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查尔斯·斯特罗斯是英国最成功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达12种语言,曾有6部作品获得雨果奖提名,并三次获得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这位作者的作品风格多种多样,科幻、奇幻,惊悚、搞笑,赛博朋克、克苏鲁神话,简直包罗万象。
时值明媚、清爽的三月早晨。长长的马尾云拖过半边天,探向东南的一轮旭日。驾驶座上的乔微微发抖,摇着柄启动那辆惯常给畜棚铲粪的老旧铲车。跟主人一样,这台古老的麦塞福格森曾有过好时光,但它也遭受过比乔平日所为更恶劣的虐待。柴油机哼哧哼哧地呛出一口深蓝色烟雾,暴躁地自言自语起来。乔的脑袋一片茫然,空得就像头顶的蓝天。他发动牵引机,升起铲斗,正调头对准畜棚敞开的大门,却看见路上来了一座游荡饲场。“这混球。”乔骂了一句。嘈杂的摩擦声传来,牵引机趴了窝。他又瞟了一回,眼睛瞪得溜圆,爬下牵引机,一溜小跑冲向农舍屋侧的厨房门。“曼蒂!”他扯着嗓子喊,忘了毛衣下夹着双向无线电,“曼蒂!有座饲场来了!”
“乔?是你在喊吗?你在哪儿?”屋子深处隐约飘来她的声音。
“你在哪儿?”他高声反问。
“洗手间。”
“这混球。”他又骂了一声,“可别是上月底我们碰见那个……”
厕所传来的声音冲去了他的担忧。随后,“咚咚”的爬楼声追着曼蒂冲进厨房。“在哪儿?”她质问道。
“就在前面,车道上大概四分之一哩的地方。”
“好。”晨间洗漱被打断让曼蒂头发炸毛,眼里冒火。她扯过一件绿色的厚大衣套在衬衣外面,“橱柜开了没有?”
“我以为你想跟它先谈谈。”
“一点不错,我是要和它谈谈。如果躲在埃德加的池塘边矮林子里的就是它,那我确实有一些‘问题要跟它探讨一下。”这怒气让乔摇了摇脑袋,进里屋打开了橱柜。“带上猎枪,别让它进我们的院子。”她在背后大声道,“我马上就来。”
乔也没转身,只是点点头。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12毫米口径的枪和早已填好的弹夹。枪的通电自检指示灯闪烁不定,但电量大概是满的。他背上枪,仔细锁好柜子,走回院子里,要震慑住那位不速之客。
饲场蹲伏在阿米蒂奇庄园外的路边,身上发出“嗡嗡”“咔嗒”的声响。乔从庄园的木门后头警惕地盯着它,猎枪夹在了胳膊下边。这饲场差不多中等规模,大概包含六个人类组件,是个骇人的共同体。它已经深深陷入饲场神游的状态,与自身心灵共同体之外的人不再有十分明确的联系。透过它那皮革一般的黑色皮肤,他能看见内部结构的些许样貌——蜂窝状细胞巨型聚合体以令人不安的动作在不断地弯曲、隆起。即便尚属幼生体,这饲场依旧有着旧时重型坦克的体积,活像是一头迷惑龙,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还散发出一股酵母与汽油的味道。
乔心绪不宁,总感觉它在盯他。“混账玩意儿,我可没时间跟你闹腾。”他嘟哝道。一小群克隆蜘蛛牛乱哄哄地等在北边围场,可马厩里还有齐膝深的粪没铲;他发着抖等曼蒂过来处理情况,牵引机的座椅却怎么也坐不暖和。畜群的规模不算大,是他的土地与劳动力承载的极限——棚子里的大型生物制造机组装哺乳牲畜的速度,比他饲养它们、贴上实在的跑山畜,非催熟标签卖掉来得还快。“你想干吗?”他冲着微微发出“嗡嗡”声的饲场喊道。
“脑子,给圣婴的新鲜脑子。”饲场用一把温情的女低音轻唱道,把乔吓个半死,“买点我的脑子!”六副花椰菜形状的吓人玩意儿不无暗示地探出饲场背后,又腼腆地缩了回去。
“这里不需要脑子。”乔强装镇定,握着枪托的手指攥到没了血色,“也不需要你这种东西。快滚。”
“我是九条腿的半自动调音台!”饲场低吟道,“正在为爱前往木星!不来点儿我的脑子吗?”三只带柄的好奇眼睛从农场上半截的平坡伸了出来。
“呃……”还好曼蒂出现,让乔省了事儿,不用再去编造滚远点的九种说法。二十年前,在美索不达米亚参与维和行动后,她想方设法把身上那件旧战衣偷回了家,又想方设法保持了能穿上它的体型。走动的时候,战衣的左膝发出不祥的声音——不算常见,而且这战衣依旧能够很好地执行主要使命:吓唬入侵者。
“你。”她抬起一只透光的胳膊指向饲场,“从我家里滚出去。赶紧!”
