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
曹前貴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青山州朗沙集团的总经理褚志正准备入睡。一看到这个苦等了一周才打来的电话,他的心狂跳得几乎窒息。他接通电话就开骂:“你个憨狗日的,跑哪里去了?”
但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男人不急不躁的声音:“褚总,货在我这里。”
“你是谁呀?打错了吧?”
那边嘿嘿笑笑:“是不同道的朋友。别想着报警,大家都站在阴沟里,满身的污,做的事情都见不得光。褚总也是明白人,五百万,既免了灾,也可领走你要的娃。”
褚志的头嗡地一下大了,他情愿自己是在一个噩梦里。但现实中的一些事情,常常比噩梦还令人难以面对。唯一让人稍感欣慰的是:这比警察找上门来好那么一点点。
那边还发来一段视频,只有十秒钟。一个小女孩在平板电脑上看动画片,神情专注,衣着整洁。不像被劫持了的样子。拍视频的人拍了她的正面和侧面,褚志认出她就是侬阳阳。
褚志指使曹前贵拐走侬阳阳那个下午,他在约定的地点没有等来曹前贵,电话打过去先是没人接,然后就关机了。曹前贵和孩子从此失联了,失踪了。褚志的天地塌陷了。他就像踩在一枚压发雷上,随时都可能被炸得粉身碎骨。他天天在等警察找上门来,可是从调查公司那边传来的消息说,侬建光夫妇还在四处找孩子,还报了案。如果警察抓到了曹前贵,他们应该及时将孩子送回去。显然曹前贵和孩子不在警方手里,有人中途“截和”了。
褚志当然不能去报案,他被一帮来路不明的歹人暗算了,他们拿住了他的七寸。就像刚才电话里那个家伙说的那样,大家都在阴沟里,一身的污。你先干了见不得阳光的事,你就无法自证清白。有一个晚上,他在梦中被一副手铐惊醒。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他刚当了一次坏人,立马就被更坏的人收拾。生活中总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明知道那是一片雷场,但你必须要蹚过去。有的人毫发无损地过了,有的人却刚一举步,雷就炸了。
褚志走了一步臭棋,这不仅有可能要毁掉他的企业王国,还会毁了他的妻子林芳的声誉。作为朗沙集团的董事长,能力超强的商界女能人,林芳一直是青山州标杆式的民营企业家。她的经历充满传奇,她是省、州两级的政协委员,还是州工商联的副主席。在本地的报纸电视等媒体上,经常能看到她的芳影,不是在出席活动讲话,就是在主席台上就座。她的社会形象从来都是正面的、光彩照人的。
褚志必须向妻子坦白了。尽管他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跟妻子说事儿。因为林芳睡眠很差,一个医生告诉她治疗失眠的良方是:节食,心静。可是,从今晚起,林芳再无好睡眠。
晚上他们刚参加完一个应酬,林芳正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卸妆。妻子虽然也是奔六的人了,但身段仍然保持得近乎完美。在本地有句话是这样赞美林芳的:要是看正面,你以为碰到了林青霞;要是看背影,你以为前面的人是张曼玉。林芳大约就是那种逆生长的女人,岁月的流逝在她的身上了无痕迹,时间只会把她雕饰得更有成熟女人的魅力。
褚志在妻子身后站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芳,跟你……说件事。”
林芳愣了一下,盯着镜子里的丈夫,他就像个即将绑赴刑场的死囚。“怎么了?那笔三千万的贷款没有批下来?”
“不是。有人……曹前贵,不是,我是说,有人要……勒索我们五百万。”
林芳回过头来,脸上还挂着卸妆水,眼睑那里有一小团粉还没有洗干净。她的目光发亮,刀子一般射来。“你把人肚子搞大了?”
褚志哭丧着脸道:“我哪敢?我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才……才走到这一步……”
褚志和林芳是重组家庭。林芳第一次婚姻并不幸福,年轻时她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而褚志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青山州第一批“万元户”。身有残疾的褚志,一个个体户,能娶到林芳这样优秀的女人做妻子,曾令林芳身边的人大跌眼镜。这世界上插在牛粪上的鲜花不少,但为什么会是人见人爱的林芳?人们总是用自己对爱情的理解来看待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婚姻,却没有谁知道林芳第一次婚姻失败,是因为她不能生育。她的婆家是个很保守的家庭,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伦理。婆媳关系的恶化最终导致她第一次婚姻的破裂。褚志第一次见到林芳,就为她的美貌和才华所折服。他很快离了婚,疯狂地追求林芳。别看褚志文化不高,却也是个情种。他有一句话让林芳感动,他说,生不生小娃有什么关系?爱情就是我们俩养的小娃,我们把它一路养大,就是人家说的白头偕老了。就这样,在众人并不看好的一片冷眼中,他们携手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们结婚后林芳辞了公职,和褚志一起在商场打拼。林芳从跟随老公经商,到后来褚志主动“让贤”。并不是他惧内,而是无论在商界还是政坛,林芳往人群中一站,总是那么光彩照人,极具亲和力。她的干练、果决、协调力和判断力,以及天生具备的前瞻性眼光,不但让褚志刮目相看,凡是和林芳打过交道的人都不能不深为折服。人们总是告诉褚志说,你妻子不但美丽漂亮,还自带“旺夫相”。褚志说,芳,你往那里一站,人气和人脉就像漏斗里的水,不往你这个方向流淌都不行啊!今后咱们“妇唱夫随”,你主外,我主内。
企业越做越大,朗沙集团从一家矿山企业,发展成集房地产、酒店、运输、木材加工、石材等行业于一体的大型综合产业集团,在青山州也算是利税大户。政府每年对私营企业的表彰会上,朗沙集团总是榜上有名的。
褚志林芳的婚姻也进入七年之痒阶段,爱情这个“小娃”看上去养得很健康、很滋润。褚志财色双收,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没有了。除非褚志忽略这一个现实:他和林芳百年之后,没有后人来继承这个庞大的家业。
显然,这就像你装作看不见身后走过的路一样,既对现在没有信心,也对未来缺乏责任感。
夫妇俩曾经想到过去福利院收养一个孩子,但他们的要求太高了。这个养子必须是健康完美的,身世清白的,因为他将成为褚氏家族的继承人(褚志还打算重修祠堂,他的名字下,必须有后)。他要把养父母当亲生父母对待,甚至比亲生父母还亲。要做到这一点,他就应该从呱呱坠地时起,就来到褚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褚志是个擅长规划人生的人,还具有超强的执行力。这种人为自己设定人生目标,也常常会伸手出去,把别人的人生道路也改变一下。他让自己的手下盯上了矿山上的一对未婚先孕的小青工,他们是来自坝区的少数民族,都才二十岁上下,文化不高,朴实厚道,除了一身力气,两手空空,对猝然间就要生孩子当父母这样的事情束手无策。褚志略施小计,花了五万元钱,就让一个中间人从那个年轻母亲的襁褓里抱走了刚刚出生三天的婴儿。
这对不得不“出让”自己亲生儿子的年轻人就是侬建光和韦小香。那时他们都不知道,一段故事的孽缘,就从这场骨肉离散的交易中开始了;褚志也不知道,他正在为自己的人生埋下一颗雷。
当褚志手下的人跟侬建光谈定了要抱走他的孩子时,林芳就开始进入一个母亲的角色。她在腹中塞进一个柔软的小枕头,骄傲地向世人展示自己隆起的肚子。朋友圈子和公司里的人们都在传言一个老中医治好了他们的不孕症(没有人敢问这对夫妻是谁不行),让四十多岁的林芳顺利怀孕。临产前一个月,林芳把公司交给助手打理,在董事会上宣布自己将在褚志的陪同下去省城妇产医院待产。一个月后他们“喜得贵子”,从省城载誉而归。待孩子满月时,前来祝贺的人们纷至沓来,褚志夫妇大摆了三天筵席。那段时间林芳的脸上时时洋溢着母性的光芒,人们都说林芳生了孩子后更漂亮了,连身段都一点也没有变。林芳总是羞赧地说,不行啦不行啦,我这种大龄产妇,生孩子是拿命来抵的。当了母亲才知道什么叫命根子呀!
别看林芳在外面风头无二,回到家里却是那种梦里都在当母亲的女人。过去她经常抚摸着自己丰满圆润的乳房,泪水涟涟地对褚志说,要是我能为你生个娃,我要奶他到十岁。褚志曾经信誓旦旦地对妻子保证,我会给你找一个小娃来的。即便你不能奶他,也要让他在你的怀抱里长大。
这个抱来的婴儿被取了养父母的复姓“林褚”,再加一个“承”字,寓意承继家业,后继有人。那幼小的生命在一天天长大,给褚志林芳夫妇宽大的宅邸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在外人眼里,这个孩子就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养之子。褚志林芳夫妇功德圆满,天下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家庭。
林芳是个追求完美的女人,在林褚承还在襁褓中时,奶妈奶完了孩子,她一定要把他抱过来,将自己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没有奶水的乳房令孩子不悦,总是把头扭到一边哭叫。林芳就把炼乳涂抹到自己的乳头上,一遍又一遍地哄他,慢慢地孩子就习惯在林芳温暖的怀抱里入睡了。那些年不论林芳有多忙多累,哪怕驱车赶夜路,或者在外地办完商务坐红眼航班,她都要回到家里抱着孩子睡觉。林芳说,我要让宝贝从小就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家。
褚志还发现本来就是个美人的妻子,从此焕发出母性的光彩,显得愈发魅力十足。孩子喊出第一聲“妈妈”时,林芳激动得哭了一整夜,这个养子唤醒了她从未有过的母爱。孩子刚学会蹒跚走路时,也像褚志那样一瘸一瘸的,周围的朋友都笑说,真是褚总亲生的呀。
褚家对林褚承的教育可谓费尽了心思,仅是照料他的保姆就有两个。这孩子从小就学钢琴、学外语、学绘画,请来的家教老师都够开一家贵族学校。他乖巧听话、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很快。三岁认识莫扎特,四岁知道张大千,六岁可操牛津腔,七岁能开宝马车,八岁已随父母走遍了五大洲。褚志踌躇满志地说,都说三代才能培养出一个贵族,我看哪,只要有了钱,土豪和贵族也就差一代。
但是,这个仿佛含着金钥匙来到人间的“小贵族”,身体却羸弱得不行,虽然有专门的营养师伺候,他却像一株病秧,纤瘦无力、脸色苍白。再灿烂的阳光、肥沃的土地和丰沛的雨水也不能让他茁壮成长。
褚志接到这个勒索电话的两年前,林褚承刚满十二岁,褚志夫妇从医生那里得到一个所有父母都不愿听到的消息:林褚承得了“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医生说,这种病通过大剂量的化疗可以延长你儿子生命。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但要彻底解决问题,救你们儿子的命,只有进行骨髓移植,也就是造血干细胞移植,这很不容易。要看配型。配型成功与否是由人的HLA基因决定的,只有符合以下几种情况,才有配型成功的可能。母亲生孩子时的脐带血,同卵孪生兄弟之间的骨髓;此外,亲生父母和孩子在HLA基因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相同,兄弟姊妹间也有百分之二十五左右的HLA基因相同。如果这些条件都没有,那就只有在志愿者自愿捐献的骨髓库里,寻找HLA基因相配的捐献者。褚志说,只要能救我儿子的命,花再多的钱我们都愿意。医生说,这种病,钱是一个问题,但最为关键的又恰恰不是钱。给患者移植的造血干细胞必须要配型吻合,这才是关键。通常情况下,只有百万分之一左右的概率。相当于你买彩票中了一次大奖。这还要看时间是否站在我们一边。
林褚承住进了医院的血液科,开始放化疗治疗,身上插满了管子。那孩子无辜地问,爸爸、妈妈,我得了什么病?我恶心得难受呀。林褚承只要稍微碰破一点皮,立即就血流不止;有时一低头,血就从鼻孔里淌出来了;好好地说着话,眨眼就满嘴的血;一阵微风也可能将他吹进医院重症室,一声咳嗽也让人担心他的肺部会受到感染。自从患上这倒霉的白血病后,林褚承基本没有了正常的学习和生活,随时都在和死神抗争。这两年来为了给孩子治病,夫妇俩跑遍了省城、北京、上海的医院。他们在中华骨髓库里做了登记,但要等到相匹配的造血干细胞,那真比在大海里捞一根针还难。
万般无奈下,他们想到了林褚承的血脉之源。林芳对褚志说:当年那两个壮族人身体那么棒,肯定还会再生孩子的。按医生的说法,兄弟姊妹间的配型虽然只有四分之一的希望,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这是唯一的救儿子命的机会了。找一个中间人,或者我亲自出面,请侬建光夫妇出来协商,把孩子抱出来做配型检测。如果配型吻合,我们再说服他们捐出些骨髓来。林褚承是我们养大的儿子,也是他们的亲生骨肉。只要我们给他们足够的钱补偿,那小两口应该不会不同意。能用钱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褚志却坚决反对,他说:那承承就知道他不是我们亲生的了。那两个乡下人知道了他们的孩子在我们家,后患无穷!更不要说,我们要是连一个做父母的名分都没有了,这辈子还折腾个什么劲?
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给林褚承营造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他是他们的血脉,他们的未来。褚志怎么甘心一户乡下人家来染指呢?这就像打劫了他的财富一样。
平心而论,褚志对林褚承也倾注了一个父亲所能付出的全部感情。他的第一场婚姻也没有子女,年轻时从不把老辈人常提在嘴边的“传宗接代”当多大个事儿,上了点年纪了,才慢慢知道人们对“后代”的期冀,就是对未来的谋划。如果你无家业无资产,你会视金钱如粪土,有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洒脱;而要是你有一座财富的金山,你的人生就不会那么潇洒了。林芳对这个养子有多宠爱,他就对林褚承就寄托了多大的希望。
褚志通过春城一家调查公司,大体掌握了侬建光夫妇近年来的情况。他们在省城开了一间窗帘店,一年收入大约在八万左右,刨去房租和生活开销,日子过得比较紧。他们有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儿,放在乡下外婆家;他们没有多少朋友,在城里也无亲戚。白天女的守在店里,男的外出为顾客安装窗帘;晚上他们一般都在家赶工。侬建光偶尔会去网吧,或者跟人吃烧烤喝夜啤酒。他们正计划贷款买一套三居室的二手房,等女儿上小学时就将她接到城里来。这是一对刚刚融入城市生活的小夫妻,平凡又普通,卑微而辛劳。
褚志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他想到了参与过人口拐卖的刑满释放人员曹前贵。
褚志详细问了医生,做配型检测也就半天时间,只需抽孩子零点六毫升的血即可,第二天就可出结果。要是这个孩子真是能救儿子一命的“救世主”,褚志想,他仍然可以用钱来搞定一切。他就是荡尽家产,也要搞到儿子亟须的造血干细胞。每一个要救儿子命的父亲都会这样想,褚志也概莫能外。况且他认为自己有这个实力。
褚志还回想得起当年被他叫到办公室来的这两个年轻人。他们在他面前显得土气、寒酸、青涩,赤贫。这样的一对打工者的孩子失踪几天,想来也不会引起社会多大关注。侬建光韦小香夫妇不过是和城里数目庞大的农民工阶层一样,走在大街上都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这类可以用钱去任意支配的人,褚志手下有成百上千。侬建光韦小香当年愿意出让自己的儿子,和现在跟他们“借”女儿来用一用,会有多大的区别呢?再说也是为了救他们自己的亲生骨肉。
褚志没有告诉林芳自己的计划。在公司里他是总经理,在家他是大管家。总经理是干什么吃的?就是贯彻执行好董事长的意图;而作为大管家,当然是要把家里的事料理好,把老婆伺候好。他为自己找各方面的理由,不是为了壮胆,而是在为家庭的完美制定保驾护航的计划,就像他实施一个项目前需要各方面的论证和规划一样。你要有赚,别人就得亏;你要胜出,别人就要面对失败。这是生活中赢家的公式。
但是许多事情,人算不如天算,天算又不如鬼算。因为鬼是不讲算法的。
可哪里想得到,这个看似完美的计划,刚迈出第一步,就被歹人中途“截和”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林芳默默地淌了几滴眼泪,手里的润唇膏都被她捏断了。然后她问:“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褚志说:“我想……开初,我以为,是件很容易的事。先把孩子弄去做个检测,再走下一步。我没料到……”
林芳喝道:“该死的,你毁了我们的家了!还毁了另外一个家庭。你已经犯法了,你知道吗?”
