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第一次见张富德,是在一个午后,他黑瘦黑瘦的,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身着一件油浸似的短衫,牵着牛,嘴里叼着辣烟,慢悠悠地往家赶。拴了牛,摘了辣烟,放下背架,干笑两声,就在门家前的木墩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从此,我认识了组织上安排的“亲家”。
原以为,组织的安排,只是一种工作需要,没想到从2014年挂钩张富德,一挂就是7年。7年,我看着他家添丁加口,也看着他父亲老去仙逝;7年,我看着他建新房、拆旧房、搬新家、住新房,从赤贫到脱贫。我们从陌生到熟悉,从无话可谈到可以坐在一起吹牛侃大山,甚至他年轻时追姑娘的过往都能如朋友般慢慢道来。那些看似云淡的风轻的日子,他说得轻松,我听得沉重,那些苦和累,他谈得不咸不淡,却在我心里激起波澜。他,虽然不起眼,却值得被铭记,他的奋斗精神,值得许多人学习。
建房记
张富德是大倮者岩峰脚村人,家里排行老五,村里人称“张老五”。
张富德有点牛筋,一是性格有点倔,二是他爱养牛,三是做事一根筋不达目的不罢休。或许,因了这些缘由,村里人对他多了一份敬意。说起张富德,大家都说,那家伙苦得(方言,吃得苦)。
在农村,用勤劳、肯动、苦得形容人都是对一个农民最大的敬意。张富德配得上这样的敬意。
2013年底,张富德纳入建档立卡户,那时他家住两格泥瓦房,房子四处透风,牛圈、猪圈、鸡圈就在房前,鸡啊牛啊拴在门前,风一吹过,各种浓烈的味道直往家里钻。泥筑的墙面,被岁月洗刷得黑不溜秋,大白天的进家不开灯就黑灯瞎火的。
2014年,县上吹响脱贫攻坚工作号角,危房改造工作轰轰烈烈进行,张富德作为2013年底第一批纳入建档立卡的贫困户,拆旧建新可以享受3万元的建房补助。3万元,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笔不小的数字,他一咬牙,决定拆旧建新。
张富德新房子地基选在路边,在老房子对面三四十米的地方,一百来平方米的地基,方方正正,右边有块菜地,可以建猪圈牛圈,还可以盖个小型的晒牛场。张富德与人说起建房规划,许多人不相信他也能建房,大家虽嘴上不说,心里却认为他是在吹牛,就凭他家现在的条件,想建房,无异于笑话。
他家里两个老人,父亲张国李年老多病,母亲张国英身体还算硬朗,除了煮点饭,喂喂猪,也没啥劳力,两个孩子张金焕、张金李还小,家里就夫妻两个劳力,人又本实,去哪里拿钱盖房子?对张富德的质疑,从他决定建房那一刻起,就没有停止过。甚至有人说,他张富德都盖得起新房子,岩峰脚全部都盖得起新房子了。
张富德也不反驳,只身到八寨建筑工地上打工,拌砂浆、支砖、架模,建筑的门道他用心记,一有机会就提师傅的砖刀练上两手,慢慢地建房程序他早已铭记于心。
从建筑工地打工两个月后,张富德再次出现在岩峰脚村。重新出现的张富德,令岩峰脚人另眼相看。
他一个人在地基上开始了建房造屋的大工程,挖砖洞、起地牵梁、浇筑,他没请过一个工人,就他和老婆徐开英两个人,蚂蚁搬家似的,一点一点地垒建起来。
他新屋基没有公路高,大约矮两米多的样子,张富德没有填高地基,而是先建了一层地下室,与公路齐平。仅浇筑了一个地下室,张富德的工地便停工了。
我左一天去看,是那一层地下室,右一天去看还是那一层地下室。问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工,他笑笑不说话。村里人的闲话一堆一堆的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动声色,该养牛养牛,该干农活干农活,偶尔到新房走走看看,比比画画,吸两口辣烟,背着手就回来了。
当时,岩峰脚村我挂钩的人家张国彦、张富廷都是同期盖房的,眼看着其他家房子主体框架起来了,张富德的还是一层地下室,他不急,我都为他心急。每次去,问他什么时候动工,他只说,等等。也不向我哼穷叫苦,只说等等。他能等,脱贫的任务可不能等。村里人说他傻,地下室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简直是浪费钱。
我数了下他家的牛,大大小小有八九头,这些牛变卖成钱,盖间房应该不成问题。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笑笑,也不多说话,只是看着牛,满眼不舍。
2015年,张富德的新房再次动了起来,还是他家两口子,一个砌砖,一个拌砂浆,每天五点多,天刚麻灰灰的就起来支砌,每天晚上点着电灯一个人在工地上忙碌到十一、二点。特别是一楼支砌好,需要架模那几天,徐开英帮不上忙,张富德一个人既当师傅又当小工,轧钢筋、架模,需要几个人合作完成的活路,他一个人就承包了。浇灌那天,他叫来亲戚朋友,大家帮忙一天,房子一层总算是浇灌了起来。
我问他,这么大的工程,两口子怎么挺下来的。他咂一口辣烟,吹出长长的一口烟圈,慢条斯理地说:“为了争口气,再苦再难,都挺得下来。”说完,他再咂了一口辣烟,说:“只是可惜了我那几头牛!”
