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东北,腊月的雪,可不是温柔绵软的羽绒样飘落的,而像天上有人在撒磁粉,一沾地就磁实得踩不出脚窝儿来了。二乐和我,就在撒了一夜白磁粉的大街上,脚前脚后走着。磁雪在我们脚下嘎吱嘎吱响,似乎梦中饿鬼的咬牙声。其实,这样的雪声不光是我和二乐踩出来的。二乐身轻如燕,一身文革前老式军装那种杏黄色羽绒袄,小小的身子,去掉杏黄的长毛,肉身不过兔子大,体重也羽绒小袄般轻。而我穿的是一双软底布棉鞋,也踩不疼雪的。腊月初八了,东北人,谁不懂得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啊!人都能被冻掉下巴,雪被冻出几声呻吟,连小小的二乐都不会奇怪。我说的二乐,是条狗。我转业后,因对部队还有感情,仍在军区家属宿舍大院住着,所以一直留有军人的情愫,招猫逗狗的事一概羞于沾边儿。哪想临近退休时,先于我退休五年的老伴耐不住孤单,趁我出差在外,擅自把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小黄狗领回家来。待半月后我要返家了,她才在电话中告诉我收养了一条狗,我就火了:在部队家属大院住着,养狗像什么话?赶紧趁我到家前扔了!老伴反批评我说,什么像话不像话?你转业多少年了?穿一身死气沉沉的乌鸦黑,不如小黄狗招人待见呢!眼瞅你也要退休了,不提前转变一下心态,到时连狗都不待见你,还人模狗样不让我养狗!狗名我都叫熟了,二乐!跟你孙子大乐排的行!往后你八年不着家,我也有伴了!
就这样,二乐在我家待了下来。一来二去的,尤其我也退休后,二乐也讨得我的欢心,成了我被动锻炼的极好伙伴。每天早晚各一个多小时行军速度的散步,使我和二乐都尝到甜头,因而大院里许多认识二乐的人,认得了我,周围小区的闲杂居民,也有认识我的了。他们不知我姓名,称我是小黄狗二乐家的主人。二乐在周围一带口碑不错,借他光,我退休后的烦恼早没一点影了,连腊八这样的死冷寒天,也影响不了我俩早起散步。今早我刚闪过偷次懒不下楼的念头,二乐就跳上床,拱我头,扒我眼,用嘴拽我衬衣袖子。每天早晨他都这样准时上床拽我,实际已成了他每天在蹓我。
出一楼铁门时,二乐嗅到门下角有狗尿味儿,也许是他喜欢的哪个母狗的尿味,便兴冲冲一舔,舌头却被冻铁皮粘住了,疼得嗷嗷叫了几声。二乐一叫,一个喜欢他的邻居正好碰见了,忙心疼地问咋地了,我说没咋地, 被腊八咬着下巴啦。我边说还边训斥了二乐一句:“该,叫你恶习不改,什么脏东西都敢舔!”
关于二乐,现在我一点都不怕谁笑话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家这个二乐,曾是条流浪狗。流浪到我家附近时,一家饭店主人看他聪明可爱,常给他东西吃,他就待在饭店不走了。流浪狗与从小就有主人的狗不同,谁对他好,他记着谁,若在哪儿遇见对他好过的人,必定要晃晃尾巴亲热地扑几下,遇见共患过难的狗哥们,更会打一会儿恋恋。二乐被饭店主人收留后,仍没改流浪狗习气,自己有了吃的还要找一两个流浪狗友来同吃,后来影响到饭店生意了,主人便不再要他。我老伴不知这些,只被这狗的善良感动,又看这个串种狗聪明灵秀,尤其心性善良,就把他抱回家来,透洗了几遍热水澡,养起来了。老伴又比照孙子的小名大乐,给这狗起名二乐,只几天,就亲亲热热叫灵了,呼之必应,至今已叫了一年多。