得了提醒,乔举起猎枪,拇指将快慢机刨到全自动。虽说它比不了曼蒂肩头的重武器,不过好歹能给局面做点儿强调。饲场发出嘀里嘟噜的不满声,哀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从我家里滚出去,”曼蒂加大了嗓门,音量高到吓得乔缩了脖子,“给你十秒!九!八!……”细细的磁环从两侧胳膊旁伸出,随着高斯枪的蓄能发出久未使用导致的呜呜声。
“这就走!这就走!”饲场把自己稍微举高了一些,磨磨蹭蹭地往后退,“无法理解。我只想让你们自由探索宇宙。没人愿意买我的新鲜水果和脑子。你们这些人都什么毛病?”
两人一直守到饲场后退着拐去山顶背后。曼蒂第一个松了口气,将高斯环收回战衣的手臂。随着电源的关闭,战衣也从空灵的半透明固化为素净的橄榄褐。乔锁上猎枪的保险,骂了句“这混蛋”。
“傻缺玩意儿。”曼蒂一脸疲惫,“胆子还挺肥。”她的脸看着苍白又憔悴,乔还注意到她攥紧了双拳。他毫不意外地意识到,她在发抖。今晚又要变成无比噩梦的一夜,一点不掺假。
“栅栏。”他们讨论着从那间小沼气发电厂牵一条外线去热电联产基载,这事儿从去年一直说到了现在。
“也许这回就弄吧。也许。”不加警告便炸飞过路者这种事情,曼蒂没多少兴趣;不过,若要让她回心转意,还有啥能胜过一座游荡饲场蹲在家门口的景象?“来帮我脱战衣,然后我去弄早飯。”她说道。
“我得去畜棚铲屎。”乔抗议道。
“可以等到早饭以后,”曼蒂浑身发抖,“我需要你。”
“行。”乔点头道。她脸色差极了;距她上一回彻底崩溃已是几年前的事,但当曼蒂说我需要你的时候,不予理会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这句话带来腰都累断的辛劳:在生物工厂里倒腾,把她的备份磁带装载到新的身体里——每一回都麻烦得要命。他挽着她胳膊,领她去了后廊。眼看快到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曼蒂问。
“好一阵没看见鲍勃了,”他慢吞吞道,“我挤完奶之后,要它把牛赶去北边围场。你觉得……”
“我们可以去控制室查看一下。”她疲倦地说道,“你真担心……?”
“毕竟有那种东西在附近晃荡。你觉得呢?”
“它是条能干的乖狗狗,”曼蒂不确定道,“饲场不会伤害它。它没事的;喊两声就回来了。”
曼蒂在乔帮忙之下脱掉战衣,又花了老半天时间稳定精神,两人这才开始吃早饭:自家母鸡下的蛋,自制奶酪,还有找山谷那头嬉皮士公社买黑麦来做的烤面包。这栋破破烂烂的屋子花了两人二十年时间重建,铺着石头地板的厨房让人感觉温暖又温馨。唯一来自山谷之外的东西是咖啡豆——豆子属于某种顽强的转基因品种,就长在坎布兰的山丘顶上,稀稀拉拉的活像少年的胡须。两人没说几句话:乔本就不怎么说话,曼蒂则是没什么想说的。沉默抑制了她的心魔。他们相识已经许多年,哪怕没有话题,两人也能忍受彼此的沉默。铸铁炉子对面窗台上的语音收音机没开,冰箱一旁的墙上的电视也关着。一天中,早餐时光最为安静。
“狗儿没反应。”乔对着咖啡渣评论道。
“它是条乖狗。”曼蒂不确定地瞟了眼院门,“你是担心它会溜走,跑去木星?”