“芳,不会有多大事的。即便要坐牢,也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无关。”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也会被你拖累進去的!还有公司也得受到牵连。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可以随便胡来?承承怎么办啊?完了完了,你把一切都毁了!不可收拾了!”林芳痛哭失声。
在褚志的印象里,林芳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他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跪在了林芳膝前,“芳,对不起。雷炸了我去顶。我想,这事也不是无路可走了。只要那小女孩还活着就好。我们这一生蹚过的雷场还少呀?现在不过是有两颗雷而已,警方和那帮人的。我们找人送十万块钱给那对小夫妻,让他们去撤案。同时把那伙人发来的孩子的视频转发给他们,告诉他们知道孩子是安全的,等几天就送回去,先稳住他们。民不告官不究,警方这颗雷就算排除了。至于那帮‘截和的人,道上的事情,就按道上的规矩解决。春城道上的大哥,我还是认得几个的。想来打我的主意,也是吃了豹子胆了。”
林芳揩干净脸上的眼泪,重重叹了口气,“要么报警,要么舍钱消灾。还是准备钱吧。钱能解决的事,都不是事。你赶快凑钱去吧。”
褚志挠挠头,“芳,集团账上只有一千多万流动资金了。矿山上和石材厂三个月来都只发了半薪。”
林芳长久不语,她当然知道集团近期的难处。褚志其实有许多事情都没有跟她如实讲,集团旗下有两家企业和三家公司都濒临破产倒闭了。到处都需要钱去补窟窿。她这个掌门人,按她自己的说法:其实就是个“救火”的消防员,而褚志还给她引来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大火。她想抽他一巴掌。
林芳最后做出决断:“先救孩子吧。哪个孩子不是父母心头的肉?”
10
卓婉玉相信世界并不大,每个人的生活都与他人相关。自从得知韦小香的孩子丢失以后,这两天她就像自己的亲人丢了孩子一样心有戚戚,甚至偶尔也会将心比心,要是丢失的孩子是我家颖颖会怎样?这样的想法会让她吓一大跳,手不由自主地捂着胸口半天才缓得过劲儿来。一个孩子丢了,所有的父母都揪心。
她这两年正在攻读人类学的博士学位,研究方向正是壮族的族源和迁徙、婚姻及家庭变迁。喜欢上壮族文化大约跟包阿姨有关,这个壮族女人从她上小学时起就来她家当保姆,照顾她的起居,接送她上下学,甚至陪她做作业,二十多年下来处得比自己的亲姨还亲。她朴实、勤劳、本分、能干,肚子里还有许许多多卓婉玉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听不完的歌谣和故事。什么天是被一根通天木撑起来的呀,天上的光明是被雷公掌管的啦,太阳是被一个大力士用一根金链子拴着,站在高高的山上甩到天上去的啦,人类的谷种是一条狗在雷公的谷堆上打了个滚,尾巴里夹了几颗种子从天上偷来的啦;还有老虎为什么身上黄一块黑一块,水牛和黄牛为什么要穿不同颜色的衣裳,猴子为什么有一根长长的尾巴,雷公的儿子青蛙为什么下雨前要叫唤,有一种鱼会顺着雨丝往来于天上地下,人们吃了它就会有升天的力量;人的眼睛为什么晚上看不见东西而动物们却看得见……这完全是给一个孩子打开了另外一扇窗户,给幼小的心灵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最让卓婉玉印象深刻的是,在包阿姨的故事里,世间第一个女孩是从一朵鲜花的花蕊里蹦出来的。这契合了几乎所有的女孩子们对自己身世的想象,以至于小时候她坚信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来自花蕊里的“花仙子”。考大学时她选择学人类学专业,她不能不感谢她的第一个引路人包阿姨,也不能不叹服于壮族人对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浪漫想象力。
学校已临近暑假,卓婉玉这一段时间都没有课。这天下午,她睡了个午觉起来,来到客厅,发现韦小香又来了,正和包阿姨说话。包阿姨说:“婉玉,韦小香要回去了。”
“孩子有消息了吗?”卓婉玉问。
“还没有。”韦小香语带哭腔,“建光让我赶紧回去,说有急事要商量。我怕他干出什么蠢事来,昨晚他还打电话来说,急得想找人打架。婉玉姐,卓大爹帮我找人没有?”
卓婉玉沉吟片刻,才说:“我听我爸讲,他找下面公安局的朋友问了,正在抓紧查。小香,你们也不要急,很快就会破案找回孩子来的。” 其实卓婉玉心里也没底,她爸现在还有多大的影响力?办一件案子,动用的是国家公权力,但这样的道理你怎么跟韦小香说得清楚。
包阿姨嘀咕道:“要是我家大哥还在上班就好了。他那么厉害的警察,没有坏人跑得掉。”包阿姨在卓家待的时间长了,自然知道卓世民的一些情况。尽管卓世民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但她感覺得出来,她的大哥不简单,几乎就是他们民族传说中的布洛陀。
卓婉玉看见了韦小香眼中的失望,她宽慰道:“小香,你就放心吧,现在那些在上班的警察,大都是我爸的徒弟。他会督促他们的,你要相信我爸。”
韦小香只是泪眼婆娑地说,我们乡下人,认不得人呀,办法不有啊。
韦小香的无助和恓惶让卓婉玉陡升莫名负疚。多年以前的一个雨天,她开车出门上班,在小区道路的转弯处和一个保洁工推着的三轮垃圾车剐蹭了一下,她下车来一看,右侧前后车门一大条划痕。把卓婉玉心疼的,本想呵斥一句,怎么推的车啊你?但看到那个穿着塑料雨披的保洁工满头雨水、惊慌失措的脸,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似乎在道歉,又像是在为自己辩白。卓婉玉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让她走了。事后丈夫去修车,花了八百元补漆,然后拿着发票去找物管索赔。一周后负责他们那个单元的物管管家送来六百元钱,说那次事故双方都有责任,保洁工应负主要责任。这是那保洁工赔的钱。卓婉玉嘴上埋怨杨先书做得有些过分,说人家乡下人,挣几百块钱不容易,何必那样较真。但心里还是认为赔钱是应该的,他们是交过物管费的业主,那些物管公司属下的电工、水暖工、保洁工、保安、园丁等,都是为业主们服务的。那时她从未想到自己是强势一方,即便不是刻意要欺负谁,但在弱者面前总是少了一份带着温暖的恻隐之心。多年以来,这八百块钱没有让她更富裕,倒是令卓婉玉常常一想起来就难以释怀。
包阿姨和韦小香嘀嘀咕咕说了一通壮话,然后她告诉卓婉玉说,我让小香回去找一把稻穗喊喊魂。
“稻穗?喊魂?”卓婉玉知道,壮族作为种稻历史久远的稻作民族,其稻作文明相当发达。壮族人和水稻的文化勾连,正是她准备关注的课题之一。难道一把稻穗也是有灵性的?
包阿姨又回到当年给卓婉玉讲壮家人故事的状态,但更像一个称职的文化翻译,她说:“人的魂就叫‘命款,稻子也有魂的,我们叫‘命糇。我们壮族人种一辈子的田,人命靠谷子养活,人的魂就和稻的魂连接在一起了。”
“也就是说,你们想通过一把水稻,做一次招魂的仪式,就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卓婉玉问。
“稻子的魂跟人的魂一样一样的啰。”包阿姨说:“人要是有灾有病啥的,一定要去找把稻穗来问问,看看这‘命糇呢,么是跑哪里去了,么是丢失了?把稻子的‘命糇喊回来了,人的‘命款也就回来的,人就消灾免难了。”
卓婉玉扭头问韦小香,“你相信吗?”
韦小香无助地说:“我们还有什么办法?只有去找我外婆试试看。”
卓婉玉有些诧异地问:“你外婆?”
包阿姨拉拉卓婉玉的衣袖,悄声说:“小香的外婆是个‘乜满,这种人我给你说过的,人家是通阴阳两界的,村寨里有人家走丢失了牛啦猪啦啥的,都会去问她。她念一段经,用稻穗喊一喊魂,给你掐算掐算,隔着十几里地也看得见你家的牛在哪座山头上吃草。天上地下,阴间阳间,没有我们的乜满不晓得的事情。就像在电视里看见一样,灵得很呢。”
卓婉玉从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通灵者,如果一个乡村老妪做一场喊魂的法事就能找回孩子的话,她父亲这样的人早就该失业了。她也不会将它简单归之于迷信,她是一个人类学者,她情愿把它当作一种民族文化现象来考察。如果一场借助稻穗的喊魂仪式能给焦虑的侬建光夫妇带来一些心理宽慰,也未尝不可吧。韦小香的那个做“乜满”的外婆,或许就是一个乡间民族文化的传承人。她的导师曾经告诉过她:一个搞文化人类学的人,永远应该把自己置身于人类古老文明残留下来的碎片现场。更不用说韦小香求助无门让她产生的内疚感,让她徒升此刻不和她站在一起,更待何时的冲动。有些事情,当过警察的父亲不能做,当教授的女儿或许能呢。
“小香,我随你一起回去。”卓婉玉一把搂住韦小香的肩,就像姐姐搂住妹妹。
韦小香的寨子汤谷寨为群山环绕,寨子和它下方的坝子被四面的大山所围,像一只远古时期巨大的稻盆,飘荡在层层大山的波谷间。它的东西两侧是绵延起伏的大山,南北两端为山势较低的丘陵。坝子里稻田碧绿、柔软如毯,村舍就像珍惜这天国般美景的看客,谦逊地在坝子边依坡而立。有一条机耕土路和外面勉强相连,一到雨季天,这条只能走手扶式拖拉机的道路要么被泥石流毁坏,要么就成了烂泥没过小腿、水和泥巴彼此不分的“水泥路”。古老的大水车在河边嘎吱嘎吱地转动,似静谧田野里轮转的岁月之眼,洞悉着村寨里的每一声鸡鸣、每一缕炊烟、每一曲老牛的吟唱,以及每一首壮家人久远的歌谣。
北回归线刚巧从村庄里穿过,坝子里常年阳光灿烂。一幢幢干栏式壮族民居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屋檐压屋檐,炊烟脚赶脚,尽显壮族民居风格和村庄气派。这个寨子符合壮族诗意地选择栖息地的生存法则:依山傍水,沿河聚集,无水不驻,无山不稳,无树不安,无田不居。清澈见底的汤谷河从山上的密林中蜿蜒而来,灌溉了坝子里阡陌纵横的稻田,也养育了富有神性的鱼虾、超越了时间的神话传说和层出不穷的爱情故事。一条河流也淌成一首诗的模样。这个比喻是卓婉玉在山间公路上第一眼看到汤谷寨时想到的。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你们的村庄就像桃花源呢!壮族人可真会找地方。卓婉玉感叹道。我们是种水稻的民族嘛。韦小香说,听老辈人讲,汉族在街头,壮族在水头,苗族在山头,瑶族在箐头。这是一片多民族杂居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依托不同的地理环境生存。如果让卓婉玉论述这个地方各民族的人文地理特征,她也许要写成一部书,但韦小香一句话就表述清楚了。
卓婉玉此次前来,除了做一番壮文化学习调查外,其实最为关心的还是那个丢失的孩子。她刚进汤谷寨,侬建光就把她拉到一边,说韦小香的外婆年龄大了,经不起事的。我跟外婆讲侬阳阳还在外面拍片呢。卓婉玉问:“还要请外婆用稻穗喊魂么?”她太想记录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韦小香的外婆是个生活在传说和现实之间的乡村祭师,壮话里称之为乜满。她面色祥和,五官端正,手脚利索,一双眼睛机警过人,年龄大约在六七十岁左右,但如果你从她呼出的气息知道了她的身份,说她有一百岁,也未为不可。
侬建光不屑一顾地说:“现在不兴搞这些了,老辈子的人才相信。”
卓婉玉有些惊讶侬建光的镇定,她也理解晚辈在老人家面前善意的谎言。可是她隐约感觉这个走失了孩子的家庭气氛有些不对劲。下来这一路上,韦小香要么泪水涟涟,忏悔他们鬼迷心窍了,竟然相信那两个拍电视的人的鬼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要么担心侬建光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说,婉玉姐,我好害怕呀。比小时候听外婆讲那些魔鬼的故事还怕。这个世界真的有魔鬼,他们要把我们的日子一口吃掉。
紧接着,侬建光说了一句让卓婉玉差点惊掉了眼镜的话,他说:“我们阳阳没有事,还在忙着拍片呢。明天我就要去乡派出所给他们讲。”
“你在说什么?”卓婉玉以为自己听错话了。难怪他显得不着急!
“没有事,没有事的。”侬建光不看卓婉玉的眼睛,仿佛在说一段梦话。那两个拍电视的人临时接到通知,要把孩子拉去拍外景。时间太紧,剧组要去赶飞机,走前都来不及跟他们打声招呼。外景地在藏区的香格里拉,他们要拍孩子在草原上骑马的镜头,和羊羔在一起的镜头;还要拍香格里拉的大雪山,孩子从雪山上乘坐滑雪橇飞驰而下。圣诞老人就在她的身后保护她的安全。他们是写了保证书的,一个多星期就把孩子送回来。孩子是安全的,没有问题的。他们的孩子就要当电視明星了。
卓婉玉感受得到他话语中的虚无,跟她所熟悉的那个干活诚实、待人谦逊的侬建光完全像两个人。她没有看到一个丢失了孩子的父亲,终于有了宝贝女儿消息的欣喜和释然。卓婉玉还看到了韦小香眼睛里的焦虑和迟疑,在她丈夫浮萍一般的话语中躲躲闪闪。她再次问:
“你确定吗?当初孩子几天没有消息,你就不感到可疑吗?”
侬建光忽然面有韫色,不客气地说:“我看到阳阳的视频,没有事的。婉玉姐,你就别操心了。我家的事,我说了算!吃饭吧吃饭吧,我还专门下河里给你们捉了些金线鱼哩。”
壮家饭桌上的菜尽管很丰盛,但这刚进壮族寨子的第一顿饭,令卓婉玉吃得很不爽。卓婉玉曾经提出要看看侬阳阳的视频,侬建光竟然说不小心删掉了。主人似乎时时在提防着什么,客人哪里还有胃口?
晚饭后,韦小香悄悄对卓婉玉说:“婉玉姐,今天这一路辛苦得很。我认得你们城里人每天都要洗澡的,我带你去汤谷河洗吧。”
卓婉玉还在晚饭时尴尬和不解的情绪中,但看到韦小香的殷勤,便说:“下河洗澡可是小时候的记忆。可惜我没有带泳衣。”
韦小香羞涩地说:“我们这里洗澡,不穿衣服的。”
“裸浴吗?”
韦小香神秘地一笑:“到那里你就知道了。”
卓婉玉想,她得跟韦小香说一说掏心窝子的话了,就像两个女子在大自然中脱光了衣服,赤诚相见。
汤谷河边有一架已发黑的大水车,自寨子里用上抽水机后,它便失去了古老的功能。水车早已不转动,像一只苍老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寨子的变迁。韦小香带卓婉玉来到水车下的河段,那里有几块巨石错列在河岸,圈围出一片水流相对平缓的水域,隐蔽而幽静。白天它们是洗衣石,月亮升起来时,这里就是女人们沐浴净身的一方小小的天然浴场。韦小香对卓婉玉说,不要害怕,你跟我来。她像鱼一样地潜到河里,让水漫到脖颈处,把裙子慢慢撩起来,挽在头上。然后对岸上的卓婉玉说,婉玉姐,下来吧。月亮不会为你感到脸红的。
难怪韦小香要卓婉玉穿裙子来。卓婉玉把身子潜到水里后,让清澈的河水抚摸自己的肌肤,那是跟在家中浴室里的花洒下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开初她还穿着胸衣和衬裤,后来她索性把它们都解除了。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像一个婴儿一样无邪。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她的心情放松下来,笑呵呵地说:“小香,没想到在你的寨子里还可以裸浴。我就像偷吃了一枚禁果。”
“哪样叫禁果?”韦小香好奇地问。
“嗯,就是……就是你的初恋,你的初吻。”她本来想跟她讲伊甸园,亚当和夏娃的故事,还有诱惑他们的蛇。但卓婉玉感觉到了韦小香的不自然,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女子。韦小香捧起一捧水,拂在脸上,水花四溅,再悄悄跌落在河面,无声地流走。月光铺满河面,水声、蛙声、虫鸣,还有萤火虫在夜空中的飞舞——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过萤火虫了,二十年?三十年?
