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胜家,民俗文化研究学者。2014年凭借《尼路亚之岛》在第二届早川科幻大赏中获奖出道,正式成为一名科幻作家。曾凭借短篇作品《云南省苏族VR技术使用条例》《美国佛陀》荣获日本星云赏。
1
你见过野生的“天使”吗?
对,我说的就是那美丽的“天使”大人。它们会张开纯白的羽翼,鸣响喇叭从天而降,柔軟而有光泽的羽毛在风的吹拂下轻轻飘动,耀眼的光环在四肢上投落阴影。让人不禁觉得,那形象并非来自对人类的模仿,相形见绌的人类才是残次品。
那就是“天使”。
哎呀,我说得这么夸张,真抱歉。不过,看你的表情我就放心了,你似乎对“天使”没什么特殊的感情,这是好事。毕竟,普通人见到的“天使”,除了摆在特产商店里的羽毛工艺品以外,就只有被马车碾得稀烂的尸体了吧。
你好像有点不高兴呀。不过,是你先打听我的职业、做什么工作的哦。可别以为我是神父啊。
老实回答你,我是个靠射杀“天使”来挣钱,没有信仰的男人。我的枪法准得很呢,绝不会在翅膀上开半个洞。状态好的时候,我甚至可以在“天使”打哈欠的瞬间,一枪射进它的嘴里。子弹会把“天使”脑袋里面搅得乱糟糟,却不损伤外表分毫。这是射杀天使最好的方法。
哎呀,你可别想着溜之大吉哦,我又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再说了,不是有缘同乘一辆马车吗。目的地是一样的吧?我们都要去阿尔德涅齐城。我记得那里有座修道院。
对了,姑且先问一句,你是信仰“天使”的人吗?如果是,接下来的话我就不说了。虽然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工作,但对那些说自己被“天使”拯救了的人,我还是会予以尊重,既不会做讨人厌的事,也不会讲讨人厌的话。
既然但说无妨,你能听听我为什么要射杀“天使”吗?可以消磨些时间嘛。
好,那你先听我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天使”吗?
《圣经》里是这样说的:“万的几万倍,千的几千倍。”好像还有什么伟大的神学家思考过:针尖上能够站立几个跳舞的“天使”?答案是不计其数。当然啦,“天使”是我们看不见的存在嘛,无论有多少,都可以停留在细小的针尖上。
你能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就是说“天使”这种东西,它们的数量远远多于附近山野中的动物。打死小兔子或小鸟,倒是能吃上几天。可猎杀骨瘦如柴的野兽,能做成几个人穿的衣服?还是说,要躲过狩猎监察官的耳目去猎鹿?
在这一点上,“天使大人”就很方便。
漂亮的羽毛可以做成值钱的饰品,头发可以编成富有光泽的丝线,肉也能拿得满满当当。另外,也许是因为它们和人很像,偶尔会有医生整个买走。
对了,你见过“天使”的喇叭吗?大家都把那个叫作喇叭,其实它是连在身体上的一个器官,就像牛和鹿的角那样。有时候喇叭也可能会被当作药材来卖?但要当心,大部分都是用普通动物做出来的假货。
总之啊,世界上有无数这样的猎物。猎人不会因为闯进受管制的森林而交罚款。并且,与猎杀一头别的野兽相比,这样造成的流血更少,得到幸福的人更多。对比其他猎人,“天使”猎手才更加心怀慈悲。
不,最后这句就当作没听到吧。我只是想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而已。毕竟,要不断杀掉与人类相似的东西,不这样想就干不下去呀。
不过,说到底,人类终究是要猎杀“天使”的。每回看着自己的枪,我都会这样想。
只要有办法猎杀,那么“天使”从很早之前就会是人类的猎物,也不会出现在《圣经》里了吧。就是因为它们飞在弓箭射不到的空中,就算降落地面,人的肉眼也看不见,它们才十分神秘。
而仅仅一百多年前,人类发明了枪,脑袋灵光的家伙发现了狩猎“天使”的方法。仅此而已,“天使”瞬间就成了人类的猎物,照耀着它们的光环也被剥下。
你知道怎样猎杀“天使”吗?
