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部美雪,1960年出生,日本著名作家。拥有“日本推理文学女王”“日本平成国民作家”等美誉。
1987年,凭借短篇作品《邻人的犯罪》荣获第26届ALL读物推理小说新人赏,正式出道。此后,宫部美雪在她的作家生涯中包揽了日本各大文学奖项。其作品细腻生动,又对社会问题饱含深刻见解,广受读者喜爱。
翻开晚报,那个标题便跃入眼帘。
案件本身就耸人听闻,因而标题文字也又大又粗。不过,当天是某个涉嫌大规模贪污的政治家进行初次公审的日子,相关报道占据了社会版的中心部分。引起他注意的报道只能沦为配菜,被挤在版面的左角。
尽管如此,他最先注意到的仍是那个标题。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有心理准备,这种事一定会发生,在报纸上看到相关标题,或在电视的新闻节目头条中听到播报的那一刻迟早会到来。此外,他内心深处有一个长期不会碰触,却绝对没有上锁的抽屉,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将不得不再度翻开沉睡其中的文件。
彼时他刚回到家脱下外套。外面下着雨,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仍有水滴在闪光。他脱掉湿袜子丢进洗衣篮,点了根烟,又为了泡咖啡将水壶灌满,放上煤气灶,这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拿过晚报,于是标题就这样跃出了纸面。她在那里。
总是这样,他想。她总是来去无常,骤然出现,又猝然消失……
房间里安装的空调已经开启,但还没开始送出暖风。桌上原封不动地放着今早用过的咖啡杯和边沿沾着面包屑的盘子。一如往常的房间,普普通通的日常。
他盯着报纸上的标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开始阅读报道。
《荒川河川占用地1内发现四具男女焦尸》。
报道称,今天一早,荒川的河川占用地内发现一辆烧毁的轻型轿车,全车烧至焦黑状态。该车为三门掀背式轿车,驾驶座一侧的车门呈半开状,其余车门紧闭。车内有三具面目全非的焦尸,一眼无法判断性别。车内也遭焚毁,金属部分呈熔化变形状态,由此可知火灾时车内曾一度达到极高的温度。
尸体为后座上两具、副驾驶座上一具。状态均几近碳化,年龄和身份不明。但从骨骼推断,三具尸体中,后座右側的那具可能为女性。
第四具尸体倒毙于距该车约十米处,面朝荒川,呈向前倾仆状,双手前探。这具尸体亦烧至焦黑,部分头盖骨粉碎、塌陷。
无论尸体周围还是车内,都没有留下任何能查明死者身份的线索。死因也尚无定论。车牌同样因熔化而难以辨认,以至于目前无法确定车主身份——
或许因为是清晨的案件,报纸虽是初次报道,内容却很详细。在他看来,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拿着报纸,双手垂在膝上,凝视半空。房间空荡荡的,白墙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只在电视机旁挂着印有银行名称的挂历。当今社会,虽说年轻男性也变得时髦了,但月薪不高的独居上班族的房间,大抵也只是如此。
——她回来了。
回来了。终于。终于。他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几乎说出了声。
“哔——”厨房里的水壶发出鸣叫。水开了。他被这声音惊得跳起,报纸落在脚边。铅字“焦尸”在地毯上仰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微微歪向右边。
这令他想起了她的眼睛,那一天——两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那台启动极慢的空调下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同时仰着脸看他。焦尸。她那晚的眼睛里,不也写着这两个字吗?
你真的不后悔?
她的那声询问也在耳边再度响起。
水壶仍在无休无止地尖叫。他站起身,出神地盯着煤气的苍白火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把火关掉。然后他抬起头,将视线转向放置在窗边的小书架。
书架上除了几本汽车杂志外,大多是不动产法规方面的书籍。在这几乎没有色彩的书架上,却放着一个酷似扭股儿糖的东西,它有明艳的粉色和白色花纹,显得形单影只,格格不入。视力好的人即使从远处也能看见它顶部露出的短芯,从而意识到这个不明物是根蜡烛。
因为没点燃过几次,蜡烛上覆着灰尘,略显脏污,烛身上用小孩子的笔迹写着平假名“かずき”。那是他的名字。这是妹妹去修学旅行时寻到的礼物。
哥哥不想要京都的土特产,对吧?妹妹笑着说。
所以我在精品店买了这个。至少以后在停电的时候,它还能派上用场。
之后她被父母数落,说是虽然所谓的特产都了无新意,但作为旅行礼物还是该买那些才对。那高中修学旅行时,我就按你们说的买呗。她说着,又笑了起来。
然而妹妹没有那个机会了。这根花哨而怪异地写着名字的蜡烛,成了她带回的第一份、也是最后一份礼物。
注视着蜡烛,他再度想起了点燃它的那一夜,那时的事鲜明得恍若昨日。还是那个夜晚。她擦拭过湿漉漉的头发后点燃了蜡烛。既没有用火柴,也没有用打火机。
为了令妹。她喃喃。
她回来了。正如她那夜的宣言。
关注报纸吧。当它见报时,你就会知道那是我,知道我还好好地活着。
继续作为一把上了膛的枪活着。
他大步横穿过房间,重新穿上刚脱下不久的外套,接着走近书架,拿起蜡烛定睛看了片刻。若将蜡烛翻转过来,底部有一圈手写的小字,写着妹妹的名字。“ゆきえ”。出生在下雪的日子里,肤色白皙的女孩子。
雨下个不停,化作银丝,在尚未拉上窗帘的窗户玻璃上滑落。他蓦然发觉,每当想起妹妹时,都一定会落雨。
他将蜡烛轻轻放回原处,关灯走出房间。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因为直至今日,那记忆鲜明依旧。
01
确切来说,和她的初次相遇应该是在五年前的四月一日,也就是他入职东邦制纸公司、被分配到业务部的那一天。至少她是这么说的。她说,那天上午她送邮件给他,当时他彬彬有礼地道了谢,所以给她留下了印象。
然而他却不记得那天见过她,也不记得向她道过谢。当时的业务部里,正式女职员有五名,负责事务相关的辅助性工作,他光是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和脸就觉得够吃力的了,所以对其他部门的女性——更何况还只是送邮件来的——毫无印象,也是没办法的事。
特别是,他刚一入职,就离开还没焐热的办公桌去参加社内培训。回来已是一个月后了。那时,明明连一件算得上是工作的工作都还没开始做,离开期间累积的邮件却已在桌上堆成了山,他记得自己目睹此景时很混乱。但对将那些邮件送到桌上,并按日期顺序分门别类摞好的她,他还是没有留意。
此后的一年也是如此,以外勤为主的他疲于奔命,和在公司内部不起眼地分派着邮件的她之间,根本没有能够产生关联的机会和时间。他常和同期入职的同事以及前辈去喝酒,参加职工宿舍的宿舍节和加入了其他公司女职员的联谊会。借由这些场合,他结交的人多了,人际关系也拓宽了,甚至还和客户银行的女性约过会。但在以上场合里,他从没遇见过来自邮件部的女性。邮件部在东邦制纸内部本来就不被视为正式部门,这同样也是没办法的事。
偶尔,他会与推着手推车的邮件部女性在走廊上擦肩而过,车上总装着大量信件、邮包和快递,有时他们也会同乘一台电梯。说得极端些,哪怕在这种时候,她们对他而言,也只不过类似于公司的备用品之一。只要将邮件投进放在业务部门边的“本日配送”邮箱,她们就会来回收并送去邮局。有寄给自己的邮件时,她们会直接送到桌上。交集仅限于此。即使将她们从活生生的女人换成机器人,他恐怕也不会感觉有任何变化。实际上,不仅是他,对东邦制纸的全体员工而言,这些没有语言交流、仅仅只是安静地移动着将邮件拿来拿去的邮件部女性们,早就是如同机器人般的存在。
入职整两年后,他离开职工宿舍,搬进了都下1的出租公寓。同事们都调侃他急着为结婚做准备,其实他暂时并没有那方面的打算,更何况那时他连恋人都没有。搬家的理由很简单,他只是厌倦了在一大群人中闹哄哄地生活。他的父母个性沉静得往往令人觉得冷淡,妹妹的年纪又和他相差甚远,在这样的四口之家成长起来的他,根本就适应不了无论好坏都热闹拥挤的宿舍生活。搬家后,虽然通勤时间变长,房租的负担也不轻松,但获得独处的空间后,他果然如释重负,也能真正轻松自在地休息了。
不过,他还是参加了搬出来不久后举办的那次宿舍节。突然不喜交际会显得奇怪,而且宿舍节上会有很多女性来玩,犯不着连这种机会都白白浪费。
那次宿舍节,她也来了。那年,邮件部的女性首次参与了进来。据说是因为总务部的女性为她们鸣不平,认为邮件部员工虽然不是正式职员,但她们平素都是与大家一起工作,也为其他同事提供了许多帮助,将她们排除在外于心不忍。就连这事,他也是过了很久才听说。
他在宿舍节上负责炒面摊。从入职那年起,这就成了他的固定岗位。说是宿舍节,其本质也就类似于酒会而已,它和普通联谊会唯一的不同在于,酒水和食物都由住宿舍的男职员以“模拟店”的形式提供。于是,在雙职工家庭里锻炼长大、对家常料理得心应手的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深受器重的人才。
“大伙儿都赞不绝口,说自打你入职后,炒面和日式煎饼都变好吃了。”当时的宿舍负责人对他说。
这可不是不走心的奉承话,实际上,当他站在铁板前忙乎时,不少来玩的女职员费尽口舌地恳求他就算搬出宿舍也要一直来参加宿舍节。她说,他边忙边和女职员们聊天时,她也在场。虽然他没有印象,但她说他们之间还说了几句话。
总务部里有个叫有田的资深女职员,正是希望邮件部能参与进来的女职员们的总发言人,也因此,有田忙着将拘谨的邮件部女性介绍给宿舍的男职员,搭建对话的桥梁。
据说这位有田女士将她介绍给他时,是这么说的:“这是负责你们业务部邮件的姑娘。业务部有很多大件,她很辛苦的。所以你今天可要好好犒劳她哦。”
“然后多田先生你说,邮件部里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她说。
然而他毫无记忆。在聚会的喧闹中,大概他也只是和气地随口应酬了一句而已。
所以那个时候,他仍然不认识她,就连模样也没有记住。没有留下印象,就说明她并非出众的美人,也没有什么特点,不是他会喜欢的那类女孩。
人与人相遇的定义是什么呢?只要一个人认定自己于某时某刻“遇见了”另一个人就算吧。如果非要双方都牢记彼此的外貌和名字才算,那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与她“相遇”。在这层意义上,或许也可以说,除了邮件部极其有限的同事之外,她没有和公司的任何其他职员“相遇”过。
她宛如会呼吸的幽灵。东邦制纸的职员每天都会收到她送来的邮件,可是比起她的脸,他们更记得自己每天都要通过的车站检票口处的站员,以及在员工食堂工作的兼职员工的脸。他们会去在意站员的动作和食堂大妈的当日心情,却从不在乎只是推着手推车经过的她的情绪。
他也一样,和看见她的身影也等于没有看见的大多数职员没什么不同。他的时间和她的时间流淌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本可以维持感觉不到任何妨碍或不便的原样,一直在东邦制纸工作下去。
只要那个案件,没有发生。
在位于千叶县市川市的老家,至今仍挂着并排写有一家四口姓名的名牌。爸爸、妈妈、他,还有妹妹。名牌是翻修房子时请行家制作的,距今正好十年。
“感觉就像时代剧一样。”
名牌做好时,妹妹看着扁柏木板上手工雕刻的自己名字说。她当时七岁,上小学二年级,这句话让父母和他为之一笑。问她为什么是时代剧,妹妹天真地回答:“《大冈越前》1中的夫人就叫‘雪江呀。”
她还说,自己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只要去爷爷家住,都会陪老人家看时代剧。
原来如此,用正楷字体雕刻并描墨的文字,看起来确实非常庄重和夸张。就连他的名字“多田一树”,看上去也威风凛凛;与其说是一介学生的名字,反而更像昭和初期的哪位青年政客或金融界的风云人物。
从大学毕业后到入职东邦制纸前,一树在这个家里度过了六年时光。他的房间和雪江的房间都在二楼南侧,隔着狭窄的走廊相对,当妹妹的房间里有朋友来玩时,她们的嬉闹声能清楚地传到他的房间里来。
他和雪江相差九岁。对父母而言,妹妹是迟来的馈赠,再加上是想要得不得了的女孩,所以她还是婴儿时就备受宠爱,娇生惯养着长大。如果兄妹俩的年龄差距再小那么一点,或许一树就会成长为性格上有几分乖僻的哥哥。
他九岁那年的冬天,妹妹呱呱坠地。当时的他虽然还没有关于婴儿从何而来的正确知识,却很快认识到新生儿是多么费心劳力的存在。这个小东西哪怕深更半夜也会啼哭,还要频繁地更换尿布。至于给雪江洗澡什么的,更是令父母手忙脚乱,就连喝完奶没打嗝之类的芝麻小事,妈妈都要担心。可他要是在饭桌上打嗝,就会被训斥说“不懂规矩”。
小宝宝雪江成天就知道睡觉。一树从学校回来,她在睡;一树吃饭时,她在睡;晚上一树去睡觉,她还在睡;早上一树起来了,她依然在睡。
“她为什么总是睡啊?”