“小香妹妹,给我讲讲你们的初恋吧。”卓婉玉想,这小两口有事在向她隐瞒,她得采取迂回战术。
“害羞多多呢。婉玉姐,我们……我们就是在这汤谷河边,有那种感觉的。”
“真够浪漫的。”卓婉玉也撩一捧水拂在脸上,“能讲来我听听好吗?越详细越好。从这汤谷河边时讲起,一直讲到你们的现在。月亮才刚刚升起来呢,我们有的是时间。”
11
一年以后,卓婉玉在写博士论文时,思路发了岔,把在汤谷寨这一段田野调查写成了两段很文学化的文字。虽然这部分文稿最终没有镶嵌进她的论文里,但她还是将之留了下来,时不时温习一遍,仿佛要随着她笔下的人物,一同回到那段难忘的岁月。
汤谷寨的壮族属于濮侬支系①,由于崇拜鸟,因此他们被称为“鸟族”,或者“鸟人”。濮侬支系的先民认为,凡天上运行的东西,都是有翅膀的,都是大小不等类似于鸟的神灵。直到今天,汤谷寨的老人们还执着地认为:天上的太阳曾经在一个夏至日转身离去,从此天丢失了,光明不在,寒夜漫漫;地也不长庄稼了,山川错乱,人兽不分。太阳为什么会丢失又找回,在一首名为《祭祀太阳古歌》的古老歌谣中有详尽的描述。它的开篇是这样唱的——
我来说日头,我们唱太阳。
太阳如何成,太阳如何造。
寨老如是说,先辈这样讲。
以前啊以前,远古啊远古。
天下阴沉沉,人间黑乎乎。
天压楠竹弯,天地连一处。
人和鱼同游,虎与人同坐。
不识人和兽,做人很害羞
就有个盘姑,还有个盘龙。
天地孕盘龙,里面育盘姑。
十万八千年,盘姑方苏醒。
盘龙也醒来,手持大刀砍。
又用斧子劈,劈出立足地。
砍出人行路,用肩扛天际。
还用手托举,一扛很多年。
天就被撑高,地被踩下沉。
才分天与地,天地才分明。
……
在古歌里,时间是不存在的。那时天只有一根楠竹那么高,楠竹的竹梢为什么见天弯腰呢?天压的。壮族人的创世神布洛陀为了把天撑开,跋山涉水去找到了一根通天树。它是一棵像打开伞一样的巨树,顶天立地般把天撑开了。在壮族的神话传说中,布洛陀像其他民族开天辟地的创世神一样,处处展现出最拙朴原始的力量。他分开了天和地,确定世间万物的秩序,公和母,轻和重,上和下,人和兽,田和地,何处是山岗何处有河流,什么样的动物才能讲话,甚至人和动物的生殖器长短,都由大神布洛陀来裁定。
神话与现实相勾连的奇妙之处在于,在汤谷寨祭祀太阳的祭台后面,有一棵树形伟岸的古树巍然挺立、直刺蓝天。它的树干笔直,冠盖华丽,像一个独臂撑天的伟丈夫。它就是汤谷寨的人们心目中的通天树。它当然也没有高到云里去,我在手机识图软件上搜索,原来这棵树竟是被誉为“植物界大熊猫”的华盖木!这种树在地球上已经存活了上亿年,现在全球野生的华盖木也只剩下几十株了。
让我们回到远古。天被撑高以后,万物可以自如生长,但光却不够用了。创世神布洛陀于是带领人们造太阳。太阳应该是什么样的形状才能在天上滚动呢?像地上的圆簸箕就是了。泥巴做的太阳要散架,铜做的太阳要溶化,布洛陀说,我们用银子做吧。银太阳做好了,布洛陀用一根藤链子拴着,爬到世上最高的高山上,一下就将银太阳甩到天上去了。这时人们才发现银太阳虽然在夜晚明亮,但却冷若冰霜、没有热量,还一时圆一时缺。布洛陀说,就让她叫月亮,专门照亮那些想回家的人的路吧。布洛陀又带领人们造了一个金太阳,还滴上自己和妻子的鲜血。这个热血太阳终于有了遍及寰宇的激情,也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热能。但他却是一个骄傲任性又浪漫多情的太阳,他和月亮偷欢,生下满天星星。他还经常喝醉酒,当你看到天边的晚霞时,那一定是太阳又喝醉了。他生了十二个儿女,天上就有了十二个太阳。十二个太阳本来是在天庭轮流当值的,但有时他们一调皮,一起跑到天空中来嬉戏,这就让大地炽热滚烫,庄稼枯萎成灰,山上的石头被晒黑,变成了煤,连鱼儿都被河水烫死了。人们实在受不了这些小太阳的脾气了,就选派一个大力士用箭一气射下了十一个太阳,留下最后一个女儿身的太阳,只希望她温柔一点,不要热死人。
在我们汉族的远古神话传说中,也有“后羿射日”之说。《楚辞章句》中曰:“尧时十日并出,草木焦枯,尧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乌皆死,堕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汉、壮两个民族的射日说应该存在着相互影响的关系,但后者似乎又更浪漫曲折一些。剩下的那颗太阳姑娘被大力士的箭吓着了,和人类生气了,兀自躲藏在大地深处。人类便又重新回到黑暗的深渊当中,没有了阳光,万物不生,百花凋零,人兽不分,天地莫辨,女人们痛苦得在地上打滚哀号,男人们哀愁得身上长满了绿毛。
是一个勇敢的壮族母亲独自出门去找太阳,她从泰山找到昆仑山,从东海寻到南海。没想到太阳没有找到,她还丢失了自己的女儿。在她历经了天上地下所有人的灾难和非人的灾难以后,壮族母亲终于在汤谷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找到藏匿的太阳。太阳原来就是她丢失的女儿,女儿就是天上的太阳。壮族母亲请来四只巨鸟,将太阳女儿驮升上天,太阳从此便有了翅膀。她驱赶云雨,播撒阳光,大地再度光彩重生,生机盎然。蚯蚓从土里钻出,白鹭降落在田间,村口的大榕树开始蜕换新叶,提醒人们要浸泡谷种,犁田耙田了。农事的时间从这一天开始,勤劳的人们在季节的轮换中紧随太阳的脚步。村庄由此五谷丰登,人间再度香火绵延。她也有了一个独特的名字——太阳鸟母,从此成为人们祭祀崇拜的对象。太阳一度丢失过,还是个女儿身,这在其他民族有关太阳的传说中要么是唯一,要么就是我读的书还不够多!
这首古歌可以视作是壮族濮侬支系某个部落的创世史诗,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吟唱了。所幸韦小香的外婆白桃花是政府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周围的寨子里,无论是叙唱《祭祀太阳古歌》,还是主持祭祀太阳的仪轨,都非白桃花莫属。壮族没有专职的祭司,在白桃花年轻时,她跟大家一样,是赶花街(三月街)时被小伙子们追逐的姑娘,是田里的插秧能手,是贤惠的妻子,勤劳的母亲,慈祥的外婆。但她幸运地出生在一个祭祀太阳的世家。白桃花手上那本用古壮文书写的《祭祀太阳古歌》,据称是她高祖母那一辈传下来的,写于何时、由谁人书写已不可考。从前,能唱叙太阳古歌的人,在寨子里历来受人尊敬,家族的人也跟着沾光。韦小香说,她外婆曾经想把《祭祀太阳古歌》传给她的母亲,母亲却嫁给了在镇上工作的父亲,外婆又寄希望于她。可韦小香说,我们小时候是听刘德华梅艳芳的歌长大的。谁唱太阳古歌呀?仿佛她已经和这个村庄没有了多少联系。壮族的先人们吟唱太阳的古老歌谣,这笔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将来该由谁来传承?
侬建光第一次来到汤谷寨时,是在本世纪初,人们刚刚迎来了千禧年。那时即便是一个不相信神话与传说的现代人,也相信新世纪的太阳将不同凡響。这年的农历二月初一,是汤谷寨的人们送太阳升天的日子。那些侍弄庄稼的人们,身怀古老的情怀崇拜太阳、敬畏太阳。他们从不怀疑大地的地力,却担心天上的太阳会舍弃他们而去。正如日落之后,荷锄而归的人们有时也会有一丝丝的隐忧。
侬建光和几个伙伴去汤谷寨看热闹,同时也在寨子里“串姑娘”。在这样的民俗节日里,山歌婉转,人神共娱;野花喧闹争春,情歌随风飘逸。那一年侬建光还是个浑身印满阳光的青年,身材健硕,肤色黄亮,站在稻田里就像一颗太阳滚落在人间,在青色的稻秧里烨烨生辉。在乡村里,这样的青年是水田里的王子,山林里的精灵,庄稼伺弄得好不说,田里的泥鳅黄鳝,山上的野蜂蜜鸟雀蛋,手到擒来,易如反掌。他今天来到汤谷寨,可不单单是看人家找太阳的。
在汤谷寨,由于太阳是传说中的女儿身,因此这是一个女人们的节日。妇女是祭祀太阳的主角,男人是看客。看客们看什么呢?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在远处打望。女人们更有一个令看客们只能想入非非的活动——裸浴。按照习俗,全寨子参与祭祀的女人们将在太阳升上山岗一个牛头高时,到村子下方的汤谷河里沐浴净身,然后才换上节日盛装,方可上山送太阳升天。人们都说,汤谷寨的女子,太阳花一样暖心,稻穗花一样清香。
妇女们沐浴净身的河段像一首情诗一样令人遐想。那样一个时刻,女人们裙裾翻飞,银器锃亮,寨子里浪漫温馨,惠风和畅。阳光透过河边的芭蕉林,照在幽静的河面。河岸上传来阵阵女人们宽衣解带的窸窸窣窣声,银器配饰叮当作响,浮光耀金,还有少女们羞涩的笑语,洒在光影斑驳的河面,大珠小珠,撒落玉盘。河水清澈碧绿,氤氲蒸腾,莺声鸟语,满河飘荡着女人们美丽健壮、珠圆玉润的胴体。仙女下凡沐浴的浪漫,杨贵妃华清池起浴时的妩媚,也不过如此。
就像你不能直视太阳的光芒一样,女人裸浴的河段,当然也跌落了无数的太阳。汤谷寨的男人从来都很自觉地回避了那片暗香浮动的神秘之地。大水车在看着你哩。大水车是祖先留下的遗产,自然就带有了神性和老祖宗睿智的目光。即便像侬建光这样猴急急地来串寨子、相媳妇的年轻人,也不敢轻易造次。只能乖乖地和看热闹的人一起守在路边,等候着那些出浴后像荷花一样洁净、玫瑰一样芳香、仙女一般高贵的女人款款而来。她们身着节日盛装、神色虔诚坚定,人人仿佛都肩负着要把太阳送回天庭的庄严使命。那场面,连天上的鸟儿都会看呆,忘记振动它们的翅膀。
在本地人的传说中太阳是被四只神鸟驮上天的,她就是一个应该被膜拜的神灵。既然要祭祀一个神,你就得想方设法与神亲近,唱诵太阳鸟的丰功伟绩,供奉她喜欢吃的食物,说她爱听的赞语,做她允诺的事情,当然也包括穿太阳鸟母喜欢的衣服——鸟衣。这身华丽的鸟衣是由黑色斜对襟上衣和宽大的百褶裙组成,上衣束胸紧腰,衣角上翘像鸟翼,袖子肥大似鸟翅,下身的裙子盘结在臀部后面,壮语称为“盘拜”,黑黑的一团高高翘起,一走路便如鸟尾随身摇摆。现在的壮家女孩子一般都不会挽“盘拜”,只有在她们的母亲或奶奶外婆一辈的人帮助下,才可挽出这风情万种的鸟尾。
那年韦小香才十七岁,跟随在一群老妇人后面,头缠印花黑布头帕,身着青黑色“鸟衣”,面带羞涩,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黑色小鸟,随时都要逃进路边的草丛中。尽管她的身上挂满各式银器,但似乎还是不能带给她足够的自信。她的银耳环是外婆讲着一段古老的传说时给她挂上的,脖子上的银项圈是奶奶抹着眼泪把她搂在怀里给她戴上的,胸前的银坠花和手腕上的银手镯是母亲叮咛了又叮咛、嘱托了再嘱托给她套上的。这些银器都因代代传递、年头久远而散发出暗淡的冷光,只有一根银腰带是她用自己挣的钱买的。其实,当她在外婆和母亲的帮助下缠上头帕,穿上这身“鸟衣”时,就意味着一个壮家少女完成了成人礼,她从此就是一个可以让小伙子们追的大姑娘了。
但这样神秘奇怪的装束常会被外人误读。过去那些路经此地的赶马人对濮侬支系的“鸟人”曾有戏谑地说辞:“衣裳滴滴点,裙子够马驮。屁股背包药,一碰就点着!”外地人當然一点也不懂“盘拜”于“鸟族”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臆想那包“药”要么是毒药,要么是炸药,因此“鸟族”女人招惹不得。
而在侬建光眼里,那个穿一身鸟衣的女子,却有仙女下凡般的美丽。她就像稻田里刚刚灌浆的一株稻穗,青涩鲜嫩,水灵如玉,似胀非胀,随风摇摆,传来阵阵比稻花香多了几分香甜、又比米香淡了一点醇厚的气味。其实他们在一年前的三月街上已经相互有了好感。那是个牛日②,侬建光相信牛是自己一生的吉祥物和保护神。他在街子上撞见一个穿一身短款牛仔服、卖鸭蛋的小姑娘,她的眼睛明亮纯净,皮肤是金灿灿的谷粒的颜色,一看就是天天背着太阳在田里劳作的好把式,你在她身上都嗅得到秧苗淡淡的清香。这种女子栽秧就像绣花,能把一块田打理得像绚烂的壮锦。侬建光凑上前去假装问鸭蛋的价格,手里拿着一部在乡下还很稀罕的诺基亚翻盖手机,不断地打开又合上,像一个腰缠万贯的老板。眼睛却像正午的阳光,把小姑娘照射得无处躲藏。那姑娘说今年我家鸭蛋不好,小的四毛一个,大的五毛,你捡大的去吧。侬建光说大的小的我都要了。都给你算五毛一个,可好?姑娘说大有大的价钱,小有小的吃头。可是大小有别,不兴这样做买卖的。侬建光说,你不兴这样卖,我喜欢这样买。你家里还有的话,我都要了。姑娘脸色绯红,好像不高兴了,收起那筐小鸭蛋说,我这筐不卖。大哥,你把大的拿去吧。要是喜欢的话,你明年再来。话如果这样讲,歌就要对起来。侬建光一眼望穿姑娘的心扉,乘胜追击。哎,你是哪个寨子的呀?
只不过一年工夫,侬建光觉得去年那个穿牛仔服的小姑娘长大了,仿佛稻苗抽了穗,让人看到了收获的希望。那时的侬建光是个聪明俏皮的年轻人,当他看见一身“鸟衣”的韦小香走近他时,便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小妹,今年你家的鸭蛋准备好了吗?有老熟人般的随意,但又不失急于示爱的真诚。
韦小香也认出他来了,眼波里飞珠溅玉,身上披挂的银器稀里哗啦作响,如她慌乱的心。她把头扭到了一边,“鸟衣”上的鸟尾一摆,款款而去。那是世界上最为美妙的背影。
在这样的春天里,布谷鸟在鸣叫,万物在复苏,人间弥漫出天地相爱的气息,正应了壮家人的那句老话:“地气不发,布谷不叫”。吹过田野的风带着南国温热的气息,闲了一个冬天的水田已经被勤劳的壮族人犁好、耙平,谷种也已泡好,一些谷芽破壳而出,仿佛急迫地要主人将它们撒进肥沃酥软的田里,它们要长出青翠色的苗来,和太阳亲近,和拂过田野的风嬉戏。侬建光的心里,爱情的种子已然发芽。
在汤谷寨,这是一个比过年还要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蒸出金黄色的糯米饭,那是献给太阳的美食,用春天里率先开放的黄咪咪花加入糯米中浸泡而成,人们叫它染饭花。一碗碗金黄色的糯米饭,就是一个个饭碗中的小太阳,里面浸透了阳光、雨露、汗水、劳作时的情歌以及种稻人家的感恩。祭祀完太阳的女人们在林子里还会有一顿丰盛的野炊,凉鸡、染花饭、各种糯食、各种野花野菜、炸蜂蛹、烤泥鳅等等。女人们祭祀完太阳,就是吃饭、喝酒、唱歌、跳舞,庆祝太阳重新回到了天上。
男人们还是不会受到邀请,只能站在坡地上远远地观望,寨子里德高望重的寨老才有资格为女人们担水送饭。侬建光在汤谷寨没有亲戚长辈,他根本无法走进到女人们的欢声笑语里。他在汤谷寨只认识一个朋友韦德民,他是韦小香的堂哥。他们曾经一起出去跑过几单小生意。侬建光希望韦德民能为他说媒,但韦德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就别想我家妹子了,人家是我们村的太阳花。来提亲的人,都从村头排到村尾。
像所有坠入情网的年轻人一样,侬建光把爱情想得很简单。他高看了自己的本事,对韦德民说,我驾牛犁田的本事,周围寨子哪个不知晓?韦德民却一语道出了他的人生困境。他笑侬建光,都新世纪了,还说田里驾牛的那点本事。有本事的人都骑摩托啦。侬建光唯有尴尬,第一次感到自己落后于时代。为挽回点面子,他说,没那么复杂吧?韦德民则肯定地说:有。骡子犁不了田,大象上不了树。你说这事儿复杂不?我叔在乡粮站工作,我嫂子说,她家闺女这么水灵的一朵花,不会栽在稻田里,要开在城里的大高楼上。
田园牧歌、诗情画意的生活,只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乡村生活的表象。乡村正处于一个嬗变阶段,年轻人观念在不断刷新。只有等田里的稻秧青了又黄、稻田丰盈又清瘦十几载后,侬建光才会在生活的砥砺中回想起这一天。一个只会驾牛犁田的穷小子,要走多少路、要吃多少苦,要经历多少“复杂”,才能把汤谷寨的太阳花,滋养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是开放在韦小香母亲希望的大都市的高楼大厦中,还是扎根在壮家人世世代代耕耘的稻田?
