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岛游舷在日本作为科幻作家出道并不太久,但势头很猛,近两年频繁在早川书房、东京创元社等各大出版社刊行的科幻短篇集中露脸。他的作品目前以短篇为主,大部分是典型的硬科幻,并以奇崛的设定抓住读者眼球。本作描写了一个平行世界中的江户。这个时间线的日本没有明治维新,没有工业革命,而是将古老的“木与纸的文明”发展到了极致。然而,在令人惊异的科技背后,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用语解说:
畴昔武士——反抗刀枪禁令的武士们。
独立舰队——抵抗欧美各国的锁国政策,集结于横滨海面的混合舰队。
舰队村——以独立舰队的平民为中心形成的外籍人口聚居区。
横滨墙——在舰队村外围筑起的高墙。
店人——也称作异人。来自异世界的造访者。
城船——店人的船。
木徒——木偶,躯体(body)由江户的工匠制作,最终步骤在店人的城船上完成。
城木徒——高度达到三十米至五十米之巨的超大型木徒。同“一国一城”1一样,各家大名只被允许拥有一台。
个灵——木徒的意识。
骨牌——个灵寄附的小木片。
核体——收纳骨牌的中枢部分,相当于木徒的脑与神经系统。由店人提供。
操士——与木徒缔交契约之人,拥有能够从内部操纵木徒的技能。取代武士成为新兴势力。
出 港
下午三点过后,御木本被马奎斯叫了出来。
这是马奎斯第五次来日本。被小年轻呼来唤去固然令人恼火,但若对方是大客户——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客户——则另当别论。
向门房的警卫出示了预先送来的通行证后,御本木走向栈桥。
离晴海码头颇有些距离的卸货专用栈桥前,泊着一艘奇妙的船。
船身那漆黑的涂层显然异于游艇。让人联想到军事或特殊任务用船——甚至是隐形船。
就连标记于船头的船名也被黑色的涂料所覆盖,靠近了才勉强辨别出Susquehanna1的字样。
“萨斯奎汉纳号”的舷梯前,一名面熟的保镖抱着胳膊,凶悍地叉腿而立。
好像是叫帕特里齐奥来着。黑发的意大利裔,肌肉发达,正颜厉色,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足以俯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御木本。
“是……御木本?”毫不客气地打量御木本一番后,帕特里齐奥终于放下防备。
看来他对我不屑一顾。以四十过半的年纪来说,我是显得年轻,但这家伙怕是把我当乳臭未干的小鬼看了。
不过,这大个子徒有其表,即便是我,也能轻松应付。
御木本反射性地设想了三个压制帕特里齐奥的模拟格斗路数,并进行了验证。
上回见面是在两个月前,这回和当时得出的结果并无不同,御木本心满意足。
但帕特里齐奥的职责只是令无关者勿近,因而仅凭这副外表也足以胜任。
“是啊。怎么也该记住我了吧。”
帕特里齐奥耸耸肩,把路让开。
主舱室很宽敞。内装使用了桃花心木,不经意却又别具匠心地融入了海洋元素,但舒适度和陆地宅邸的房间一般无二。
一个身穿长袍的高挑青年正往玻璃杯里倒威士忌。
马奎斯·佩里2。
他是美国人,WhoTube视频网站的人气视频博主,自称“冒险家”,坐拥三千万粉丝,并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他身高一百八十二公分,曾是斯坦福大学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近来虽不注重健康,身体好歹还是在锻炼的。
看到御木本后,他的娃娃脸上浮现出天真烂漫的笑容。
“阿御就喝IPA3好了。”
他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瓶,抛向御木本。
御木本接住,一屁股坐进沙发。沙发过于柔软的质地令他不由得一惊。如果总是瘫坐在这种玩意儿里,人难保不变成废物。
对于阿御这个草率的称呼,御木本虽然表示过抗议,但架不住马奎斯喜欢,索性一早放弃了挣扎。
“那群围着你转的女孩子今天没在?”
“是啊,想和你谈点生意。”
“这回你又打算搞什么名堂?我看这艘船多半也是为此准备的。”
“你真是料事如神!听说‘时间闸门的传言了吧?”
两周前,航行于第勒尼安海4上的一艘大型观光船失联。此后,船舶或飞机消失事件在世界各地相继发生。经确认,事故总是发生在特定的海域,也已经明确异常空间曾出现在东京湾、孟加拉湾等八处地方,分布于世界各地。
起初,调查由各国的警察和军队负责,但联合国匆忙成立紧急调查委员会并接手了相关工作。
全世界都为这异常的事态而沸腾,可是封锁海域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方面公布的情报极其有限,就连准确地点也没有公开。
关于异常空间的性质,网络上充斥着荒诞无稽的讨论。其中,在都市传说网站上最受追捧的说法是,这些异常空间是连接其他时代的“时间闸门”。
“据说是产生了能够回溯时间流的空间变异。”
“你相信那种传言?证据何在?”御木本一脸讶异地说。
“要说证据还真不少。首先,发布时间闸门说的虽然是匿名用户,但其真实身份是芝加哥大学的理论物理学家。我把他找了出来,得到了只有他能拿到的情报。此外,我还请另两位研究者来验证这一假说,两人都无法否定其合理性。第二,封锁海域戒备森严,若非有偌大价值,是不会由联合国来管控的。”
“何以严防死守?”
“让人擅自跑到过去改变历史岂不糟糕!”
“原來如此。这是否说明,他们已经达成共识,认为由一国独占过于危险?”
“没错。不仅如此,还有更直接的证据。一旦牵扯进来的人多了,就难免会从某处漏洞透出风声来。”
一时间,御木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马奎斯。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一如既往。然而,这家伙会顶着这张脸干出极端出格的事来。
他曾在电视直播时闯入电视台,并自行直播全过程。
他曾包下一架大型客机举办裸体派对并进行拍摄。
说到派对,他还曾将圣诞派对开到了中东纷争地带的正中心。
他曾雇佣黑客,擅自公开有性骚扰嫌疑的美国政府高官的私人视频。
他还曾在涩谷站前组织“快闪”活动,堵住车行道长达十五分钟。那时,御木本坚信他非得进监狱不可。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尽管未经许可引发了极大的混乱,结果竟是不予追究。
该视频在三周前上传,的确广受关注,但受到的批判更多。虽说这家伙四天前上传了道歉视频,却全无悔改之意。
这或许算是一种领袖魅力,或者也可以说,是金钱的力量。他越是惊世骇俗,就越会让世人觉得此人果然不同凡响。
事实就是,这家伙才二十三岁,却凭借巨额广告收入,除位于旧金山的豪宅外,在佛罗里达州和意大利都置有别墅。
不过,也是时候和这位少爷分道扬镳了。
在违法边缘试探的挑衅视频虽是马奎斯的招牌,但他近来在竞争中落了下风,粉丝量急剧减少。既然是以创意来一决胜负,会出现模仿者便也理所当然。
“老板,差不多到时间了。”帕特里齐奥出声提醒。
“好。那就起航吧!”
“去哪兒?”
马奎斯没有回答。
突破时间闸门
萨斯奎汉纳号静静地驶离港口。
帕特里齐奥已经下船,在码头上花了五秒钟目送船只离开,可见他并不同行。“有劳了。”御木本嘟囔着,当然,并非出自真心。
船上所有的照明都熄灭了。光是无灯航行就已然违法。
不,饮酒驾船更是违法在前。
“放心。这艘船是为这次行动特制的。即使不亮灯,对方也看得见。更别说还有出色的雷达和传感器,不会撞上其他船只。”
马奎斯看着御木本阴沉的脸说。可是,御木本因与马奎斯一起行动而被卷入事故的次数可不在少数。
船在黑暗中航行了约莫一个小时。天空被云层覆盖,暗夜下的海无边无际。
“喂,你都不问我答不答应吗?”
“反正你的回答是肯定的,对吧。”
“……”
确实,虽然满腹牢骚,但御木本最终也只得奉陪。
“阿御,我要前往过去的世界拍摄视频,为此我赌上了一切,并不打算乱花冤枉钱,这艘船就是为这个计划准备的。你看,保镖人选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语言怎么办?你的日语不是不咋地吗?”
“搭讪没问题啦。更何况还有个现成的好翻译。”
马奎斯向御木本回过头,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带其他人成吗?”
“这回有你足矣。我可就指望你了。”
马奎斯难得地露出认真的神情。
“虽然很感谢你的信赖……”
“我说御木本,你祖先是忍者吧?以前,你在曼谷帮我忙的时候说过。”
“是啊。”
“你难道对往昔的日本没有兴趣?”
怎么可能没有?只是,即使有人说能回到过去,我也不可能立马信以为真。
不过……
这个年轻人令我见识到的光景,在某种意义上总是超越常识,异乎寻常。
涩谷“快闪”的参加者多达万人,仅是目睹都觉得壮观无比。癫狂舞动的群众像是被附了身,而自如地操纵他们的马奎斯就如同新兴宗教的教祖。
马奎斯向人们展示的事物超乎想象。他的视频使得数以亿计的人沉迷其中。
人们对他的这份期待感,为他带来了名声与财富。
“你只要人来就行。需要的东西我都早已准备妥当了。”
“让我看看。”
马奎斯切换到自动驾船模式,领着御木本来到船舱。
在放得下小型卡车的空间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
成箱的易存食品。
“保险起见,准备了够吃半年的。要去的地方应该不至于没饭吃。何况我最喜欢日本食物。”
大型太阳能电池板。
“这艘船的后半部分甲板上都覆盖着这玩意儿。这里的是备用品,连着大型蓄电池。”
保险箱。
“现代的货币肯定用不了,所以要用纯度不高的碎金粒。纯度太高怕是会引人怀疑。”
医药用品。
“从感冒药到局部麻醉剂应有尽有。不光我们,医学说不定也会有用武之地。”
看来他的确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反而让人觉得真有必要准备到这个地步吗?
“不是很快就回来吗?”
“是这么打算的。不过,那地方也许出乎意料地好。而且即使进入过一次,也未必会有第二次机会,既然如此,我打算尽可能多逗留些日子。”
或许这家伙果真不同凡响。
“可以保证能够回到原来的世界——这里吧?”回舰桥的途中,御木本问。
“当然。这是合乎逻辑的结论。要是回不来,我们哪会知道门的那边是另一个时代?既然知道,就说明有人回来了。而且,就算回不来,你又有什么可失去的?”
“……不,没有。”
当今世上,身为忍者末裔意味着什么?
潜入、格斗术、暗杀……御木本曾受祖父严格训练,苦学祖传秘技。然而现实是,古式忍术的继承者也只能给观光客和孩子讲述古老的传说罢了。为了不破坏被媒体夸大的虚幻梦想而隐匿着真实。这个身份远远落后于时代,父亲会忤逆祖父的意志也并非全无道理。
御木本也曾低调地在安保公司干过一段时间。但嫌弃他的妻子有了外遇,两人因而离婚也已有十二年了。自暴自弃之下,他投身美国的私人军事公司1,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佣兵。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他在任务中杀死了两名敌对战斗员,一个是在叙利亚,一个是在科索沃。那段记忆化作梦魇,长期折磨着他。
与来拍摄视频的马奎斯相遇,是在科索沃的美军基地。
这小子认真地向他打听忍者的事。
虽然两人的年纪相差甚远,却不知何故很是投缘。
“我比任何人都要纯粹。”彼时,马奎斯如是说,“用之不尽的金钱、绝世的美人、豪宅,还有高级套装,一旦到手,就仅仅是无聊透顶的东西。在此意义上,我寻觅的是真正有价值的、当之无愧惊世骇俗的东西。”
或许对马奎斯而言,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马奎斯的话,御木本听了进去。
“时间闸门会通向哪儿——更重要的是,通向什么时代?”
“据说是旧时东京——也就是‘江户末期。单是拍下那时的风物,应该就能确保六十亿的播放量。”
冲击力的确能达到那种程度。主流媒体承担不了触犯法律的风险,马奎斯却可以冒这个险。
“我看还不止。你打算在江户拍什么?”
“切腹。全世界的人都会想看。”马奎斯依然笑得一派天真,“如今的时代,只要拥有技术和金钱,几乎什么样的影像都能合成。但那可是人之将死的真实瞬间啊,不是吗?”
御木本摇摇头。
“你果然是疯子。”
“这是最高的褒奖了。那你来吗?”
“行啊,只要报酬给到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人生啊,若是犹豫不决,便稍纵即逝。”马奎斯没心没肺地笑着,“来确认一下,我想委托阿御你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我自己则想要专心地拍摄。”
“哦。”
“还有就是和往常一样……”
“明白。紧急关头,在你和相机之间,选择保护相机,对吧?”
“没错。视频就是我的一切……我说,等到了江户,你有什么想做的?”
“这个嘛……”御木本沉吟片刻,“若有机会试试我的忍术就好了。我想确认自己所继承之物并非全无意义。”
还有,他想在背弃祖父的父亲面前争口气。他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
御木本的脸上浮现出笑意。
船在漆黑的海面平顺地航行。照亮船内的唯有仪表盘发出的微光。
船的引擎声很低,但并非全无声响。
海上微波渐涌,还起了风。
从舰桥俯瞰到的甲板上覆盖着装甲般的构件。御木本发现,那在星光下没有反光的消光表面不仅有涂层,还一点点地变化着图案,原来是在用液晶放映着摄像头拍摄到的周遭环境影像。
漆黑的水平线上浮出橙色的光。船向着光点驶去。
“有个叫田边的技术员,从事联合国业务的二次转包,我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情报,据他说时间闸门连接着江户时代1后期,大概1860年左右。时间闸门每隔十一天又八小时开启一次,每次只开放四分钟。”
“能确定吗?”
