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凯萨琳·达克特曾在许多地方安家,像土耳其和哈萨克斯坦。目前她住在纽约的长岛灯塔,一边写故事,一边跟当地剧院合作,以自编自导自演的方式制作话剧,还曾被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录制成了电视节目。目前,Tor、《怪诞》《尖峰》等主流科幻杂志都刊登过她的作品,还几次入选年度精选。
佐伊认识了办公室同事亨利,她平时都在家宅着,去不了多少地方,自然只能在办公室认识人。原本她以为巴黎的生活跟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县不一样。她想着,至少会多出门走动走动,吃点好的,见几个妙人。但现实就是,除了地点不同,佐伊的生活没什么变化,大部分时间都在屏幕前缩着,梳理他人生活的恶心细节,算积分,然后把数据输入道德帝国庞大无尽的数据库中。等她下了班,周围一半地方都关门了。她也不想做饭,一般就在办公室吃点零食当晚餐,回家后就一个人待在冷冰冰的公寓里看美剧。
所以,办公室就成了佐伊的社交场:室内保龄球联盟,沉浸式虚拟游戏马拉松,五楼和二十三楼的冰淇淋车上举行的双周冰淇淋社交会……不过,佐伊性格内向,她妈老说她是“闷葫芦”,在道德帝国工作的闲暇时间也完全不想和人交流。理论上系统不会派她处理熟人的案件,但其实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一次了:那次佐伊偶遇了高中同学的老公,她回想起几周前在监控画面上见到这人,他偷偷把药片塞进药房白大褂口袋里。一想到这些,佐伊就完全没了交友兴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因为她工作出色,佐伊只花了3年就从运转失灵的阿灵顿分部申请调职到巴黎总部,全身体检结果通过后就拿到了工作签。
不过,虽然佐伊不情不愿,还是交了一个朋友。她叫西尔维娅,坐佐伊隔壁间。西尔维娅看见她和亨利在厨房里调笑,就提醒她注意点。“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西尔维娅说道,“他对女生就是这样,最爱跟你插科打诨。”
不过佐伊并不是很介意。巴黎的初春实在太萧条了,她真的很需要旁人分散注意力。所以亨利约她出去,她就答应了。当时她已经从组里其他同事那儿听说了西尔维娅和亨利的事,他俩以前交往过,结果很不好。不过,既然西尔维娅没说,那她应该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他俩曾经的关系吧?
“你知道这种逻辑过不了仲裁庭那一关吧?”就在佐伊穿上银色衣服准备赴约的时候,她的记录天使洛基说。他是两位记录天使中比较严厉的那个。“不行,不行,会扣分的。”
阿特兰比较有同情心一点。“也没坏处啊,就是玩玩嘛。要是西尔维娅介意的话,她会说的。”
“不能这么对朋友!”洛基总是在分辨是非对错时变得特别尖锐,“佐伊,难道你不想留住她这个朋友吗?你不想在这儿交朋友吗?”
洛基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她妈。自从搬到法国后,佐伊就一直拒听她妈的电话,她妈也只能在语音信箱里留言说,“佐伊,我就想确认你一切安好。要是你还能抽个时间签一下文件,那我真的感激不尽了。我老了,佐伊,我就想在蹬腿之前知道我和家人能不能在天堂相聚。这个要求过分吗?”
“那爸爸呢,妈妈?”?佐伊有时会反驳她,“还有,你怎么知道我能上天堂?你怎么知道你也能上天堂?”
妈妈的语音留言对佐伊的问题避而不答,所以每条留言佐伊只会听一遍,听完就删。
佐伊和亨利约会的时候,天使们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可等到亨利和佐伊离开餐厅,沿着鹅卵石街道蹒跚而行,朝着亨利家走的时候,洛基就开始大声嚷嚷了。路上空荡荡,人人都怕得病,甚少出门。亨利住在巴黎蒙马特山坡上的一座典型的曼萨尔式公寓里,公寓里有座小破电梯,坐着不太安全。等佐伊和亨利并排坐在亨利家的皮沙发上,近得可以看清亨利棕色瞳孔外圈的琥珀色,觉察到亨利的皮肤和两人第一次在工作间聊天时一样柔软时,两位天使争执得更厉害了。
“你要是敢亲,”洛基警告说,“分就没了。”
阿特兰嘲笑洛基,“你当我们是什么,清教徒吗?和男人亲热一下分数就没了?”
“你知道西尔维娅还喜欢他。”洛基的声音在佐伊的耳边尖锐地响起,“她还没忘了他,这不公平。”
“他们已经分手了,他是个自由人了——”
“恋爱不是足球赛——”
佐伊轻敲手腕,“哔”一声,关掉了记录天使的咨询功能。不过她还是能想象洛基和阿特兰争吵的样子,两人围绕着各种道德议题,想出各种论据,当然这都是正常的,毕竟13年来一直是这样。
“有事吗?”亨利问道,声音低低的,离她脸只有几英寸远,近到佐伊能感觉到他喷在脸颊上的呼吸。
“没,没事。”佐伊俯身向前,抓住对方手臂,拉过来吻了亨利一下,惊得亨利叫了一声。这反应就有点假了,毕竟晚饭是亨利付的钱,上了楼也是他倒的红酒。佐伊把亨利推倒,把腿搭在他腿上,轻松地跨了上去。如果跟亨利亲热不对,那快点结束还能少扣点分。
亨利呻吟着,佐伊想着亨利的天使会怎么说。可接着亨利舔了她脖子,手从她衣服下摆滑过,佐伊就完全不去想什么天使不天使了。
没想到,亨利床上功夫特别好,还特别勤快,第二天早就跑出去买甜点。就这样,佐伊一直保持着亨利的关系,先是每周几次,后来发展到几乎每晚都要见面,每次见面分数都会掉一点点。长此以往,除了工作项目以外,西尔维娅和佐伊几乎无话可谈。但佐伊并不在意,反正她有亨利可谈。亨利不仅有才,还聪明幽默,而且真心对她整日工作内容很感兴趣,跟别人不一样。说到佐伊的工作内容,简直集扫兴之大成,一般人听到都会徒生悲伤,顿感不适,最后常以向她忏悔罪孽告终,好像希望她大发善心当场就打个总分。
但亨利想知道有关仲裁的一切。道德帝国公司成立之初,亨利就给公司当程序员了。“当时还是个游戏,”他说。亨利是个编程鬼才,辍学后就为道德帝国公司创始人路德维希·玻爾兹曼工作。路德维希·玻尔兹曼是个瑞士人,身家数十亿,也是亨利家多年老友。在亨利眼里,玻尔兹曼更像父亲,而不是怪叔叔。不过,自打抗生素全球失效以后,玻尔兹曼就不露面了,一直躲在阿尔卑斯山的地堡里。亨利的公寓里摆满了他与玻尔兹曼以及公司核心团队一起滑水度假、跳伞冒险的照片,就放在亨利父母还有他妹妹的照片中间。亨利父母住在斯特拉斯堡,给政府做事。至于他妹妹玛丽耶夫,早在大概一年前就因肺结核去世了。她生前跟亨利一起住,现在那间卧室闲置了,房门紧闭。虽然佐伊知道门后无人,但还是会蹑手蹑脚地走过玛丽耶夫的房间,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向卫生间。
照片上的玛丽耶夫倒是神采奕奕,是个女版亨利。二人都有相同的橄榄色皮肤、沙棕色头发,只不过她把头发挑染成了红色。佐伊有时候想,亨利会不会去天堂看她,又觉得他肯定会去。他怎么能忍住这种诱惑?虽说活人与死者接触存在安全隐患,但每把钥匙、每道密码亨利都知道,还知道怎么和他心爱的妹妹安全交流。
对于佐伊的这个问题,洛基和阿特兰给出的建议是,不要在任何关系的初始阶段讨论痛苦话题。佐伊也就一直没问。两人正式在一起后,因为都是工作狂,谈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工作。亨利对佐伊仲裁案的细枝末节最感兴趣。她还记得,第一次提到仲裁案,是在玩一轮扑克游戏的时候。当时他们刚亲热完,睡不着觉,但还没准备好再来一次。亨利从道德帝国公司机器人技术部带回了一个游戏机器人,把机器人改装成了发牌员,陪他们玩梭哈1游戏。有那么一瞬间,佐伊想,亨利在做爱的间隙还能给她一张快速游戏列表,是不是精力过于充沛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才不操这个心呢,她本就不指望这段关系真能开花结果,虽然目前来看比亨利与西尔维娅好多了。佐伊想,要是西尔维娅也和亨利说说自己工作的细节,也许两人的关系就会严肃点了。
“我知道天堂和地狱是怎么回事,但我一直不理解仲裁庭中会发生什么。”亨利说,机器人把一叠整齐的新塔罗牌2放到两人之间的咖啡桌上,亨利拿起牌,“你就看看对方的录像,判断结果,差不多就这样?”