12
侬建光独自去乡派出所撤了案,韦小香的心事布满在眉宇间,但她对卓婉玉依然守口如瓶。卓婉玉似乎成了一个管错了“闲事”的多余人。你心急如焚的事情,可能是一场骗局,一个阴谋,或者是你并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原因何在。你更不能轻易捅破那层窗户纸。因为他们的情感是那样的脆弱,他们的自尊又是如此地敏感。侬建光动辄就说你们城里人这样那样,我们乡下人这个那个。他无形中筑起一道弱者和强者之间的堑壕。不是在保护自己,就是在害怕着什么。
此时不能谈孩子的事,那就谈谈过往的人生,或许对认知现在有所帮助。卓婉玉在考察壮族的稻作文化时,稻田里像稻秧一样蓬勃生长的爱情故事让她入迷,它和耕作技能以及民族歌谣有关,和民族传统节日、民间习俗相连。侬建光和韦小香的爱情故事,让她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本行,尽管她看到了稻作文化在市场经济时代的式微,她为之感到惋惜,又不得不承认这是时代发展使然。一个技艺超群的种田能手在乡村有美好而清贫的爱情,但如果不走出山乡,贫困仍然会像他的影子一样难以摆脱。出于对一种单纯岁月的偏好,卓婉玉还是放任了自己浪漫的思绪,她信马由缰地写道——
生活就像一茬又一茬的稻子,在古老的壮家寨子里循环演绎着播种和收割的故事。十几年的时光在人生中不长也不短,但足以把一个壮家孩子培养成一个种田能手。灿烂的阳光总是遍洒大地,公正无私,传递着天地间的大爱。坝子里的稻田从嫩绿到碧青,从碧青到金黄,肥沃的田野生生不息。年年岁岁稻香袭人,岁岁年年万物更替。今年的稻穗和去年的稻穗似乎只是走了一个轮回,它们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样地弯腰颔首,窃窃私语,诉说同样的丰年话语,或者荒年故事。侬建光从不怀疑自己种田养稻的本事,他相信一个壮家姑娘,不会不喜欢聽那些连稻秧听了也会疯长的歌谣。
侬建光的寨子马萨寨和汤谷寨隔着一座大青山,马萨寨在南,汤谷寨在北,两个村寨相隔十六华里,都是依山傍水的种稻村寨。马萨寨不祭太阳,祭田公地母和祭铜鼓。铜鼓一响,稻秧拔节,百鸟歌唱,人神共舞。侬建光认为这都是些老辈子的活计,一点都不新鲜刺激,现在的姑娘小伙子们,哪个还跳铜鼓舞?哪个还认识田公地母?侬建光的父亲在他九岁多时就去世了,家里的两亩多稻田眼看着就要丢荒。还在上小学四年级的侬建光就辍学回家帮妈妈干农活了。到要犁田的时令,母子俩抬着犁铧牵着牛下田。母亲问,光儿,犁得犁不得?侬建光嗓音脆脆地答道:犁得。好在牛是家里从小养大的老牛,像父亲一样忠厚沉默,伟岸如山。侬建光在田里抹一把汗水,侬母就在田边抹一把眼泪。侬母看田里的牛和孩子,常常会把他们看成是父子俩。路经稻田的人说,这孩子哪里是在驾牛嘛,是牛在拖着一个娃娃跑么。
汤谷寨“开秧门”③那天,侬建光摸到了韦小香的稻田边。太阳无言巡行在天边,春意有情荡漾在田野,连风儿也带着暖、带着催发万物温柔的力。瘦硬的田埂也丰满起来,像男人的筋骨;水田则似一面破碎在大地上的巨镜,透着不规则的美。插好秧的稻田东一团西一块,人们在波光潋滟的田里编织着嫩绿色的壮锦,越编越密实、越编越丰满。韦小香家今年有个堂嫂刚刚过门,新媳妇在插秧时总是要面对一场暗中进行的“考试”。婆家的女人们站成一排,新媳妇站在中间,大家一步一退,一退一插,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插秧往后退,栽在人脚窝”。新媳妇如果农活干得手生,不能和公婆、妯娌、小姑保持同一进度,眨眼就会被秧苗包围在秧田里了。那是跟不能生小孩一样丢脸的事情。
今天的新媳妇就是韦德民家的,侬建光看出她农活儿不咋样,连韦小香都跟她拉开一个身子的距离了,秧栽到田边,新媳妇恐怕上不了田埂。送秧苗的韦德民在田埂那边急得抓耳挠腮,侬建光远远地就跟他打招呼,夸他的田耙得平整哦!牛使得好。然后他操起田埂边的一副空竹箩,挑秧苗去了。
送了两趟秧苗,侬建光已成功地让田里栽秧的女人们晓得他的到来,当然,最为紧要的是要让韦小香注意到他。他看见她起身拿秧苗时瞄了他一眼,再次起身时又瞄他一眼,到后来一边插秧一边也偷偷瞄他。那眼光里有羞涩、有欣喜、也有随着秧田里的水波荡漾的爱意。侬建光的目光流连在韦小香浑圆的胳膊、结实的小腿,还有她那高翘着的臀部。干农活的好手啊!扎实好看的身子啊!妈妈一定喜欢这样健壮能干的姑娘做儿媳。每一个壮族青年都知道,情歌是走进恋人心里最便捷的路径。侬建光终于情思难抑,扯开嗓子开唱:
大田栽秧沟对沟,
勒少勒冒(姑娘小伙)各一丘;
盼望老天下大雨,
冲垮埂子做一丘。
田里的女人们纷纷直起了腰,喘气、抹汗,看看是哪个“幽骚”④敢来对歌。奇怪的是女人们都用眼睛看韦小香,搞得韦小香的脸灿烂如早上爬上山岗的太阳。壮族人对爱的回答当然也是一支情歌了。韦小香勇敢地把歌回了过去:
一块大田弯又弯,
一头有水一头干;
有水那头栽糯稻,
无水这边种牡丹。
歌是对上了,就像把稻秧插进了稻窝。侬建光心花怒放,挽起裤脚就要下田:
一把犁头两面快,
犁起田来两边翻;
那个小妹嫁给我,
吃完前仓后仓在。
啊呀,呸呸!哪里来的“幽骚”呀?先吃个泥果子!田里的女人们佯装恼怒,一团泥巴飞来,正砸在侬建光的头上,他的脸马上花里胡哨、汤汤水水地挂了一脸泥。女人们的哄笑连蛰伏在泥里的泥鳅黄鳝都探出头看稀罕,搅得秧田水花四溅、一派欢腾。壮家青年男女经常在田里玩这种打泥仗的游戏,来串寨子的外乡人,下乡的干部,城里打工回来口袋里有了几个钱的回乡男女,便会受到还在盘田种地的年轻人泥巴战的“欢迎”。这并不是他们的不尊重,而是种稻人家的一种礼俗。尤其是到了寨子里“关秧门”时,稻秧都栽在田里了,繁重的农事告一个段落,种田的人们就该娱乐一下啦。在最后一块水田即将插完稻秧前,人们会互甩泥巴以示庆贺。那时节泥团与歌声齐飞,没有人可以穿一身干净衣服回家。那些在劳作中早已瞄好邻家姑娘的小伙子,那些在歌声中已经传递出爱情密码的大姑娘,他们的泥团精准又高频,但坨坨泥巴都充满柔情蜜意。打泥巴战打出一个媳妇来,在种田人家是常有的故事。
侬建光那天本可以躲开韦小香扔来的这坨泥团,但是他没有。他知道,如果躲了,他就可能会错过一生的姻缘,错过汤谷寨的太阳——他才是那个在汤谷寨找到太阳的人。
太阳下山,秧苗落窝。大地披上新绿,炊烟飘过田野。侬建光被韦德民请去家里做客。韦小香的父母、哥哥嫂嫂还有来帮工插秧的亲戚们围坐在院子里,竹箩圆桌摆了三桌。壮家人向来热情,走进家门都是客。长辈们一桌,亲戚朋友两桌,侬建光和韦小香坐在一起,他们已经不再拘谨了,像处了多年的朋友一样说东道西,从邻近几个寨子都认识的熟人朋友到最近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侬建光感到韦小香比自己更有见识,因为她念书比她多,他用羡慕的眼光望着她,说你真不简单呀,都读到了初中毕业。
韦家人对侬建光是有好感的。韦德民有个小弟羡慕侬建光是拿手机的人,这在当时是一个人有本事的标志。他用调皮的眼光看看韦小香,又看看侬建光,说:我们韦家人多喔,你家的米粑粑可舂得够?
本地壮族习俗,当恋爱的双方确定了婚事,来接亲的男方家,要给女方家的每一个亲戚送一个新米舂的米粑粑,村庄的人们大都沾亲带故的,男方家有时要舂几十箩米粑粑,多到要用马驮。韦德民在他兄弟后脑勺拍了一掌,去去去,谷种才撒下秧田,就想吃粑粑。建光,走,我们去给老辈子们敬酒。
侬建光被韦德民带到韦小香父母前,说这是马萨寨的侬建光,是个种田好手。韦小香的父亲哦了一声,你们寨子有一栋房子是用一棵树盖起来的,就叫一棵树老屋。有一百多年了吧?
侬建光没想到自己家的老房子会在此刻被提起,忙说:韦大爹,那是我太爷爷那一辈人盖的,现在我家就住在一棵树老屋。可韦小香的母亲接上了话头,不无鄙夷地说,都一百年的老屋了,还怎么住人?小伙子,你就没想到起一栋新房子?
韦母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种田高手又怎样?单靠种田是盖不起新房子的,这在乡村里谁不知道。侬建光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举着酒碗不知该如何喝。一棵树老屋向来都是四乡八邻的一个传说,侬家几代人的骄傲。侬建光第一次感到一棵树老屋太老旧,就像一件过时的衣服,让人难堪、丢脸。他心里没底地说:要盖的,要盖的。
这时韦小香挤了过来,手里也端着酒杯。她大大方方地站在侬建光身边,像一个待嫁的新娘。新房子老房子,都一样遮风挡雨。妈,你老观念了,现在人家城里,房子越老越值钱。
侬建光顿时就像在谷堆里打了个滚儿,有丰年的踏实感。这个妹子是我的了。
田里的水稻扬花时节,稻花的馨香搭乘风儿的翅膀弥漫在田野,若隐若现。这是爱的气息。侬建光第一次嗅到韦小香身上的体味,就在汤谷河边。那是他们的初吻,慌乱、急促、羞涩,像牛绳没牵到牛鼻。侬建光说,你身上有稻花的味道。韦小香说,你身上还有牛的汗味哩。侬建光嘿嘿一笑,沒有牛使力气,田里哪能开得出稻花来?
这期间,月上中天时,两个年轻人常常翻山越岭地约会。侬建光的那部老式诺基亚手机在村里其实只能当摆设,要到乡政府所在地才会接收到信号。那时只有村委会里才有一部程控电话,五分钱打一次。他们约定好时间守在电话机边,一聊上便会让后面排队等着打电话的人上火。他们抱怨说,现在的年轻人,“串姑娘”不见面,只晓得抱着电话啃。
侬建光的母亲请一个在当民办教师的表叔公去韦小香家提亲,表叔公是马萨寨的寨老,每个壮族寨子都有大家公推的几个老人当寨老。他们深谙农桑、行事公平、德高望重,走到哪里都是受人尊敬的人物。按壮族礼俗,表叔公带去了红糖和白酒,用五色彩线捆扎得四四方方,工工整整。表叔公前脚出门,侬母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银器了。侬母已经见过韦小香,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能干懂事的姑娘。如果提亲顺利,下一步就该定亲下彩礼了,当母亲的总是把事情往前想。侬家祖传的银项圈和银腰带已经传了四代人,彩礼不在重,而在祖传渊厚。
傍晚时分,表叔公回来了,手上还拎着那包提亲礼品,这意味着女方家长辈婉拒了这门亲事。侬母的脸顿时像下了霜,侬建光都快要哭了。他想起汤谷寨“开秧门”那天,韦德民送他出门时对他说,你要来提亲的话,至少要先盖好新房吧。他当时傻傻地说:我们的一棵树老屋宽敞着哩,冬暖夏凉呢,扎实好在着哩。韦德民笑了,你这颗稻花脑袋呀,穷得不开窍。回去好好种你的田吧。
如今供奉在家中神龛上、活在传说中的侬家太爷爷仍然像神一样存在。太爷爷那一辈人丁兴旺,他有四个儿子。太爷爷去山上只伐了一棵树,就率领儿子们盖起了这栋百年不倒的干栏式老屋。天知道老祖先那个年代山上的树木有多大?也只有天才知道太爷爷那一辈人有多能干。一棵树老屋下面是宽敞的牛圈、羊圈、猪圈,还有堆放粮食、柴火、饲料的库房;二层大厅四排两人才能合抱的圆柱,分出中堂和两边的厢房。主屋东、西、南三个方向建有走马转角的廊厦,可纳凉,也供女眷们织布纺纱做针线;雕花木窗至今不腐不朽,灵活如初。只是历经百年的烟熏火燎后,一棵树老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黝黑老人,不合时宜地矗立在村头的一座小山岗上。在侬建光爷爷那一辈,侬家开始走下坡路,家境每况愈下,人丁愈发稀少,更加之父亲去世得早,侬建光小小年纪就要撑起这个家,能撑到今天已属不易了。村里已经有人家起红砖新房,石棉瓦顶,水泥地面,人畜分离,睡梦中不再有牛羊反刍的声响,看上去干净敞亮得多。侬建光不是不想盖这样的新房,但是母亲说,光儿,这两年我们才刚吃饱了肚子,米箩里有存粮,妈心里才不慌。我们这一棵树老屋,好生收拾一下,缺了脚的楼梯补一补,摇晃了的栏杆换几根,新媳妇照样可以迎进家门来。
其实侬建光也知道,要盖一栋像样的新房,至少也得花上十来万。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了,他辛辛苦苦种一年田,收两千斤左右的谷子,留下自家吃的,卖稻米的收入只有五六百块钱,加上自己跑点小生意,一年家中净收入也不会超过一千元。前年稻田遇到一次虫灾,稻子抽穗时又遭了一次风灾,正在灌浆的稻子成片倒伏,像阵亡了一支军队。秋收下来,差点连吃的都不够了。盘田种地的人,谁敢保证不遇到个荒年?
