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钟玲在电话里说，我跟杨枫离婚了。

　　为什么？何涛问。

　　因为我不爱他。

　　不爱他？你都跟他生活了二十年，你现在说不爱他？

　　对。我从未爱过他。我原本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也会慢慢爱上他，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再欺骗自己，也不想欺骗他。

　　凑合着过下去吧，爱情这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就算为了你女儿，你也不该离婚。

　　你不用劝我，离婚是我和杨枫的事，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疯掉。至于我女儿，不管离不离婚，我永远是她的母亲。

　　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

　　我没有爱上别人，我一直爱着的只有一个人。

　　谁？

　　当然是高飞。

　　高飞？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他在。

　　在哪里？

　　在我心里。

　　人死不能复生，你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幸福？

　　我的幸福已经被高飞带走了，这辈子谁都给不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捧着他的照片入睡，梦里一次次呼唤他的名字，这对杨枫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杨枫是个好男人，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

　　我没有伤害他，我伤害的是自己。

　　你这又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了，难道你就不能把高飞忘掉？

　　我怎么能把他忘掉？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了高飞！

　　我不相信，高飞是你的男朋友，你又怎会害他？

　　这件事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你能不能先陪我去一趟老山？再过三天就是高飞的祭日。

　　去老山？当然可以。其实我也很想去，那里有我牺牲的战友，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就算是不陪你，我也该去看看了。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明天从北京出发，后天到四川，你在成都等我。

　　没问题。

　　钟玲赶到成都的时候，天空下着小雨。那绵绵的细雨，就像钟玲内心的愁绪。

　　何涛在“老成都”大饭店为钟玲接风洗尘。饭桌上，钟玲意外地见到当年的战友朱晓妹和她的丈夫王哲。

　　朱晓妹和钟玲都是“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成员。钟玲是队长，朱晓妹是副队长。但朱晓妹比钟玲大一岁，钟玲一直叫她朱姐。

　　战友相见，分外热情，少不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朱晓妹酒量好，几杯酒下肚，她竟然还能一字不差地吟诵出那首著名的诗歌《老山十姐妹救护队》：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是傲挺在褐石

　　傲挺在废土之上的白精灵

　　是怒放在炮火声中的老山兰

　　当混浊的硝烟

　　爬满老山十姐妹救护队青春的五月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圣洁的蓓蕾

　　不知在为谁热烈开放

　　当沉闷的炮声

　　震破老山十姐妹救护队幻想的天宇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美丽的眼睛是否

　　流下一缕淡淡的忧伤

　　当不理解的声音

　　压在老山十姐妹救护队嫩绿的肩上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执着的追求

　　没有一刻停止过

　　当荣誉的红花

　　在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秀挺的胸前浅露笑靥

　　醉人的掌声

　　是否会迷住老山十姐妹救护队前进的方向

　　呵 这些不是问号的问号

　　似乎更坚定老山十姐妹救护队

　　毅然抉择的志向

　　然而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还是微笑着

　　含一缕清香回答了 回答了

　　一句普普通通的话

　　为了山中不再增添新的坟茔

　　我甘愿消瘦几圈丰盈年华

　　呵 倾吐一曲心香的老山兰呦

　　虽说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天地

　　仅有小小的几平方

　　但就在这

　　被炮火疯狂震撼的银色港湾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为多少战士愈合了

　　他们被风扯断的征帆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为多少战士找回了

　　他们遗失在雷区的浆板

　　又为多少被无情弹片夺去光明的战士

　　重新点燃了

　　他们生活的希望之光

　　血弥漫的腥咸

　　使和平鸽更感到战争的残酷可憎

　　泪水迸出的苦涩

　　更使人民在现实的天平上

　　掂出了生与死的分量

　　于是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以微薄的身躯

　　以生命的三原色

　　以饱蕴十亿人民对战士的特殊情感编织成

　　一条雪白雪白的止血绷带

　　长长的 长长的

　　在那些炸不碎的战士胸膛

　　缠上了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真诚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柔情

　　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善良

　　……

　　钟玲本不想喝酒，但经不住大家的劝说，竟然也喝下三杯白酒，感觉有些醉了。

　　饭后，何涛要带大家去KTV唱歌，但钟玲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早，何涛叫上朱晓妹和王哲一起陪同钟玲登上了成都飞往昆明的航班，中午又从昆明搭乘客车赶往老山，夜幕降临的时候，刚好赶到距离老山四十公里处的边城县。

　　就在大家下车四处寻找酒店的时候，不远处霓虹灯闪闪的一行大字映入了众人的眼帘：祖母绿都·军旅驿站。

　　好气派的高楼，好温馨的字眼。

　　钟玲说，不用找了，就去军旅驿站。

　　二

　　三月的边城，火热，躁动，就像情人的目光。虽然还是早上八九点钟，阳光已经有些刺眼。

　　畴阳河畔的木棉花，次第开放，那娇艳如血的花朵，仿佛生命的诗行，装点着南疆的春天。endprint

　　掩映在木棉花丛中的军旅驿站，实在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因为来的时候是晚上，钟玲没能好好欣赏军旅驿站的美景，直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才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军旅驿站方圆百米，房屋都涂成迷彩的颜色，但建筑却各式各样，有的像帐篷，有的像茅屋，有的像碉堡，有的像哨所，还有的像猫耳洞，最独特的一处建筑竟然是一架轰炸机的模样。

　　钟玲他们住宿的地方是一座临河而建的竹楼，前门是拾级而上的石梯，后门是一座横跨河面的铁索桥，竹楼周围种满碧绿的芭蕉树，更令人叫绝的是，军旅驿站的所有工作人员，身上都穿着老式军装。

　　绿色的军装，鲜红的领章。

　　这身军装，钟玲实在是太熟悉了，她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那段战火纷飞的岁月。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生命能够重新选择，钟玲相信，她一定不会让高飞离去。

　　高飞临终时的眼神，成为钟玲一生的梦魇。

　　钟玲在心里说，高飞，我来了，你在哪里？她的耳畔似乎又传来高飞在生命尽头留下的六个字：红薯……给你……热的……

　　钟玲倚着河边的栏杆，暗自落泪，她不知道何涛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

　　何涛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外衣脱下来，披在钟玲身上。

　　钟玲回头看见何涛，伸手拭去脸上的泪水，说，他们都起来了吗？

　　何涛说，都起来了，正等你吃早餐呢！

　　吃过早餐，钟玲他们四人在城里租了一辆面包车，急匆匆地赶往老山。

　　去老山的路很不好走，山高坡陡，坑坑洼洼。但四人的兴致却很高，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山脚下的边境口岸天保。

