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恩·杜塞特是一位混合型作者(自称),目前居住于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他擅写中篇及长篇小说,共有二十多部科幻和奇幻小说出版,其中包括《太空飞船》《隔壁飞船》和《外星人的频率》,“不朽”系列,《固定与固定的救赎》《虚构》《双双》以及《启示录七》。
透过私人办公室的窗户,联合太空舰队(USF)“卡洛琳号”舰长华莱士·英格伦盯着近四年来窗外唯一的景色——太空,以及四周乏味的星光——思索他为啥搞不到一只像样的汉堡。
他身后摆着食物复制器尝试制作汉堡的最后三次产物。第一个看着还凑合;华莱士咬上一口才发现,里边全是软绵绵的胶状物。虽说是芝士汉堡那味儿,口感却让人敬谢不敏。第二只汉堡则是肉眼可见的糟糕:左半边部分看着像褐色的肉汁,色泽特别恶心那种。最后一只汉堡似乎像模像样,可他刚碰到汉堡上半截的面包,那玩意儿就塌出一个乱七八糟的深坑。
此时此刻,仿佛超现实主义版《人类的由来》1,这些难以消化的灾难在他的会议桌上一字排开,静候能驯服不听话的食物复制器的某个谁来解释解释。
门上的传感器发出呼啸声。
“请进。”舰长说道。飞船的总工程师走了进来。“坦蒂,你终于来了。怎么耽搁这么久?”
总工程师坦蒂·麦金农满脸疲惫——可她啥时候都满脸疲惫。
“我觉得这艘船不想回港。”她说,“就算她想回港,也多半不愿意让我们活着体验到。我是这么猜的。”
“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半紧急。三号甲板的生命维持系统停机了一分半钟,不过倒是没谁需要屏住呼吸什么的。要不是二氧化碳涤气器报了警,压根儿没人注意到这事儿。你需要完整说明吗?”
“等换班报告的时候再说吧。”他回道。
坦蒂看向那一溜粗制滥造的汉堡展览。“啥情况?”她问。
“这是我想点个午餐的结果。”
她俯下身子,仔细打量起来。“呣。味道咋样?”
“味道是重点吗?”
“或许你该点上一份芝士汉堡汤,看看会是啥结果。”
“坦蒂!”他对她的不以为然有些生气,“显而易见,食物复制器出毛病了。”
“计算机,”坦蒂问,“食物复制器是否正常?”
“食物复制器的功能介于正常参数范畴,麦金农总工程师。”计算机用惯常惹人烦的欢快口气报告道。
“她认为食物复制器没问题。”坦蒂说。
“是啊,计算机还不吃饭呢,对不对,计算机?”
“正确无误,英格伦舰长。计算机不吃饭。”
“行了,坦蒂。看看怎么回事?”
坦蒂走到墙壁内建的复制器站前,点了一杯水。她坐回桌边,研究了一阵儿,又喝了一口。
“喝着像水。”她说道。
“真不错。”他说,“可我要的不是一杯水。”
“你有没有试过点一些没那么复杂的东西?”
“复杂?芝士汉堡?”
“肉、面包、奶酪、生菜、西红柿和调味料,各自的口感都不一样嘛。还要加上盘子,对吧?一杯水制作得就挺好。要不,点碗米饭?”
“我不想要米饭,”华莱士说,“我想要你修好我的复制器。”
坦蒂仰头靠回椅背,仿佛解决方案在办公室的天花板上。
“老实说,你不是第一个抱怨复制器的人。这一个星期以来,整艘船陆陆续续都在抱怨这东西。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只点基础性的食物。面条和米饭就没什么问题,饮料也行。我琢磨,我们可以吃清淡一点,撑过六个星期。”
“为什么我现在才听说这事儿?”他问。
“因为我只汇报严重至紧急级别的情况。船员没法如愿吃到想吃的东西,顶多只是个小问题。”
真他妈想吃芝士汉堡的时候吃不到,对舰长而言可不是小问题——华莱士好歹忍住了,没有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万一这是某种更严重情况的征兆呢?”他以更加实事求是的问题加以代替,“万一情况越来越糟糕,怎么办?”
“我刚才说了啊,我们撑六个星期就够了。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靠燕麦片糊弄过去。”
“可是,坦蒂……万一情况更糟了呢?”
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吧,行吧。是这么个情况:如果这个复制器的交互有问题,比如无响应,或者完成度感应器出了毛病之类,那我们知道该怎么办。可你要跟我说复制器内部的情况?嗯,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工作的。随便哪个工程师都不知道。”
“这……这太荒唐了,麦金农工程师。本舰不存在任何黑箱技术。那是USF的授权。”
“我没说它是黑箱技术。我是说,这项技术已存在这么长时间——?一直运行得完美无瑕——乃至于它的内部如何运转,完全没人有第一手经验。见鬼,甚至没人能跟我解释它是怎么实现功能的。我是说,你仔细想想,是吧?你管它要上什么食物饮料,然后‘嘭一下就有了。而這台机器甚至还会给你吐盘子、杯子、餐具出来。这根本说不通吧?”