于是妈妈告诉他,睡觉就是小宝宝的工作。
“做个小宝宝可真好啊。”
“别说蠢话。”妈妈笑了,“别看她一直睡,其实周围的响动啊,说话的声音啊,她都好好听着呢。哥哥也对小雪说说话吧!”
“说了她又不会回答,她就知道睡!”
“要不了多久,她就会用眼睛追着我们看啦,还会笑呢。”
一树身边没有和弟弟妹妹相差九岁之多的朋友,不过同班有个男孩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小他五岁。据他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小宝宝更“烦人”的玩意儿了。
“现在还算好,等开始断奶吃辅食的时候,尿布臭得才叫人绝望呢!”
被灌输了这样的“知识”后,一树越发觉得小宝宝是既无聊又麻烦的玩意儿。再说,妹妹的存在本来就没有意义,要是弟弟好歹还能一起玩。到底为什么要生这么个玩意儿呢,当时的一树很认真地思考着。
雪江出生后,妈妈暂时辞去工作,整日待在家中。每当一树放学回来,妈妈都要让他看着雪江的脸说“我回来了”。疲于育儿的妈妈多少有些易怒,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会乖乖照做。而且,也不知为什么——当然这话对爸爸妈妈可都不能说——小宝宝散发出的酸酸甜甜的奶香令他很是眷恋,唯有这点是他也喜欢的。
可是,无论什么时候靠近婴儿床,雪江都只是香甜地沉睡着。
“笨——蛋!”
即使他俯身看着她,试着小声骂她,妹妹也还在睡,小脸微微泛红,实在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这家伙真的活着吗?他总是抱有怀疑。
后来,他长大到可以理解这一切的年纪后才得知,雪江是个早产儿,出生时的体重勉强达标,如果发育情况不好,可能还得回到设备完善的产科医院里去。因而,他关于雪江是个格外安静的小宝宝的记忆,不见得是错的。
雪江出生后的一个月内,兄妹俩的关系不过如此。就算父母喜笑颜开地说小雪今天笑了什么的,一树也没亲眼见过。他向婴儿床里窥探时,小宝宝睁大眼睛醒着的情况变多了,但毫无反应这一点仍然没变,哪怕在她眼前挥手也一样。小婴儿真是太无趣了。
然而,没过多久,令一树的心境为之一变的事发生了。
那天刚好是年末的结业日。早会时,他和周围的朋友聊着聊着就站到了队列外,偏偏被年级主任逮了个正着。那位老师对学生体罚下手很重,连PTA1都一度将其视为问题人物加以关注。这次也是,他既然已经盯上了不听校长讲话、只顾嘿嘿傻笑的多田一树,自然不会手下留情。更倒霉的是,那天不知何故,大概那位老师本身就心情不好。一树被他拽出队伍带到队末,脸上冷不丁就挨了揍。不是一下,而是两下。险些挨第三下的时候,班主任跑来制止了对方,但一树仍又惊又怕,几乎呆若木鸡。
多田一树在学校里并不是多显眼的学生。不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他都几乎从未被老师“特别关照”过。这次的殴打来得太过突然。班主任被年级主任的过激行为气得发抖,可对于一树而言,他只想尽快忘掉此事,当作从未发生。他也不愿意在挨打后重回学生队伍,被朋友们或担心或幸灾乐祸地盯着看。他觉得这比什么都更难以忍受。
因此,他返回教室,领了第二学期的成绩单后独自溜回了家。他想,寒假期间,大家应该就会忘掉今天的事。
快到家时,迟来的打击和伤心涌上心头,令他鼻子里直发酸。可要是哭丧着脸,肯定会被妈妈追问缘由。一树清了清喉咙,咽下唾液,将眼泪往回憋。然而效果不佳,所以他没打招呼,悄悄地打开屋门。
运气不错,妈妈不在楼下的房间。洗衣机在运行,看来她正在阳台上晒衣服。一树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拼命压抑尚徘徊不去的哭意,却还是没成功。
妈妈下楼的脚步声传来。一树当即奔出厨房,躲进隔壁的房间。那里是父母的卧室,小宝宝雪江的婴儿床也在。
正好。在这里的话,即使被妈妈发现,也能用“来跟小宝宝说‘我回来了”蒙混过去。一树凑近婴儿床,双手扒着栏杆探看雪江的脸。
一如往常,雪江在熟睡。冬日柔和的阳光照在她粉嘟嘟的脸蛋上,泛着润泽的光芒。
“我回来了。”一树试着说了一声。其实他并不是對妹妹说的,而是想试试能不能在不被察觉出学校有事发生的情况下,面对妈妈自然地打招呼。他只是为了说话不带哭腔而打算练习一下。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小宝宝在熟睡的状态下,甜甜地笑了。
她的嘴角出现了小小的酒窝。光润的脸蛋微微动了动,闭着的眼睑轮廓也变得弯弯的。
那一刻,一树第一次看到了小宝宝的笑容。她还在睡梦中,却毫无缘由地绽开了微笑——这在出生不久的婴儿身上很常见,被称为“婴儿的虫虫笑1”,但一树对此一无所知。
在一树看来,小宝宝雪江是冲着自己笑的,简直就像为了安慰他而笑的。
就在这当口,身后的门开了,妈妈走了进来。她见一树在房间里,吃惊地轻叫出声:“哎呀,吓我一跳!你回来了?”
一树仍紧紧抓着婴儿床。雪江已经没在笑了,但他相信只要再对她说话,她还会向他展露笑颜。
“妈妈,雪江笑了!”
他又一次差点儿哭了出来。
那天下午,班主任走访了多田家,早会的事终究还是没能瞒过父母。丢脸的回忆姑且不谈,总之从那天起,一树没来由地对小宝宝产生了好感。
雪江初次走路的情景,一树也记得一清二楚。那天他和朋友出去玩,回来看见雪江站在接近玄关边缘的地方。因为天气暖和,门一直开着,所以从一树所在的位置看得很清楚,穿着奶油色宝宝服的雪江抓着走廊上的墙壁,颤巍巍地站着。
从前些日子开始,雪江渐渐可以独自站着,还能扶着墙走上几步。当下也是如此,她看见了门外的一树,便笑眯眯地想要走过来。接着,不知怎么回事,她的手脱离了墙壁。手刚一放开,她的身体便摇晃了起来,只见她晃晃悠悠地向前迈着步。三步之外便是玄关边缘,下面有三节台阶。头重脚轻的雪江一旦来到走廊尽头,势必会一个倒栽葱摔下玄关。
一树见状,一脚蹬翻自行车,以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速度——他觉得自己一步迈出了两米之多——横冲过院子,在眼看雪江就要跌下玄关的瞬间紧紧抱住了她。由于冲得过猛,反倒是他的脑门狠狠地磕在了台阶上,直磕得他眼冒金星。这声巨响外加差点踏空的冲击,令雪江哇哇大哭。
妈妈喊着“怎么了?”从房内飞奔而出。一树抱着啼哭不止的雪江,一边疼得不停地眨眼,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妈妈,看来走廊上不装栏杆不行了。”
妈妈瞪圆了眼睛。
“雪江刚刚走路了!”一树说。
十五年,一树和妹妹一同成长。
街坊四邻总说多田家的雪江是“粘着哥哥的孩子”。这些话传入耳中,一树会觉得难为情,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但他也没有因此刻意与雪江保持距离。
雪江上初中后,因课外活动或训练等缘故晚归时,一树总是开车去站前接她。据说雪江的朋友对此反应各异,有的羡慕,有的调侃。他们也会搭上住在附近的朋友,依次送回家,还被对方家长用稀奇甚至略带狐疑的眼神打量过。后来得知,一树他们离开后,那个朋友被妈妈纠缠不休地追问:“那个人真的是多田的哥哥吗?”
“哥哥去接妹妹而已,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雪江大笑着说。
后来一树要搬去宿舍时,雪江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哥哥不在的话,我走夜路回家该害怕了。”她语气明快,却不像是玩笑。五月连休时,一树刚回到老家,雪江就笑着告诉他,这段时间自己动不动就被附近的阿姨们“亲切慰问”:“哥哥离开后,很寂寞吧?”
对这些话,他当时并不曾逐字逐句地深想。他觉得雪江仍是以轻松的心态说着玩儿的,况且这本来就是事实。她也已经到了自立的年纪。她和妈妈发生过激烈的口角,也曾违逆过爸爸。纷争爆发时不偏袒任何一方的一树,搞不好同时引起了双方的不满。
随着年岁渐长,九岁的年龄差在某种意义上反而会加大差距。若是兄弟间可能还不至于,但在一树眼中,雪江无论长到什么年纪、再怎么有大人样子,她也依然是那个脸蛋光润的小宝宝。他总觉得,一逗就笑、蹒跚学步的幼儿部分,如同错觉图画中的玄机一般,依然隐藏在妹妹那不光可爱,还愈发美丽的少女的容颜中。
他也想过,也许正因为如此,今后他与现实中妹妹的距离,反而会渐行渐远。
一树离开家的第三年春天,雪江顺利考上理想的高中。听妈妈说,雪江好像交到了男朋友。一树也忙于自己的生活,即使偶尔回趟老家,也常常和妹妹错过。他这才恍然意识到,兄妹间理所当然会逐步变成这样。也许雪江会出人意料地早早结婚;她英语很好,也许会想去留学……和只考虑上下班交通情况的一树不同,她为了独立而想要一个人生活的日子,或许会比预想中更早来临……
一树有过各种想法,也考虑过无数种可能性。然而,父母也好,一树也好,都没有想到多田雪江会以一种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孤身离开了家人。
雪江被杀害了。在两年前,在她高二的那个夏天。
02
一树等不及電车,跳上了出租车。他按记忆中的地图向司机说明目的地,到地方后却看见一栋两年前她带自己来时还没有的大楼,就建在目标店铺的斜对面,他恍惚间还以为来错了地方。
店还开着。玻璃门无甚变化,就连霓虹灯广告牌“Parallel”上打头的那个“P”字也还缺着。雨势渐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伸出的油布遮帘上,又流淌下来。
临街有五扇窗,包裹着古色古香的木框。每扇窗内都有一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盏烛台。眼下,五张桌子坐了三张,蜡烛也只点了三根。里面的吧台处有一对情侣,肩并肩地坐在高脚椅上。在他们之间也摇曳着一点烛光。
她没来。
一树收起伞,推开门。雨珠还没来得及从伞上落下,穿着制服的服务生便迎上前来。一树要了桌位,说还有同伴要来,服务生轻快地点点头,为他带路。
他被安排在窗边最靠里的桌子。巧的是,上次和她同来时,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即使这样微不足道的偶然,也被他视作了好兆头。
“您的同伴是一位吗?”服务生问。
“是的。请问……这里营业到几点?”