应该不知道吧。除了猎人以外,这种知识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不过机会难得,我就教教你吧。
听好了。有必要的时候,它们会降落到地上,抓住这个机会击杀就行。哦,你想象到那个画面了吧,但肯定想错了。它们并不会因为口渴而来到森林的泉边。
它们是对人的声音有反应。即使没有真正出声也可以,怎么说呢,它们能探察到人的内心愿望。“帮帮我、救救我。”它们会循着这种混杂着悲叹的声音而来,就像被血腥味吸引过来的野兽。
向乞求拯救的人赐予奇迹,也许就是“天使”的习性吧。又或者,人类凄惨的哀号正是它们的饵食?无论如何,这些平时远在天边的家伙,只在这一瞬间降落到地上。
瞅准这个时机,砰地给它一下。
这时候最关键的不是射击的技术,而是能否不被“天使”察觉到意图,又将它引诱到对自己更有利的地方。乞求拯救的声音必须发自肺腑才行。
所以我使用猎犬。
对,我还没解释呢。因为这家伙很老实,套上麻袋就一动也不动。你以为是个人偶?那再好不过了。不过,给这家伙的只有衣服是上等货。比起寒碜的衣物,“天使”似乎更喜欢华贵的装扮。而且,果然还是小孩子更好。
很让人恼火吧。穷苦成年人的呼救声难以传到“天使”耳中,稍微富裕些的孩子陷入凄惨境地,却容易吸引“天使”的注意。
该让他打个招呼了。你放心,麻袋拿下来他也不会咬你的。只是个有些不幸的小孩子而已。
喂喂,所以说别想着逃之夭夭啊。
我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虽然缝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但除此以外健康极了。声音都听得见,也能听懂。
喂,等一下!不要做多余的事。对,就是那样,把手收回去。就算在马车里面,我也用得了猎枪。
听我说,我和这家伙长期以来合作无间,没做过你想象中那种残忍的事情。之所以要这样,只是为了让他不去看没必要的东西,不去说没必要的话罢了。
确实,只要这样待着,“天使”自然就会凑过来。就像你刚才想动手那样,道理是一样的,人类也有这种习性。
你要当心,人类随时都可能成为“天使”。
2
为了不造成更多奇怪的误会,先跟你说说我们的经历吧。
这家伙叫约克。不过别这么叫他,他似乎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他出生在查尔维尔附近的圣多马村,那是个只有一家修道院的小村庄。你应该没去过吧,不会有外人去那种地方。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死死抱在农田上,做着从老祖宗开始就一直在做的事。不过,那样已经够过日子了,村民并没有特别穷困。
这家伙的母亲叫克莱芒丝,父亲不清楚。哦,莫非你以为我是父亲?那就错啦,我认识他的母亲克莱芒丝,但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他这阿尔曼风格的名字应该是父亲取的,所以他才不喜欢吧。
接下来要从哪里说起呢。
最初是我收到了克莱芒丝寄来的一封信。大约是在四年前吧。
我们出生于同一个村庄。我和她的详细关系之后会说,总之我收到信后很开心,因为我尊敬这位朋友。她很聪明。比如说书信,我虽然能读懂文字,却不会书写。
克莱芒丝在信中写道,她结婚了,现在跟儿子一起住在修道院里。她说,生活条件虽然称不上优越,但自己还算满意。
怎么样?听起来是个很普通的故事吧?不过,有件事克莱芒丝在信里有没提及。那就是“天使”让她神魂颠倒。
信中克莱芒丝讲述了自己与儿子的生活有多么幸福,但那是骗人的。她感到幸福,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得到了“天使”的宠爱。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为了贩卖羽毛,我跟着旅行商人在各个城市间奔走。当时我还没开始猎杀“天使”,打的是普通的鸟。
途经查尔维尔时我想起了克莱芒丝。于是我想,去一趟圣多马村吧,必要的话也送个结婚礼物给她。我手头有漂亮的苍鹭羽毛,那是因为价格太高卖剩下的,拿来当礼物正合适。
就在那里,我遇到了这个家伙。
他被母亲领着,在修道院冷冷清清的中庭里照料果树。他有一双榛色的眼眸,嘟着野草莓般的嘴唇,脸颊上的汗毛纤毫可见。他肆无忌惮地伸着纤细的手指,叫树枝上的荆棘刺伤。鲜红的血滴落大地,虫子围了上去,太阳过于刺眼,几近残酷。
你问我想要说什么?我想说的是,我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克莱芒丝的孩子。
