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里地处百越古国通边达海的滇桂走廊的咽喉要道。六诏山脉层峦叠嶂绵亘数百里,俨然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偌大的平远坝子深藏其中。巍巍六诏,似乎深藏着一段悠长且让人寻味的历史。
《砚山县志》记载:“砚山历史悠久。早在远古时代,即有人类生息繁衍于这片土地。西汉时期,县境东部属牂牁郡、句町、镡封、进桑、宛温县;西部属益州郡毋棳县。蜀汉为主庲降都督府兴古郡。”有专家论证,早在五万年前就有旧石器时代的晚期智人生活在六诏山脉之中。远古,似乎随着吹动了亿万年的风消遁殆尽,而风依旧。
《前汉·地理志》有关于牂牁郡句町县的记载,今天的广南县即属当时的句町县。“句町”,按《注》师古曰,音劬挺。这个时期,正是汉武帝统治的兴盛之时。砚山属句町县,而句町县隶属于牂牁郡。
相信砚山的历史远在汉之前,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初期,《中华大字典》记述:“汉武帝元鼎6年(前111年),句町王亡波率部归附汉朝。汉昭帝始元5年(前82年),句町族首领亡波因协助平定姑缯、叶榆的反叛有功而被封为“句町王”,享受着国县并置的特殊待遇。凭此优势,句町的势力迅速发展,到西汉末年,句町国继滇国、夜郎国成为横跨桂西、云贵高原前沿的文明古国,其疆域十分宽广。句町,又作町町,古县名,汉武帝时设置。汉武帝“平南夷为牂柯郡”,在西南夷实行郡国并治制度,牂柯郡设17县,句町县为其中之一。”汉武帝平定南夷,已充分证实在汉之前就在包括砚山在内的百越地区生存着人丁兴旺的句町族群。
大地无声,山石留音。在云贵高原中显得不甚巍峨、缺少流光溢彩的六诏山脉中,仍然上演着一幕幕渐为人忘或者不为人知的历史活剧。绵延数百里的六诏山脉依然静默如初,在流逝的无以计数的年轮里以其简约的流线惆怅的与西风残照相伴。那“阅千古而常新,历万劫而不磨”的平远大山村崖画,实实在在的把砚山历史定格在了数千年前,也许是3600年前,也许是4000年前,甚至更早。
二
我对砚山的印象,来自地方志中“山势颇秀,其形如砚”。而今的江那镇坐落着近几年才改名的墨山(原名城子山)、笔山(原名棺材山)、尖山、灯笼山、诸葛山等几座算得上小巧玲珑、零星布局的小山。山中没有幽深古寺,也未寻得千年古碑,更无李白、范仲淹的墨迹,没有名冠古今的迁客骚人的遗作,没有铮铮才子深闺丽人的梦境。砚山曾一度停留在我努力的想象之中,想象当中的砚山也一度苍白孱弱。
多年以来,人们偶尔会推算起砚山的年龄,也曾努力地探寻着砚山的远古,在求证砚山文化符号的道途中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说是想象,是因为人们也延用了司马迁撰写《史记》,或者更早些的周鲁《春秋》笔法,只不过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想象罢了。
这里有一个很少被人重视的场景。平远大山村崖画,一个遗失在世人面前的珍贵的历史文化符号,如同无尽苍穹深处的一颗星星,长久而又悄然地静候在了一个被遗忘的历史角落里。
夜色尚远,即将迎来不知何时在中华大地流行的平安夜,蓝天白云在落日中渐次消遁,落霞在凄冷的晚风中带着几分阴郁的冷色。满是石头划过留下无数道伤痕的古崖画默默地目送那相伴了数千年的太阳。蔚蓝的天空,变幻的白云,灿烂的红日,以及那风、那雨依旧,正在这风尘垢面的大山村崖画。
也许这就是一幅画,正如而今密集的公路旁的廣告牌一样,只是一幅画,只不过我们知道广告牌想要表达的内容,却不曾去关注这古崖画想要述说什么。
这里地势开阔,山势低缓,偶见大山村这样高十数米的山峦。从莲花塘村到崖画处,逼仄崎岖的山间小路深处,幽寂的静藏着这跃动着远古的鲜活的剧目。这里可以算得上是砚山人文之殇。而今满目疮痍的大山村崖画,折射出远古时期砚山先民的生活状态、审美意识和一种耐人寻味的精神追求。这不止是蛮荒,还有思考和诗意。