“一旦周期发生变化,我们的麻烦就大了。”马奎斯的语气好像事不关己似的。
“你看。”
御木本默默指向前方。
被六座高塔围绕、酷似石油平台的海上结构物出现在水平线上。
塔高约二十米,彼此由巨大的铁轮相连,看上去宛如怪诞的现代派美术作品。
从塔上射出的探照灯掠过海面,警戒着四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只觉得这强光分外刺眼。
“真是盛大的派对。”马奎斯说。
“我们要闯进那里面去?”
“稍安勿躁。”
马奎斯慢慢减缓“萨斯奎汉纳号”的速度,靠了过去。
“十点钟方向有船。”看着雷达的御木本说。
借助双筒望远镜,他看出对方是艘巡逻舰级别的船,虽是小型船,却装备着机关炮。
“船号是多少?”
“HF421。”
“和情报不一致啊……”马奎斯的脸蒙上了阴霾,“不是海上保安厅的船。如果是多国部队2……难不成是美国海军?那就麻烦了。”
“喂,那個漩涡是怎么回事?”御木本嘟囔道,“十点钟方向。”
“什么?”
御木本指向海中的一点。
探照灯照射下的海面上,一个缓慢却巨大的漩涡正在生成,直径约有二十米。在并非海峡的汪洋之上形成漩涡只能称为异常,但还有比这更奇妙的事。
“那个漩涡是往右转的……”
“那又怎样?”马奎斯反问。
“这里是日本,在北半球。海上的漩涡应该左转才对。”
“没错!科氏力对吧!阿御,那里就是入口了!”
马奎斯操纵舵轮,驾船驶向漩涡。
“是因为时间逆流的缘故?”
“不知道。不过,至少意味着那里和另外的海洋相连,海水才因此流了出来,不是吗?”
“若是如此,那座结构物又算什么?”
“那个啊,是障眼法。大部分人恐怕都会以为那才是真身。”
“是不是在监视来自对面世界的人?想来会有那样的家伙吧?”御木本说。
“我看不是。”
借着横扫而过的探照灯,他们勉强看清了海面上水沫飞溅的漩涡全貌。
“喂,那艘船发现我们了,正在靠近!”
周遭骤然一片雪白,两人蒙住眼睛。是探照灯照了过来。
一阵啸叫过后,有人通过扩音器向他们喊话。
“那边的船只,请即刻停船!这里禁止进入!”
用的是美式英语。
“看来他们不会因为你是美国人而手下留情。”御木本嘀咕。
“很遗憾……相反倒是有可能。”
“这是警告!再不停船将予以炮击!”扩音器中的喊话还在继续。
马奎斯无视警告,驱船更加靠近漩涡。
突然之间,沉闷的炮声短暂地响起。大概是机关炮开火了。
“刚才是威吓射击!现在立即停船!”扩音器里的声音再度响起。
“可恶!被骗了!田边那混蛋胡说八道!我可没听说会出现巡逻舰!”
“怎么办?”
“都到这儿了,唯有强行突破!拼了!”
马奎斯将引擎马力全开,驱船全速前进。
御木本蓦地觉得,那漩涡宛如黑洞,要吞没世间一切。
等等——他刚要开口,船头便被卷入了漩涡,像被巨人撞飞一般,急剧向左倾斜。
登陆·大名行列1
不知何时,照亮周围海域的光消失了。
环境变得明亮起来。
巨大的平台和逼近的巡逻舰也都不见了。
御木本打了个寒战。气温似乎骤然下降。
“应该……逃脱了吧?”
他和马奎斯面面相觑。御木本打了还握着节流阀控制杆的马奎斯一下。
马奎斯回过神,停下船,关掉引擎。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没有追赶而至的船只,唯有波浪轻拍船体的声音传来。
两人走上甲板,原先在远处闪耀的东京夜景已不再可见。
这里确实是和几分钟前全然不同的“别处”。回过头也已不见漩涡的踪影。
“喂,没问题吗?”御木本问。
“不用担心。十一天后漩涡应该还会出现。”虽然嘴上这么回答,但马奎斯也显得有些不安。
“要不要找个地方把船藏起来?”御木本说。
“没必要,不被注意到就行。”马奎斯再次发动引擎,若无其事地驱船前进。
电子海图上依然显示着船只的现在位置。
“事到如今才体会到GPS的好处。”
现在怕是只能根据地磁和航行速度来推测。
“海岸线内侧不是显示着虚线吗,那就是现在的海岸线。”马奎斯指了指。
御木本眺望水平线。陆地在微暗中浮現出轮廓。船向彼处驶去。
“麻烦确认陆地上是否无人。”
御木本拿起双筒望远镜。
“到这附近应该就可以了。”马奎斯在离陆地还有五百米的地方泊住了船,“要不要最后再盘点一下携带的物品?”
他们在桌上摆出一人份的装备。
够吃一周的压缩口粮。
两百克铸造成形的小粒金1,相当于一百二十万日元。
高感度、防水、广角4K运动相机一台。备用机两台。
全天球(360度)相机2一台。
超小型无人机(装有摄像头)。
防水智能手机两部,安装有离线自动翻译应用。
“相机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
“那当然,拍视频可是我们的目的啊!”
“怎么没有可替换镜头的单反相机?”
“单反太引人注目,甚至可能会被误会成武器。”
大容量移动电源。
携带型高功率太阳能电池板。
打印好的江户古地图和经数据合成再现的地图。
大型求生刀3。
装入以上所有物资的黑色背包,由轻量碳纤维强化聚碳酸酯,即凯夫拉纤维4制成,具有完全防水和防切割功能。
与上述内容完全相同的装备还有三套。
“眼下有这些就够了。”
“不需要武器?”
“喂喂,我们又不是去打仗。”
“想不到偏偏被一个美国人这样说。不过,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不是有你在吗!”
要我对付普通人的确不在话下,但前提是以懈怠的现代人为对手。这个时代可能存在以现代角度无法想象的武术高手。不,应该说肯定存在。
“好歹带个电击枪什么的,有备无患。”
“也是。”
马奎斯从架子上取下电击枪加进装备,然后将勉强够坐两人的小型橡皮艇从船尾降至海面。
“‘萨斯奎汉纳号就搁这儿?”
“是啊。我切换到避开靠近船只的自动驾驶模式了。来吧,向江户出发!”
“喂,衣服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
真搞不懂他是准备周全还是听天由命。
两人在左右肩上各装备了一台运动相机,类似于欧美诸国和中国的警察所使用的执法记录仪。
他们各带两只背包上了橡皮艇,划着桨向海岸边靠去。
周遭愈发亮了起来。
两人走上被青翠松林环绕的沙滩,四下沉寂,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栋破陋的小屋。
“好干净的海滨。”除了海藻外,不见任何漂流垃圾。
“是啊,太干净了。空气也很清新。”
虽然还没有已穿越到另一个时代的实感,不过两人还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马奎斯操作智能手机,黑船朝海上开去,消失在视野中。
“我将‘萨斯奎汉纳号退避到了距海岸两公里处。它定制了军事用特殊潜入艇执行任务专用系统,还有两架小型警戒无人机在空中巡视,防范船只接近。就算有渔船躲过了雷达,无人机应该也足以应对。它们还会对环境实时摄像,将情报传送给影像投影迷彩装甲护板。这些统共才花了我四百万美元,真便宜。”
“这不是用的无线LAN1吗?”御木本看着智能手机说。这是一种无线连接方式。
“对,这是对WiMAX2加以改造的特别定制品。海面的话,电波传播范围达到五公里应该不成问题。”
所幸在这个时代,不管发射什么样的违法电波,都不会有人察觉。
两人将橡皮艇、桨和备用的背包藏匿在层层叠叠的岩石堆中,仔细垒好石头,并拍下周围环境的照片用于记录。
沿着海岸线走了一公里左右,他们再次藏起另一个备用背包,拍下周围环境。
“接下来……江户往这边走。”
马奎斯拿着罗盘和地图迈开了腿。
“马奎斯,地图还是别叫人看见为好。这个时代,幕府没有向民间公开地理信息,光是拥有地图就够你去吃牢饭。”
“哦哦,说得对。”马奎斯盯着古地图上的道路看了一会儿,等有了印象后将地图收进背包。
这一路上倒也不至于迷路。沿海的路连着一条稍宽的路,走上一段后又与更宽的道路相连。
“有人来了。”御木本出声提醒。
来人是戴着斗笠、旅人模样的中年男人,虽然瞥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给予格外的关注。
怪哉,这反应未免太过平淡。
马奎斯立刻用手中的相机拍摄起来。
之后他们又先后与一群农民和一个武士打扮的人擦肩而过。
御木本很感兴趣,不禁要盯着看,但立马改变了主意。
“见到武士要赶紧低下头缩到一旁。不要有任何会引起怀疑的举动。”
直到此刻,御木本才想起这是稍有不慎就可能遭致杀身之祸的时代。
“那是武士?可武士不都是佩刀的吗?”
御木本回头望去。确实,那男人的衣着打扮像是武士,却没有携带武士刀。
“再说我们有什么必要行礼?外国人在这个时代不是应该被以礼相待吗?”
虽然此行未经深思熟虑,但我确实有所疏忽。说到幕末,“尊皇攘夷”之风正盛,对外国人而言,可谓是最危险的时代。生麦事件3便是例子,记得有外国人伤亡,但想不起详情。不过,事发地应该离我们所在地不远。
“该带本历史书来的。”御木本喃喃自语。
“喂,阿御,有房子了。好像浮世绘哦。”
前方可见房屋沿街排列,依稀像是驿站。
一如在《东海道五十三次》4中所见,瓦顶的木结构房屋排列有致。这样的房子在时代剧和电影里司空见惯,但仔细想来已是百余年前之物。尽管不是什么未知建筑,却令人觉得别扭。不,这光景在此处实属正常,或许我们才是异物。
“看来我们可以在那儿稍事休息。”御木本话音刚落,只听背后传来轻微的地鸣。他转过身去,透过林间树梢,竟目睹异乎寻常之物。
黑色巨人的头颅。
一台人形机器巍然耸立,其手足由笔直的木板构成,肩上缀有金色的家徽,是三叶葵1。
比对周围树木的高度,巨人应有十几米高,肩上扛着足有其身高两倍长的巨枪。在其脚下的地面上,一列长队延绵不绝。其中有手持枪、筐、弓、长箱之众,也有或骑马或徒步的武士……
是参勤交代2吗——至少也是大名行列。
我们这身怪异的打扮,若被发现少不得惹上麻烦。
御木本想起来了,生麦事件正是大名行列与外国人产生冲突而造成的伤亡事件。
“马奎斯!被发现就糟了,快躲起来!”
御木本四下环顾,发现一处茂密的草丛。两人藏身其中。
马奎斯兴致勃勃地拍摄着。
他想要往前探身,御木本死死摁住他的肩膀。
“那是什么?”
“大名行列。”
“我是说队伍前面的巨人。”
“不知道。”
以巨人的视线俯瞰,本足以发现他们,幸运的是,草丛里长满了高高的芦苇。
那样的机器不应当存在于这个时代。可那巨人如今就在他们眼前缓缓经过。它的手足和身体表面似乎涂着漆,光泽璀璨。它行走顺畅,既没有引擎嘈杂的驱动声,也没有刺耳的嘎吱声。它踏出的脚重重顿于地面,发出轰响,颇具威慑力。只听那脚步声渐行渐近。
突然,悄然无声地,巨人的脚在他们眼前如巨岩般从天而降。
陷入地面的脚没有再次抬起。
巨人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
被发现了吗?
御木本无法抬起视线。这并非是目睹了巨人所散发出的强大力量和其物理性存在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他心生畏惧——他想起来,在这个时代,那枚葵纹象征着最高权力。
汗水自额头滚落,滑入他的眼中。
从巨人脚后跟木板的空隙里,可以瞥见密密麻麻的伸缩软管,那恐怕是巨人的跟腱。
此后的几十秒令人窒息。就连马奎斯也感到紧张,他保持着伏低的姿势,无声地投来疑问的视线。
不多时,巨人再度前行,队伍也跟了上去。
长队以步行速度行进。既是葵纹,若非尾张便是纪伊3。长箱上亦有金色的家徽熠熠生辉。队列虽然整齐,但徒步的武士中也有人边走边强忍着哈欠。
足足花了快一个小时,才等到最后一个身影在反方向消失。
“应该没事了。”御木本松了口气。
“实在有趣。”马奎斯满足地站起身。
两人抬脚向队伍前往的北面走去。
路旁有一间挂着幡的茶屋。
两三名旅人坐在长椅上,吃着米粉团,喝着茶。
走在前面的马奎斯冷不丁向茶屋走去。
御木本正想拦住他,只见布帘一挑,一个姑娘从店里探出头来。她戴着白色的头巾,系着围裙。
姑娘看到马奎斯,也丝毫没感到惊讶。
难不成已有很多人从未来穿越到这个时代了?这样倒是说得通。
可倘若如此,历史难道不会因此而改变吗?
马奎斯已经比划着和那姑娘搭上了话。看来还是他的适应力更胜一筹。
而那姑娘的回答令御木本目瞪口呆。
“Tea?Do?you?want?Yes!”
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毫无疑问是英语。卖茶的姑娘说英语?
要是现代也就罢了,可在这个时代,会英语的日本人远比会荷兰语的日本人更少。
马奎斯继续与姑娘交谈,还点了米粉团。
“要怎么付錢?”御木本向他耳语。
“会有办法的。”
马奎斯拉着那姑娘闲聊。他让姑娘坐在身旁,问东问西。姑娘似乎见惯了外国人,起初很是冷淡,但很快就笑逐颜开,被马奎斯滑稽的动作逗得笑声朗朗。
到了要付钱的时候,面对马奎斯遞出的指甲尖儿大小的金粒,姑娘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她从店里叫来中年店主,可那男人也摇着脑袋。
“Can?I?help?you?”