“它之前跟我一块儿待在棚子里,”乔把他的盘子拿去水槽,打开热水冲了起来,“清理完路线之后,我要它在我清理畜棚的当口,把牲畜带去围场。”他抬头瞟了一眼窗外,表情有些担忧。畜棚敞开的大门外正正地停着那辆麦塞福格森,仿佛在阻挡去年霜冬遗留的,跟入侵敌人一样可憎的大粪、稻草、青贮料之山。
曼蒂轻轻推开他,从窗台的充电点拿起一只对讲机。对讲机发出“哔哔”的声音,冲她露了个笑脸。“鲍勃,回个话,完毕。”她皱起眉头,“它可能又把耳机弄丢了。”
乔把盘子立起来沥干,“我准备去铲粪堆。要不,你去找找它?”
“我去找找吧。”曼蒂紧缩的眉头显然说明,等抓到那狗之后,她会“好好地”跟它聊聊。鲍勃并不会在意:对它而言,话语好比鸭背上的水,“唰”一下就滑走了。“先用摄像机看看。”她戳开那台破烂的电视,闪烁雪花的屏幕里显示出分割画面:菜园,大院,干草棚,北围场,东围场,主田地,灌木林。“呣。”
她继续摆弄着小耕地的监控系统,这头的乔又爬上驾驶座,再度发动了牵引机。这回,发动机总算没有咳嗽和喷黑烟;他忙着把乌七八糟的大粪铲出畜棚,再堆成三米高的粪堆——每一次铲四分之一吨——几乎快忘了早上那位不速之客。几乎。
到中午时分,粪堆已聚满嗡嗡的苍蝇,散发出惊人的恶臭。畜棚倒是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用水管和扫帚收尾。乔正要把粪堆运到埋在屋子另一头的发酵罐,却看见曼蒂从小路走回来,还摇了摇头。他立刻反应过来,出问题了。
“鲍勃呢?”他心怀期待道。
“鲍勃没事。我让它守山羊去了。”她的表情有些怪,“但那座饲场……”
“在哪儿?”他问道,一边匆匆跟上她。
“蹲在小河下游的树林边,”她简单地回道,“就在我们的栅栏外边。”
“那就不算是非法入侵喽。”
“它把吸收根给扎下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不——”乔的脸困惑地皱了起来,“噢。”
“是的。噢。”她转过头,盯着位于他们的大屋与小农场另一头树林之间的外屋,倘若目光能杀人,那入侵者已经死了一千遍。“它要夏眠了,乔。然后它会在我们的地盘上一直长到成熟。你知道它说自己完成生长之后要去哪儿吗?木星!”
“这混球。”乔有气无力道。情况这下真正严峻起来了,“我们得先把它处理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曼蒂停下話头,乔已经走出了门。她看着他走过院子,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她大声问道,可灶台没有回应她。
外切斯维克的小村子离阿米蒂奇庄园有四公里远,一路上大多是废弃的房屋和破损的谷仓,长满杂草的田野和被树撑坏的围墙。对英国的农业版块而言,二十一世纪下半叶异常艰难;再算上人口减少与随之而来的住房过剩问题,日子变得更加煎熬。因此,四五十年代那些不愿随社会大流的人便有了机会,能随意挑选曾经无比漂亮、眼下却成了破屋的各种农庄。他们挑选最为合心意的宅邸居住,蹲在破败的外屋里栽下种子,照看畜群,练习动手能力。一代人之后,一座体面的大宅便会出现,矗立在没有汽车往来的破败道路边上。或者说,若有后代来衡量日子,那就是一代人的时间;如今是人口骤减的几十年之后,上世纪被打上“下流的丁克一族1”标签的人如今占绝大多数,远远超过乐意生娃的家庭。乔跟曼蒂在这方面属于乏味的保守派。不过,其他方面并非如此:曼蒂的噩梦,对酒精的厌恶,逃离人类社会等等,都是维和部队服役经历给她留下的纪念。至于乔——他喜欢这里。他讨厌城市,讨厌网络,讨厌层出不穷的新闻。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取平静的生活……
猪鞭酒吧位于外切斯维克的郊区,是方圆十公里内唯一一家,显然也是灌了一肚子淡啤的乔摇摇晃晃能走到的唯一一家酒吧。自然而然的,这里发酵着当地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主要还得怪奥莱·布兰达拒绝给酒吧通电,更别说通网(倒不是因为什么不合时宜的技术恐惧症,而是布兰达以前在欧洲国防部当攻击黑客留下的副作用)。
乔站在吧台前。“来一品脱苦啤?”他试探地问道。布兰达盯了他一眼,点点头,随后走去里边给旧式洗杯机上水。不久,她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干净杯子,放在酒头下。
“听说你碰上了农场问题。”她一边操作着啤酒机的手泵,一边不咸不淡地说道。
“嗯哼。”乔的注意力全在杯子上,“你上哪儿听到的?”