“到凌晨两点。不过零点起就不再接受点餐了。”
一树先要了杯咖啡,他看看表,十点半。
服务生带着热手巾和装着矿泉水的玻璃杯回来。他正要点燃桌上的蜡烛,被一树拦住了。
“麻烦等我的同伴来了再点。”
服务生恭敬地答应了。或许是觉得一树的提议很浪漫,他露出淡淡的微笑。
如果同伴来——她要是来了,也就无须劳烦服务生点火了。蜡烛孤零零地立在威尼斯玻璃制成的美丽烛台上,一树注视着它,怔怔地想。
雨还在下,在窗户玻璃上汇流而下。如果她来了,站在窗户的另一边,他能马上认出来吗?会不会因雨中朦胧而难以辨认?他没有变,可她也许变了——在这两年间,在这不知发生过什么的两年间。
又或者,是因为就在一天前,她刚品尝过“杀人”的滋味。
尽管如此,一树仍一直眺望着窗外。本来,若冷静地想一想,她根本没有今晚来这里的理由。一树的直觉毫无根据,但他无论如何都要来,他无法回避她会现身于此的希望。
她也许会来。任何事都可能在她的身上发生,因为是她。
这一点,一树曾亲眼见证。在两年前的夏天,在埋葬雪江仅仅半个月后。
雪江在高中加入了戏剧部。第一次听说时,一树因那丫头竟会有表演欲望而吃惊不已。雪江从小就喜欢画画,初中则一直在打软式网球,所以他隐隐觉得她会在美术部和网球部中选择一个。
不过,仔细问过才知,雪江在戏剧部并非效仿女演员诠释戏剧,而是负责舞台美术。一树当时还笑说不过是高中的戏剧部,何来舞台美术,但看过高一秋天的文化祭公演照片后,发现制作相当工巧精致。雪江兴致勃勃地告诉他,那时的剧目居然是莎士比亚的《驯悍记》,令她既为服饰的制备操碎了心,又充满了干劲。
“我去了旧衣店,淘来便宜的旧衣服,改成女士礼服。睡袍也用上了,还在爸爸旧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镶上蕾丝花边,改成男士礼服。”
将来要是能像和田惠美1一样从事电影方面的工作就好了,雪江满怀憧憬地发出如梦呓一样的话语。
高二的暑假,雪江忙着为定于同年秋天公演的《我,堂吉诃德2》做准备。一树计划利用盂兰盆节假期去旅行,所以只回老家待了一天。那时也是,雪江过了晚上八点才带着满面倦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她一边吃饭一边叹气,说想不通为什么部里的成员想演的净是古装戏剧。
“别看你嘴上这么说,要是明年真提出演现代剧,我看你肯定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面对一树的调侃,雪江飞快地吐了吐舌头,笑了。
“明年我们就要考大学了,哪有工夫再折腾。”
她说自己虽不指望考上艺大,不过正和父母商量,希望他们能供自己去上私立美术大学。
“美术专业不好就业哦。”
“这一点,女孩学什么都一样啦。除了学理科的,女孩总是不好找工作。”
那次是一树和妹妹两个人从容交谈的最后机会。事后试着回想那一幕时,他意识到雪江当时说的尽是将来。她有很多事想做,满怀梦想。她笑声朗朗,忙着说话,几乎一秒也停不下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她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活泼了?一树有点意外地想。看来她真的很喜欢戏剧——喜欢舞台美术吧。
那个暑假,雪江埋头制作演出服,度过了日升月落的每一天。直到最后一天,八月三十一日那天。
那天,戏剧部的成员们在校内的社团活动室里待了一天。听说,当没完成报告和作业的成员挤在活动室角落的桌子上奋笔疾书时,雪江仍在专心致志地制作着堂吉诃德扮成梦幻骑士时要穿的戏服。根据事后的调查,她手上也还剩一篇报告要写,但当时,她似乎将它忘得一干二净。
雪江和另四名共同负责美术的女学生一直忙到傍晚七点多,还是没能完成,所以她们决定每人分担一部分带回家做。分摊了任务和材料后,她们于傍晚七点半离开社团活动室,去办公室跟轮值的老师告别,老师让她们回去路上小心。
回去路上小心。
当然,一直以来都很小心吧。如今的时代可没太平到十来岁的少女们在太阳落山后还能毫无戒心地走在外面。不过,夏昼漫长,彼时不过才七点半。雪江回到离家最近的站点时,也才刚过八点。那个时候,电视里还在直播晚间赛事。公交车仍在运营,路上也有行人往来。想必雪江没有感觉到任何具体的危险,如常在站前坐上公交车,在平时的公交站下车,然后沿着路灯下的住宅区道路往家走。
这段路用不了十分钟。虽然途中必须经过一段夹在公园和在建住宅区中间、没有人行道的窄路,但只要稍微走快些,两三分钟就能通过。家就在眼前。
回去路上小心。是啊,雪江应该已经足够小心了。
九点过后,雪江仍未回家,妈妈先是往她同在戏剧部的朋友家里打了电话。那家住得比多田家远,回应说自家女儿也还没回来。于是妈妈暂且压下心头的担忧。暑假最后一天,雪江一定是过于专注而走晚了。以前她也晚归过,最迟曾在九点半后才到家。
但那时候,她在站前打了电话回来——
据说当时妈妈盯着时钟,心里直犯嘀咕。爸爸总是很晚才回来,夜里十一点前不会到家。妈妈独自等在家里,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视里的声音,一边竖起耳朵焦急地等待着屋门开启的声音。
十点到了,妈妈再次拿起电话听筒。这一次,早先打过去找的那个朋友已经回家了。她说,她们七点半一起离开了社团活动室。妈妈没等对方说完就挂断电话,转而打给雪江别的朋友。但每个人的说法都一样,下一个朋友是,再下一个也是。
给学校打电话的时候,妈妈的膝盖开始打颤。值班的老师接了电话,说多田七点半就走了。
“她还没有回来。可其他的朋友都已经到家了。”
听了妈妈的话,老师说:“我马上就过来。沿途会去可能的地方找找看。”
挂掉电话后,妈妈飞奔出门,一口气跑到了公交车站。因此,她去时没有察觉。她在公交车站数了三辆公交车到站又离开,心急如焚地目送亮著空车示意灯的出租车徒然穿过热带夜1浑浊的空气,后来她想到,有可能是和回来的雪江走岔了。这个念头拽着她踏上折返回家的路,这一次,她注意到了。
右手边是公园,左手边是在建工地。苍白的路灯俯照着两车道的路。身为有着妙龄女儿的母亲,那条路通往她想象力中最黑暗的地方。
那里,遗落着雪江的一只鞋子。
一树当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场面。但是,他想象得出来。
盛夏的柏油路,白天在太阳的暴晒下积攒了热气,将耗费整晚来释放,妈妈久久地站在那热气蒸腾的柏油路正中间,低头看着那只鞋。她最先的反应是什么呢?是捡起鞋子,还是发出悲鸣?
于是一树想起来了。想起那个时候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些什么。
那时他刚结束工作,离开公司。夏日炎炎,他和同事们相约,正欲前往附近酒店只在夏日开放庭院营业的啤酒屋。
“雪江没回来。已经报警了,总之快和家里联系!”
直到转过天来的凌晨一点后,一树才在电话录音中听到妈妈惊慌失措的声音,那个时候,喝下去的啤酒大半已经变成汗液流走了。
当时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刚回到家,他就发现答录电话机的红灯在闪烁。这是常有的事,普通又寻常。然而当他按下播放键后,听到了此前从不曾听过的妈妈变了调的声音。
一树仓促赶回老家。此后的三天,多田家的三个人在等待雪江、寻找雪江、无时无刻担忧着雪江中度过。他们失魂落魄,眠浅易醒。但当辖区警署的刑警打来电话,终结了充满煎熬的等待时,一树却宁愿地老天荒地等待下去,宁愿这电话是一个谎言,是一场梦。
刑警带着歉意,压低声音,告诉他们雪江的遗体被发现漂浮在江户川河口附近的水面上。
門开了,新的客人走了进来,是一对年轻的情侣。女人脱下湿透的雨衣,又从包里掏出手帕,擦拭着男人西装的肩膀部位。
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十一点。一树仍独自面对着桌子,蜡烛也还未点燃。
说起来,那天也下着雨。接到告知雪江遗体被发现的那通电话后,一树透过老家厨房的窗户,凝望着从夏末阴沉沉的天空中落下的大颗雨珠。雪江是自何时起,漂浮在这雨水注入的河水中的呢?他边想边用手扶住了窗框。
这就是原因吧,想起雪江时总会下雨的原因。因为那孩子的魂魄迄今仍淋着雨,迄今仍漂荡在水中。
从尸检的结果得知,雪江是溺死的。她的腰骨和左侧大腿骨骨折。父母似乎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但一树明白了。负责此案的刑警也清楚只有一树明白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母亲用一筹莫展的神情嘟囔着。一时间,刑警为难地看着一树。一树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冻住了,张不了口。
“雪江是从什么地方掉进河里的吗?所以才会漂到那种地方去,是吗?”妈妈问,“是这样的吗?回答我呀,是不是,一树?”
可到底是从哪儿掉进河里的呀……妈妈就像缠人的小孩,不停地念叨着。我们家附近没有河啊。
此时,垂着头的爸爸默默地伸出手,握住了妈妈的手。啊,爸爸也明白了,一树想。虽然这件事超出了我们普通人的想象;虽然它过于残酷,以至于我们不愿去想。
“大概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得知详细的情况。”爸爸说着,为了搂住妈妈的肩而站了起来,“总之,今天就先这样吧。内人需要休息一下。”
爸爸对刑警说完,带着妈妈走出了房间。期间,妈妈一直在小声地嘀咕。喂,雪江是溺死的吗?她是从哪儿掉进河里的?
确认父母已关上门离开后,一树问:“是车?”
刑警点点头:“恐怕是的。”
雪江被车撞了。就在那条路上。肇事司机没有带雪江去医院,也没有拨打119,相反,他庆幸无人目击,用车带走了雪江。然后,他找了个更加僻静无人的地方,将雪江丢进河中。
溺死意味着,在被扔进河里时,雪江还活着。
“为什么不直接逃走?”一树不由自主地喃喃,“丢下她逃走不就可以了吗!”
雪江可能失去了意识。但既然是腰骨和大腿骨骨折,虽是重伤,也不至于当场毙命。如果把她丢在原地不管,妈妈奔向公交车站时就能发现她,就能立刻送她去医院了。
“难道是以为被她看到了车牌?”
一树想要一个答案。就算是做出如此残忍之事的人,也应该有其理由。一树想知道这个理由。若能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满腔怒火便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刑警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树的脸,两只粗壮大手的指尖分分合合。就像是,虽然必须举起极为棘手的东西转交给一树,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过一会儿,他低声说:“媒体正蠢蠢欲动,所以这事早晚也会传到你们耳中。”
一树抬起头,盯着刑警的脸。
“实际上,东京都内发生过两起类似的案件。从手法来看,相信令妹的案子也是同一犯人所为。”
“……什么意思?”
“被害人都是身穿学校制服的高中女生。”刑警继续说道,“被投入河中的案例尚属首次……但在前两起案件中,一名被害人被一直带到秩父一带,从山坡上被丢了下来。另一名被害人……可能因为伤势过重,在被带走的途中死于车内,所以被犯人丢弃在青山陵园附近的路上。”
一树这才明白刑警的言外之意。
“你是说,是故意干的?”
刑警无言地点了点头。
“故意的——起初就是打算撞她才开车靠近的,所以,所以……”
“我们认为视其为凶恶犯1较稳妥。”
“可是,目的是什么?”一树提高了声音,“对方可是高中女生啊!身上不会有多少钱。是为了恶作剧?还是图谋不轨?雪江被糟蹋了吗?”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伴随着不祥的回响传回自己耳中。为了否定掉它,一树再次提高了声音:“雪江被糟蹋了吗?”
