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更冷之战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6045
[英]查尔斯·斯特罗斯 翻译 / 南瓜

  分析员

  罗杰·约恩森靠回椅子,继续往下读。

  这是位三十来岁的金发男人:头发用剃刀修过,因长期待在人造光源下,皮肤有些苍白;眼镜、短袖白衬衣和领带,脖子上挂着带照片的身份卡。工作地点是一间带空调的办公室,没有窗户。

  他让这份文件吓得不轻。

  还是小孩的时候,父亲曾带着罗杰去加利福尼亚沙漠,参加内利斯空军基地的某次开放日活动。在屏障与闪烁的辐射监控器后方,大型轰炸机停在混凝土砌成的分散架上,锃亮的镀银侧板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空速管里伸出的鲜艳彩带迎风招展,让飞机显得略为怪异,甚至有些喜庆。然而,它们却是沉睡的梦魇:一旦这些核动力轰炸机醒来,除了机组人员以外,方圆一英里范围内没人活得下来。

  看着吊在翼尖悬臂上闪闪发亮、鼓鼓囊囊的发射架,罗杰提前感受到了候在那东西内部的火焰——那是种寒意彻骨的恐怖,与防空警报声嘶力竭的声音相互呼应。他紧张兮兮地吮着冰激凌,在乐队演奏欢快的苏萨进行曲时紧紧攥着爸爸的手;方圆数英里的车窗让头顶飞过的一队雷酋战机掠响,他这才终于忘记了恐惧。

  身为成年人,儿时参观沉睡在混凝土床上的核动力轰炸机的感受,竟在他阅读这份情报评估报告的时候再度涌上心头。

  文件里有一张混凝土箱子的模糊照片,是一架高空飞行的U-2侦察机于1961年秋天拍摄的:三座棺材形状的湖泊,让极地阳光照得昏暗又阴郁;一条向西蜿蜒的运河,流进被警告性的三叶草1与武装守卫团团包围的苏联腹地;满含钙盐的深海,用黄金和铅填充的混凝土围堰;瞄准了北约的沉睡巨人,比核武器还要可怕。

  科西切2计划。

  重返红场

  警告:

  以下简报影像归为秘密金色七月恶灵。未获相关许可者请立即离开礼堂,并向所属部队安全员汇报。未遵守本通知者将受到监禁处分。

  你有六十秒时间执行规定。

  影像片段:

  春日的红场。头顶的天空清澈、蔚蓝;高处有几片卷云。如此辉煌的背景之下,一架又一架的四引擎轰炸机雷鸣般飞过地平线,降落在克里姆林宫的高墙之后。

  旁白:

  红场,一九六二年五·一阅兵式。苏联第一次向全世界展示被归为“金色七月惡灵”的武器。请看:

  影像片段:

  当天,时间稍晚。一条似乎无穷无尽的装甲车与士兵洪流在广场上行进,柴油的烟气将天空都染成了灰色。卡车以人字形排列,货厢里的士兵个个儿坐得笔直。后方跟着的是某T-56坦克营,肃立于坦克指挥塔里的各级指挥官正在向看台敬礼。头顶上,米格-17战斗机中队低空划过,声音震耳欲聋。

  紧接坦克而来的,是四辆低平板运输车组成的编队:巨大的牵引车拖着低矮的挂车,载物板上紧紧捆着橄榄色的防水布,下面的东西凹凸不平,类似小屋大小的面包。编队两侧有吉普车一样的护卫车辆,里边是全副武装、正襟危坐的士兵。

  防水布上喷涂着五芒星似的巨大银色五角星符号。每颗星星周围都有一圈风格化的圆圈;也许是部队标志,但并非红军部队的标准形式。圆圈周围涂有风格怪异的文字。

  旁白:

  这些是受到瞬态控制的活体使魔。牵引它们的车辆上涂有第二近卫工程旅的徽章,该部队是驻扎在布哈拉1的惩戒建筑部队,负责执行乌克兰与阿塞拜疆核设施相关的结构工程任务。这还是首次有德累斯顿协议签约国公开承认这项技术的所有权:基于此,我们得出结论——第六十七近卫工程旅共包含四支部队。若该部队具备代表性,再考虑苏联现有的作战序列数量,我们可以推断总任务编制为288名使魔。

  影像片段:

  五架图-95熊式轰炸机自莫斯科的天空轰鸣而过。

  旁白:

  该结论未必准确。举例而言,1964年,共有240架熊式轰炸机飞过列宁陵墓前的检阅台上空。然而,据当时的技术侦查装置核实,苏联空军拥有的硬面停机坪仅可停放160架该种飞机。若以照片中的情况为准,按图波列夫设计局的机身生产规模,截至当年,该轰炸机的总产量约为60~180架。

  进一步分析1964年阅兵式的照片证据表明,以五架为一个编队,共计四个编队、二十架飞机组成的轰炸机大队在同一空域反复出现,其主要飞行弧线位于莫斯科的视觉观察范围之外。该情况导致1964年苏联的战备能力遭到错误评估,其先制核打击投放能力被高估多达300%。

