍和徐氏,悄悄地来到“横琴待月轩”,亲自动手给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小姐解开了绳索,帮她穿上衣裳,轻声安慰了一番,便送她回闺房休息。
素娥自幼娇怯如含苞待放的鲜花,经此番意外事变,又惊又气、又羞又痛、又悲又恨。在婶娘的搀扶下回到闺房,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疼,躺在床上泪洒衣衫。心想:今日里受这番奇耻大辱,以后活在世上还会有什么乐趣可言,倒不如两眼一闭,双脚一蹬,到那空灵世界里去图个清静。
斗转星移,丫环仆妇们都各自回房睡了。素娥一个人在房内泪如雨下,先是痛哭生母的不幸早逝,撇下她这薄命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哭完生母,又哀悼冤死的侍婢雪苕。再后,歪歪倒倒地走出了后花园。
刚到后门,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但觉北风刺骨,夜色凄凉,遥见芦席边上一盏昏黄如豆的残灯,席下边微露雪苕的手脚。目睹此情此景,素娥低叫了一声:“好丫头,苦丫头,你慢慢走好,我这就随你而去。”说完紧跑一阵,纵身向护城河跳去。
桃僵李代
李家丫环雪苕出事的前一两刻,王鹤皋和吴蟾辉还在小板屋里饮酒说酸话。眼看已近半夜时分,王鹤皋忍耐不住了,催吴蟾辉草草吃了夜饭,两人即锁门外出。走有百十步远,吴蟾辉遂与他分手,径直向西,他则健步朝李家后花园奔去。王鹤皋与吴蟾辉分手后,紧跑快赶来到李家的后门,还未进去,就听得里边一片喧哗吵闹声。他好生奇怪,心想:深更半夜的,李家在干什么,竟如此热闹。正低头寻思,猛的发现脚下不远处有一片芦席,继而又看见从门里边走出一个手持灯笼的老妇人。上前一问,才知李家出了人命大案,素娥小姐的侍婢雪苕在后门外被人打死了。
王鹤皋生就的胆小,平常连鸡也不敢杀一只。他一听说眼前死了人,鲜血淋漓、脑浆迸裂,吓得魂不附体抱头就跑回自己的小屋。
回到寄寓的小板屋,一夜未能入眠,死者的凄惨面容,老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第二天一大早,他还在睡梦中,县衙里的公差已撞门而入,拉起他就往县衙送。
主宰吴县数十万百姓生杀大权的陆知县是花了几千两银子捐来的,是个糊涂官。他为人糊涂,认钱不认人,比之做人来,断案更是糊涂透顶,黑的往往能说成白的,白的有时则误认是黑的。他断案的秘诀全在“人情、贿赂、势力”六个字上面,至于谁是谁非、谁冤谁屈,他是一概不管不问的。
李传榜是苏州城内赫赫有名的豪绅,而王鹤皋则无财无势,二者一天一地,相差甚远。所以,陆知县一接到李传榜的状子,未等“厚礼”送来,就毫不犹豫地定下了调子——判王鹤皋图财杀人罪。
王鹤皋被糊里糊涂收监入狱后,遍历了各种刑具,浑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神志常处于昏迷不清的状态。更令他痛心的是,自他入狱后,过去的亲朋好友竟没有一个人来送口热汤,问句冷暖。
人情薄如纸,是王鹤皋入狱后体会到了世间冷暖。想想人世间已没有可值得留恋的了,再受皮肉之苦已不合算。于是,陆知县要什么样的口供,他就提供什么样的口供,但求早死,别无它图。最后,又依陆知县的奉劝,写了自供状。
陆知县给他编造的行凶过程是:中秋之夜,李宅的后门外,侍婢雪苕将银两等物递给他之后,他见雪苕年轻貌美,顿起淫念。不料,雪苕拒不听命,并呼喊救人,为不留后患,就用力将她推到大石头上摔死,尔后逃之夭夭。
