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西郊的马路旁边,有一片青杨林。青杨挺拔,蓊郁成荫,海风习习,树叶婆娑,环境甚是怡人。近几年来,这儿自发形成了一个劳务市场,用庄稼人的话说是工夫市,是出卖劳动力的地方,一些下岗工人和农村的剩余劳力,凑集在这儿等候雇主。如今是商品时代,讲究市场经济,人也如商品一样,让雇主自由挑选,只是供大于求,时常滞销,因此雇方就是上帝。有卖的就有买的,百货中百客,只要两厢情愿,自然会成交的。
一位少女背着书包倚树而立,看样子顶多十八九岁,身材苗条,脸庞白皙,浓眉大眼,分外秀气,扎一条马尾,穿一身白色运动服,恰如一棵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小白杨。打工者们都不挪眼地端详着她,目光里写满了疑问。是的,像这样的妙龄少女正是学生时代,不在校园里好好读书,怎么要到这儿抛头露面呢?莫非也有难言之处么?
这当儿,有一群学生打这儿经过,少女定定地望着,觉得自惭形秽,一双丹凤眼里就有泪光闪烁。
有人来雇壮士,说要搞个小工程,一下子领走七八个小伙子。
有人要做家具,一伙木匠毛遂自荐,结果只去了3个。
眼见快晌天了,打工者们不免有些焦急,无不望眼欲穿地恭候雇主。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提着个皮包迳直朝青杨林走来。这人30多岁,文质彬彬的,不难看出,是个知识分子,十有八九是个教书先生。他朝打工者们热情搭讪:“请问有愿意当保姆的吗?”
话音刚落,就有四五个中年妇女围将上来,自告奋勇地愿揽下这个活计,并且像发表施政演说似的做出种种承诺。
少女把玩着一蓝手帕怯怯地凑过来,不知该如何称呼“眼镜”,情急之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老师。
“眼镜”赶忙应声,循向一看,见不是他的学生,而是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孩子。
在场的人都怔怔地打量着这个羞赧的少女。
少女说:“老师,俺给你当保姆吧,倘若不称职,甘愿往外倒找钱。”
没听说有这样承诺的,打工者皆瞠目结舌。
“眼镜”从少女的表情中看出了她的纯朴与真诚,就痛快地答应了。
“眼镜”问:“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莞尔一笑:“老师,俺姓泉,泉水的泉,叫泉鸣琴。”
“这名字蛮有诗情画意的,哎,你怎么姓泉呢?”
“俺村叫泉小夼。村北的山里有个老大的水潭,跟柳宗元所描写的《小石潭记》相差无几。水潭里有个很旺的泉水眼,五冬六夏喷涌不竭。在山区水是宝贵的,可能是图腾的缘故,俺村大多数村民姓泉。”
“哎呀这纯属巧合哩,我姓谭,叫谭涌泉。潭谭同音,我们该着有缘分。方才你叫我老师叫对了,我确实是一个教书的,现在市一中教语文呢。”
二人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往家走。
谭涌泉告诉泉鸣琴,他与爱人是大学同学,本想白头偕老,谁曾想她贪图虚荣,自命不凡,嫌弃他,背叛了他,扔下一个3岁多的男孩,跟一个老外到美国定居了。
泉鸣琴也述说了自己的不幸。她原是高三的学生,学习成绩在全校属佼佼者,照此发展下去,考上大学绝对不成问题。然而命运之神时常不近人情,喜欢弄点恶作剧。泉鸣琴的爸爸给一个小矿主下井挖滑石,小矿主心术不正,唯利是图,设施投入少,安全系数低,采滑石本来就危险,这一来更是潜伏祸根。终于有一天,井下塌方了,爸爸和几个矿工不幸遇难,小矿主咎由自取锒铛入狱。泉鸣琴的妈妈悲痛欲绝,导致沉疴复发,只好住院治疗,虽说保住了性命,却拉下了好多债务,甭说她们孤儿寡母,即便是有劳力的家庭,也需几个才能还清。到了这个地步,泉鸣琴只好辍学,她实在没有挣钱的门路,便决计到百里之外的港城打工。今天一大早,一个到港城卖菜的街坊把她捎来了,走时匆忙,没顾得上吃早饭,这阵子已觉得饥肠辘辘的。
谭涌泉的家距青杨林不远,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他住在一楼。
一个小男孩从对门邻居家跑出来,见了谭涌泉直说:“爸爸抱我,爸爸抱我。”
谭涌泉说:“源源,爸爸给你请来一位阿姨,你看好不好啊?”