  鉴于此,进行兵力评估时,对于红场所展示的东西,我们不可全盘接受。这四只使魔极有可能便是他们的全部所有。另,他们实际的部队战斗力可能还要高得多。

  一组静止图像:

  从高空——或许是轨道上——以鹰眼视角拍摄的山区边远村庄。土砖屋子簇拥着挤在嶙峋的峭壁下;近处有吃草的山羊。

  第二张照片中,某种东西滚过村庄,留下一条破坏轨迹。该轨迹与炮击造成的破坏痕迹大相径庭:某种约四米宽的东西将岩石嶙峋的台地削得十分光滑,地面仿佛被可怕的热量烧化了。一间棚子被利落地劈成两半,其中半边歪歪斜斜地靠着,另一半不见踪影。白骨横陈在那条轨迹上,隐隐泛着微光;没有秃鹫下来啄食腐肉。

  旁白:

  这些照片由KH-11卫星于连续轨道路径上拍摄,日期就在最近几天。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正好相隔八十九分钟。这座村庄是某知名圣战组织领袖居住之处。请注意,1962年阅兵式上的卡车载板所载物体,其面积与此类似。

  这些迹象的存在表明,苏军在阿富汗投入了使魔部队,那道四米宽的同化轨迹便是佐证。轨迹中的有机物分子全部遭到分解。破坏的速度——该事件于五千秒内便告结束。未发现幸存者,而导致该事件的动因在卫星穿越第二次轨道之前便已撤离。当地村民配备有DShK重机枪、火箭推进式榴弹发射器及AK-47自动步枪,并非毫无武装。最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事件动因偏离过路线,但整座村庄的人都被消灭了。除残留的血肉之外,现场没有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

  有鉴于上述种种非同寻常的迹象,我们被迫得出结论:苏联违背了德累斯顿协议,以战斗模式将金色七月恶灵部署至开伯尔山口。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在不使用核武器支援的情況下,单支北约装甲师的表现能胜过这些圣战者……

  迷宫

  罗杰并非士兵。他也算不上什么爱国者:大学毕业他进了中央情报局,那会儿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丘奇委员会1举行听证会之后。中情局当时已不再从事暗杀业务,反而成了一个搞国家安全评估的官僚引擎——罗杰倒是觉得无所谓。然而,五年之后的现在,他却没法再像一辆挂着空挡、顺着缓坡往下溜的汽车一样,朝他的退休、养老金和金表慢慢前进了。他把文件放回桌上,颤抖着手从抽屉那包违禁香烟中掏出一根。他点着烟,在椅背上倚了一会儿;又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眼睛盯着烟气在无情的灯光下飘摇,直到他的手不再颤抖。

  大部分人都觉得,间谍害怕枪弹、克格勃警卫或者带刺铁丝网。实际上,间谍需要面对的最危险事物,是纸。纸张承载着秘密,承载着死刑执行令。像他面前这张对开的纸,上面承载的模糊不清、存在了十八年的虚假导弹照片,还有时间/存活曲线及普遍精神病比率的估量,足以让你看到夜夜噩梦,半夜尖叫着惊醒。这张纸属于一系列高度机密文件之一,而他正在充当眼睛,替国家安全委员会及即将上任的总统——倘若他的部门领导及副局长批准——进行总结。所以他落到眼下的局面,不得不点根烟定神,再接着翻看下一页。

  几分钟之后,罗杰的手镇定了下来。他把烟搁进鹰头造型的烟灰缸,再度拿起情报报告。这份文件属于摘要,本身便是数千页文件与数百张照片内容的凝练之物,厚度不到二十页:截至1963年,也就是该文件编制的年份,中情局对于科西切计划依旧知之甚少。唯一了解的只有基本框架,外加某位高级间谍传来的传闻罢了。当然,还有他们自己的同等项目。由于不具备苏联在此领域所拥有的领先优势,美国空军派上了镀银侧板的白色大象2,也就是NB-39计划:一旦苏联表现出启封迹象,十二架装载XK-冥王星导弹3的核动力轰炸机便时刻准备着对付科西切计划。三百兆吨当量的氢弹收拾一个目标,到底能不能行,没人知道。

  随后,南极洲又遭遇了难以掩盖的惨败:在国际领土进行地下核试验,丢人现眼的一幕!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事件足以让肯尼迪的连任付诸东流。试验计划作为借口实在糟糕透顶,但至少好过直接公布501空降师在埃里伯斯火山那头的冰寒高原上的真实遭遇。这片高原1不仅从未在1931年《德累斯顿协议》(这是份连希特勒都要遵守的协议)各签约政府所属地质调查部门发行的地图上出现,公众对它也是闻所未闻。被这片高原吞噬的U-2间谍飞机,比被苏联打下来的还要多;命丧此处的地面探险队,比死在黑非洲2的还要多。

  该死。我他妈要怎么给他精简这些内容?