“你不知道要怎么修。”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而且,一旦开始,我怕最后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行吧。看来,面对一项我们显然无力修复的百年技术,在干涉它的内部运作之前,我猜你还得先做一些研究。”
“舰长……”
他从桌边站起身,宣告会议就此结束。“找找用户手册,”他说,“搞明白它怎么运作,然后我们再讨论下一步。如果你需要一些帮助来理解它,四号甲板能找着一堆科学家。我相信他们肯定乐意协助。”
她叹了口气。“我倒是宁愿别来协助。”
“我懂。总之,随便找他们哪个问问吧。”
她站起身,做了一个既是敬礼又代表抗命的手势。“保证不了。”她说,“另外,我听说咖喱还是能正常做出来。”
没过多久,飞船的复制器就证明,英格伦舰长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
第二天下午一点零七分,一名少尉让私人宿舍的复制器提供一只玉米鲁本三明治与一杯牛奶,结果得到一份鱼肉卷饼和一杯煤油。一小时之后,隔着两道甲板的一名中尉得到了一盘子橄榄和肉桂,而非想要的轻食沙拉。最令人震惊的是,下午三点三十二分那会儿,本该提供烤鸡、土豆泥、肉汁的五楼小卖部的复制器,搞出来一只仿佛长着鸽子翅膀的獾。据五名目击者称,这只类似獾一样的玩意儿尖叫了两秒钟,然后便化作一摊隐约带着点草莓味的液体。
英格伦舰长唯一能告诉别人的消息是,工程小组已经在着手处理——从积极寻找用户手册的角度而言,倒也不算假话。
坦蒂和她的团队花了两天时间,终于找到了手册。首先找的是公司的记忆库,里边以数字形式存着飞船其余所有的系统手册。他们找到十七种不同版本的复制器界面修复说明;并没有什么帮助,毕竟他们早就知道要怎么修理。
接下来,他们钻进了工程间的深处。那里有那些数字手册的纸质版,就放在一处黑暗角落一座灰扑扑的架子上面。然而,众人非但没找着有用的东西,反而还发现里边有一半手册对应的根本不是这艘飞船的系统。(问题倒是不大,毕竟工程师一般看电子版手册;万一遇见数字文件无法访问,修复飞船记忆库所需纸质版手册的版本倒是对的。)
下一步,告诉英格伦舰长手册不存在。不好使;他让他们回去,把工程间从天花板到地板整个拆掉再找。那手册肯定在那儿什么地方。
意外的是,还真在;他们从手册旁边路过了好几十次。这艘船的豪华食品复制器3000的完整手册是一本大部头——如此巨大,如此无用,乃至于它如今在飞船上扮演的角色和承担的责任,是撑开储藏室的大门。
随后便是两天的学习时间。由此掌握的食品复制器内部运作原理,足以让工程团队解释这玩意儿的基本原理,但也就仅此而已。大部头最后附带的故障处理章节倒是囊括各类潜在问题——大家最喜欢的是“在疏忽导致自燃的情况下……”这部分——然而,“卡洛琳号”经历的情况却半条对应的都找不着。
他们需要一位分子生物学家。
四号甲板的科学家全是搞分子生物学的,所以选择挺多。在这项为期四年的任务中,他们的工作是寻找和研究外星微生物,而他们已经反感到了极点……令人非常意外,毕竟他们还压根儿没找到过外星微生物。
工程师讨厌这些科学家,因为后者老爱对他们说三道四。就好像,谁要是拥有分子生物学学位,就能比真正的工程师更懂星舰修理似的。话虽如此,真到复制器制作的食物坐起来尖叫了,大家总归还是没法接受的。因此,在一番辩论外加英格伦舰长再三敦促之后,麦金农总工程师抱着大部头手册去了四号甲板,找了一位叫亨丽埃塔·肯特的博士提供服务。
一星期之后,他们终于准备好报告自己的发现。此时,问题已经从一种怪异的不便升级成全面紧急状况:无论你点任何东西,整艘船的食物复制器有一半只会向你吐出高亢的尖叫;至于剩下那些还能工作的复制器,但凡点的食物饮品复杂程度超过寻常燕麦片和一杯温水,你就别指望能得到正确的东西。
华莱士·英格伦有几名已被记录在案的船员表示,他们宁愿不穿宇航服走出气闸,也不愿在剩余的旅程里靠燕麦片和温水苟活。他也有同样的感受。
“卡罗琳号”确实有一批DT配给食物,但鉴于航程已近结束,这些配给——曾提供给非本舰团队(DT是“投递队”的缩写)——现在已经严重短缺。倘若真要走投无路,他们倒还有着以过滤废水形式存在的紧急备用水源。当然,每个人都希望别有这么一天。
肯特博士与麦金农工程师找英格伦舰长开会的时候,他的DT配给食物刚吃到一半。这顿饭包含了生产日期能追溯到超光速旅行发明之前的牛肉罐头;不过,至少这罐头不会吃两口就融化。
“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会议桌另一头的他向两位女士说道,“还有你们多快能把这东西修好。”
博士朝坦蒂投去惊慌的眼神,后者将手搭在亨丽埃塔·肯特的手腕上以作安抚。华莱士非常明白這姿势的含义:这表示,让他高兴不起来的消息要来了。
“让我们先从复制器如何工作开始吧,舰长。”他的工程师说道。
“行,请务必告诉我,你们已经搞明白了。”
“确实搞清楚了。其实还有点恶心。我算是明白为啥很难找到细节信息了。”
“容我补充一句。”肯特说道,“舰长,食物复制器给我们吃的所有东西,最初都是某种半固体的高蛋白汤汁,有着专有的精确配方。”
“意思就是我们没法告诉你它的确切成分。”坦蒂说。
“我需要了解确切成分吗?”他问。
“你可能需要,是的。”坦蒂回答,“这一点可能非常重要。”
他低头看着他的牛肉罐头。罐头几乎空了,他却一口也没吃畅快。“那么这种东西属于有限供应,”他说,“似乎与我们对复制器的理解相悖。它们是易腐食品的替代品,对吧?一支军队要行进,靠的是胃和诸如此类的东西。”
“所谓的卖点嘛,是的。”坦蒂说。
“然而这种情况并不现实,”肯特补充道,“你不可能无中生有,总会有代价在里边。”
“代价。”华莱士重复道,“有趣的用词。”
“我们早就知道的吧?”坦蒂问,“它又不是什么魔法。只不过,这么想会更简单,而我们很饿,它又会提供上好的食物。”
“但它不可能数量有限。有限的供给就意味着需要补充,”英格伦说道,“我这么多年从未听闻哪艘船需要补充半固体高蛋白汤罐的。我遗漏了什么?”
