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幸福隐隐的痛(外一篇)
■胡献浩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的文章里提及父亲的字眼时,我总是有意或无意的避开他,但每次都难以割舍。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父亲这个词还是那么重要。
用父亲的话说,土地里是刨不出黄金的。
父亲之所以含辛茹苦地供我们兄妹读书,为的是我们以后跳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父亲不希望我们兄妹再像父辈们一样做一辈子的“啃田族”。
父亲望子成龙,父亲对我充满期望。可怜自己恨铁不成钢。十几年寒窗苦读,我最终没能挤过千万人拥挤的“独木桥”,我摔的很惨,摔得很痛。我决定报名参军,在我捧着入伍通知书的那一刻,一向坚强的父亲流下了泪水。那希望的泪水惊痛了我,我明白了父亲泪水中包含的一切……
入伍后,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努力工作,从义务兵到士官,我的每一步成长都能给父母带来幸福。后来,我恋爱了,女孩是驻地一家公司的职员。我开始攒首付准备买房,计划尽早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个被称为家的屋檐。我处处节省,一年下来攒了好几万块,可攒钱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在我勒紧裤腰带的日子里,存款与首付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大。我想向家里求助,可父母是农民,这么多年来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供我们兄妹读书,我怎么能再打他们的主意?苦闷的我将电话打给了妹妹,她在深圳一家工厂打工,工资不高,却很辛苦。本来我是不希望打扰她的,可是走投无路之下,仍希望她能帮我一把,哪怕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好。
不久,父亲突然来电,原来妹妹偷偷地告诉了他们我的难处。我赶忙宽慰父亲:现在房子这么贵,没有买房子的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咱一家,租房子也能照样住嘛。
父亲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早晚都要买的,我给你想办法。
我无数次地后悔自己的冲动打乱了父母朴素、简单的生活。父亲是那种说干就干的人,母亲更会把买房子当作心病……自责时刻伴随着我,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往常一样,每星期给家里打个电话。
再次打电话回家时,五十好几的父亲已经前往广东打工了。母亲说没有办法阻拦他,而他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彻夜无眠,焦急地等待着父亲来电。直到一周后,父亲用快乐的语调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现在帮一个工厂看护建材,工作不累,每个月有1500块钱,管吃管住。父亲究竟干着怎样的工作,我不知道,也许他是在骗我。我不止一次试图弄清,可父亲总是笑着搪塞:“真的很轻松。”父亲越是这样,我越不放心,隔三差五就给他打个电话。有一天,父亲骄傲地告诉我,老板表扬他了。电话那头,我听到父亲“咯咯”的笑声,像个孩子一般。
我劝他辞掉这份工作安度晚年。父亲很生气:以后你买了房,付了首付,欠了一屁股的债,怎么行?现在我还能干,为什么不多出把力,这样你的压力就会小些,你心情也会好些。儿子心情好就快乐了,我这当爸的也就觉得幸福了。
父亲的幸福原来如此简单。
秋收时,父亲终于回家了。他不忍心将几亩庄稼全交给母亲一人打理。我也趁在外出差顺路的机会,顺道回了趟家。父亲的腰弯了,头发几乎全白了,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衣服,远远地看到我就兴奋地挥手。那晚,灯光下,不胜酒量的我居然把父亲灌醉了。父爱无言。喝醉的父亲用有力的大手把我紧紧揽在怀中,我听到他心跳在加速的声音。抬头,看到父亲湿润的眼睛,泪水在他眼眶转了几圈,又消失了。我知道,父亲想把坚强的一面留给我。
要归队的前一天,父亲把辛苦积攒的钱拿给我。加上我自己这几年的积蓄,首付的钱终于够了,我回到驻地,用按揭的方式买了套房子,从此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房奴”。
其实父亲还有未曾实现的愿望,想到云南——他儿子生活的部队看看。在他老人家的眼里,儿子是个兵,这是件多么荣耀的事情。但每次我要他来时,他总是以家里忙走不开为借口,推辞掉了。父亲的腰痛越来越严重,特别是冬天。于是我劝父亲来四季如春的云南过冬。父亲笑笑,说:你有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其实,我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
后来,父亲来过云南两次,一次是在我结婚时,用父亲的话说,孩子结婚是大事,无论再远也要去,于是,父亲带着母亲提着大包小包坐着火车一路奔波来了。另一次是我的女儿出生后,电话里,父亲高兴地说:“当爷爷了,怎么也要去看看小孙女。”父亲来了,父亲虽然来过两次,但时间都不长,没来得及看看边关的风景、也没来得及尝尝边关的小吃,来的匆匆,走的匆匆。前后加起来不到半个月。
我要父亲多待一段时间,父亲说,看到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父亲指的是我和妻子和女儿。
我了解父亲。其实,父亲是怕影响我的工作,是舍不得花钱。
他常念叨,我在这,就多一张嘴,你挣钱不易。尽管我告诉父亲,我的这点工资足以养活他们,但是父亲执意要回去。
父亲闲不住,一年到处奔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的身体超负荷运转,渐渐的吃不消,脸瘦了、身矮了、背驼了。