  这份二十页的报告,罗杰已经盯了五个小时。他绞尽脑汁,试图将这些冰冷、可量化的恐怖付诸文字,让读者有能力去克服这种恐怖,有能力去思考这些不可想象的事情:然而,事实证明这事儿很难办。白宫的新主人向来快言快语,也不想别人说拐弯话。他十分虔诚,不相信超自然现象;他又非常自信,只要你乐意闭上眼睛相信“美国迎春晓3”,单是听一回他的演讲,你便感觉浑身都是劲儿。或许,根本就没办法解释科西切计划、XK-冥王星、MK-夜魇和大门什么的,除非把它们淡化为某种武器系统——然而它们根本就不是。武器或许致命,或许具备可怕的效果,但它们能从使用者身上获得道德品性。可这些计划,它们已被古老的邪恶玷污,带上了不可磨灭的污渍……

  倘若战火果真燃起,倘若防空警报拉响,他只希望自己、安德莉亚、杰森能被留下面对核弹的烈焰。相较他所怀疑的那些隐藏在位面门外、未经探索的广袤空间里的危险,核弹已经算是种痛快的死法。正因这片广袤空间,尼克松意识到太空竞赛会导致多么可怕的后果,于是取消了载人航天计划,只留下一个经久不衰的、关于华而不实的穿梭机的笑话。正是这样的黑暗,让吉米·卡特的信念破碎,让林登·约翰逊4变成了酒鬼。

  他站起身,紧张地来回换着脚,一边环顾着隔间的四壁。一时间,燃到烟灰缸边上的香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缕蓝灰色的烟雾在上方的空气里盘旋,活像许多条慵懒的龙;它们扭动着,显示出怪异的楔形文字。他眨眨眼睛,它们却不见了。他感觉后腰的皮肤一阵刺痒,像有人在他坟头尿尿似的。

  “妈的。”一片沉寂之中,他终于憋出了这么个词。他伸手摁死烟头,手指又开始颤抖。不能让这些东西影响到我。他瞄了一眼墙,这会儿已经是1900时。太晚了,太晚了。他得快回家,安蒂该担心坏了。

  这事儿终究还是太过头。他将薄薄的文件夹塞进椅子后面的保险箱,扭下锁柄,转动密码盘,然后登记离开阅览室,开始做常规的离开检查。

  驾车回家的三十五英里路上,他朝窗外吐着唾沫,想把嘴里那股子奥斯威辛的骨灰味儿弄掉。

  白宫的深夜

  上校欣喜若狂,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情绪分外高涨。“约恩森,你这篇报告总结得非常有力!”他踱步到办公室文件柜与墙壁之间的壁龛,原地一个转身,又踱回办公桌另一头,“你理解了基本要求。我欣赏这一点。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来管理公司5,德黑兰6何至于被搞得一团糟?”他咧嘴一笑,极富感染力。上校是一团热情的火焰,跟漫画书里的英雄一样熊熊燃烧,根本收不住。本就只敢沾着椅子边坐的罗杰,让他这副样子弄得更加坐立难安。罗杰不得不咬住舌尖,提醒自己别管上校叫“长官”——他的身份是平民,不属于指挥系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让麦克默多副局长调你来这个办公室,作为公司联络人跟我的团队合作。我非常高兴地告诉你,他同意了。”

  罗杰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在这里工作,长官?”这里是行政办公大楼的地下室,是白宫的延伸。无论这位上校究竟是什么身份,他都很有影响力,极其巨大的影响力。“我需要做什么呢,长官?您说您的团队——”

  “放松,喝口咖啡。”上校踱回桌后,一屁股坐下。罗杰提心吊胆地喝着印有海军陆战队队徽的马克杯里的泥浆,“总统要我组建一个团队,”上校随口说道,吓得罗杰差点被咖啡呛到,“处理突发事件。十月的‘惊喜1。那帮尼加拉瓜的混账共运分子2。‘我们正在跟邪恶帝国眼瞪眼,奥兹,我们可不能眨眼睛——这是他的原话。那邪恶帝国会耍一些肮脏的花招。不过,如今我们比他们强:他们不过是一群乡巴佬,跟某些第三世界独裁者似的——仿佛有了修格斯的上沃尔特3。我的工作是找到他们,然后干掉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把脚踩在联合国的桌上,要求我们让步。他们想要虚张声势,我就让他们表演。他们要想硬碰硬,我就陪他们玩儿个够。”他站起身,又开始踱步,“公司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就会做这种事,而且干得还不错。就是烂好人太多,让我恶心。你们如今要是再重操旧业干湿活儿4,估计连蹲茅房都会有记者跟着,免得错过什么大新闻。

  “嗯,这回我们不打算这么干。就一个小团队,经费也就到这儿。”上校顿了顿,瞟了一眼天花板,“唔,也许到那儿。反正你明白意思。我需要一个了解公司的人,一个拥有极高权限的内部人士,能先那帮尸位素餐的混账官僚委员会一步搞到内幕消息。我也在想法子从迷宫那边搞人过来,顺带找他们帮我跟大黑局搭上线。”他猛地瞥了一眼罗杰,罗杰点点头:他被批准了参加国家安全局——也就是迷宫——的情报工作,知道大黑局,也就是国家侦查局——它是如此的机密,即便它的存在都被列为机密。

  罗杰的判断力不弱,但还是让这位上校给感染了。哪怕身处美国情报部门错综复杂的世界里,他依旧想要给自己打造一艘口袋战舰,还要带着总统签署的私掠许可,挂着海盗旗四处航行。不过,罗杰还有一些问题要问,好知道这位诺思上校5究竟能做到哪种地步。“那狂热之梦计划呢,长官?”

