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消费的时代,物质文明高度发达。诗歌有何功用?我想这是每一个写诗之人自省时,所要破解的疑惑之一。一方面,从功利和实用主义出发的当下,写诗,既不能果腹,也不能充饥,显得另类而边缘。另一方面,打开手机微信,公众号里的诗歌储存又是空前的多。一天写一首的诗人似乎也不少,他们复制粘贴,在微信群里四处传播自己的诗歌作品,且不论这些诗歌的质量和成色如何。单就论这种现象营造出来的诗歌繁荣,就足以让人眼花缭乱。面对这种乱象与虚无并存的现实世界,我想,真正的诗人是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且远离浮躁、俗欲以及喧嚣构成的诗歌舞台。许多诗人在怀念八九十年代文学狂热的时期,人们一方面疯狂地投身文学,另一方面,又固守着内心的纯真与情怀。理想与现实,虽然也遭受着物质文明的分割与冲击,但是,心底里对文学的热爱是赤诚的,对文学的感怀是率真的。
郭绍龙发给我一组诗,从发表在1989年第8期《大西南文学》的《雨季》到新近创作的诗歌《真言》等诗作。时间跨度约三十年。郭绍龙的诗歌之前我也在《边疆文学》《绿风》等刊物上读到过部分。此次,他集中发给我的这些诗,我是第一次较为全面地阅读一个诗人的诗歌作品,且透过诗歌作品来走进一颗诗心的纯真与思考。郭绍龙的诗歌大部分是抒情诗,从诗歌的抒情特色中,可以看出,诗人一直在为实现自己的诗歌理想而储备,而书写。而且,从他诗歌作品的书写背景以及内容包含的信息可以看出,他时刻在审视自己的心灵,关注着诗心的成长。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位于云南省文山州的丘北县,从诗歌地理的边境来看,属于边疆诗群。在远离诗歌话语权的中心,在山水纵横的西南边陲,诗人的这种对诗歌的虔诚,既有忠实于自己心灵的价值探索,又有沉浸在对自己诗艺不断探索和摸索的表达当中。郭绍龙的诗歌很安静也很沉静,他在创作诗歌时,所运用的诗歌语言,是有着良好的审美感受和感悟的,语言难度上,不追求高稻和虚空,接近抒情的本色和本色的抒情。横跨三十年的诗歌创作,可以看得出来,诗人在面对自己的诗歌创作时,始终心怀虔诚地去探索,然后修正自己的诗歌写作道路。
里尔克在《柏烈格的随笔》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我觉得有必要抄录至此。一方面,与绍龙兄共勉,另一方面,这段话所讲述的关于诗歌写作的思索与初衷,暗含了很多与诗人诗性诗心相通的秘径:“我们应该毕生期待和采集,如果可能,还要悠长的一生;然后,到晚年,或者可以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像大家所想象,徒是情感(这是我们很早就已有了的),而是经验。单要写一句诗,我们得要观察过许多城许多人许多物,得要认识走兽,得要感到鸟儿怎样飞翔和知道小花清晨舒展的姿势。得要能够回忆许多远路和僻境,意外的邂逅,眼光光望它接近的分离,神秘还未启明的童年,和容易生气的父母,当他给你一件礼物而你不明白的时候(因为那原是为别一人设的欢喜)和离奇变幻的小孩子的病,和一间静穆而紧闭的房里度过的日子,海滨的清晨和海的自身,和那与星斗齐飞的高声呼号的夜间的旅行——而单是这些犹未足,还要享受过许多夜不同的狂欢,听过妇人产时的呻吟,和坠地便瞑目的婴儿轻微的哭声,还要曾经坐在临终人的床头和死者的身边,在那打开的、外边的声音一阵阵拥进来的房里。可是单有记忆犹未足,还要能够忘记它们,当它们太拥挤的时候,还要有很大的忍耐去期待它们回来。因为回忆本身还不是这个,必要等到它们变成我们的血液、眼色和姿势了,等到它们没有了名字而且不能别于我们自己了,那么,然后可以希望在极难得的顷刻,在它们当中伸出一句诗的头一个字来。 ”
提炼日常生活的诗意
何谓诗人?百度百科上说,诗人,就一般意义来讲,通常是指写诗的人,但从文学概念上讲,则应是在诗歌(诗词)创作上有一定成就的写诗的人和诗作家。诗人,通过诗歌创作、吟咏抒发激情,通过诗歌讴歌祖国的大好河山,通过诗歌传颂人间真善美。载入文学史上的诗人,应属于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艺術家的范畴。