能吃饱肚子是一回事,要娶媳妇了,侬建光才认得自己真穷。穷不仅仅是你吃不吃得饱饭、盖不盖得起新房,而是你落后于时代,输了那一口气;是你要迈向生活的上一步台阶时,豁出小命来也挣不上去。
表叔公那晚出门时对侬建光说,这世道,越来越复杂了。算了吧,人家的门槛高。
第二年三月三,前来赶花街的青年男女成群结队,花的海歌的河。 侬建光和韦小香不用再在人群中哥长妹短地“丢块石头试水深”了。他们找了一处河湾的竹林下,严肃地讨论了他们的未来。韦小香父母已经接受了镇上一户人家的提亲,媒人将双方的八字也要去请寨子里的寨老看了,据说很相匹配。那家人的儿子在县城一家工厂工作,属于令乡下人羡慕的工人阶级。他骑一辆嘉陵摩托,每到周末便轰轰隆隆地回到镇上,还骑着摩托威风八面地来过汤谷寨,那是寨子里出现的第一辆摩托车,孩子们兴奋得跟着摩托车跑,叫它“摩托犊子”。不过这倒霉的求婚者出寨子时遇到下雨,那条“水泥路”不给他面子,让摩托车陷在泥里,最后不得不找来手扶式拖拉机驮走。韦小香笑着说,这说明我们汤谷寨不欢迎他。
侬建光却笑不出来。他扔了一块石头到河里,看着河水的涟漪慢慢平息,恨恨地说:摩托车,我会有的;新房子,我也会盖的!韦小香却给他传达了另外一个危险的信息:我外婆都在教我做鞋子了。
按习俗,刚过门的新媳妇要给男方家的长辈送一双亲手纳的新布鞋。不会有人告诉她鞋子要做多大,男方的长辈们穿上是否舒心、合脚,就看出新媳妇的手巧不巧、心细不细了。这就像新媳妇头一次栽秧一样,是一次入门考试。因此,这也是定亲阶段女方家必须教的功课。
儂建光那一天深受刺激,他向韦小香道出了自己想了很久的一个决定:外出打工。韦小香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说,可惜了你这一身种田的好手艺。侬建光回答得很干脆,不可惜。田里产的谷子,填饱肚子倒是没有问题,但我还是穷。盖不起新房子,买不起摩托车。我可不想当一颗谷种,年年都只生长在这巴掌大的稻田里。他还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活法,我们够倒霉的,活得跟我们的爹娘一样,跟我们的爷爷奶奶一样,跟我们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一样。电视上天天说新世纪,可我们这里跟上一个世纪有啥区别?寨子里有点本事的年轻人都打工去啦,一两个月的收入比地里一年的收成还多。过去我是舍不得我妈,丢不下种田的那点本事。现在连我妈也想明白了,我不出去打工苦钱,她喜欢的媳妇进不了门。
侬建光没有想到的是,韦小香愿意跟侬建光一起外出打工。其实她早就想离开寨子了,她要跟侬建光一起去山外看世界,看城里的超市是什么样子,看电梯怎么一下把人提升到几十层楼高,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过一列真实的火车如何在大地上奔跑。她还有一个梦想:要去看大海。因此韦小香对侬建光说,我们就去广东打工吧,听说那里好挣钱,离大海也近。
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就这样被现实肢解。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遗憾?远离故乡的年轻人,总有一种逃离了樊笼的喜悦和期冀。他们把单调乏味、贫困落后又看不到希望的乡村甩在了身后,连母亲挥动的手臂都来不及多看一眼,眸子里的渴望全交给了未知的远方。这是一群试图渡过贫穷海洋的探险者,新大陆在何方,在他们转身离开家乡时,并不十分明了。
第四章
13
卓婉玉认识侬建光时,已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个种田能手的蛛丝马迹。夫妇俩已然成为融入城市生活的打工者。小两口去布料市场批来面料,韦小香对照样板设计、裁剪、缝纫、刺绣,侬建光熨烫妥帖,装上挂钩,再上门安装。韦小香对面料、颜色、款式,以及窗帘与窗纱、窗帘与帘头该如何搭配,有着天生的审美情趣。潮流与时尚,她一看就会,领悟力极强。他们的价格公道合理,总是比别人家的优惠便宜一些,做工又好,从不打马虎眼。再加之有自己独特的设计风格,面对顾客谦逊、低调、热情、勤勉、周到,慢慢地就赢得了客户。韦小香告诉卓婉玉,开店一年后,他们就风风光光地回乡结婚,侬建光体面地完成了提亲、定亲、迎亲的乡村传统仪式。送去汤谷寨的粑粑,不是用马驮,而是用车拉。当寨子里的人们说,种田的人怎么会去做窗帘了呢?侬建光会笑呵呵地说,社会复杂,钱不好挣。城里没有稻田,生活变化快,赶得人转过来转过去的,慢慢你就找不到自己了。就仿(像)你撒下稻种,长出的是麦苗。
尽管那时侬建光家还没有盖新房,但他们在城里已经租了带电梯的廉租房,有了自己的店,还买了一辆二手微型车,在外出打工者中已算是令人艳羡的成功者了。这些年他们的计划是:等阳阳可以读小学了,就把她接到城里来上学,一直供她上大学,以后考个公务员,当干部,做大事。韦小香说,等我们阳阳成了城里人,我们就是城里人的父母了。现在那些城里人,三四代以前,有几个的祖先不是从农村里出来的?
韦小香在跟卓婉玉描述他们的未来时,眼睛里有憧憬,也有掩饰不掉的哀伤。她说:“我们不怕每天都淌完最后一滴汗水,不怕熬更守夜地赶工赶活,不怕在城里遭人白眼受人气,人能经受的所有苦和累,我们都能忍受。可是有哪个像我们啊,亲骨肉被人抱走,不是一个,是两个!”
“什么两个?”卓婉玉惊讶得合不拢嘴,“难道你们还丢失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没有阳光的上午,她们在汤谷河边洗衣服。河水仿佛也被卓婉玉的追问吓住,瞬间静止不流淌了。河心有个波浪刚刚冒出来,竟然也被吓得缩头回去,躲进暗流里。
韦小香像泄露了天机,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嘴。手里的一件短上衣从河水里漂走,她却浑然不知。
一个秘密不经意间被揭开。卓婉玉跳下河里,捞起那件正在漂走的短上衣,回头看见韦小香泪流满面的脸。她没有哭出声来,但让人能感受到她的悲伤正像浩荡的河水一般涌上来。
太阳照亮出远门的人的路,月亮为回家的人点灯。侬建光、韦小香是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早上离开的寨子。那天的太阳从山梁上跳出来,真大真红啊。他们坐在乡村中巴的头一排。侬建光悄悄对韦小香说,我们就要进城了,进城挣大钱去了。我们的好运就要来了!
不过他们的第一次打工之旅并没有去沿海。侬建光说社会复杂,我们先在春城看看运气,有点本事了再去看大海。刚去到省城时,他们的梦想就像寨子里的神话,跟眼前的世界完全不搭界。韦小香找工作没有侬建光顺利,到了城里她才知道自己在村寨里尚能引以为傲的初中学历,在省城几近于没有文化。她先是去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人家问她会不会用电脑,她说不会,只会开电视。部门经理就给她几页纸的手机号码,让她挨个打电话。大哥,你在金孔雀城的房子要卖吗?大姐,蔚湖楼盘下月十八号开盘,从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到湖景别墅,价格优惠。她的蹩脚普通话,常常招来人家极不耐烦的呛声:别乱打电话!房产中介每月只给她三百元的底薪,谈成一桩买卖了,她和其他参与的人才可从交易价格中提成百分之二。韦小香打了三个月的电话,一桩交易也没有谈成,连吃饭钱都挣不够,倒觉得一个城市的人都在讨厌她。要是在村寨里,做事做成这个样子,她只有去投汤谷河了。
韦小香后来看到一家小餐馆招女服务员,月薪八百元。她去应聘了,从洗碗工干到大堂里的点菜员。尽管她会把“韭菜”写成“九菜”,“红烧狮子头”写成“红少四子头”,但只要大厨看得懂就行。老板是个肚腩肥厚的中年男,他很赏识韦小香的机灵劲儿,半年后就提拔韦小香到柜台收账,这活儿对韦小香来说不难,加减乘除在计算器上啪啪啪一打就可搞定。难的是每晚打了烊,关了店门,老板要留韦小香在店里对账,常常一对就对到十一二点。有一次,老板的手摸到韦小香的大腿上。韦小香果断地推开了那只脏手,起身走人。老板在身后说,我加你工钱。韦小香头也不回,再也不去这家店上班了。
侬建光的第一份工作是钢筋工,用铁丝将钢筋捆扎成长方形、圆柱形的笼子,这是一项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工作,不到一个星期侬建光就将手里的老虎钳用得像使镰刀,捆扎那些坚硬的钢筋,其实跟在田里捆扎一捆稻子一样嘛。只是现在他脱掉了草帽戴上了安全帽,扔掉了镰刀锄头拿起了老虎钳扳手,不是在水田里而是站在城市的高楼上。他开初挺为这份工作自豪的,说我们现在是工人阶级了。
那时他们居无定所。侬建光住在建筑工地的工棚里,二十几个人一间大屋子,上下三层木板床。韦小香有一次去看侬建光,还未走到门口就被里面的氣味熏得进不了屋。韦小香找工作也尽量找那些能包吃包住的东家,也大多是六七个打工姐妹挤一间鸽子笼一样的屋子,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姐妹们随时会为谁占用卫生间久了,谁的牙膏被人偷挤了,谁晾晒的衣服挡住了光线和空气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有个晚上三个姐妹在房间里厮打争吵,另外两个人仍然能呼呼大睡,韦小香哭着劝解她们说,求求你们别打了。我们都是离开父母出来挣钱的呀,不是来打架的。
城市不是一头易于驾驭的忠厚老实的老牛,它有点像一条惹人喜爱的别人家的小狗。它对你狂吠,你仍然喜欢它,它甚至咬了你一口,你还是恨它不起来。有一个星期天,侬建光和韦小香在公园里时,一条贵宾犬冲着他们不停地叫,狗主人拉都拉不住,只能歉意地对两人笑笑,任由那小狗叫。
它是不是闻得出来我们是打工的?我们乡下骂人,说连狗都看不起你。韦小香跟侬建光说,这不是我们要的生活。这个城市让我讨厌。
他们在省城打了一年工后,只开阔了一些眼界,并没有挣到什么钱。一个包工头还差着侬建光两千多元的工钱,人却像天空中的鸟儿,再也不见踪影。韦小香在城里换了几项工作,干得都不顺心。社会复杂,钱不好挣。爹妈生的都是脑袋,但里面的瓤子转速不一样。人家是摩托车汽车的转速,每分钟转一两千转,我们还是牛车的转速。侬建光春节回乡过年时和乡党们喝酒,说起这一年的打工经历时,不得不这样感叹。
有个老乡说青山州的朗沙锑矿在招工,招聘的工人都要送去培训,学习采矿技能。韦小香对侬建光说,我们过去懂得的东西,离开寨子都不管用了,我们还是去学点本事吧。省城是大了,楼是高了,街道是宽了,超市里东西是多了,可那都是人家的。我们连逛公园的时间都没有。
就这样,他们重新回到大山里。两人顺利被矿上录取,经过半个月的培训,侬建光下井当坑道工,韦小香因为文化考试分数较高,被分配在选矿车间照看洗矿机。朗沙锑矿雇有七百多名员工,他们大多是来自乡下的年轻人。锑矿公司对职工进行半军事化管理,敲钟下井,准点开饭。比起之前侬建光和韦小香在城里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生活,朗沙锑矿让他们有了稳定感和归属感。工作虽然危险辛苦,工资也不是很高,但至少每月是按时发放的。矿山的劳保福利也不错,夏天有降温费,冬天有取暖费,坑道工还有额外的补贴和劳保。侬建光那时对自己从一个种田能手转变成一个矿工,感到很满意。工人老大哥了嘛,农民兄弟始终是老二。
矿工们的集体宿舍像大学的校舍,侬建光在城里打工时住建筑工地的工棚,韦小香来看他时,那气味逼得她简直不敢进屋。矿山上也很注重企业文化,周末时矿上会在宿舍区燃起一堆篝火,让来自各民族的大姑娘小伙子唱歌跳舞喝啤酒吃烧烤。空山旷野,篝火熊熊;青春骚动,情歌绵长。有的年轻人在歌舞声中找到了自己的终身伴侣,有的情歌唱出了头,未婚先孕。对前者,矿山给一个月不带薪的假,放有情人回老家结婚;对后者,扫地出门,不再聘用。矿山实施的规章制度,像军队一样严格。
有一天,井下拉矿石的电缆车缆绳绷断了,五辆矿石车从井口呼隆隆地顺着矿井坡道冲下来。侬建光和几个去掌子面的工友正走在坑道里,他们听到了前方的呼喊。侬建光死命将自己贴在坑道壁上,五辆矿石车像一头暴怒的巨龙从他肚子边呼啸而过,带走了他身边的工友小沈。那是死神第一次以钢铁怪兽的模样与他擦肩而过,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干坑道工的风险。带他的师傅老莫说,今年的指标又超了。侬建光问,啥指标呀师傅?老莫漠然地说,死人的指标。小狗日的,以后在井下你给我警醒点。莫憨头憨脑的。
侬建光被吓飞了魂儿,夜夜做噩梦。下工后韦小香拉他去活动室打康乐棋,去录像厅看录像,去河边散步,都不能宽慰他的梦魇。他说小沈比我还小一岁,还没有女朋友。那天我要是慢半步,被矿石车带走的也有我呀。我死了你怎么办?我妈妈怎么办?我连男人都没有做全,冤不冤啊?这社会真是复杂,复杂到你什么时候要死都不晓得了。我们还是回去种田吧。穷是穷一点,但是安全。小香,我们回去吧。
但韋小香很喜欢矿山的生活。她说我们回到寨子里,来迎亲的人肯定就不是你!这一句话让侬建光绝望。为了成为去韦家迎亲的那个幸运儿,他必须向死而生。
那期间他们的感情急剧升温。两人在一起时,韦小香极尽温柔,百般安抚。有个星期天,他们摸到山上一间看林人的小屋,空山鸟语,山花灿烂。黄鹂、百灵、画眉、云雀、杜鹃、斑鸠还有布谷鸟,在山林里此起彼伏地大合唱。侬建光说:“布谷鸟叫了。”
韦小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依偎着他说:“既然已经洗干净脚上的泥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家里浸泡的谷种该发芽了。”侬建光幽幽地说。
“别去想稻田里的事了,我们现在是工人阶级。”她用嘴堵住了侬建光的嘴。“我们现在努力干,等攒够了钱,以后还要当老板哩。”
在失望与希望中,他们偷尝了禁果,自此一发不可收拾。他们什么都不懂,稀里糊涂地就怀上了,连怎么解决难题都不知道。在寨子里遇到这样的事,还可问妈妈、问外婆,在这里他们能找谁帮忙?侬建光不可能去问他的师傅,韦小香只能将肥大的工装套上,再热也不换下身。他们曾想到去做人流,但又害怕出事,传出去了名声不好,也想把娃娃生下来。在这犹豫徘徊中,肚子眼瞅着就隆起来了。就像要灌浆的稻穗,该饱胀起来的时候,藏掖只是徒劳。
选矿车间的年主任把他们的事报到矿上,抱怨说上个月已经开除三对了,这个月还得开除几个。这篝火让年轻人上火,烧不得了。矿长没有想到的是,总经理褚志让他把偷吃禁果的人都分别叫他办公室,他要一个一个地审。矿长感到奇怪,除非有领导和投资商来参观视察,褚总一般不常来矿上的。这点小事还劳他大驾?
侬建光和韦小香被叫到褚志的办公室时,褚志的眼睛亮了一下。眼前这小伙子长得健壮、帅气,五官端正;女的丰满、匀称,眉眼开阔,似含苞待放的花蕾。他们目光洁净,面带羞涩和胆怯,仿佛深山老林里从未吸到过污染水源的一对小鹿。褚志装模作样地翻看桌上的一页纸,那是侬建光写的保证书。他在上面说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了,希望矿上能原谅他们。褚志问:
“你们是哪里人?”
侬建光说:“我们都是广畴县的。我是马萨寨的,她是汤谷寨子的。褚总,我们晓得错了。”
褚志始终板着脸,问了两个年轻人的家庭情况,父母都是干啥的,有几个兄弟姊妹,两人上过什么学,有没有得过什么病,从前在哪里打过工,甚至平常有什么爱好都问了。最后褚志才说:
“你们婚都没有结,就搞出这种事情来。按矿上的规章制度,我必须开除你们。我还要扣你们这个月的工资。”
韦小香一听说真要被开除,羞愧加气愤,眼泪就下来了。她哭着说:“褚总,求求你不要开除我们。我们会好好干的,我们都喜欢在矿上干活。”侬建光倒是恨恨地问了一句,难道我们谈恋爱也犯法?
褚志冷冷地说:“我不管你们谈不谈恋爱,只管你们生不生孩子。我这儿没有幼儿园。”
侬建光说:“不要以为你有钱,就可以欺负我们。我们也会有钱的。”
褚志轻蔑地笑了,“是吗?等你有了钱,再来欺负我好啦。”
褚志说完这话心里忽然有些发凉。仿佛说了一句懴语,让人心生后怕。今天早上他的车撞了一只受伤的乌鸦,就像撞了霉运,让他很是懊恼。当老板的人,大都讲迷信。褚志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走吧。我告诉财务,不扣你们这月的工资了。”
第二天,精选车间的年主任就找到韦小香和侬建光,请他们到一家小饭店吃饭。年主任先说了一通矿上的规章制度,要开除他们也是照章办事。然后年主任问他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办。侬建光喝了一口闷酒,说能咋办?家里是没脸回去了,再找地方打工去吧。
年主任问:“年轻人,你们就不想想,孩子生下来你们怎么养?你们住哪儿?谁来帮你照顾产妇和孩子?”