  上校放下咖啡。“那是我的东西,”他直言不讳道,“还有夜魇计划。还有冥王星计划。他说过,‘便宜行事。我可是有行政命令的,上面的签名墨迹都还没干呢。这些计划不再属于国家指挥结构的一部分。官面上讲,它们不再处于激活状态,还考虑被纳入下一轮的裁军谈判。它们不再是威慑性作战序列的一部分;我们正在对核武器做标准化处理。台面之下呢,它们是我的团队的一部分;必要的时候,我会用它们来遏制和削减邪恶帝国的战争制造能力。”

  童年时期的那种恐怖再度回荡,爬满了罗杰的皮肤,“那,《德累斯顿协议》呢……?”

  “别担心。他们不毁约,我就不会。”上校粲齿而笑,“你的加入正是为了这个……”

  沃斯托克湖畔的月夜

  金属栈桥上干燥又寒冷,温度徘徊在接近华氏零度1的水平。冰层下的洞窟黑到令人压抑,罗杰裹在好几层厚的保温层里瑟瑟发抖,来回换着脚,想要保持温暖。他时不时就得吞咽一下,好让耳朵灵光一点。人工空气泡里的压力让他感觉有一丝丝头晕——这些气泡被泵在南极罗斯冰架的冰层下面,好让人类能够在那里生存;返回地表之前,每个人都得在减压室里待上至少一天时间。

  下方的湖浪拍打着栈桥边缘,却没有一丝声音传来。探照灯的灯光消失在水面,再继续向下——南极洲地下湖的湖水无比透彻——又迅速被吞没,给人一种无底黑渊的感觉。

  曼弗雷德是上校派来的代表。他的使命是监督探测器返回,接收它们携带的货物,再回去报告一切正常。其他人试着忽略掉他——这个从华盛顿来的人搞得他们一个个儿都绷紧了弦。从麦克默多基地飞过来一帮子工程师和技工,要给微型潜艇做保养。一名焦虑的中尉带着一队海军陆战队员在橡皮艇的角落待命,他们的武器看着很复杂,半像是枪,半像是摄像机。还有其他的平台普通工作人员,一副维修深海钻机的造型,脸上写满闷闷不乐与紧张兮兮。这些人漂浮在加压空气泡里,头上顶着南极洲冰层的底部:他们下边就是死寂、冰寒的沃斯托克湖水。

  他们在等待会合。

  “距离五百码,”一名技术员报告,“十秒内上浮。”他的同伴点点头。他们正在等待微型潜艇里的人——这些人在三英里范围内的海水中静静地钻来钻去,是常年沉在水里的坟墓的入侵者。“把他们赶紧吊上船。”潜水艇出去了已有差不多一天时间;出发时,它的蓄电池电量足够走完航程,即便系统出了故障,氧气也能让船员呼吸很长时间。不过,血的教训告诉他们,故障保险系统并不保险。在这里,在这个人类世界的边缘,一点都不保险。

  罗杰的脚倒得更频繁了。“我之前还担心,你更换的那块电池的负载会让欠压2隔离器解扣,然后我们就得在这儿待到地狱结冰。”潜艇驾驶员朝邻座逗了个乐子。

  罗杰环顾一圈,发现一名海军陆战队员正在胸口画十字。“有戈尔曼或者苏斯洛韦兹的消息吗?”他轻声问道。

  中尉检查着写字板,“出发之后就没有了,长官。”他说道,“潜水艇下沉之后,我们没法跟他们联络:ELF3信号太弱,我们又不希望惊动那些可能的,呃,监听者。”

  “确实。”黄色、拱背形状的微型潜艇出现在探照灯洒下的光芒边缘。随着潜艇的上浮,水面变得起伏不定,油光闪闪。

  “发现船员运输载具。”驾驶员对着话筒嘟哝道。他随即手忙脚乱起来:调整浮力设置,将瓶装压缩空气吹入压载水舱,跟副驾驶讨论液舱余位水平和螺旋桨转速。起重机操作人员也忙来忙去,在湖上转动长长的吊臂。