新房子还未建好,2016年他父亲张国李便离开了人世,这给张富德的心里留下久久的遗憾,他一直说,要是房子早点建,他父亲肯定能住上新房子。
2018年,张富德搬进了新房子,房子只有一层,没有装修,还是清水墙。家里没什么家具,除了几根凳子,两张床,什么也没有。我家里有些二手家具,他说不嫌弃,自己找车到我家拉了沙发、床、衣柜、电视柜,总算把一个家塞得有了点烟火气。
为了建房,他先后卖了8头牛,只留得一条老母牛做种。所幸老母牛成器,2018年就给他家添了丁,多出一条黄白相间的杂交牛。那毛色,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
后来,他又陆续新建了二楼、三楼,三楼直至2019年底才完工。
张富德的房子不是村里建的最漂亮的,却是村里建房战线拉得最长的,但他不等不靠,就靠一双手,两口子就建起一間房,这精神,在我心里筑起了一面自力更生的大旗。
有些人,平凡,却让人心生敬意。就如张富德,他没做过多少伟大的事情,甚至常常给我出些难题,我却从来没有怨过他,有的只是敬佩。
养育记
张富德搬到新房子后,我到他家的次数更多了。一会儿去看墙缝封没有封,一会儿去盯楼梯口盖没盖,一会儿去盯环境卫生搞没搞。每次去,大大小小的问题,总是一摞一摞的。
盯着这些问题,头疼归头疼,整改那是必须的。每次整改,就要与张富德聊半天,聊着聊着,他的许多观点、想法也慢慢聊出来了。
小儿子张金李刚到上幼儿园的年纪,大倮者村委会只有学前班没有幼儿园,张富德就把张金李送到大栗树去上幼儿园。
从大倮者去大栗树还有近10公里的路程,我问他,每天接送孩子不麻烦么?为什么不晚几天送孩子上大倮者的学前班?张富德说,大栗树毕竟是集镇所在地,集中了全乡最好的师资,哪怕我少吃一顿飯,少喝一顿酒也要送小娃去上好点的学校。他说,再难不能难教育,再穷也不能穷教育。说到接送的问题,他说,村里有人专门负责接送,每个学期600元。这600元,他说他愿意出。老婆徐开英也笑着说,“我做一天小工60元,打10天的工就够接送一个学期。10天换4个月,还是划算。”
在许多人高唱读书无用论的农村,教育,却在这个农家汉子的身上,如血液一般深深地植入脑海。没有教育,哪来的富裕?哪来的脱贫?张富德不仅仅是从物质上挤上了脱贫的列车,更是从精神上,挤进了脱贫的列车。
在马关广大农村,人民穷,就穷在教育上,穷在思想上。知识少,眼界窄,知识限制了想象,更限制了发展。当许多人还盯着一亩三分地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张富德已经想到了没有教育就谈不上脱贫。他不仅要从物质上脱贫,还要从精神上脱贫。
张富德对孩子的教育抱以厚望,对老人的赡养倾尽全力。
村里人都知道,张富德与哥哥张富专家有矛盾,可谁也说不清这矛盾的起源是什么?只知道两家人不合气。原来,兄弟俩是因为赡养老人和分家的问题闹出来的矛盾,矛盾的集中点是老人归谁养?怎么养的问题。哥哥的赡养方案有两个:一是一家养一年;二是一家养一个。张富德没读过几天书,对老人却十分孝顺,他不同意哥哥的说法,坚持两个老人必须由一家养,不能把老人分开,也不同意一家养一年,怕老人不安心,也怕落到最后老人没着落。最后还是中间人提出,赡养老人多分两格房子,张富专常年在外打工,赡养老人的义务落到张富德头上,房子也分到了三格。张富专分到靠路边的一格房子,由此,兄弟俩不合气很多年。
张国李去世后,母亲叫他养母猪,张富德为哄母亲开心,对养猪不感冒的他买来8头老母猪。老母猪先后产仔74头,眼看着这些油光滑亮的小猪儿快要满双月,可以出售了,张国英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那些小猪仔三天两头死一头,74头小猪儿,一头不剩,他苦笑着说:“那一年我整整杀了74头猪。”不知就理的人,还以为他一年卖了74头猪。