侬建光被问住了。他真没有想过养孩子这个问题。矿上医务室的医生说韦小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五个多月了,引产已不可能,必须生下来。他们现在所有积蓄加起来,还不到三千元。如果他们再去城里打工,这点钱租房子都不够。
又喝下几杯酒,韦小香兀自在一边抹泪。年主任说:“我给你们一个建议吧。我是真心同情你们,才想帮你们一把。我听说城里有户人家愿意收养个娃,房子、营养费和其他生活费都由他在县城负责提供。生下来如果是女孩,给两万,若是男孩,给五万。你们觉得如何?”
韦小香大声说:“你这是叫我卖自己心头上的肉呀。我不干!”
侬建光没吭声。
年主任继续说:“我们车间的刘姐,前些年在广东打工,跟人生下一个儿,养在工棚里,后来生了病,终于养不起了,还是给人抱走了。至少救了一条命吧。你们知道一万块的百元大钞有多重吗?二两而已。而你在井下挖矿,每月要出二十吨矿,才能拿到六七百块钱,两钱重的薪水。再说了,我晓得你们壮族人好面子讲规矩的,这三天的酒席不摆,迎亲歌和送亲歌都还没有唱,新媳妇的肚子就大了,你们让娘家人怎么把新娘子背出家门呀?⑤ 他们的脸往哪里摆呀?生下来吧,拿一笔钱远走高飞,等身体养好了,再回家办酒席。你们这样年轻,以后还怕生不出娃来?”
侬建光那时还从没见过一万块以上的大钱。这时有人来帮你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还给你一大笔钱。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情?按小时候的说法,秧田里拨开秧苗照照自己。你除了能驾牛犁田,无文化无技能,懵里懵懂,赤手空拳出来打工闯社会,社会又那么复杂,空有一身力气,哪里有挣大钱的机会?自小沈出事故死了后,每天下井侬建光都觉得自己不是被矿车撞、就是被冒顶的矿石砸、被醒来的哑炮炸飞、被冒出的井水淹没、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掩埋。他再也找不到做一名矿工的满足感了。每月冒着生命危险挣这点钱,何时才能翻身?侬建光日思梦想的一辆摩托车要五六千块。他始终认为,要骑上这样的一辆摩托车,应该是在梦里。
年主任还说,你们快活一阵子,就挣到了一斤重的大钱,多少人还要花钱才能让下面那根东西消停下来哩。多年来,这句下流话让侬建光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掐死那个尖嘴猴腮的家伙。但在当时,他就像想做坏事的孩子受到了教唆和鼓勵。
当年主任再次向他举起酒杯时,他含愤饮下了这杯“苦酒”。
半年后,韦小香顺利产下一个男婴,年主任和侬建光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韦小香依依不舍,哭着骂年主任是禽兽,要挨雷劈;骂侬建光不是个男人,连自己的骨血都要卖,以后怎么做人呀!
年主任劝说道:“小韦你不要这样讲,这是给小娃找个好人家。你生下来的这个娃,就是风吹到石头缝里的种子,长得出来算他命硬,你们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个能耐。有钱吗?有房子吗?能供他读书吗?种田人家的娃,还是种田的命,顶多出来打个工,就像你们一样。能生不能养,那就交给养得起的人。你们年轻人出来做事,要懂规矩。我们是签了合同的,你们也按了手印。今后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你们拿到这笔钱,去城里开个店,做个生意啥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们要来找这个小娃,我就分分钟让你们没法做人。”
侬建光问:“你要把小娃交到谁家?”
年主任说:“我用我堂屋里祖先的牌位向你保证,这娃肯定是到有钱人家吃香喝辣,你就放宽心好了。这是孩子的福报哩。”
多年来侬建光夫妇从不向人提起这段往事,这是他们人生中深感羞耻的经历。就把它当成一场噩梦吧,噩梦醒来,总得面对生活。他们重新回到省城,像两头深受创伤的小兽,用饱浸了血和泪的“第一桶金”终于实现了自己开家店的梦想。那些年小两口在城里早晚打拼,赶活儿常常干到天亮。生下侬阳阳后,像大多数打工者一样,他们把孩子放在了乡下。小两口第一个孩子被人抱走,不仅仅是这个小生命没有名分,还在于作为矿山打工者,他们真的养不起、无法养。谁给你报户口?谁给你带孩子?谁给你上幼儿园?更不用说有个病痛啥的。在城里养个孩子,是要讲成本的。而在村寨里,这个成本根本不存在。孩子就像一只小仔鸭,在稻田里跟随一茬又一茬的稻谷自由自在地长大。我们不都是这样长大的么?
侬建光总是宽慰韦小香,社会那么复杂,我们乡下人要走出来,哪有不吃点亏的?我们仔细带好侬阳阳就是了。他们朴素地想用对第二个孩子的爱来为自己赎罪,但就这一点愿景,也被无情地斩断了。
即便是日夜流淌的汤谷河,也流不尽韦小香心里的哀伤。青春的代价痛到骨髓,艰辛的往事不堪重负,让他们难以面对。卓婉玉不敢相信一对父母会连丢两个孩子,天底下没有比这更让人万箭穿心的悲剧了。简直让人不能不怀疑人生!谁在安排他们的命运?如果她知道,她相信自己会勇敢站出来,跟他血拼一场。卓婉玉问:
“你们后来就没有那个孩子的消息了吗?”
“我们再也没有回过郎沙锑矿了。一想到那些事,我都会气得发抖。婉玉姐,我们这样的打工者,年轻只是成本,不是资本。我们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好贵好贵的成本。”
卓婉玉默默地看着她,连一句宽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14
卓世民的线人游六指给他打电话说,道上有个小弟曾经欠他一个人情,现在一家修车厂打工。他们有一天在一起吃饭喝酒时,这小子说前几天修车厂老板让他们把一辆七成新的长安越野车拆了。不知这车是不是肇事了。
难怪警方查不到那辆车!
普大卫曾经向卓世民通报过,警方通过监控录像做大数据分析梳理,锁定了一辆白色长安越野车。但车牌号是假的,车也不见了踪影。卓世民马上通知普大卫带人去查那家修车厂。两个小时后,普大卫打电话来说,这修车厂关门了,老板不见踪影,只剩下个看门的老人,这线索就断了。普大卫最后说,卓局,我们见个面吧。有桩事情得向你当面汇报。
他们约在一间茶室见面,普大卫早定好一个幽闭的小包间,独立、安静、隐秘。这是久干密侦工作的人的习惯,他们的身影要么在闹市,要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卓世民先到,普大卫进来后便开门见山,“卓局,你那事,看来摊上大案了。”
卓世民笑而不语,等下文。
普大卫开始在自己师傅面前梳理一个个疑点。他根据上次卓世民提供的线索,在查车和电话号码时,锁定了两个犯罪嫌疑人曹前贵和赵四毛。前者两次服刑,后者四次进监狱。他们都犯过人口拐卖罪,都和公安部A级通缉犯五孃有过关联。她是他们的上线。赵四毛第四次犯案是参与团伙诈骗,这个诈骗团伙的主谋也是五孃,但案子侦破时仍然没有抓到她。有线索表明她逃到了境外,所以这些年一直不见她的踪影。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狡猾。曹前贵使用的那个电话不是他本人的,是一个挂失的号码;那辆白色长安越野车又莫名地被拆解。普大卫说他预感到这个小孩拐骗案可能和五孃有关,但他想不出此案的“因素”在哪里?更为奇怪的是:当事人竟然主动去撤案了。他向省厅刑侦局武钢局长汇报了案情,同时也和青山州警方取得了联系。那边是朱正副局长负责。他说既然当事人都来撤案了,这事儿就可以先放一边。卓局,我感到朱副局长那边好像也不希望我们插手。
“你没有告诉朱正五孃这条线索吧?”
“没有。师傅,推论的事情,永远烂在肚子里。你的话我可没有忘。”
“那俩小子的照片有吗?他们哪里人?”
普大卫从手机里调出照片发给卓世民,“赵四毛是春城本地人,孤儿。从小在社会上混,几乎在监狱里长大。曹前贵是青山州广畴县歇马乡南山村人。”
“南山村?”卓世民失口叫了一声。
“怎么了,卓局?”普大卫很少见到卓世民这样失态。
卓世民的脑海里已经像落了一发炮弹,炸得他眼前阵阵晕眩。就像人被猝然震醒,回忆纷至沓来,沉重得让人难以承载。
“没什么。”卓世民扶着额头说,“我知道那个村庄。”
“在那里办过案?”
“嗯。还在那里打过仗。”
普大卫满眼崇敬,“师傅,能给我讲讲吗?”
三十多年前,南疆烽火连天,侦察连长卓世民奉命进驻地处边关的南山村。那个村庄有两件事情让卓世民记忆深刻,一个是边民们的忠勇善良,一个是村庄的穷困与贫瘠。到处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石山、石头,除了石头缝里的一点庄稼,大地上没有多少绿色,令人眼目生痛。老乡们没有更多的话,只是把战士们都拉进家里,送上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新鲜玉米棒子——那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食物;烧上一锅水,让每一个战士都烫脚——这是他们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而在这个村庄里水比油还珍贵。部队在那里作战时,正是旱季,只有“栽水坑”里才有点水。所谓“栽水”,不过是在地上刨一个坑,雨季来临时储存天上的雨水。那水就像在干涸的土地上栽一棵树一样难。这一坑水,老乡们要用一年。部队进驻后,栽水坑里的水都臭了,墨绿墨绿的漂浮着各种微生物。老乡们成群结队地去山下挑来清洁的泉水,把水烧开,装进部队发给他们的军用帆布水袋里,冒着枪林弹雨送到前线哨卡和阵地上。他们说,解放军为我们打仗,不能连一口热水都喝不上啊。他们甚至还把滚烫的粥都背到了阵地上。那像武装带一样穿在身上的帆布口袋并不隔热,许多支前民工的背都烫破皮了。从村庄到前沿阵地,是一条约三华里的崎岖山路,炮弹随时会飞过来,敌方的狙击手也会时不时打冷枪。有三个支前民工就牺牲在送水送粥的山道上。士兵们捧着一碗碗热粥,眼泪水哗哗地掉进粥碗里。都说战场上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轻弹的眼泪又何其珍贵?那是一段青春和热血、牺牲与奉献相伴的豪迈岁月。
南山村还有一个人和卓世民结下了生死战斗情谊,他就是村长曹前宽。他也是地方上支前民兵连长。两个连长年龄相仿,性格相投,一个喊卓连长,一个叫曹连长,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们常在一个大口缸里喝酒,一张木床上抵足长谈,一起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当然,更在同一条堑壕里为国戍边。卓世民教会了曹前宽使用侦察连的各种枪械,曹前宽也让卓世民很快就熟悉了当地地形及风物民情。在和平年代,边境线两边的边民常有往来,曹前宽甚至在那边还有酒友。他说那边的一个公安屯屯长,最喜欢喝他家酿的酒。那人在这边有个苗族亲戚,过去常来往的。对一个侦察连长来说,没有比曹前宽更合适的带路人。卓世民对曹前宽说过,曹连长,在战场上,你就是我的眼睛。
有一场战斗让卓世民多年以来难以忘怀。那次他率一支侦察小分队上前线,曹前宽在前面带路。小分队通过一条山涧时,尖兵班的一个战士不幸触发了一枚绊发雷。这种地雷就只有一个月饼大小,在战区比蚂蟥还多。由于是塑料做的地雷壳,普通探雷器很难探出来,一炸就夺人一条小腿。地雷一响,敌人的机枪火力马上就覆盖了整条山涧。侦察分队被压在涧底,处境十分危险。山涧里就像猝然下起了一场冰雹,被机枪子弹扫断的树枝树叶纷纷下坠,如无数中弹倒下的生命。受伤的那个战士在痛苦哀叫,尖兵班长在喊卫生员,步话员忙着呼叫后方炮火支援,卓世民大声命令每一个人都隐蔽好不要乱动。他需要时间来作出判断。就在这猝不及防之时,卓世民看见曹前宽背一挺班用机枪,像一只猴子一样几步蹿到一丛竹林前,他压下身边的一根楠竹,抱着竹梢一弹,就跃到一棵大青树上,在树丫上架起机枪就是一通猛射。在敌人的火力被压制的那一瞬间,卓世民带着侦察分队和伤员全身而退。不到一分钟时间,从敌方飞来的炮弹顷刻间就将那条山涧打成一片火海。在战场上,生死就在毫厘之间,敢于挺身而出,把危险挡在身前的人,才是真英雄。当时大家都认为曹前宽肯定“光荣”了。可到晚上,这条汉子一身硝烟地回来了。
当年那个在枪林弹雨中跃动的身影,到今天依然让卓世民击节赞叹,他对普大卫说:“就是一个经过特殊训练的侦察兵,都不会有曹前宽那样的战斗素质和敏捷身手。”
“卓局,这个曹前宽,后来怎么样了?”
“他当全国民兵英雄了嘛。”卓世民还沉浸在回忆中,“我后来负了伤,在医院一躺就半年多。我是在报纸上看到消息的。”
“后来,就没有联系了?”
“唉!”卓世民重重叹口气,“有些人,在不合适的时候,不如不见。”
不是所有的回忆都美好。有一种记忆会像火红的烙铁一样烙在心头,一想起来就莫名疼痛,以至于人们情愿选择回避。多年来,南山村并没有从卓世民的记忆中抹去,更不用说那些与他并肩战斗过的人们。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个秋天,卓世民作为省厅督导组成员之一,到青山州指导打击人口拐卖专项行动。那时这个地方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猖獗,甚至在公安部都挂了号。卓世民在听取案情汇报时才得知,他曾经战斗過的南山村也有人涉嫌人口贩卖。而且不是一两户,几乎全村的人都参与了。有提供拐卖信息的,有负责中转的,有参与窝藏的,有提供交通工具的,有一手买进一手卖出的。人们似乎认为这是一件有财大家发的轻松生意。当大多数人都突破了伦理和法律的底线,底线就不存在了。朱正那时还是州刑侦支队副支队长,专门负责州打拐办的工作,他告诉卓世民说:
“去年秋天打击过一次。可我们一进村,全村的男人都像猴子一样躲进大山深处去了,抓都抓不到。”
“怎么可能?打仗时那个村庄我驻扎过,村里人好着哩。”
朱正知道一些卓世民的光荣经历,他说:“卓局,你那时是解放军,军民鱼水情,军民一家亲。我们是警察,他们怕我们。”
卓世民白他一眼,“警民就不能一家亲了?坏人怕你,好人凭什么要怕你?那里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
朱正说:“因为穷么,那个村庄的人家常常穷得连盐巴钱都有不起。妈的,没见过比那里環境更恶劣的地方。不打仗了,人们一身的力气好像都找不到地方使了一样。外面的人都有生意可做,他们连大山都走不出去。‘卖白菜不如生个娃卖,养猪不如生娃卖,这话就是从那个村庄里传出来的。卓局,我们这里的山村,教育程度低,年轻人都没有多大谋生的本事。如果最早外出打工的那个人做了泥水匠,那他可能带着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当泥水匠。因此你可以看到很多木匠村、银匠村、铁匠村。要是那个最先走出去的人干的是拐卖人口的营生,那他可就带了一个坏头了。南山村一个村庄的人都姓曹,还沾亲带故的,宗亲观念极强。一人涉案,舅子老表啥的都牵涉进去了。”
卓世民那次直接指挥了青山州的打拐行动。他的指挥部就设在广畴县公安局,朱正带人去南山村抓人时,说,我们计划晚上八点就把村子封起来,只准进不准出。凌晨一点警力进村。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住所也都摸清了。卓局要不要亲临一线指导?