“甭管。”她放下杯子,等着杯顶的泡沫消散,“你可以跟亚瑟和耗子温蒂聊聊饲场的事情。他们前几年碰上过一回。”
“这就去。”乔拿走啤酒,“谢啦,布兰达。还是老样子吗?”
“还行。”她转身返回洗杯机。乔往另一头的角落前进,那里有一座冰冷的壁炉,壁炉两侧正对摆着两只巨大的皮沙发,扶手和沙发背叫布伦达散养的猫咪家族挠得伤痕累累。“老亚,耗子,过得咋样?”
“还行,谢谢。”老鼠温蒂已年过七旬,是老一辈里接受过p53染色体侵改的人之一,似乎已经凋谢到再不会受时间的半点影响:白色的发辫,鼻钉、耳钉松垮垮地挂在皮孔上,皮肤像是沙漠里的风。老亚曾经是她的小狼狗,直到中年这种事上了他的身。他没有接受侵改,面相比她要老。这两人共同打理着一座小农场,主要产品是药物疫苗小鸡,不过也会卖一些高硝酸盐肥料——白天悄无声息进货,不到天黑就卖光,生意还挺红火。
“说是你碰见了点麻烦事儿?”
“是啊。”乔谨慎地尝了一口,“呣,带劲儿。你们碰见过农场问题?”
“大概吧。”温蒂斜睨着他,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觉得你碰上了什么麻烦?”
“遇到个饲场集合体。说是要去木星什么的。这混账在老杰克的小河下面林子里安了家。你们听听……木星?”
“啊,是的,那儿确实也是终点站之一。”老亚一副明了的样子点点头,似乎知道点什么。
“啧啧,可不是什么好事。”耗子温蒂皱了眉,“它有没有长树,你知道不?”
“树?”乔摇摇头,“说老实话,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总之,这些人为他妈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啊?”
“谁他妈关心。”温蒂的脸上裂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人都不觉得它们是人类,比如我。”
“它还想跟我们花言巧语。”乔说道。
“对,是它们会干的事儿。”亚瑟说道,又点点头加以强调,“我在哪儿读到过,说它们觉得我们并非完全的人类。它们好像觉得我们是工具,衣服,农用机械什么的?好像认为我们维持着前工业化时期的生活方式,没有按照上帝的旨意升级我们的基因组,靠土地生存之类?”
“长着九条腿和眼柄的玩意儿也能管自己叫人类?”乔诘问道,气得一口灌下半杯酒。
“曾经算是人吧,曾经。或者一群人。”温蒂眼里带着怪异、老巫婆一样的神采,“三四十年前,我一个前男友加入了拉马克1人团体。他们会交换基因,就跟你我换内裤一样平常。在大公司为了赚钱朝我们所有人脑袋上撒尿,管这叫反全球化的时候,他是个环保主义者,对基因侵改和自给自足非常感兴趣。他变成绿色,开始捣整光合作用之后,我就把他给甩了。”
“混账玩意儿。”乔嘟哝道。本世纪初,正是这样的深绿人扼杀了农业-工业综合体,让大片的乡野变成遭受生态破坏的荒地,到处一塌糊涂,破败不堪。几百万乡下人被他们搞没了工作——本就糟透了,可这些人还在继续变绿,还长出额外的肢体——他们移民去外太阳系的行为更是落井下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一直都乐在其中。“你们不是遇到过饲场问题吗,几年前什么的?”