在诗歌写作的题材和边界的拓宽上,诗人们历来都在诗海里纵情遨游着。郭绍龙的诗歌创作,更多的是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诗意,然后加以筛选,进行创作,直至完善,以期让诗歌作品和自己的心灵产生共振。比如这首《看女儿爬上高高的台阶》,诗人这样写道:“在和煦的春光里/是什么在高处发光/吸引了小小的人儿/刚会走的她 腿还很短/每上一级台阶都很费力/她偏着大大的脑袋/琢磨上去的办法/甚至手脚并用/才好不容易爬上一级/就这样 缓慢地往上爬/爬着爬着 女儿就长大了”,全诗也就十来行,但是诗味却很浓郁,透过一个很日常的生活画面,引出尾句的哲理“爬着爬着 女儿就长大了”。类似的诗作还有很多,可以看出,诗人思索的方向,更多的是贴近生活的细节,从细节里寻找自己要写的诗歌内容。
诗人熊焱在《什么样的诗才是好诗》一文中写道:“我心目中的好诗应该是这样的,它必须具有以下的几个特征之一:一、好诗是鲜活的。二、好诗是感人的。三、好诗是给人启迪的。”在列举了这几个特征以后,熊焱还继续写道:“当一首好诗诞生后,它必须有好的读者。这与个人的文化内涵和艺术修养有关,但主要的还是取决于他是否具有一定的诗歌常识和诗歌判断,是否具有诗歌的触觉和敏感度。”
写诗、读诗多年,面对网络博客、微信公众号上浩如烟海的分行文字,我始终保持着一个诗歌读者的警觉和判断。对那些无病呻吟、自说自话、矫揉造作、虚情假意的所谓“诗歌”总会一扫而过,甚或读上一两句就匆匆退出,不会再读。而对那些能触动人心、引起共鸣、语言鲜活、思想深刻的诗作,自然会多读上几遍,细细回味,然后去解构、分析,领略诗歌背后意境的美好以及诗歌层次呈现的灵动与美感。诗人的创作可能是苦吟式的,但是诗歌阅读者面对好诗时的感受则是喜悦的、惊奇的甚或是触景生情的。
郭绍龙的诗,从生活的诗意里选取素材,从日常经验出发,感情真挚、境界高远、审美情趣独特且在诗意的写作背后追求哲理和寓言的表达。他有他自己的诗歌美学追求与诗写主张。当我面对他那一首又一首或抒情、或写意、或记录的诗歌文本时,在精神的交流上,自然会被他诗歌涌动的真情所打动。郭绍龙在进行诗歌创作时,视角独特,在把握内心真切的感动时,总是会准确地揭示文字背后平淡的真味,因为呈现时的冷静以及描摹时的细致,让他的诗歌文字在白纸上凸显出灵魂的自由与纯粹。
比如《炒板栗》:“今天偷懒,一改以往的习惯/把剥下的壳,直接放回/装炒板栗的纸袋/渐渐的,壳比板栗多/要扒拉,才能摸出一颗/当我吃完,准备把一纸袋壳/丢进垃圾箱时,我心有不甘/再次在板栗壳中翻找,居然/又找到一颗饱满的板栗/我有点激动,好像/这一颗是白得的”,这首诗有口语诗的精髓,前面是平铺直叙,结尾处有升华的意味。相较于这首《炒板栗》,《出去走走》写得就很随性:“当你那颗滚烫的心/坠入深深的峡谷/你该出去走走/沿着蛇样游动的小路/什么都不用想/用双脚深情地吻土地/任目光四处流浪/看晚风散步的风度/看藤蔓挣扎的姿态/看晚霞灿烂地幻想/看小草自信地跳舞/看白杨沉着地抒情/就这样,什么都不想/不知不觉,你就会/登上一座不小的山岗/你就会发觉/月亮离你很近/星星也格外灿烂”,这首诗,诗人在构思时,心情很放松,让诗歌的语言虽然吟诵而直接流淌出来。诗人用一种生活的智慧化解自己内心的诗意,其实,我们写诗有时候就是和自己的内心对话,和自己的童真相靠近。
为故土深情歌唱
郭绍龙的另一部分诗歌作品中,有很多素材取自普者黑,对普者黑尽情讴歌和抒情的,为故土深情歌唱。比如这首《普者黑的春天》:“水草在悄悄掀起梦的绿潮/涟漪一圈一圈放大了春的向往//垂柳提着一串串梦的翅膀/带着大地在春风里飞翔//多情的蝴蝶/偷偷解开花朵的衣裳//波纹像叶脉将湖面伸展成碧绿的桑叶/我愿变成蚕,沉醉在这巨大的温床上//阳光拍着山石的光头 这深沉的诗人/将白云的诗行发表在蓝天上”,将自己对普者黑的深情,寄寓在字里行间,写得传神而动人。海德格尔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接近极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绝非其他。