先我还反对,觉着正事儿都忙不过来,养条惹事添乱的狗像什么话。可是一来二去,不知不觉,我俩几乎把远在外地的亲孙子大乐忘了,比亲孙子还疼地惯养着二乐。我们分工,老伴晚上蹓他,我早上蹓。其实,成了二乐晚上蹓他奶奶,早上蹓我这爷爷了。因此我们也特别感谢二乐,不是他天天追着按时按晌下楼长蹓,靠我们自己锻炼只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二乐心肠好,享受到有了主人的温暖后,特别不忘过去的艰辛,很是乐于助人。比如见着楼里楼外没人理的老头老太太,他会围人家转上几圈,扑扑大腿拱拱脚的,亲热一会儿。有回邻居老太太拎的一包点心掉在楼道上,自己正弯不下腰捡,赶巧我们路过,二乐上前给叼起来,老太太先以为二乐抢她点心吃呢,刚骂半句,却见二乐一蹿老高,把点心递给她了,惹得这没人搭理的老太太不叫他二乐了,而惊喜地昵称他“二雷子”,即姓雷的意思。
因昨晚天气预报说腊八这天气温降至零下30度,今早我本不想下楼了,二乐却仍像每天那样,准时跳上床,非把我从被窝儿拽起来。这已形成惯例,天天如此,风雪不误。而且一出楼,他就跑在前面,成了我的领导,他往哪儿走,我就得跟着往哪走。不同意他的走法,一般地叫几声,他连头都不回一下,待你真生气了,声色俱厉大吼一声“狗二乐”时,他才会停住,但也不是回到你身边跟你走,而是回过头,不停地晃动长毛尾巴,像小时候我儿子用眼神求人那样,央求我继续跟他走。你不依他,他就更加撒娇地用眼光肯求你,并更欢快地晃动尾巴来动摇你的决心。二乐所以能惯成这样,一是他讨人喜欢,二是远在北京的独生儿子只能过年时带独生孙子大乐回来一次,而且大乐见了我们像生人似的问,这老头老太太是谁呀。慢慢的,在我们嘴上,二乐几乎成了比大乐有位置的亲孙子。这二乐虽然有时气人,但大多数时候很可爱,不叫他名字时,我们便直呼他二孙子,长了他也懂得,二乐是他的大名,二孙子是他的小名,至于邻居老太太叫他二雷子,他也懂得这是他的别名。本该写成“它”的这个字,也被我故意说成并写成“他”了。
踩着嘎吱嘎吱的雪声,我们嘶嘶呵呵蹓到二乐曾被收留过的那家饭店。饭店门口有个垃圾箱,二乐在垃圾箱前发现一块带不少肉丝的骨头,上前舔了几口,便迅速叼在嘴上。我忙呵斥道:“二乐!扔了!再像流浪狗捡脏东西吃,不要你啦!”二乐急忙摇起了尾巴,却没扔掉骨头,而是抬着头,一边继续摇尾巴,一边用乞求的眼光看我。我不由想到摇尾乞怜那个词,大声吼道:“狗二乐不听话,不要你啦!”并且愤怒地跺脚,他仍不扔,我便抬脚踢了他一下,他才不得不把骨头扔掉。这一脚我踢得并不重,只是怕他吃了脏东西坏肚子。他流浪时患下了慢性胃肠炎症,因拣脏东西吃,到我家后犯过多次了,一犯就得吃药,很让我们心疼。狗东西不懂这些,好了伤疤就忘了痛,不踢他一下他是不会松口的。但他被踢后,眼里顿时无神,那是被伤了自尊的疼痛表情。我小时候曾在兴头上被一个有权威的亲戚踢过一脚,至今心上留有自尊的伤疤,所以赶紧又弯腰摸了摸二乐的头,心疼地说:“垃圾箱的骨头脏啊,吃了会生病的,咱不吃脏骨头,一会儿回家吃鸡肝儿!”二乐放倒了自己的尾巴,拖着,跟到我后头。经验使我懂得,尾巴是狗儿们尊严的旗帜,在主人踢打下收起尾巴的狗是很可怜的。我怜悯地看他很不振作地跟到我身后,而不是扬着尾巴领着我走在前头了。endprint
走到一家卖豆浆和油条的小食铺前,见门上贴了一张有趣的广告:本店今日特卖大黄米腊八粥,喝腊八粥防冻掉下巴啊!