但一开始,我并没有发觉站在他身旁的母亲是克莱芒丝。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而那位母亲却人老珠黄,脖子上的皱纹格外显眼。
我甚至希望她不要报上姓名。
“好久不见,艾蒂安。”可惜的是,她如此说道。宛如垂死的黄鼠狼一样的女人向我搭话,自称是我珍视的克莱芒丝。
但不要紧。没关系。虽然没有写明,但当我发现信中没有谈到父亲时,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什么都没有问,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为什么在这里。重要的是她和孩子两个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这样说服自己,拿出身上的羽饰送给她。跟她说:“你看,漂亮吧。”
然而看到羽毛的瞬间,克莱芒丝便尖叫起来,就好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卷入了车轮底下……
在悲痛的叫喊声中,她对我说道:“难以置信,你做了些什么,你射杀了‘天使。”我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这只是鸟的羽毛。但她一直疯狂地甩乱头发,睁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呼救:“救救我、救救我,神啊,原谅我吧。”
很快,修女们就从屋子里出来了,其中没有半个年轻人,但那样正好。所有人都像是克莱芒丝的婶婶般陪在她身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劝慰一边将她带回修道院内。
修道院关上门的前一刻,看上去最年长的修女望向我,带着抱歉的神色低下了头。我觉得嘴里发干,苦涩极了。我肯定是弄错与克莱芒丝相处的方式了。尽管不知情,我仍是伤害了她。
对克莱芒丝而言,“天使”就是那么重要。
回过头后,我发现她的儿子,这家伙一个人站在树前面呢。他从母亲身边被拉开,就只是伫立着。手指的伤口也放着不管,鲜血直往下滴。我什么都做不了,逃跑般离开了那里。
不过,我并没有离开圣多马村,因为克莱芒丝悲痛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村子没有旅店,我找到一个同样以打猎为生的人,硬是求他让我住进了他家。
而后过了三天,我终于可以和克莱芒丝见面了。是修道院的老婆婆昼夜陪在身旁照顾她,其间向她讲了无数遍,“天使”是不会被猎杀的,人类无法射击神圣之物。而今想来这就是个笑话,但因为那个村子没有“天使”猎手,克莱芒丝好像就相信了。
我们在修道院的中庭交談,和前一次一样。“嗨,不好意思啊,我吓着你了。”这是我的第一句问候。从头开始阔别十年的重逢,我竭尽全力照顾她的感受。
随后,克莱芒丝也朝我微微一笑。露出的牙齿少了几颗,正如林中的野兽。但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
克莱芒丝抚摸着站在身旁的儿子,跟我讲了许多事情。她告诉我,我离开故乡后,她曾去过一次巴黎。她和在巴黎认识的人,对,她可没说是丈夫,和那个人一起搬来了查尔维尔。
说到这里,克莱芒丝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她的眼眸定住了,紧紧盯着远方的某处天空,脸上似笑非笑,灰色的舌头像狗似的伸了出来。
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克莱芒丝突然把原本正抚摸着的亲生孩子……这家伙的耳朵揪了起来。那是小孩子的耳朵呀,却像是被扯断了也无所谓那般揪扯着。这家伙几乎被单手提起,还蹬着腿硬撑着,但后来也许实在受不了了,便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克莱芒丝看都不看孩子一眼,只说了一句:“这样‘天使就会降临。”
刚才我说过了吧,“天使”会循着乞求拯救的声音而来。克莱芒丝做的事情正是如此。而且用的是孩子,这是比任何“天使”猎手都要聪明的做法。
到这时,我也终于发觉她是想召唤些什么,于是我伸出手,和刚才的你分毫不差。所以她之后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不要碰他!”