或许小孩子也喜欢漂亮人儿,源源对泉鸣琴一见钟情,连说:“好,好,阿姨抱我,阿姨抱我。”
泉鸣琴对这个失去母爱的孩子极为怜悯,疼爱地抱起来,用面颊蹭磨他的小脸蛋儿,几滴泪水洒在上面。
谭涌泉为之动情,推心置腹地说:“命运让我们相识相处,从现在起,这个孩子这个家,就统统交给你啦。你除了照看孩子外,家务事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主要是要挤出时间坚持自学,我就干这一行,自会抽时间辅导你,等明年源源上幼儿园了,你可回去继续上学。”
好话一句三冬暖,泉鸣琴听了心中如注热流,庆幸找了个好雇主儿。
打那,泉鸣琴安心在这儿住了下来,尽职尽责地担负起照看孩子、兼顾家庭这个重任。她觉得自己不是个打工妹,而是家庭中的一员,不,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她干得很投入,很快进入了角色,俨然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她系穷孩子出身,干活从不惜力,脏活累活从不打憷,每天从早到晚不让手闲着,不让源源饿着渴着,把他打扮得洁洁净净的,还教他认图识字背唐诗,除此而外,还要做饭洗衣服搞卫生,忙得团团转,情如鞭打陀螺。一向冷清的家骤然有了新的气色,尤其源源较之以往判若两人。源源一时也离不开这个阿姨了,早把那个无情无义的妈妈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把泉鸣琴当成了亲妈妈。谭涌泉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尽管如此,把孩子和家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女,心中难免有点顾虑。
这一日,泉鸣琴趁源源睡下,见谭涌泉的写字台乱糟糟的,就替他整理了一下,然后用抹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她见抽屉没锁,开了个缝儿,拉开一看,哟,里面散放着一些百元钞票,不由得怦然心动。她暗自思忖,男人一向心粗,这些钱究竟有多少,他不会记得那么准的,眼下家中急需要钱,自己也该买两件新衣服,趁机拿出两张他不会在意的。这么想着,就从中抽出了两张。转念又一想,我这么做,岂不是谭老师花钱雇了贼么?岂不是有失他的厚望么?倘若是他在有意考验我,那不是丢八辈子人么?再穷也不能干这偷偷摸摸的勾当,绝不能丢人格失志气。她赶紧把两张钞票重新放回去。她恨这只不争气的手,使劲朝写字台磕了一下,疼得她直哎哟。
数日后,谭涌泉开抽屉拿钱,见分文没少,遂放下心来。为了掩饰自己,就对泉鸣琴说:“你看我这记性,怎么忘记拔下钥匙呢?”
泉鸣琴幽默地说:“其实你不必上锁,有我这把大锁在,什么东西也不会丢失的。”
谭涌泉说:“那是那是。”
泉鸣琴手儿很巧,把一方蓝手帕打了几个结儿,当着小帽子戴在源源头上,尔后把他抱到穿衣镜前,说他是个蓝精灵。源源对着镜子直笑。
谭涌泉放学回家,源源指着头上的蓝手帕说:“爸爸,我是蓝精灵。”
谭涌泉亲了儿子一下,高兴地说:“小泉阿姨真聪明,把你变成蓝精灵。”
源源一把揪下蓝手帕,旋即戴在爸爸头上,学话说:“小泉阿姨真聪明,把你变成蓝精灵。”
谭涌泉开怀大笑。
泉鸣琴格格格笑个不停。
谭涌泉说:“《小石潭记》有这么一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平佩 环,心乐之。你呀小泉,人如其名,名如其声,我心乐之,阖家亦乐之。”
适逢大礼拜,谭涌泉和泉鸣琴领着源源出去玩耍,路过一个小报亭,谭涌泉要买几本新来的杂志,泉鸣琴便在旁边陪着。不经意间,源源已上了马路,进入了行车道。这当儿,迎面开来一辆大货车,后面又上来一辆小轿车,大货车只好向道边让了让。大货车底盘太高,司机全神贯注地瞅着前方,压根儿就没发现从旁边跑过来一个小孩子,仍然急驰而来。泉鸣琴一瞥眼看见了,奋不顾身冲上前,把源源抢了出来。尽管司机来了个急煞车,泉鸣琴还是被撞倒了,膝盖和胳膊鲜血淋漓。源源却有惊无险。谭涌泉见状,丢下杂志,跑上前搀扶起泉鸣琴,马不停蹄地赶赴医院,经检查,没有伤筋动骨,只是受了些皮肉伤,简单处理了一番就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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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谭涌泉看得真切,如果当时泉鸣琴反应迟钝,或是逡巡不前,后果将不堪设想,自己当然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他打心眼里感激泉鸣琴。他让她躺在床上好好养伤,家务事他取而代之。他心儿特细,待她就如亲人一般,亲自下厨房为她做可口的饭菜,按时让她吃药,还为她按摩患部,让她早日康复。他知道她喜欢蓝手帕,特地去商店买了一个,系在她的马尾辫上。
泉鸣琴感到好幸福,对源源说:“老师美容技术佳,把我扮成蓝花花。”
穿衣镜里露出了张笑脸。
每天晚上,一家3口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待源源睡了,谭涌泉就开始辅导泉鸣琴。他干这行是轻车熟路,胸有成竹,讲得深入浅出,如剥茧抽丝。她学得很刻苦,专心致志,就像禾苗吮吸甘霖。个把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谭涌泉拍了拍泉鸣琴的肩膀,说:“时候不早了,咱们睡吧。”
泉鸣琴按住他的手,用脸庞蹭磨他的手,梦呓般地说:“老师,你真好,你真好。”
谭涌泉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快睡吧。”说罢回自己房间去了。
泉鸣琴守着源源躺下,一时半会睡不着,不知怎的,谭涌泉的形象在她大脑的屏幕上久久定格,平静的心潭宛若山风掠过,泛起粼粼细波,恒动不止,莫非这就是初恋?细想想,在这些日子里,谭涌泉对她也有这个意思,养伤那阵子,有好几次醒来,见他坐在床前端详她,他不由得脸刷的红了,赶紧借故离开。对了,那次他亲手把蓝手帕系在她的马尾辫上,笑得是那么甜……哎哟,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被异性所爱,这种感觉是何等崇高的自豪,为了倾心爱慕的人儿,往昔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可毅然决然地抛弃。啊,初恋,像憧憬美好未来的第一缕晨曦,像珍藏心底、含苞初绽的第一朵奇葩,历经风霜侵袭也不会枯萎凋谢的,是任何人无法采撷而去的。
这一夜,泉鸣琴失眠了。
两个月后,泉鸣琴回家看望妈妈,回来后就显得忧心忡忡的,时常干着活儿就走了神儿。
谭涌泉已觉察出来,就问:“小泉,你八成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让我听听,需要帮忙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尽力而为的。”
泉鸣琴说:“老师你多虑了,我什么难事也没有。”
谭涌泉说:“你眉宇紧蹙,面荡愁云,哪能瞒得过我。莫非你觉得这儿不适合你?”