　　天保是中越战争的门户，它的左边是被称为“八十年代上甘岭”的八里河东山，右边是高耸入云的老山。

　　这座在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口岸城市，如今已是商店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繁荣景象。位于国门附近的“中国祖母绿宝石城”是滇南最大的宝石奇石交易市场，吸引着全国各地的客商潮水般涌进天保。

　　在天保口岸简单地吃过午饭，大家继续赶路。

　　从天保到老山的路旁种满了密密麻麻的橡胶树，橡胶林里有割胶的瑶族少女，唱着动人的情歌。钟玲听不懂歌词的内容，但她能感受到那一份火辣辣的热情。

　　钟玲记得，这片胶林当年曾被敌人的炮火炸得七零八落，如果树木也会说话，它们一定会诉说心里的伤痛。那缓缓流出的白色汁液，多像橡胶树的眼泪呀！

　　穿过橡胶林，汽车已经爬到了半山腰，一排排的梯田如同大自然的杰作，形状各异，美不胜收。

　　田里都是绿油油的秧苗，微风吹过，翻起一波一波的绿浪。

　　透过车窗放眼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八里河东山之巅的睡美人。那是八里河最美的风景。

　　关于睡美人的传说，流传于战争之后。有人说那是一位沉睡的女军人，有人说那是一位军人的妻子，还有人说那是一位战士的母亲。不管哪一种说法，都离不开战争。是战争中的炮火，无情地摧毁了山上的森林，才使得沉睡千年的美人，得以重见天日。

　　终于到了老山主峰，映入眼帘的是用白色大理石在泥土里镶嵌的四个大字：祖国在我心中！

　　巍巍老山，直插云霄。茂密的竹林和杂草，修补了战争留下的创伤。参天的古树，迸发出勃勃生机。

　　老山主峰的四周都是标识着骷髅的雷区，只在中间开辟出一片空地建盖老山连官兵的营房。营房前面是英雄张大权的雕塑，后面是到过老山的将军们亲手种下的一棵棵南洋杉，已是蔚然成林。

　　钟玲无暇顾及主峰的风景，她快步来到主峰左边的253号界碑旁边，长跪不起。何涛知道，那就是她男友高飞牺牲的地方。

　　二十多年的愧疚，顷刻间化作无声的泪水。

　　是战争，让高飞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是战争，让钟玲失去了甜蜜的爱情。然而，失去生命的，又岂止高飞？失去爱情的，又岂止钟玲？

　　钟玲终于哭出了声音，她大声喊着高飞的名字，仿佛高飞会在她的呼唤中出现在她面前。

　　伤心过后，钟玲像是在对自己，又像是在对身边的战友轻轻诉说：当时他和杨枫都受伤了，是我说先救杨枫，就因为高飞是我的男朋友，我没有先救他。如果我有一点点私心，活下来的就是高飞。就在我们抬着担架即将离去的时候，我听见高飞叫我的名字，原来他是要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一个红薯给我……

　　何涛明白了，眼前这个伟大的女人，在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把生的机会给了别人，而不是她深爱的男友。

　　从老山回来，四人一起到边城烈士陵园，祭奠牺牲的战友。

　　站在高飞的墓前，钟玲再次泣不成声。她亲吻着墓碑上高飞的照片，轻轻吟诵着一行行感人的诗句：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片和煦的土地是这样的安宁

　　墓碑前我默默地注视着你

　　我知道尽管这座座坟茔只是生命的缩影

　　但那巍然屹立的英灵却是一个个不倒的躯体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片火红的土地是这样的安静

　　墓碑前我轻轻地抚摸着你

　　我知道尽管这排排石碑再不会复苏

　　但那魂系南疆的每一个英名却在这里永垂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片褐色的土地是这样的肃静

　　墓碑前我紧紧拥抱着你

　　我知道尽管我们人生的梦还没有真正实现

　　但为和平而战

　　死和生你都会那样坦然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座正义鲜血染红的长城是这样悄静

　　墓碑前我给你一个深沉的吻

　　我知道尽管你再不能感受到那炽热的爱

　　但你却没有一点忧伤和惆怅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片五湖四海英灵再生的土地是这样沉静

　　墓碑前我的心在呼唤你endprint

　　我知道尽管我们再不能同枕共叙

　　但爱的神灵却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吻你 我不惊醒你

　　这片正义的土地是那样壮丽

　　是你们破碎的躯体装饰了她

　　是你们的热血浇灌了她

　　我知道尽管你们再不能亲临其境

　　但历史的丰碑上却永远铭刻着你们的伟绩

　　吻你 我不惊醒你

　　在这边陲小镇将烙下——

　　一个普通女人永恒的长吻

　　为祝福你在这里静静地安息

　　吻你，我不惊醒你

　　……

　　吃过晚饭，大家在城里闲逛了一圈，依旧住进了军旅驿站。

　　入夜，沿河的灯光朦胧而迷离，闪烁着“祖母绿都”几个大字的高楼鹤立鸡群，俨然成为边城标志性的建筑。

　　三

　　躺在床上，钟玲却无法入睡，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1983年5月，入伍八个月的钟玲作为一名军医随部队开往老山前线。当时部队的驻地就是军旅驿站所在的地方。

　　那时这里还是一片长满野草的荒地，唯一不变的是荒地中间日夜流淌的小河和小河两岸那一排排的木棉花。

　　木棉花树下几间简易的木板房连在一起，就是当年救死扶伤的战地医院。

　　每天都有大批的伤员被支前的民兵运送到战地医院，未婚的钟玲细心地为受伤的战士清理和包扎伤口。面对战士赤裸的身体，她开始会脸红心跳，但她不断告诉自己，作为一名医生，眼里应该只有病人，而没有性别，渐渐地她也就习惯了。

　　初到前线，耳朵里随时都会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钟玲心里有些害怕，她很担心正在老山参战的男友高飞。

　　钟玲一次次在心里想，要是自己也能上战场，与爱人一起并肩作战就好了。

　　恰逢部队要抽调一批女卫生员到老山，钟玲第一个报了名，成为“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一员。