又是英语。而且Can显然是标准英语1的发音。
公元一九一零年的江户
在这个时代,出现了英式英语?
搭话的是个三十过半的无刀武士。他此前似乎就坐在不远处歇脚。
他没有束髻,在这个时代,这种发型被称为“散发头”2。
武士用流利的英语说道:“阁下可是舰队的人?”
“不是。”
“哦哦,这么说阁下可是来自澳大利亚?”
“嗯。”
马奎斯回答,向御木本使了个眼色,意思似乎是既然对方如此认为,那就姑且顺着对方的话接下去。
“呀,失敬。在下乃外国奉行3属下,御书翰挂祐笔4高田直柾。阁下若无金子的替代之物,在下愿代为垫付。放心,在下绝非可疑之人。此番乃是外出办事已毕,正值回返江户途中。”
他的外表和那口英语怎么也对不上号,好似在看配音电影。
高田虽然没带随从,但从所穿羽织5和袴6看得出通身的气派,可想身份不低。
“这位是马奎斯。我叫……御木本。”
“两位欲往何处?”
“江户……我有一事想要请教,敢问现今究竟是何年……呃,哪一年?”
对模仿澳大利亚方言没有自信的御木本索性用回日语,但在遣词造句上有点儿混乱。
“明丰四十五年。”
御木本闻言,瞬时闪过一念:不该这么问。
“……换算成格里高利历7是一九一零年8。”
一九一零年。
明治维新1生了什么变故?
高田看出马奎斯理解不了对话,再次改用英语。
“在下正欲前往江户,两位若不嫌弃不妨同行。两位可是骑马来的?”
“不是……”
“品川2距此尚有十里3之遥……请稍候片刻。”
高田走进道路对面一家大商铺,和店家交涉起什么来。
品川和横滨之间本该是日本最早通铁路的区间4——如果明治维新发生了的话。
不多时,高田牵了两匹马回来。人们似乎认为,只要具有一定的身份,就理应会骑马。马奎斯在美国的别墅里养着自己的马,御木本也算是会骑。在马奎斯的视频里,他曾陪同马奎斯实行过骑马横贯国家公园的计划。
三人驱马缓步而行。因为马具构造不同,马奎斯和御木本起初都有些无所适从,不过经过高田的说明,两人骑着骑着也就习惯了。
高田沿途为他们介绍情况。
“幕府下达指示要求我们对异国人士照顾周全,但即便不是如此,在下也乐于与异国人士做这般交流。虽然也可用驾笼5代步,但见天气晴好,在下委实想与诸兄阔步高谈。实不相瞒,拓展诸国情形见闻乃是在下职责所在,在下的英语若不使用也会生疏。”
这个江户果真邪门。一切都不对劲。
“那是什么?”高田看着马奎斯手中的相机,兴趣盎然地问。
“这是……照相匣子。”
“嗬,这么袖珍的小东西。两位前往江户所为何事?”
高田虽彬彬有礼,却总像是在打探什么。
“我们是……新闻记者,是去江户观摩的。请稍等——”说着,马奎斯勒住马头,取出智能手机给高田看,“这是我写的报道。”
在看屏幕前,高田先因为看到智能手机而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店人的护符吗?”
“你说什么?”马奎斯反问,“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至于此物,与记事本类似,一句话很难说清楚,反正在我们的……国家被广泛使用。”
“看来两位真不是‘店人。”高田似乎深感困惑。
御木本探看屏幕,上面是马奎斯为澳大利亚某报社撰写的报道。
原来如此。这个时代的人应该会信任印成铅字的东西。想必在这个时代,报纸也已经诞生。不出所料,高田似乎认可了新闻记者之说。
“我说高田先生,要如何才能观看得到切腹?”马奎斯问。
高田皱起眉头,“……切腹可不是杂耍。”
“先不提切腹,烦请带我们四下观摩观摩。”御木本一边冲马奎斯使眼色,一边岔开话题。
“那是自然。若在往昔,诸多事物秘而不宣,但执权6大人的方针是要将日本的真实情况传递给诸国。如今江户的繁荣皆是前任执权大人之功。”高田驱马边行边说。
距今约六十年前,曾位居大老1的旗野正恒恢复了“执权”一职,将幕府的实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位不世出的外交天才领导下,幕府当机立断,打开国门。
幕府用十年时间推行了诸多改革。首先,老中2被重新改组,不问门第,只凭能力,并限制将军的权力。实质权限由老中掌控,从诸藩选拔有才之士。
此外,据说幕府还分析法国、英国、荷兰、俄国等诸国的利害关系,进行彻底的情报收集,并考察中国和东南亚在殖民统治下的实际国情。
“尊王攘夷呢?倒幕运动呢?”御木本脱口问道。
高田露出纳闷的神情。
说漏嘴了,御木本心想。
“您所谓的攘夷,呃,是指什么?确实有意图颠覆幕府之辈,名为野菊队。听闻他们冒称义贼,拥毛利家最后一位幸存的公主为首领,但也不过尔尔。”
“真抱歉,我身为日本人,虽然会说日语,但毕竟久居异国他乡。”
御木本的解释虽然像在找借口,却也不全是谎话。
“早年,像您这样在海外生活过的人,单凭这一点就会被驱逐出境,旗野大人却一反其道,输送这类人才去各国学习。”
“可是……吉田松阴3呢?高杉晋作4呢?西乡隆盛5——不,吉之助呢?高野长英6呢?”
高田似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名字。
这些人若仍健在,名字或许与我在教科书上学到的不同,这念头在御木本脑中闪过。
“桂小五郎7呢?胜海舟8呢?岩仓具视9呢?大久保利通10呢?”
然而,无论他报出什么名字,高田都一概不知。
“倘若有与幕府为敌之人,在下理应知道才对。”
看来在这个日本,幕末的名人志士皆不存在。
这里和原本的历史大相径庭。
抵达地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偏差,真的還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按说已然舍弃了对那个世界的留恋,但御木本还是忍不住想要弄个明白。可这时马奎斯捅了捅他。
看得出高田稍显烦躁。御木本勉强按捺住自己继续刨根问底的念头。
“看来就算带了历史书也派不上用场。”马奎斯压低声音耳语道。
高田沉默片刻,又说:“……话虽如此,对幕府心怀不满之人的确存在。我们称之为畴昔武士,他们不肯服从刀枪禁止令,依然手不释刀。”
据高田所说,幕府根据新武士道推行对武士的意识改革。另一方面,美国和欧洲诸国却彻底排斥移民,走向闭关锁国之路。这意味着,不只日本,全世界的形势都面目全非。
三人经过一处渐高成岭的所在,高田指向水平线。
远方可以眺见神奈川的海面。
几乎没有建筑物,海岸显得冷冷清清。
远处的海面上停泊着大型蒸汽外轮船和帆船,约有三十来艘。
“那是……所谓的铁甲舰1?”马奎斯嘟囔。
数艘大型军舰的造型甚为古怪,像是倾覆后露出了船底。
黑亮的表面似乎覆盖着钢铁,与现代最新的隐形战舰莫名相似。
“那是‘独立舰队。请放心,他们没有敌意,是逃离欧美诸国正规海军的叛舰,以及民间船只。船上哗变若是失败,无论在哪个国家都会被处以死刑,即便侥幸成功,也会流离失所。若非走投无路,他们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看,我国在那里给了他们一片土地栖身。”
高田所指处,与其说是村落,更接近于城镇,一个被高墙围在当中的城镇。那墙估摸着能有十米之高,墙内建筑只有三栋是砖石结构,其余皆为木造。
“那里虽被称为‘舰队村,但因人口日益增长,如今应有两千人。无论战斗员还是平民,汇合进独立舰队的外侨大多住在舰队村里。”
“那道墙是怎么回事?”马奎斯皱起眉头,“简直像是要把内外隔离开似的。”
“旗野大人近来一反常态。此前一直与舰队村相安无事,约一周前,那道墙却突然被建了起来。人们称它为‘横滨墙。虽然如今和舰队村起了纷争,但我国仍然欢迎外国人士来访。”
高田说在欧美对外国人的排斥激化前,自己曾留学苏格兰一年。
“幕府中人的英语都能如高田先生这般流利?”
“并非如此。在下只是碰巧有些语言天赋,特以‘英语专员——俗称‘英语侍之一的身份受到重用,奉命负责外交事务,其实眼下主要是与独立舰队进行交涉。尤其独立舰队的指挥官霍拉肖·麦克阿瑟2提督是苏格兰出身,故而跟在下颇说得上话。只是他还太年轻,应付起来有些棘手。”
高田呵呵地笑着。
赶在日落前,三人抵达热闹的驿站。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于此,颇具规模。
“这里就是品川驿站。两位找好江户的下榻处了吗?”
“尚未。”
“那就暂时仍与在下同行便是。正巧旗野大人也在。今晚就由在下来招待两位。”
品川驿站
“如此规模的城镇,竟全是木结构的建筑。”马奎斯带着新奇拍摄着周围的风景。他将相机纳于掌心,并不显眼,何况往来行人本就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因此毫无防范之意。
御木本想起了在历史文化保护区仓敷等地再现的古镇。不过,眼前的街道即便在外观上更显朴实无华,却充满了唯有久经使用的真品才有的氛围。但另一方面,又有种非现实感,叫人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皆为真实。
店铺的纸拉门,堆放在店头的木桶,装木桶的大车,卖乌冬的小摊……
眼前这世界,举目光景似曾相识,却只在现代残存下寥寥遗痕。
御木本真切地感受到,日本曾是几乎全由木材与纸造就的文明。
与西洋的砖石建筑不同,在日本,建筑的墙壁、梁柱、地面皆为木制。至于屋顶,不是用瓦片便是用茅草铺就。
食器亦然,相比于西洋的金属刀叉,日本使用木制的筷子与碗(陶瓷则另当别论)。
这里若是一九一零年,铁制品和砖石建筑本该存在,却杳无踪迹。
难道是因为和据称已锁国的西洋诸国停止了贸易往来,导致技术的进步放缓了吗?或者不仅是在日本,受世界范围的锁国政策影响,全世界的技术革新说不定都停滞不前。
不过,凭此就断定“停滞不前”未免为时过早。
“据说以前有个叫小栗上野介1的幕府官吏出访美国时,带回了一根螺丝钉。”御木本小声对马奎斯说。
“为什么?”马奎斯反问。
“当时的日本,建筑也好,器物也罢,基本都是木头做的。人们从未有过将铁作为标准化零件使用的想法。想必他深受触动。”
“那个人如今存在于这个世界中吗?”
“谁知道呢。”
沿街有座小屋,周围聚集着许多人。
“那是什么?”马奎斯问高田。
“是高札2和放映小屋……与其在下来解释,还是您亲自去瞧瞧来得快。”
小屋的入口敞开着,十来人挤在一起。
“那是……”
前方昏暗的空间里,正在投影着立体影像,却不知是从哪里、又是如何投影的。
影像是海边正被建起的高墙。混着杂音的播报声像是事先录好的,正在说明在横滨筑墙之事。
“幕府会将民众应知的事项,一天数次以这种形式传达。”
比起新闻播报,这似乎更像是官方公告。
御木本知道,在相机历史上,服务于立体视觉的照相机和投影机很早就存在了。
可是,眼前的立体投影并非那种简单的构造。虽然分辨率不那么清晰,但依然是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异质技术。影像在七八分钟后结束,回到开头循环播放起来。
高田递了个眼色,马奎斯和御木本走出小屋。
“马奎斯,倒不如你就在这儿上传视频好了。”
“或许是个好主意。”
马奎斯边走边陷入深思。这家伙该不会当真在想办法实施吧?
夜幕降临前,三人落脚在一家建在小山丘上的客栈。客栈规模很大,招牌上写着“相模屋”。
在宴席准备好前,三人先被安排在侧室等待。
不多时,有人来领他们前往别馆。
途经精心打理和清扫过的庭院,就连花草丛也都修剪得当。踏过形状不规则的步石,他们被带至一间约有三十张榻榻米1大小的宽敞宴厅。
宴厅靠里铺着榻榻米,进门处则铺地板,厅里摆放着四张四人食桌,坐着八名外国人士和十名和服打扮的人。穿和服的人中有三人看样貌似乎是外国出身。而外国人士中,四人穿着海军士官的制服,另四人穿夹克衫,看似是富裕的商人。此外还有一个男人,默不作声地靠里坐着。
别馆建有两层,透过窗户可将海景一览无余。外面早就日头西沉,幽暗的海面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渔火,亦有庞然之物白晃晃地浮于水上,宛若巨船。
此物之于这个世界,与御木本同样格格不入,是本不该存在之物。
“那是什么?”御木本问高田。
“是城船。店人之船。”
“店人?记得你之前也曾提及。”
“以前,我们称外国人士为‘异人,但如今‘异人单指‘店人。”高田解释道,“五十年前,那艘城船驶进了神奈川的海面。”
据说,来访者被称为“店人”,展示了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先进技术。
“要求幕府打开国门的并不只有西洋诸国。”
“那些叫店人的便是如此?”