有了犯人作案的口供,为本案的确立奠定了基础,但因搜不到赃物,仍无法结案,此案便搁置下来。
半年后,陆知县卸任他去,三榜进士王魁掌管吴县大印。王魁一向审案精细,素有贤能之名。到任后,他仔细查看了王鹤皋杀人案的全部卷宗及所附的李小姐书信,越看心中越起了怀疑。他认为,素娥的侍婢雪苕既然赠金送物给王鹤皋,理所应当连同书信一并转交,这信何故落在地上,再疏乎大意也不会疏乎到这步境地。又言之,侍婢雪苕年仅十二三岁,王鹤皋月下与其相逢,未必就能起淫心。况且在空旷的河滩上,人迹罕至,即使调戏不成,也大可不必去杀人行凶,若说因调戏不成,恼羞成怒而杀人,也不甚合情理。从李小姐的书信里来推猜,她和王鹤皋恩恩爱爱,已是生死相依,知书明礼的王鹤皋决不可能为逞一时的淫欲,竟杀婢害主,断绝夫妻情份……
经过再三思虑,王知县坚信自己判断没错——王鹤皋是冤枉的,杀雪苕者另有“元凶”在。想到此,他马上传唤值班衙役提王鹤皋到小花厅里问话。
历经各种刑具的折磨,又在缺衣少食的监狱里蹲了半年多,一介书生的王鹤皋早已是骨瘦如柴,血色全无,但看上去仍能给人温文尔雅,一身正气的感觉,丝毫不曾有一点杀人行凶的样子。
由表及里,王知县即刻判定,李家的侍婢雪苕决非王鹤皋所杀,杀婢者肯定是刁顽凶狠的歹徒。此外,这名歹徒应该常在李、王两家的周围活动,不然此辈是不会知道李小姐赠金之事的。于是,未再进一步深思熟虑,王知县就单刀直入地问王鹤皋道:“沈卖婆告诉你李小姐赠金相会的日期之后,这消息除你们二人之外,可曾有旁的人知道?”
突如其来的发问,使王鹤皋猛的一怔,待冷静后,他脱口而道:“当日相会之事,除李小姐、沈卖婆我们仨人之外,还有吴蟾辉仁兄知道,是我亲口告诉他的。不过,吴蟾辉是个诚实君子,又和学生是莫逆之交,苟且偷生之事他是决不会干的。”接着便将他们当日吃酒畅谈的经过,从头至尾叙说了一遍。
为进一步验证王鹤皋的口供是否属实,王知县又传讯吴蟾辉到案问话。吴蟾辉到案后所说与王鹤皋所讲完全一样,半滴不差。
没等王知县发问,吴蟾辉又自我辩解道:“王相公与学生分手后,一到李家后门即看到芦席下面躺着雪苕。这说明学生与王相公正吃酒的时候,侍婢雪苕就已被人杀害了。若说雪苕是被学生杀害,那么学生一定是有了分身术,一面与王相公喝酒,一面去谋害李家侍婢。因此,从雪苕被害的时间来推断,杀害李家侍婢的既不是王相公,也非区区吴某,定是有知情窥秘的第三者,恳求知县大老爷明察秋毫,务必缉拿真凶释放无辜。”
吴蟾辉一番分辨,有根有据,只说得王知县频频点头,任其自由来去,不予追究。
后来,王知县使尽浑身解数,千侦万查,仍是没有什么结果,不得不维持原判,将王鹤皋作为嫌疑犯暂留狱中,只能等到有了新的证据和材料再复审结案。
事有凑巧。一天,王知县的太太忽然想购买金钏,并扬言只要款式新颖、打造精良,贵贱不论。
走街串巷的沈卖婆过去对这种事情很热心,成功率也很高,但可惜因牵涉着李家的人命案子,早已逃之夭夭,此刻顶替她的是叶卖婆。叶卖婆也是惯走千家万户的,她一听到知县太太要买金钏的消息,私下以为这是巴结知县的好机会,同时也有利可图,便不遗余力,四处积极张罗。
吴蟾辉的老婆原系大户人家的千金,出嫁时娘家陪送了不少嫁妆。近几年,吴家日趋困顿,已陆续将一些用不着的嫁妆变卖,其中一副价值昂贵的金钏,早就想出手换成银两,但到金银店去兑换,又怕吃上亏上当,所以迟迟未作处理,今闻言知县太太想买一副金钏,就托叶卖婆拿去试试。