刑警沉稳地回答:“令妹和另外两名高中女生身上都没有发现相关迹象。她们的随身物品都不见了,不过就您刚才所说,我们不认为犯人的目的在于盗取财物,应该是为了销毁罪证而拿走的。”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答案只剩下一个。虽然难以置信,但也只有它了。
“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人吗?”
刑警一个劲儿地眨巴着眼睛。“除此之外想不到其他解释了。”
“是为了取乐干的?开车追逐高中女生,撞倒她们,拖进车内,再随意找个地方丢掉。他乐在其中吗?”
刑警沉默不语。一树也说不下去了,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
“会逮捕他的吧?”
终于,一树说出了唯一的一句话。其他想说的、想问的,都没有了。
“一定会逮捕他的吧?”
“一定。”刑警回答。
第二天,各家报纸一齐报道了案件的详情,并再度刊登前两起案件的详细报道,列出将三起案件视为同一犯人所为的事实依据。
本就受到刺激而精神恍惚的妈妈,这下更是遭到了致命的打击。结果她连雪江的葬礼都无法出席。
身为丧主的爸爸,哪怕话筒被递到手中,也说不了出殡致辞,只得由一树代替他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致谢。一树拿过话筒时,身旁有位亲戚想接过他抱在怀里的雪江遗像,然而一树不肯放手。他单手紧紧地抱着遗像,说完了致辞。
雪江的遗体并未呈现出他们所忧惧的惨状,她的脸很平静,令她的死看上去宛如沉眠。我有多少年没看到过妹妹的睡颜了呢?一树想。
守夜也好、葬礼期间也好,一树没有流泪。他站在那里,听着雪江同学们啜泣的声音,宛如一具空壳。耳边有虚无的风刮过。降临在妹妹身上的灾厄毫无道理可言,可当时,他甚至都无法对此感到愤怒。至少在一树能够有意识地打开的心灵抽屉中,愤怒的力气已荡然无存。
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爸爸同妈妈娘家的亲戚商量,打算暂时将妈妈托付给他们照顾。与此同时,一树独自来到玄关——雪江第一次走路时差点儿跌落的玄关。台阶的高度从没变过。他坐在上面,抽着大学毕业时就已经戒掉的香烟。
冷不丁地,他想起了雪江的话。
哥哥不在的话,我走夜路回家该害怕了。
因为没开门灯,玄关一片漆黑,唯有香烟头亮着一星火光。
扶着墙走的雪江。曾站在此处的雪江。发现了一树的身影,笑眯眯地从墙上放开手,想向他走来的雪江。人生初始的一步、两步、三步。那时被他接住的雪江小小的身体上,还散发着甜甜的奶香。要怎么做才有可能知道,彼时开始独立走路的她,脚下的路竟通向了这样的结局?
那个时候,明明接住了她。那个时候,明明没有让她受一丁点儿的伤。
哥哥不在的话……
一声呜咽陡然翻涌上来,一树用手捂住嘴。香烟滚落在他的脚边。
在呜咽的潮水退去之前,一树就这样一动不动,抱头坐着。在此期间,香烟燃尽了。
接着,那个想法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缓慢,淡然,宛如清泉涌出。极其自然,无比清晰。
我要杀了那家伙。
一树用双手撑着头,感到脚稳稳地落在了内心深处最坚固的岩石上,他在心中喃喃自语。我要杀了让你遭受如此不幸的混蛋。我绝不允许那家伙随心所欲地行走在你长眠的天空之下。
我一定,会杀掉他——
时钟的指针持续在走,一树也依然在等。不多时,店里只剩下他和在他之后进店的那对情侣。
尽管他只续了咖啡,但服务生并未摆出嫌弃的表情,反而投来了略显同情的目光。一树本打算做做样子点个餐,反正晚饭也没好好吃。可他想到得太晚了,凌晨零点已过。
雨还在下。天气预报说雨要下到什么时候来着?
为了安抚无处安放的心,他开始回顾报纸的报道内容,尝试着在脑中重现。荒川的河川占用地。男女四人的焦尸。已被烧焦至碳化的人体。
其中一人已来到车外,烧死于河滩上。他一定是打算逃跑。以为跑起来逃走的话,就能甩开她。
说起来,她是如何结识这几名男女的?不,比起结识,尾随并瞄准目标的说法是否更为准确?而且一次就瞄准了四个人。虽然知道她做得到,可她到底是按什么步骤推进的?
想到这里,一树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得从椅子上欠起身。接待他的那名服务生正无所事事地待在吧台旁,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作,打算迎上前来。
然而一树像被束缚住般动弹不得,只是凝望虚空眨着眼睛。刚刚回忆起的词句在脑中驰骋。
焦尸。男女四人。
其中的“女人”,该不会就是她自己吧?
服务生来到近前,神色诧异。一树只觉得腋下冷汗直冒,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请问有什么需要?”
服务生开口询问,一如既往地彬彬有礼。
“啊……不,没有。”
一树语无伦次地回答,服务生转身打算离开,一树心念一动,冲背影招呼道:“请问……”
服务生转过头,“是?”
“其实,我在等一位常来这里的女客……”
服务生是个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可能是在这里打工的大学生。
“女客是吗?”
“是的。她独来独往。一个人来,喝一杯葡萄酒,消磨一个小时左右离开。尽管一个人,但有空位的时候,她会坐在桌位。她说喜欢这里临窗的位置。”
“哦……”服务生一本正经地歪头思考。待在吧台的其他服务生都将视线集中了过来。有人唇边浮出了笑意。
“你一直在这里工作吗?”一树问。
“不,才来一年左右。”
年轻的服务生下意识地用了平语。大概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而且总是上晚班。”他补充道。
“是吗……我想那位女客一般也是入夜后才来,而且是比较晚的时间。你没有印象吗?中等身高、中等身材……不对,稍微偏瘦一些。齐肩发,没有烫过。”
或许吧,如果她这两年没变的话。
“独自来的女客是吧?”
“是的。在这样的店里不多见吧。”
服务生为难地笑了一下,向身后的同事们转过头去。
“偶尔也是会有女性独自前来的。”
“可是,你不记得她吗?她应该经常来。乍看很朴素,不过细看的话是个美人儿。她不化妆……几乎不化。”
笑容在服务生的脸上绽开,和此前的职业微笑不同,是真的觉得好笑的笑容。
“我去问问其他人。”
丢下这句话后,服务生回到吧台。他的同事们脸上都充满了好奇。
一树已经顾不得尷尬了,他的脑袋被别的事占据得满满当当。难道她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如果她始终没来过,那就意味着——
不要找我。请只关注报纸。
意味着她死于昨日吗?男女四具焦尸。混在其中的唯一一名女性,就是她自己吗?
被烧得连身份都无从得知。
关注报纸。
假如她已经死了,那自己再怎么等也等不来了。
是这么回事吗?那天她的话语中,就包含着杀人之时她自己也会死的意思吗?
还是说,在杀死目标人物时,发生了不测,导致她自己也没能脱身?
这是有可能的。一树独自点着头。女性尸体在车后座上,而且是三门车的后座。她出不去,和其他两名男性一同烧死在车内。逃出去的唯有驾驶座上的男性……
一树一看到报纸,就条件反射地冲来这里,但静下心来想一想,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
偶尔也会发生我应付不了的状况。能力会擅自发动。
就像枪支走火似的。她曾这样说过。
“客人……”
是刚才的服务生。他的脸颊抽动着,似乎在强忍笑意。
“其他人也没有您方才打听的那位女客的线索。”
“是吗……”
“我们在这儿工作的时间都不长。和厨房那边不一样,这种工作换人很频繁。因为是兼职,也不太会去记清客人的相貌。”
虽然沮丧,但一树还是点点头说:“这就可以了,尽问你奇怪的事,对不住。”
“没什么的。对了……”
“嗯?”
“您还要咖啡吗?”
结果,一树一直在店里待到凌晨两点打烊。他独自走向门外时,全体服务生都目送着他。明天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会成为他们绝佳的谈资吧,一树漫不经心地想。
03
雨一直下到早晨。伴随着雨声,一树整晚都没睡踏实。
到了公司,等着他的还是一成不变的工作。早会后,因为当日的计划是去走访客户,他便提着包出门了。业务部的女职员半开玩笑地冲他打招呼,问他脸色不好是不是因为宿醉。
就连去拜访客户关东管财时,每个月必定会见上一面的对方负责人也说觉得他今天没有精神。一树自入职伊始就和这位材料科的加藤科长有往来,还是新人起就受益匪浅。在年龄上,加藤科长也更接近于一树的父亲。
“看来就连多田君这样的年轻人,承受的压力也够呛啊。”文件交接结束后,加藤科长伸手接过女职员端来的热茶,说道,“你入职几年了?有三年了吧?”
“就快五年了。”
“哎呀,都已经那么久了?是到了要撞上第一堵墙的时候了。”不知怎的,加藤眼露怀念地说,“到了这时候,会因为干什么都不顺,而开始考虑要不干脆辞职算了。我以前也一样,差不多是在进公司的第六年吧。我甚至还在胸前的口袋里揣着辞呈上班……”
说到这里,加藤停了下来。他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窥探着一树的脸色。“难道说……是吗,令妹的忌日就在这几日吧?”
一树赶紧摇头,“不,不是的。是在九月。”
加藤微微皱起眉头。“是吗?”
“嗯。她是暑假最后一天失踪的。”
加藤科长很清楚降临在雪江身上的不幸,也出席了葬礼。除了是和一树关系亲密的客户外,加藤也有两个女儿,所以他曾说自己“感同身受”。
不过,毕竟已经过去两年了……
“难为您还记着我妹妹的事。”
加藤的表情黯淡了些。“不可能忘的。你也受苦了。不,即便是现在也很不好过吧。”
那個时候,葬礼虽然结束了,凶手却仍然逍遥在外。一树即使留在家里也无事可做,坐立难安之下便回公司上班。他感激来自周围的关心——他知道自己必须如此,可是仍会觉得在雪江惨遭不测后还在如常运转的日常极其怪诞荒谬。为什么会一切如常?明明出了那样的事,为什么我仍坐在桌前,打着电话、处理着文件?一旦他冒出这种想法,便想抛下一切,不管不顾地夺门而出。
公司之外的人里,最先言及此事的正是加藤科长。
“如果有我能做的事,你尽管开口。”他对定期前来走访客户并感谢他出席葬礼的一树说,“我也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但如果有,我会尽力而为。”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告诉一树自己也有两个女儿。
想到当时那一幕,一树不禁脱口而出:“记得那时,我对加藤科长说了很可怕的话。”
加藤将茶杯停在嘴边,眨了眨眼睛。“可怕的话?”
“是的。我说我要杀了凶手。”
确实如此。一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初次向周围的人吐露自己暗下的决心。他至今也没想明白,对象为什么会是公司外的人,而且还是客户那边的科长。不过,那时的一树在“节哀顺变”或“打起精神来”等安慰的话语中几近窒息,也许对他而言,只有加藤的这句“我会尽力而为”让他觉得是吐露真心的唯一出口。
“这么说,确实有过。”科长说着将茶杯放回桌上,接连点了好几下头,“你说的时候,是认真的吧?”
“是认真的。”
加藤抬头瞥了眼一树的眼睛。“现在也还那么想吗?”
一树迟疑了。他思索着该选择什么言辞来做出最正确的回答。
然而加藤科长抢先说道:“即使你想也无可厚非。我问了不该问的,真是抱歉。”
一树沉默地低下头。
离开关东管财的办公楼,一树向车站走去。他边走边想,如果自己刚才回答是“对,我是认真的。再认真不过了。我曾经认为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所以那时候,我其实已经试着动手了”,加藤科长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我得到了强大的武器,所以试着动手了。
强大的武器。
没错,她就是强大的武器。武器自己走到了他的身旁。
雪江葬礼后过了十天左右,嫌疑人浮出了水面。多田家的两个人——一树和爸爸是从负责刑警的口中得知的,他只比新闻报道早半天到访。
但刑警的语气相当谨慎。他们在听完刑警的话后,明白了他何以如此的理由——警方的搜查迟迟没有进展。
“说实话,这名嫌疑人的出现并不是我们调查出的结果。”
当时的爸爸好似木雕泥塑,已无法仅用沉默寡言来形容。刑警大概也意识到了,所以主要是对一树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一树问。
“有人暗中提供了情报,而且完全是意外所得。”刑警一脸苦相。
“就是前天刚发生的事。”刑警接着说,“我们逮捕了以新宿·涉谷一带为主要根据地活动的甲苯1私贩集团。毒贩都是成年人,不过也有几个未成年人混迹其中,被一并抓了回来。”
“是买方吗?”