“正是。”
三人落座。现场的氛围像是一场会谈后的余兴,宾客轻松自在地畅谈着。
马奎斯支起小型三脚架,将相机固定在桌上。
玻璃杯中已斟好了酒,看样子是红酒。
负责暖场的半玉2和地方3两人一组鱼贯而入,向宾客颔首致意,接着,半玉翩然起舞。
御木本素无现场观舞的机会,看不出好坏来。
半玉的舞蹈稍显生疏,但两人身着振袖和服,一个是露草4般明艳的蓝,一个是石榴般深邃的红,倒也摇曳生姿,赏心悦目。
只不过,如今在京都祇园之类的地方怕是也能看到这种程度的舞蹈,御木本心想。
高田或许也看腻了舞蹈之类的接待,并无多少兴趣,继续说明店人的情况。
曾有自称店人代理人的人物要求与日本通商。前任执权旗野正恒在诸国对通商尚迟疑不决之际,抢占先机与店人缔结条约,迅速引进了店人展示过的先进技术。
一是“甲木”,将木材浸泡过特殊液体后再进行锻造,令其比钢铁还要坚固的技术。
一是“强织纸”,在微弱电流的刺激下,能够像人工肌肉般强力收缩。
这两项技术被合称为“木纸技术”。此外,店人还提供了影像投影机等技术,就是此前在小屋所见之物。
御木本和马奎斯面面相觑。
那些人难道也来自未来?若果真如此,他们显然不是来自我们的时代。
然而,他们给予的似乎仅仅是应用技术,没有足以引发产业革命的基础技术。
也就是说,幕府将不得不一直依赖店人。
江户在约五十年前就开始了人形木制机器——木徒的生产。
“木徒?”
“两位很快就会亲眼目睹。”高田神秘兮兮地说。
“江户有能够与这种技术等价交换的东西吗?”马奎斯问。
“在这方面,在下所知不详。不过……”高田皱起眉头,“令人困惑的是,有离奇的流言蜚语在一些人中传播。他们认为幕府和店人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我们见不到那些叫店人的家伙吗?”
“如您所见,店人得到幕府的允许,将城船锚于台场1。他们基本不会露面。不过,您看,坐在里面的那个人就是店人。”
乍一看,那男人就是个身穿西服的日本人。虽被称为“异人”,却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若非要说有什么古怪,则是他手里拿着黑色护符模样的东西,正看得出神。他对舞蹈似乎没有兴趣,也不与别人交谈。
马奎斯耳语道:“阿御,那个叫店人的家伙……”
“是啊,错不了。恐怕和我们同样来自未来……或者应该说来自其他世界。你作何打算?”
“我还不知道。拙劣地隐瞒我们的情况说不定会起反效果。我也考虑过还会有其他人来到这个时代的可能性,但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大张旗鼓地进行干涉。”
半玉的舞蹈在不知不觉间结束了。一名中年男子点头哈腰地走入舞台。
“小的长仓,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各位贵客,小的知道诸位今日前来,都期待能一睹敝店淡红藤的舞姿。奈何突生不便,真叫小的万分惶恐,倉促中为各位安排了代演者,其表演绝不逊于淡红藤之舞,敬请欣赏。”
说完他便退了下去。
不多时,有魁梧奇伟者,着华衣美服,悄然入场。
然而,来者并非人类。
木徒之舞
“傀儡人偶?”御木本喃喃。
高田没有回答,见御木本面露惊色,脸上浮出笑意。
傀儡衣饰之下可窥见的手臂、腿脚、胴体,皆呈现简单舒缓的曲线。表面鲜红的涂漆被擦得明光烁亮。
人偶手持折扇,戴般若面具2,款款而舞。
其动作之流畅,与人一般无二。因无半点声响,可见并非由发条机关驱动。若说其中玄机如同文乐——人形净琉璃3般从背后加以操纵,上方却又不见提线。
若去江户,或许会看到离奇之物——纵然御木本有此期待,却也想不到会目睹如此异物。
舞蹈缓急有序,渐渐加入激烈的动作。
既無歌咏,也无诠释,以一举一动将女性不知何去何从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那表达虽阒寂无声却胜于雄辩。
御木本与马奎斯都看得入了迷。不光他们,连同高田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将视线从那美妙的存在上挪开。
不知不觉间,舞蹈终了,人偶静止在舞台中央。
人偶的胸部陡然开裂,向左右打开。一名女子容身其中。女子没有摘下遮面的般若面具,曲身深施一礼。
四周掌声雷动。
操纵人偶的女人背对掌声退出舞台。
“这就是先前提及的木徒。”
“原来如此,真是精妙绝伦。”御木本由衷叹服。
众人对舞蹈交口称赞之际,一名男子自宴厅后方现身,所穿羽织甚为朴素。有几人察觉,欲正坐相迎,被他制止。男人在空着的上座落座。
“那便是旗野大人。在下来引见。”高田领着马奎斯和御木本走近旗野。
“旗野大人。”
“哦,高田,你回来了。”
“这两位是我的客人,马奎斯阁下和御木本阁下,来自澳大利亚。”
“是吗。还请先尽情享受当下,今夜无需繁文缛节。”
旗野笑容满面地对两人说。这便是拥有幕府最高实权的人。御木本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对方看来并不拘泥于形式,于是他深深垂首致意。马奎斯也有样学样。
“您错过了难得的木徒之舞。”高田说。
“长仓向我谢罪说,今天淡红藤出不了场。”
“好在代演的木徒表现出色,超出预期,大家都称赞不止。”
旗野冷不丁用英语问道:“马奎斯阁下是吧,觉得江户如何?”
“还行。”
这措辞令御木本心惊胆战,旗野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
“皆因品川不过是江户边缘,仅是落脚于此还谈不上见识过江户……说起来,听闻澳大利亚似乎提出了白澳政策1?”
“这正是我深感拘束,与身边这位阿御逃离至此的原因。”
“唔,不过,我看这并非你们来此的真正理由。”
旗野面露浅笑,言语却咄咄逼人,御木本只觉得额上冒出了冷汗。
“是切腹,我想看切腹。”
“……切腹并非当热闹看的东西,不过——如今的世道风波再起,或许很快就有机会让你见识。”旗野用试探的视线打量着马奎斯和御木本,“我近来也实在是世务缠身,许久未曾和异国人士交谈。即便是在品川这里,不也能看到不少新奇之物吗?”
“是,方才所见的木徒便是。”马奎斯这次回答得坦率。
御木本从现场的气氛意识到,若是过于拘谨,难免遭人轻视。虽说对方是幕府的中心人物,但既然凭借异国来客的身份被以礼相待,或许自己也该适当参与谈话。
“旗野大人,不知可否向您讨教一事?”
“可是御木本阁下?但说无妨。”
“诸位武士为何无人佩刀?”
“前任执权旗野正恒,即家父——颁布了刀枪禁止令。江户的治安靠木徒便足以维系。”
“说来,这木徒究竟……”
高田代为解释。据他所说,木徒的四肢由“强织纸”驱动。由店人赋予其自律性智能“个灵”,与人类缔结契约后共存。与木徒交换契约、拥有从内部操纵木徒技能的人类被称为操士。
除跳舞的木徒外,还有专供富商鉴赏的木徒,服务于奉行所等公权力机关、供与力2使用的木徒等,大小和特技都五花八门。
“要说巨人木徒,我们此前在大名行列中见过。”马奎斯说。
“啊,想必是尾张一行。不错,那是城木徒。当今世上恐怕再无能与之匹敌的强大武器。强化过的甲木耐火抗烧,因而木徒甚至可以用于灭火,是适合大名扬威曜武之物。由于力量太过强大,规定一国只能拥有一台城木徒。当然,幕府自身并不受此限制。”
“可是,再怎么巨大,一旦被大炮——火炮击中,还是会损毁的吧?”御木本问。
“火炮的炮弹根本无关痛痒。对付那种程度的攻击就像拂去骚扰的苍蝇一般。”旗野呵呵地笑着,“带来木纸技术的是店人不假,不过发展、改良此技术的乃是江户的工匠。可以说工匠们已臻木纸工艺的化境。能工巧匠得享厚遇。”
高田说:“旗野大人,卑职明日还要与独立舰队会晤,差不多该……”
“唔。”旗野沉吟片刻,“马奎斯阁下和御木本阁下也一同前往如何?对二位而言不也是良机吗?”
“如此甚好。”高田回答,却不明白旗野何出此言。
然而,执权的话不容置疑。
“二位意下如何?”
“希望务必让我们同行。”马奎斯神采飞扬。
独立舰队
当晚,马奎斯等人留宿在品川驿站。
第二天一早,三人便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高田与旗野密谈至深夜,不知何故,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位也将与我们同行。”高田介绍道。
“我是操士九鬼推子,请多指教。”
是昨日献舞的女子,旁边站着昨夜的红色木徒。
“这是我的搭档,‘深。”
木徒微微颔首。看来即使无人搭乘它也能动。
“这位是马奎斯,我是御木本。”
“嗬,马奎斯阁下好高大啊。”推子微笑着,大大咧咧地仰视马奎斯。
推子的身高在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以这个时代的女性而言已属高挑。她穿着空手道服式的衣服,纤细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年纪看上去只有二十出头。
“据昨天得到的消息,近来在前往横滨的大道上,有不逞之徒专门瞄准外国来客下手。”高田神色不安地说。
“不逞之徒?”
“就是之前提过的畴昔武士那伙人。在下虽也会些武术,但身为幕府官吏不能用刀,这也是以防万一之举。”
高田说着,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细长木刀。
“……原来如此。”
“按说两位身为幕府的客人,我们理应提供护卫才是,奈何人手实在不足……”高田解释道。
“两位带什么武器没有?”推子问。
“没有特别准备,”马奎斯回答,“不过阿御精通武术,我委托他做我的护卫。”
“既然如此就轮不到我们出场了。”推子说,似乎有些兴味索然。
“不不,可以的话请务必同行。”马奎斯对推子和近距离观察木徒都充满了兴趣。
“这样啊。请您放心,哪怕畴昔武士人多势众,也不是‘深的对手。”自称推子的女孩露出无邪的笑容。
昨夜所见的轻盈舞姿,若化作武术发挥出来,威力恐怕着实可观。精通武术的御木本可以轻易地想象出来。
“不过,如果敌人是真刀真枪地杀过来……”
御木本不由得嘀咕了一句。
“您怀疑我的能力?”
木徒发出声音。
木头疙瘩说话了?虽然已听闻木徒能口吐人言,御木本还是冷不丁吓了一跳。
声音是中性的,硬要说的话更偏男性一些,但和人类的发声方式不同。不曾见它嘴动,不知到底是如何发出声音来的。
但想来,智能手机和扩音器不也如同在说话的金属和塑料吗?木徒少不了装有机械机关。只因为不知其底细,才会觉得不可思议。
近距离看木徒,只觉得相当庞大,约有两米来高。
“并无此意……不过你的武装呢?”
“我就是武装。我的特技并不仅限舞蹈。若不信,不妨以刀相试。”
“‘深阁下,没时间试了。”高田劝道,“木徒也会在奉行所当差,维持江户的治安,还会担任要人的护卫,两位尽可放心。慎重起见,两位也请佩上此物。”
高田递出木刀。刀身比看上去重。
遇上拿着真家伙的对手,靠这玩意儿能赢吗?御木本决定请高田帮忙准备一根结实的绳子,好缠在腰间。
御木本的不安并未消除,但一行人还是出发了。高田、马奎斯和御木本依旧骑马,推子坐在“深”的肩头,向横滨村行去。那里离品川驿站不足两小时路程。
横滨村就在两人上岸地点偏南的方位,当然,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高田。
御木本见木徒轻松就能跟上奔马的脚程,不免惊叹。推子坐在木徒上毫不颠簸,她的长发随风拂动,看上去比骑马更为舒适。
“马奎斯阁下能来真是帮了大忙。”高田说,“独立舰队的立场有点复杂。他们虽迫于所在国压力逃亡而来,但毕竟有别于希望归化日本之人。我方虽愿坦然接纳他们,但也不想招致诸国的反感,更何况他们还拥有武力。要求其解散虽也未尝不可,但那是谈判最后祭出的杀招。”
说着,他苦笑起来,“这次乃是定期会晤,并非紧急情况。幕府中也不乏外国出身的官员,可正如我此前所说,舰队提督年轻气盛、难以取悦。他似乎将投靠幕府的外国人全都视为背叛者。若能有他国人士以第三方的身份参与进来,场面或许会有所缓和。”
看来对幕府而言,独立舰队是一种负担。
“不过,对方会作何反应呢?我们贸然加入,他们不会介意吗?”御木本问。
“就算被拒绝,两位能近距离见识一下独立舰队也没有损失。”
御木本已习惯了驭马而行。
策马沿着绮丽自然尚存的海岸线驰骋,真叫人快意当前。
约一个半小时后,一行人抵达横滨村,比预想的要稍早一些。
“横滨村里住着原本就生活在当地的日本人,以及已归化日本的外国人。”高田说明道,“港口往这边走。”
横滨的港口并不大。
“这儿没多少外国船只啊。”马奎斯说。
“由于很多国家闭关锁国,入港的船很少。大半船只都属于那边的独立舰队。”高田指了指。眺望远方的海面,只见舰队中船帆鳞次栉比,有很多竖着烟囱的蒸汽船,烟囱和船帆并用的船只也不少。
以舰队而言,三十多艘帆船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杂乱无章,集结起来却也蔚为大观。其中半数以上都是装备着炮塔的军舰。每条船上都无一例外地飘扬着蓝底纯色的旗帜。
一行人坐上小船,驶向旗舰“因弗内斯1号”。那是一艘大型铁甲舰。
“幕臣高田在此,如约前来会见提督!”当小船靠近旗舰时,高田大声宣告来意。
“那边几位是?”甲板上的军官问。
“是护卫和来自澳大利亚的新闻记者。希望能允许他们同行。”
“请稍等片刻。我去向提督和舰长确认。”
他们在小船里等了约莫五分钟后,那名军官的声音再次传来。
“允许登船。但木徒和操士除外。”
高田带着歉意看着推子和“深”。
“这也在预料之中。船内想必不会有遭遇歹人的危险,我们先回横滨村等候。”推子爽快地接受了。
马奎斯他们则顺着被放下来的绳梯登上甲板。
在甲板上干活的船员有欧美裔、非裔、亚裔,服饰多样,风貌各异,可见的确是混合而成的队伍。
尽管如此,也看得出他们在停泊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军服上的污渍和开线使得流浪的处境无所遁形。这么看来,全员还能保持严明的纪律简直就是奇迹。
一名体形偏瘦的年轻军官現身敬礼相迎。
这个男人就是提督?看起来年纪不过在三十前后。
“劳提督亲自迎接,诚惶诚恐。”高田鞠躬还礼。
“高田先生,既然有客人同行,不事前知会一声,会令我们很难办的。”
被称作提督的年轻军官虽然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但似乎也不是那么为难。
三人被领至舰长室,高田重新介绍马奎斯和御木本。军官也以霍拉肖·麦克阿瑟之名自报家门。再加上舰长,双方会晤兼提前的午餐会正式开始。全员都说英语,无需借助翻译,乍看之下,会晤进展顺利,实则陷入了僵局。
提督说明独立舰队的现状,提出来自舰队村的要求。外侨对“横滨墙”的建起深感不安,希望能立即拆除。
高田则表明幕府对舰队村日益扩大深感为难的立场,提出鼓励归化的措施。
他们当着初次见面的人似乎有避而不谈的话题,不过大致情况还是能推测出来。
独立舰队的“筹码”似乎是以炼铁为中心的技术。众多优秀的民间技术人员都离开故国前来投奔。
可是,对从店人那里得到了木纸技术的幕府而言,并没有急于发展炼铁技术的理由。特别是海外诸国纷纷闭关锁国的当下,全世界的产业革命都陷于停滞。
哪怕是这支舰队本身,放在一九一零年来看也很落伍。除铁甲船外再无铁船,帆船占半数以上,与其说是二十世纪,倒不如说还停留在十九世紀的水平。他们的服装也一样,产业和文化总是密切相关,一旦产业得不到发展,时装的进化便也放缓了。
御木本被谈话以及从中能推测出的事实所吸引,但马奎斯除了一如既往地拍摄视频,就是在强忍困意。
提督看似信赖高田,主张上却寸步不让。
会晤在约两个小时后结束。
对高田而言,虽然看似没有进展,但好在本来就不存期待。不过,御木本注意到提督脸上明显流露出焦躁和不满的神情。
三人乘坐“因弗内斯号”上的小船返回横滨港。
“麦克阿瑟提督似乎是位很有毅力的谈判者。”
“是啊。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被委以指挥三十多艘船只的重任。”
“不过,提督好像就快失去耐心了。”看来马奎斯也在仔细观察。
“这帮人不会突然对江户发动攻击吗?”