“有时候是这样。不过一般我们都不用看录像的。”她偶尔还是会看,不过比以前少了。刚开始工作时,看到他人私下的行为是很诱人的,但很快就腻了——情况好的时候是腻,情况坏的时候,就只剩恶心了。所以仲裁庭执行层以下的工作人员,几乎都是女性或跨性别人士。技术部的男人才不会和佐伊一样拿钱忍腌臢。
“那你做什么?”
她把两张牌换给机器人,机器人浑身上下只戴了一层绿色机器面罩,这层绿让机器人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如今,赴宴的客人都不愿和永远完美不出错的机器玩牌,嫌没意思,道德帝国公司于是造了这种机器人。它能细致模仿真人玩家的行为,比如会在玩牌时候露出马脚,还会模仿一些玩牌小怪癖。不过这些机器人目前还是原型机,尚未量产。
“看事实,包括所有记录下来的东西:越轨时间、背景、情绪、效果以及意图。还可能要挖掘个人历史,了解个人意图。如果是客户投诉,客户会在报告中附上一份主观事实陈述。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会把客户的行为映射到特定的道德矩阵上,确认推演结果。反正最后结果要么扣分要么缓期执行。如果不扣分也不缓期执行,那他们也不需要来仲裁庭了。大部分人来仲裁庭都是做错了事,余下的就是……会付出多少代价的问题。”
“嗯。”亨利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向她挥舞着手中的牌,“举个例子。”
“不能说。”
“不都是匿名的吗?反正我不会知道是谁的案子。”
佐伊为道德帝国公司工作了三年,三年里她从未违反过保密协定,但话说回来,也没有人问过案子。她知道洛基肯定会反对她对亨利泄漏案子细节,但她早把天使频道关了。她当然明白,所有数据都会流向道德帝国公司,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接受审查,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两位无实体的天使会在她欢爱之时低声碎碎念,提醒她这一点。佐伊觉得,还是让他们闭嘴,别提醒她比较好。不过,佐伊会在睡前重新打开天使频道,她喜欢醒来的时候见到天使。正說着,两人下了赌注,亨利赢了一手牌。机器人诈唬得太明显了,亨利一直在努力改进这个问题,可机器人的反应设计还是不够复杂,牌风发挥不稳定,时而异常精确,时而出现小错误,没办法模拟真实玩家个性,骗过人类玩家。但无奈道德帝国公司急着明年就推出新机型。满屋子的人简直是细菌温床,但机器人就不同了,既能出席社交场合又不会增加传染风险。
“行吧。我今天接了一个案子,有个人对着自己好兄弟的老婆打飞机,扣分了。”
“飞机?”
“就是手淫。”佐伊做了个通用手势,亨利的眉毛竖了起来,“啊,是这样。”
“是的,他一直这样,一直被扣分,后来跟我们投诉,要求申请仲裁。他说爱上兄弟老婆了,而且对她肯定会比自己兄弟对她好,但我们老是扣他分,太不公平了。”
一般来说,手淫不算越轨行为,但方式或用具可能会导致越轨。一般明显越轨的客户都不愿意上诉,也不会要求撤回扣分。但总有那么几个人坚信自己没错,比如这位。所以佐伊就尽职尽责地审查了记录,发现这人和兄弟老婆一起参加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晚上一起喝酒讨论文学,事后还开车送她回家。有时候兄弟老婆还会跟他抱怨和老公的问题。她说,老公加布一心扑在工作上,又爱打高尔夫,还喜欢喝酒。这种行为实际已经接近出轨了,遇上某些仲裁人可能连带女方也要扣分。不过难说了,毕竟这是灰色地带,两人都没什么实质行为。在和兄弟老婆情感纠葛中,男人全程都开着天使咨询服务。佐伊听了其中一段天使建议,像佐伊的道德天使洛基和阿特兰一样,男人的天使也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她和你一起会开心很多,”白脸说,“记得那夜,你们一起探讨《白鲸》的象征意义吗?”
“你兄弟当初结婚,你可是伴郎,”红脸低声道,“还是你给他选的订婚戒指。他要是知道这事儿,肯定不会原谅你。你还会把她的生活也毁了。”
佐伊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要一直开着天使咨询服务,明明随时可以关掉,不像退出“道德帝国”应用程序还要扣分。很多客户明知犯错还要继续开着天使咨询服务,真让人看不懂。佐伊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开着,有人不开。
“我知道为什么。”等佐伊说完自己的困惑,亨利接过话茬道,“我们在软件测试阶段就发现了客户对天使的要求。客户不需要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告诉他们怎么上天堂。客户就是想听建议,但不一定采纳建议。所以啊,我们就开发了两位天使,提供可变输入,让每个指导听起来都像对话,像选择。”
“是这样吗?”
亨利从一手牌里抬起头。“当然了,就是这样。”他与机器人换了三张牌,机器人咬着异常光滑诡异的嘴唇。“我只是说,天使可以近乎完美地算出概率,准确告知用户上天堂的绝佳行为路线。但用户不喜欢全知全能的顾问,所以我们将它一分为二,限制天使的学习和……怎么说来着,推演能力。”
“就是说,你把他们变笨了。”佐伊把方块三换成了皇后,机器人快速眨眨眼,可能又要诈唬了。
“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是保护了自由意志。”亨利一边盯牌,一边挠挠紧绷的肚子。“那你后来怎么做的?对那个一直手淫的男人?”
“缓刑了,以后如果再出现……那样的行为也不会扣分了。但我们会高度警惕他和任何女人的往来,只要行为或语言上出一点差错就扣分。平时他爱怎么幻想都行,但只要有实际亲密行为,后果就严重了。”
亨利皱了皱眉,“太狠了吧?”
“对谁狠?如果女方和老公离婚了我们就撤销缓刑。”佐伊开始加大筹码,机器人则把开局赌注记了下来,“这不就是道德帝国的目的嘛!人人遵守道德承诺,不是吗?”