养猪只为逗母亲开心,哪想到,开心没赚到,反而让母亲为猪操心。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多养老母猪,就怕勾起母亲的伤心事。
自从父亲张国李去世后,张富德再也没让母亲做过农活。张国英闲不住,他就让她喂点猪,撒点鸡料之类的轻巧活计。两个孩子对老人言语大声了点,张富德从来不护短,该教育时绝不口软。逢年过节,老人想去广东姑娘家,张富德就找车将老人送到文山,找着熟悉的人带老人去广东住几天,老人从广东回来,只要一接到电话,他第一时间就冲到文山去接。
有时,看着别人外出打工,他也曾动心,可一想到老人,他不忍心。他总说,我们要是出去了,老人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还有小娃也要在大人身边才好。
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却用朴素的养育观,活成了许多人的榜样。
牛背上的春天
张富德一家很忙,天不亮徐开英就去寨子里打工,他在家负责喂牲畜、种地。
徐天英做活舍得出力,不会偷奸耍滑,洗葱、挖地、栽三七……她的工期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日子。
徐开英在村子里打工,每天60元到80元的工资,工资一到手,就交到张富德手上,变成鸡牛猪的饲料和全家人的开销。他笑着说,他家是女主外,男主内。
张富德在家也很忙,天刚亮就出山,种粮食和蔬菜,盘完地里盘家里。自从搬到新房子后,张富德把地下室改成了养牛场,把新房边上的菜地改成了养鸡场和晒牛场,县上提倡建牛圈和卫生厕所时,他还利用有限的资金,自己设计自己建盖了一个标准的卫生厕所和牛圈。他家牛圈与别人家的不同,一层他设计成养牛室,二层设计成饲料储藏室。
为了方便建房取料、喂牛拉草料,他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村里人建房,需要拉砖、水泥、沙等料子,他就帮人拉拉料子,赚点生活费。李正杨、李正良两家建房期间,他帮人拉了一个月的料子就赚了8000多块钱。钱刚到手,转手就被他变成了牛。
他说,他要把地下室全部关满牛,还要把现在的厨房拆了顶,在上边再加一层做厨房,一楼就全部变成养牛场。说起规划,张富德满眼放光。说到养牛资金,他显得力不从心,“盖房子,把家底全掏空了,想跟亲戚朋友借,谁家也不宽裕?”我说:“去贷点小额贷款!”他说:“怕人家不借!”我满口答应帮他协调小额贷款,助他实现养牛梦!
2019年初,张富德如愿拿到5万元的政府贴息小额贷款。钱刚才到手,他就到牛市场把钱换成了5头牛,养牛头数达到8头。母牛不断添丁,到2019年底,张富德家养牛头数达到12头,离他说要养20头牛的目标着实不远了。
牛养得多,张富德就更忙了,除了家里的农活,帮人拉料子的活没时间接,其他牲畜没时间养,2019年猪价高,他只养了一头老母猪和一头过年猪。老母猪下了仔,一窝猪仔卖了6600多元。他笑着说,这些小猪也是为牛而生。
每天,他一起来先简单喂喂牛,就到地里做农活,中午打着牛草回家,在养牛场就够忙上一下午,打扫牛场、喂料、观察长势、照顾母牛和小牛,偶尔还要给牛换换场地晒晒太阳。
牛养得多了,担心也多了起来,张富德还学着规模养殖场的样子在养牛场里安了摄像监控,无论他在哪里,只要从手机里就随时能观察牛的情况。牛在,心就在。他点开监控软件给我看,那些牛,毛色油光滑亮,膘肥体壮,张富德感觉他的春天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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