所以,唯有在故乡才可亲近本源,这乃是命中注定的。正因为如此,那些被迫舍弃与本源的接近而离开故乡的人,总是感到那么惆怅悔恨。既然故乡的本质在于它接近极乐,那么还乡又意味着什么呢?还乡就是返回与本源的亲近。但是,唯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反本。因为他在异乡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诗人江弱水说,我们在人世间历尽了风雨,尝够了辛酸,辛苦倦极,疾痛惨怛,穷则反本,于是不由自主地思念起家乡的歲月、童年的时光,心理上即刻像回到母亲的怀中,被环绕,被呵护,获得一种彻底的安全与信托。
普者黑无疑是诗人情感的归宿。另一首《在普者黑湖畔》,诗人同样深情歌咏:“最先看见的是一群白鹭/从湖这边的柳树起飞/越过湖面 落到/湖那边的化香树上/就像那白色丝网抛起又落下//鹰把影子落在湖面上/像一只蚕宝宝 熟睡不动/湖畔的一棵树上/正晾着一片白云//湖水那么静/但别以为它不动/风吹动山坡上的草/风慢下来时 小船已划到天上//最后 我看见多情的蝴蝶/偷偷解开花朵的衣裳/远山迷蒙 湖水如绸/那么多荷花绣在上面/像它小小的呼吸”,这首诗中,有很多传神的句子,比如“湖畔的一棵树上/正晾着一片白云”,以及“最后 我看见多情的蝴蝶/偷偷解开花朵的衣裳”,郭绍龙的诗歌在阅读上,不设难度,很容易读得懂,但是又不是那种很浅显的表达。他是有着自己鲜明的诗歌特色的。这首诗是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抒发游子乡愁里的感怀。诗人的写作,在这组诗里,调动了生活的经验,且敏锐地观察和体验生活后,认真地记录下了普者黑的风情与自然。诗人的写作是一种低语,面对故乡,面对“那么多荷花绣在上面/像它小小的呼吸”的普者黑,我们看见诗人的写作就像赤子站在母亲面前,自说自话地从容、淡然。宛如一个孩童欢乐地弹唱或者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急切地要把家乡的风物展现给外乡来的游客。
我们有时候说诗歌写作就是“说话”,说什么话呢,说人话,说真话,说实话,说动情的话。不是说自恋的话,说鬼话,说不食人间烟火的话。读郭绍龙的诗,就像是聆听诗人在诉说自己的一个童年故事。用诗歌的形式,在汉语的诗歌语境里,在抒情的张力中,在简约的文字表达里,他的诗歌在翩翩起舞,在词语、段落、句子的推动下,依靠情怀的隐秘流动,达成诗歌声音的诗学。顺应着自然的表达,产生恒久而有爆发力的回声。
不论《普者黑的春天》还是《在普者黑湖畔》,我们在郭绍龙的诗歌中,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诗人在诗歌写作中,是一种情感的还乡和怀乡。郭绍龙的诗歌中,鲜有生僻的词汇,多是一些常见的、平易的、朴素的词汇,他对语言的热爱,弥漫在字里行间。他的诗歌是一轮古老而又美丽的月亮,月光是诗意的会说话的家信,邮寄给诗歌里的故乡,也邮寄给明灯里的精神世界。
突围与返乡
郭绍龙在诗歌写作中,一直在探索,在摸索出属于自己的诗歌之路和语言特色。诗用语言来抒发情感,以此表达诗人的性情。而形成自己的诗歌风格,除了需要进行大量的诗歌创作外,还要在不断地写作中,形成一辨即明的诗歌风格,以确立自己独特的诗歌美学。每一个诗人在诗歌写作上的进步,都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个需要创作的积累,需要时间的累积,更需要作者思想的蜕变和创新元素的形成。
因为每个人的生活内容,生活经验的不同,所以,在诗歌写作时,侧重点和指向自然会有所不同。苦难的生活,引起诗人对世事的哀叹,能写出好诗。平淡的生活,只要有一颗诗心在闪光,在向着低处的方向窥视,在日常经验中找到自己最合适的表达方式,同样可以写出好诗。