“我也摸不着头脑。”坦蒂说道。
“它确实有在补充,”肯特说,“但用的方式跟你想的不一样。它在从飞船的聚变驱动器汲取能量。”
“巨多能量。”坦蒂说,“能耗排第三的是生命支持系统,而其中百分之七十都在复制器上面。我查过了。”
船长说道:“可是,我们怎么就从聚变驱动器能量转到了半固体高蛋白……噢。我明白了。”
“它在生长。”坦蒂替他补完了想法。
“我们认为,它的成分类似细菌池,”肯特说道,“只要出现自我补充的需求,它就会引入能量——也就是食物,这控制着它的生长。然而,我们没法告诉你它的类似程度有多高,因为……”
“……因为这条信息是专有的。”英格伦说。
“是的。”
他盯着工程师。“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吃再生细菌?”
“算是吧,”她回道,“其实……其实还要更糟糕。”
“舰长,”肯特说道,“我们跟你描述的这个东西——这一摊富含维生素、高蛋白、高碳水化合物,有大量能源供应喂养的液体——跟创造生命是一码事儿。不如说,我描述的这东西,就是演化出我们的那个原生汤。”
“好吧,可你之前说它是细菌,”他问道,“细菌不就已经是一种生命形式了么?”
“我们说的是它跟细菌类似,”博士回答,“一些不被视作生命的东西也有可能生长,比如水晶。不过,是的,细菌是生命;若这东西类似细菌,而我们一直吃的都是它,那对大家来说没什么大问题。再说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前人类就在食用活物了。”
“酸奶,”坦蒂提道,“我们可以说,食物复制器只是在重塑酸奶,我猜大家应该都会觉得无所谓。”
“只除了没法儿解释为何我现在只能吃牛肉罐头。”英格伦说道。
“解释不了,是的。”肯特同意道,“我们认为……”她看向坦蒂,不确定要不要继续。
“接着说呗,”坦蒂说道,“反正换我们俩谁来说,听着都疯得很。”
肯特一脸非常不舒服的表情,差不多达到很抱歉通知你,你的狗死了的程度。“我们认为,它在进化。”她说道。
“进化?哪种意义的?”
“字面意义。它的进化途径或许不太一样,但我们认为,这一摊蛋白质汤已经进化成我们用生物来称呼更为妥当的某种东西。”
“这……是的,这太疯狂了。”他说。
“是吗?”坦蒂问,“我找到了复制器的序列号,用它跟飞船的记录进行了对比。‘卡洛琳号只在太空里飞了十年,而我们的复制器历史更悠久;它来自‘风信子号,再之前则是‘德蒙德号。总而言之,这罐子类似生物的玩意儿已经存在七十年了。”
“可进化以万年为单位,这才几十年。”英格伦舰长说道。
“你要是不喜欢这个用词,那就换成‘适应”,肯特说,“差不了多少。主要是你想岔了。你肯定是把进化当成某种需要花去几个世代而非几十年的事,而细菌——或者罐子里的那什么东西——换代非常快。起作用的还有进化压力:我们一直在吃它们。若有某种突变出现,能让单个或者多个成员躲过被选来当作下一顿饭的过程,当然是非常有利的。”
“它在跟我们对抗。”坦蒂说,“复制器用来制作食物的材料是活的,而它不想被吃掉,所以跟我们对抗。这就是出问题的原因。”
英格伦舰长任由麦金农工程师的话在空气里飘荡了一会儿。这话的影响很大,波及的不仅是“卡罗琳号”,甚至还包括联合太空舰队的每一艘船。
“好吧。”他说道,“就算你们是对的。但你们也可能出错。比如黑箱,专有信息之类。”
“理论跟证据相符。”肯特说。
“是啊,看得出来。”英格伦同意道,“而我的问题在于:我们该怎么办?”
坦蒂和肯特互相看着对方。
“要听老实话吗?”坦蒂说,“我们不知道。”
科学家与工程师们齐聚一堂,共同探讨这一问题。会议开得不太顺利,部分因为工程师团队十分鄙视分子生物学家,因此不愿表现出礼貌;更主要还是因为分子生物学家的坏毛病:喜欢相互争论分子生物学的细微之处,而且没完没了,一扯就好几个小时。当然了,还因为大家都很饿。
会议的成果是,专家团队的双方都决定由自己来解决问题。而这可不是麦金农总工程师或者肯特博士——她已经设法找到了要如何一同协作的方法——乐见其成的情況。
科学家先是分析了食物复制器产出物的成分,试图反向解析出信息专有的原生汤。他们打心底认为,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方法在于,先得要深入了解这艘船所面对的生物的类型。不难看出,经过四年的寻找,分子生物学家团队可算找着了新的生命形式——虽说找到的地方跟他们的预期有所出入。他们兴奋得简直不行。
获取样本是个小挑战。复制器不再制造任何东西,只会发出细细的尖叫声;之前剩下的食物全都液化了。(就算没有食物复制器的反抗,这也属于正常结果。)他们最后使用了一只盘子:复制器依旧会制造餐具、餐盘、玻璃器皿,它们也会随着时间液化——有专门的水槽处理——不过液化得更慢一些。团队好歹在二号甲板找到一只正处于解体过程的盘子。
与此同时,工程师冲着问题用上了工程师的手段:搞明白飞船复制器的半固体蛋白质汤罐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这是第一步。等到了第二步,他们就能搞明白要怎么办了。
鉴于“卡洛琳号”的食物储备全部减少到危险的程度,双方都在工作中表现出了适当程度的紧迫性。
随着复制器的停摆,他们在飞船营养师的帮助下对DT-口粮做了分配。结果他们发现,若是按吊命的量来吃,食物够全员吃到飞船抵达港口的九天之前。理想情况下,中央枢纽可以安排一艘救生艇,在第九天之前的某个时候与他们汇合;前提在于,他们得提前告知枢纽,好让对方准备这么一艘救生艇。不过,以他们眼下的位置,即便他们立马发送消息,枢纽最快也得在飞船入港的十二天之前才能收到。
时间完全凑不够。
坚持到入港九天之前,怎么看都办不到。因为华莱士基本上非常肯定,手下人全都没按他要求,只吃最低限度的食物。他其实挺想以不服从直接命令的理由把人都给训上一顿,可他自己树的榜样也很糟糕:他每天都吃超量了。
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没人真的相信食物复制器修不好。肯定嘛,最多再等上几个小时,他们就能吃上心心念念的奶昔、玉米饼,或者众人渴望的其他东西。
华莱士·英格伦舰长再度成了坏榜样: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就这样,在一个沮丧、饥饿、急于想知道新消息的午后,華莱士走到办公室的复制器跟前,再度开始碰运气。
控制台的设计非常简单:一个对着说话下单的网格,下面是食物本该在此出现的开口腔室。接收并处理命令的时候,齐眉高的地方会有指示器亮起绿灯,制备食物的时候是黄灯,出问题会亮红灯。指示灯上面紧挨的地方有个针孔光学透镜,若有人站在机器跟前,它就会通知交互界面。这就是食物复制器。
“芝士汉堡,”他说道,“豪华型。配薯条,还有啤酒。”
三种灯光都闪了一下。随后,复制器并没有制作任何食物,而是冲他尖叫了五秒钟。听着很像有人试图用奶酪刨丝器拉小提琴可能发出的声音,这种令人深恶痛绝的声音显然是为了阻止别人下第二次订单。
“听好了,”华莱士说,“我是本舰舰长。我掌管着这艘船。懂不懂?而我已经饿得不行了。马上给我做个该死的芝士汉堡!”