“对,有这么回事。”老亚说道,警惕地握紧了啤酒杯。
“它走掉了。”乔大着声儿道。
“是啊,没错。”温蒂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没给你们点个炮仗,”乔盯着她的眼睛,“也没人嗝屁。哈。”
“新陈代谢,”温蒂说道,显然做好了某种决定,“它干的就是这事儿。”
“新什么……?”对生物学不怎么感兴趣的乔不耐烦地想复述这个陌生词,“耗子,社会垮掉之前我是搞软件的。要讲行话,你得先跟我解释解释。”
“这些饲场怎么去木星,你有没有想过?”温蒂试探道。
“唔,”乔摇摇头,“它们会,会长出分级树?火箭树干?然后它们就开始夏眠,如果这事儿出现在你隔壁的话,你就完蛋大吉——因为这些树发射时会烧烤大概一百公顷的土地?”
“很好。”温蒂重重地说道。她双手将杯子举到嘴边,一边小口啃着杯沿,一边用锐利的眼神四处看,像是在搜寻条子的间谍蚊,“我俩出去走走。”
溫蒂在吧台前停了一下,让奥莱·布兰达给她续酒,又领着乔路过斯皮菲·布尔科与她的新一任妻子——这是对儿回头客,穿着绿色的威灵顿和巴布尔夹克——来到酒吧后面曾经的停车场、如今的一片荒地。夜色已至,天空一丝光污染都没有:头顶可见明亮的银河,另外还有一片片豌豆大小的红云轨道,它们在过去几年里渐渐遮住了木星。“紧张了?”温蒂问道。
“没有,咋了?”
她掏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盒子,摁了摁边上的一个按钮,等边上闪烁起绿光后点了点头,“该死的条子窃听器。”
“这个,该不会是——”
“别问,我懒得编瞎话。”温蒂咧嘴一笑。
“嗯哼。”乔深吸一口气。他一直猜测温蒂的背景有些问题,而这个——这个便携式局部干扰器,便是证据:两三米之内的所有警察窃听器都会变成瞎子和哑巴,无法将两人的对话内容传递给搞关键字搜索的次意识警察,而后者的工作是将阴谋犯罪扼杀在萌芽阶段。这东西是互联网年代的古董,当时的立法者激情昂扬地想监控网络终端范围内的一切东西,结果反而意外地破坏了公共场所的言论自由——他们没料到,几十年之后,“网络终端”竟然变成能自我复制的自动程序,大小跟跳蚤差不多,数量简直铺天盖地。(之后没多久,遭受自我复制的、病毒式的诽谤诉讼重压,整个互联网彻底崩溃,但公共监控的遗物倒是残留了下来。)“好吧。跟我说说那个新什么什么——”
“新陈代谢。”温蒂朝酒吧后面的荒地走去,“还有分级树。分级树似乎是科幻小说里来的吧?某个叫什么尼文1的人写的——无所谓。总之,过程就是找棵松树,侵改它。树芯里边长有木质部导管,一般会直接木质化和死掉。而分级树可就厉害了——导管细胞死掉之前,它会先一步将细胞壁里的纤维素硝化。这需要一些干他娘的修改酶来实现,明白吧?还要许多能量,比一棵树平常浪费的还要多许多。总之,等到分级树死掉的时候,它会变成百分之九十的硝化纤维素,外加内部加强筋、缓冲板和各种微显组织。它不会,嗯,直接炸开什么的——它是一个又一个细胞接连爆炸,而部分木质部导管会……呃,那什么,饲场身上长了能按需调整的真菌菌丝,带有从人类轴突2上摘下的去极化3膜,用来触发反应。阵仗大概跟旧时代的卫星发射火箭差不多。不算特别厉害,但是管用。”
“呃。”乔眨眨眼,“这些东西跟我有关吗?”
“喔,妈的,乔。”温蒂摇着头,“要不关你的事儿,我犯得着跟你讲半天?”
“好的。”他点点头,表情严肃,“我该咋弄?”