王知县太太是见过大世面的,眼光很高,看了许多副金钏都不满意,唯独对吴太太这副爱不释手,连连称赞说这是京城之物,本地工匠是没有这样的打造技术,随即留下下来,价钱待议。
王知县对吴太太的这副金钏也很欣赏,但细看时却皱紧了眉头,原来金钏上刻有五言诗两句: 一刻“玉楼巢翡翠”,一刻“金屋贮鸳鸯”。
王太太见丈夫在这两句诗上皱眉头,便不以为然地说到:“金银首饰上镌刻诗句也很平常,没有啥可稀罕的,别少见多怪。”
王知县慢声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李传榜家所丢失的金钏,据失单上所载,上面镌刻的也是这两句诗,这金钏必是李家的丢失之物。”
说来也巧,第二天叶卖婆又来县太太的内室絮叨套近乎。王知县乘机问她:“这副金钏是何人之物?”叶卖婆回称是吴蟾辉的老婆托她求售的。
一听这话,王知县慨然长叹道:“原来吴蟾辉竟是个奸人,当日听他自我辩解,差一点被他蒙混过去,以至无心破案。如今天道昭彰,我决不放过一个坏人。”随传吴蟾辉到案受审。
公堂上吴蟾辉神态从容,伶牙利齿、侃侃而谈:“公祖所谓的赃物金钏,乃是学生妻子的陪嫁之物,与李小姐毫无干系。学生虽曾闻李小姐与王鹤皋有赠金之约,但无分身之术,已在上次审辩分明,有案可稽。退一万步说,学生真的是劫财之人,也不敢将此赃物卖入公门,自投罗网,这不免太愚蠢,还请知县大人三思而后行。”
对吴蟾辉已有偏见的王知县此时根本听不进去吴蟾辉的分辨,冷笑一声道:“你不过是一个穷酸秀才,家中怎会有如此重金?”
吴蟾辉是个热血的直性男儿,容不得一丁点不平。到了此时,委屈、耻辱、愤恨齐攻心田,也不管知县的尊严不尊严了,马上反唇相讥道:“知县大人此言差矣,难道天底下的秀才,个个都是象范文正一样穷困潦倒不成?莫非秀才家藏有金银首饰也算犯法?不知知县大人依据的大明律例是哪一条哪一款,请昭示明告。”
这一招果然历害,直气得王知县张口结舌、无言对答。不过,王知县并非昏官,在人命案上他还是很谨慎的。尽管遭受顶撞,王知县仍面不改色,直言相告道:“吴先生,现在赃物从你府上获得,再狡辩也是徒劳的。不过,尚有一线生机可望脱罪,那就是看赃物的重量是否和丢失者所记相符。如果相符,凶手毫无疑义是足下;如果不相符,本官则将你无罪释放。据李家失物单上记载,他们丢失的金钏重七两,现在我们把你家的金钏拿去一称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值班的衙役已将公平称取来,当众把秤锤打在七两的戥上,吴太太的金钏不卑不亢在七两的戥上纹丝不动。
见此光景,吴蟾辉有口难辩,自认倒霉。自此,功名被革去,并收监入牢,后经各种严刑逼供,便胡乱编了一套口供,希望早结此案,了却余生。
吴蟾辉收监之日,正是王鹤皋释放之时,一悲一喜,各有难言的苦衷,但吴并没因此感到懊丧,他与王鹤皋本是生死患难之交,能代朋友负重受刑,也没有什么值得好后悔的。
三代而下,像吴蟾辉这样肝胆义气的人,恐怕是寥如晨星,难以寻觅了。
查获真凶
王知县得了吴蟾辉的口供,叠了案卷,随带赃物金钏,直呈臬宪衙门。新放臬台朱公,系从七品县令起身,办案精细,为官清正廉洁。他看了王知县送来的有关吴蟾辉谋财杀人的案卷,不免起了疑心,暗自揣度:八月十五之夜,吴蟾辉与王鹤皋一同饮酒,岂能再去李家行劫杀人,就是真的仓促间劫财行凶,那么,所劫之物卖给谁不行,偏偏要卖给公门,这不等于自投罗网吗?天底下没有如此笨的窃贼。另一点可疑的是,金钏上所刻的诗句,词意普通,并非是为某人所特制,首饰匠人,毕生打钏,绝不会只打一副,怎能凭此一点,就将人定成死罪呢!