　　爱神带来的力量，战胜了死神带来的恐惧。

　　可是，还没来得及等到钟玲向爱人倾诉衷情，她与高飞已是生离死别。

　　钟玲永远不会忘记，1984年4月28日的黄昏，她奉命带领“老山十姐妹救护队”的谢兰和夏芳冒着枪林弹雨到阵地上抢救伤员时，竟然看到重伤倒地的高飞和他的战友杨枫。

　　先救高飞还是杨枫？这个念头只在钟玲心里一闪而过，她已毅然决定：先救杨枫。

　　谢兰和夏芳抬着杨枫，在钟玲的掩护下安全到达阵地上的临时医院。等她们再回去时，高飞已经停止呼吸。

　　高飞的手里，握着一个烤熟的红薯。带血的红薯，还留着高飞最后的余温。

　　听到高飞牺牲的消息，杨枫心里无比悲痛。

　　杨枫知道，他的命是钟玲救的，是用高飞的命换来的，他一直想要报答钟玲的救命之恩。

　　为了报答钟玲，他愿用一生去保护她，关心她，疼爱她。

　　战争结束后，杨枫正式向钟玲表达了自己的爱意。钟玲开始并不接受，但经不住杨枫一次次真诚的表白，她慢慢地向杨枫敞开了心扉。

　　钟玲希望时间能冲淡心里的伤痛，在杨枫的陪伴下度过余生，但她后来才知道，这太难了，她根本就做不到。

　　钟玲思念高飞，心里对他充满愧疚。只要看到杨枫，钟玲就会想起高飞。

　　杨枫已经成为高飞的影子，但他却不能代替高飞。

　　与其这样过下去，还不如分开。

　　当钟玲把自己想要离婚的想法告诉杨枫时，他竟然答应了。

　　杨枫知道，钟玲忘不了高飞。他虽然不舍钟玲的离去，但还是尊重她的选择。经历了战争的生死磨难，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

　　杨枫平静地对钟玲说，希望我们以后还能成为朋友。

　　钟玲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想流泪，可是她忍住了。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军旅驿站像个熟睡的孩子，只有钟玲的房间还透出灯光。

　　心如潮，夜难眠。

　　钟玲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大家都睡了，这个时候打搅别人不太合适。她从床上坐起来，想要让自己的心慢慢平复。就在这个时候，钟玲突然看到一本摆放在床头柜上的《老山诗抄》。她把书拿过来，翻开，看到的是《别了，我的爱人》：

　　松开那爱的细嫩柔软的藤

　　擦去你眼眶溢出的滴滴泪水

　　别了 我的爱人

　　我要返回那硝烟弥漫的阵地

　　我们一起绘过童年的画

　　写过少年的诗

　　可是到了青年

　　我只能写战争的剧本

　　爱的种子悄悄在老山萌芽

　　我得到了昨晚的婚礼

　　别了 我的爱人

　　我们面对面的爱恋太短暂

　　你的呢喃爱语我可以一字不漏地重复

　　我给你的吻

　　也许像一只小动物

　　还在你美丽的脸上爬行

　　别了 我的爱人

　　我就要返回硝烟弥漫的阵地

　　我不阻止你哭

　　但我希望你的泪水凝结成钢和铁

　　因为你是军人的妻子

　　和你的爱人一样

　　应该承受卫国的牺牲

　　这是一个名字叫龙世金的战士，临上战场之前写给他新婚妻子的诗，字里行间充满着对妻子无限的眷恋，但更多的却是一名军人报效祖国的责任和决心。

　　钟玲随手翻到另一页，诗的标题令她心里不禁一震。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后悔没让你吻我

　　你曾经对我许诺

　　要把军功章捎给我

　　从此我常常扯住黑夜

　　把等待的美梦寄托

　　谁想到思念浓缩的期盼

　　竟会变成冰冷的碑墓

　　你说军人的妻子得到的只会是寂寞

　　这一切我都想过endprint

　　后悔的只是出发前没让你吻我

　　虽然你已不能再吻我

　　但你永远在我的心中活着

　　钟玲再次想到高飞，想到他曾给过的炽热的吻。她非常后悔没在他临死前给他最后一个吻，为了弥补这个遗憾，她千百次地亲吻过高飞的照片，她多么希望长眠地下的高飞，能够感受到她穿越时空的爱。

　　夜静得出奇，钟玲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钟玲放下手里的《老山诗抄》，走下床来欣赏挂在墙壁上的字画。

　　左边挂的是一幅山水画，秋日的黄昏，金色的麦浪，低飞的小鸟，清澈的河流，舒适而安静的画面充满乡村的气息。

　　右边挂着一幅油画，春日湛蓝的天空下，一位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双手托腮，目视远方，身旁的蒲公英含苞欲放，唯美的画面衬托出少女纯洁的内心，给人无限遐想。

　　正面的墙壁上是草书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十诫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落款是柳易阳。

　　柳易阳是谁？他是否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是只为感动别人的故事？但这首诗却让钟玲情不自禁地落泪。

　　最让钟玲奇怪的是房间里的这两幅画。

　　这两幅画钟玲都曾见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军旅驿站。

　　钟玲想把房间里的三幅字画买下来，用心珍藏。但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字画是别人买来的，也可能是朋友送的，不管怎样，它的主人又怎会把它卖掉呢？无论结果如何，她还是打算明天去问一问。

　　天亮了。山朗润，水温柔，花香艳。

　　钟玲虽然一夜没睡，还是感觉心情不错。

　　吃过午饭，何涛和朱晓妹夫妇决定回成都了。他们热情地邀请钟玲去成都玩几天再回北京。

　　钟玲说，我不去成都，也不回北京。

　　那你要去哪里？何涛问。

　　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边城，确切地说，是留在军旅驿站。

　　为什么要留下来？

　　我喜欢这里，太喜欢了，反正我现在是一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里只是一个驿站，你在这里也没有朋友和熟人，怎么会突然喜欢上这里？

　　喜欢一个地方是不需要理由的，再说了，我心里还有一个谜团没解开？

　　什么谜团？

　　暂时无可奉告，也许只是一种巧合。

　　你越说我越不明白。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所以我才要留下来。

　　要不要我们也留下来陪你？

　　不用，你们都走吧，到家给我报平安。

　　真不用吗？

　　真不用。我又不是黄花闺女，你们难道还担心有人把我拐跑了？

　　那我们可真走了？

　　走吧！

　　何涛他们走后，钟玲竟然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

　　一个人留在边城，钟玲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吃过晚饭，她想独自出去走走。

　　路过军旅驿站总台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穿军装的漂亮女孩正在那里接电话。等女孩接完电话，钟玲对她说，小妹妹，我想跟你打听个人，不知你是否认识。