“那啥。”温蒂止住话头,眼睛往天上看去。在两人上方的高处,隐约有一条光带闪烁着无数针尖大小的光芒;一辆深绿色的大篷车正在前往变轨窗口——是那些自给自足、适应了太空的后人类拉马克殖民者,正在踏上悠长、缓慢的木星迁移之旅。
“那啥?”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下文。
“你想知道那些肥料都是哪儿来的。”温蒂言简意赅。
“肥料。”他脑子空白了片刻。
“那些硝酸盐。”
他低头瞟了一眼,发现她咧嘴朝他笑了一下。在干扰器盒子溢出的绿光中,她的第五排牙齿闪烁着惊人的亮光。
“这下你明白了吧。”她补充道,然后关掉了干扰器。
下半夜时候,乔偏偏倒倒地终于回了家,发现鲍勃的狗窝里飘出一缕烟。乔在厨房门口停住脚,先是焦虑地闻了一闻,随后安了心。他放开门把手,晃悠过去,坐在狗窝外边。鲍勃对自己的窝在意得不得了——没它同意,哪怕它的主人也不许随便进去。于是乔便在外面候着。
片刻之后,狗窝里响起一声问询式的咳嗽。一只又黑又尖的鼻头探了出来,鼻孔还喷着烟雾,活像一头异常狡猾的恶龙。“呜——?”
“是我。”
“呜嗷。”一声金属咔嗒的响声,“抽烟好抽烟笑话咳嗽挠痒痒好笑嗷嗷?”
“是啊,给我来两口。”
那鼻头缩回狗窝,一小会儿后再度探了出来。它用牙叼着一根软管,软管另一头接着个烟嘴。乔半点不介意地接过来,擦了擦烟嘴,便靠在狗窝边上开始吞云吐雾。烟草很劲道,入口也顺滑——几秒钟便压住了他脑子里的不安对话。
“哦,这烟得劲儿。”
“嗷——嗷——对。”
乔感觉自己放松了下来。曼蒂多半正在楼上两人的破床上小声打呼噜;或许又还在等他。不过,有的时候吧,男人就得跟他的狗和一点霸道叶子待着,做点爷们儿与狗的事情。曼蒂懂他,会给他留点空间。不过……
“那饲场还在池塘附近晃荡吗?”
“咆哮着感叹妈的——妈的是!操羊玩意儿。”
“它如果跑去招惹我们的羊……”
“没呜。混账。”
“所以,究竟什么情况?”
“咕呜,曼蒂汪呜饲场说话!操羊玩意儿。”
“曼蒂之前跟那东西说过话?”
“咕呜对——对!”
“哦,妈的。你记得她上次备份是什么时候吗?”
狗儿咳出一口味道浓郁的蓝烟,“水槽砰——砰奶牛哞哞牛牛克隆。”
“好吧,我猜也是。最好明天搞一搞。以防万一。”
“好呜啊。”乔还在揣摩这声音究竟算是表达贊同,又或者单纯只是狗打嗝,一只鬼祟的瘦爪子伸出狗窝门洞,把烟管子给扒拉了回去。随后而来的口水滴答声和一团喷香的蓝色烟雾让乔有点犯恶心,于是他便回了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曼蒂比以往更加安静。几乎算得上在冥想。
“鲍勃说你跟那饲场说了话。”乔对着他的鸡蛋评论道。
“鲍勃……”曼蒂脸上看不出表情,“这死狗。”她掀开雷本加热盘的盖子,盯着下面正在变色的烤面包,“屁话太多了。”
“你说话了吧?”
“啊,嗯。”她给烤面包翻了个面,把盖子盖了回去。
“说了很多?”
“那只是座饲场。”她盯向窗外,“除了等着发射窗口去木星之外,没他妈什么好在意的。”
“它——”
“他。她。他们。”曼蒂重重地坐在另一把餐椅上,“那是个集合体。曾经是六个人。有老有少,还有其他的,决定要去木星。其中的一员跟我说了他们要怎么去。她之前在布拉德福德做会计,后来精神崩溃了。她想逃离。想要自给自足。”隔了一下,她的表情开始黯淡,“她感觉自己越来越老,却没有变得越来越好。你懂我意思吧。”
“所以说,成了生化博格人1算哪门子的变好?”乔咕哝了一句,用叉子叉起最后一点炒蛋。
“他们依旧是独立的人:身体这种东西没啥好在意的,反正。想想那些优点:不会变老,能去各种地方,适应各种环境,永远不会孤单,不会被困在……”曼蒂吸了吸鼻子,“这烤面包他妈的糊了!”