朱臬台和失主李传榜素有来往,交情不算薄。想到此,就袖藏金钏,命驾拜会李员外。到了李宅,宾主略略寒暄了几句,朱公直截了当地询问起李传榜金钏之事来。
李传榜回答道:“有一年老朽游玩京城,在金银铺子里见一副金钏打造得十分精巧,便买下来送给小女素娥,计重七两无零。”
朱公笑道:“吴蟾辉之钏,计重库平七两;先生之钏,则重京平七两,两相比较,份量悬殊。由此可见,王知县所获并非是真赃。外面的工匠,每每喜欢仿造京师的样式,此钏必是本省匠人所造,只有另外觅得真赃,方能了结此案。”
李传榜一听言之有理,便供手而道:“大人专心访案、明察秋毫,真令老朽感佩不已。小女素娥,八月十五之夜失踪,至今尚无下落,还求大人加紧查访,以释忧怀。”
朱公回至臬署,教人传出消息,说大小姐近日里将要出阁成大礼,要添置些珠花手钏之类,但求款式时新,不吝贵贱。
消息传出,不几天功夫,城内的珠花卖婆们,纷纷出入臬署,千挑万选,却没有几件令大小姐中意的。约摸过了十多天,叶卖婆又拿来一副金钏请大小姐选择。
这副金钏的花纹诗句,与吴蟾辉老婆陪嫁的那一幅一模一样,朱公拿到天平上一称,正好京平七两。此时虽没言语,但眉宇之间已呈喜悦之色,他把两副金钏拿回内室与太太观看,喜不自禁地言道:“幸亏我细心,另获真赃,若不然,非得把吴生冤死不可。”
朱太太也是个精明强干的细心之人,她摇首反驳说:“两副金钏,款式相同,可见此地,仿造的并非少数,若此物还系妨造,岂不又冤枉了卖主?”
朱公见太太一言中的,默然作不出回答,重新拿两副金钏细细比较,忽然发现,京钏的花叶之上另錾“素娥”两个字,其细如发,久看方能明白。
事情真是巧的很,朱公这边刚刚发现京钏上有“素娥”二字,那边跟班的即禀报李传榜来访。主宾坐定,朱公即问李传傍:“贵府上丢失的金钏,除镌刻诗句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记号?”