　　女孩说，谁呀？

　　柳易阳。

　　你说柳总吗？我当然知道。不但我知道，军旅驿站的每个人都知道。

　　你说什么？柳易阳就是军旅驿站的老总？

　　对。你有事找他吗？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想跟他聊聊，他今天会来吗？

　　柳总一般不会来，如果你想见他，可以去紫云山庄。

　　四

　　清晨的阳光像少女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窗台上的水百合。

　　挂在桂花树上的两只画眉鸟，欢快地唱着歌。

　　葡萄架上爬满新鲜的嫩叶。

　　铺满院墙的迎春柳，开出金黄色的花朵。

　　水池里的小鱼不时冒出水面，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这里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但是小院的主人却绝不普通，他就是边城第一富豪柳易阳，这个小院也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紫云山庄。

　　柳易阳从木楼上走下来，边走边掏烟，点火，吸烟。

　　来到楼下的院子里，柳易阳舒服地坐在摇椅上，闭上双眼，慢慢摇动椅子，享受晨光带来的宁静。

　　柳易阳的内心也同无风的山野一样宁静。

　　手里的香烟即将燃尽，柳易阳从摇椅上站起来，把烟头扔到葡萄架下，随意地伸伸腰，压压腿，活动活动筋骨，然后打开紫云山庄的大门，向山下望去。

　　山下的祖母绿都是柳易阳半生的心血和梦想，是他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尤其是祖母绿都军旅驿站，更是他心中的最爱！

　　柳易阳身边没有女人，军旅驿站就是他深爱的女人。他要把军旅驿站打扮得风华绝代，柔情万种，让每个人都喜欢。

　　柳易阳每天都要站在山庄门口看看他的祖母绿都，仿佛那是一个精美的玩具，一不小心就会被别人偷走。

　　祖母绿都很大，大到让柳易阳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曾经属于他。

　　就在这个时候，柳易阳看到从山下的小路上走来一个女人。

　　紫云山庄一向很少有女人光顾，这让柳易阳感觉有些意外。当然了，那些由柳易阳亲自带进山庄的女人，又该另当别论。endprint

　　女人已经来到柳易阳面前。

　　柳易阳问女人，你是谁？

　　女人说，我叫钟玲。

　　为什么要来这里？

　　找人。

　　找谁？

　　柳易阳。

　　我就是柳易阳。

　　柳易阳看着钟玲，觉得她像极了另一个女人。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钟玲笑着说，干嘛这样看着我，你能不能先让我进去，有你这么迎接客人的吗？

　　柳易阳说，你确实算得上是我的客人，进来吧。

　　柳易阳把钟玲带到客厅，吩咐刘妈沏茶。

　　喝了几口茶，柳易阳问钟玲，你来山庄找我有什么事？

　　钟玲说，你就是军旅驿站的老总？

　　柳易阳说，你看着不像吗？

　　像！像极了。你身上有一种天生的王者之气。

　　你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当然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两幅画，还有一幅字。

　　什么样的画？什么样的字？

　　别人的画，你的字。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我却不明白。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明白那两幅画为什么会出现在军旅驿站。

　　那你觉得它们应该在什么地方？

　　在另一个世界，因为它们属于另一个人。

　　你到底是谁？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我叫钟玲。我来这里的目的也可以告诉你，我想买下你的那三幅字画。

　　你觉得我会卖吗？

　　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不会卖。

　　其实我也应该知道你肯定不会卖，但我真的很想把它们买下来。

　　这几幅字画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吗？

　　非常重要。

　　刘妈轻轻地走进来，给钟玲和柳易阳的杯里续上茶水，然后又轻轻地走出去。

　　柳易阳端起茶杯，说，这三幅字画我虽然不能卖给你，但是却可以送给你。

　　钟玲说，你说的是真话吗？

　　难道你听起来像假话？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你叫钟玲。

　　可是这世间名字叫钟玲的女人也许不止我一个。

　　但是我的字画只会送给你，而不是其他的女人。我不但可以把字画送给你，还可以把整个军旅驿站都送给你。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一向很少开玩笑。

　　这一次是不是例外？

　　不是。

　　那你真打算把军旅驿站送给我吗？

　　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答应做我的老婆。

　　要是我不答应呢？

　　你要是不答应，我也没办法。

　　你还说不是开玩笑，我如果嫁给你，不但军旅驿站还是你的，而且还白白得到一个老婆，你真是个精明的男人。

　　可是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你不但可以得到军旅驿站，还可以得到我，那样，你也就不用再跟我买字画了，因为它们已经属于你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能不能嫁给你？

　　那是你的事，不用我问。

　　我是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男人？

　　那你有男人吗？

　　还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以前有，但是现在没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当然明白，意思就是你可以嫁给我。

　　你会娶我吗？像你这样的男人，应该娶一个漂亮的老婆。

　　再漂亮的女人也会老去。千古美人今安在？交叉白骨黄土堆！

　　这倒是实话。

　　那你是不是答应嫁给我了。

　　没有。

　　为什么不答应？

　　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我这人就喜欢直来直去，再怎么拐弯抹角，最终也要说到正题的，你说对不对？

　　这也是实话。可是你还没有给我理由呢！你总该有个理由吧？

　　你一定要听吗？

　　一定要听，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答应的，那样我就可以不用跟你说理由了，可是你竟然答应了，我当然没有理由不跟你说理由了。

　　说吧！

　　因为你像极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临死的时候让我去找你，想让你来替代她。但我没去，因为我爱的是她，再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

　　这个女人是谁？

　　她叫周惠。

　　周惠？你说这个女人叫周惠？

　　对。她确实叫周惠。

　　钟玲的眼里溢满泪水，她哽咽着说，昨天我在军旅驿站看到那两幅画，我就想起曾经在哪里见过，我以为只是一种巧合，想不到真是她的遗物。

　　你跟周惠是什么关系？

　　周惠没告诉你吗？

　　她本来想告诉我的，可是死神没给她时间，她只说完你的名字就匆匆走了。

　　周惠和我是双胞胎姐妹，我是姐姐，她是妹妹，我们俩心灵相通，也许正是她在冥冥中指引我来到这里。

　　周惠是你的妹妹？你不是叫钟玲吗？

　　没错，我叫钟玲，她叫周惠，可我们俩真的是姐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想知道吗？

　　当然想。

　　可是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那你想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