卓世民想不到自己的人生会如此戏剧化。从警以来,他第一次对要被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心生怜悯。他们曾经都是多么淳朴善良的人们啊!打仗那年,南山村的每户家庭里都住了半个班的战士,老鹰山收复战打响后,从火线抬下来的伤员、牺牲的烈士,都要在南山村的战地医院临时处理后再转运。村里的那些大爷大妈们,会守在山道边,每抬下来一副担架,他们会扑上前去揭开被单看一看,如果发现是在他们家住过的战士,他们会像失去自己的儿子一样哭得呼天抢地。
卓世民不愿意再去面对南山村人的哭声,更何况此哭与彼哭,含义大不一样。他说我还是在指挥部统筹全盘吧。朱正在行动结束后来汇报说,在南山村一共抓了十三名犯罪嫌疑人,无一漏网。犯罪嫌疑人有男有女,有上线也有下线,有核心骨干也有外围通风报信的人,他们大多是为一个叫五孃的人跑腿,卖一个娃也就挣两三百块钱。一个村庄里只有两户人家没有参与犯法。一户是村长,另一户是个小学老师家庭。
卓世民眼睛一亮,问:“村长叫什么名字?”
朱正翻翻案卷说:“曹前宽。”
卓世民长吁一口气,说:“他还在当村长啊。我要去南山村看看这个人。”
朱正说:“卓局,你不用去了,他现在就在我们的拘留室里。”
“什么?你把他也抓了?”
“上午,他带几个老头老奶来局门口闹事,要我们放了他们的人。我们请示县里后,就把他拘起来了。”
“胡搞!”卓世民一拍桌子,把对方吓得一愣。卓世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掐着额头说:“带我去见他。”
但那一次,卓世民终于还是不愿意面对他的生死战友曹前宽。他只是隔着一扇玻璃,看着那个戴着手铐、蜷缩在拘留室一角的山村老汉。这个与他同庚的老战友,看上去怎么显得如此苍老?他头发凌乱,穿一件靛青色翻领运动衫,因年头久远已变成灰黑色,上面布满洗不掉的油渍和岁月的风尘,袖口损边掉角,衣领只有半圈,脚上的解放鞋前面露出了大脚趾、后面也张了嘴。卓世民满眼热泪,很想推开门进去,一把搂住他;更想为他摆一桌,哥俩大喝一场,痛痛快快地讲一讲分别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
但是他没有。他在外面默默站了一刻钟。
回到办公室,卓世民婉转地告诉朱正,朱子,这个人打仗的时候可是我们的英雄,那时你还在上小学吧?他不过是想为他村子的人说几句好话,求个情。
朱正也是个聪明人,他说:“那我们把手铐给他取了,教育教育,放他回家。”
15
岁月艰辛,往事沉重。现在,南山村就是一部重新放映的老电影,勾起卓世民戎马倥偬生涯的无数回忆。退休以前,他工作太忙,只是偶尔会想到那个村庄,以及那里的人们。他记得那次专项行动之后,省厅和县里组建了一个综合防治小组,抽调了一批干部进驻南山村,一年后他看到一个简报说,政府出钱给村里接了一根引水管,彻底解决了人畜饮用水难题;村庄的风气也已大为改观,过去村里人连邻居家的香肠都要偷,现在通过教育大家勤劳致富,人心思变,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去了,不再干邪门歪道的事情。一年来连打架争吵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个村庄的人和事就像一件已经完成的工作,在卓世民的脑海中渐渐走远了。
往事就像一坛尘封多年的老酒,一旦开启,经年的回忆扑面而来。这就是女儿说的退休老人的怀旧吧?但凡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哪能不缅怀?桑吉老师说过,老卓,你的经历,就是一部传奇。卓世民当时嘿嘿一笑,我怎么不觉得呢?桑吉老师说,那是因为你没有认真把自己跟别人对比。你认为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而许多人的生活,你根本想象不出有多难,有多孤独,或者有多平庸。
其实,如果说卓世民过去没有闲心将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相比较的话,自己退休前后生活的对比,总会在夜晚独坐书桌前,在早晨醒来时无事可做的空虚中,在去买菜的路上,在球场争胜的间歇,在钓鱼竿前发呆的某个瞬间,在面对爱犬阿雄询问的目光里,总有一种润物无声、丝丝入扣的失落感会悄然掩杀而来。这就是我的平庸吧?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孤独吧?人到晚年,谁不这样?尽管他很享受退休后的闲适安宁,但他还是会想起从前,想起当年的荣耀和风光。而且,往事越是久远,越让他像对一瓶陈年老酒般眷念。比如,他就认为,穿军装的卓世民,比穿警服那个卓世民,更让他感到自豪和骄傲。脱下军装后,卓世民有时也会想到重回自己当年战斗过的地方,见一见那些一同浴血奋战过的人们。但总是因为忙于工作,总是因为有些过往的人和事,不到那个时间点上,你不会在岁月的河流里逆流而上,再度遇见曾经的那个你。
人内心里存放的往事、烦恼、忧虑,以及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希望与梦想,总需要一束光来照亮。所谓人活通透了,想明白了,大约就是卓世民此刻的心情。纵然前路不可知,生命总是无畏的。
卓世民给省厅陈厅长打了个电话,说要见他。陈厅长说,老卓,我正要找你呢。晚上来我家吧。我让你兄弟媳妇给你烧条江鱼,我还有好茶等你来品。
晚饭后,在陈厅长的书房,两个老伙计泡好普洱茶,卓世民谈了侬阳阳一案的诸多疑点,然后说:
“老陈,我想去下面跑跑,摸摸情况,顺带去看看我在那边的一個老战友。”
陈厅长有些诧异,问:“你的病,不管了?”
“医生都管不了,我管它做甚?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陈厅长斟词酌句地说:“老卓,这期间你的身体……没有感到什么异样吧?”
卓世民嘿嘿一笑,“什么感觉都没有。该吃吃,该睡睡,该打球时还打球。得这种病的人,都是被吓死的。我这人,你晓得,从不怕吓。”
“我认为,你还是待在家里好。”
“老陈,既然要去阎王那里报到了,你就让我随了自己的心愿,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一个老刑警,自有他的活法和死法。”
陈厅长和卓世民共事也有二十多年了,他知道卓世民做事有他自己的方式。这桩案子,有可能钓出五孃这条大鱼,但眼下还没到厅里直接参与的时候,前期的秘密介入,正是卓世民。他给他续了一杯茶,眼睛有些湿润了。
“老陈,还是那句老话吧。能站着,就不躺下。”
陈厅长叹了口气,说:“去吧。有什么情况,直接向我报告。另外,你的背后,我会安排好。”
卓世民明白陈厅长是要给他安排一个“守护”,因此他说:“不用了。那边是我打过仗的地方,情况熟,战友多。”
陈厅长沉吟片刻,然后说:“那两个犯罪嫌疑人,让武钢他们先秘密追捕。青山州情况比较复杂,你要小心点。老卓,一旦身体有什么不适了,或者事情棘手,就马上回来。”
陈厅长似乎话里有话,卓世民没有详问。他说了句让陈厅长很感动的话:“一个老兵最高兴的事,就是重返战场。”。
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老伴肖佳说下午要去烫头。卓世民在餐桌对面默默地看着老伴的一头银发,忽然说:“我也去。”
肖佳误会了,盯着卓世民的只有一寸多长的头发看了看,扑哧一声笑 ,“你这头怎么烫?”
“小姑娘,我是说,我陪你去。” 卓世民主动提出陪她烫头,这在他们的夫妻生活中还是第一次。他们连一起去菜场买菜的机会都很少。
包阿姨还在一旁收拾碗筷,卓世民这话让肖佳有些不自然。年轻时谈恋爱,卓世民就叫她小姑娘。肖佳嗔怪道:“老不正经的。”
卓世民也有些尴尬,自嘲道:“老了还装正经,那就是假正经。你前两天不是说胸闷气紧嘛,你们烫头时头上戴一个大钢盔架着烤,热气蒸腾的,我怕你喘不过气来。”
肖佳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蒸汽是作用于药水的,一点不影响心脏。你下午不是要打球吗?”
“不打了。”卓世民想了想,才说:“老兰说有事。我还是陪你去吧,也出去走走。”
老伴老伴,老来做伴。多年来他们并不需要卿卿我我的情话来维系感情。递一杯茶,准备好要吃的药,叮嘱添加衣服,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日常生活里的自然与习惯,岁月流逝中丝丝缕缕环环相扣的牵挂与惦记,如空气中的氧一样存在。体贴和温存,在对方的世界里无处不在,又消融于无形。退休前,卓世民的工作,肖佳从不过问,她只是为他担忧,却又很少表露。没有人知道,当卓世民去执行谁也不能告诉、没有时间期限的绝密任务时,肖佳一个人是如何挨过那一个个孤独的长夜。有一种爱,是永远默默地守候在你的身边。
肖佳要去的美发店就在社区里,他们走路去。小区里来往车辆多,在过路口时,卓世民趁势就把肖佳的手牵住,说慢点慢点,有车来。待过完路口,肖佳想把手抽回去,竟感觉手被丈夫紧紧握住。她有些不自然,心里又涌出一股暖意。这个死老倌,从来都是粗粗糙糙的,今天怎么又疯疯癫癫的了?
他们就这样手牵手地走进美发店,让店里的那些帅哥靓女们侧目。肖佳做头发时,卓世民在一旁跟美发师聊,就像一个要偷师的老徒弟。这个头盔里温度有多高?要蒸多久?我老伴心脏搭了支架的,不会有什么影响吗?你用的什么药水?是进口的还是国产的?成分是些什么?对头皮有无伤害?以至于肖佳说,老卓,你一边待着去吧。人家师傅心里有数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来做头。
老伴的头发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呢?卓世民努力回忆。依稀记得退休以后的某天早晨,他突然发现老伴顶着一头银色的白发坐在餐桌对面。他诧异地问,你去染发了?肖佳淡淡地说,不是我染发了,而是我不再染发了。不习惯是吧?原来多年以前肖佳就开始有白发了,她一直在悄悄地染发,卓世民竟浑然不知。肖佳说,现在我们都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婆了,我不怕给你丢脸啦。卓世民那时有些感动,他知道老伴这满头的白发都是为他操心操的,为这个家而白的。他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但话一出口却显得如此笨拙。你这头白发挺好看嘛,像一个有学问的文化人。人家说白头偕老嘛,不白头,我们怎么偕老?卓世民其实观察得挺准确的,老伴的白发不是那种花白或灰白,而是不带一丝杂色的纯银白色,透着令人尊敬的知性和典雅。卓世民只是搞不明白的是,那个一头乌发的小姑娘,怎么那么快就变成了满头银发的老太婆了?
都说造化弄人。这个造化是个什么东西?岁月?工作?生活?事业?社会?磨难?财富?顺境?逆境?或者别的什么。卓世民经常被肖佳说他太不注意她身体的变化,每当老伴在他面前说自己胖了或是瘦了,卓世民总是不经意地说,没有啊,你挺好的嘛。一个人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体重呢?又为什么要在意自己的头发白了或者少了?卓世民过去没有时间考虑这些问题,造化却把一切都塑造好了。从长发及腰到风尘满面,从青春灵动到步履蹒跚。造化就是那看不见的命运吧?就像你体内的胰腺“占位”,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哪个,而是这该死的、找不到主的造化。
肖佳烫了个花菜式的小卷头,一卷一卷的银发似白色的波浪,翻滚在一张慈祥娴雅的脸上。两人从理发店出来,还是手牵着手,卓世民不断扭头看肖佳,忽然笑着说:“完了完了。”
肖佳问:“怎么了老卓?”
“人家会说这个美女怎么跟一个乡下老倌走在一起了?鲜花插在老牛粪上咯。”
肖佳羞赧地说:“死老倌,你就疯吧。”
晚上,肖佳和包阿姨在客厅里看电视追剧。卓世民来客厅里站了会儿,电视上正在放一部热播间谍剧,老戏骨和小鲜肉搭配,谁是地下党、谁是卧底,搞得云遮雾罩的。卓世民没有兴趣,他想我要是像电视上那些红男绿女那样,任务早他娘的失败十次了。他的眼睛余光其实在老伴身上,她慵懒地蜷缩在沙发上,身上搭一条毛毯。肖佳问,老卓,你不坐下来看会儿吗?
卓世民说,不了,我去收拾一下东西,要出趟远门。肖佳没有起身,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她只问了声,要帮你收拾行李吗?卓世民说不用,还是我自己来吧。
卓世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了一会儿呆。遥远的南山村。同样遥远的战争年代。枪林弹雨中跃动的青春身影。并肩作战的战友。暗藏在丛林中的暗堡,就像潜伏在身体里的“占位”……
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伤感,或者说眷恋。这或许是最后一次出行了。这是一次告别式的出门。不是与家人告别,而是向总是漂泊在外、离家千里这种生活方式告别,向闪耀着青春身影的旧日战场告别,向人生最值得骄傲的岁月告别。过去常说,总有跑不动的那一天,那时就在家歇着享清福。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清福倒是享到了,却显得这么短促,那么仓皇。
过去他出差,要带什么行装,肖佳从来插不上手。他分明在夏天出门,却要带上冬天的衣服,他从不跟家里人说要去哪里,去多久。久而久之,他的行李箱里都要装些什么,只有他清楚。有些搞密侦工作需要的行头,总不能让家人知道吧。因此他总是独自收拾行装。
肖佳端一碗鸡汤站在了门口,卓世民一回头,自己倒吓了一跳。“电视完了?”
肖佳把鸡汤递过来,说:“赶快趁热喝了。”
“晚饭时不是刚喝过吗?”
“明天你就走了,这汤谁来喝呀?”
鸡汤里有两根虫草。这些时日肖佳看丈夫气色有些不佳,就将冰箱里摆放了快一年的一盒虫草翻出来,煲汤给卓世民喝。这盒虫草还是卓婉玉去年到青海出差时买的,花三千块钱只买到一小包,大约有二十来根。之前家里为谁最该吃这名贵的玩意儿推来推去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卓世民说该炖给老父亲吃,肖佳说这是婉玉孝敬你的东西,你的身体也最需要,该你吃。卓世民说,那你就不需要了吗?要吃大家吃。卓婉玉说,就二两虫草,爸爸妈妈就别推了,你们都吃吧。我只恨自己工资太低,不能像买折耳根一样,一买就是几斤。卓世民开玩笑地说,你就当它是折耳根吧,折耳根吃了还清热去火哩。话虽这么说,肖佳还是用一个小电瓦锅专门来煲这虫草鸡汤,每次放上三四根虫草。卓世民总会把碗里的虫草夹到肖佳碗里,肖佳又给卓世民夹回去。每次都要来这几个回合。后来老两口达成协议:卓世民吃两根,肖佳吃一根。卓世民又会在肖佳不注意时,将虫草夹到老父亲碗里。他的理论是,营养都在汤里了,谁吃还不一样。
肖佳守着卓世民把汤喝完,卓世民拈出一根虫草,想塞进老伴嘴里,被肖佳断然拒绝。她把头扭到一边,说别闹啦。卓世民说,又要我减肥,又要把我当填鸭,这做人难呀。肖佳说,你要出门,还不知吃得好不好呢。卓世民心里想:就我这样儿,吃啥都是浪费了。他一把搂住老伴的脖子,说,听话哈。肖佳犟不过他,只得服从了。
卓世民嘿嘿一乐,“这就乖了么。”还顺手在老伴脸上拍了一下。
卓世民已经收拾好一个双肩包了,包的拉链还没有拉上,茶几上还有一堆药瓶没有收进去。
“这次出去的时间不会太长吧,去哪里呀?”肖佳问。
“青山州。”
肖佳的眼睛落在那堆药瓶上,“药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
“硝酸甘油和速效救心丸带了吗?”
“带了。每次都带,可从没有用过。”
“从没有用过的药,用上就管用。不然麻烦就大了。所以你还得带上防万一。”
“这世上只有概率,没有万一。”卓世民又想起陈厅长说的那个“万一”。他不相信有那样的好事。
仿佛有心灵感应,肖佳问:“老卓,那天單位上来车接你去看体检报告,你回来还没有跟我说起过呢。”
“噢,没什么,还不是那些老毛病。”
“具体指标,有升高吗?”
“嗯……血压,又高了点,高压到一百五十五、低压一百一;血糖也高了点,六点多;血脂降了些了,跟我这期间控制饮食、锻炼多有关系吧。”
“体检报告呢,我看看。”
“体检报告……哎呀,看我这臭记性,那天回来时,报告落在小唐车上了。”
“其他没什么吧老卓?心脏呢,医生怎么说?”