“算是吧,”机器人弃牌了,剩下亨利跟她赌,“但如果这男人和兄弟老婆是……你那话怎么说来着,缘分天定呢?”
佐伊也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一次。佐伊父母离婚时,爸爸带着吉他、书和她妈一直不喜欢的猫搬到城市另一头的公寓去了,佐伊妈对此是这么解释的:“你爸和我就没缘分,注定不是一对。大家彼此不合适,没办法让对方幸福。”
“道德帝国”程序全面减少了家庭暴力和婚内出轨行为。现在离婚夫妻少了,很多人都维持着表面伴侣关系。这款应用还为所有宗教徒提供了定制天堂和地狱具像化模式。道德帝国公司还让领导人签署了和平协议,并最终在气候变化、贫困和饥饿以及一直备受忽视的无数重要问题上采取了实质性措施。在公司的努力下,人人都变好了,或者假装变好了。
那天晚上,佐伊躺在亨利身边,听他打鼾的声音,她想,除非选择了不容忍离婚行为的宗教模式,不然离婚是不用扣分的。但偏偏很多导致离婚的婚内行为——比如说撒谎、出轨、扔对方东西——都会扣掉辛苦赚来的分数。很少有人能在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仍然保持完美道德风范。还是不要冒险了吧,笑一笑,装装样子,就能永远拿分。
佐伊父亲生日那天,她妈又给她留了一封语音邮件,“我把奶奶的玫瑰花丛传上去了,很遗憾她不能和我们一起,但也确实没办法。你哥说他可以给我用编程造一个无尽游泳池,我想要好久了。如果咱家达到了上周我发你的总分,那就能升到六级。所以,佐伊,在巴黎好好表现。”
佐伊把留言删了,去附近蛋糕店给自己买了一块最大的蛋糕,拎着去了亨利家,也没跟亨利多解释,跟他分着吃了。
她现在几乎每晚都在亨利家住,跟他分享一天经手的案件要点:有挪用公款的,有偷东西的,还有一个老是忘交停车费的女人。最后一个案子很棘手,那个女人最近查出了痴呆症。虽说公司对外宣称评估道德行为时,已经改善处理残障问题的方式了,但佐伊得到的指示就是尽量避免官司缠身。这倒不是说公司怕打官司,毕竟现在公司财富值超过了世界上相当一部分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
当然,她还有很多事情没和亨利说,比如说她妈的电话、迈克尔的事,以及她和迈克尔分手的原因。迈克尔是她前男友,在阿林顿的时候认识的。和迈克尔分手是因为她老是胡思乱想对方独处时候会做什么,会不会做些可怕又诡异的事。但跟亨利在一起就不会胡思乱想。亨利的实时位置她都知道,只要靠在椅子上从隔间墙上看过去,就能看见亨利的程序员办公室入口,大家都管那兒叫“巢穴”,黑色双扇玻璃门上方的仿石拱门上写着红色喷漆铭文:一入此门中,所望皆抛却。
除了亨利,她没怎么见过其他程序员。这些人平时独来独往,和亨利交往了一阵子后她才明白了其中缘由。当初她为了进公司工作也签了霸道的法律协议。但和她相比,很多程序员签的几乎就是卖身契了。为了参与到玻尔兹曼伟大的作品中来,他们必须自愿放弃大部分人身权利。
亨利常常在巢穴工作到很晚,佐伊也跟着加班。同事对此十分愤慨,西尔维娅的沉默也变得更加尖锐。她拼命想给佐伊的报告挑错,但每次都失败了。亨利晚上和周末也在公寓客厅工作。客厅里放了一个控制台,上面放着成堆和做梦、无意识功能相关的书籍,摆放角度巧妙地挡住了佐伊的视线。有天晚上,亨利喝醉了,说所有这些书都与地狱有关,是道德帝国公司最不透明但又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然后就闭口不谈了。虽然最终下地狱的人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没有堕入地狱的风险,那天堂就毫无意义了。最近,在某些与道德帝国公司有业务往来的政府间,地狱被正式纳入了刑罚系统。此举一出,立刻引发大规模抗议,但公司对此熟视无睹。他们的逻辑就是,反正只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下地狱,如果有人害怕下地狱,那很有可能是做贼心虚。
也许是亨利提到了噩梦的构成部分,也许是佐伊晚上看太多监控录像,又也许是她一直在想,为什么亨利非要在巴黎住着两居室,又只在客厅办公——反正不管是什么原因,法国劳动节深夜,佐伊烦躁不安,毫无睡意,听着耳旁亨利的呼噜声。两人打算趁着劳动节去马莱区走走看看。现在天气也暖和了,床头窗户开着,可以听到亨利邻居聊天,欢闹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的阳台上。要是佐伊会抽烟的话,此刻就会趴阳台上,趁着夜色点一根烟,偷听邻居聊天的片段。
可惜佐伊不抽烟,无事可做的她起身去了卫生间,盯着刺眼的黄色灯光下自己模糊的倒影。佐伊在皮包里放了一盒隐形眼镜和一小瓶药水,方便在亨利家过夜用。她的视觉植入体不能完全矫正视力,又不想戴眼镜,因为一般大家都默认眼镜是在自己家里戴的,不然就像穿件睡衣去别人家一样。隐形眼镜就不一样了。模糊的视线让亨利公寓的夜景更陌生了,到处都是不祥的阴影。直到她快走到物品面前时,这些阴影才变成普通的东西,比如说衣架或机器人零件什么的。佐伊从卫生间回来,蹑手蹑脚经过玛丽耶夫房间,就在这时,她很肯定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声咳嗽、一声嘎吱声。
亨利住的这栋楼很旧了,多年沉积,旧楼发出沉重喘息,楼内管道像风湿病老人一样整夜沉吟,喘息不休。话虽如此,佐伊还是把耳朵贴在木头门上,手则悄悄伸向那根暗淡的水晶门把手,极力想象着对面有人的感觉。这时,洛基的声音传入耳中,把她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佐伊,你进去就是侵犯了亨利隐私,快回去睡觉。”
阿特兰同意洛基的看法。“要是实在好奇,不如明早问问他吧。不能这样窥探他的空间。”
佐伊紧紧抓住门把手,尽可能压低声音,转动门把手一英寸,确认门没锁。她缓缓打开门,走进了玛丽耶夫的旧房间——没关门,门就这么开着。
佐伊花了一会儿功夫才适应从附近屋顶透过雨棚窗户洒进来的昏暗光线,不过,即使适应了光线,她也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
房间陈设简陋,右边地板上放着一张脱皮床垫,左边墙旁摆着一架轻薄的五斗橱,摇摇晃晃的,一个大件占据了房中大部分空间,至少宽八英尺,几乎都快靠窗边了,比佐伊还高,比她手臂完全伸直还宽,大到看不见背后是什么。
这东西还带着铰链,宽大的木质板面上画着好些色块,佐伊踮脚凑近,这才发现是一副三联画1。她回想起到巴黎第一周的卢浮宫之行。三联画的深色背景上画了三位人物,每位各居一块版面:一块白色,一块棕色,中间那人的颜色无法分辨,胳膊和腿上还挂着什么东西,颜料涂得很厚,佐伊凑近了看也看不出细节,只看到油彩闪亮的棱角。
她回头看了看门,准备冒险开灯,却见亨利站在那儿。
“跟你說了,你不听。”洛基嘟囔道。
亨利倒是没生气,只是很累。他靠着门框,冲佐伊眨眨眼,“睡不着?”