紧接着,克莱芒丝向号啕大哭的儿子问道:“来,告诉我,‘天使在哪里?”
这家伙便顺从地指向修道院屋顶。
我吓了一跳。这家伙不仅能唤来“天使”,还看得见它们。
我没有制止克莱芒丝的暴行,而是真心感到佩服。毕竟,虽然知道有猎人以猎杀“天使”为生,但当时的我还不清楚狩猎方法。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也许是我还留有类似“天使”的习性吧。我用力推开克莱芒丝,把这家伙抱在怀里。简单说,就是救下了他。
之后我再也无法直视克莱芒丝的眼睛。我叫来修道院里的老婆婆,只对她说:“请好好照看这家伙。”谢礼是漂亮的苍鹭羽毛,原本要送给克莱芒丝的那个……
随后我离开了村子。我想,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我知道,世界上有像克莱芒丝这样的人。他们遭遇不幸,又偶然被“天使”拯救……虽然这不是什么坏事,但说到底,“天使”也只是兽类而已。
人类自以为得到了拯救,其实对方并没有什么慈悲之心。
3
这家伙之前是什么情况,你应该清楚了,那为什么现在他和我在一起呢?
那场不幸的离别过后,寒来暑往,我在冬天收到了第二封信。但寄信人不是克莱芒丝,而是修道院的老婆婆。
信从冗长烦人的恭敬问候开始,接连写了些没用的事情,比如她从克莱芒丝口中听说了我的事,不知道我会在什么地方收到这封信,之类的。
因为我的脑子不太活络,所以怎么都没能明白老婆婆想要表达什么。大概反复读了四遍,我才终于发现她在向我求助。
据她说,克莱芒丝似乎对自己的儿子做了非常残忍的事,但要是向村民透露实情,就会成为一桩丑闻。她大概是这个意思:我想救孩子,身边却没有可靠的人,你是外地人,又和克莱芒丝相熟,所以拜托你了。
不知为何,我竟然十分理解老婆婆。一想起当时克莱芒丝为了召唤“天使”对这家伙做了些什么,我连指尖都颤抖起来,怒火直往上冒。
看样子我也有人心,不,应该是“天使心”吧。我当即换乘马车赶到查尔维尔。那天晚上还下着雨呢,我不顾受寒着凉,也不畏遭遇强盗,徒步走到了圣多马村。
敲了修道院的门后,一个年轻的修女来应门,一开始她像看到了幽灵,吓坏了,但听到我报上名字,便立即去转告寄信的老婆婆。
我被老婆婆领进屋,先在暖爐旁边暖了暖身子,她还体贴地为我准备了干衣服。我看到墙上装饰着我送给她的羽毛。老婆婆是个好人,肯定能上天堂。而这样的好人却皱着眉头,对克莱芒丝的事难以启齿的样子。想必事情非同小可吧。
事实上,走进克莱芒丝住的简陋小屋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道阴影落在昏暗的石砖墙上。克莱芒丝披着宽大的长袍,在微弱的烛光下做着针线活。金色的直发,模样略显消瘦却充满魅力。她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手里的活计。精致的花边逐渐成形,一旁的小孩子乖巧地看着母亲。
就像一幅宗教画对吧。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
但不对。总之就是不对。
烛火摇曳,照出了孩子的脸庞。我看到的是侧脸。原本我以为他很困,所以才闭着眼睛。一般人不会想到吧,居然是用蜡把眼皮烫坏,再用丝线缝起来。嘴巴也一样用线缝住了。母亲手上的花边非常漂亮,缝合自己孩子的嘴唇却很是随便,左一针右一针,七零八碎的毫不协调……
我完全理解了老婆婆说的意思。
这可不能传到外面去。更别说大肆声张,试图把孩子从她身边带走了。要是敢这么做,根本无法想象克莱芒丝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我温柔地与克莱芒丝打了招呼,也许声音有些颤抖吧。
“嗨,克莱芒丝,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克莱芒丝没有挪动目光。