“没有什么啦,医生说我只要把血压、血脂和胆固醇控制好,就不会有冠心病的危险。另外就有点心律不齐。老毛病啦。”
“老卓,你血压挺高的啊!来,我给你测测血压。”卓世民本不想测,但肖佳已经去找来了电子血压仪,他只好捋起袖子,平躺在床上。老伴伏身过来帮他测血压时,他嗅到了肖佳头发上的香波味。卓世民微微闭上了眼睛。
啊,这味道,我就要闻不到了。
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搭在了老伴的肩膀上,轻轻地摩挲。尽管他们已经分床睡了,但还有性生活,每月至少一次。在肖佳看来,卓世民的身体依然很棒,还会像一头老豹子一般勇猛。她看出了卓世民眼睛里的渴望。肖佳说了声,别闹,正量血压呢。晚点再说。
“外公外婆在亲嘴呀!”杨颖忽然出现在门口,她欢快地喊,就像发现了大人的秘密。
肖佳回头,很难为情地说:“是颖颖呀,外婆在给你外公测血压呢。外公又要出门了。”
颖颖爬上床来,搂着卓世民脖子,“外公又要去抓坏人了吗?”
肖佳看了看血压仪的显示屏,说抓什么坏人,血压都那么高了。颖颖,快下来。别打搅外公。
肖佳收血压仪时,又说:“老卓,你不会是去揽单位上的事情做吧?”
卓世民笑笑,“不会。”
杨颖说,我今晚要跟外公睡。卓世民呵呵笑着说,行啊。肖佳说不行,你外公今晚要好好休息,不然他就抓不到坏人了。
肖佳牵着杨颖往屋外走,走到门口时,她又转过身来说,“老卓,你没有骗我吧?”
“我骗你什么?”
杨颖扮了一个鬼脸,说:“外公骗人就是小狗。”
“颖颖,别闹。”肖佳说:“我怎么不放心你这次出门呢?”
“哪次我出门你不操心?放心吧,我去几天就回来。”
“外公骗人是小狗!”杨颖又喊。
“汪!汪!”卓世民做狗状,伸手去抓杨颖,“不是小狗,是老狗。”
肖佳脸上有了担忧之色,“昨晚我做了个不好的梦……”
“行啦行啦,快带颖颖去睡觉吧。她明天还要上学。”
祖孙俩走后,卓世民跟兰高荣打了个电话,说下周不能来打球了,有事。兰高荣何其敏感,一语道破了他的天机。他说:
“老卓,你还真来劲了是不?那孩子的事儿不是已经撤案了吗?”
卓世民问:“你怎么知道?”
“普大卫告诉我了,还说你有些心神不定。老卓,你有事儿瞒着我。”
卓世民沉吟片刻,才说:“我去见一个老战友。”
“哪里的战友?”
“青山州那边的,当年打仗时候认识的。”
“那我陪你一起去。”兰高荣说得很干脆。
“不要。我烦你唠叨。我只是想一个人随便走走,散散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兰高荣才说:“老伙计,悠着点吧。咱们年岁都不小了。别忘啦,我是你的守护。”
16
烈日下,南山村的村长曹前宽站在公路边拦车。他手里攥着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有车来了就不停地挥舞。那钞票已经被汗水浸湿,油腻腻、皱巴巴的。不知过往的车辆是不愿载他一程,还是嫌弃这张钱太脏,只是傲慢地扬起阵阵冲天尘土,绝尘而去。
在曹前宽的上方,是他带领南山村的人挖了十二年的出村公路。准确地说,这只能算一条乡村便道,歪歪扭扭地挂在山崖上,像一段随时都要被山风扯断的绳子。公路的路基虽已垒好,但还未封水泥加固,只是按石块的天然形状相互镶嵌咬合。农家的山墙、甚至墙壁,都是这样垒建的,唯有优秀的石匠才能做到这一点,把那些不规则的石缝垒成现代派的壁画,怎么看怎么有道理、有巧劲。天然去雕饰,民间有大师。但一条跑车的公路路基也这样垒的话,平常倒问题不大,遇上雨季天,头顶飞石,路面走水,恐怕一场暴雨下来,这路就会像被战火摧毁的了。加之道路狭窄,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峭壁,那崖壁上一条条炮杆的痕迹历历在目,还有一些巉岩悬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的,仿佛随时要掉下来。路面大体还算平整,铺了拳头大的弹石,尚未垫土,人走在上面硌脚,车开上去像走独木桥。没有九个胆的驾驶员,大概不敢开这样的山路。
曹前宽的新难题就在这里。这条浸透了汗水的路挖通了,但是没有车敢开上来。人们还不能放开心情地来喝酒庆贺。昨天曹前宽在山下的公路边拦了半天车,好不容易说服了一辆农用柴油车,给了五十元钱,请那师傅走一趟。农用车铆足劲爬到鹰爪背处,终于像一条力竭的老马,喘着粗气出溜下来了。师傅说,大爹,这也叫路?谢谢了,我的车不好,我还有家小,我还你这五十元吧。
昨天晚上村里一些流言已被山风吹到曹前宽的耳朵里。修公路这样的活儿,哪是我们几个山里老倌干的?那县里交通局养的那些工程师是干啥吃的?人家外面挖路都靠挖掘机挖,铁胳膊一伸,就把岩石啃下来了。哪有我们这样一锤一锤打的?挖路又不是挖一条排水沟,水往低处流,路得往高处走。走得通走不通,光有蛮力气还不行,得靠那些读书读得狠的人说了才算数。好比那蛇有蛇路,象有象道,马帮走的路能跑车轮子的话,儿子也可打老子了。
曹前宽的老伴被这些流言催出了眼泪,说十多年来口水说干了,汗水淌尽了,胡子头发也苦白了,还换不来一句好话。这人心难道比石头还硬?曹前宽说,山里人嘛,心就是要比石头还硬。要不你怎么搬得动那些石头?车开上来了,就堵人家的嘴了。
这天早上,曹前宽下山前对在村口观望的村人说,农用车马力太小,爬不上来,没关系啊。我们的路是修给大卡车的、修给后生们将来要开回村里来的小汽车的。我今天就给你们叫一辆车上来。你们在村里等着听汽车喇叭声好啦。
曹前宽坚信自己修的路是可以跑汽车的,至少跑越野车没有问题。他知道一条新公路得有一两年时间来将路基压实,边坎护坡再做些修整,然后再跟政府申请点水泥,将来路面铺平了,什么车不能上来?小狗烤火还得慢慢来嘛。山里人,就是性子急,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他就想不到,也不相信。因此,他在路边专拦那些看上去有些档次的越野车,它们底盘高马力大。不过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看得上越野车,越野车们看不上他。
太阳快落山时,终于给曹前宽拦下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驾驶副座上一个穿短袖白衬衫的中年男人探头问:
“大爹,你要去哪里?”
曹前宽说:“老板,老板,我想請你做个好事,帮我跑一趟山上。我给你一百块钱。谢谢了老板!”说着就把钱塞过去。
那人推开曹前宽的手,问:“跑哪里?”
曹前宽指指头顶的那条路,“去我们村,从这里拐上去,就五公里。刚刚挖出来的新路,宽宽的大马路。耽搁你半个小时,拜托了,老板。”又把钱递过去。
那人再问:“你是谁?上面是哪个村庄?”
曹前宽说:“我叫曹前宽,是上面南山村的村长,还是村民党小组组长。老板,我不是个坏人,你要相信我。我这把年纪的人了,不会编坏话来哄你。这条路是我带着村里人挖了十多年挖出来的,还没有走过车呢。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走一趟。看看我们修的路,能走车不?路宽着呐老板,你的车好,几脚油门就上去了。”
这人跳下车来,抬头仰望山崖上挂着的路。车后排座紧跟着又跳下一个年轻人,麻利地站在他身边,还递过去一个茶杯。白衬衫中年人说:“南山村我听说过,过去是个支前模范村。”
曹前宽心中一喜,朗声道:“就是咯,老板。我们村庄过去很风光的,上过中央电视台哩。”
白衬衫中年人一挥手,“我们上去。”
他身边的年轻人想要说什么,但被他用眼光及时制止了。曹前宽激动得连声道谢,今天可算是碰到贵人了。
车摇摇晃晃驶上曹前宽的路,走得不比一匹骡子快。行到鹰爪背处,越野车竟然拐不过去。驾驶员头上在淌汗,曹前宽也感受得到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的紧张。倒是那个白衬衫中年人心宽得很,他说:“倒一把,就过去了。”
在这种地方倒车,车屁股冲着悬崖,真是考验人驾驶技术和胆量。曹前宽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他说:“老板,等会儿到家里,我给你逮两只土鸡。”
白衬衫中年人说:“谢谢,不必了,大爹。给我讲讲你们村的事,还有这条路,怎么挖出来的。”
曹前宽的故事才讲了个开头,车转眼就到了村口。曹前宽打住话题,对驾驶员说:“师傅,麻烦你按一下喇叭,朝死地按。谢谢,我给你们一人逮两只鸡。”
白衬衫中年人笑了,“大爹,你家养了多少只鸡呀?”他又对驾驶员说:“你就按嘛,又不费电。”
汽车喇叭清脆地在山村里鸣叫,惊飞了村口树上的一群鸟儿,吓跑了山岩上觅草吃的山羊,还惊动了山里人家的炊烟,炊烟仿佛也不动了,呆呆地悬停在半空中,探望着这闯进村里来的黑色怪物。坐在驾驶副座的白衬衫中年人听到他身后传来一阵阵喃喃自语:
我家老母亲,汽车开进村里来咯!我家老爹,汽车喇叭在喊你咯!曹发标、曹发勤、曹友民、曹友君、曹前东,汽车开来咯,喇叭响咯!曹家的列祖列宗,我们村有宽宽的大马路咯……
白衬衫中年人回头,看见了这个山野老汉眸子里的泪花。他对司机说:“你继续,使劲按!”
一些村人跑出了家门,惊讶、兴奋、激动,小孩子们新奇得大呼小叫,好像这车不是开上来的,而是天外飞来。村人眨眼就把车围住了,当然,他们还是心存敬畏,离车有五六米远地围观,指指点点。不是他们没有见过汽车,而是他们还不敢相信自己的村庄也可以开来汽车。
有个老倌也像曹前宽的老母亲一样,几十年没有下过山,他豁着一张无牙的嘴说:“这车是公的。”
一个年轻人逗他,“大爹,你咋个看出车是公的呢?”
老人指指车屁股后面的排气管,“得给人家穿件衣服么。害羞多多咯。”
一个山村的美梦成真,让曹前宽重新找回当年戴大红花当支前模范的光荣与自豪感。他笑呵呵地把车上的三个客人拉进家,吹燃火塘,烧茶倒酒,杀鸡炒菜。他说:“老板,我们山里人,拿直套。你是第一个开车来到我们南山村的人,说明我们的路没有修错。贵人啊!生死不管,咋个也要喝一碗酒再走。”
车上那个年轻人想推辞,但白衬衫中年人倒也爽快,在曹前宽家的火塘边坐下来,端起土碗就喝了一口老苞谷酒,然后说:“噢,好久没有喝到这样有劲道的酒了。来吧,曹村长,村里修路的故事你还没有讲完哩。”
曹前宽其实已经隐约感到这个穿白衬衫的中年人像个下乡的干部。但他前面老板长老板短地喊出口了,人家也没有反对。现在改口已经来不及了。管他是谁吧,再大的干部他曹前宽还是见过几个的。这村里修路的故事,石头人听了也会动容。
不过,曹前宽是个直套人,修路的故事讲完后,他心里憋着的话还是直杠杠地说出来了。“这位老板,敢问一下,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白衬衫中年人哈哈一笑,“我像做生意的吗?”
“不像。”曹前宽大着胆子说,“你像个下乡干部。”
开车的驾驶员终于忍不住,说“这是我们州里的刘书记。”
“书记?管哪个……哪个单位的书记?”曹前宽惊讶得张大了嘴。
刘书记身边的年轻人说:“青山州委书记,哪个单位不管?刘书记是刚刚从省里调来的。”
曹前宽一拍大腿,“哎哟,我的老天爷爷!遇到贵人了!冒犯冒犯了。刘书记,我们山里人拿直套,得罪了你也生死不管了。我喝一碗酒赔罪。”他的酒碗高高举起来。
刘书记忙拦住他,“有什么冒犯得罪的。你给我上了一课,曹村长。”他又转头对秘书小王说:“把在乡政府等着的那些人都叫上来,让他们都来听听曹村长讲修路的故事。对了,让他们进村时,按喇叭。”
一个小时后,山村再度骚动起来,喇叭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一溜车辆塞满了村口的道路。一干人马匆匆赶来,他们是县里的书记、县长,还有歇马乡的干部们,他们本来在乡里迎候刘书记的调研,谁也没想到刘书记直接扎到村里来了。当他们涨红着脸、揩着汗说,一个劲儿道歉说:“刘书记,我们来迟了”时,刘书记说:
“的确来迟了。我们都来迟了。”
曹前宽后来逢人就说,不是我遇到贵人了,是我们南山村遇到好政策了。当年把土地分给大家的政策有多好,人家刘书记带来的新政策就有多好。
那天,青山州委刘云天书记在曹前宽家的院坝里开了一个现场会,他把曹前宽的手掌举起来,说:“你们看看这只手,掌心都是厚厚的老茧呀!村里这条路是怎么挖出来的,你们都来摸一摸就知道了。曹村长说前几年换二代身份证,他在派出所连指纹都按不出来。过去,政府的公路建设规划不到自然村一级,是受历史条件限制。但是人家不等不靠,自己挖出一条路来了,这就是当代愚公。这就叫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难道我们现在不需要这种精神了吗?更不用说这里曾经是前线,当年为什么在这里打仗?每一寸土地都有先辈洒过热血,难道我们就不该珍惜?曹村长,老鹰山上那块界碑的故事,你再跟我们说说。”
曹前宽是个不会怯场的人,领导越多,他的嗓门越大,情绪越高。他还捧着水烟筒,像给后生们讲故事一般自然。“我们南山村曹家,从一世祖曹应征老大人算起,一边种地,一边为国家守关卡,一股水淌下来是清清白白的。九十年代初期,枪炮声不响了,我们这边依然不敢睡安稳觉。那边不服气,总想偷偷把界碑往我们这边挪。有一回他们上来六十多个人,荷枪实弹的,想要挪198号界碑。一个放羊娃下来告诉了我。我一边给上面报告,一边带上全村男女老少,生死不管,操起扁担锄头砍刀都上去了。我告诉他们说,你们敢把界碑挪一寸,我们就和你们血拼到底。我曹家老祖先在这里传了二十四代人,怎么敢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少一寸土地?后来边防部队和外事部门的人赶来了,他们才撤了回去。”
“听见了吧,同志们。”刘书记说:“这才叫家国情怀。曹村长,我有个好消息给你。国家刚刚有了新政策,边防不能空心化。边境线五公里以内的村庄,一律不搬。边境不安宁,就没有我们的和平生活。”
“刘书记,这政策太好了!”曹前宽高声叫道,“边境线上的界碑,虽说有边防军随时来巡逻,可人都搬走了,谁来招呼人家边防军喝口热水?谁来跟他们讲讲边境线上的新情况?从来都是军民一家守边疆嘛。”
“你说得对!军民一家,才是钢铁长城。”刘书记说,“曹村长,我们首先要建设好自己的家。今后,国家要加大对你们的扶持力度,我们既要脱贫致富,还要固边守土。要让边民们留得住,关键要让他们富起来。对于那些生存条件险恶的村庄,像南山村这种被判了‘生态癌症的村庄,再苦再难,我们也要像当年打仗一样,向贫困开战。‘生态癌症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脱贫攻坚的干劲,缺少了为国戍边的精神。我们的边防,绝不能空心化。今后州、县、乡、村、人,五个层面联动起来,强边固防,人人有责。南山村有它的光荣历史,也走过弯路,不就是因為少了一条路嘛。路通了,天地就广阔了。我看南山村就可以搞成一个爱国教育示范基地。曹村长,你这条路,我的车都不好走,游客怎么进来?今后谁愿意来做买卖?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又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回乡参加建设?”
曹前宽低下了头,“屋檐水也能滴出石窝窝来哩。等我们缓过劲儿来,再挖就是。”
“我可等不起了。”刘书记笑了,“县里高书记、戴县长,你们安排交通局的人来重新测量一下,按四级村组公路标准设计,把专业筑路队派上来,重新修。坡度要降低,弯道要拉直,路基要加固。你们县所有靠近边境线的村庄,都要照此办理。国家财政已配套了专项资金,你们下周就给我报上方案来。南山村这条路,我要亲自督办。一个为国家守边境线的村庄,一不能再穷下去,二不能没有一条路。”
刘云天下山时,天已经黑了。曹前宽要去逮鸡,刘云天笑呵呵地拉着他的手说:“曹村长,你的土鸡就留着下蛋吧。我看哪,你这里土地不多,但山上的植被还好,地方也大,以后你带领大家把养殖业搞起来,也是一条脱贫的路径。路修好了,山里的好东西不愁卖不出去,对吧?”
(未完待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