李传榜想了想说,“老朽差点忘记,当日买金钏时,共计两副,一赐小女,一赐侄女,恐怕她们以后错认,就分别镌上了她二人的闺名。”
未等李传榜的话音落地,朱公遂从衣袖中抽出吴生求售的金钏请其观赏。
李传榜接过吴生求售的金钏,仅瞥了一眼即摇头说不是。接着,朱公又拿出“京钏”请其辩认。不料,李传榜放眼一瞧,马上就说小女丢失的金钏就是这一副。
“真赃”获得,朱公即派人传讯叶卖婆。
叶卖婆一入大堂,便被那威严雄壮的阵势给吓破了胆,连忙叩头求饶,并说金钏非她家所有,而是本城亲戚邱小二之物。
于是,杀人元凶邱小二服罪正法,无辜之人吴蟾辉释放回家,恢复自由。
千里姻缘
数年之后,王鹤皋受了吴蟾辉的资助,北上京城应试,果然榜上有名,入翰林院侍读。京师有一位都察院的董御史,昔日曾与王鹤皋的父亲交情甚笃,今见公子品端学优,功成名就,且早已过了弱冠之年,便有了代执斧柯之意,而屡次提及,都被王鹤皋借故推辞不就,真是无可奈何。
一天,王鹤皋登门造访,董御史又提及婚娶之事,他看隐瞒不过,就将当年蒙冤之事从头至尾全道了出来,并言之铮铮,素娥小姐是因他而死,决计终身不娶,以志谦忱。
董御史听完王鹤皋的一番叙述,似有所悟,便问道:“尊夫人的失踪可是八月十五的后半夜?”
王鹤皋点头称是。
董御史又进一步言道:“女人寻死,一般地说,不是悬梁,就是服毒跳井,投河者也大有人在,不知尊夫人所选择的是那条道。”
王鹤皋道:“据侄儿猜测,李小姐想必是投河自尽的,因为她家后门就紧靠护城河,河道窄长,流速甚紧,尸漂远处,以致无处打捞。”
董御史听后,摇头嗟叹,久默不语。
隔了一日,董御史遣家仆请王鹤皋入府题写扇面。
王鹤皋接过扇面一看,只见一幅《潇湘烟雨图》——万个琅玕、弥天云雾,堪称是上乘之作,画面上另题绝句一首:
山前山后两模糊,雾里琅玕有似无。
留得竿竿清泪在,不徒遗恨属苍梧。
鹤皋细观诗画,好半天一动也没动,甚至连眼皮也没眨一眨。
这一切都被董御史看得真真切切,然而口里却淡淡而道:“这诗这画都出自小女的手笔,还差强人意吧!”
“女人家有这样高的才艺,真令须眉们生愧了。” 王鹤皋一面说话,一面禁不住地低头落泪哽咽。
董御史笑道:“贤侄不是神瑛侍者,何须泪洒潇湘呢?”
王鹤皋辩解道:“侄儿一时眼疼,并不曾落泪。”
董御史此时已是胸有成竹,进而又诱导他道:“贤侄如有感触,不妨直说,若是遮遮掩掩,欲言又休,那还称什么世交?”
王鹤皋嗫嚅道:“侄儿见扇面题字,颇似李小姐的笔法,所以触景生悲,不禁涕零,还望老世伯怜宥,不加罪谴。”
“哪里话哪里话。”董御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王鹤皋道:“小女既然与尊夫人相似,那就不妨来个李代桃僵,以慰房中寂寞。”
王鹤皋正要推辞,董御史已叫人拿名册,请周太仆和沈翰林二位到府上来,让他们做男女两家的媒人,并写贴传红择日行礼,一切费用铺张,均由女方代办。
合卺之日,真把王鹤皋惊得如同木偶,原来董御史的千金竟与素娥小姐的容貌一般无二。
趁着众宾客闹洞房之际,董御史说出了一段鲜为人知的佳话。
当年素娥投河之时,正值河水上涨,奔流急下之际,承蒙河伯的盛情美意,把李小姐的芳躯推拥到红蓼滩边,触船而滞,适逢董御史乘舟经过这里,正在船头饮酒赏月,见有尸体触船,忙叫人捞了上来。
李小姐苏醒后,称其父母双亡,无以为生,又遭歹徒强逼,有家归不得,所以才投河自尽。
董御史心地善良,怜其不幸,就将其收为义女。
王鹤皋在京师会试榜上有名,素娥闻讯后即有所怀疑,但碍于情面,不好开口向人打听详情,便借《潇湘烟雨图》寄托幽怨。董御史问明情由,乐意做月下姥成全这对历经波折,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
李素娥和王鹤皋完婚后,董御史厚赠一份嫁妆,命其迅速南下省亲,以释老父的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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