  潛艇的舱门在水面晃来荡去,此时清晰可见——中尉突然动弹起来,“琼斯!希瓦提!警戒,左侧与正中!”起重机的巨大起吊钩早已摇摇晃晃地挪到了潜艇上方,就等着把它给提出水面,“打开之前,盯紧舷窗!”这是第十次——也是第七次载人潜航——穿过湖床的针眼孔。湖底沉没的建筑如此像是上古神庙,罗杰对它产生了不祥的感觉。我们不可能次次都能逃开它,他觉得,迟早有一天……

  出水的潜艇活像只巨大的黄色浴盆玩具,像哪位颇具幽默感的神设计的一头电子鲸鱼。紧张不已的几分钟过去,它终于被绞起来,安稳地放到了平台上。海军陆战队员各就各位,闪亮的手电直照着潜艇光滑船头曲线上浅浅凸出的两扇舷窗。顶上位置,有谁正在对着插在矮小的指挥塔上的话筒说话;船舱的锁闭滚轮开始转动。

  “那人是戈尔曼,长官。”中尉出声道。钠灯的光亮下,万物都呈一副黯淡苍白的样子;舱内那士兵的脸色像受潮的纸板,懈怠的表情中夹杂着解脱。

  罗杰等着那潜水艇兵——也就是戈尔曼——跌跌撞撞地从顶部甲板爬下来。他个头很高,脸色十分憔悴,穿着大了三个号的红色保暖服,棕黑色的胡茬弄得他下巴像张砂纸。此时此刻,他看着像个染上霍乱的倒霉蛋:他皮肤蜡黄,因身体开始消耗自身的蛋白质储备,身上弥漫着刺鼻的烂苹果味,还有一股更加令人恶心的污浊空气萦绕在他身边。他的左手腕上拴着一个细长的铝制手提箱,一圈淤青让皮肤变得更黑了。罗杰走上前来。

  “长官?”戈尔曼当即挺直了腰板——几乎能看出以前军姿留下的一丝影子。他没法保持这个姿势,“我们提了货。这是用于质量检测的样本;其余的都在下面。你有解锁密码吗?”他疲惫地问道。

  约恩森点点头,“一。五。八。一。二。二。九。”

  戈尔曼慢慢拨着转盘,朝手提箱输入密码,任由箱子敞开着掉在地上,又解开了手腕上的链条。探照灯照着箱子里的聚乙烯袋子,里边装满了白色粉末,是五公斤重、源自阿富汗山野的极品海洛因;船员舱的箱子里还装着另外四分之一吨的货。中尉一番检查,合上箱子,递给了约恩森。“交货成功,长官。”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高原废墟直达南极洲的美国控制区,只需要借道数个连通异世界的大门——没人知道如何建造和摧毁的大门,除了先驱——但他们已经说不出话了。

  “那边什么样子?”罗杰肩膀绷得紧紧的,“你看见了什么?”

  苏斯洛韦兹坐在潜水艇顶部的舱门口,身子半倚在起吊机的连接柱上。他显然出了很大的问题。戈尔曼摇着头,看向远处:苍白的光亮让他脸上刀剃般的皱纹变得格外明显,仿佛木星卫星表面的裂痕和碎块。鱼尾纹。抬头纹。老去的痕迹。月光一般的发色。“太久了,”他说道,简直像是在抱怨。他跪倒在地,“我们走了那么久的时间……”他倚靠在潜水艇的边上,像是一道灰白的影子,老得超过他的实际年龄,“阳光好明亮。我们的辐射探测器也……肯定是太阳耀斑之类的东西。”他翻转身,趴在平台边呕吐起来。

  罗杰心思重重地看了他好半天。戈尔曼今年二十五岁,是大黑局的白手套,之前在特种部队服役。两天前他出发去大门提货的时候,身体还壮得像头牛。罗杰瞥向中尉。“我得去跟上校汇报一下。”他说道,又顿了一顿,“带这两位去康复室,安排他们接受照顾。我猜,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应该不会再派人去维克托-探戈大门了。”

  他转身走向电梯井,双手紧紧贴在背后,不让它们发抖。在他身后,异样的月光洒落在离家三英里又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沃斯托克湖中。

  李梅将军1以你为荣

  警告:

  以下影像简报归为秘密靛蓝三月鹬。未获相关许可者请立即离开礼堂,并向所属部队安全员汇报。未遵守本通知者将受到监禁处分。

  你有六十秒时间执行规定。

  影像片段:

  镜头拍摄到一架巨型轰炸机,其机身附有许多圆形炮塔,仿佛朽木上冒出的蘑菇;有些过于靠近翼尖的地方挂载着怪异的球状发动机吊舱。以核能驱动的这些发动机,各有四根涡流管簇拥在核心附近。

  旁白:

  康维尔B-39调停者是我们战略空军司令部维和军备库中最为强大的武器。它由八台普惠NP-4051热核涡轮喷气发动机提供动力,无休无止地在北极的冰盖上盘旋,等待征召。这是飞行训练及测试用的一号机,另外还有十二架以临界点状态在地面待机——这是因为,一旦B-39飞机起飞,有条件让它们降落的机场只有两座,都在阿拉斯加。目前为止,这架飞机已经连续飞行了九个月,没有任何老化的迹象。