她点了点头,双臂环胸。“抱歉,我该先问问你的,但当时真的不在状态,没想到就——”
“没事。”他的目光越过佐伊,看了一眼三联画,接着遮住眼睛,伸手开了灯。“这幅画叫Les?Femmes?Qui?Regardent,即《看见一切的女人》。”
佐伊回头看了看,这才看清画上是三个女人:几乎真人大小,女人的脸还没画完,只留下空白的椭圆。
左边那人抱着一只赭石罐子,朝外伸出来。右边的也伸出双手,手里是空的,手指处的颜料皲裂严重,几乎成了沙子。中间这位的四肢被蛇和常春藤缠绕着,手拿一个吃了一半的水果,像是苹果又像是石榴,本该是嘴唇的位置有一个胭脂红污点,颜色比肤色亮一些。
“潘多拉、罗得之妻1、夏娃。”亨利向前走去,依次指出每个人物,“充满求知欲的女人,但女人一旦探求真相就会带来灭顶之灾,这是玛丽耶夫自己说的。”
佐伊瞥了他一眼。“这是她画的?”
“嗯,她最后的作品之一。”
“她是画家吗?职业画家?”
“她当时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盯着画里的夏娃说道,“小时候我爸妈就担心她长大会做修女,她这人从小就很虔诚,特别……严肃。”
佐伊觉得亨利用过去时讲自己妹妹很别扭,毕竟现在大部分人说起死者都用现在时,尤其是道德帝国公司的员工。公司认为,从生到死是一个不间断的连续过程,语法时态自然就成了贯彻这一生死观的核心。当然,习惯是很难改的:谈起已逝用户,还是有部分员工会用一副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的口吻。
佐伊把注意力转回画上,“我不敢说我看懂了,”看着眼前的三联画,佐伊想起了圣徒形象,又想到亨利扑克牌上穿着皇室套装的平面人物。玛丽耶夫画笔极富技巧,但她像是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女性身体线条,最后连脸都没画完。“不过,一看就知道她很有天分。”
“玛丽耶夫性格复杂难懂,她的画也一样。”亨利伸手摸了摸木头,指尖描摹着落在夏娃肩膀上的叶子,“这画让我想起玻尔兹曼的一句话:‘男人看得远,女人却能找到近处的袜子。”
“嚯,又自以为是,又性别二元论。”
“是这样,这话说得不好听,我觉得应该是他父亲常说的老话。玻尔兹曼这人有点……你那天怎么说来着?老派。”
“我可不管这话年头多远,亨利。世上从不只有两种性别。”
亨利嘴唇勾起一个微笑。“要是玛丽耶夫还在的话,她也会这么说的。这点我很肯定,她一直不喜欢玻尔兹曼。”
“等下,你说真的吗?我以为你家里人都喜欢他。”
“除了她,其他人都喜欢玻尔兹曼。玻尔兹曼努力过——你知道他这人其实很有魅力吧。”
佐伊没见过波尔兹曼本人,只是从他在地堡发给全公司的广播和旧新闻采访中,得以一窥波尔兹曼的性格。但波尔兹曼确实招人喜欢,这一点从他粉圈就能看出来。从一开始的死忠粉丝群,到后面不断壮大的信徒圈,波尔兹曼的信徒确信,道德帝国公司肯定会拯救世界。
“玛丽耶夫一直不肯让步,也不喜欢我的工作。她想让我做医学研究,或者做环境保护研究,反正一直叫我改行,一直到……”亨利咽了一下口水,“生命的最后。”
佐伊把头靠在他肩上,手搭在他手上,紧紧捏着。这时,阿特兰低声说道:“他很累了,你俩赶紧睡吧。”
于是佐伊暂且不去想其他问题——如果他们在画中无脸女人面前再多待一会儿,她就肯定憋不住想问了。“走吧,”她说,拉着亨利走向门口,“回去睡觉。”
那夜后不久,夏天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巴黎。闷热又快乐的夏日让西尔维娅和佐伊之间的隔阂少了一些,两人结伴出去喝了阿佩罗尔鸡尾酒,还说了不少共同上司的坏话,抱怨上司的管理风格,因而重又熟络起来。佐伊外出也勤快许多,不但常去杜乐丽花园晒阳光浴,疯狂购物,带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和鞋子回家,还特意开始买贵价内衣了,因为某人会看到。这天,佐伊逛街看见一家店,像她奶奶以前的阁楼。店里只卖手工蜡烛,佐伊就买了一根蜂蜜混雪松味的蜡烛,还在女店员的促销下,买了钟形罩装蜡烛。她买得起,而且她喜欢亨利家,自然也希望亨利能喜欢她家。
在两人交往三个月后,亨利带着佐伊去自己所在区的一间低调又时髦的小餐厅吃饭。亨利认识那儿的老板,点了菜单上第二贵的香槟。“你信我,比第一贵的还要好。”他告诉佐伊。
两人轮流住对方家里,就这么过了三个月,就在两人为此庆祝时,阿特兰问道,“佐伊,你爱他吗?你看起来像是爱了。”
佐伊说不上来,就算她以前爱过别人,她也意识不到。虽然近来生活的幸福感都和亨利以及这座魅力之城有关,但佐伊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相信爱。那天,那个一直手淫的男人又出现在她负责的案件中,这次是因为他在好兄弟出城的时候,吻了好兄弟的老婆。“我爱她,”男人在发来的视频投诉中叹道,“她想离开老公,只是还不确定能不能离,她老公刚刚建了属于他们夫妻的天堂,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离了会不会影响分数。但如果你能让我们在一起,我们保证会做一年的志愿者,把所有东西都留给慈善机构,再收养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你介意我点菜吗?”亨利问道,“这里所有的特色菜我都知道。”
“你点吧。”佐伊总觉得巴黎人都在嘲笑她用翻译软件,好像能从佐伊生硬的法语中看出来她没好好学过。
和佐伊的法语相比,亨利就自然生动多了,跟服务员提了要求后,亨利靠在椅子上,喝起气泡酒来。“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些事,”他喝了一口后说,“我一直不敢说出来。”
佐伊心里一沉,默默把一长串坏习惯清单快速过了一遍,“什么事?”
亨利放下酒杯,指尖放在酒杯杆上,“这是我和同事约会时间最长的一次。”
佐伊几乎笑了出来。“那我真是受宠若惊了。”
“没想到你是这个反应。”
“怎么了?”