“不可能的。虽非我们故意为之,但从结果来看,平民聚居的舰队村就相当于人质。他们根本无处可去。如今,这已经成了看谁更有耐力的问题。提督迟早会压不住平民的不满,因为那本就是来自各国的乌合之众所组成的临时据点。我们只需要在他们下决心解散独立舰队之前耐心等待。”
“刚才这番话也可以写入报道中吗?”御木本尝试仿效记者发言。
“无妨。幕府无需隐瞒任何事。”
此刻时辰刚过中午。
“在下要回品川驿站,请允许在下继续与两位同行,之后再领两位游览江户。”
畴昔武士的袭击
与推子、“深”汇合后,三人再次以马代步。
“两位为何来江户?”推子问马奎斯。
“来观光。”御木本代为回答,但一片苦心立刻遭到了背叛。
“我想看切腹,”马奎斯堂而皇之地回答,“但听说武士刀被禁止了。”
“什么,这就是理由?”推子虽然吃惊,但还是笑了出来,“眼下世道动荡,切腹、断手、砍头,没准你很快就能看到。”
看着推子认真的表情,御木本只觉得不寒而栗。旗野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年轻的女子,见过的腥风血雨或许比我还多。
推子的话很快就得到了证明。
他们刚行至横滨村的尽头,突然从林中窜出五六条人影,皆拔刀相向。
“异人,纳命来!”
“‘深!”
贼人与推子几乎同时放声高喝。
推子跃下“深”的肩头,“深”上半身门户大开,推子飞身而入,好似被瞬间吸入般容身其中。
“深”向前迈进,猛地伸出巨臂。
只听几声脆响,对方使出浑身力气同时劈斩而来的三把真刀被它用前臂弹开,不费吹灰之力。
木徒的甲木——强化木材刀枪不入。没想到“深”的话竟也在此得以验证。
马奎斯先是愣了刹那,随即就用手上的相机拍摄起来。
这家伙没救了,明明自己就是对方的目标。这究竟是战地摄影师忘我拍摄的执念使然,还是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袭击者的企图?
“马奎斯,这伙人可是冲着你来的!”
“我知道。”
御木本强忍对自己多嘴的后悔。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下马支援“深”。最终他还是跳下马来,从腰间抽出木刀,握在手中。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
使真刀的武士之一从背后靠近,冷不丁挥刀斩来。
“异国败类受死!”
御木本条件反射地将刀身向右格挡。对手比现代人矮小,御木本在体格上占据优势。
不过,接二连三劈来的可是真正的利刃,这令御木本体内瞬间充满了肾上腺素。他当然也精通剑道。
手中木刀并非普通的木刀,似乎是经过强化处理的甲木,无惧斩击。
对方应该没有料到会遭到这种程度的反击,御木本觉察到了对手内心的动摇。既然如此……
那就打乱对招的节奏,接连突刺对方前胸。被刺中的武士发出呻吟,瘫倒在地。
御木本分身乏术期间,“深”以舞蹈般流畅的动作,顷刻间便将三名打头阵的武士打趴在地,此时正与剩下的三人对峙。
敌人全在这了吗?
御木本环顾周围进行确认。
树影间露出了一根枪管。
“危险!”御木本大叫。
枪声响起,另有一声脆响叠于枪声之上。
御木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霎时又是一声枪响,亦有清脆声音相随。
另一处树荫中似乎也有埋伏。
御木本这才恍然大悟。
“深”的手臂挡在他的眼前,从关节处可稍微窥见高密度的伸缩软管……强织纸。
它原本在三米开外,瞬间移动至此,冲子弹飞来的方向伸出手臂,调整上臂木板的角度,形成倾斜装甲1弹开子弹。如此惊人的反射神经,远非人类可及。伴随着火药味,一股淡淡的木香飘散开来。难道子弹嵌入了木板?
身后,马奎斯仍手持相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来,“深”的手臂同时防御住了从两个地方射来的子弹。
“深”的上半身左右分开,推子从中跃出。“深”警戒着四周,摆出保护马奎斯和御木本的姿势。推子则左右腾挪着奔向树林,舞动类似短警棍的木棒。呻吟声响起,紧接着,躲在另一树荫下的开枪者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推子自身似乎也是位足以与远程武器匹敌的高手。
四下再无声响。
“受伤了没?”推子问马奎斯。
“……这些人是?”
“抵抗刀枪禁止令的武士们……畴昔武士。”高田喃喃。
“此处危险,跟我来。”推子催促着,语气里有着不容分说的强硬。
三人随她走进通往山丘上的羊肠小道。
异人馆
推子引三人沿坡道上山,途中设有哨岗。
站岗的是两名男子,见有人走近本来充满戒备,但看到推子和“深”后站直了身子。
高田神色不安,这不仅是因为刚从袭击中逃脱的缘故。
可以感觉得到,他们正在被带往某处。
“‘深,你……”御木本发出惊呼。
“深”的体色不知何时已从赤红变成了深紫。
“我体表的颜色可以在红、蓝、紫中变化。”
“就像绣球花2一样。”
“正是。”
御木本感到木徒的低语里带着笑意。
“顺带一提,我的名字‘深便是取自‘深色——即‘深紫之意3。所以这是我本来的颜色。”
“‘深本是忍者木徒。”推子说明。
“真巧,我也是忍者的后裔。”
一行人往山丘上攀得更高了些,只见树林环绕中,一座绿瓦的西洋公馆分外雅致。白墙砌成的两层公馆内外,十来名服饰各异的人穿梭忙碌。其中六成是日本人,但异国出身的人也不在少数。宅邸占地广阔,旁边还有几间工房模样的小屋。
三人被领进一间西式客厅,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正等候在内,推子与他们小声交流了几句,很快就向马奎斯他们转过身来。
“此处是数个异人馆之一。如今被所有者提供给我们作为据点使用。”
“‘我们是指?”
“野菊队。”
“野菊队……佯装义贼,实与幕府作对之辈!”高田不禁呻吟,“听闻他们愚弄代官1,作恶多端。”
他意欲起身,却被一名男子摁住肩膀,按回椅子。
“那不过是幕府的一面之词。”推子冷静地回应。
“……推子姑娘,你欺骗了我们?”御木本立刻戒备起来。
“算是吧。不过那位的骗术更为高明。”
推子看向高田,高田显然颇为狼狈。
“高田先生,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畴昔武士的目标吧。”
“我是奉旗野大人之命……没想到真会遇上伏击。”高田支支吾吾地说。
推子无视他的辩解,对马奎斯和御木本说:“两位是未来人吧。”
“……是的。”马奎斯回答。
“幕府要将未来人全部杀光。”
“怎么回事?”
“因为除店人之外的未来人全是绊脚石。不过请放心,我们并无加害你们之意。首先,想让你们见一个人,这边请。”
一行人跟着推子来到庭院。庭院经过精心的打理,美不胜收。虽然沿山丘建成的阶状平台和几何图案的灌木丛都彰显着意大利风格,但亦有和式的风情雅趣点缀其中。大理石雕像随处伫立,许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诸神。平台上水渠贯行,流水潺潺。
草坪铺就的广场一角,有一株高约十米的大树。
干枯的树干白得晃眼,但见此树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可知并未枯死。
盘曲粗壮的树干上,倚着一台木制人形机器。
御木本察觉到那台木徒并非单纯靠在树上,而是与树融为一体。它的手足和躯干表面均未涂漆,裸露着木纹。手足、躯干的甲木融入白色的树干,宛若被裹住一般,已有爬山虎攀附其上。
“以此形象示人,甚为失礼。”一个深沉的声音响起,“不过此处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声音里带着笑意,“我是真柏。虽是个离不开充电木的懒汉,但应该可以解答你们的疑问。”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店人到底是些什么人?”马奎斯问。
“‘深,让他们看看。”听了推子的话,“深”双膝跪地。
御木本又是一惊。只见“深”的体色不知何时又变成了艳紫色。
推子从怀中取出钥匙模样的物体,插进“深”的后脑,将手探入其中。
待她抽出手来,指尖上有个指甲尖大小的小木片。
“这被称为骨牌。”推子解释说,“是‘深的——店人的本体。确切地说,本体是栖息于骨牌中的意识,我们称其为‘个灵。如果将骨牌調换到其它木徒之中,哪怕是城木徒,也能如这具躯体般行动。”推子迅速将小木片复归原位。
“深”颤栗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店人不是人类,是木徒?”御木本问。
“并非如此。”真柏回答。
“我们在品川驿站看到的店人是怎么回事?怎么看都是人类啊!”
“请冷静,我会按顺序说明。所有的店人皆为‘寄居陪伴会这家公司的客户。”真柏回答,“城船也是‘寄居陪伴会的所有物。大多数木徒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是谁,满足于在此江户生活。但一部分洞悉真相者分成了两股势力。一派肯定了与人类社会的融合,被称为木徒派,也就是我这样的。‘深和我这种想要反抗城船的木徒极为罕见。就我们所知,城船中没有木徒派——即没有我们的战友。幕府渴求木徒的技术,却尚未触及技术的核心。没有相当于脑部与神经系统的‘核体,这躯体也不过是徒有人形的结实木块罢了。在生产的最终阶段,木徒会被送上城船,在那里获得‘核体与骨牌,才算大功告成。”
“正如你们先前所见,人类也可以取代‘核体来驱动木徒。”“深”补充道。
“不寄附于木徒的店人所求何物?”御木本问。
“另一派店人不满足于木徒之躯。我们姑且以活体派相称。活体派使用的躯壳不是木徒,而是人类的肉体。他们用一种名为‘护符之物取代‘核体,将骨牌置入其中,便可操纵人类。你们在品川驿站见到的店人当是此类。他们能够通过视觉直接控制人类,也能操纵连接好的影像投影机和机械。”
“原来如此。”
“木徒也好,血肉之躯也罢,‘寄居陪伴会对店人的唯一要求,就是获得躯体进行活动。他们并不在乎店人寄居的躯体是什么,也不管店人采取怎样的手段,只要店人不单以骨牌的形态存在。这就是双方的交易。”
“你说骨牌是可以更换的,这即是说,店人永生不死?”御木本问。
“不错。只是,若不是使用这把‘管钥来取出骨牌,个灵就会被强制初始化。我们持有管钥之事是秘密,连陪伴会也不知道。幕府绝非店人的盟友。他们真正想要的,恐怕是没有置入骨牌的木徒——空木徒。如此一来,无需店人便可获得力量。然而,基于他们未曾经历‘铁时代,而是停留在‘木时代的现状,他们所能制作的唯有强化前的躯壳——木偶而已。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得不仰仗店人。”
“这不就是智能手机?”马奎斯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
“木徒与智能手机类似。骨牌就相当于SIM卡。”
原来如此,绝妙的类比。
“我还有一个疑问,为何选择江户……为什么是日本?”御木本说出了另外的疑惑。
“没有发生产业革命的国家不是更容易控制吗?”