我忽然心血来潮,决定进屋买两碗腊八粥,带回家和老伴一块儿吃。好多年没吃腊八粥啦,不是怕冻掉下巴,是广告语蛊惑起我的怀旧情绪,使我想起童年在故乡喝腊八粥逗狗玩的往事来。我弯腰摸摸二乐的头,命令他先在屋外一撮大冰溜子旁边儿等着,我进屋排队买腊八粥。饭店都不让狗进屋。
排队买完腊八粥出来,二乐不见了。
挂满冷霜的大冰溜子上留有一泡焦黄的狗尿,还没冻出霜来,显然是二乐尿的。我四处撒目,并喊二乐名字,却不见他的音影,便折到垃圾箱那儿,猜他有可能又回去找那块骨头了。狗见到骨头是没命的,尤其流浪过的狗。
但垃圾箱前也没二乐的影儿,可那块骨头却没了。也许二乐耐不住冷,叼了骨头先回家了。
我便拎了腊八粥返找回家去。
二乐没回家。
老伴听我一说情况,顿时着急道,看你个废物,狗都给蹓丢了,找不着就别回来,在外边冻掉下巴得了!
我也不免生气,想,别是现在的宠物狗们也像家里的独生子女,娇惯得受点委屈就要离家出走?或被哪个养过他的人看见又偷着抱了回去?我在街头电杆或小区告示上,见过许多寻狗启示了。
我扔下腊八粥,急忙又跑下楼。我得趁大清早人稀车少,雪地脚印还不杂乱,赶紧去找。晚了就难找了,也容易出事儿,比如让车撞了,等等。
顺着每天早上蹓二乐常走的那条道找了一大圈儿,没有。我又回到卖腊八粥那饭馆门边那撮大冰溜子前仔细查看一番,又顺那行狗脚印找到垃圾箱处,然后再顺这行脚印往前找。这行匆匆的狗脚印拐了几个弯儿,钻进一个住宅小区供暖锅炉房那个院。那是很大一个有围墙的院子,一根高耸入云的红砖烟囱吐向天空的一尾白烟,被冻得在风中打抖。烟囱下面是一座高高的煤堆,山一样被雪粉紧紧包裹住。一到冬天,这座高高的煤山就变成高高的雪山了。儿子小时候和小朋友们来这儿学红军爬雪山玩,弄得煤黑子样一身脏,因此被我和他妈骂过。刚收留二乐时,二乐也往这儿跑过,后来严加管束,他才不敢来了。
这座高高的雪山,眼下又加了一层厚厚的磁粉雪,更加严肃冷酷,俨然一座冰山了。除了山脚下冲着锅炉房那儿有一个掏煤掏出的黑洞,整座山十分磁实地白着,寒气逼人。小狗的脚印在黑洞附近绕了几下又不见了。
莫非二乐钻进锅炉房取暖啦?我进锅炉房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迹象。从屋里往外走时,一眼瞥见小脚印蜿蜒上了山顶。
我仰脸向上看了看,有三层楼高的山顶是平的,大概是半大小子们玩时弄平的。能冻掉下巴的腊八天气,聪明的二乐怎么会往那上面跑哇?顶上会比底下加倍冷的!但一行脚印分明是往山顶去了。
我从正面绕了一遍,没发现有自上而下的脚印,说明这留下脚印的狗没从这儿下来。而后面紧贴着一堵高墙,那里有没有下来的脚印只有爬上去才能看明白。我朝上喊了一阵,没有二乐的回声,只有爬上去看看那脚印的去向了。
可是我已冷得有点儿扛不住了,浑身紧缩,并且发抖。越是这样,我越有点害怕。童年时家里的一只小狗就是腊月的一个夜里冻死的,而且是冻死在外屋的水缸旁边,水缸也冻成了冰缸,冰缸只剩一个没冻实的水心,如一个巨大的水胆玛瑙。我守着冻僵的小狗哭得一天没吃饭,那天也没上学,至今还恨父亲没让小狗睡在里屋而被冻死。如果二乐今天冻死在外面,老伴整个后半辈子都会骂我的。二乐是她拣回来的,名也是她起的啊!