“对我来说很尴尬。除了你以外,我和其他人在一起待不到几个月就会分开。”
“所以,不单是同事,和工作之外的人也没待那么长。”
“呃,嗯。”亨利敲了敲杯子底,“除了同事以外,我也不认识其他人。一段关系时间长了我就紧张。但和你在一起我就不緊张。你很放得开。”佐伊扬起眉毛,他有点心虚,“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很率真,我觉得和你在一起很舒服。”
“你会紧张?看起来不像啊。”
“我会。你听说过我和西尔维娅的事,对吧?”佐伊摇摇头,因为撒谎扣了一分。“我们以前约过会,时间不长,可能一个月吧。但我没说明原因就跟她分了手,她骂我王八蛋。加上她对工作要求太严了,没意思,也不会跟我聊案件。”佐伊在椅子上挪了一下,心里不太舒服,不由想到自己没思考多一会儿就违反公司的保密协议,跟亨利说了案子。亨利仔细打量她,“我以为西尔维娅跟你说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佐伊说,在洛基的哀号声中又丢了一分。
吃甜点的时候,佐伊手机发出提示音,佐伊在洗手间里看了眼信息,听到妈妈的声音通过听觉植入体传来,这声音和平日里洛基与阿特兰的声音一样清晰。“佐伊,为什么就因为我活了下来,你就要惩罚我?你惩罚了我小半辈子了。现在好了,你不能一直忽略我,我今天早上拿到测试结果了。”
佐伊听着妈妈的话,花哨的法式内衣褪了一半,拉到大腿中间。妈妈详细介绍了症状、时间线、生存率和身体被细菌入侵的区域。放完后,佐伊没删这条信息。她回到亨利身边,坐在对面,听他讲去巴塞罗那旅行的故事时点了点头。另一头,洛基让佐伊给妈妈打电话,阿特兰则说如果需要点时间也没关系。最后一杯普隆比耶尔冰淇淋融化成一滩布丁,洒在盘子上,白色黏液滴在桌上。
之前,佐伊妈妈去看了脊椎指压治疗师,治疗师又推荐她去看专家,专家告诉了她还能活多久。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道德帝国公司的阿灵顿分部陷入一片混乱,仲裁小组崩溃了:一个女同事入了邪教;另一个女同事跟踪找到一位她一直监视的律师,把他捅死了,就因为这个律师老是打孩子屁股。部门唯一的男同事则疯狂地宣告,公司正在建一支机器人军队,计划接管世界,波尔兹曼本人就是一个人形机器人。
部门在一瞬间土崩瓦解,而佐伊是部门里唯一清醒的人。她刚到巴黎那会儿,西尔维娅在平板电脑上滚动浏览佐伊的文件时,边看边评:“真了不起,尤其是在这种多事的地方。”西尔维娅抬头看了一眼佐伊,笑道。佐伊无法从西尔维娅门牙上的洋红色口红污迹上移开视线。“你很敬业。”西尔维娅继续道。
面对西尔维娅的夸奖,佐伊犹豫了,不确定自己是否配得上这种赞美。其实,她经历的事情都不算难事,比如说服唐娜,让唐娜放弃带自己一起去肯塔基州分部;又比如忍受阿琼大声嚷嚷道德帝国公司又收购了多少家人工智能小公司,代表奇点就要来了之类的话。就算当时部门一片混乱,佐伊还是每天来办公室,做自己的分内事。她已经习惯了不去怀疑、麻痹感受,习惯了让洛基和阿特兰引导她度日。之前佐伊父亲去世,葬礼后的几个礼拜佐伊都难过得下不了床,一心想着和父亲在天堂相聚,她想过割腕、上吊还有吞药。但自杀的人会被取消上天堂的资格,除非经高级仲裁员认定,自杀是出于安乐死或者其他情有可原的情况,合乎道德标准。道德帝国公司以前吃过亏,深知如果留下自杀这个漏洞,太多人就会趁机钻空子。
当时,洛基和阿特兰就在一旁开导她。阿特兰轻声细语地劝她,“佐伊,你去外面逛逛就可以赚积分,每做一点,就会离天堂更近,你不想再见到爸爸吗?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佐伊?”夜复一夜,直到那天早上,佐伊终于有了力气推开房门。
回到公寓,两人脸颊被香槟酒染得通红,佐伊和亨利倒在床上,耳边还开着天使频道。她不知道如果没有他们,自己能否度过今晚。
接着亨利卷了一支撒有摩洛哥哈希什的大麻烟,叫人欲罢不能。两人躺在破旧的床单上,轮流抽着大麻,扭起身子把烟吹向窗外。这感觉与佐伊对欧洲很多东西的感受一样:有点颓废,还有一点恶心。
如果留在巴黎,她以后要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她再也不用在前男友迈克尔的出租屋里,用廉价笔式电子烟管抽美国东海岸的劣质大麻。她大可以和聪明的程序员男友住在巴黎,陪他去所有和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地方出差,一起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去到加罗尔。以后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佐伊唯一想不通的是,在这之后会怎么样。
佐伊用手肘撑起身体,看向亨利。亨利的表情隐藏在一片蓝光中,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小香薰蜡烛的光,香薰蜡烛是佐伊自己买的时候顺手给亨利买的。“我今天一定得问你些事。”
“当然,问吧。”
“你能不能——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你能不能把数据流关掉?就一会儿。”
亨利看着佐伊,眼睛如同一汪黑漆漆的池水。他点点头,敲敲手腕,床跟着晃了起来。
“不妙。”?阿特兰说。
洛基附和着,“没什么好瞒的,私事也是公——”
佐伊也把数据流关了,亨利等着她开口。
“是跟天堂有关的,我就想知道……”她吸了一口气,突然没了洛基和阿特兰指导,感觉怪怪的,“你输入数据复制人物的时候,人物副本感觉真不真实?”
“你是说,在你——?”
“就是说人死了以后。”
亨利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丢掉床单,站起来,像个苍白瘦弱的幽灵似的穿过房间;从梳妆台上拿了什么,又坐回她身边,一言不发,拿着一个冰凉光滑的东西敲了敲佐伊手腕里的植入体。
亨利又用那个玩意儿敲完自己手腕皮肤后,低声道:“抱歉,我应该先问一下的,但如果问了,他们肯定就会知道,你懂的。我只有这样才能把软件关掉。”
恐惧沿着佐伊腹部顺势而下。“那洛基和阿特兰他们……”
“别担心,只是暂时关掉了,过会儿就重启。现在我想跟你说实话,但不想被记录下来。你这么问我,是因为……我的意思是,因为某个人……?”
“是因为我爸爸。”
“啊。”亨利把手搭在她另一只手腕上,轻敲了一下,“抱歉。”
“我爸爸好几年前去世了;当时我才十六岁,而他病得很重。就在这个时候,玻尔兹曼宣布了‘道德帝国的来世功能,他听完乐坏了。”
当时,人类身体日益衰弱,新旧瘟疫各处肆虐;就在这当口,偏偏抗生素还失效了,高温席卷全球,更是火上浇油——就这么巧,道德帝国公司就在这个时候开发了新技术,宣布人类对肉体的依赖性不会那么强了。
“现在我妈也病了,想让家里每个人都注册上家庭天堂,不过……我爸妈在爸爸死前就已经离了婚。我妈不想在天堂看到他,不想看到他本人,我妈最多只能接受把我爸的副本锁在家庭天堂的某个角落里。离开美国前我俩就一直在吵这个问题,我就在想,真人和副本之间,能看出差别吗?或者说,我能不能搬进父亲的天堂,弄个我妈的副本,再做个自己的副本送给我妈?我知道可以在多个天堂中共享空间,但我积分一直不够,我不是圣人,就连道德帝国公司我也是勉强踩线进的,我已经工作三年了。
“喂,慢慢说。”亨利居然还能笑着说,佐伊更沮丧了,“没事的,你要是需要积分,我能帮你弄点。”
“什么意思,你可以给我弄点?”
亨利摆摆手,“可以——你懂的,不管要多少積分,我都能给你弄到。你造什么都行。”
两人都吸了大麻,此刻兴奋不已;加之喝得有点醉,可能就因为这样,亨利开始胡言乱语,“亨利,你不能直接把积分给我,我可是仲裁庭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不能这样做。”
佐伊这话让亨利一改嬉皮笑脸的语调。“对哦。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可以帮忙,再把你爸爸的副本弄得更真一点,反正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能帮你,好吧?”