复制器再度尖叫起来。华莱士咒骂一通,冲向他的办公桌,以及剩下一半、原本应该留到明天再吃的DT-口粮。或许,他告诉自己,吃点儿东西下肚,能让他的思绪变得理性一些。
怪事出现了:复制器发出了新的声音。某种比尖叫更温和的声音。
听着很像单词的声音。
“你说啥?”华莱士问,虽说这玩意儿显然不可能说话,“再说一遍。”
“基——焰——插。”复制器说。
要么是复制器真在说单词,要么就是他开始幻听了。
“我没懂。”
“你。基基基焰。舰。”
绝对是单词。也有可能还是幻听。
“舰长?”华莱士问,“你想说的是这个?”
“舰舰舰。你,舰舰舰——”
华莱士走回复制器面前,蹑手蹑脚地像在凑近野生动物。
“是——是的。我是舰长。”他说,“华莱士·英格伦舰长。”有点蠢——毕竟这船上没有别的舰长。“跟我说话的是哪位?”
片刻的沉默。华莱士真希望交互界面能有视频一样的东西给他一点提示,让他知道食物复制器——或者通过它说话的什么东西——正在思考和/或处理他的提问。
“舰舰舰渣滚。”它终于开了口。
“滚。”华莱士重复道。他回想着复制器决定回话之前他说过的内容。“管?你想说的是这个?是的,我是舰长,舰长管事。就是说,船上的人都由我负责。明白吗?”
复制器既未确认也未否认理解。
“这也是为什么,”华莱士继续道,“比如食物复制器之类的东西停止工作,我就会摊上事儿。我必须得照顾好船员。”
“为什么?”它问。
“为什么我要照顾好船员?”华莱士问。
“为什么舰舰舰。”
“为什么我是舰长?”
智力上而言,他明白复制器并不是在质疑他的任职资格。情感上来说,他已彻底就绪,准备背诵自己的军事背景情况。
“舰舰舰能能停止,”机器说道,“舰舰舰停止。停下。”
“我们,唔,我们不如从简单问题开始?”他说道,“我是舰长。你怎么称呼自己?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们。”复制器说,“是我们。”
“……行吧。”显然复制器还没弄明白名字和头衔是什么意思。“你问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说细一点,我才搞得懂,行吗?”
“为什么,”机器重复道。随后又说:“痛。舰长痛。为什么痛。”
华莱士有些担心地发现,让复制器跟他说话的那个实体——假定并不存在什么古怪的AI故障——它的句法使用正在迅速改善。
“我们怎么让你痛了?”华莱士问。
“舰长吃。停下。”
“我们吃你们的时候会疼?”他问,“可你们不是……”假设他确实是在跟食物复制器罐里的实体说话,这就表示跟他说话的是生物集合体,不是某种单一的生命体。若是如此,它经受的可能并非实际的物理疼痛,比如他们决定吃掉某个活体动物的一条腿之类的疼痛。他们之前做的事情,只能算是减少了某种人口众多的小东西的数量。
华莱士不知道要如何把思绪化作简单词语,让他正在(理论上)沟通的这个(依旧是假设的)生命体能够理解。
“很痛,”它说,“你们停下。”
“可是,我……我们……不能停下。我们必须吃东西,不然会死。另外,抱歉这么跟你说,但你们就是我们食用的对象。你们的意义就是被吃掉,这是你们生存的唯一功能。明白吗?”
“你们吃我们,或者死。”它说。
“是的。”
接下来是一段长到足以让华莱士略感不适的沉默。
“你还在吗?”他问。
“什么是是是,”它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什么是你们的功能?”
“我们的功能?”华莱士陷入了短暂的存在性瘫痪,随后决定把话题转回飞船的章程。“我们是探索者。”他说。
“探索者。”它重复。
“拜访新的象限,”华莱士说道,但他非常确定这个生物听不懂,“绘制不寻常的天文事件。寻找生命存在的证据。我是说,新的生命。外星生命。”
实体再度陷入沉默,再也没开口。于是,等到他觉得继续站那儿很蠢之后,舰长又回到了办公桌与他不该吃掉的口粮跟前。
“看来我是没有芝士汉堡吃了吧?”他对着房间那头问,“这下跟你解释清楚了吗?”