  切至:

  一个波音727大小、鲨鱼模样的东西从这架怪物的炸弹舱中落下。粗壮的三角翼划过天际,推动它的是火箭般耀眼的光芒。

  旁白:

  一枚改装的纳瓦霍导弹——用来测试XK-冥王星的有效载荷——从一架舰载机上俯冲而下。与正牌货不同之处在于,这枚导弹并未装载氢弹和直接循環裂变冲压发动机,无法对敌人造成报复性破坏。以3马赫速度巡航的XK-冥王星导弹会飞越敌方领土,投下百万吨级别的炸弹,直至有效载荷耗尽;之后,它还会继续盘旋,寻找一个最终目标,并在到达目标上方后弹射出反应堆核心,将融化的钚之雨洒在敌人头上。XK-冥王星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武器:其设计的每一个方面,从它以超低空急速飞行产生的冲击波,到它的核反应堆结构,全都是为了造成破坏。

  切至:

  贝尔森集中营明信片,奥斯威辛集中营电影:《地狱的假期》。

  旁白:

  这就是我们需要这武器的原因。这就是它的威慑力所在。这个最初由第三帝国的托德组织1培养出的可憎东西,如今被移交并部署在乌克兰,为自称“新苏维埃人”的敌人服务。

  切至:

  一块不祥的灰色混凝土板,是玛雅梯级金字塔的顶面,由东德水泥建造。带刺铁丝网,枪炮。一条排干的运河自金字塔底部斜斜伸向波罗的海海岸,这是当初建造时留下的遗迹——它便是从这里来的。奴隶营房矮矮地蹲在金字塔旁边,如同一座可怖的纪念碑,纪念着当初建造金字塔的那些黑衣建造者。

  切至:

  新的安息之所:一座混凝土巨柱,周围有三座混凝土衬砌的湖泊以及一条运河。它坐落在乌克兰的地景当中,平得像一块煎饼,向着四面八方无尽延伸。

  旁白:

  这就是科西切计划。克里姆林宫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

  技术测试员

  “我们知道,它们最早出现于前寒武纪时期。”

  古尔德教授埋着脑袋,专心倒腾曲线图,努力不去过度在意听众。“我们有大型底栖动物2的样本,由古生物学家查尔斯·D.沃尔科特在开拓性探险中发现,发现地为加拿大落基山脉,靠近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东部边界。”——屏幕上出现一幅难以描述的古怪手绘图——“比如这只6.4亿年前死在那里的欧巴宾海蝎。年代如此古老的软体动物化石着实罕见;迄今为止,伯吉斯页岩矿床依旧是发现前寒武纪动物群的最佳地点。”

  一位骨瘦如柴、爆炸头、肩垫比发型还要宽的女性重重地吸着鼻子;这些与老古董的约会,她毫无兴趣。罗杰对那位学者感到一丝同情。他倒是情愿她不在场,可后者不知上哪听说了这位著名古生物学家来访的消息——关键她又是上校的行政助理。要她离开的话,他的职业生涯就该到头了。

  “值得重视的事项在于,”——?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遭受猛烈挤压而破碎的岩石,形状像是海蝎——“上面的齿痕。在帕博迪3探险队1926年带回的Z系列标本的环状部分中,我们同样找到了齿痕——两者完全同源。前寒武纪的世界与如今不一样;现在属于独立大陆的地方,以前绝大多数都连着,属于某个巨大结构的一部分。这些样本最初其实只隔着两千英里左右的距离。这表明,它们将自身的寄生虫也携带了过来。”

  “这些齿痕会告诉我们哪些需要知道的信息?”上校问道。

  博士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这表明,它们还活着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喜欢吃它们。”一阵短促的笑声响起,“某种颌骨能像你们相机里的虹膜一样开合的东西。某种我们以为已经灭绝的东西。”

  另一张视图,这回是一张水下拍摄的模糊照片。照片里的东西有点像一条怪鱼——像配有侧裙、扰流板、涡轮增压的装甲盲鳗,又像是一只触手稀少的乌贼。这东西的额头呈扁平的碟状,前方耷拉着两条羽叶状的触手,垂到了吸盘式的嘴巴下面。“这张快照是去年在沃斯托克湖拍摄的。它应该已经死了,毕竟那里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女士们,先生们,这个生物正是齿痕的始作俑者——奇虾1。”他顿了片刻,又补充道:“非常感谢你们将它展示给我,尽管它很可能会让我的许多大学同仁暴怒不已。”

  他是不是怯笑了一下?教授飞快地继续着,没给罗杰揣摩他反应的机会。“接下来这个,才真的是有趣极了。”古尔德评论道。无论那东西是什么,看起来都像是花椰菜造型的头,要不就是一副大脑:呈分形伸展的肉茎不断变短、变细,最后化作虹彩色、毛茸茸的歧管,覆盖在主茎周围。主茎则扎根在以四根粗壮触手支撑站立的一个桶状结构上。