美国传奇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从二十五岁开始弃绝社交,女尼般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三十年,留下诗稿一千七百余首。其诗歌主要写生活情趣、自然、生命、信仰、友谊、爱情。诗风凝练婉约、意向清新,描绘真切、精微,思想深沉、凝聚力强,极富独创性。为当代诗人所推崇。所以,诗歌写作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是写什么,而是怎么写。
郭绍龙写诗,有很多是在尝试着变幻自己的风格。他早期的诗作是这样写:“小屋立在雨季的腹中/你坐在你小屋的腹中/日子在你心中躁动/总是见不到太阳/日子会发霉吗//风从远方赶来/推开窗户/牵走了许多日子//没有雨具/你一千次一万次地下决心/最后踩着小屋的昏暗/登上雨季亮汪汪的额头/雨季那透明的发丝/并没有在你面前/投下阴影/你真后悔/出来晚了”(《雨季》),从这首《雨季》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早期有着自己心灵吟唱的特点,简单、纯真,而成熟期,诗人这样写,比如《香坪绿荫》:“天空都被绿占据/没有缝隙/浓得化不开 逼出/蝉 内心深处的绝唱//顶高的 是百岁杉王/古香樟 矮一截/八角 再矮一截/最矮处的那些/藏着红的桃 黄的李 绿的梨//雨后 薄雾 围在/鸡冠岭的颈项 绿意/从高高的香樟叶上滑落/一滴 又一滴/幸福的绿潮 在我灵魂周围/汹涌 其中/有桃的甜 八角的香”,这个时候,诗人在语言上有了节制与思考,诗人对故乡、对山川,对天空和大地的拥抱与赞美,无一不在感知与认同中,将自己的审美能力和审美情趣尽情地展露。郭绍龙的诗,没有空洞的概念,拒绝高蹈的说教。在力求语言鲜明的写作中,深层次地将诗歌美感进行延展和拓宽。他的诗歌有着天然的亲和力,语速均匀,情感内敛且在诗的解构上也力求严谨。在诗歌的整体建筑上,阅读郭绍龙的诗,很容易与他诗歌中的情感与思想产生共鸣。他的诗歌,自始至终都在靠真诚打动别人,关注当下,触动故乡脉搏,鲜明的诗风中,有着思考的宁静。
在短诗中,诗人也在求新求变,比如《森林中的少女》:“鸟鸣如蜻蜓的翅膀/擦亮斜织的晨曦/森林深处 潭边草地上/七位少女 在薄雾中/全身裸露 睡眼蒙眬/在梦幻的晨光中飘动/音乐自潭水升起//清亮幽深的潭水/让七位少女 初次/看清自己的清纯/白瓷般的脚探进水中/潭水开始渗入她们的青春//森林像一座神圣的教堂/七位少女听懂了鸟语”,这首诗写得沉静而纯美,将自己的情感置换到一个理想的梦境,一个舒适的角度,加以阐释。诗人的诗心是坦荡的,是赤诚的。
诗人蓝蓝说,诗歌肯定来源于生活,来源于诗人对生活的感受、经验。但诗歌也有超出生活的那一部分,恰恰是这一部分把人从生活的泥淖中解放出来,它的任务是带着自由和公正的力量重返生活,帮助我们进行自我教育,帮助我们继续生活。生命经验使我复杂,但诗歌令我单纯。生活对人的教育在于获得看待事物的更多角度,找出事物之间复杂的联系,让你逐渐拥有洞察力和判断力。而诗歌让你拥有对他人的想象力,让你对一些基本的常识愈来愈清晰,譬如爱,譬如真挚和善良,譬如你应该为人的平等、公正做一些事情,因为人类是一个整体。这一切让你知道你的渺小和不可或缺,让你在一种责任里安守本分,让你变得老实而不容易被欺骗。
读郭绍龙的诗,宛如看山涧流淌的溪流,落叶飘在水上,随水流流向远方。
读郭绍龙的诗,就是从他的笔下觅赤子心中的乡村图景和自然童话。
郭绍龙的诗歌,生活气息浓郁,所写的诗大都是从生活的图景中提炼出日常的元素,然后加以描摹,诗歌画面感很强。一首诗读完,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幅乡村田园画。他的诗,浅显易懂,可别小看了这样灵动的诗作,他考验诗写者的生活阅历以及对生活的概括与总结。读郭绍龙的诗,就是和乡村的赤子对话,也是和一个乡愁乡韵缠绕的时光对话。郭绍龙用诗歌铺陈出自己生活的理想与王国,他的诗歌是经过生活的铁锤锤炼过的,值得反复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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