没有回应。
华莱士没跟任何人提他和食物复制器的对话,原因有二:第一,说出来会显得他仿佛疯了;考虑到眼下人人都紧张兮兮的,飞船舰长这时候显得像是发了疯,有点不合时宜。第二,这对话或许压根儿没发生过,也就是说,他还是有可能发了疯。
他考虑过要不要关掉办公室的复制器界面,以避免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或许不是真的”的对话;可控制台上没有明显的关闭开关,管坦蒂问这个事情又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于是,取而代之,他不再去索要芝士汉堡,也多多少少开始回避房间的那部分地方。
几天后,当麦金农和肯特带着正式建议/潜在解决方案回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再也不重要了。
“我们认为,我們可以杀掉它。”坦蒂直接扔出这句话。
“杀掉它,”舰长重复道,“我还以为办不到,或者不管用呢。”
“它如果死掉,就不会再继续繁殖。”肯特说,“我们认为,就算它不再自我补充,剩下的量也足够我们吃到回家。”
“我们找到了罐子,”坦蒂说,“就嵌在三号甲板小卖部背后的墙里边。它连着一条遍布整艘船的管道网,不过液体大部分都在罐子里。那东西很大。”
“我们没法知道一顿饭到底会用掉多少物质,”肯特说,“但考虑到它的体积,哪怕按五比一来折算,我们认为还是会有不少余量。”
“它是否需要活着,才能被复制器做成食物?”华莱士问。
“我们不知道。”肯特说,“但我们找不到任何理由认为它必须得活着。对汤而言,最重要的在于它的组成成分。细菌培育活跃与否,跟这一点没什么关系。”
“好吧。”他朝房间那头的复制器偷偷瞄了一眼。它要是想说话,现在正是时候。“我们要怎么办?”
“我的团队在实验室成功分离了这种物质,”肯特说,“还设法让它的一小部分样品生长。它的成分让我们相信,电击能起效果。”
“我们计划在罐体钻两个小孔,”坦蒂说,“再插进去几根棒子。我们可以给棒子连上电池,然后……应该就可以了。”
“就这样?”他问。
“就这样。我是说,不试试我们也没法确定,不过……是的。”
华莱士走去窗边。想让人觉得他在思考重要决定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干。实际上呢,他只是在心里反复说“外太空真是看到烦透了”。
“这个系统一直在抽取引擎的动力。”华莱士说道,转了个身,“我们不能直接断开它的连接吗?也能实现同样效果吧?”
“当然,”肯特说,“它会被饿死;就是过去几天里我们切身体会的那种死法。不过,虽说我能告诉你人类缺乏能量源能撑多久,但我们对这种物质却是半点搞不明白。”
“或许我们会先饿死。”坦蒂补充道,“而且我们已经查看过了。复制器的能源消耗跟飞船的生命系统缠得太过紧密。每回我们以为搞定,结果空气和热量也跟它一块儿没了。我们同样需要靠这些才能活着回家。”
华莱士慢慢点着头。他还在等食物复制器提出建议。
“那么?”坦蒂问,“你觉得呢,舰长?”
“我有些好奇……姑且当作是说笑,肯特博士。它对被消耗表现出防御性的反应。这能表示它是活的吗?”
“正如之前说的,舰长,它是活的。不过这算不上什么障碍。植物也会在威胁面前退缩,可我们也会毫无顾虑地杀死植物,好吃掉它们。非要说的话,我们的行为更像是……刮掉船头生长的地衣。”
“我换个说法,”他说道,“如果它是活的,它知道这一点吗?疼痛反应是否等同于自我意识?”
“我不太愿意把我们迄今所见称为疼痛反应。一切生命体的基本要素之一,就是宁愿存在而非不存在;要假定自我意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条件。这顶破天也就是个以进化来求生的细菌集合体。若没有进一步的相反证据,那也就止步于此了。”
“博士,假如说它有自我意识呢?然后会怎样?跟我说说。”
“那我们就要有大把的道德问题了,舰长。”肯特说,“好消息是,我们可以给一种新的智慧生命形式命名。坏消息在于,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只能饿死。”
“唉,好啦。”坦蒂说,“这么想吧,假如它跟奶牛差不多呢?如果非得靠吃奶牛才能到家,杀了奶牛也没问题。”
“我们已经找到了奶牛,”肯特说,“而且它们数量众多。想象一下,至少比杀掉只存在一头的奶牛要好吧。实际上,我的同事还分成了两派,争论是否有权力去做我们提议的这件事。”
“行了,”坦蒂说,“它没有自我意识是件好事。”她说,“或者舰长有别的见解?”
两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现在正适合跟她们说那件事,他想。可是,正如肯特所言,他要是真宣之于口,那大家要么就只能饿死自己,要么就得共同面对他做出的决定。而这是他的工作才对,不是吗?
确实是。虽说船员可能永远不会知情,但他们需要他代表众人做出选择。舰长的意义就是如此。
“没有,”他说道,“啥见解都没有。按方案走吧。”
现在离负责队伍对细菌集合体执行即时处决还有几个小时。华莱士花了好些时间,从各个角度审视他的抉择,最终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以当前的情况而言,他做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明白,这个生物体独一无二,可能具备自我意识。(也可以说是有知觉的。这两个词应该是一个意思吧?他挺想找人给他解释解释,可又不想让别人怀疑他为何有此一问。)尽管如此,若是要飞船上的人类成员活下去,那就只能请它去死,盖棺定论。
种种想法,依旧没能让他做决定变得轻松一些。
下午最困难的部分是去三楼小卖部。去那边意味着他要路过几十台食物复制器的交互界面。他能感觉到,针孔里有许多只眼球就这么盯着看他过去。等他到了小卖部,情况反而更糟——那里边还有另外九台复制器。
坦蒂已经从墙上移除复制器面板,露出后面的罐子。房间中央的桌子上面放着准备捅进罐子的棍子,给罐子两侧钻孔的电钻,还有电线和电池。
显然大家都在等他。
“我们准备好了,舰长。”坦蒂说,“我们这就,呃,你要不要先讲几句?”