“是的。三名年龄分别是十六岁、十七岁和十八岁的少年。他们都有被纠正辅导过的前科,是所谓的无业少年。在风纪科和少年科都是老熟人了。”
其中十八岁的少年在接受风纪科刑警问讯时,声称自己知道高中女生被杀案的犯人是谁。
“他们总是谎话连篇。”刑警断言,“有的时候,撒谎是为了和我们做交易,有的时候仅仅是为了反抗我们,故意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不过一码归一码,风纪科的刑警不敢掉以轻心,询问了详情。”
刑警继续说:“我们姑且将那个少年称为‘A。据A说,高中女生被杀案在他所属的团伙中——其实充其量只是一伙狼狈为奸的小混混——早就尽人皆知。犯案的是一伙人,但他们不属于A的团伙,A自己没和他们打过交道。可是他听说过传闻,知道犯罪团伙成员的模样,甚至还知道其中一人的名字。”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警察?”
在足有三人被杀害之前。在雪江被杀害之前。
“因为说了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刑警说,“而置之不理对他来说没有坏处。不仅如此,随意将情报透露给警察的后果不堪设想。”
一树沉默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即使试图向那种人说明这件案子的性质不是没有好处就可以闭口不提的,恐怕也说不通。
“不过这一次,向警察透露情报有了价值。A不仅沉迷于吸食甲苯,也会充当毒贩。虽说是未成年人,但这次被捕后等着他的,可不是能够轻易蒙混过关的处罚。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得很,所以才想说出来将功抵过。”
“那你们根据A的话进行调查了吧?”
“当然。”刑警用力点点头,“确实,A周边的各个不良少年团伙之间,有关高中女生被杀案的流言沸沸扬扬。我们追本溯源,终于挖出了A所说的那伙少年。”
一树探身向前,“能逮捕他们吗?”
“我相信能。”刑警直视着一树的眼睛说。然而,面对这份热忱,一树反而感到不踏实。同样令人不安的是刑警选择的回答方式,不是“能”,而是“相信能”。
“光是这种间接证词,无法成为证据吧?”
“的确。所以我们现在正尽全力核实情报、查找物证。”
“不会错吧?那些家伙确实可疑吗?”
刑警欲言又止,有些在意仍然一言不发的爸爸。一树提高声音说:“不用顾虑,请告诉我!”
刑警低声说:“据说那几个涉案少年,到处向其他团伙里的人炫耀自己杀了高中女生。”
一树的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
“炫耀?”
“‘那是我们干的。警察之流有什么好怕的。”
一树瘫软在椅背上,像是喘不上气来。
“你还好吧?”刑警凑上前。
这时,始终缄默的爸爸吐出一句话来:“即使他们被捕,因为是未成年人,也问不了重罪吧。”
一树凝视着爸爸的脸。爸爸脸色苍白,放在膝盖上的手颤抖着。
“我们会收集铁证,务必将他们所有人绳之以法!”
刑警说,天气明明不热,他却做出了擦拭额上汗水的动作。
“刑警先生,”一树说,“警察会跟他做交易吗?”
“交易?”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就是那个因甲苯被捕的少年A。作为提供情报的回报,警察会对他网开一面吗?”
“绝无可能!”刑警斩钉截铁地说,“那些小混混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法,这只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至于后来少年A具体受到了什么惩处,一树无从得知。不过他认为对方并没有被重办。因为之后,得知嫌疑团伙浮出水面的记者们频频上门采访,他听其中一名记者说,提供了最初情报的不良团伙成员少年一直在说:被害人家属不拿出点酬谢金意思意思吗?
警方的搜查毫无进展。
不,进展或许是有的,只是并非朝着对破案有利的方向。连日来,各家报纸虽然都刊载了后续报道,却都商量好了似的写着“物证不足”,甚至还在报道开头附上了嫌疑少年父母的声明:称无辜之人为犯人是侵犯人权!
一树不动声色地关注着事态发展。不管警方如何,对他而言,需要的是确信而不是证据。此后每次听取刑警告知办案进程时,哪怕是对己方不利的情况和间接证据的累积,他都要求对方据实相告。
刑警说,该涉案团伙作案时总是开偷来的车。团伙中领头的是名十七岁少年,也是炫耀杀人行为的源头。其父经营着一家二手车销售公司,因而该少年捣鼓起汽车来驾轻就熟。现在的汽车,防盗机制日新月异,偷车并不像电视剧里表现的那般轻易。技术、知识和道具缺一不可。警方认为或许可以先顺着这个方向深挖。
“那个少年真的向同伙炫耀了吗?”
“很多人声称自己听到过,而且是在同伙内部。”
“他像是做得出那种事的人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过,如果你是指他过往品行是否存在争议,我能够回答的是,即使是他做的也不足为奇。”
一树追问那个少年过去做过什么,刑警却不肯透露详情。
“他叫什么?住在哪里?”
刑警也沒有回答。
“您不告诉我,是因为我是被害人家属吗?”
“不是这样的。因为对方目前还只是嫌疑人而已。”
“而且还是未成年对吧?”
刑警沉默了……
午后,一树回了趟公司。天色还是阴沉沉的,他伏在桌前撰写一份简要报告书,这期间雨下了下来。
“哎呀,真讨厌,又下雨。下起来没完了。”大概是过来办事,总务部的有田女士走近一树,冲他招呼道,“怎么啦你?愁眉苦脸的。”
“好像是宿醉。”旁边的同事调侃道。有田女士笑了,但等那位同事离开座位后,她来到一树的桌旁,收起脸上的笑容。
“怎么了?”
“不,没什么。”
“是吗……今早开早会时,我就觉得你的样子不太对劲。”
“有点睡眠不足而已。”
有田女士试探似的看着一树的脸。“是因为令妹?”
是大家都很敏锐,还是看过新闻报道后,我的脸上就写上了“雪江”两个字呢?不知哪个才是正确答案,一树想。
“别误会,我没想打听什么。只是,多田君神情晦暗的时候,多半是因为令妹的事。”有田女士找补了一句。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树叫住了她:“有田小姐,午饭还没吃吧?”
有田回过头,“是呀,今天轮到我当值接电话。”
总务部的女职员会轮流在午休时间接听电话。这么一说,有田女士确实抱着一本联络本,那是记录午休时间打来的电话以通知各相关部门用的。
“能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两人出了公司。附近有不少提供午餐的咖啡店。有些话一树不想在员工食堂里说,所以迈步向那一带走去。
选好一家店落座后,有田女士神色严肃地问:“什么事?”
直到叫住有田女士之前,一树都没考虑过要向她打听什么,也没有具体的想法。他只是想到,有田女士或许是公司内唯一熟悉她的人。
“您可能会觉得我唐突。”
“好啦,说吧。”
“您还记得一个叫青木淳子的人吗?”
那是她的名字。青木,淳子。若不是因缘际会,他便不会知道的名字;哪怕在公司内擦肩而过,也不会出现在脑海中的名字;明明说过好几次话,却仍然无法留在记忆里的名字。
有田女士歪了歪头。“青木?”
“是的,两年前在邮件部工作的女孩。”
有田女士用服务生递过来的热手巾擦着手,同时“青木、青木”地小声念叨着。
“很不起眼的女性,辞职时也很突然。”
有田女士的脸色一亮,“啊呀,你是说那个青木啊?嗯,记得,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对对,她说辞职就辞职,打得邮件部措手不及。因为她一向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姑娘。”
“您和她有来往吗?”
“‘来往是指?”
“经常聊聊天什么的……”
有田女士笑了,“这个呀,因为我们和邮件部靠得近,碰见就说几句咯。不过,对年轻的女孩子们来说,我的存在会令她们感到局促,谁叫我什么事都管呢!掏心掏肺的话是不会讲的啦。”
“那您知道谁和她走得近吗?”
“不知道哎。”她假装板起脸,抱着胳膊,眼神稍带戏谑地瞪着一树,“你又为什么想知道?”
一树没有笑。本来他也想好歹得赔个笑,但试着说出她的名字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板着脸。
“我是认真的。”
有田女士绽开灿烂的笑容:“当然是认真的,多田君就是认真的人呀。”
这一下,一树也笑得出来了。“不是的,不是有田小姐想的那样。”
“那你认为我是怎么想的?”
“无非是以为我们以前交往过什么的。”
“哦?”有田女士逗他道,“那实际呢?”
“我有点事找她,所以想联系上她。”
有田女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一树。点的食物被端了上来,直到服务生离开,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是有什么原因吗?”她问。
“是的。”
有田女士叹了口气,“什么嘛,真没意思。”
紧接着她又笑了。“骗你的,说没意思是骗你的。不过很抱歉,我也不怎么了解青木。以前就不了解,更别说现在了。”
“她在公司里没有朋友吗?”
两年前,她本人就说过:我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那样才安全。
可是,我想帮上多田先生的忙,所以……
“她要是有朋友,就不会那样子辞职啦。”有田女士说,“她给人一种孤独感。你也知道,邮件部的职员本来就不是正式员工,人员变动也很频繁。尽是些抱着兼职心态的姑娘,都待不长。青木也——多久来着,也就三年左右吧。即便如此都算是其中干得长的了。走后和我们的联系自然就断了。”
“是吗……”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果然是这个结果。
“你为什么想联系她呢?”有田女士的语气认真了起来,“根据你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帮你翻翻总务部的老名单什么的。谁让这是多田君你的请求呢。”
一树明白,即使那么做也无济于事。两年前她刚消失那会儿,他就曾拜访过她登记在职员通信册上的地址。是间小小的公寓,然而她在辞职的同时也搬离了那里。一树找到房东,谎称公司还有未付清的工资,想打听出她新住处的地址,不然父母的住址也行。结果一个都没问到,因为房东也一无所知。
她没有担保人,破例交了半年押金,我才让她住进来的。我们也只知道她的工作单位。东邦制纸对吧?是很可靠的公司。是吗,她连工作也辞了啊?搬走时,她从清算的房租,到电费、煤气费全都付清了。
“她是个好姑娘。”有田女士边往嘴里送着咖喱饭边说,“又肯干,又乖顺。”
房东也这么说。真是个好房客,爱干净,又懂礼貌。
想必在任何人看来,青木淳子都是这样的姑娘。好孩子,不起眼,没有存在感。她平平无奇,也不是美人,一点自己的主张都没有,因为认生而不善于与众人往来。
会呼吸的幽灵。
然而,就在這样的青木淳子脑中,有一个特大的喷火器。
那天——和淳子见面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甚至连只能通过报纸和电视新闻了解案情的无关人员,也知道警察的搜查彻底陷入了僵局。被视为嫌疑人的少年们虽然接受了长时间的审讯,对罪行却都矢口否认,导致警察掌握不到任何线索。物证上也没有突破。
可是一树已经不在乎了。在内心深处,他早已确信无疑。他反复琢磨从刑警们那儿听来的情况,阅读报纸,向频繁来访的记者们诉说被害人家属的心情、讲述雪江生前的往事,以换取刑警们不会向多田家透露的情报,而这些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杀害雪江的,就是那伙被当成嫌疑人的少年。主犯是刑警口中的十七岁少年——有个经营二手车销售公司的爸爸、到处向同伴们吹嘘案情的少年。
为了打听出他的名字和住址,一树将雪江初次走路时的轶事告诉了某家女性杂志的记者。媒体对这类故事情有独钟。一树认为,若是为了锁定罪魁祸首,雪江也一定不会反对自己以回忆来进行“交易”。
少年的名字是小暮昌树。他从都内高中辍学后,一直在家游手好闲。刑警虽然不曾透露,但他过去曾多次受到警方的调查,案由是一次人身伤害、两次乱用稀释剂,还有一次是对女性实施暴力。
“那小子声名狼藉。”女性杂志的记者说,“早在昌树初一时,小暮家附近就发生过一系列恶性的恶作剧事件,家养的猫狗和公园里的鸽子不是被割掉爪子和耳朵,就是被捆起来投入河中。据说那时,街坊四邻中就传言是昌树干的。他喜欢虐待动物的事早就传开了。”
昌树家境富裕,父母都是正经人。他是次子,大他两岁的长子在学校成绩优异,在邻里中的风评也极佳。
“可就连他哥哥也在约两年前受了重伤,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他妈妈拼命澄清,说是在浴室摔倒,打破了门上的玻璃,割伤了手什么的,可流言仍甚嚣尘上,人们都认为多半是被昌树刺伤的。”
被贴上凶案嫌疑人的标签以来,周圍的人们看昌树的眼神越发冷漠。他本人倒是不以为然,对蜂拥而至的媒体采访来者不拒。
“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怕不是想过名人瘾吧。”
我是无辜的,警察蛮横专断——
“他在同伙中也依然吃得开。还叫嚣‘无凭无据,有本事就来抓我啊。那家伙虽然性格扭曲,头脑却不坏,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鬼。”
事实上,一树从那名记者口中打探出情报的几天后,小暮昌树就在其父的陪同下召开了记者会。一树通过电视观看了那一幕。
那少年又高又瘦,相貌周正,染成茶色的长发中分,烫着波浪。他穿着带logo的花哨运动服和牛仔裤,起初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被他父亲发现后纠正了过来。
至于小暮的父亲,外貌和身材可以替换成一树在客户中见过的任一管理层人士,他自始至终都在用愤激的语气说话。犬子是无辜的。没有证据。不正当的审讯。所以犬子才会现身公开场合澄清……发布会开到一半,一树就只看与他们同席的律师的脸了。每当小暮父亲开始愤慨地呼吁人们同情其子的遭遇时,戴着无框眼镜的律师都稍微低下头,摸一摸眼镜腿。到了发布会最后,一树意识到那恐怕就是小暮父亲的“愤怒开关”,他们早就设计好了,律师一摸眼镜腿,小暮父亲就自动吐出愤怒的台词。
犬子是无辜的。
那他为什么到处吹嘘自己杀害了高中女生?