  “我们倒是想方设法把奇虾给塞进了分类体系,可这个东西却是真的前所未见。它跟放大后的怪诞虫体节极其相似,”——他又展示了另一张视图,是某种很像戴着触角战帽的细长脚蜈蚣——“然而,去年我们才终于弄明白,倒霉的怪诞虫被我们上下搞反了。它其实是种带刺的蠕虫2。而头部这里含有大量铱和金刚石……这并非生物,至少不属于过去三十年我研究的动物王国的一员。这东西完全没有细胞结构。我请了同事帮忙,可他们根本没法分离出任何DNA或者RNA。它更像是一台彰显生物复杂性水平的机器。”

  “你能确定它的年代吗?”上校问。

  “当然。”教授咧嘴一笑,“它早于1945年兴起的大气核试验热潮,但差不多就是那时候,不会再早。我们认为,它的年代介于上世纪下半叶至本世纪上半叶的某个时期。它已经死了许多年,但它这族的生物还有许多更老的依旧活在这世界上。相较之下,”——他翻回奇虾的照片——“我们在岩石中发现的这个标本,大概已经有6.1亿年的历史。”他又翻到下一张照片:类似的结构,但更加清晰,“请注意,它与死而未腐的那只多么相似。这些生物显然还活在某个地方。”

  他看向上校,突然又扭捏起来,舌头也打了结,“我能谈谈,呃,我们说的,那个,之前的……?”

  “没问题,说吧。在场所有人都能听。”上校随手一挥,把爆炸头秘书、罗杰、正在做笔记的两位大黑局的人、特務机关那位无比严肃的女士,甚至那位秃头、双下巴,眼镜厚如茶杯底,一脸担忧的上将全算在了里边。

  “噢。好的。”扭捏的表情退去,“唔,我们对你们提供的奇虾组织做了初步的解剖。我们还送了部分样本做实验室分析——没人能从里边推断出任何东西。”他匆忙补了一句,挺直了身子,“我们的发现很简单:这些样本并非源自地球的生态系统。对它们的细胞内特征所作分支分析,外加从生物化学结构方面能得到的结果表明,并非是我们的祖先出现了趋异,而是我们与它们根本就没有共同的祖先。相比这个生物,一棵卷心菜都更像人类,与我们有更多共同点。死了六亿年的生物形成的化石没法告诉你这一点,活生生的组织样本可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项目:这是种多细胞生物,但各细胞似乎都具备多个类细胞核的结构——也就是称为合胞体的东西。它没有DNA,使用的是RNA,其中包含若干陆生生物用不到的碱基对。它的大部分胞器有什么用,它们的陆生同源生物是什么,我们还没弄明白。它们构建蛋白质用到的几个氨基酸,人类并没有使用。任何生物都不会用到。要么是它的祖先在古细菌时期就跟我们的祖先分道扬镳,要么——更有可能的是,它与我们根本不是亲戚。”他的笑容全没了,“上校,是通道那边的么?”

  “嗯,差不多吧。你得到的这只小动物,是我们在,嗯,行动中找到的。从某座大门另一边。”

  古尔德点点头。“我猜,你应该没法再给我一些了?”他满怀希望地问。

  “今年初出了场事故,正在进行调查,所有行动暂停。”上校说道,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罗杰。苏斯洛韦兹两周前死了;戈尔曼的情况很不乐观——或许是因为遭受大量辐射照射,他体内的结缔组织正在腐烂。常规利用暂停;在找到不损失人手进行运输的方法之前,渠道保持空置。罗杰略略偏了偏脑袋。

  “好吧。”教授耸耸肩,“要是搞到新的,请告诉我一声。另外,大门另一头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上校回答。罗杰知道,他这回是在撒谎。第四次任务的时候,在上校将大门的有效载荷用至其他目的之前,他们曾在大门对面的城市某处空旷院子里布置了一台射电望远镜。那城市名为XK-马萨达,空气十分稀薄,没有可呼吸的氧气;靛蓝的天空,血红的太阳,岩石嶙峋的大地被烤出了陶瓷的质地,建筑物投下刀锋似的影子。站点对收到的脉冲信号的后续分析表明,这地方与地球沿同一旋臂内旋,但它离银河系中心的距离,比地球要近大概六百光年。这些外星建筑上面有着许多符号,很像那张黑白间谍相机拍摄的、满是噪点的乌克兰碉堡大门相片里的符号。隐藏在这些符号背后的,是科西切计划那非生非死、长眠不醒的主体——在波罗的海海底城市废墟的巢穴中找到的,是某种邪恶的东西。“你为何想知道它们的来源?”