“马奎斯,你说来这里是想看切腹?”推子问。
“是啊。”
“就不想看看比切腹更刺激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想看!”
“那要不要加入我们?”
“这我还无法决定。”
“听我说,居住在此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反抗幕府的强烈意愿。”
“不是有畴昔武士那伙人吗?”
“他们仅仅是对幕府心怀不满,也因此被幕府所利用。他们甚至被自己的主公所抛弃,并不具备独立行动的能力。”
“浪人不是独行侠吗?”
“浪人只是在寻觅下一个主公,并非独立于世。”御木本插嘴道。
“这样啊。”
“对了,我有一事请教,你们是否认识名为麦克阿瑟的男人?”真柏问御木本。
“啊,是说霍拉肖·麦克阿瑟吧,独立舰队的提督。”
“那么名为佩里的男人呢?”
“这家伙就叫佩里,马奎斯·佩里。除了他,我不认识其他佩里。”
“一个也不认识?”
“不认识。”细碎的疑问如泡泡般浮上御木本的心头。马奎斯什么时候说过他的全名?
“原来如此……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真柏的语气就像是结束辩方发问的律师,“没什么,就是有一点儿好奇。”
找补似的辩解了一句后,真柏陷入沉默。从木徒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情绪。
“马奎斯、御木本,如果你们肯帮助我们,哪怕是在这个世界,也能找寻到生存的意义。还有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深”说。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在下?”高田抗议地喊道。
“既然你也知晓了秘密,断不能放你离开。”推子回答,“就算让你回幕府去,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有可能性命难保。不过……”
“什么?”
“你就不曾对当今这位旗野的做法起过疑心吗?”
“……”
“此外,旗野本身也很可疑。”“深”说。
“你什么意思?”
“旗野或許是被核体移植的店人之一。当然,这不是全体店人的意见。恐怕是活体派将店人寄附在了旗野正臣的身上。不过,基于现状尚无确切的证据。”
“你说旗野大人不是人类……而是店人?”高田颓然垂首,一言不发了。
马奎斯考虑了一会,提出要留在野菊队。
“没问题吧,阿御?”
“反正你是老板。”御木本回答,“不过,选择留在这里,就意味着与幕府为敌,你考虑清楚了吗?”
“是的。”
这时,一名男子走了进来。
“有缘何处不相逢啊,高田先生。”
“……霍拉肖阁下?您背叛幕府了吗?”高田大叫起来。
闯入城船
“此言差矣。我从以前就和野菊队保持着联系。”
“在独立舰队,霍拉肖不让你登船,原来是在演戏啊。”马奎斯诧异地说。推子笑而不语。
“这也是迫不得已。我方的要求没被接受,侨民们面临危机。”
“危机?”
“就是围住舰队村的高墙。”
“在下不是解释过了吗,那是为了保护外侨而建。”
“高田先生,你应该也知道那不是事实。为何需要筑起那样坚固的高墙?你在幕府里应该也听过有关外国出身者的传闻。那道墙实际上是为了禁锢所有的外国人。”
高田闷哼一声,缄默不语。
“不过……一旦与野菊队合作,独立舰队就算是与幕府为敌了。”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霍拉肖长叹。
“高田阁下若肯加入我们也无妨,意下如何?”推子笑嘻嘻地问高田。
高田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异人馆旁设有简朴的客舍,马奎斯他们便住了下来。
就这样过了两日。
马奎斯渐渐迷上了勇猛果敢的推子。御木本也同样被推子的领袖魅力所吸引。或许,圣女贞德也正是如她这般的存在。
御木本决定向她坦言一事。
“推子姑娘,这里和我们所知的过去完全不同。所以,虽然可能没多大意义,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段历史。”
“是什么?”
“我们称这个时代为‘幕末。”
“‘幕末……”推子重复着这个词,“幕府的末路。好词。”
“是啊。准确来说,现在应该是幕末的约五十年后。对于你们而言,幕末能否到来,就要取决于你们自己了。”
御木本向她说明了萨长同盟1的事迹——出身强藩的豪杰同心协力,倒幕成功,
“御木本先生……萨摩和长州两藩已不复存在了。”推子伤感地说。
“你说什么?”
“两藩均被幕府讨伐,如今已沦为幕领,成了幕府的直辖地。”
旗野竟未雨绸缪至如斯地步?
“高田说过,野菊队的首领是毛利2家最后的幸存者,是真的吗……”
“……那我也告诉您一个秘密好了。诚然,我便是那毛利家最后幸存的公主——的侍女。”
御木本险些惊叫出声。见状,本来笑意盈盈的推子严肃起来。
“若说还存在能令‘幕末成真之物,唯野菊队莫属。”推子望向御木本的眼中充满决心。
“……”
为动摇幕府、召集野菊队的支援力量,推子整日奔走于各地,不过偶作喘息时,曾和马奎斯一同骑马外出。御木本身为保镖本该随行,马奎斯却笑着以“没必要”为由拒绝。在御木本看来,马奎斯之所以选择与野菊队共同行动,多半是为了推子。
按说,霍拉肖若无登陆许可不能上岸,但连日来他似乎都逗留在异人馆中。每每与高田撞见虽然气氛尴尬,但早就对幕府方针心存疑虑的高田貌似也已暗下决心。
野菊队与志同道合的组织通力合作,开展反抗幕府的活动。
总人数虽是秘密,但光是出入异人馆的人员数量也在百人前后。
“你还拍不拍切腹了?”御木本打趣地说,“这几日内他们似乎要干什么大事。”
果不其然,当晚推子就召集主要关系者和各组组长,召开作战会议。
“我们要攻击店人的城船。”推子宣布。
“未免操之过急。”马奎斯表示担忧。
“虽说是攻击,但并不以破坏城船为目的。我们想得到确切的情报,弄清店人活体派到底在做什么。”
“‘深,你不也是店人吗?”马奎斯问。
“包含我在内的木徒都对城船内部情况一无所知。木徒的躯体和强织纸是在各地制作完成后再运上城船的。据我们推测,躯体的强化处理、核体的安装都在城船内进行。完成后的木徒会被置入临时骨牌,移动至幕府的设施,在那里被换上正式的骨牌,与特定的世家缔结契约,获得最初的意识——这就是所谓的诞生。”
“原来如此。那么,作战的步骤呢?”
“让独立舰队的炮舰在城船周围进行威吓射击,以作佯攻。别动队趁机潜入城船。问题在于,尚无接近城船之法。”“深”说明道。
“毕竟没有潜水艇。”御木本嘟囔着,也不知道是冲谁说。
“潜水艇是没有,但要说办法嘛,还是有的。”马奎斯得意地笑了。
御木本察觉出了马奎斯的意图。
“喂,你该不会……”他朝马奎斯耳语,“打算动用‘萨斯奎汉纳号吧?那艘船可是我们最后的王牌。”
的确,迷彩装甲护板应该能派上用场。可是,所有的必要装备都在那艘船上,都是一旦丢失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获取到的东西。当然,可以事先将它们转移至别处。但即使如此,御木本也不甘愿将船置于危险的境地,那可是他们与原来世界的唯一纽带。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我们现在就是字面意思上的上船容易下船难。”
“……”
既然马奎斯心意已决,那也没办法了。
“马奎斯阁下?”推子出声催促。
“用我的船便能安全地接近城船。”
“有这样的船?那真是帮了大忙。马奎斯阁下和御木本阁下无需参与战斗,用照相匣子记录我们的行动就可以了。”推子说。
之后,他们讨论并决定了具体的作战步骤。
行动时间定在翌日日落后。这几日海上起雾,还是早点采取行动为好。
次日一早,马奎斯与具体实施行动的小队乘坐小船,避开幕府耳目,暗中驶向独立舰队。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高田,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这几日里已对推子心悦诚服,他与众人约定回幕府暗中协助野菊队。
双方统一口径,就说高田虽被野菊队所擒,但凭一己之力逃了出来。
马奎斯用智能手机叫来“萨斯奎汉纳号”。
看来自动回避模式一直尽职尽责,十几分钟后,“萨斯奎汉纳号”便毫发无伤地现了身。据马奎斯称,船体若接触过任何物体,他都会得到通知,既然没有,则表示安然无事。御木本与船重逢后不仅感到安心,更生出怀念之情,这或许是几日来看了太多超出认识之物的缘故。看来,我终究是个现代人,他想。
霍拉肖等一众独立舰队的士兵,以及推子等野菊队众人,目睹“萨斯奎汉纳号”依照马奎斯的操作活动,惊叹连连。
马奎斯将无线电对讲机交给霍拉肖,说明使用方法。这样就能在作战过程中保持联系、互相配合。
运气不错,今夜海上依然雾气弥漫。
依照计划,独立舰队中的中型铁甲战列舰“塞米拉米斯1号”和“萨斯奎汉纳号”兵分两路,接近泊在品川海面的城船。
城船通过长长的码头与陆地相连。码头用店人的技术建成,长约三百米。
虽然雾气有利于接近城船,但御木本還是感到一丝不安,“塞米拉米斯号”能发现城船吗?
但当“萨斯奎汉纳号”绕行接近品川海面时,他的不安烟消云散。城船那即便在雾中也格外显眼的巨大白色船体浮于海上,全长看上去约有五百米。
与“城船”这个名称相反,它只有庞大的体积和存在感与城池相似,其外观由平缓的有机曲线构成。表面可见类窗之处,却无一丝光亮透出。
两排八个烟囱般的结构物喷吐着白烟,令人联想到寒武纪的异形生物。
既然抛锚停泊在此,这烟囱想必非行船所需。御木本推测城船可能与工厂相似。
推子、“深”、马奎斯和御木本乘“萨斯奎汉纳号”靠上离城船尚有些许距离的码头支柱,露出海面的柱高接近八米。
“萨斯奎汉纳号”的迷彩装甲护板确实发挥出功用,披上了周边环境的影像。借助这场雾,十五米开外仅靠肉眼难以发现。虽然不知道店人使不使用类似于雷达的技术,但“萨斯奎汉纳号”的隐形性能应该也有所贡献。
码头支柱无处落手,“深”抛出准备好的系绳钩爪。
“深”的身姿仿佛融入黑暗之中,体色已变成近黑之紫。
四人攀绳而上,藏身于码头栏杆的阴影中。马奎斯操作“萨斯奎汉纳号”暂离码头,启用了自动警戒模式。
码头宽约十米,即便是城木徒亦能通行。
城船周围没有人影。四人按兵不动。
根据“深”的情报,木徒的出货一日两次定期进行。很快就到出貨时间,等到有人进出时,便是可乘之机。
果不其然,等了十五分钟,从城船的舱口走出四台中型木徒。
负责看守的是两名人类,以及与人类等大的木徒。
“好,看来木徒的‘出货开始了。”推子说,“马奎斯,让他们开炮!”
“明白!”马奎斯解下挂在腰间的无线对讲机拿在手里,“霍拉肖,就是现在,开炮!”
几十秒后,如雷的炮声响起。“塞米拉米斯号”的十四英寸1口径达尔格伦炮2开始了炮击。
“这家伙!行事也太夸张了……早知道就该事先叮嘱他别对准码头。”
不过,以达尔格伦炮的直击威力,恐怕没伤到码头分毫。
不管怎么说,人影和木徒为了确认炮击情况,都离开了舱口。
“上。”推子低语,四人直奔舱口。
舱口内部像是仓库,做好了“出货准备”的木徒林立其间,形状大小各异,有数十台之多。
三条通向不同方向的通道从仓库延伸出去,但没有任何文字标识。
“这边走。”
“深”示意走其中一条。或许它还存有模糊的记忆。“深”似乎是基于本能的信心前进,另外三人则沉默地跟在后面。
但城船这庞然大物的内部有如宽广的迷宫。所幸与船的大小相比,船内的人类和木徒极少。
走廊使人联想到医院或研究机构。走了一会儿,出现了一个个连续的小房间,与走廊以玻璃相隔。
“看那个……”
房中有五张手术台模样的床,上面有五名男女赤裸着身体,脸朝下趴着。三男两女。
有人影出现在房中。
四人躲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我头一次见。”“深”嘟囔着。
御木本知道答案。
那人影是用金属和塑料制造而成的木徒。半球形的头部与仿照人类制作的木徒有着明显的不同。
“……在我们的世界,那东西被叫做‘机器人。”御木本回答。
“机器人”似乎正用四根纤细的金属臂在男子的脖根处植入着什么。
“那是活体派的家伙们?”
“不知道,可能是和我们木徒性质截然不同的存在。”“深”怏怏地说,“不过至少确认到了在人体中直接植入核体的事实。”
“没错。马奎斯,你在录吗?”推子向马奎斯确认。
“嗯……”
“作为通商的回报,活体派店人真正向幕府索求的,是人类的血肉之躯。”
“恐怕是这样。”“深”回答,“以下是我的推测,店人曾经也应该拥有过血肉之躯,但最终还是舍弃了作为生物的肉体,以人造的躯体去享受半永久的生命。然而,他们忘不了一度抛弃的肉身的感觉。可能店人所在的世界里,拥有肉身的生命已经灭绝,故而他们才移居至人烟浩穰的这个时代来。”
“该回去了,”推子提醒,“要是撞见其他家伙就麻烦了。”
“那里的人类怎么办?”马奎斯看向躺在床上的男女。
“眼下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推子咬着嘴唇,“只能再等待机会。”
四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舱口。
“看来是不会轻易放我们回去了。”马奎斯喃喃自语。
通往码头方向的雾中,巨大的城木徒如铜墙铁壁般挡住了去路。
城木徒
那巨人全高约有三十米。
“‘萨斯奎汉纳号呢?”