我顾不得别的了,四脚四手地爬上山顶,两只鞋都灌满了雪,双手也扑进雪里好几次,十指僵僵的,攥不回弯儿来。
山顶的雪平平整整,跟地球北极似的,什么生迹也没有,只飕飕的风在蹿。我一边捂住领口抵挡风蹿进胸脯,一边用眼睛搜索那行脚印,终于发现,脚印向高墙掩着的山腰向阳处拐去了。我努力放大眼神,迎风细瞧,能避点风的墙沟处有一小抱蓬开的稻草。那稻草色和二乐的毛色及衣色差不多,但没见二乐的影儿。
鞋里灌进了雪,锥尖似的风配合着直扎脚面,难以忍受了。我想把兜里的手绢一撕两半儿,缠缠两只脚脖子,掏遍了几个衣兜,却不在了。赶巧被雪压住大半截的一张报纸撞进眼里,只好拿报纸对付一下了,便猫下腰从雪里拽它。
强贼般乱蹿的风,一齐往我袖口、领口和后腰口里挤。我忙打着冷颤一拽,冻脆的报纸只落我手中半张,正好一行《解放军报》文艺副刊大字像支火苗,在我眼前一跳。我本想把报纸揉软点裹脚脖子的,此时却犹豫了一下,不忍心揉搓坏自觉很神圣的文艺副刊。就在我犹豫的一刹,又一行铅字闪着光芒闯入眼睛:
……清晨,风停雪住,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曙光再次降临长津湖一带。美军里兹伯格的部队开始向1081高地运动。
一时我忘记鞋里的雪在刺脚,往下看去:
昨夜的风雪彻底扫荡了长津湖地区所有崇山峻岭,美军的队伍被厚厚的积雪干扰得走走停停,用了很长时间才到达1081高地的脚下。高地上悄然无声,寒冷的阳光胆怯地洒在雪原上,漫山一片森森的银白,遍野一片安详肃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无声无息,让作战经验丰富的美军莫名其妙。按基本军事常识,中国军队不可能不在这一重要关口派阻击部队,但为什么此刻如此悄然呢?美军小心翼翼爬上山头,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积雪覆盖的战壕中,百十号中国军人,一个挨一个趴在自己战位上,据枪而卧,枪口一律指向山下的道路。他们只穿着单鞋,单帽,没有大衣。每个人脸上都结了浓霜,眉毛和胡子上挂着细细的冰凌,枪却都牢牢地冻结在手中,即使砍了头,也无法缴下他们的枪了。他们静静地安卧在雪白的阵地上……听了报告,美军团长里兹伯格亲自登上1081高地,面对安卧的志愿军战士遗体伫立良久,不禁眼睛湿润了,慢慢将并拢的右手举向了头顶的钢盔……
我冻得冰珠样冷硬的眼睛有点发软了,蒙上一层暖霜似的,一时忘了二乐的事,却忽听有细弱的呻吟声随风断断续续刮来。侧耳细听,正是二乐的呻吟声从稻草那儿传过来。
我急忙抓着报纸向稻草那儿奔去,一急竟滑倒在雪坡上,索性顺势滚向了稻草。
真的是二乐!他在草堆后面四腿死死抽着筋,一边呻吟一边踡着身子舔身边的什么东西。二乐身上的小羽绒袄不知怎么撕扯下来的,在他正舔着的东西上面盖着。
二乐见了我,不由扬扬头,发出呜呜声,但身子却动弹不得。我伸手抱他,他不让,却咬住我的袖子往他扯下的羽绒袄上拉。我用另一只手去拿他的衣服,他连忙松开口阻拦,我便紧紧把他抱进怀里,一只手攥住他的两只前爪,另一只手攥住他两只后爪,像攥了四个冰蛋子。他两条后腿死死抽着筋,身子也没了热乎气儿。我迎风解开棉衣扣子,把二乐塞进怀里,一股奇寒立即令我发起抖来。我用力抱紧二乐连同自己,想抵住抖动。二乐却挣扎着拱我,而且越来越使劲儿,见我还不放开,便张嘴咬我。我忽然想到,二乐有事。
我放下二乐,看他叼开自己的小袄,又拱开稻草。
天啊,稻草下躺着一条冻死的黑狗,小羽绒袄下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狗崽儿,也是黑色的。
这不是二乐流浪时的伙伴儿小黑吗?二乐被饭馆收留那些日子,最先叫去一块啃骨头的就有这个小黑。再一看,小黑嘴边正放着一块骨头,就是二乐在垃圾箱边捡的那块有肉丝的骨头。
但是,小黑已僵硬了。
二乐舔着小黑,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我心呼啦一下热得很疼,不由自主坐倒在雪地,脚下那半张报纸上又一片发光的字刺痛了眼睛:
……翻过雪山的红军队伍,行军途中又遇了风雪。一位骑马赶来的首长发现雪地上躺着一个战士,便翻身下马,见冻僵的战士穿着单衣,不由大怒,吼道:“把他们后勤部长叫来,问他是干什么吃的,说我要撤他的职!”
被叫来的人看了看冻僵的战士,诺诺说:“他——就是——后勤部长……”
牵马的首长慢慢脱下了帽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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