他没有被怀疑的理由。
那他为什么要叫嚣“有本事就来抓我”?
就是你干的!
内心做出宣判后,一树关掉了电视机。就在第二天,淳子叫住了他。
“是多田先生吧?”
一树当时正要乘上公司便门附近的那台电梯,听到背后有人喊他。
回头一看,她站在那里,身穿浅色系的女式衬衫和白裙子,双手在胸前抱着挎包,郑重其事地看着他。在一树眼中,她像极了腼腆的高中女生。
“是我……”
“我是邮件部的青木。青木淳子。”说着,她飞快地鞠了一躬。
尽管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对一树而言,此时下班仍会有种“不如今天就早点回去”的感觉,但这个时间段,女职员尤其是邮件部职员通常不会还逗留在公司。
“邮件部啊,一直以来承蒙关照……有什么事吗?”
她露出在意周围的眼神。正门前厅里没有别人,接待处和正面出口已经关闭,除了便门这一侧,其他地方的灯都已经熄了。唯有警卫室的方向还有人声传来。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她语气生涩,充满了顾虑。
“你有话对我说?”
她露出相当为难的神情,将包抱得更紧了些,低垂着头。
“找我有事?”
因为她态度不明,一树又问了一遍。这次她扬起脸,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飞快地小声说:“是关于令妹的案子。”
事出突然,一树不知所措,当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司里的女孩会想和自己谈关于这件案子的什么呢?
这时,淳子说:“我想,我或许能帮得上多田先生的忙。”
“帮得上我?”
淳子再次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她走近一树。
“我认为那个犯人是不会被捕的。”
一树默然地凝视着她。
“所以,多田先生决定杀掉犯人,对吧?”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所以,我想帮你。她说这话时的声音,以及当时她嘴唇的开合,一树迄今仍能在梦里听见、在梦里看见。
就这样,她将一树带到Parallel。她说,她想一个人发呆时常会来这里,她喜欢这家店。然而,这恐怕不是她的真心话,是因为店里有蜡烛,她才选择了这里。
刚在桌前落座,淳子就立刻吹灭了点着的蜡烛。一树那时还想不到这个举动自有含义,他只是木愣愣地在心里思量着,身为同样年轻的女性,这个对雪江所遭受的灾厄显得过分同情的姑娘有些古怪。
“多田先生打算杀掉犯人——至少要杀了那个身为主犯的男孩,对吧?”
淳子微微板着稍显苍白的白皙脸庞,开门见山地问。
“这……如果那家伙真是犯人的话,我当然想杀了他。但是——”
“但是——”
“那是警察的工作,要不就是法院的工作。反正不是我们可以擅自干预的,哪怕是被害人家属也不行。”
淳子将视线移向窗外,嘟哝了一句:“你在说谎。”唇边还浮出一丝浅笑。
“我为什么要说谎——”
淳子打断一树,直视他的脸说:“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我知道多田先生决心杀掉那家伙,所以我们别再拐弯抹角了。”
的确,她说得没错。一树已决心设法杀死小暮昌树。他在脑中绘制出模糊的方案,感到自己赶在心破碎零落之前硬起了心肠,他昨夜因此辗转难眠。
“你怎么会知道?”
“我啊,偶尔能够读出人的想法。”
一树哑然失笑。“所谓的心灵感应?”
“是啊。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这不是重点。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想象得到,只要多田先生有了机会和方法,肯定会想要杀掉那家伙。”
淳子白皙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不过,她非常冷静,语气平稳,声音轻得有些不太容易听清。
“我能成为凶器。”淳子说,“我能成为多田先生的武器。就如同手枪一样,我可以成为狙击那家伙的工具。这就是我想说的。”
说什么蠢话——?一树正欲起身,就见方才被淳子吹灭的蜡烛蓦地蹿起了火苗。苍白的火焰无声地摇曳着。
一树看看火焰,又看看淳子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淳子微笑着。“我点燃了它。”
越来越诡异了。一树这次真的站起身,迈步走向出口。他心里有些发毛。
吧台一直延伸到出入口附近,在其一端,摆着一打未使用的蜡烛。每一根都是新的,竖着插在盒子里。就在一树正要经过的瞬间,所有的蜡烛都同时点燃了。
一树僵住了。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服务生正好面朝着另一边。十二根蜡烛,十二团火焰,晃动着,燃烧着。
一树回过头,淳子正看着他。
意念纵火能力。
事后,一树查了许多辞典寻找有记载的例证,却一无所获。有关超能力的描述倒是散见于各类相关书籍,只是在一树看来,那些书中列举的事例实在是荒诞不经。
淳子说她自小婴儿时起就拥有这个能力。
“直到自己能控制住之前,我被燒伤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有时伤势甚至严重到不得不去医院。为了不令街坊四邻起疑,父母带着我辗转漂泊。”
说完,她微微抬起手,拨开刘海露出额头。那里残留着约半个手掌大小的烧伤痕迹。
“手腕上也有。”她卷起袖子,靠近手腕内侧处果然也有同样大小的疤痕。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生来便拥有这样的能力。”她淡淡地笑着,“我读了各种书,却找不到有用的记录。这个能力似乎会隔代遗传,不过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死得很早。”
说着,她耸了耸肩,“或许就因为拥有这种能力,才那么短命。”
像被夺走了声音般默不作声的一树终于开口:“不过是能点燃蜡烛罢了,离你所说的武器还差得远呢。”
“可是,就算我想在这里向你展示更大的威力也不行啊,很危险。”
“该不会是障眼法吧。”
仍在怀疑淳子精神状态的一树不想过度刺激她,尽可能温和地说。
“不在这里证明不行吗?光说不行吗?即使我要求换个地方也不行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正常?”
一树强作平静地说:“我希望你就在这里证明。”
他认为她做不到。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淳子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时间像是在找寻什么。然后,她小声地叹了口气:“虽然很抱歉,但实在是找不到别的了,没办法。”她说,“谁让这里是车辆禁停区呢。”
她指的是一辆停在Parallel窗外正前方路上的奔驰车。银白色的车身很宽,像是故意要挡住行人去路似的稳稳地霸在路上。
淳子并未做什么特别的准备,只是凝神盯着那辆车。打电视游戏或观看格外有趣的电影时,人们时常会露出这般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紧抿着嘴唇,目不转睛地盯着目标。
那天天气晴好。秋意化作凉风,走在夜晚街道上的人们纷纷露出惬意的神情。Parallel门前的路上,人流往来穿行,从未断绝。
一树注意到,紧挨着人流的那辆奔驰——确切地说,是奔驰车引擎盖的角落开始渐渐变色。
引擎盖的边缘,银白色一点一点地渐次转变成深银色。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重新涂成了银色。
一树屏住呼吸。
银色的部分骤然扩大,化为一条银带,达到了引擎盖约莫三分之一的宽度。那不仅仅是单纯的变色,仔细看去,整个引擎盖都开始歪斜。
开始熔化——
Parallel的窗户玻璃模糊起来,至少在一树看来如此。结伴经过的两名女性在奔驰车旁慌忙以手掩鼻。一树这才恍然大悟。
是烟。窗户玻璃变模糊是因为烟。
“不觉得这里很热吗?”窗外的女性说。
一树攥紧双手,不知不觉间张开了嘴巴。
奔驰车的引擎盖如今已通体变银,朝向他的部分凹陷了下去。他能清楚地看到金属在熔解。
淳子的视线纹丝不动。她微皱着脸,像是打算举起略显沉重的行李,也像是抱着寄到邮件部的邮包准备转交给别人。
她的手放在膝盖上。Parallel店内一切如常。
“咦,怎么回事?这烟……”
坐在临窗桌前的客人看着窗外喊了起来。
“喂!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就在这刹那,透过窗玻璃,可以看到奔驰车的驾驶座椅喷出了火苗。灰色的皮面座椅上火光烁烁。凑近也许能闻到皮革味的座椅突然地从内侧裂开,熊熊燃烧。
“车子烧起来了!”
外面有人喊。窗边的客人们都吃惊地站了起来。服务生也飞奔而至。
接着,车后座的座椅喷出火焰,车用坐垫也烧了起来。随着“轰”的一声,车身上下晃动。熔化的引擎盖应声而塌。
淳子没有动,视线也没有离开奔驰车。她的双眼眯成细线,膝盖上的双手仍紧紧地握着拳,手背上血管凸起。
又一声含混的爆炸声响起,奔驰车瞬间矮了半截。是轮胎,轮胎爆了!一树想。奔驰车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船般倾斜着,车内火光熊熊,火舌在车窗玻璃内腾挪。连玻璃也渐渐变了颜色……
油箱!如果火势蔓延至油箱,后果不堪设想。
一树腾地伸出手,一把抓住淳子的手腕。然而她并未理睬,视线仍牢牢钉在车上,双肩聚力,将手臂撑在膝上。
“够了!”一树说,“住手,我已经明白了,全明白了!”
淳子没有停止,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副驾驶座一侧的玻璃迸裂,火焰喷出,店外传来阵阵尖叫。
“住手!”
大叫的同时,一树一巴掌挥向淳子的脸颊。即使在喧闹的店内,这声音也清脆可闻。
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淳子陡然一颤。就在那个瞬间,一树感到她断开了和某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之间的连接。像是强行拔出电线,并扳下了断路器。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鸣笛声。奔驰车仍在燃烧。附近有人取来水管开始浇水。或许是太慌乱的缘故,水流很难命中车身。但仍有水花飞溅到引擎盖上,水蒸气腾起,发出了类似往烧热的平底锅中倒入蔬菜时的声音。
淳子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了一树手印的红痕。
“你愿意相信我了?”她小声地问道。
我如同一把上了膛的枪,淳子如是说。
“这一点我自己清楚得很,也知道有多危险。所以至今没有对外使用过。自我能够控制能力以来,还从未引发过今天这样的骚动。”
“为什么你说要为我——为我妹妹使用呢?”