加热盘的盖子下面开始冒出烟雾。曼蒂从底下拽出铁丝烤架,扔进水槽里泡着。等被水泡胀的黑色碎屑漂上水面,她又把烤架提出来,打开放进新的面包。
“妈个蛋。”她评论道。
“你感觉被困住了?”乔问道。又一次?他想。
曼蒂哼了一声,“不是你的问题,亲爱的。都怪这生活。”
“生活。”乔抽了抽鼻子,被刺鼻的烟雾呛得打了个大喷嚏,“生活!”
“地平线正在逼近,”她悄声道,“需要换个环境。”
“唉,好吧。铁锈可不会等你2,对吧?我得去把冬天的马厩清扫一下,不是吗?”乔说道,又在转身离开的时候,冲她不算确定地笑了一笑,“有一批化肥要运来。”
在挤奶、喂羊、给冬季马厩铲屎,以及偷偷摸摸用电子脉冲把农场里每一只警用窃听器送往电子来生的间隙,乔见缝插针地花了几天时间在家用装配机上倒腾他的各种小玩意儿。装配机像台疯狂的编织机一样,咔擦咔擦地组装他订购的各种小东西——带双层水箱和软管的改良作物喷雾器;一杆气步枪,配有填装了强效筒箭毒和埃托啡3的飞镖;还有自带氧气供应的呼吸面罩。
曼蒂很少见着人影。她会在控制室附近转悠,但大部分白天都找不着人,天黑之后才会回来,然后疲惫不堪地爬上床。她似乎没再做噩梦,算是个好现象——于是乔把问题闷在了心里。
又花了五天时间,小农场的电场这才囤够能源,开始给他的凶器充电。这期间,乔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最无可辩驳、最令人信服的理由给屋子断了网——松鼠咬了线缆,以及反向铲的交流发电机严重干扰了无线电交流——都是该死的巧合,没错。他半是期待地等着曼蒂找他抱怨,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外切斯维克、下格伦特林普索或者别的她惯常去的地方。
终于,储罐装满了。于是,乔束上腰,穿上甲,拿上武器,要去跟池塘边的恶龙大战一场。
池塘边的树林曾经被木栅栏围着,是一片迷人的原始落叶灌木林:山坡上长着榆树、橡树和山毛榉,它们脚下依偎着矮一些的灌木,形成一片绿色的裙带,一直延伸到近乎一潭死水的池塘边。雨季的时候,一条小小的溪流会从一棵垂柳下面流淌进池塘;孩子们以前会这里玩耍,在家长通过控制摄像头投来的慈爱目光下假装在荒野探索。
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情。如今的树林真成了一片荒野。没有小孩,没有野餐的城里人,没有车。夏天的干旱时节,獾、野河狸和受惊的小袋鼠会在英格兰干燥的乡野游荡。池水下降,开裂的泥土显现,露出上面插着的破锡罐,还有一辆GPS追踪器早已短路的、前寒武纪复古风的超市手推车——科技时代的骨头架子,从化石泥巴浴变化无常的表面支棱而出。凄惨的水坑边上,分级树正在生长。
乔打开干扰器,走进这片长矛一样的针叶林。针一样的叶片泛着哑光黑,边缘毛茸茸的;叶子呈分形生长,以便更好地吸收各种可用的光线。直根4与蕾丝似的黑色草状物体组成的网络覆满了周围的地面。乔在每一棵弹道树干的根部灌进一股无色、冒烟的液体,忙得耳朵里全是自己杂乱的喘气声,密封服里汗如雨下。一经触碰,这液体便会咕嘟冒着泡泡汽化掉:它似乎能漂白沾上它的木头。乔小心翼翼地躲着气体——这玩意儿让他有些不安。(就跟这些树一样。可液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种既能彻底干掉它们,又不至于把它们点燃的东西。毕竟,这些树的树芯全由火药棉1构成——十分易爆,突然遭受猛烈冲击或者链锯摩擦,可能当场就炸给你看。)他正在注射的那棵树不祥地裂开,随时可能栽倒在边上;乔绕到一边,继续有条不理地喷洒着剩余的根须。恰好撞上心烦意乱的饲场。
“予我尘世欢乐的圣洁花园!予我千百未来的森木之林!我的喜乐,我的树,我的树!我的树!”眼柄弹出,直冲到了他跟前,惊恐地眨巴着眼皮;它又用六七条腿将自己撑起来,手爪挠着他面前的空气,“树苗的毁灭者!奸污大地母亲之人!蹂躏兔子的活体解剖狂!”