“不不,这儿挺好的,我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你这么个好心的人。”泉鸣琴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话实说:“这次回去,妈妈说房子漏雨了,要赶快找瓦匠修缮,要不会淋烂椽子而坍塌的,但是这就需要1000多块钱,家里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所以我就添了愁肠。”
谭涌泉从抽屉拿出一打儿钞票,说:“这是两千元,下个礼拜你可送回去,不够的话再回来拿。”
泉鸣琴说:“老师你这么做,真让我不好意思。”
谭涌泉说:“这笔钱我原来本想送给你的,可你自尊心很强,要是强塞给你,你肯定不会接受的。这样吧,不管怎么说,你先拿着,权当是提前领了几个月的工资。”
盛情难却,泉鸣琴只好收下。
单说这一天,谭涌泉和泉鸣琴领着源源逛公园归来,见百货大楼前面有卖体育彩票的。谭涌泉说:“咱俩买几张碰碰运气吧?”
泉鸣琴说:“我可没有这份福气,别花冤枉钱啦。”
谭涌泉坚持己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俩索性试试,不就是几十元钱么。”
泉鸣琴说:“要买你就自己买吧,千万别捎上我。”
谭涌泉说::“山中得鹿,见者有份。咱俩每人买10张,你那钱我替你付,权当领你下了一次饭店。”说罢交上40元,买了20张彩票。他让源源从中抽出10张,交给了泉鸣琴。泉鸣琴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待到礼拜五晚上,全家人守着电视看领奖结果,当大奖号码出来后,谭涌泉一个高儿蹦了起来,扳着泉鸣琴的双肩说:“小泉,你得了大奖啦!我的天爷,200万哪!你这是打工奇遇、时来运转啊,我真替你高兴啊!”
泉鸣琴好懵懂,当看清手中的一张彩票与电视上的分毫不差时,不由得欢欣若狂,喜泪如雨,扑在谭涌泉怀里啜泣不止。稍停她说:“老师,这个大奖我不能要,因为是你花钱买的应该属于你。”
谭涌泉说:“君子一诺千金,岂能反悔。你就别推辞啦。”
翌日上午,谭涌泉和泉鸣琴到指定银行领回了奖金。
谭涌泉说:“小泉,这200万改变了你的命运,从今往后,再也不用出来打工啦。你马上回去重新上学,完成你的学业。”
泉鸣琴说:“老师,我昨晚一宿没合眼,已经打好谱了,不准备回去,今生今世就留在你身边。”
谭涌泉说:“别说傻话啦,我比你大十多岁,不般配啊。”
泉鸣琴说:“你即便比我再大,我也不在乎,当初咱俩在青杨林见面时,你就说过,咱俩的名字纯属巧合,该着有缘分。你想啊,泉得潭(谭)而秀,潭得泉而盈,二者本应融为一体,是密不可分的。
谭涌泉说:”你的情意我领了,可是你要是留在这里,就埋没了你,你现在正是成长的时候,应该继续深造,在不远的将来,踏上社会,显示你的才华,施展你的抱负。”
泉鸣琴不置可否。
第二天,谭涌泉送泉鸣琴回家,泉鸣琴抱着源源泪水潸然,百般缱绻,百般留恋。到了火车站,泉鸣琴说:“老师,我已拿定了主意,明年高考,我一定报考港城师专,毕业后就留在这里,你务必等着我。另外,源源的衣服我全包了,你就别管了。”
谭涌泉连连颔首。
源源问:“阿姨,我会想你的,你可要来看我。”
泉鸣琴拭一把眼泪:“孩子,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列车启动了,渐去渐远了。
谭涌泉的耳畔萦绕着一曲清新明快的歌: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跳下了山岗走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泉水呀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
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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