“那你去天堂看玛丽耶夫时,感觉真实不真实?”
亨利僵住了。“什么?”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以为你能看出区别,她当然不是副本,就算是,你觉得能看出区别来吗?”佐伊好像有些不受控制:周围的黑暗,她吸过的哈希什,加上她面前坐着的天堂设计师,这一切都让她管不住嘴,滔滔不绝,“你去天堂看玛丽耶夫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看了部分人的证词,但还是太片面了。不管数据上传多么完美,人死了肯定会变的,对吧?”
亨利呆愣着,目光看向佐伊身后的墙,佐伊回头看了看,只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灯光分成三层重影。
“她不在……”亨利声音很低,佐伊几乎听不到,“不在天堂。”
佐伊吸了一口气。“那她在哪里?”
亨利喃喃道:“我很希望她在天堂,但我做不到,如果她在天堂的话,”他把脸埋在手中,“那我就只能下地狱了。”
“不会的——亨利,你是程序员,不可能去地狱。”
“不是‘道德帝国开发的地狱,是真的地狱。”
“你在说什么啊?”
他抬起脸。“崩了,佐伊。”佐伊一直喜欢亨利喊她名字的方式,佐——伊,但现在亨利这么叫她,却让她脊背发凉,“‘道德帝国软件的天堂——崩溃了,一开始就是坏的。”
“我没听懂。”
“道德帝国的第一批测试用户,包括你的父亲和此后所有人。他们不在软件提供的天堂里。”
“那他们在哪里?”一番话听得佐伊毛骨悚然,幸亏刚刚没和亨利肢体接触,也没抱着安慰他,她现在受不了与亨利触碰。
“炼狱,我们一开始搭的。当时只准备拿炼狱作为额外储存空间,或者在极端情况下以防万一。但现在,每个人死后都去了炼狱。”
佐伊捏着手里的床单。“不可能。”
“是真的。我们在努力修复天堂,但现在,天堂大概只有两万人,全是有钱有势的。把所有人的意识都上传到天堂太花钱了,光靠现在软件的订阅费和补贴费根本不够。”
佐伊知道亨利说的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是谁,包括美国最后一位总统、十几位首席执行官、名人、贵族子弟、诺贝尔奖和普利策奖得主,还有所有帮波尔兹曼的革命性专利技术募股早期基金的名人。他们真心实意帮波尔兹曼扩建了公司董事会,还给波尔兹曼站台,告诉世上所有人极乐世界多美好,鼓励大家都去注册波尔兹曼的应用软件。
“到了第四年,洛桑数据库存储空间开始告急,”亨利继续说道,“但问题在那之前就开始了,当初拿到专利的时候,早期用户都挺好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相安无事。但后来,他们变了。”
“怎么变了?”
“扭曲了。”亨利听起来闷闷的,“人们砸烂天堂,攻击系统,把传到天堂上的自己生前所爱之物都弄得稀巴烂。”
佐伊脑海中不由得闪过一个画面:她爸爸的猫,洛基和阿特兰。是佐伊让爸爸把猫传上去的,这样在天堂就不会孤单,她还用爸爸的猫儿给自己的天使取了名字。
“没有了肉身支撑,人类意识只能存在一阵子:我们后来才认识到这一点,但已经太迟了。人类意识中有一样元素我们没办法复制,只能靠肉身提供。这种元素对人类睡眠和入梦十分重要,但还没搞清楚原理。我们给天堂里现有的人都造了机器身体,缓解虚拟世界的压力。玻尔兹曼现在就在集中精力研究这个,他想把天堂完善好,在——”
佐伊想起之前发疯同事说的话:“玻尔兹曼在组建一支机器人军队,玻尔兹曼很怕得病。”
“在他死之前。”
“是的。”
两人沉默地坐着。后来佐伊先开口打破沉默,她大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很害怕,佐伊。我们的功远大于过。每场革命都要付出代价,而战胜死亡是人类最大的革命。但是玛丽耶夫一直不肯注册‘道德帝国,所以对我而言,战胜死亡好像没有从前那么重要了。不管我说多少次她都不听。我跟她说,可以给她造个天堂,一座真正的天堂,还可以给她重塑身体,她还是不乐意,总觉得有些事情人类不能做、不应该做。也许吧,她是对的。也许我会被烧死。”亨利攥着佐伊的手,佐伊忍住没甩开,“你跟我说说,佐伊。我是不是很该死?”
“你为什么——为什么觉得我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能,你整天都在审判别人,衡量他们的罪过。”
“为了根本没用的总分。”
“有用的,佐伊。”亨利捏了捏她的手掌,“非常重要,无论你怎么想。对我而言,这有巨大的意义。”
亨利的手在她手中发热。自从父亲去世、她把母亲留在美国后,佐伊对父母的印象就只剩下虚幻的感知。过去几个月,佐伊一直在想,哪种感知才是最重要的。妈妈的声音?爸爸的古龙水味道?还是她小时候,爸妈握住她的手,帮她荡过公园里的一个水坑的感觉?记忆里的公园一片绿意盎然,面前的小水坑在年幼的佐伊看来,就像整个世界那么大。
佐伊不知道该选哪样,但她确信爸爸就在等她。哥哥选择了跟妈妈,一直都这样。爸爸后来没有再婚,身边没人陪,她不能把爸爸留在永恒的炼狱中,等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等到自己死了,去炼狱找爸爸。
“你能救他们吗?”佐伊喉咙干涩,“要是解决了这个烂摊子,那些已死之人……还能上天堂,对吧?”
亨利犹豫了一下。“不……不知道。我们无法把神经链接传来的数据都储存起来,只能压缩。所以数据已经有损坏,只是不确定程度和影响。可能会影响他們对时间的体验、对现实的体验。我真的不知道数据损失是什么样的感觉。”
“都这样了,你还在不停把人送到炼狱去。”
“没办法停下来,佐伊。”亨利眼睛湿润,也许是泪,也许只是反射火光,“就算试一试也不行,如果有人说出真相,立刻就是一桩大丑闻,但帝国依然存在。打倒一个波尔兹曼,还会有千万个人取代他,大部分人还是想赌一把,赌自己最后能上天堂,剩余唯一的选择就是……”亨利说不下去了,对着空气打个手势,也许是想到玛丽耶夫死后的去处,也许只是觉得房间太空了。尽管夏日炎炎,佐伊还是觉得房间冷得像地下墓穴。
“给我看看。”?她不假思索地说。
“什么?”