“是你呀,艾蒂安,好久不见。”她泰然说道,“我以为你很忙,上次也急匆匆地回去了呢。”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声音,小男孩微微抽动了一下。这让我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太好了,至少他的耳朵没被弄坏。
然而克莱芒丝并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子。
“你瞧,‘天使降临到这么近的地方了。”她的视线转向了窗外。
我想,那时候这家伙已经在大声呼救了吧,用他不成声的声音。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野生的“天使”。
它就在那里,仿佛正与克莱芒丝相互依偎。尽管隔着一层扁平的玻璃窗,烛光仍照出了它的表情。雨夜中,它的四周却有一圈薄薄的、朦胧的光环,金色的鬈发也没有被打湿。至于脸嘛,说不上是男性还是女性,但无论如何,它美极了,跟宗教画里面一模一样。
然而阴森得很。它仿佛是贴了花窗玻璃一般,明明光彩绚丽,微笑却冷冰冰。而克莱芒丝如痴如醉地盯着它。
我问克莱芒丝:“不让它进来吗?”
克莱芒丝则是遗憾地说:“因为你在这里,它不肯进来。”
现在想想,这对话真是滑稽呀。眼皮底下分明有个境遇悲惨的小孩子,我们却满脑子都是“天使”。
克莱芒丝说:“这位‘天使是儿子召唤来的。他被‘天使宠爱着。只要乞求帮助,‘天使肯定会降临,而他也能找到‘天使的所在之处。”
这时,我心里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合乎常理的,我当即就说了出来:“克莱芒丝,这孩子眼睛看不见,也说不了话,正因如此,‘天使才会过来吧?”
回答是这样的。“对,没错,艾蒂安。这样才更好。这个世界满是污秽,不去看没必要的东西,才能看到辉光,不去说没必要的话,才能发出纯粹的呼救声。”
于是我接着问道:“这么说,这孩子并没有生病,现在出现这个情况是因为你那绝妙的想法?”
她重复了同样的回答:“对,没错。”
到这里,有着“天使”心的我已经决定要救下这家伙了。另一方面,刚才我也说过,我心里还有一个不同的想法。
也就是说,用这家伙来狩猎“天使”实在是太方便了。
很恶劣吧?我也这么觉得。但你听我说,这是我独有的打猎秘诀。杀死猎物时,我会化为枪的一部分。我不再是人类,而是变成了工具。
变成一介工具的我低声告诉自己:只要利用这家伙,就能更方便地猎杀了,而且猎物是“天使”。快为自己感到高兴吧!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射杀那只“天使”,让克莱芒丝得到解脱。她起初肯定会惊慌失措,但终会平静下来。不过,在那一天到来前,她得和孩子分开生活。到时我就提出由我来照看小孩。老婆婆是个好人,她不会怀疑我,也根本不知道,那一段时间我会利用这家伙召唤“天使”的能力来打猎。
总之,这将是我第一次射杀“天使”。我边想边把枪从后背拿下来。我转身背对克莱芒丝,仔细解开袋子的系绳,仿佛要赠送礼物。
“怎么了,艾蒂安?”克莱芒丝嘟哝道。
“抱歉,因为刚才外面下雨了,我想检查一下火药有没有被淋湿。”我回答道。
我打开弹壳,倒入火药:“不好意思啊,在房间里味道很冲吧。”接着从枪口向枪膛底部放入一颗子弹。
“没事,我不介意。”
最后,我用通条把子弹推進去,准备就绪。
我慢慢回过头,很担心克莱芒丝察觉到我的意图,但根本不可能,她只是陶醉地看着“天使”而已。只差扣下扳机了。那样就了结了。
不过啊,下定决心射杀“天使”的人似乎不止我一个。
轰隆。
打雷了。与此同时,窗边鲜血四溅。我的枪是鸟铳,但准头很好,子弹毫厘不差地击穿了“天使”的眉心。
然而开枪的人不是我。