“快看那边!”
码头下,“塞米拉米斯号”被四艘船团团围住。
“是幕府的船……还装备了武器。”
单凭没有武装的“萨斯奎汉纳号”能否突围成了未知数。
“啊!”马奎斯拿出智能手机确认屏幕,“‘萨斯奎汉纳号正受到攻击……被击中了。可恶,它现在动不了。”
在船只如此密集的情况下,‘萨斯奎汉纳号无所遁形。
这样一艘对盘查喊话毫无回应的船,必然会遭到攻击。
“既然如此就只有正面突破了。”推子沉着地说,“交给我和‘深吧。”
“喂,要和那玩意儿战斗吗……”
“我们能应付。”说着,“深”的上半身打开,推子飞身跃入,两者浑然一体。
两台木徒无言地对峙着——但双方的大小实在是天壤之别。
先发制人的是城木徒。它的右手劈空而来,势要将对手拍个粉碎。
它的速度之快,难以想象竟出自如此巨大的身躯。但要论迅敏,还是“深”更胜一筹。
“深”向左闪躲。码头的栏杆吱嘎作响,仿佛摔跤场或拳击场上的围绳。
御木本回过头,城船中并没有援军出战,舱口已完全关闭,果然唯有前进一途。
第二、第三波攻击接连袭来。见挥臂赶不上“深”躲闪的速度,城木徒改而出拳。
“深”避开了第二波攻势,却被第三波攻势中的左拳击中左足,弹飞到后方。它在空中变换姿势,稳稳落地。
“深”反手探向身后,抓住安装在背上的某物。御木本只见微弱的火花飞溅。
城木徒左足大步踏出,用右足飞踢而来。
“深”大幅跳起,几乎跃过城木徒,同时以迅雷之势,在空中连掷手中物三次。原来是手里剑。
城木徒虽回过身来,但随着轰鸣之声,左膝跪地。想必是自关节处露出的未被甲木覆盖的部分被打中了。
“深”迅捷地以此膝落足,再度跃起。跳跃的顶点与城木徒的脑袋同高。
瞄准城木徒的脖根,“深”挥出左拳。
一击即中。待“深”落地,城木徒已完全沉寂。
马奎斯录下了战斗的全过程。
“了不起,真的打倒它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走。”居于“深”体内的推子招呼马奎斯和御木本。
三人跑过码头。
然而前方的陆地上,灯火纷至沓来。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御木本呢喃。
果不其然,是官用灯笼的火光。
“南町奉行1所官差在此,还不束手就擒!”
八台由与力搭乘的木徒,手持十手1摆开阵势。电磁十手上火花微溅。
其后还有持十手的冈引2和拔刀的武士共二十余名,闹哄哄地挤在码头上。
推子横眉怒目,瞪着幕府的武士们。
“马奎斯、御木本,快逃!无论如何要将证据带给野菊队!”
随着这声大叫,推子他们飞身扑向幕府的木徒。
“还敢顽抗!”
御木本看向城船方向,也有十台左右大大小小的木徒正向他们逼近。
已无路可逃,唯有一处可去。
“阿御,跳!”
“噢!”
两人自码头纵身跃入漆黑的海面。
切 腹
海水冰冷。两人拼命划水,却是无用的挣扎。
马奎斯和御木本被拖上幕府的船,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
浑身湿透的两人被马驮着,押往江户城内。
江户城——皇居的石墙并不陌生,但巍然耸立、势焰可畏的天守阁自是初次得见。一座大宅坐落此间,千门万户,规模甚至堪比一座城镇。
他们穿过护卫把守的重重门户。
推子是否已平安逃脱?可对手人多势众……不祥的想象在御木本脑中闪过。
武士小声向捕吏下令,随后一干人等被带进一间小巧的庭院。
一男子正服盛装,端坐于拉门悉数敞开的厅堂里。
“马奎斯,你我于此处重逢,真乃奇遇。”旗野以流利的英语说道,“御木本,与此辈勾连,算你时运不济。”
官吏向旗野呈上马奎斯的相机。
“这便是照相匣子?竟为这种东西赌上性命……马奎斯,我记得你说过,想要旁观切腹,并收录进这匣子里。”
旗野将相机递给身边的小姓3,“将这机巧玩意儿还他。”
小姓转交给院中待命的捕吏。捕吏像拿着什么令人发怵的东西,来到马奎斯近前,将相机掷在地上。
“你们两位不该干涉这个世界。基于此世法度施以严惩倒也可以,但未免无趣。”
只见捕吏拖拽上一人,正是被五花大绑的推子。
她披头散发,脸和手足都有黑色的淤痕。
但她仍昂首挺胸,直面旗野,怒目而视。
“无礼之徒,竟敢抬头!”
捕吏之一想用棍子迫使推子俯首。
“行了行了。”旗野说,“来的可是推子?难为你一向与幕府为敌。”
“……”
“念在氣概可嘉,许你在此切腹。”
“你说什么……”马奎斯发出呻吟,御木本紧咬嘴唇。
“听好,马奎斯。女子切腹世间罕见,但过去亦有先例。这惩处足以为傲。”
“喂……推子……”马奎斯冲推子喊道。
“好得很。我接受。”
“不得无礼!”
捕吏又打算用棍子令推子屈服,却怯于推子锋锐的眼眸。
“还不住手!”旗野怒道,捕吏缩回棍子。
“按说还有各项准备要做,但只要你尚在人世,野菊队之流便能死灰复燃。毕竟——”旗野乐滋滋地说,“听闻你是毛利家最后幸存的公主。欲除幕府心头大患,此机不可失,失则不再来。所以你要即时当场切腹,仪式可以从简。切腹仪法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的。”推子平静地回答。
“推子……”马奎斯呆若木鸡,口中喃喃。
“马奎斯,你要将她切腹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录入照相匣子。至于御木本,听闻你精通忍术,准你充当介错。”
马奎斯茫然地望着御木本。
“所谓‘介错,要在对方划开腹部后斩下其首级……”御木本低声向他耳语。
御木本重新环顾四周。大街上明明看不到带刀的武士,此处却都是佩着刀的精壮武士,光是庭院中便有二十二人,厅中还有六人。而且不知还有多少武士候在院外,想要杀出重围绝无可能。
“我的职责是护你周全……如今也别无他法了。”御木本说得极其艰难。
一名队长模样的捕吏拔刀割断马奎斯和御木本的绑绳。
御木本傲然向捕吏示意,接过对方递来的刀。
“胆敢有非分之举,即刻斩杀。”
御木本已有数年未曾手持真正的武士刀,已忘了竟是如此沉重之物。
这一切就如同噩梦一场。作为剑术的一环,他的确使过武士刀。但斩首另当别论。
马奎斯显然不知所措,并未开始摄影。
“深”在做什么?这种关头,它不应该现身相救吗?
可是,奇迹般的逆转没有发生。
“马奎斯,还不拿起照相匣子!”旗野断喝。
马奎斯颤抖着拿起相机,摆好姿势。
“上我这儿来,也好看个明白。”
马奎斯像是被操纵了般依言而行。
盛放着短刀的三方1被端到推子面前。
“有无遗言?”
“与尔辈无话可说。”
捕吏听闻此言,又欲施以惩戒,刚探出身去,被另一人抓住肩头制止。
御木本绕到推子身后。
倏忽间,他忆起某幅画中的情景。
身着白衣的年轻女子被蒙住双眼,摸索着寻找即将放置自己头颅的行刑台。
刽子手在她的左侧执斧而立。
数秒之后,那雪白的脖颈中便会喷出鲜红的血。
《简·格雷的处刑》2。
想必简·格雷也曾以她自己的勇气去直面命运。
然而眼前的这名女性,还拥有着别样的强大,毅然赴死。
推子将黑发拢在左侧,露出白皙的后颈。她的脖子纤细得仿佛只手可握。御木本看见,她的手,她的脖颈,都在微微颤抖。或许也只有御木本看见了。
现在是否应该大声地喊出来呢。此人不是毛利的公主,仅是一介侍女而已。
推子向左后方回首,注视着御木本的眼睛。
她那双眼,和昨日所见的眼睛一样,充满了决心。
推子无声地摇了摇头,用只有御木本听得到的声音低语:“之后的事就拜托了。”
她敞开衣服的前襟,裸露出雪白紧致的肚腹。
推子从三方上拿起短刀,迅速刺入腹部,毫不迟疑地向侧方笔直划开。
“请做你应做之事。”推子咬紧牙关,再度向御木本低喃。
应做之事?御木本不知所措。是让我现在斩下首级,还是……
然而,踌躇只会延长推子的痛楚。只有这一点比什么都明白无误。
若心存疑虑,不能一刀了事,也只会加剧她的痛苦。
御木本深吸一口气,脑中空白一片,于瞬息之间,向那白皙的脖颈挥刀斩去。
残心1之后,他移开视线,在这时与马奎斯四目相对。
马奎斯不知不觉间已专注于用相机拍摄。御木本还是初次见到用如此一丝不苟的眼神拍摄视频的马奎斯。
之后,御木本和马奎斯被捕吏押走,囚禁在城内的一间房间里。
拍下视频的相机被没收了。
两人无言地坐着。
就这么一动不动、泥雕木塑般坐了几十分钟。
在这几日间,和这个世界难以割舍的羁绊正在形成,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东西正在萌生,却一夕尽失。而将其夺走的,正是我的这双手。
眩晕般的冲击在御木本脑中回响,令他无法冷静思考。
有什么自心中流失,无休无止,失落感仿佛化作了空洞。
“往后作何打算?”终于,御木本喃喃问道。
“如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就只能在这里活下去。”马奎斯低声回答。
“那就这样了?”
“什么意思?”
“相机。我们现在可以做的,难道不是夺回相机吗?”
“事到如今,我们能做什么?”
御木本听到门外传来低低的呻吟声。
“我来迟了。”
门开了,现出黑色的人影。是“深”。
骨 牌
门外的守卫悉数倒在地上。
“‘深!你怎么现在才……”马奎斯大叫。
“木徒被视作危险的存在,所以我被羁押在别处,是高田先生偷放我出来的。”
“太迟了!推子已经……”
“嗯,我听说了……”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御木本觉得需要被安慰的是“深”,但面对那张无喜无悲的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给推子当介错的是我……”御木本硬挤出话来。
“深”无言地迈出脚步,但并非迈向大门,而是向着耸立在远处的天守阁。
“喂!不是要逃吗?”马奎斯问。
“是啊。但在那之前我还有应做之事。只有现在能做的事!”
“做什么?”
“去和旗野做个了断!”
“什么?”
“我要和旗野调换。”
“这岂不是与你的想法相背?”御木本问。
“我并不甘愿,但这次必须如此。”
“就不能干脆杀掉旗野?”
“行不通,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换成其他个灵就行,当然,我指是活体派的那些家伙。”
因为没有钟表,无法得知时间,估摸着是在下午六点左右。虽点起了不少松明,但与现代相比,光亮还是太少了。不过这对御木本他们有利。
走在前面的“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动静,拦下跟在后面的两人。
一名年轻的武士提着灯笼走来,应该是在巡逻。
尽管“深”体型巨大,靠近武士时却悄无声息,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他。
“旗野的房间在哪儿?”
御木本觉得那武士似曾相识。
“你这家伙,当时也在切腹现场。”
年轻武士是捕吏之一。他勉强点头承认。
“相機……照相匣子在哪儿?”
“旗野大人好像还在御用部屋1里研究。”
“带路!”
御木本用猿辔2封住年轻武士的嘴巴,又将他的胳膊反捆。
年轻武士慢吞吞地迈开步子。
“深”用力勒紧绳子,武士发出混杂着恼怒的呻吟声,加快了步伐。
御用部屋的拉门里透着光亮。幸运的是,周围并无护卫。
御木本绑住年轻武士的双腿,将他放倒在地。
和马奎斯小声商量好时机后,他一把拉开拉门。
“什么人!你们……”
屋里只有旗野一人。
“深”悄然逼近,擒住旗野的胳膊。旗野似乎也心知肚明,“深”即使不用利刃,也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老实点儿。”
“……有何贵干?”
“只是来讨回我的东西!”马奎斯回答,“照相匣子在哪儿?”
旗野的视线转向书桌,上面放着相机。
马奎斯拿起相机。
“只为了这个?”
“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马奎斯平静地问道,“旗野先生,你如此热衷于命人赴死,是因为自己不会死吗?是因为你是店人吗?”
旗野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转头看着马奎斯。
“对店人而言,一切难道都只是游戏?”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我只是做了理所当然之事。”
“即便对你来说理所当然,在我看来却不可饶恕。终有一天我会回来向你讨还此债。”
“你们这些未来人果然和店人不同,愚蠢至极。我倒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们。”旗野的言语里,有着不认为自己处在不利地位的从容,“知道吗,你们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
“什么……”御木本闷哼一声。
“怎么回事?”马奎斯铁青着脸追问。
“你们可是通过一种异常空间来此的?”