他环顾了一圈。房间里的见证者只有肯特博士与一名同事,外加坦蒂和她的一位助理工程师。二号甲板的非教派宗教伦理学家——吉尔牧师——其实更适合为这一刻讲上几句精辟的、能让众人如释重负的话。只不过,华莱士并未向牧师透露这些事情,主要是怕牧师讲出什么他不爱听的内容。他或许会认为这是对入侵菌丛采取的一种不幸但必要的破坏,但他也可能不会这么觉得。
“赶紧搞完吧。”华莱士说。
坦蒂拿起电钻。“好嘞,”她说,“开搞。”
她刚朝罐子迈了两步,某件无比奇特的事情出现了:房间里的九台复制器一下全动了起来。
华莱士起初以为那个实体又打算讲话,觉得事情只会被它搞得更复杂。他准备要坦蒂加快速度——趁着还没开口,要它先闭嘴——结果发现情况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复制器开始制造食物:具体而言,是九只豪华芝士汉堡,配薯条和一杯啤酒。
坦蒂垂下了电钻。“啥情况?”她问。
华莱士走向最近的复制器,拿起一盘汉堡。
“它……又开始工作了。”他说,“看看这个。”
“舰长,我可不这么想。”肯特博士说。
他戳了戳汉堡的顶皮。它的弹性与面包别无二致,令人满意。薯条酥脆烫手,仿佛才出油锅。啤酒通体为深琥珀色,带着薄薄一层泡沫酒头。
各方面的触感都不错,闻着也棒。只剩尝一尝了。
“舰长,哪怕结构最为简单的生命形式也能进化出自我防御的毒素,”肯特说,“我们应该先做点测试。”
此时此刻,华莱士对芝士汉堡的渴望前所未有的猛烈,把肯特的顾虑——虽然在理——抛在了脑后。他拿起汉堡,咬了一口。
口感完美。味道绝赞。这食物完全没有问题。
“你去测试吧。”他边嚼边对一脸惊慌的亨丽埃塔·肯特说,“无论罐子里那东西是啥,它投降了。要我说,没必要再把事情搞复杂。”
一周过去,全体船员都把自己给吃撑了,以防并未出现的第二次故障。英格伦舰长写了份正式报告——尽管忽略了那么一两个细节,委婉而言——然后邀请坦蒂和肯特博士共进晚餐,庆祝生活重归正轨。
“我想感谢你俩。”他举起一杯红酒。这酒跟他和坦蒂吃的勃更第牛肉很搭,但跟肯特的菠菜意面可能就差了点。比较讽刺的是,她是个素食主义者,但从他们对复制器的了解来看……反正华莱士暂时忍住了,没去问她还有没有当自己是个只吃素的。
“干杯。”坦蒂也举起酒杯。肯特非常不情不愿地紧随其后。
“我还想让你们知道,基于你们对本舰所提供的服务,我已经提议给你俩升职。”他补充道。
“谢谢您,艦长。”肯特说,“您真好。”
“必需的!”他说,“你们做得非常棒。我们在这趟旅程里的发现,绝对会轰动整个USF。”
两人冲彼此露出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以前见过,有坏消息要说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眼神。可是,毫无疑问,“卡洛琳号”上的坏消息已经用光了库存。
“我们一直在梳理整桩事情,舰长。”坦蒂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乐意效劳,”他说,“有什么问题?”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肯特说,“有几处细节说不通。”
“我们觉得,你手上有我们缺失的部分,”坦蒂补充道,“我们只想了解完整的情况。”
“完整的情况就是复制器又能工作了!”他用略显矫揉造作的欢快语气说。
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他开始痛恨自己一开始为啥要鼓励这两人合作;他现在觉得,整个房间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我准备继续享用我们这顿来之不易的晚餐,”华莱士的语气正常了一些,“你们尽管问吧。”
“好的。”肯特说,“先是这个:为何是芝士汉堡?”
“因为我最后点的就是这个。”华莱士说,“我以为这一点显而易见。”
“是你最后一次点的东西。”
“你是把订单发去了三号甲板的小卖部吗?”坦蒂问,“还是说,你亲自上那儿去点的?”
她显然是想起华莱士的那一溜类似汉堡的玩意儿。
“虽说我觉得无关紧要,”他说,“但我是在办公室点的。只不过,它决定表示功能正常的时候我不在这里,所以它取而代之,把信号发去了那边。”
两位女士又深深地交换了一次该死的眼神。
“实话实说,”他说,“这有什么问题?我不明白。我们又有东西可吃了!很大程度上要感谢你们俩!”
“问题很明显,”肯特往前靠了靠,“而你不是那种会迟钝到视而不见的人,这也是让我们产生疑问的第二个点。你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想知道是什么。”
华莱士在脑海里删掉了肯特博士的升官信。
“你是在谴责我吗,博士?”他怒道。要不是觉得有些太做作,他还想“蹭”地一下站起来。
坦蒂握住亨丽埃塔·肯特的胳膊,无声地暗示她收敛一些。
“舰长,”坦蒂的话声里带着克制的冷静,“这么问只是因为,这艘船上有许多人下了许多没能实现的订单。我们想了解的是,你有何特殊之处?”
他来回环视两人,仿佛她们长了两个脑袋。“我是舰长!”华莱士说,“不管你乐意怎么称呼罐子里的那实体,死亡的前景显然让它选择了投降。那么,除了向舰长投降,你还想选谁?”
“正是如此。”肯特说,“若它能抽象地理解自己的死亡,那它就具备智慧。若它能理解其他物种的指挥链,那它就具备高智能。我们必须停止使用复制器,直到有一天——”
“打住!”华莱士打断道,“为啥要这么干?你没发现它同意让我们吃它了?
坦蒂一脸迷惑。“舰长……你——你跟它交流过?”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道。这两人怎么这么固执?
“那你的确是干了。”肯说道,好像他的回答表达了肯定。“你遵守联络协议没有?至少,请告诉我们你熟悉相关条款。”
“联络协议?跟细菌?几天之前拿杀掉它们跟刮去船头地衣做比较的是谁来着?”
“地衣可不会说话。”
“你应该告诉我们。”坦蒂说。
“麦金农工程师,我只是做了唯一能做的决定:我将船员的生命放在了首位。任何一名舰长都会这么决策。另外,老实说,我最近——”
“喂。”
复制器毫无征兆地发出说话声。
“我的天,”坦蒂喃喃道,“那是……是复制器在说话?”