是这家伙。这个看不见东西也说不了话的孩子,用山猫般矫健的动作从我手里抢走了枪。我还没开口,雷电就先落下,在那一瞬间,一切都结束了。
窗玻璃碎得稀烂。听见“天使”的尖叫,克莱芒丝也领悟了一切。
“为什么?”她只喃喃一语,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射杀“天使”?克莱芒丝根本不懂。她大概觉得,儿子会为受到“天使”的宠爱而高兴吧。
不过,这家伙肯定是想从“天使”手中拯救母亲,尽管他什么都没说。无论怎样,该说是幸运呢,还是宿命呢,这家伙只用一发子弹就结果了“天使”。这叫我惊叹不已,不过也该善后了。
我立刻从这家伙手里取回枪,只夸了他一句:“干得好,你射中了‘天使。”接着,我告诉他不要动,以免踩到玻璃碎片,我会马上把猎物带给他。
接下来就有点辛苦了。我走出小屋,把倒在外面的“天使”尸体搬进屋。尸体变冷了,但或许是因为那个光环,它没有被雨打湿。不过,金色的鬈发被血粘在了一起,漂亮的脸庞也扭曲了,只有羽毛依然美丽。
你猜,接下来我做了什么?我让乖乖等在屋子里的这家伙摸了自己猎杀的猎物。这是应有的礼节。枪是在没有死亡真实感的情况下夺走生命的工具。所以要让他亲自确认,自己确实杀掉了猎物。
这家伙一开始很害怕,但摸到羽毛时,他好像笑了。他出色地猎杀了一只“天使”。对吧?你看,他点头了。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我拉着这家伙的手,决定和他一起踏上旅途。我向修道院的老婆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老婆婆也想挽救沉迷于“天使”的克莱芒丝吧,却碍于修女的立场无法行动。她不可能为此事感到高兴,但既然是我这个不信神的男人擅自妄为,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克莱芒丝之后的状况,现在老婆婆还在写信告诉我,说尽管她无比憔悴,但逐渐恢复了理智。我想再过个一年,就能让这家伙去见一见母亲了。
好啦,现在你明白了吧?
我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仍在利用这家伙狩猎“天使”。我将来肯定会下地狱。但我爱过克莱芒丝,想救她的孩子。
我的本意仅此而已。
4
穿过森林,马车也不那么颠簸了。很快就能到城镇。我应该会在那里猎杀新的“天使”吧。
话说回来,你没有被“天使”拯救过吗?那希望以后也永远不会。我不是消遣你,真的,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它们是随性拯救人类,不带任何善意。它们逮住脆弱的人乘虚而入,只是为了自己高兴。无非是习性罢了。而那个把这种习性命名为“爱”的人,我真想揍他一顿。
是啊,我爱她。爱过吧。
刚才说过,我和克莱芒丝是同乡。那是个小村庄,年纪相仿的小孩子只有我们两个,我们是青梅竹马。只要留在村子里,我们理所当然会结为夫妻。
你知道施特鲁布村吗?不,应该不知道吧。那是我们的故乡,但早已不复存在。由于饥荒,村民死了大半,幸存下来的都离开了村子,现在那里只剩下断壁残垣和肆意疯长的杂草。不过我也没亲眼见过。
总之,我和克莱芒丝出生在那个小村子里。她的父亲是木匠,我的父亲则是猎人,他们的关系也很好哦。可惜的是,他们都在同一时期死掉了。这事后面也会说。
我们还小的时候,村子遇上荒年,这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当时到处都这样子。小麦没有收成,地主老爷要么把少得可怜的农作物抢走,要么让人背上债务。我以为日子就是那样,不过,我记得大人们每天都在抱怨多么辛苦、多么劳累。