　　等你把军旅驿站送给我的时候。

　　我现在就可以把军旅驿站送给你。

　　但我还是不能讲。

　　为什么？

　　因为我不相信你的话。endprint

　　我的话的确不能令你相信，因为我说的是真话。女人都喜欢听假话。

　　你这样说，我反而有些相信了。

　　你本来就应该相信的。

　　可是，要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我吃饭。

　　这还用请吗？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不但可以吃饭，还可以做饭。

　　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很会做饭。

　　我也没别的本事，就是很会吃饭。

　　钟玲笑了。

　　柳易阳也笑了。

　　午饭很丰盛，吃饭的却只有三个人：柳易阳，钟玲，刘妈。

　　刘妈极快的吃完一碗饭，借故离开了。

　　钟玲问柳易阳，你的家人呢？他们没跟你住在一起吗？

　　柳易阳说，我现在就一个人，父母都已去世，妻子周惠也走了。刘妈是我请的保姆。

　　说到周惠，钟玲的眼睛有些湿润。她很理解柳易阳的心情，因为她也曾经失去过高飞。

　　吃过午饭，柳易阳对钟玲说，走吧，我陪你去军旅驿站，晚上好好跟我说说你和周惠的事。

　　钟玲说，今晚我想留在紫云山庄，这里风景不错。

　　柳易阳没说话。

　　在女人面前，聪明的男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柳易阳当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五

　　高处不胜寒。

　　虽然已是春天，钟玲还是感到丝丝凉意。

　　夕阳的余晖涂抹着山顶，给山顶上的紫云山庄增添了一道亮丽的色彩。

　　尘世的喧嚣，都已被风吹散。

　　柳易阳和钟玲坐在紫云山庄的门口，俯瞰山下的祖母绿都。

　　军旅驿站的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歌曲《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告别

　　将不再回来

　　你是否理解

　　你是否明白

　　也许我倒下

　　将不再起来

　　你是否还要

　　永久的期待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旗帜上

　　有我们血染的风采

　　也许我的眼睛

　　再不能睁开

　　你是否理解

　　我沉默的情怀

　　也许我长眠

　　再不能醒来

　　你是否相信

　　我化作了山脉

　　如果是这样

　　你不要悲哀

　　共和国的土壤里

　　有我们付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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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歌钟玲不知听过多少次，每一次，都会勾起她的回忆，让她回到从前。

　　钟玲不经意间扭过头来看到大门上的一副对联：

　　笑看尘世熙来攘往我独赏春花秋月

　　静观人间潮起潮落吾自品夏风冬雪

　　横批是：山野之乐。

　　钟玲问柳易阳，这对联也是你写的吗？

　　柳易阳说，是的。

　　看来你不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是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怪不得周惠那么爱你。

　　先别说我和周惠，还是说说你和她吧！

　　要说也行，不过等我说完了，你也要跟我说说你的事，让我对你多一些了解，我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一点也不过分，你想了解我什么？

　　我还没想好，想好了自然会问你。

　　好吧！现在我先听你说。

　　其实这件事很复杂，不过说起来倒是挺简单。

　　复杂也好，简单也罢，反正你得把事情说清楚。

　　我和妹妹两岁的时候，父母就出车祸死了，是我的大伯收养了我们姐妹俩。

　　可是为什么你姓钟，而你的妹妹却姓周？

　　那时大伯家里的生活也很困难，他自己已经有三个孩子需要养活，再加上我们姐妹俩，他实在是无力支撑，后来，大伯就把妹妹送给他一个姓周的朋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二十四岁那年。

　　那时周惠已经嫁给我，可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当时妹妹已经病危，大伯想让我跟她见上最后一面。我去看她的时候，听说你正在赶往医院的路上。

　　柳易阳记起来了。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周惠已经进入昏迷状态。

　　周惠断断续续地对柳易阳说，我不能陪你了，你一定要再找一个……

　　柳易阳说，我不会再找了，我只爱你！

　　不，你一定要找！只有你幸福了，我才能放心地离去！

　　我不能欺骗你。你要我找，除非这世上有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有，她叫钟玲……

　　沉默。

　　过了许久，钟玲问柳易阳，你在想什么？

　　柳易阳说，我在想周惠，她真是个好女人。

　　妹妹真的是个好女人，遗憾的是，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也不知道我是她的亲姐姐。

　　你们没跟她说吗？

　　没有。

　　这么说，你去看她的时候，你也不知道她是你的妹妹？

　　我知道。也许是大伯担心妹妹承受不了这份意外的惊喜，所以他不让我告诉她。

　　那她怎么会知道你叫钟玲？

　　是我告诉她的。我想让她知道，她有一个姐姐叫钟玲，尽管我没有说出来我们是亲姐妹，但至少那样做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她当时还叫我一声“姐”，说我们俩长得特别像。

　　你是周惠的姐姐，为什么没去参加她的葬礼？

　　我本来是要去的，但是大伯说，既然生前都没有相认，就不要去吵她了，让她静静地走吧！

　　你是什么时候见到那两幅画的？

　　妹妹的养父打电话叫大伯过去，说是让他在妹妹留下的遗物里挑几件留念。当时大伯带回来的就有那两幅画，还有她的一张照片。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大伯又把那两幅画送回去了。endprint

　　是我说要收藏那两幅画，那是周惠生前最钟爱的东西。

　　妹妹的墓地在哪里？我想抽空去看看她。

　　就在边城烈士陵园，我随时可以带你去看她。

　　真是太巧了，我的初恋男友也埋在那里，他叫高飞，牺牲在老山前线的战场上。

　　那你后来一直没有结婚吗？

　　结了，又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么高的地方建造山庄吗？

　　为什么？

　　就是为了可以天天看到周惠。

　　钟玲顺着柳易阳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能够清晰地看到烈士陵园里密密麻麻的墓碑，只是不知道属于高飞和周惠的是哪一块。

　　太阳跌进山洼，燕子飞在村头，农家的炊烟爬上竹林梢，因此，好了这个黄昏，好了这片草地，好了这份心情。

　　柳易阳和钟玲的心情都不错。

　　也许是山风带来的寒意，也许是别的原因，钟玲慢慢靠近柳易阳，俩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彼此都不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