等出了Parallel,两人并肩而行时,一树问道。他虽然还难以相信亲眼所见的一切,却又说不出让她再证明一次的话来。
“我迄今一直隐藏着能力,”淳子说,“是因为在我发呆、愤怒、哭泣或情绪波动强烈时,都曾发生过意外。我认为自己不可以和别人扯上关系。”
邮件部的、会呼吸的幽灵。不起眼,连名字也叫人记不住的存在。
“可我毕竟是一把上了膛的枪啊。”淳子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把上膛的枪,无论是谁,迟早都会想要扣动扳机的。”
在夜晚的热浪中,一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但是,我希望扣下扳机时,能射向正确的方向,朝着能为谁派得上用场的方向。”
我认为现在就是该扣动扳机的时候了,所以我来见多田先生……
和昨天一样,一树冒雨回了家。展开报纸,上面刊登着荒川河川占用地案件的后续报道。死者身份依然不明,车为失窃车辆。
失窃车辆。
一树盯着这几个字直至眼睛刺痛。
——难道你也一同丧命了吗?
因為知道住址,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小暮昌树的家。那是栋两层的独栋住宅,被装饰性混凝土砌块的围墙所环绕,门灯亮着,紧靠屋门的房间也从窗户里透着光亮。虽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但能感觉到里面有人。
最初的那个晚上,他们去看了看便结束了。他们必须瞄准昌树独处的时候,要等他走出家门。他们事先没有对此做过任何调查,对如何才能让他落单也毫无头绪。
一树用自己的车载着淳子,连续去了三晚。第三天晚上,有人敲了敲驾驶座侧的车窗。一树一抬头,一本警官证堵在眼前。原来是正在蹲守的刑警。
不凑巧的是,对方认识一树。
“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刑警质问着将一树他们带离现场。淳子自始至终一语不发,就连一树向刑警介绍她是自己朋友的时候,她也只是低头不语。
“看来警察也还没有放弃。”直到把小暮家抛在身后,她才冷不丁嘟囔了一句,“但能做的也只有监视而已。”
为了推敲计划,一树几乎每晚都和淳子在外面晃悠。她不想来一树家,也不想让一树知道她的住处,说是不想让他了解自己。
“使用者无须知道枪的来历。”
相反,她会央求一树说些雪江的事。令妹是怎样的人?你们关系好吗?她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面对一树的询问,她一脸认真地回答:“想知道自己是为了谁开枪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知为什么,一树对说出雪江的事感到犹豫。这或许是因为淳子追问时所露出的眼神,和此前那位刑警一样,充溢着过度的热忱。而一树觉得,关于雪江的回忆理应被更温柔地对待。
不过他还是说了写着名字的蜡烛的故事,因为觉得很适合淳子。
淳子听过之后说:“总有一天,我会点燃那根蜡烛。”
在报仇雪恨之后,在正义的审判降临后。
既然几乎天天见面,他们自然也会像普通男女那样聊天,聊公司,聊生活。在公司走廊擦肩而过时,淳子会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但一定会在他经过后回头。一树也一样。淳子会在此时嫣然一笑。在那样的瞬间里,一树不会将她看作单纯的武器,也会忘了自己正在和她研究着杀人的计划。就连她的能力本身,他都觉得极不现实。
这错觉破灭于两人独处时,淳子说出那句话之际:
“说吧,怎么杀人?”
他们也经常边聊边开车兜风。某天晚上,他们一路开到晴海1,在一望无际、无遮无挡的填拓地上,突然遭到了一只大型犬的攻击。受袭前,两人在附近转了几圈,刚回到停车处,它就从轮胎阴影里猛然蹿出,似乎是将这一带视作自己地盘的野狗。
仓皇逃跑的同时,一树寻找着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短木棒或混凝土砌块都行。野狗以一树为目标,猛扑而来。它戴着破旧肮脏的项圈,一定也曾是什么人的宠物。然而,眼前这只咆哮着发动袭击的凶兽,无论是模样、眼神,还是龇出的獠牙,都不再有昔日在主人家中被抚摸头时的一丝残影。
就在一树推挡开直奔他喉咙飞扑过来的野狗时,淳子在背后大喊:“退后!”
下个瞬间,野狗的项圈周围突然喷出了火焰。火舌蹿起,熊熊燃烧,不到一秒就裹住了野狗的头颅。恶臭和浓烟令一树的胃翻江倒海。
淳子用双手按住太阳穴,身体微微前屈,紧盯着野狗。野狗暴跳如雷、腾跃翻转,拼命想甩掉火焰。然而火焰迅速蔓延及背,火花刚“啪”地飞溅开,便已烧至尾巴。
一树跌坐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野狗被焚烧的惨状。只见皮毛燃尽,血肉烧化,自头部起暴露的白骨,片刻后也变得焦黑了。烧至最后,只剩下一堆漆黑的灰烬,冉冉升着恶臭的烟。
一树抬头看向淳子,她报以微笑。
“已经没事了。”
填拓地的海风从曾是一只野狗的残骸上刮过,扬起灰烬。黑色的灰附着在一树的衬衫上,他慌忙掸去,却仍留下污迹。恶寒席卷身体,令他直犯恶心。
小暮昌树也将这样死去。他虽然试图以此劝慰自己,恶心感却没有消失,身体的颤抖也没有停止。
04
不如装成媒体采访,打个电话试试——这个建议是淳子提出的。
是在Parallel交谈后约半个月的某天晚上,一树送她去离家最近的车站时提出的。
“我可以装成采访记者约那家伙出来。他看对方是女人,说不定会欣然应允。”
“……不能让你冒那么大的险。”
“没事的。”她笑了,“我是全世界最强的女人。”
一树也跟着微微一笑。这是事实。
但在那个时候,一树切实感觉到后背发凉,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她果然是疯了吧。即便拥有可怕的能力是事实,不,那难道不正是她疯掉的原因吗?
她想有一个正当的理由。为了使用自己的能力,为了尝试扣下扳机。
而我,为了葬送一个杀人犯,却与另一个杀人犯为伍,不是吗?
淳子背对着他,通过了车站的检票口。她的背影看上去娇小、纤瘦、毫无防备。
她脑中有一个喷火器。
化为一堆焦黑灰烬的野狗。
一树突然想到,人类能作为一把上了膛的枪活下去吗?是不是终将面临选择,选择丢掉枪,或者舍弃人类。
一树没心思换衣服,随便往沙发上一躺,仰望着天花板。报纸掉落在脚下。唯有雨声可闻。
他闭上眼睛,最先浮现的是淳子的脸,接着是雪江的脸。雪江笑盈盈的,对一树说了话。
——哥哥。
他睁开眼,雪江的声音仍然萦绕在耳边。然而,就像要覆盖掉雪江的声音似的,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真的不后悔?
小暮昌树毫无戒心。淳子只是在电话里杜撰了一个不存在的杂志并提出采访请求,他就轻易地上了钩。那时候,警察已经开始认为,纵然再不甘心,都无法以杀害高中女生的罪名拘捕他了,想必这令他相当乐观。相关报道已经见报,而身为当事人的昌树,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觉察到,名为“警察”的潮水正在消退。
“可以的话,希望你能面向同龄的年轻人呼吁,不要向成人社会屈服……”
公共电话亭中,淳子将他捧成差点蒙上不白之冤的受害者。旁听的一树钦佩不已。真是奥斯卡级别的演技。同时,他想到她内心渴望扣动扳机的强烈冲动,鸡皮疙瘩顿起。他赶紧搓了搓手臂。
昌树要求自己的父亲也在场,不然就要让律师陪同。淳子迅速地瞥了一树一眼,干脆地回答:“可以!不过,我们想先找个风景優美的地方拍摄照片,日比谷公园如何?我会带摄影师来。对了,你知道松本楼吧?就在那儿前面见,明天两点,可以吗?采访结束后,我们再找地方一起吃个饭。”
不费吹灰之力就约好了。放下电话听筒,淳子长出一口气。
“看来也有其他媒体是这样约他的。最近就算涉嫌犯罪,似乎也能成为名人。”
两点,在秋意渐浓的日比谷公园。
到了第二天,一树坐在车里。虽然将车停在了路上,但短时间内应该无妨。一旦目的达成,立刻开车逃走就行。
“不用逃。在那家伙烧个灰飞烟灭之前,只管在旁边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淳子说。
那天的她,穿着枯叶色的女式衬衫和奶油色的西装长裤。她平素几乎不施粉黛,当天却涂了口红,脸颊泛着红潮。
小暮父子走出地铁站口。一树先发现了他们。
“来了。”
淳子说,比他慢了一拍。
那对父子并肩而行,做父亲的在秋阳照射下眯着眼,昌树则戴着墨镜。淳子笑了一声,也许是在笑那副墨镜,因为她小声地说了句:“过名人瘾啊。”
那两人走在人行道上,渐渐靠近了一树他们的停车处。当他们走到打声招呼就能听见的距离时,淳子做了个深呼吸。
她在膝上握着拳。
她的视线投向窗外,随着小暮父子的行动,慢慢地移动。
是在瞄准。一树想。
小暮昌树来到了一树车的正侧面。越过副驾驶座上淳子的头,一树看到了他的侧脸。他父亲说了句什么,昌树仰着头笑了。
他笑了——他带着这样的表情,令雪江惨遭不幸,令三人被害……
就在这个念头冲进脑海的下一秒,小暮昌树的衬衫着火了。
那是件色调鲜艳、有几何图案的衬衫。红色的衣领,紫色的前襟。也不知火是从衬衫哪里蹿出来的。火焰并非红色,而是黑色。化纤质地的衬衫化掉后立刻紧紧粘在昌树的皮肤上。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什、什么啊这是!”
火焰腾起,烧着了他的头发。昌树先是圆瞪双目、摊开双手,紧接着便惊慌失措地拍打全身,狂乱地蹦跳。他父亲虽然在着火的瞬间本能地后退,但此刻正笨拙地胡乱挥舞双手,想要扑灭环绕在儿子周身的火焰。
“救命!谁来救救我们!”
他父亲大叫着脱下外套,而昌树疯狂地上下挥动着燃烧的双手,上蹿下跳,然后朝公园入口方向狂奔而去。
在一树的身旁,淳子用手扶住车窗,像是要把小暮昌树拉回来。仿佛是与此呼应,只见昌树背上喷出了火焰。他顿时像被从后面猛推了一把似的,栽倒在地。
淳子的眼睛眯成细缝,肩膀僵硬,手抖个不停。来往行人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远远地围着那对陷入癫狂的父子。
淳子探出身子,双手更用力地攥紧。
一树将一切看在眼里,无法挪开视线。然而,此时充盈在他脑中的却不是来自现实的声响,他听不见来往车辆的喇叭声,听不见行人发出的尖叫,也听不见小暮父亲的外套被上下挥舞时发出的啪啪声,他只能听见一个声音,雪江的声音。
——哥哥。
昌树倒在人行道上。他的头发烧掉了,裸露出头皮。火焰渐熄。此时只能听见他父亲的悲鸣,昌树已毫无声息。
“被扑灭了。”淳子说。
她看上去浑然忘记了一树的存在,也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刚刚的那声低语充满了懊悔和恼怒,宛如好不容易搭起的纸牌屋被毁坏时的小女孩。
“这个混蛋!”她低吼。于是,这回是小暮父亲外套的袖子烧了起来,昌树的鞋子也蹿出了火焰。
——哥哥。
一树冷不丁用双手尽力按响喇叭。副驾驶座上的淳子惊得跳了起来,她向一树转过来的眼睛里仿佛烈焰熊熊。
说时迟那时快,一树发动了车子。车打了个趔趄似的栽了出去。自停在周围的汽车间穿过后,一树将油门踩到了底。
“为什么要阻止我?”淳子问,“为什么阻止?”