“是,我们称其为‘时间闸门,实际是海上的漩涡。”
“这个世界和你们的世界在时间性上并无关联。”
“这我们知道。因为尽管历史发生了剧变,我们自身却没有任何变化。”
“正是。严格来说,对你们而言,这里并非过去,而是异世界。‘闭合的时间曲线不可能存在,也就是说,干涉过去的时间移动在原理上根本做不到。不过,移动至平行世界却是可能的。”
“我们明白自己已经被另外的分支世界截断了与原来世界的关系。但你说我们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你们所谓的‘时间闸门,应该是店人來此时空连续体1时留下的‘中转站,并非持久之物。此种时空移动在本质上是单向的。”
“可是,我们在原来的世界里也能事先掌握到这个世界的情报。虽说有五十年的误差……”
“若只是送回情报,或许尚有办法,但原样送回人类或物体的手段并不存在。”
“……”
“真不幸呐。”旗野不带一丝同情地嘲讽着。
虽然他们并未忽视过这种可能性,但被如此断言后,还是觉得心灰意冷。
不过,也不能一直耗在这里。
“若能令你们满意,杀了我便是。”旗野仍不失从容。
马奎斯看向御木本,点点头。
御木本一言未发,一击正中旗野的心窝。
旗野栽倒在地。
“查看他的脖子。”“深”说。
御木本扶住旗野的肩膀进行确认,发现他的脖子后侧有一条与延髓2平行的黑线。
“‘管钥拿去。”
“深”将一枚晾衣夹大小的器械递给御木本。
御木本比着黑线,将器械的顶端沿线嵌入。
“可以了吗?”
“再进去些。”
御木本将器械插得更深些,感觉触到了什么。他夹住匙柄,缓缓抽出。
和之前见过的一样,器械前段有块指甲尖儿大小的木板。不可思议的是,上面竟滴血未沾。
旗野的身子瘫软下来。御木本将他放倒在榻榻米上。
“就照我教你的做。”
“深”跪了下来。
按“深”说明过的步骤,御木本这次将管钥插进相当于“深”脖颈的地方,同样取出里面的小木片,放入旗野的脖子。“成功没?”
“不是说需要点时间的吗。”马奎斯回答。
果然,几分钟后,原本如同死了般僵硬的旗野突然抽搐了一下手指。
“好像成功了。”从旗野口中传来声音,只见他坐起身,动作像刚睡醒般缓慢而笨拙。
“你是……‘深?”
“是。”
“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这么做?”
“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能够成功。”他的发音有些奇怪,看来还没有完全适应人类的身体,“要说旗野会露出破绽,那就只可能在江户城里。他在外面的时候,即使看似毫无防范,其实也是戒备森严。在品川驿站时我们就充分意识到了这点。要出手的话,现在是最佳时机。平日的江户城,就连我也无法潜入。若不是以失去推子为代价……”
“从今往后,你就要作为‘旗野生存下去了?”
“是的……”
御木本发觉旗野的脸色煞白,看起来十分痛苦。
突然,旗野——“深”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行,快帮我回复原样!”
御木本急忙取出管钥。
马奎斯死命摁住失控的旗野身体,御木本从其脖颈处再次取出骨牌,重新放入已是一具空壳的“深”的躯体。
片刻后,那木头疙瘩猛地一颤,站了起来。
“看来失败了。从木徒向人类转移时,光是调换骨牌似乎是行不通的。”
“是排斥反应吗……”马奎斯嘟囔着。
“拿这家伙怎么办?”御木本指着旗野问。
“也将骨牌放回去。”
“为什么?”马奎斯问,“这家伙杀了推子,丢下他不管便是。”
“我刚才也说了,这家伙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至少我们知道旗野的底细,与其换上一个我们毫不了解的对手,倒不如让这家伙继续占着位。”
“原来如此。”
“你们有何打算?”
“我有个想法。”马奎斯盯着手中的相机回答。
几日后。
江户数百个高札前的放映小屋里,一名女子切腹的影像混在幕府的宣传影像中广为传播。显而易见,对那女子肆言詈辱的正是幕府最高实权者旗野。在人体内植入核体的影像也被公之于众。那女子是义贼野菊队的首领,同时也是毛利一族的公主;幕府与城船勾结,为其提供人体等事都被昭告天下。
凡目睹影像者,對幕府的残暴不仁无不怨声载道,且日益高涨。
影像并未止于江户,很快在日本各地传播开来。
舰队村的人们期冀着横滨墙终有一日能轰然倒塌。
无法证明独立舰队“塞米拉米斯号”的行动与野菊队有关。
被囚禁的霍拉肖重获自由,回到了横滨的舰队村。阳光照耀下,巨大的高墙依然伫立。
那是由木徒用甲木建起的铜墙铁壁,金刚不坏。
但不可思议的是,人们不再像以往那样,觉得那道墙充满了压迫感。
那绝不是无法摧毁的东西。既然是木徒所建,就能够被木徒推倒。只要心怀此愿的人凝聚在那周围。
“那面墙不久便会倒下,一定会。”
仰望着横滨墙,霍拉肖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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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15年,江户幕府为限制各地大名的军事力量,实施“一国一城令”,强制要求一国(一地)只能有一座居城,此外的城必须尽数拆毁。
1?得名于美国东部的主要河流萨斯奎汉纳河。叩开日本国门的“黑船事件”中,美国远东舰队就有一艘名为“萨斯奎汉纳号”的战舰。
2?作者借这个名字分别致敬了两名历史人物。若阿金·马奎斯·利斯博阿(Joaquim?Marques?Lisboa,1807—1897),巴西海军第一位上将,海军生涯长达70余年,被誉为海上英雄。马休·佩里(Matthew?Perry,1794—1858),”黑船事件”中率远东舰队用炮舰威逼日本打开国门的美国海军准将。
3?India?Pale?Ale,一种高酒精度高苦度的精酿啤酒,产生于英国统治印度时期,初衷是为了让啤酒在远渡重洋的运输中得以保存。
4?Tyrrhenian?Sea,地中海的一部分海域,位于意大利西海岸与科西嘉岛、萨丁岛、西西里岛之间。
1?专门提供武装力量的私人公司,也叫民间军事公司,部分服务内容与佣兵相似。
1?1603年—1868年。
2?泛指在联合国决议下,组建并对目标进行军事行动的部队。
1?日本江户时期,大名正式外出时的仪仗长队。
1?即一分金,江户时期使用的一种小金币,四枚相当于一枚小判。
2?以摄影者为中心进行360度全方位拍摄的全景相机,世界第一款全天球相机为日本理光集团在2013年推出的“RICOH?THETA”。
3?Survival?Knife,特种部队在野外使用的刀具,用于开路、劈柴点火、制作工具等。
4?诞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的一种新型高科技合成纤维,具有高拉伸强度和韧性,广泛应用于防弹产品领域。
1?Wireless?LAN(Local?Area?Network),无线局域网。
2?Worldwide?Interoperability?for?Microwave?Access,全球微波接入互操作性,是一项新兴的宽带无线接入技术。
3?文久二年(1862年),萨摩藩掌权者岛津久光(1817—1887)自江户回乡,途经横滨生麦村时,打死打伤了4名横穿其行列的英国人。
4?浮世绘大师歌川广重的名作,描绘日本旧时由江户至京都所经过的53个驿站的景色,含起点的江户和终点的京都,共55景。
1?三叶葵为江户幕府统治者德川家家徽。
2?江户幕府时期,为牵制各地势力,规定各地大名要轮流前往江户居住一定时间。
3?指德川御三家中的两家,尾州(尾张)德川家和纪州(纪伊)德川家,另一为水户德川家。
1?Queen's?English,英国女王(国王)治下规范的正统英语发音。
2?流行于日本明治初期颁布“散发脱刀令”后的男子发型,在当时被视为文明开化的象征。
3?奉行为武家官职名,是根据所属机关,担当各种政务的具体执行者。江户时代的奉行多达数十种,涉及各项机关事务。文中的外国奉行1858年设立,负责对外交涉,1868年废止。
4?武家官职名,负责代写文书、公文记录等。
5?穿在长和服外的短衣。
6?古时日本男子所穿的裤裙。
7?The?Gregorian?Calendar,即公历,因教皇格里高利十三世在1582年颁行而得名。
8?现实中,1910年日本的年号是明治四十三年。
1?1867年自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大政奉还”开始、由日本明治天皇(1852年-1912年)推行的日本资产阶级改革运动。
2?在江户时代,品川是东海道五十三次中离江户最近的驿站。现为东京都十三区之一。
3?此处为日里,1日里等于3.927千米。
4?指1872年建成的京滨铁路,被称为“日本铁路之祖”。
5?江户时代普及的一种筐形乘坐用具,竹或木制,和轿子一样由人在前后担着,但比轿子小而简陋。
6?镰仓幕府时期统辖幕政的最高官职,历史上的江户时代无此职位。
1?江户时代德川幕府的官职名,必要时辅佐将军管理政务,是临时性的最高职位,高于常设职位老中。
2?江户时代幕府常设的最高职位,直属将军、总理政务。一般会在2万5千石以上的谱代大名(指关原之战前就是德川家臣的大名)中选择四五名担任。
3?吉田松阴(1830—1859),长州藩人士,江户时代末期思想家,尊王论者。所开松下墅培养了高杉晋作、伊藤博文等一大批维新志士,后被幕府处死。
4?高杉晋作(1839—1867),长州藩人士,江户时代末期尊皇攘夷派的重要人物,倒幕运动的积极分子,死于肺炎。
5?西乡隆盛(1828—1877),萨摩藩人士,俗称吉之助,日本著名政治家,倒幕运动的指挥者,维新三杰之一,死于武装叛乱兵败。
6?高野长英(1804—1850),陆奥国人士,江户时代末期的兰学(通过荷兰语研究西洋学问文化)学者,主张建立海军、打开国门,著有日本第一本生理学著作《医原枢要》,后遭幕府围捕而自尽。
7?桂小五郎(1833—1877),长州藩人士,本名木户孝允,幕末以桂小五郎之名活动。勤王志士,维新三杰之一。
8?胜海舟(1823—1899),江户人士,本名胜义邦,维新后改名胜安芳,海舟为号。江户时代末期幕府开明人士,日本近代海军第一人。
9?岩仓具视(1825—1883),公卿、政治家,“公武合体”的提出者,1871年主导了著名的岩仓使节团,与大久保利通、木户孝允、伊藤博文等重要官员访问欧美,以求改革之道。
10?大久保利通(1830—1878),萨摩藩人士,政治家,倒幕派中心人物,维新三杰之一,遇刺身亡。
1?十九世纪下半叶早期的一种蒸汽式军舰,外覆有坚硬的铁或钢制装甲。
2?作者借这个名字分别致敬了两名历史人物。霍拉肖·纳尔逊(Horatio?Nelson,1758—1805),被誉为英国最伟大的海军将领,多次率皇家海军取得重大战役的胜利。道格拉斯·麦克阿瑟(Douglas?MacArthur,1880—1964),美国陆军上将,以盟军最高统帅的身份主持了对日本的受降仪式并代表同盟国签字,战后出任驻日盟军最高司令长官。
1?小栗上野介(1827—1868),名忠顺,江户末期的幕臣,负责对外国事务,企图借法国之力强化将军权力,鸟羽、伏见之战中兵败后被新政府军斩首。
2?江户时代用于公布法令、通缉罪犯的布告牌,明治六年(1873年)废止。
1?一张榻榻米约1.62平方米。
2?指尚不能独当一面的艺伎或娼妓。玉即玉代之意,指付给艺伎或娼妓的钱。
3?日本歌舞中负责演奏乐器的人。
4?即鸭跖草,开宝蓝色的花。
1?江户末期在佩里船队带来的冲击下,幕府为抵御外敌在各海滨建立的炮台。此处指品川台场。
2?日本能剧的女面之一,头生两角,面如鬼女,表现愤怒、嫉妒、苦恼等情感。
3?日本古典艺能之一,配合三味线伴奏的净琉璃,操纵人偶进行表演。文乐为人形净琉璃的别称。
1?澳大利亚联邦反亚洲移民的种族主义政策,1901年提出,1972年废除。
2?江户时代位于奉行之下的官吏,负责辅佐奉行维持治安,指挥更下级的同心。
1?Inverness,苏格兰最北方的高地城市。
1?用于坦克的装甲概念,改变受力角度,通过增加装甲等效或者跳弹概率的手段,降低被击穿的可能。
2?绣球花根据土壤酸碱度不同会变色。
3?日本传统色中,深色不做特别说明即指深紫色。
1?江户时代负责幕府或诸藩直辖地行政、治安的地方官。
1?幕末1866年,萨摩藩与长州藩缔结政治、军事同盟,展开倒幕运动,成为明治维新开始的契机。
2?长州藩主姓氏,萨长同盟时的长州藩主为毛利敬亲(1819—1871)。
1?Semiramis,又译塞弥拉弥斯,亚述神话中亚述历史上第一位传奇女王。
1?1英寸约2.54厘米。
2?Dahlgren?gun,“美国海军舰炮之父”约翰·阿道夫·达尔格伦(John?A.?Dahlgren,1809—1870)设计的滑膛火炮,特点是炮膛粗大、炮壁光滑,安全性高,可用于多种炮弹,开启了“大舰巨炮时代”。
1?町奉行直屬老中,负责行政、司法、警察等事务。
1?江户时代捕吏所用的武器,长约45厘米的铁棍,近柄处有钩,可防御刀剑。
2?江户时代隶属于町奉行,位于与力、同心之下的下级捕吏。
3?武家职名。江户幕府时期指在将军身边负责各项琐事的侍从。
1?下有高底座的方形木盘,用于供奉,因底座的前、左、右三个方向开孔而得名。
2?法国画家H·保罗·德拉罗什(1797—1859)的名画,描绘了英格兰九日女王简·格雷之死。
1?剑道术语,指击中对方后,身心都依然保持着全神贯注的警戒状态和攻击气势,即追求打击意识的延续。
1?江户城内,专供大老、老中等重臣处理政务的房间。
2?为防止对方发声而塞进其口中并在脑后打结的布条等封口物。
1时间与空间共同组成的持续存在的四维时空结构。
2?脑干的一部分,居于脑的最下部,与脊髓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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