我们兄妹曾劝过他,劝多了,他便笑着说干到60岁就不干了,我的父亲啊,你岂止要干到60岁,到了60岁,您恐怕还要说干到70岁。
去年秋收,母亲来云南帮我照看孩子,家里的重担全部落在父亲一个人身上。父亲起早贪黑忙得不可开交。劳累让父亲多年的腰椎间盘突出症犯了,疼的厉害。
那是怎样的疼痛,我无从感知。
坚强的父亲执意要干下去,只为了减轻儿子的压力。
那天,电话中母亲告诉我父亲又去建筑工地了,虽然很累,但他精神很好,觉得很幸福。我的眼泪竟不自觉地涌了出来,模糊中,我仿佛看到父亲正幸福地笑着,而我的心却尖锐地疼痛起来……
怀念罗家坪的那群兵
梦里,我又回到了罗家坪。这是位于云南省马关县东南部靠近边境的一座大山,海拔2000多米。是的,这就是我的老连队驻守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3年。3年时间虽然不长,却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
于是,我去了。从文山出发,经马关一路向东南,几经峰回路转,就到了被大山环抱的某边防连。
如同平常,罗家坪依然一片雾海。这里一年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被大雾笼罩,又称“雾的王国”。知道我要来,战友们几天前便晾晒了被褥,但招待室依然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
不知是白天路途奔波太累,还是回老连队的心境不同,那一夜我睡得很沉,以至于第二天阳光透过窗帘打在脸上才醒来。真难得,遇到这么个好天气,我的心情出奇的好,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
楼下,连长正带人吃力地抬着储物柜,战友们哼着小曲欢快地往外抱被褥、衣物、携行包等。我欲上前帮忙,却被连长一口拒绝:“别着,你是咱连的客人……”我争辩,我不是客人,虽然调到机关,但我还是咱连的兵。他的固执让我难受。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以前的生活。那时的我和他们一样,每逢阳光灿烂的早晨,值班员一声令下,便开始了晒太阳的活动——把平日里发霉的生活用品搬到太阳下。晒太阳,在罗家坪是件很奢侈的事,因为你不能确定雾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有时刚把被褥拿出来,雾霭就来了,等你赶忙收完后,它又走了,反反复复,直到折磨得你筋疲力尽。即使是这样,晒太阳依然是一件让官兵感觉很幸福的事。
楼下,战士们搬着小马扎围坐在一块儿。用他们的话说,这是在晒心情。
我也坐下来,看着身旁一个小战士眯着眼睛仰着头,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便打趣道:“快晒成干菜了。”他冲我扮了个鬼脸:“太阳吝啬着呢,很难得的!”然后一个劲地吼:“舒服!痛快!”
俗话说,浓雾锁边关,官兵谈雾变。这话一点不假。新战士刚下连时不知雾的厉害,每次大雾来临都欣喜万分。因为那气势的确撼人。团团雾霭好似千军万马,从山顶俯冲而下,冲锋着、咆哮着、奔腾着……顷刻便将营区变成云山雾海。有时,雾又似淘气顽皮的孩子,偷偷溜进士兵的宿舍,在整洁的被褥上洒下厚厚一层雨露,留下淡淡的草香。
于是,见识够了罗家坪大雾的兵们便开始盼望出太阳。
可能是在城市待久了的缘故,被雾笼罩了几天后,我的心情有些压抑了。
其实,这里山连着山,谷连着谷,生活平淡得像杯白开水,长期处于这样的环境下,心情是很容易苦闷的。
由于地处偏僻,罗家坪官兵的每次出山都算得上是艰难之旅,所以平时山外鲜有人来,战士也很少外出。
记得我在连队时,通往县城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辆,早上6点从连队出发,到县城时就快10点了,中午12点又返回,每次在县城活动的时间不超过2小时。倘若遇上大雾,无论白天或黑夜,都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崖,人给车带路是很常见的事。
如果到了雨季,路所幸没被冲垮,也到处坑坑洼洼,车行驶着就像箩筐里筛的豆子,左一下,右一下,身体再好的人也会晕车。
从不晕车的我在那里呆了3年,也晕了3年。说实话,离开连队当报道员这几年,我跑遍了军分区部队的一线营连和哨所,每到一处都能很快适应环境,唯独罗家坪不行。甚至每次一说要来,我的胃里就已经有了反酸的感觉,可能真是晕怕了。2009年,我们下连队采访,这段57公里的山路走了整整5个小时。
所以,很多战士当兵两年,从未到过县城,不知道县城什么模样是很正常的事。
那年老兵退伍时,有个广东籍战士向连队请求,能不能在汽车进入县城时放慢速度,让他好好地看看县城的模样,以后很难再有机会来了。那年,送退伍老兵的车破例在县城转了一圈。有人提议合影作个留念,所有人拥在一起,个个哭得像孩子一般。
这些年,在上级领导的关怀下,连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从班排宿舍转到图书室,真有种既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
当年一同摸爬滚打的战友早已脱下军装,眼前几乎都是新面孔。所幸,我见到了老连长、现任营长王红杰。这个北方汉子,张口闭口都是“中”字,一口洪亮的嗓音总让人感到精神振奋。当年,他在心情失落时,偶尔也会愤愤地说上几句沮丧的话,比如以后若有机会离开这里,就再也不会来诸如此类的话。他在连队先后任副连长、连长,后来调到机关。几年后他晋升为营长,当领导找他谈话询问任职意愿时,他却提出想再回罗家坪。
“既然已经出了大山,怎么又回来了呢?”
“边防总要有人守,再说对这里有感情了。”他想都没想便脱口说出这句话……
很随意的一句话,竟让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才离开不久,我就似乎不习惯罗家坪了,可我的老连长,我的兄弟们,却已经习惯于把自己作为罗家坪的一种存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坚守在这里,守护着祖国的漫漫边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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