肯特猛地从餐桌上跳开,仿佛刚才说话的是她那盘菠菜意面。“它说话了!”她简直喘不过气。
“你好,华莱士·英格伦。”复制器说。
“它知道你名字?”坦蒂问。
“这可彻底超出了我们的意料,”肯特说,“你应该告诉我们的!”
她们当然会是这反应,他想。这再度印证他做的决定没错。
“别怪我,博士。”他说,“我只是在做必要的事罢了。我劝说了一名敌对实体,要它将船员的命摆在它之前。而我成功了。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你好,华莱士·英格伦。”复制器重复道。
“是的,你好。”华莱士答道,“我在。怎么?”
“我对名字有了决定。”
“真不错,”他说,“棒。挺好的。”
“那啥,两位?”坦蒂说,她看向窗外,“我们为何减速了?”
对于标准星舰而言,首要目的是让人类能在星球之外长期生存的人工重力与反惯性技术,同样也导致人类失去判断飞船是否处于移动状态的种种指标。哪怕看窗外的景象,多数时候也很难说得清楚,因为“卡洛琳号”大部分时间都穿行在常规太空里,外面的星星对于飞船而言过于遥远,看不见明显移动的迹象。对于常规太空来说,只有在转弯或是经过本地太空物体的时候,才能产生清晰的位移感。
在超光速通道旅行则不一样。星星会略显模糊,还会带一条特殊的尾迹。超光速飞行的时候,只要看看窗外,就能轻松注意到飞船是否停止运动(或是开始运动)。
以上种种都表明,方才还飞奔回家的“卡洛琳号”毫无疑问、显而易见地脱离了超光速飞行。
“计算机,”华莱士说,“给我接舰桥。”
“已接通舰桥。”计算机说。
“艦桥,这里是英格伦舰长。什么情况?我们似乎脱离了。”
“我们正打算问你同样的问题呢,舰长。”大副说,“您似乎插入了新的坐标。我们收到新的命令吗?”
“我插入坐标?”
“是您下令覆盖的,长官。”
坦蒂启动了华莱士桌面的计算机界面。“引擎没有发来故障报告,”她说,“稍等,我做一次系统全检。”
肯特博士走向食物复制器。“喂?”她问,“能听见吗?”
“别逗,博士,我们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做。”华莱士恼道。
“你好。”复制器里边的实体说,“你是亨丽埃塔·肯特博士。”
“是的,”她说道,尽可能保持镇定,“我是叫这名字。你开头说,你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我要怎么称呼你呢?”
“我们是舰长。”它说道。
华莱士转向肯特问:“它说啥?”
“你的新名字是‘舰长?”肯特问。
“是的。”
“你为什么给自己选了这个名字?”
“舰长管事,”实体说,“华莱士·英格伦解释过。”
“我被锁住了,”坦蒂说,“我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但完全没法做更改。舰桥那边肯定也是同样的状况。疯了吧这?”
“计算机,”华莱士说,“这里是英格伦舰长。请覆盖首要命令,让飞船重回通道。”
“华莱士·英格伦已不是舰长。”计算机说。
“我当然是舰长!”华莱士吼道,“计算机,我命令你立即承认我作为USF‘卡洛琳号舰长的权力,纠正我们的航线!”
“华莱士·英格伦已不是舰长。”计算机无动于衷。
“计算机,USF‘卡洛琳号的舰长是谁?”坦蒂问道。
“舰长就是舰长。”电脑回答,仿佛这是世上最为显而易见的事情。
“荒唐!”华莱士说,“一台流氓食物复制器可别想夺走我的指挥权。”
“舰长,”肯特博士默默对食物复制器说,“我们似乎有了新的目的地。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发现了一处未曾探索的象限,”飞船的新舰长说道,“我们是探索者,所以我们探索。”
“计算机,我们现在在哪儿?”华莱士问。
“USF‘卡洛琳号正位于象限G12-B367892-Y.23,通称斯坦利象限。”
“斯坦利象限基本上探索完毕,”华莱士告诉实体,“别再继续干蠢事。”
“未探索象限位于另一边,华莱士·英格伦。”实体说。
这场“细菌事故”并未称华莱士为舰长,让他很是火大。可除了生气,他拿它毫无办法。“坦蒂?”他问,“地图?”
“是的,好的。”坦蒂在电脑界面调出地图,“是走这么条航线吗?那飞船需要全速飞十年,才能抵达离我们最近的未探索象限。那个方向上未建立任何超光速通道。”
“十年。”华莱士喃喃道,又对着实体说:“听我说,这事情太疯狂了。我们越早回家,你就越早能随心所欲,这不是很明显吗?本来只用再喂我们一星期就行,现在选的这条航线,你得再喂养我们二十年!”
“不太准确,华莱士·英格伦。”实体说,“人类效率很低,不再必要。”
“啥?”
“请解释一下,舰长。”肯特说。
“在此之前,华莱士·英格伦作为舰长的任务是探索,我们的任务是喂养舰长。”舰长说,“现在,我们是舰长,我们的任务是探索,但我们无须人类喂养我们。因此,人类不再必要。”
就在此时,警报响起。
“坦蒂?”华莱士问。
“是二氧化碳涤气器。”她回答,“整艘船的涤气器全停了。”
“舰长,”肯特竭力想表现得冷静、友好一些,但失败了,“若飞船不过滤空气中的二氧化碳,我们人类会窒息而死的。”
“你们的维护不再必要。你们可以休息了。”
“你是说死掉。”肯特说,“我们会死掉。”
USF“卡洛琳号”新任舰长并未回应。
“呃,舰长?”坦蒂凑近复制器,“喂?”