　　心跳的频率逐渐加快。

　　轻微的呼吸令人陶醉。

　　火热的吻融化两颗历经沧桑的心。

　　仿佛偶然相遇，又似乎已经等了一千年。

　　古老而原始的画面，在天地间上演。

　　观众就是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树木，暗夜里涌动的云朵。

　　今夜，心不再流浪，梦不再孤单，生命不再徬徨。

　　六

　　钟玲做梦也想不到，会与柳易阳相遇。

　　柳易阳同样想不到会遇上钟玲。

　　是宿命的安排？还是今生的缘分？

　　钟玲在紫云山庄一连逗留了三天。

　　三天的时光里，俩人已经水乳交融，如胶似漆。

　　这天吃过晚饭，钟玲和柳易阳一起来到山庄后面的瀑布下洗澡。

　　茂盛的芦苇，成为水塘的天然屏障，将二人围在中间。

　　水深齐胸，清可见底。

　　飞溅的水珠落在俩人身上，好像彼此的抚摸和亲吻。

　　四野静寂，世界仿佛已不存在。

　　水中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相互嬉戏，追逐，打闹，最后紧紧相拥，彼此拥有。

　　累了，倦了，便停下来靠在一起说话。

　　钟玲说，我的整个人都已经给你了，可是我依然觉得你很陌生，好像一闭眼，你就会离去。

　　柳易阳说，你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已经爱上我了。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爱上你。

　　爱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了，可是你一出现，一切都改变了。

　　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周惠？

　　也许是吧！

　　可是我毕竟不是周惠。

　　我知道你不是周惠，你是钟玲。

　　虽然周惠是我妹妹，但是我永远不可能成为她。

　　在我眼里，钟玲就是周惠，周惠就是钟玲。

　　你这样说，我已经很开心了，我不奢求能够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如果有一天你不需要我了，请你告诉我，我会悄悄的离开。

　　不会的。再多的财富，也比不过一个女人的爱。

　　柳易阳的话，让钟玲觉得很温暖。她接着说，你说过要告诉我你的事，你现在对我说吧！

　　你想听什么？

　　只要与你有关的，我什么都想听。

　　那我就先告诉你我和周惠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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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周惠的相遇，是在她念书的大学里，她刚进大学时，我是她们军训的教官。

　　你也当过兵吗？

　　当过。但我没打过仗。

　　周惠不会刚进大学就爱上你吧？

　　当然不是。我跟她恋爱的时候，她已经大学毕业了。

　　如果之前一直没有联系，她又怎会记得你呢？

　　她当然记得。因为军训结束的时候，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还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

　　一封什么样的信？

　　信的内容只有六个字：等我大学毕业。

　　你就一直等着她吗？

　　我本来也不相信她会一直等着我，可是到她大学毕业时，我打了她的电话，告诉她我是她的教官。想不到她的一句话，就让我爱上她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死了！

　　那你怎么跟她说？

　　我说我没死，你想让我现在就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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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我就听到她在电话里的哭声。她哭着说，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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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夜色悄悄降临，给柳易阳和钟玲披上一层外衣，可是这外衣挡不着如水的凉意。

　　柳易阳和钟玲从水塘里出来，穿上衣服，在芦苇丛里坐下。

　　满天的星光调皮地眨着眼睛，在偷听这对情人的悄悄话。

　　你退伍后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会挣下这么大的产业？

　　我先是在一家报社做记者，后来又辞职了。

　　辞职后你又去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

　　那你们怎么生活？

　　那段时间，生活全靠周惠。她在一家合资企业做主管，每月四千块钱，刚够两个人生活。

　　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事情做，那样也能帮帮她。

　　我人虽然闲着，可心却没有闲。我一直在寻找赚钱的机会。

　　找到了吗？

　　当然找到了，要不然我现在也没有这么多的钱。

　　你找到了什么样的机会？

　　建电站。

　　建电站？你懂吗？

　　我不懂。可我的一个朋友是这方面的专家。

　　你这朋友叫什么名字？

　　徐康顺。

　　可是你没有钱，怎么建电站？endprint

　　要是我有钱，我又何必去建电站呢？当然是贷款呀！

　　你们建电站赚了多少钱？

　　二十亿。一人十亿。多吧？

　　我的天哪！简直是太多了？

　　可是，当你真正拥有十亿的时候，你就不会觉得多了。不但不觉得多，你还会觉得太少了。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拿着这十个亿，然后买下这块地皮，开始打造你的商业王国。

　　不是商业王国，是商业帝国。

　　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你不觉得帝国比王国更有霸气吗？我要的就是这一份霸气。

　　要是在古代，你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一代帝王。

　　那样你就是皇妃了。

　　为什么不是皇后？

　　你难道不明白，皇帝爱的是妃子，有几个皇帝是爱皇后的？

　　你真坏！

　　你见过不坏的男人吗？

　　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是坏人？

　　男人的坏也有很多种。

　　那你属于哪一种？

　　我属于最坏的那一种。

　　有多坏？

　　坏到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就已经不坏了。

　　狡辩。

　　那你说我有多坏？

　　我不知道。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说不说？

　　不说。

　　真不说吗？

　　真不说。

　　那我就坏一次给你看，你就知道我到底有多坏了。

　　柳易阳说完，把手伸进钟玲的衣服，在她的胸前轻轻抚摸，同时吻上钟玲的嘴，把她按倒在地。

　　钟玲大声说，放开我，我知道你有多坏了，你就是个大坏蛋！

　　柳易阳放开钟玲。

　　钟玲重新坐起来。

　　钟玲边整理头发边对柳易阳说，你继续说呀！

　　柳易阳说，你还想听什么？

　　说说你的祖母绿都吧！

　　祖母绿都是吗？终于说到我这辈子的骄傲了。

　　你当然骄傲，能不能让我也跟着骄傲一回？

　　我的骄傲就是你的骄傲，还用分彼此吗？

　　快说吧，别绕弯子了。

　　好吧！我就跟你说说祖母绿都。

　　我在听。

　　你知道吗？边城县拥有储量巨大的祖母绿宝石，质量上乘，堪称世界一流，边城已被命名为中国祖母绿的唯一原产地。

　　怪不得前几天我和几位战友去老山的时候，在天保口岸看到有个中国祖母绿宝石城，那上面写着：中国祖母绿，世界帝王绿！

　　对，宝石城有了，是不是还应该建造一座祖母绿都？让它成为边城的标志！

　　确实应该。

　　现在你明白了吧？

　　不完全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整个祖母绿都都是你的吗？

　　也不完全是，柳易阳说。祖母绿都很大，分为七大板块……

　　哪七大板块？

　　中央美食商业区、河畔雅居、市政配套办公区、军旅驿站、滨河盛景、大王古镇和边陲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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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现在除了军旅驿站，其他地方都已经出售或是出租了。