小时候父亲教我射箭,捕猎兔子和小鸟。那不是打着玩的,猎物的肉拿来吃,毛皮或羽毛卖给商人。为了整个村子,我还帮忙干农活,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克莱芒丝并没有做那些事。你问是不是因为她受宠?不,她是普通的农村小姑娘。只不过,她的左臂天生无法活动自如,不仅干农活不方便,家务也做不了。
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她变得十分擅长模仿贵族的行为举止。一起玩的时候,我总是她的仆人。不,克莱芒丝并不是真心要摆架子,她是用自以为贵族的假象来保护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毕竟贵族不干活也无所谓,如果是贵族,就算人品差、被人讨厌也无可奈何。
真正的克莱芒丝是个拥有美丽心灵的少女。这件事只有我才知道。
有一天,我看到克莱芒丝在森林的小河边哭泣。她的衣服都湿了,身旁有个坏掉的水桶。看样子,她似乎独自一人走到森林深处,想帮忙打水却搞砸了,所以才委屈地哭了起来。我装作没看见,离开了树丛。
可惜的是,大人无法看穿小孩的纯真之心,也无空顾及。克莱芒丝逐渐成了村子的累赘。但她终究还是个孩子,大家对她依然有些许期待——以后总能帮上村子的忙吧。我也跟父母讲了好多回,让他们别讨厌克莱芒丝。
而直到最后,那一天也没有到来。
终于有一年,农作物颗粒无收。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城市中蔓延着的瘟疫也传入了村子。每个人都干不了活,或是因为饥饿,或是因为发热而死去。
恐惧笼罩了整个村庄。不安又招致更多的不安。流言传开,说有山贼从远方过来劫掠,还能行动的成年人便组建自卫团保护村子。他们整夜燃起篝火,通宵不睡,体力先耗尽的便一个个掉队。
就在那时候,克莱芒丝带着恍惚的表情从森林回来了。在仍有精神的成年人面前,她这样说道:“我在那边看到了‘天使,我们很快就能得救了。”
之后,那些大人们的情况就很糟糕,他们相信克莱芒丝所说的“天使”降临,开始一个劲儿地祈祷。其实他们本打算全体出动去进攻地主老爷,也就是修道院。但這个计划也取消了。既然要召唤“天使”,就不能做那种没有信仰的事情。
你看,后面的事情只要想象一下就清楚了吧?
原本还有救的大人们无谓地浪费着时日,不断衰弱下去。他们接连病倒,在饥饿中死去。每天太阳落山时,村民的人数都有减少。
同时,大人当中看到“天使”的也越来越多。“天使”铁定正在接近村子。快了,就快了。“天使”明天就会到村里拯救所有人。
那么“天使”来了吗?“天使”确实来了。
只不过,“天使”治好克莱芒丝的左手臂后就走了。
村里的大人们相信他们能得到拯救,一直抬头望着在远处天空打转的“天使”。当时我和她都在场。
“天使”赐予救赎,克莱芒丝自小无法动弹的左臂可以活动了。很棒的奇迹不是吗,嗯?
“艾蒂安,你看,我的手臂可以做这样的动作呀。”克莱芒丝开心地说道。我也很开心。她应该也去跟村里的大人们夸耀了这个奇迹。但后来我看到的,是克莱芒丝同那天一样哭泣的面庞。
真不愿去回想那天大人们的脸呀。所谓真正的绝望,说的就是那样的表情吧。有个老头破口怒骂不知飞向了何方的“天使”,因此用尽力气死去。其他大人则是呆呆地张着嘴,久久不能合上。踉踉跄跄回家的人,隔天就没再见着了。
克莱芒丝的父亲为女儿的手臂恢复正常感到高兴,随后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任何救赎,便自杀了。他爬上自己建造的风车小屋,向村民高声道歉后跳了下去。还有我的父亲,那时候他已经病倒在床,隔天就吐血死了。
本应降下奇迹的“天使”无视了村民的愿望,只拯救了一位名为克莱芒丝的少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一条饿狗面前摆上一大堆发霉的面包,再加一小块奶酪,它会选择吃哪个?
