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后山!在中国的山系中它永远也不可能进入名山排行榜。
它既是山名,又是镇名。
鸟看不到人长大,人看不到山长大。虽然没人看到这山是怎么长大的,但人总可以知道这山的名字是怎么叫出来呐。
典籍里没有找到山之名的来历。当人们在方圆三四百公里范围内没有找到与之相对应的“前山”的时候,于是,人们就会展开想象的翅膀作出种种推理与猜测:如果铁峰山当阳的一面叫“前山”,背阴的一面就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地叫“后山”了。
铁峰山的最高处在万达古道千口岩一线,海拔1200余米。从桥亭子到这里,蜿蜒而上,30里;从这里到三正铺,逶迤而下,30里。这山顶的风光全在蛤蟆石碉楼的对联上:“碉楼拔地蛤蟆石顶此为屏,峭壁摩天铁峰山眉都是画”,加上横批“万夫莫开”,这山的险、峻、奇、幽就既清清晰晰又朦朦胧胧地勾勒出来了。民国有关县志载:“蛤蟆石碉楼,在大山巅,建于清光绪年间,高十余丈,望穷百里。常驻团练”以防匪患。旁边有块形、神皆似蛤蟆的石头,名蛤蟆石。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都深情地眺望着远方天际。在此歇气、落脚的人们就有了无尽的话题:蛤蟆比青蛙好。青蛙只知道坐井观天,蛤蟆却有想吃天鹅肉的气魄、志向与理想。对未来,对明天,想都不敢想,何以有目标凝心聚力、殚精竭虑?!
这里是从长江上游著名的“水码头”万州城通往巴山腹地四川达州的必经古驿道。把昔日的煤油、肥皂、火柴等人们叫做“洋货”以及本地盐巴通过骡马运至深山,再把深山的桐油、猪鬃、茶叶等山货送至万州转而通江达海,一路炊烟袅袅,一路铜铃声声。
后山场也叫新场,就横卧在万达古驿道要冲。1200米的长长青石板路,弯弯曲曲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敷衍在清一色的木板房中间:栈房、茶馆、酒楼、戏台,铁匠铺、裁缝铺、中药铺、杂货铺鳞次栉比,摩肩接踵。街巷里的剃头匠、杀猪匠、补锅匠、弹花匠乃至舔碗匠……你来我往,你去我来,这十里八乡的各色口音、多重聲部,都在这热闹非凡的乡场上徐徐流动、缓缓游弋。天长日久,这乡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商贾云集、马帮成群,“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的“旱码头”。1929年置乡。据史书载:“1949年11月,国民党万县政府曾迁驻附近雷子坪”,试图逃避若摧枯拉朽的“战乱”颓势。
场口、村头的黄葛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一年四季都那么轰轰烈烈、肆无忌惮地绿着,那情状、那架势,除了要把人们的眼球染绿不说,似乎还要把人们的心思也染绿。
有山就有水。石桥溪就像一条细细的丝线,缠缠绵绵地傍依着后山,不离不弃。溪里有水,没有波,也没有浪,淡定而从容、舒缓而悠闲地在山脚下扭来扭去。水里有鱼,无忧无虑,自由自在。鱼身上的鳞有几片,虾唇边的须有几根,都能让你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离开这座山的时候,这水的性格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桀骜不驯、放荡不羁了。原来,它已不叫石桥溪而名浦里河了。河由溪生,但它比溪多了一份气魄、一份气势、一份气质。
建于清光绪年间的天缘桥就这样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骑在这河上。是用方方正正、重达十数吨的青石料架设的。那时候,水泥还未广泛运用。衔接青石条与青石条之间的黏合剂,使用的就是将煮熟并捣碎的糯米浆加土石灰这种最原始、最传统的工艺技术。桥身两侧的两把长剑已了无踪影,相传那是为了降伏蛟龙兴风作浪而特别设定的。