中国古岩画,在平原显示了游牧时代的文化符号,而这苍茫的六诏山脉的群山里,则呈现出同样特定的狩猎和放牧文化。曾经也有所谓的专家不辞辛苦循着山野小径来到崖画面前,细细的端详、揣摩,却终将这神奇的褚红的艺术品再次冷冷地摒弃在这片山野之中。当数千年前由当时杰出的绘画艺术家留下的这巨幅作品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除了惊叹,却再也没有第二个反应,譬如远古的这位艺术家是用什么颜料留下了这几千年仍然艳丽如初的杰出色泽与画面?有教材说这是赤铁粉混着牛血。如果果真是这样的话,大山村崖画将是一部鲜活的远古人类活动史。
三
大山村崖画中,没有表现显而易见的宗教观念、图腾文化和哲学观念。其立体的构图、精巧的布局、娴熟的技艺,让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或一群四肢发达、头脑愚钝、疲于生计的蛮荒古人,而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集历史记述、绘画创作于一体的在深深思考着的智者。如果不是囿于文字尚未成熟,我相信,绘画者还将兼以诗人的身份,将身边的故事久久地记录在他思想所不能达到的数千年之久的空间。
我久久地凝视着大山村崖画,神驰数千年,与那高超技艺的绘画者对话。这来自数千年前的崖画,带着远古时代的空气、先民在大自然中开疆拓土创造抗争的声音,久久的让我激动、感动、振奋!崖画中的先民以及那成百上千的各种动物跃然眼前。在还没有掌握冶炼术、还没有制作出弓矛等武器之前,先民就已经成功地征服了而今我们认识的狗、马和叫不准名称的各种动物。猪、羊、狗、鸡等新生代时期出现的动物,从画中对于山崖的简洁落笔可以看出,具有复杂多变的地形地貌特征和北亚热带、中亚热带、南温带等立体气候的砚山,在远古时代生物资源就十分丰富。绘制崖画者感慨于人类的力量和伟大,想要记录着辉煌的历史时刻,想要抒发这傲然山野苍穹的雄壮与力量。
先民没有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对太阳的敬仰、火的图腾或者生殖崇拜上,而是信心满满的表现作为大自然主宰的高大。那些骑在马背上的先民,绘画者用了最多的情怀和那神秘的作画原料。我所看到的不是抽象的带着朦胧象征意味的画面:在动物集中的地方,五六个骑在马背上的人就实现了对成百上千的动物的放牧或者猎获。人们赤手空拳吆喝着,如同作战一般摆着有序的阵式,在已经成为人类帮手的猎狗们的共同协作下,怡然自得的驱赶着数量是自己数倍的动物。离集中放牧的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守着一头离群走失的羊,任羊儿自在地吃草漫步。
我相信崖画讲述的是先民的放牧场景。这样的判断无需想象,崖画的直观已经充分地反映了这一点。光从人们手上没有一件体现狩猎的武器就可以得到证实。作画者游刃有余地使用着粗细线条,人体有大有小,除了栩栩如生的动物外,简洁传神的绘制出了石头、小山堆和树木。围猎的工具除了狗和马之外,就是体形健壮的人本身。人们手中没有弓箭、长矛,没有任何武器。说明当时的人类还没有使用石器,更不用说青铜器、铁器。因此判断画中所反映的先民生活应该是新生代的新近纪,也就是说这个时期是砚山先民正处于原始社会末、阶级社会初期,农耕文化正在形成。而且从崖画内容看,里面没有反映任何的图腾崇拜或者是宗教信仰,而就是单一的放牧活动。极其低下的生产力中,人们没有去创造一种可以依附的精神力量,也没有反映出对自然的无奈和不可抗,而是展现了已经逐渐超越了原始状态的简单生活,积极奋力与大自然抗争,在与大自然中其它生物主动竞争的过程中不断丰富着人类生活的经验。