　　你当初打造祖母绿都的理念是什么？

　　理念就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文化。宜居。

　　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一点？

　　所谓文化，就是上档次，有品味；所谓宜居，就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树有人。

　　你真了不起，祖母绿都一定会成为南疆的商旅画卷，吸引更多的人到边城旅游、定居和经商。

　　你更了不起？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拥有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钟玲的心里再次感到温暖。

　　提到祖母绿都，柳易阳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他接着说，整个祖母绿都的建设依山傍水，顺势而为，在远处看，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为什么是凤凰？而不是别的什么鸟？

　　这是一个秘密，我从未对人讲过，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你也可以讲给他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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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我从报社辞职后，有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做。

　　你的确说过。

　　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天，我遇到一个算命的高人。

　　算命先生的话你也相信吗？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可是后来我深信不疑。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写了三个字。

　　三个什么样的字？

　　水凤凰。

　　水凤凰？什么意思？

　　我当时也不明白，但是后来我慢慢地悟出来了。

　　说来听听。

　　这是算命先生给我的一种暗示，他告诉我，要想创业，必然离不开水和凤凰。

　　所以你就去建电站？

　　电站是不是离不开水？

　　当然离不开，你的钱就是水冲来的。

　　这话我爱听。

　　可是凤凰呢？水里不可能飞出一只凤凰吧？

　　水里当然不可能有凤凰，但是山上却会有凤凰。

　　你真的看到凤凰了吗？

　　看到了。

　　在哪里？

　　就在我建造紫云山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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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到烈士陵园祭奠周惠，忽然狂风大作，乌云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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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惊慌失措之际，我看到远处山顶上的雾正在慢慢散去，雾中的阳光，竟然像极了一只飞在天空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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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不断下落，那只雾中的凤凰也跟着下落，最后落在祖母绿都所在的地方。endprint

　　凤是百鸟之王，有凤来之，真是福瑞吉祥的征兆。

　　所以祖母绿都就是一块福地！

　　听你这么一说，那天肯定是周惠显灵了。

　　我也这么想。要不是异象出现，天意如此，我也不可能这么顺风顺水。

　　七

　　柳易阳一向很少到军旅驿站，驿站的事情都由他的副手唐果打理。

　　可是今天，柳易阳来了，还带着一个女人。

　　女人算不上年轻，也算不上漂亮。可是那脸蛋，那眼睛，那长发，那微笑，那气质，使她全身上下充满韵味。

　　令人着迷的韵味！

　　这个女人就是钟玲。

　　柳易阳一到军旅驿站，就召集所有员工开会。

　　会议的内容只有一项，就是宣布军旅驿站的老板娘。

　　军旅驿站的老板娘当然是钟玲。

　　大家都为柳易阳和钟玲庆祝，军旅驿站弥漫着欢声笑语，就连空气中都飘散着幸福甜蜜的味道。

　　只有一个人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却是很失落。

　　这个强装笑颜的人就是唐果。

　　唐果一直以为柳易阳总有一天会娶她的，因为柳易阳曾在一次酒后把她带到紫云山庄，并且要了她。但事后柳易阳竟从未提起，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种事。

　　唐果是个聪明的女人。柳易阳不说，她也不问。她不能让柳易阳觉得她用这件事去强迫他。

　　有些男人，你追得越紧，他逃得越快；你逃得越快，他反而追得越紧。

　　柳易阳并不是唐果的第一个男人，但却是她真正喜欢的男人。

　　唐果对付男人的办法有很多种，但是在柳易阳面前，她却连一种办法都没有。因此，她只有等。

　　可是唐果等来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一个既没有她年轻，也没有她漂亮的女人。

　　唐果宁愿柳易阳一直单身，也不愿看到她娶别的女人。

　　但是柳易阳真要娶别的女人，唐果又怎能干涉？

　　唐果的难过，柳易阳当然知道，可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

　　柳易阳并没有忘记和唐果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可是那个夜晚已经成为回忆，他没有给唐果任何承诺。

　　晚上睡在一起，钟玲问柳易阳，你真打算把军旅驿站送给我吗？

　　要是今晚你对我不好的话，我可能会反悔！

　　我要怎样对你好？

　　你说呢？

　　我不知道。

　　如果你真不知道的话，让我来教你好了。柳易阳说完，开始脱钟玲的衣服。

　　钟玲假装躲避，欲拒还迎。两个人很快便缠在一起。

　　熟悉的旅途，熟悉的风景，不一样的快乐！徜徉在爱河里的两个人，沐浴着幸福的阳光，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缠绵过后，柳易阳像个孩子一样沉沉睡去，钟玲却睡不着。

　　回想起这些天来的经历，钟玲觉得如在梦里。

　　钟玲很为自己庆幸，像柳易阳这么优秀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可是她竟然碰上了。他虽然没有给她盛大的婚礼，但她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爱她。

　　熟睡中的柳易阳，发出轻微的鼾声。

　　钟玲伸出手，疼爱地抚摸着柳易阳的脸，仿佛睡在身旁的，不是她的男人，而是她的孩子。

　　来到边城，钟玲心里特别踏实，这片土地上，有她太多太多的牵挂。每一道山岗，每一条河流，都令她永远无法忘记！

　　钟玲想把军旅驿站打造成老兵们的家园，让他们可以随时回到这里，看望战友，找寻青春的记忆。可是柳易阳会同意吗？她不知道。

　　第二天，钟玲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柳易阳。柳易阳的回答很干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尊重你，也会支持你。