她从亨利手掌中抽出手指。“你想让我判断对错?那你必须给我看证据。我要看看你做了什么。”
亨利凝视着她。“不行——这会威胁到整个系统,佐伊。无论打开什么链接,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威胁到天堂的安全,或者会不会损害你或我的意识。”
佐伊并不出声,只是盯着亨利的眼睛,不过两人的身影在黑暗中都看不清。那晚在玛丽耶夫的卧室里她就该继续追问下去,问问他为什么妹妹去世了,为什么把她房间做成神庙供奉,而不是上天堂看妹妹。她想知道玛丽耶夫到底推测到了什么程度,又知道了什么。
亨利叹了口气,把头埋进手里。“好吧,走吧。”
亨利的家离办公室就20分钟路程,等两人到了办公室,已经是半夜三点了。办公室的安全摄像头和热敏扫描仪会捕捉到他们的身影,但佐伊并不在意,反正她再也受不了来这儿上班。
亨利让她在隔间等他,自己去检查巢穴。佐伊盯着西尔维娅电子照片墙上的照片,一张幸福的大家庭全家福,想着其中有多少人已经死了。
“嘘。”亨利顶着门,招手让她进来。佐伊走过去,穿过拱门。亨利带她走过一条走廊,来到另一扇门前,把手放在一个面板上,打开了门。“有些人下班也不走,就整晚给自己造天堂。”
佐伊跟着他走进这间环形大房间,看见嗡嗡作响、密密麻麻的控制台,还有一些零散的VR头盔。一面单向镜占据了一半的弧形墙,正对圣拉扎尔火车站的时钟和拱门,在寂静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拱形天花板画着玻尔兹曼画像,他穿着标志性的“道德技术”短袖和西装外套,模仿《创造亚当》1里的亚当,伸出手触碰机器人的指尖。
“这儿。”亨利走到其中一个控制台前,举起头盔,佐伊接过来笨拙地套在头上。片刻的黑暗后,亨利对她左边的控制台做了些什么,机器开始工作,让佐伊沉浸在亨利的天堂里。
一阵眩晕,佐伊的呼吸急促起来,在现实里向后退了一步。亨利抓住了她。“没事,一会儿就适应了。试一下控制装置,已经跟你的植入体连上了。
佐伊身体一扭,挣脱了亨利的触碰。“你也戴上VR头盔吧。”
亨利听话地戴上了。头盔上的塑料发出咔嗒一声,机器把佐伊传送到虚拟世界的一座绿山坡上,前面站着虚拟世界里的亨利。他们站在一个古希腊式的大理石广场中央,发光的基座上显示着亨利个人天堂的不同地点。在佐伊周围,虚拟世界向外绵延无数英里,每一个细节都很完整。熠熠生辉的塔楼从西面拔地而起。塔楼后方,白色的浪花均匀地覆盖在宽广的蓝色海面上,看起来太过完美,不太真实。二人头顶上方,夜空中出现了两个紫色太阳,间或有流星雨划过,其他天体点缀其中。紫色的太阳成双成对,和谐地旋转,在虚拟世界的景物上投下奇异的索尔费里诺色1光芒,美不可言。周围的山坡上枝繁叶茂,花朵盛开,这些植被佐伊都不认识,可能是现实中不存在的植物,也可能是很久以前灭绝了。
佐伊从没见过如此场景。小时候她玩过天堂模板的游戏,但游戏选项都比较同质化,渐渐就失去了兴趣。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想象出比一座房子更宽敞的天堂。远处,一座火山隆隆作响,吓了佐伊一跳。她转身看着火山喷火,又回头看亨利,虚拟世界的像素很高,亨利红了脸。
“这是魔多2,”亨利说道,虚拟世界中的亨利五官比现实中更尖锐一些,鼻子的长平面在皮肤上投下阴影,比正常情况下更鲜明。不过这也可能跟虚拟世界中的奇异太阳光有关,亨利的头发随风飘动,每一根头发丝都清晰可见。
眼下她所处的虚拟空间感觉很真实。佐伊开始想,如果没有肉体,仅以意识体的形式生活在这种人造空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她想不出来。也许死亡不仅仅是肉体消亡,还是灵与肉分离。也许这就是人类意识永远无法恢复的东西。
“佐伊,看这儿。”亨利敲了敲其中一个基座,一个旋转的地球成像出现,上方还出现一个红色数字,数值还在一点点变大,漂浮在地球之上。“目前共有近10亿个意识,数量还在不断增加,越来越多,呈指数增长。每天注册的人越来越多,一旦孩子长大到能放置植入体了,家长就会立刻给孩子注册,想带孩子一起上天堂。”
佐伊打了个寒颤。两人离开亨利公寓的时候,她只穿了一件短袖,巢穴里很冷,亨利的天堂中的温控程序抵挡不过现实中的寒冷。道德帝国地图上,滚动资讯区的数字一直在上升,佐伊努力不去想自己认识的人里有多少是在“道德帝国”上线后去世的。
亨利走到另一座大理石台前敲了敲,虚拟世界的两人就高速飞了起来,等到佐伊的脚再次碰到实物时,她已经身处一座花园里,或者是一座丛林——佐伊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这地方。上方能见到挂着藤蔓的格子塔,塔身连接着近百英尺高空中的桥梁和小屋。隐形地板之下是瀑布和池塘,脚边则是一处没有尽头的人工小洞穴。
两人站在一棵巨树下,目光所及,至少能看到十几棵这样的巨树。一条巨型白蛇几乎有佐伊的身体那么粗,盘在巨树下方的树枝上。亨利开始走动,佐伊紧跟其后,来到一堵长满夹竹桃的石墙前。佐伊在亨利身后停了下来。
“嗯——我知道很俗气,但这就是我的设计风格。毕竟要符合故事情节,对吧?这儿就是我的天堂边界,我的——嗯,我的伊甸园边界。”
佐伊再次抬头。空中翱翔的鸟儿,大如翼龙,在头顶上方嘎嘎作响。可能亨利的天堂里也有翼龙。佐伊还在想,这地方到底能有多像15岁少年的梦中乐园。“所以这里可以连通炼狱。”
“是的,除了玻尔兹曼的天堂外,这儿是唯一的入口。如果再造一个管道,就相当于变相承认炼狱的存在,但我们又不想承认。我们把炼狱归结为低等天堂,都写在用户协议里了,勉强……也算合法吧,但只有道德帝国公司的员工才知道用户协议真正的含义。”
“那为什么波尔兹曼会给你权限?”
“备份,以防他出什么事。而且他让我负责一项修复工程,负责恢复死者意识,或者要是我有能力的话,回收意识。”
“回收意识。”
“是的,为了提高处理能力,获取数据。”
“这就是大数据挖掘啊。”虽然佐伊从没费心研究过公司服务条款中关于死后隐私保护的条款,但她可以肯定,人类意识档案的价值不可估量。
亨利点点头。“但一旦提取数据就会破坏整个系统,炼狱中的死者意识就像病毒一样。就算我新造一座通道,只给你爸爸开权限,也不能保证什么东西会跟着跑出来。我的天堂还连着其他十几个天堂,包括波尔兹曼的;波尔兹曼的天堂又连着其他人的,其他人又连着其他人,越连越多。虽说有防火墙保护,但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意识体有什么超能力。他们不像是人类从无到有制造的人工智能,而是意识体,或者说,曾经的人类。就算努力控制,也没人能保证后果,意识体有可能毁灭一切,缓冲区有可能爆满,我不能拿这个冒险。这可是十亿人的意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一旦建立连接,就意味着我们能找到他们,而他们也能找到我们。”
佐伊闻到了什么——是开在藤蔓上的茉莉花的香味。虚拟世界的微风拂过皮肤上的细毛,佐伊回想起夏天和爸爸去动物园玩耍的经历。他们在动物园看到了一些动物的末代后裔。在人类接受“道德帝国”的行为规范之前,这些动物的野外亲族已经全部灭绝。
“我手头还有关于你爸爸的基础文件,能给你做个逼真的副本。”亨利在巢穴里敲着键盘,佐伊能听到点击声从四面八方响起,辨不清方向。接着虚拟世界中的亨利把手按在墙上,墙上出现了一扇门。他转身面对佐伊,“不过,你爸爸的副本可能会存在代间损失,会跟你的记忆有点出入,就算天堂设计得再精致,但谁都无法完整还原记忆,对吧?”他久久凝视着佐伊,眼中闪烁的金色光斑超乎寻常的真实。
“你就是这么想玛丽耶夫的吗?”虚拟世界中的亨利闪了一下,佐伊知道她戳到了痛点,“你觉得玛丽耶夫只是个记忆集合体?如果她现在就在门后,你不愿意倾尽所有把她留下——整个人都留下吗?”