再后来的事就不用说了吧。村子毁了,克莱芒丝和母亲一起去了城市,我则决定以猎人的身份独自一人活下去。分别时,彼此什么话都没说,就像腐烂的木头悄无声息地裂成两半。
有时也会听说狼群摧毁一整个村庄的事情吧。饥饿的野兽从大山深处蜂拥而至,袭击村里的家畜,抢走食物,体弱的人也变成它们的口中餐。就跟这种情况差不多。我的村子也是被“天使”摧毁了。
这是我射杀“天使”的原因之一。
听了我刚才说的那些,你应该清楚了。它们才不管人类是什么情况呢,它们仅仅是遵循习性给予人类拯救和奇迹,并从中啜吸喜悦的兽类罢了。
如果你在什么地方遇上了“天使”,千万别想着被它们拯救。那些东西随性拯救人类,也无视由此诞生的苦难。
我讨厌“天使”。我想杀掉它们,想得不得了。
5
好啦,愉快的旅途到此结束了。
可以跟狭窄的马车说再见了,再往北走一段路就能到阿尔德涅齐城。
其实我应该在这里和你告别的,不过这次比较特别。因为你说想看我狩猎“天使”嘛。最后稍微让你见识一下打猎的过程吧。
你看,这家伙正抽动鼻子在嗅闻。这和追捕躲藏在森林中的野兽的猎犬一样。“天使”会散发出什么样的臭味呢?我是不清楚啦,不过肯定又甜又温柔吧。
没必要特地去森林深处。只要稍微离开大路,走进树丛,那里就会有“天使”。在人类附近更好,因为饵料丰富呀。
你瞧,那里有一汪泉水对吧?让这家伙站到那里去。和诱捕的做法一样,猎杀靠近诱饵的猎物。
来,你去那边。可别不小心摔倒了。
对,在那里停下!好了,接下来你就乖乖地待着。你越是祈祷,“天使”就会越早来到。
对,慢慢等。
要是平常,接下来就不会再出声了,不过今天你在旁边,就让我多说几句吧。
我恨“天使”。恨它们毁灭了我的故乡,恨它们把克莱芒丝的人生搅得一团糟,恨它们至今还束缚着克莱芒丝的儿子。如果有办法,我想将它们猎杀到一只不剩,但这是无法实现的心愿,毕竟它们无穷无尽。
它们到底为何存在?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它们,我们的人生也会有所不同吧。明明平时无影无踪,人类脆弱的时候,它们却总在视野内忽隐忽现。如果无法拯救所有人,一开始就不该给予救赎。否则总有一天,未获拯救的人会让它们得到报应。铅弹会向它们飞去。
嗯,是啊,你说得对。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去救。人类也是一样的。
射杀猎物时,我自知内心中有一种兽性的喜悦。而同样的,帮助他人时,我的心里也会涌现出“天使”般的喜悦。
都是一样的。
哦,可以听到拍打翅膀的声音了。
安静。
我们在下风处,应该不会散发出火药味。
安静。
打中了,这样狩猎就结束了。
你也看到了想看的东西,满意了吧?
哎,等等,你先别说。那孩子走过来了,他的耳朵很灵,小点声。
嗯,没错,掉在那里的是苍鹭。只是体型比较大的普通鸟类。那才不是“天使”。
不,根本没有什么“天使”。我当然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是深陷于“天使”之中的可怜人吧。
确实如此。
可是,你听我说,在那个雨夜,那孩子击中的毫无疑问就是“天使”。所以这个世上有“天使”存在,我则不断地猎杀它们。尽管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接下来我会抓着鸟的翅膀让他触摸,对他说:“怎么样,这次又出色地猎杀了‘天使,都是你的功劳。”可以的话,你也这样夸一夸他吧,告诉他这是只漂亮的“天使”。
拜托你了,算我求你啦。
别这样,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讨厌“天使”。只不过,你也能够理解吧。
我之所以射杀“天使”,全是为了那孩子。
责任编辑:李闻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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