　　有了柳易阳的理解，钟玲开始着手实施自己的计划。

　　在战友们的帮助下，钟玲建立了自己的QQ群，名为“老兵联盟”。

　　钟玲在群里发布的第一条消息就是：2024，相约老山，我在军旅驿站等你！

　　消息发出后，战友之间相互转告，很快就有超过一千名老兵答应重返老山，祭奠英灵，怀念战友。

　　钟玲感到很欣慰，多年不见的战友，终于又可以相聚了。她在心里期待：2024，快些到来！

　　一天夜里，钟玲登录QQ，看到群里一个网名为“云淡水暖”的老兵写下的一首诗《妈妈，我等了你二十年》：

　　妈妈

　　那一定是你

　　我听到了

　　那手工的绣花布鞋

　　踏在地上的声音

　　从襁褓时开始就听着

　　一直听到穿上了绿色的军装

　　当我在军营的梦乡中醒来

　　仿佛有你轻轻的脚步来到我床前

　　准备给我盖上裸露的手臂

　　当我在猫耳洞里感到饥渴

　　我就闭上眼睛

　　仿佛又听到你轻轻的脚步来到我跟前

　　准备端给我一碗甜甜的汤圆

　　妈妈 20年前

　　当我被敌人罪恶的子弹击倒在前沿

　　我多么想你亲手为我合上双眼

　　用你温柔的手

　　再摸我的脸颊一遍

　　让我在冥冥中

　　再次接触你手上粗硬的老茧

　　妈妈 我多想对你说

　　我倒下的时候

　　我的枪刺

　　指向敌人阵地的那边

　　妈妈 我多想向你证明

　　我 作为一个军人

　　没有给你丢脸

　　妈妈 20年来

　　我和我忠实的弟兄们

　　默默地站在这昔日的前线

　　我昔日的兄弟姐妹们来过

　　他们给我们带来了欢笑

　　他们给我们倾诉衷肠

　　他们把泪水洒在这墓前

　　鲜花 美酒 香烟

　　还有他们的后代那红红的嫩脸endprint

　　可是 没有妈妈那替代不了的抚摸

　　我心中的寂寞

　　永远无法排遣

　　妈妈 20年

　　你走了好远 好远

　　妈妈 20年

　　我知道你好难 好难

　　妈妈 你是空手来的

　　没有任何祭品

　　我不怪你

　　因为你没有足够的钱

　　妈妈 我明白

　　你还没有吃饭

　　可惜我不能为你尽孝

　　只能望着你无言

　　妈妈 你的哭声是那样辛酸

　　我明白你嫌自己来得太晚

　　妈妈 你在我头上的拍打是那样的无奈

　　我明白你在追问为什么要20年

　　妈妈 为了千万个另外的妈妈

　　我和你都作出了无悔的奉献

　　妈妈 在你的身后

　　是飞速发展的高楼

　　是灯红酒绿的喧嚣

　　但是 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的妈妈

　　我不求再有什么额外的照料

　　一声烈士已经足够

　　我只求下个清明

　　我的妈妈

　　能够再来抚摸我的墓碑

　　因为我的妈妈

　　没有剩下多少个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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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哪是诗呀？这就是一个烈士的血和泪！这就是一个妈妈的泪和血！！

　　钟玲被深深地感动着，内心久久不能平复。

　　烈士的诉说，有几人能够听到？妈妈的心声，有几人能够明白？

　　钟玲觉得，所有长眠南疆的烈士，都是她的兄弟姐妹，所有烈士的父母，都是她的亲人。作为一名老兵，她有责任帮助每一位母亲，完成探望儿女的心愿，让她们破碎的心，在有生之年，不再充满遗憾。

　　八

　　2024年4月28日终于来了。

　　清晨，边城的大街小巷都是老兵的身影。一张张风尘仆仆的脸上，写满久别重逢的喜悦。

　　巨大的横幅，挂满边城的各个路口：

　　老山，我们回来了！

　　战友，我们来看你了！

　　弹指四十年，战友情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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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排成长龙的车辆浩浩荡荡向老山驶去。

　　老山主峰，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可依然是老兵们魂牵梦萦的地方！

　　抓一把老山的红土，摘一片老山的树叶，捎一株老山的兰花，再来一张合影，让心灵从此不再孤寂。

　　再见吧老山！明年相会！

　　再见吧战友！梦里相会！

　　黄昏时分，所有老兵齐集军旅驿站。

　　军旅驿站门口挂着一条醒目的标语：欢迎老兵回家！

　　钟玲忙前忙后，与老兵们握手，拥抱，不管能不能叫出名字，只要当过兵，就是一家人。

　　这是一个英雄聚会的日子。

　　说不完的离别，道不尽的相逢。

　　身为主人的钟玲和柳易阳，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宴，款待每一位老兵。

　　在向老兵们敬酒的时候，钟玲见到了自己的前夫杨枫。

　　俩人相对无言，微笑着各自喝干了杯中的酒。从此以后，天各一方，情还在，爱已远！

　　何涛和朱晓妹也来了，他们缠着钟玲，要她当面说清楚怎样成为军旅驿站的老板娘。

　　钟玲笑着说，一言难尽，以后一定会告诉大家，今天咱们就尽情地喝吧，一醉方休。

　　酒香，情浓，却没有一个人喝醉。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忘记，他们还要到烈士陵园祭奠战友。

　　军旅驿站距离烈士陵园不过千米之遥。很快，老兵们就到了烈士陵园。

　　皓月当空，天地静默。

　　每位烈士的墓前，都点上蜡烛，摆上烟酒和鲜花。

　　闪烁在风中的烛光，就像天上的繁星，温暖着烈士的灵魂。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呀，生者和死者，靠得那么近，仿佛从未分离。

　　有人在黑暗中朗诵烈士留下的诗歌：

　　假如我在战斗中牺牲

　　决不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后悔

　　也不在乎有没有美丽的姑娘

　　在我的坟前献上一束玫瑰

　　只要用鲜血换来了边陲的宁静

　　我就与祖国大地一起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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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轻声哭泣。

　　有人已泣不成声。

　　有人用口琴吹奏《再见吧妈妈》。

　　有人边弹吉他边唱着《十五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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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友情深，感天动地。

　　烛光渐渐熄灭。这片山坡又归于平静。

　　老兵们悄然离开，回到军旅驿站。

　　经历生与死，体会悲与痛，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释怀？

　　夜已深，老兵们却全无睡意，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交谈，或痛饮，或哭，或笑。

　　寂寞夜长，欢乐易逝。

　　相逢过后，总是离别。

　　老兵们走了，他们终归是要走的。

　　人走了，家还在。

　　军旅驿站就是老兵们的家！

　　钟玲相信，也许明年，也许后年，老兵们一定还会再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