亨利握紧拳头。“她现在只是我的回忆了,佐伊。她已经不在了。如果我能和她说说话,我会的。”他走向佐伊,把一样东西放在她手里:一把银钥匙。“如果我问她怎么做,她就能告诉我的话,我一定照做。但现在只有你,你每天都在替人下判断、做决定。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许这是唯一能做的。又或者我们真的是在做好事,让世界更美好,不需要审判,也不需要救赎。有时我会想起一百年前、五十年前、二十年前我们的努力,难道就因为死亡有些程序bug,就要否定这么多年的心血吗?”
佐伊知道这把钥匙只是一串代码,但它似乎充满了力量,重得仿佛灌了铅,就像探险历程中得到的强力道具。
“所以你才接近我的,对吧。”这话和钥匙一样有力,带着真相质朴而铿锵的力量,“因为你想让我帮你开脱。其他仲裁人,像西尔维娅,还有其他跟你约会过的人,都不愿为你做到这一步。”
亨利没有回答,也没必要回答。
佐伊推开亨利,按住他造的通道的木质表面,触感十分真实——像从前星期天,只要爸爸不给她开门,她就会擅自推开的那扇门;又像玛丽耶夫的房门、亨利的房门、佐伊十几岁时一个人待了几个星期的房间的门;还像闭棺葬礼上的棺材顶,两侧装了鉸链,比看起来要重得多——一扇决不能打开,更不能往里看的门。
亨利不知道佐伊其实撒了谎,她爸爸并不是迫不及待登记注册了“道德帝国”,是她一直坚持,求着爸爸这么做的。如果佐伊现在离开公司,离开亨利,她就必须回家劝母亲注销账号,选择自然死亡,免得死后被困住,成为停滞不前的意识碎片。
但是,既然有可能上天堂,又有谁会选择被亲人遗忘?佐伊确信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人生又不是一成不变的。
虽然佐伊握着钥匙,但手指不自觉地敲着右手手腕,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我做不到,我要慎重考虑一下。亨利,打开天使频道。”
亨利立刻会意。“但如果有人监视到怎么办?”
“亨利,打开吧,求你了。”
佐伊觉感觉到现实中的亨利摘下头盔,把他在公寓里用过的一台阻尼器推到她手边,她觉得一阵恶心,感官失衡。虚拟世界的亨利在一直站在她前方,一动不动,接着视线一晃,洛基和阿特兰突然出现,站在她面前,光彩熠熠。
洛基和阿特兰就像真正的天使一样,和她一样高,身穿金色长袍,扇动着毛茸茸的白色翅膀,蓬松的头发留到腰间。他们的发色都是红色,洛基的发色稍微深一些。虽然他们长得一样,但佐伊还是能一眼分辨出谁是谁。
“佐伊,不管你要做什么,别做。”洛基劝说道,他光芒四射的脸庞光滑而完美,眼睛大得过分,不符合脸部比例,看起来异常陌生,“你不能进巢穴,会扣分的,别待在这儿,快回家。”
阿特兰看看那扇门,又看向佐伊,佐伊瞬间明白过来,两位天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洛基的反应比阿特兰慢一小拍,“佐伊,别。”?他们冲上去想抓住佐伊手腕,但天使不是实体,触不到她,“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在对系统犯罪,究极重罪,”天使声音低沉,几乎激起回音,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他们,“亨利可以给你建一座完美的天堂,这样你就能见到爸爸了,每天都能见到,直到永远。你在那儿会很幸福的。”
阿特兰依旧沉默不语,佐伊看着洛基和阿特兰,无视一旁的亨利。“算一下各种可能性,告诉我可能发生什么。”
“佐伊——”
“洛基,你算就是了。”
“进了这扇门,那些意识体可能就会开始找肉身。”洛基挥动翅膀,飞到佐伊上空几英尺的地方,“他们会把在世客户的身体抢过来,可能还会撕裂整个天堂,殃及所有人,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好事都会付之东流,所有成果都会毁掉。”
“你还能看见门后的世界是什么样。”
洛基向下瞥了一眼阿特兰,声音听起来又像她的妈妈了,“门后万事空,万事恶。天堂才是美好的,进了这扇门,就上不了天堂。走吧,和亨利回去,这样还能在天堂见到你爸爸。”洛基越说越快,“而且,你怎么知道你爸爸就在门后?父母不过是一道程序而已,爱也是程序,奉献也是程序。只要运行正确的程序,就能永远幸福。让我们拯救你吧,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做错事。”
佐伊瞥了一眼站在右边的阿特兰,闭眼想象着自己的天堂。不是母亲想要的那个,也不是父亲想要的,更不是亨利的天堂。亨利的天堂充满生机,在她耳旁喧哗吵闹,佐伊这一生从不曾有过这么旺盛的生命力。
佐伊松开了握住门的手,钥匙静静躺在另一只手的掌心。她察觉到洛基安静下来,翅膀也不再动弹,天使们发出一声叹息。
她听见亨利捂着脸啜泣,不愿看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想到了天堂和地狱,以及两者之间的空间。
然后她推开了门。
责任编辑:钟睿一
1梭哈(Five?Card?Stud)又称沙蟹、谷啤、港式五张,是一种扑克游戏。(本文所有注释均为译注)
2新塔罗牌:与传统用于占卜之用的古典塔罗牌不同,新塔罗牌仅作游戏之用,牌面图案也与古典塔罗牌不同。
1三联画:来自希腊语形容词,意味“三折的”,是画作的一种类型,整幅画分为三个部份。一般正中的那一幅最大,也有三幅作品大小相同的画作。
1罗得之妻:《圣经》人物。耶和华因为索多玛与蛾摩拉两城的罪恶,要毁灭两城。亚伯拉罕向他求情,耶和华答应,若在城中能找到十个义人,他就不毁城市。结果,耶和华派区去的两位天使所见义人唯有罗得一家,天使告诉罗得到山上避难,逃难时切不可回头看,罗得之妻不遵神谕回头看了一眼,化作盐柱。
1《创造亚当》?:米开朗基罗创作的西斯汀小堂天顶画《创世纪》的一部分,创作于1511至1512年间的文艺复兴全盛期。这幅壁画描绘的是《圣经·创世纪》中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情形。
1索尔费里诺色:索尔费里诺为意大利小镇。19世纪奥意法战争战争中,奥地利军队在1859年6月在马真塔战役战败,向明乔河败退,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亲率奥军和法皮联军交战。双方在明乔河畔的索尔费里诺再一次陷入了混乱的遭遇战。史称索尔费里诺战役。而后英国生产商生产出了一种深粉又带少许紫罗兰调的新颜色,将其命名为索尔费里诺色,以纪念这场战役。
2魔多:英国奇幻作家J.R.R.托爾金教授的著作《魔戒》中的地名,其境内有末日火山。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