山路弯弯,溪流潺潺,石桥旁那个美丽的六角亭未能扛住岁月的剥蚀,哑然而去,“桥亭子”这个地名却永久地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了。吊脚楼上,那些曾经趾高气扬的木板墙壁,如今已黑红黑红、苍黄苍黄,上面还有用红色油漆书写的毛主席语录,似有若无,隐约可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波又一波进城潮、打工潮之后,留守下来的中老年人与敏锐的外地投资者、开发商一道,广种金银花、杭白菊、青脆李、猕猴桃、红辣椒……正在或者即将形成生态农业由“生产、加工、电商”为纽带的产业集群雏形,村民们也正在由“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民”的脱胎换骨与华丽转身。这就是你想远离却又无限靠近的生活。
还是那块土地,流转了,租赁了,就值钱了。镇领导都是“人精”——精诚、精明、精深、精干、精彩。其中有人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也是留守族,和这里的山一起守,和这里的民一起守。我们还要看到这里的绿水青山是如何变成金山银山的。这话掷地有声,既兴致勃勃又信心满满。
世上没有不衰的繁荣,这是铁律。镇长说:后山的藤编、竹编、铁艺、风味独特的红糖麻花等制作工艺,远近闻名,源远流长,正组织班子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一根古藤,或缠绕于大树,或依附于岩石。突然,我看见一只黑色的蜘蛛,从几近断裂的枝丫间,顺着一根闪闪发亮的银丝,从一端甩到另一端,似乎永远都那么忙忙碌碌地编织一张张网,然后端坐其中,不知是在耐心等待细雨斜阳抑或是什么美味佳肴……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孕育一方文化。
在后山,与耕田种地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当数读书了。他们不会说“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之类文绉绉的话语,但他们有他们的口头禅:“富要喂猪,穷要读书”“养儿不读书,等于喂头猪”。因此,许多家庭都不惜砸锅卖铁以至倾家荡产也要供子女上学。一旦真正考不上学读不到书了,他们也要让子女学一门手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共同的认知:“天旱饿不死手艺人”“一门手艺学到手,走遍天下能糊口”……
后山小学已有上百年办学历史了,虽经数度改、扩建,但那既不显赫又不委琐的旧校门却完完整整地保存下来,那幅“德积百年元气厚,书读三代雅人多”的对联,不知鼓舞、激励与鞭策了多少后山人。石坎垭张氏家族系“湖广填四川”的时候,从湖北麻城入川在万州后山落户的:祖姑奶奶在神州满目疮痍之时追求进步追求真理而成为“秋瑾好友”,祖父张东帆漂洋过海到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为“同盟会”会员,父亲张沅滨中山医学院毕业后悬壶济世,其子张永枚以《螺号》《西沙之战》《美军败于我手》《人民军队忠于党》《骑马挎枪走天下》等文学作品闻名而为著名军旅诗人,尤为称奇的是胞弟张永权同为当代著名诗人……一座不是名山的后山出了两个名诗人,有了这样的先导、引领、启迪,后山的孩子们更加刻苦更加发愤更加忘命了,都争先恐后报考北大、清华,有的已留学美国、法国。无名的后山也开始有名了。今年1月还上了《人民日报》。
这应该是对后山的真实写照:青山不语花常笑,绿水无音鸟作歌。
鸟不知道人的名字,人却知道鸟的名字。四喜八哥百灵鸟,黄鹂乌鸦灰喜鹊……森林覆盖率已达百分之七十,鸟类已有六七十种之多。勿需作曲,也不必配器,就这样原汁原味、生生不息地鸣叫不已。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有一声无一声,远一声近一声,有时候是大合唱,有时候是小合唱,唱唱停停,停停唱唱,听长了听久了听多了听惯了,那声音仿佛就有了花花绿绿的颜色和香香甜甜的气味,犹如山里人吸惯了叶子烟喝惯了老白干一样,上瘾。上了瘾的人就像心理学上说的精神疾病一样,有了依恋有了依赖,非强制而不能戒除。就像有什么绳索把他们的手脚牢牢地捆绑在这方土地上似的,生生死死,世世代代,都不愿离开。听年长的后山人说,年轻人屁颠屁颠、迫不及待地进城市、进工厂,那是他们聆听鸟的鸣叫还未上瘾。
鸟是人的朋友,人是鸟的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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