这些崖画的场景丰富生动,人们的生活已近富饶。马、狗、羊、猪,这些动物伴随着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華夏子民,一直繁衍到了今天,也将继续生存到更久远的未来。经过数千年风雨冲刷而颜料永不褪色,堪称具有神奇艺术魅力的传世珍宝。尤其是对动物的尾、角、耳等体态的处理,能够容易地辨认出其种类。体形较小而清晰可见的成群的狗参与到人们的围猎活动中,这足以证明狗已经为人类所驯服并开始成为人类重要的生产生活伙伴。中国最早的犬化石,是在河南发现的,位于新石器时代的贾湖遗址中。科学家们用线粒体DNA研究狗的历史,乌克兰的萧韦岩洞和Mezhirich岩洞,均发现了史前犬类的头骨,分别是距今2万6千年和1万5千年。大山村崖画中出现的狗的样子,与今天与人类息息相伴的很多品种的狗的样子已非常接近。
体态较大的马也被先民所驯服,并成为生产生活中重要的工具。马的确切祖先、驯化时间与准确地点尚需要进一步论证,大多数学者认为两种野马――已经灭绝的鞑靼野马和现存的普热瓦尔斯基野马可能是家马的祖先。据近几年发表在《Science》上的关于哈萨克斯坦北部博泰文化的大量证据表明:马至少是在距今5000年前的铜器时代在欧亚草原区被驯化。这些已经为人类所共识的考古结论,也为大山村崖画的古老,以及绘画人的古老提供了确凿的史证。
四
就创作手法而言,大山村崖画明显超越了花山崖画的单一和重复。根据人们的真实举动,手摆放的位置,脚摆放的角度,真实而生动。这说明当时创作者已经具备了较为高超的构图能力和画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中古时代的“行动画家”,这种创作手法在20世纪初期才在西欧广为流行。围猎空间具体清晰,不似抽象画一般缺少立体感和画面感。远与近、大与小摆布合理,上百个符号栩栩如生、跃动眼前,两度空间的平面画法已经为绘画者熟稔掌握。
画中人的形体表现丰富,各具风格,也相信是囿于作画工具的粗放,对人的五官、动物的面部等更精细的特征都相对抽象的进行了处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现代人去认知和分析。也许可以这样说:“画由心生”。以第10区崖画为例,画的上方有一人正在放羊,近处另一个正守着一体形庞大的动物,也许是猪,也许是牛。仅从比例大小就可以看出他们距离较为集中的放牧区不远。而躺在山间的大型动物和那只不见惊恐的羊,则知道人们厩养放牧大牲畜已经成为常态。
浓郁的生活气息,在绘画者错落有致、粗细得当的作品中喧然而动。爱默生说:“绘画和雕刻就是形体的狂欢。”大山村崖画,既是先民生活的再现,也是砚山远古时期文明之光的闪现。也许做画者自己浑然不知,他的手和这些崖画的线条,赋予了砚山远古文明一种价值,即使这些画还很粗糙,但在某些方面已成为今天的绘画艺术家的先师。
用历史的眼光看,平远大山村崖画,是砚山远古时代人类活动的有力物证,是生活在砚山的先民从蛮荒走向文明的原初,它展现的不仅是远古先民的生产生活,还展现了一种美。大山村崖画非常古老,古老到成为我们可以展开最丰富想象的文化符号。
远古先民置身于荒原林间,一次狩猎、一次放牧,淡然静寂间,不经意的一次奔袭、一次合作,早已把人类团结拼搏、艰苦奋争的精神留在千古崖画之中,这也培育了砚山人敢为人先、粗犷豪放的性格。一幅幅生动饱含着对生活美好愿望的古崖画,也积聚了远古而今的砚山人对美的追求和建设富饶家园的夙愿。崖画与岩画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同散文大家王充闾所言:“岩画的意蕴及其历史价值远未发掘穷尽,仍然存在着巨大的解释空间。只就目前所能掌握的,其生命启示、生存教益与艺术滋养,已经堪资后人永生玩味。”
平远大山村古崖画,闪烁着远古人类的智慧与灵光。每一次探寻,都会收获一份惊奇,这份探寻充满了无尽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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