她在崩溃,一树想,她的理智正在崩溃。她在看着我。
正在看着我。
放在仪表板上的温度计,指针以与车速表指针相同的速度,飙得越来越高。车内的空气开始发热,像是吹进了一阵热风。
“停手吧!”一树大叫。车大幅度地甩了个尾,拐过十字路口。
“已经够了!就此停手吧!”
温度计的指针猛地超过了正常值。方向盘和座位都变得滚烫,屁股像着了火。焦臭味传来,淡淡的烟雾也开始腾起。
淳子仍死死地盯着他,用没有焦点的眼睛怒目而视。
“快住手!你打算烧死我们吗!”
就在一树大叫的瞬间,车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们与一辆右拐的汽车交错驶过,一树好不容易才令身体重新坐正。淳子的身体则跳起来,甩向一旁,头撞在车窗玻璃上。
她发出尖叫,持续不停地尖叫。焦点重新回到她的眼睛里,她张开双手,看着自己已经开始冒烟的衬衫袖子。
“去有水的地方,带我去有水的地方!”
一树看到前方有一家加油站。一名穿着制服的店员正在用水管冲洗着洗车的泡沫,见一树的车一头闯进来,吓得扔掉了水管。其他店员也纷纷四散奔逃。一树刚把车开进去,便像要把车底蹬掉似的猛踩刹車。在只差分毫就会撞上加油站办公室窗户的地方,车弹跳着停住了。
“着火了!”
车是一路冒着烟开进来的。店员连拉带扯地打开副驾驶座侧的车门,拽出抱着脑袋的淳子。一树也跳出车外,灭火器的泡沫贴身飞过,水也兜头淋了下来。
“您这行为太危险了,客人!”店员在一旁说。
车上蒸腾着烟雾和水蒸气,使得车身的涂漆发出了扑哧扑哧的声音,就像刚出炉的面包。
淳子瘫坐在地。她的西装长裤烧焦了。从头湿到脚的她,看起来整个人小了一两圈。
“对不起。”
一树好不容易连蒙带骗地稳住了加油站的店员们,他将车寄存在那儿,带淳子回到自己家,让她擦拭湿掉的头发,借她替换衣物。一树全程不发一言,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
“我没能压制住。偶尔是会发生这种状况的。”淳子打着颤说。
尽管如此,冲击一过去,她就迅速恢复了平静。她说想喝水,便走进了厨房。
“你是自己做饭呀?”她捅了捅胡乱堆在水槽里的脏盘子,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昨晚的?你早上没吃东西?不好好吃饭可不行啊!”
远远地听着她的声音,一树感到自己的心冷了下去。这算什么事儿啊!就在刚才,她差点就烧死了人,表情却像是打了场短柄壁球。
一切都大错特错。那烟,那声声惨叫。
淳子用毛巾包着头发,环顾室内。带着新奇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后,她发现了书架上的蜡烛。
“就是那个吧?”
她的话音刚落,蜡烛便“噗”地点燃了。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淳子冲着蜡烛说道,然后抬头看着一树,“这是为了令妹。”
一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随后他穿过房间,吹灭了蜡烛。
淳子小巧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
“为什么熄掉?是因为那家伙还没死吗?”淳子仰视着他说,“他有没死。我没能完成最后的一击。因为你在中途鸣笛,害我受到惊吓,失去了控制。你是不是害怕了?那么下次——”
直到这时,一树才终于找到了自己要说的话:“没有下次了。”
“为什么?”
“已经足够了。停手吧。”
淳子一步步地靠近他:“为什么?不是要除掉令妹的敌人吗?不能放任那家伙活着。他还会杀人的,一定会!就算被捕,他也不会停手的!”
“别再做了。”
“可是——”
“都说别再做了!”
淳子吃惊地退缩了一下。
一树几乎未经思考,浮现在脑海中的言语便脱口而出:“你确实是武器。非常厉害的武器。但是我们错了。那种事是不能做的!”
淳子脸上浮现出笑容。她或许以为一树在开玩笑。
“不是那样的……”
“就是那样的。那是谋杀!一旦下了手,我也好,你也好,都会变得和杀害雪江的那伙人一样!”
小暮昌树着火的头发。翻飞着燃烧的衬衫。他的惨叫。还有那股臭味。
淳子摇着头,宛如坏掉的人偶。
“不是的……”
“就是的。”
被烧伤的脖子火辣辣地疼。再迟几分钟,势必全身都难以幸免——
就像那条狗。
连骨头都被烧为焦炭,原形难辨。
“我、我是为了令妹……”
一树打断结结巴巴的淳子说:“不是的。你仅仅是想要扣动扳机而已。你并非想要帮助谁。你只是因为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枪,便想要开枪罢了。仅此而已。”
你疯了——他喃喃着垂下头。双手的战栗仍未能止住。
“可是,那家伙还没死啊!”淳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以吗?你真的不后悔?”
一树的耳中响起了雪江的声音。
——哥哥。
“我不后悔。”一树回答。
自那天起,淳子消失了。她第二天去公司请了假,第三天也没去上班。第四天、第五天也一样……
一树和她保持着距离等待着。在此期间,报纸上巨细无遗地刊登了小暮昌树父子横遭奇祸的相关报道。昌树身受重伤,却保住了性命。正如淳子所言。
一周后,一树刚回到家,电话就响了,就像是一直在等着他。是淳子。
“我今天办完了离职手续。”她说得很突然。
一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自己没有做错,阻止淳子是正确的。但是,对于说她是武器,说她疯了,说她是杀人犯的那些话,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烧死的恐惧渐渐远离,随着烧伤的疼痛慢慢消失,他开始感到余震般的悔意。
最初促使她那样做的人是谁?搞错了杀意和正义的人是谁?
“你……辞职了?”一树最终只问出了这句话。
“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事,也会很棘手。”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很微弱。但从电话打来的时机看,一树认为她就在附近。
“你现在在哪儿?”
淳子没有回答。
“再见。”她小声说,“但是,我没有错。”
“你在哪儿?”
“我想帮你的忙,想要干掉令妹的敌人。不能放任那样的败类活着。”
“喂!你是在哪儿打的电话?”
淳子的声音大了起来,“因为,要是帮不上别人的忙,要是成了单纯的杀人犯,那我不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带着这种能力出生了吗?”
一树觉得脑袋像猛地被撞在了墙上,不由得握紧了听筒。
“再见面谈一次不行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淳子说:“你只要关注报纸就行了。”
“报纸?”
“我没有错。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理解我的人存在。一定会有需要我的人存在。”
“你还打算继续吗?迟早会玩火自焚的!知道吗,你听我说……”
“再见。”她又说了一次。
“不要找我。”
没有错,我没有……电话挂断的那一刻,一树似乎听见她在如此呢喃。
雨声传来……
一树躺在沙发上,用手腕挡着眼睛。房间里连灯都没开。
青木淳子。
她是一把手枪,有一天掉在了一树的面前。而当他松开手,她便又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若生来便拥有武器,会想要使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错了?有什么不可以?
若不被允许使用,又为何要赐予她这样的能力?
他想回答淳子的问题。无论如何,他都想要向她传达在那个瞬间——看到小暮昌树的头发烧起来的瞬间,自己内心深处雪崩般坍塌的感情。他想要让她听到回荡在自己耳中的雪江的声音;想要告诉她雪江还是小宝宝时的故事;想要将自己失去妹妹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说给她听;想要将雪江被杀时自己那不可遏制的愤怒传达给她。
可即便如此,即便如此,自己还是做不到。也不想让淳子去做。
他一直等待着能够传达这一切的时刻到来,然而——
荒川的那四个人。河川占用地上的尸体。难道你就在其中?又没能压制住能力吗——不,还是说,一同被火焰吞噬正如你所愿?
一树挪开手腕,睁开眼睛。因为拉着窗帘,房间里几乎漆黑一片。只有厨房里微波炉的计时钟散发着奇妙的苍白光……
不对!房中另有光源。窗边有一点幽明,暖暖的、橙色的光。
一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窗边的书架上,雪江送给他的蜡烛在燃烧。
一树目瞪口呆地盯着看了几秒,然后飞奔至书架旁,拉开窗帘。只能看见外面夜色深沉、雨若银丝。一树冲出房间。
淳子就在附近!就在附近!
一樹在银线般坠落的雨中奔走。冷雨很快便将衬衫淋透了。
他来到自己房间的窗户下方,发现马路对面雾霭缭绕。
雨中,有升腾的水蒸气。
他凝神看去,淳子就站在其中。
一树穿过马路,向她走近,雨珠不断从下巴上滴落。
“你还活着?”
脱口而出的话,是这一句。
笼罩着淳子的雾霭越来越浓。她正散发着热量。一树感到胳膊上的湿气混杂着雨水,暖暖的。
雾霭对面,淳子开口了:“那家伙,小暮昌树。”
“什么?”
“看报纸了吗?”
“啊,看了。”一树猛地清醒过来,“那是小暮?”
“嗯。”他看见淳子点了点头。
“那家伙,以及他的同伙。其中还有一个女的。”
自日比谷公园那场横祸之后,一树对小暮父子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也没有想过要去调查。
“你一直在追踪他们的消息吗?”
“花了两年时间。”淳子低声道,“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雨一直下,笼罩着淳子的雾霭也更浓了。
“不进屋吗?”一树说,“蜡烛在烧呢。”
淳子朦胧的影子略微一动。
“我仔细考虑过了。”
“什么?”
“活下去的事。”
作为一把上了膛的枪。
“我,并不想杀人。”
“这点我要向你道歉。但……”
“可是,我不能不做。”淳子说,“如果多田先生和我处在同一立场,也一定会这样想。”
倘若如此,你就会成为神的代理人,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一树没有说出口。不,事实上,淳子不就是神的代理人吗?不就是神派出的刺客吗?
而无法杀人、踌躇不前的他,不过是一介凡人。
“谢谢你一直为了我关注着报纸。”
耳语般的声音,从已变成乳白色的、隐没了淳子身姿的雾霭对面传来。
“再见……了。”
一树飞奔向前。然而,探入雾霭的手臂那头,已经没有人了。只有热腾腾的蒸汽裹上了他的身体。
淳子的脚步声被雨声所遮盖,杳不可闻。即使一树张望四顾,也遍寻不到她纤瘦的背影。
我去过Parallel了,因为以为你或许会去。我曾在那里等你——
在他伫立不动的期间,雾霭渐渐淡去。直到最后一缕雾气如被雨水吞没般消散,一树都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扬起脸,能看见自己房间里透出的光亮。在窗边跃动着燃烧着的,是雪江那根蜡烛上的火光。
责任编辑:李闻怡
1日本《河川法》规定,河川涨水所能达到的最大宽度的那部分土地亦属于河川一部分,此所谓河川占用地,包含河道、河滩和堤坝等区域。
1指东京都中心二十三个特别区以外的外围地区。
1日本有名的時代剧,改编自吉川英治同名小说,主人公为江户南町奉行大冈忠相。
1?Parent-Teacher?Association,家长教师联合会。
1过去,日本民间认为小婴儿无缘无故的微笑是因为腹中有虫子在闹腾,弄痒了小婴儿。现在已被改称为“新生儿微笑”。
1著名电影服装设计师,原名和田美惠子,曾因黑泽明导演的《乱》获第五十八届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
2又名《梦幻骑士(Man?of?La?Mancha)》,由剧作家戴尔·沃瑟曼(Dale·Wasserman)根据塞万提斯原著《堂·吉诃德》改编的音乐剧。被誉为史上最具生命力的音乐剧作品之一。
1在日本气象厅的用语里,指夜间最低气温超过二十五摄氏度的夜晚。
1日本刑事犯类别之一,特指犯下杀人、抢劫、纵火和强奸重罪的犯人。刑事犯共六种,除凶恶犯外,还包括粗暴犯、盗窃犯、智能犯、风俗犯和其他刑法犯。
1一种无色、带特殊芳香味的易挥发液体,毒性强,有致幻效果。
1东京都中央区南部地名,一九三一年填海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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