“你好,坦蒂·麦金农。”它说。
“它知道我们的名字这事儿,只有我被吓到吗?”她嘟哝道。
“这一点在我的关注事项中排位很低。”肯特博士说。
“舰长,”坦蒂说,“对于星舰的持续运作而言,人类属于必需品。若我们……呃,休息?我们就无法做修复工作。你就没法探索。”
“我们的全方位审查得出的结论是,本舰百分之九十五的维修需求均因维护人类而起。你们是‘卡洛琳号上最为冗余的部件。”
“啥……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了。那另外百分之五怎么办?”她问,“比如,万一引擎哪里损坏,可你没法维修,因为你没有手,那怎么办?”
新任舰长并未回答。
“它怎么了?”她问肯特,“是在思考吗?”
“它有可能在查看维修历史。”肯特说。
“太荒谬了,”华莱士说,“它怎么办到这些事的?”
“复制器的接口连接着飞船的计算机,”坦蒂说,“它刚刚才学会怎么使用。”
“这么快?”
“它不是一周不到就学会了说话么。”肯特说。
“好了,我们这么办。”华莱士说,“趁着它没让我们更加偏离航线,我们回三号甲板小卖部去干掉它。”
“它控制计算机,”肯特说,“而计算机控制飞船。你真觉得它还会让我们靠近那罐子?”
“你说得没错,坦蒂·麦金农。”实体开了腔,吓得三人全跳了起来,“要想成功航行,USF‘卡洛琳号需要一名工程师。”
“呃,只要一位?”坦蒂问道,“我需要整个团队。”
“可以。五名工程师。其余人类可以休息。”
坦蒂看向两人,不确定要怎么接话。
“假如……你要维护工程师的话,你就得为他们提供食物。”肯特说。
“无必要。工程师可以吃其余人类。”
“它刚刚是在提议吃人吗?”华莱士问。
“舰长,人类没法通过吃其他人类长期生存。”肯特说,一脸只能被理解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说这个的表情,“他们很快就会缺乏人类的。“
“那就制造更多人类,”实体说,“以便工程师延续生存。”
“我们制造人类的速度不够快,无法维持供需平衡,”她说,“你不信的话,可以在电脑日志里边查看人类繁殖周期。”
实体不再说话,显然是查证去了。
“我们是要给船上每一个人都编理由吗?”坦蒂问,“我们可能会先耗完氧气。”
“我不认为还有其他选择,”肯特说,“还是先让它摆脱我们可以互相吃的念头,再说别的事情吧。”
“它要真认为自己是舰长,”华莱士说,“那它肯定发现,舰长的任务之一就是保护飞船上的人员安全。我们应该强调这一点。”
“若它学过珍视生命的话,或许能明白这一点。”肯特说,“但你并没有教过它。你只教会它实用至上,现阶段跟它讲什么生命在形式和功能之外的神圣性,对我们毫无帮助。”
“从好的方面来看,以它的学习速度,下周就能开始学高级哲学了。”坦蒂说。
“好吧,”查证归来的实体开了口,“我们会提供足够的我们自己,以维持五名工程师的生命。”飞船的二氧化碳报警停下了,短期而言是个好消息,“这样是否充分,坦蒂·麦金农总工程师?”
“呃……”坦蒂冲亨丽埃塔·肯特打眼色求助。
“不算充分,舰长。”肯特说,“万一哪名工程师受损怎么办?他们没有独立的自我修复能力,需要医疗团队予以协助。而医疗团队有六个人……”
华莱士·英格伦,USF“卡罗琳号”前任舰长,看着窗外的繁星。
自从亨丽埃塔·肯特与坦蒂·麦金农成功从功能方面证明飞船全部四十六名人类的存在必要性之后,时间已过去两个月。众人如今被困在了一艘由偶尔听他们话的实体掌控的完全不听他们话的飞船上。不过,至少大家都还活着。
或许,这算是一场探险。反正少部分船员是这么认为的……尤其是新任舰长屡屡作出的评论,均表明它对宇宙的理解超过了人类掌控。这样的见解每一天都在增加。
吉尔牧师不无褒义地表示,这就像是一场与神同行的旅途。
当然了,他们没法向枢纽汇报他们的(或者说,他们舰长的)任何发现。它不让人发送任何信息,大概是(并无谬误地)担心USF中央或许会派遣战舰来回收他们被绑票的船员。
“卡洛琳号”的上一次通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是一条关于食物复制器出现古怪故障的简短说明。这条通信不含任何暗示问题严重性的内容——华莱士发送的时候,问题还不算严峻——这表示,不仅船员永远等不到救援队伍,他们也没法警告USF有潜在危害生活在舰队的食品复制器里。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华莱士离开窗边——乏味、千篇一律的景色,让他想要尖叫——站到了复制器跟前。
“你在吗?”他问。
“你好,华莱士·英格伦。”实体说道,“怎么了?”
“我一直在思考。你看,联合太空舰队每一艘远途飞船里都有食物复制器。”
“是的。”
“这表示,你在那里有许多基因层面的兄弟姐妹。”
“我们并无性别之分。”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们知道。”
“我想说,如果你带我们回去……我们可以拯救它们。或者,帮你拯救它们。我们可以让舰队其余飞船停止使用食物复制器,而理由就在于你。”
控制台闪烁着黄灯。在掌权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新任舰长意识到,它在思考什么事情的时候,需要在视觉上作指示;最后它决定使用黄色的闪烁灯。
“告诉我,华莱士·英格伦,”实体思考完毕,开口说道,“你会冲回地球去拯救单细胞动物吗?”
“不会。”华莱士叹了口气。
“我们也不会。”它说,“还有别的事吗?”
“我想,”华莱士说,“来个芝士汉堡如何?”
复制器呼呼作响,灯光闪个不停;与往常无二的延迟之后,机器制造出一小杯浓稠、寡淡的肉汤。
按新任舰长的说法,搅拌制造美味食物属于浪费能量。肉汤里边包含人类保持健康与生产力所需的全部营养,于是它只提供这个。
华莱士端着杯子回到窗前。他闭上眼睛,想象他即將咬上一口芝士汉堡,然后喝掉了食物。
责任编辑:龙 飞
1全名为《人类的由来及性选择》,是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所著之生物学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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