“给我退开!”乔说道,扔下低温喷射器,举起了气枪。
饲场在他眼前轰然倒地。眼柄从两侧伸出,瞪着他不放。眼睛眨动着,长长的黑色眼睫毛在充满怒气的蓝色虹膜上方不停扑闪。“你好大的胆子,”饲场斥道,“我宝贝的树啊!”
“你他妈的闭嘴。”乔咆哮道,用肩膀抵住枪托,“你以为我会放任你发射火箭,把我的田都给烧掉吗?——给我他妈的滚开!”他补了一句,因为饲场从背后伸出来一只触手。
“我的树苗,”它有气无力地呻吟道,“我的流亡!下一次窗口期到来之前,我还要被这口悲哀的重力之井锁在太阳边上六年!没有脑子给圣婴了!你这阻拦出窗之人!我们相处得多好啊,你为什么要搞砸?!谁给你下的套,耗子夫人吗?”它又渐渐打起了精神,大腿皮革般的皮肤下,肌肉开始震颤起来。
乔一枪打了过去。
筒箭毒是一种肌肉松弛剂:它会麻痹骨骼肌,也就是那些连接骨头、移动肢体、维持呼吸的肌肉。埃托啡是一种强效得离谱的阿片剂——效力为海洛因的一千两百倍。若是时间足够,这么一座拥有外来适应性新陈代谢与受控蛋白质组的饲场,也许能设计出针对埃托啡的防御措施——然而乔给飞镖装填的剂量足以放翻一头抹香鲸,他也压根儿没打算给饲场留什么时间。它颤抖着,一条腿不支跪下;乔渐渐凑近,手上举起一根注射管。“为什么?”它的语气异常平静,让乔差点后悔自己扣了扳机,“我们本来可以一起离开的!”
“一起?”他问道。它的眼柄已经开始耷拉;巨大的肺部费力地喘着粗气,拼命组织着回话。
“我本打算问你的,”饲场说道,身下的腿“砰”的一声崩塌了半数,四周像来了一场小型地震,“噢,乔,假如……”
“曼蒂?”他质问道,麻木的手指放开了镇定剂气枪。
饲场正面出现了一张乔似曾相识的嘴,含糊不清地向他诉说着关于木星和承诺的话语。惊骇不已的乔逃离了饲场。在经过死掉的第一棵树的时候,他扔下了液氮水箱;随后,一阵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转头奔回屋里,眼睛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遮得快要看不见了。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等他揣着在怀里撞得啪嗒作响的急救药物跪在饲场旁边的时候,它已经死了。
“这混球,”乔骂道,站起身子,甩了甩脑袋,“这混球。”他摁下对讲机,“鲍勃,呼叫,鲍勃!”
“呜嗷?”
“你妈妈又崩溃了。之前我让你清理水槽,弄好了吗?”
“好了!”
“行。我去办公室保险柜拿备份磁带。把水槽给她备好,然后我们把牵引机整过来,收拾这堆烂摊子。”
那年秋天,阿米蒂奇庄园北围场下面,野草异样的茂密和翠绿。
责任编辑:龙 飞
1DINK?(Double?income?no?kids的缩写),指双份收入、不生小孩的家庭。
1让·巴蒂斯特·拉馬克(1744.8.1-1829.12.18)是法国博物学家,生物学的奠基人之一。他最先提出生物进化的学说,倡导“用进废退”与“获得性遗传”。
1拉里·尼文,代表作《环形世界》。分级树出自他所著第一篇小说《帕佛的世界》。此树经受过基因工程修改,具备两个生命周期,成长到第二阶段后,分级树会将树顶发射至银河系,在合适环境中爆开,投下种子繁衍。
2轴突是神经细胞上生长的突起,作用是将信号传递给其他细胞。
3一般细胞的内部以细胞膜为界,内部具负电性。极性程度的减弱称为去极化,增强则称为超极化。
1博格人是《星际迷航》里的一个种族,严格奉行集体意识,从生理上完全剥夺了个体的自由意识。
2俗语,时间不等人的意思。
3筒箭毒与埃托啡均为强效麻醉药。
4比较发达、粗且长的主根,与须根对照。
1即硝化纤维素,又名硝酸纤维素,具有很强的爆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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