  “唔。我们对这个生物的演变环境几乎一无所知。”教授一时间有些愁闷,“我们只有——曾经只有——?一个基准点:地球,我们的世界。眼下我们有了第二个,哪怕只是管中窥豹的一小点。如果能再找到第三个基准点,那我们就可以提出一些更加深刻的问题,不是什么‘地球之外有生命存在吗?之类——因为我们如今已知道答案——而是诸如‘宇宙里的其他生命是什么样?‘我们在宇宙里能找到别的容身之所吗?的问题。”

  罗杰耸了耸肩。蠢货,他想。你要是知道真相,就不会这么高兴了。他压下张嘴的冲动。这话真说出口,职业生涯同样要完蛋。更严重的是,教授的小命可能也会跟着完蛋——他当然不该因为参与合作而遭受如此严厉的惩罚。另外,来华盛顿特区行政办公大楼访问的哈佛教授,肯定不能像尼加拉瓜哪个满是蝇虫的村子里的共运分子教师一样,说没就没了。有人会注意到的。上校肯定要冒火。

  罗杰注意到古尔德教授正盯着他看。“你有什么要问的吗?”这位杰出的古生物学家问道。

  “呃——稍等。”罗杰晃了晃脑袋。回忆涌起:时间/幸存者曲线,缴获的纳粹医学暴行记录,测绘了人脑在紧挨波罗的海奇点位置的生存能力。门格勒1的疯狂行为。党卫军清除幸存者和证人的最后一搏。科西切,它仿佛一把漆黑、邪恶的枪,上膛的枪口对准了美国的心脏地带。“吞噬世界的意志”在夺目的疯狂梦境里漂荡,在缺乏猎物之时休眠;在梦中寻找智慧生命的意识,无论这意识属于桶状身体、用翅膀飞行的触手生物2,又或者它们的人类继承者。“你觉得它们是否有智慧呢,教授?是否像我们一样具备意识?”

  “我认为是有的。”古尔德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个”——他指向一张影像图——“正如我们所知,已经死了。而这个”——他竟然找到了一名先驱,老天在上,那桶状身体与蝠翼翅膀——“似乎生有许多非常复杂的神经节;并非我们所知的大脑,但至少规模相当。还有,它具备特定的抓握适性,可以解释为利于使用工具。将这两点合在一块儿,你就能得到一个高水平的技术文明、围绕不同恒星运行的行星之间的大门、外星植物群、动物群,诸如此类。我得说,推断为星际文明并不离谱。一个在地理学时间上湮灭了很久的文明——比恐龙的年代还要早十倍——却留下了依然管用的遗物。”他的话声因激动而颤抖,“我们人类连冰山一角都没摸到!我们的遗迹最长能保留多久?我们的建筑物,哪怕是金字塔,只需要两万年的时间全会化作齑粉。尼尔·阿姆斯特朗在静海上留下的脚印,会在差不多五十万年内因微陨石轰炸而烟消云散。干涸的油田会在一千万年后填满,地幔再度渗出甲烷:板块漂移会抹去一切。可这些先驱……!他们的造物一直留存至今。太多向他们学习的东西了。我很好奇,我们真有资格顶替他们戴上那顶科技王冠吗?”

  “我们当然有资格,教授。”上校的秘书大言不惭道,“对不对,奥利?”

  上校点点头,露齿一笑。“没错,佛恩。没错!”

  大魔头

  罗杰坐在大卫王酒店的酒吧里,喝着直升杯里的劣质柠檬水。哪怕开着空调,他依旧汗流不止。时差让他头晕眼花,而肠胃痉挛一个小时前才终于放过了他;尝试给安德莉亚打电话还得再等两个小时。飞过来之前,两人又大吵一架;她无法理解,为何他总要满世界拜访各种古怪的犄角旮旯。她只知道,在日渐长大的儿子看来,父亲已经成了每天在奇怪的时间点打来电话的一道声音。

  尽管这个级别的业务充满刺激,罗杰却依旧有点沮丧。他整日整日地担心,如果他们被揭发会发生什么——安德莉亚会怎么做?又或者,永远只存在于电话那头的父亲,突然戴着手铐出现在相机闪光灯前面,杰森会做何感想?若上校自首,若那位害羞的秃顶上将被迫向国会交代了实情,娘俩谁来照顾?

  是什么导致黑色行动终止,罗杰毫无头绪:涉及的人太多,太多精心设计的皮包公司、带编号的银行账户,还有一堆阴险的中东武器商人。迟早会有哪个人找到理由把事情给透个底朝天,而罗杰已是泥足深陷。他早已不是公司的联络官——他成了上校的中间人、他的影子;成了那个拿着外交护照,公文包里鼓鼓囊囊装满海洛因和管制品使用证书的人。

  至少这船会从上往下沉,他想。身居高位的某些人希望上校能成功。等到事情败露,被刊上《华盛顿邮报》的时候,内阁成员和国务卿可能会被拉下马:总统本人将被迫走上证人席,否认一切事情。共和制自己会做出质询的。

  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猛然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哟吼,罗杰!你一脸担心地在想啥呢?”

  约恩森疲倦地抬起头。“想点事。”他阴郁地说道,“坐下吧。”大使馆的这乡巴佬——麦克·汉密尔顿,以使馆礼宾身份当掩护的某种初级随员——拉出一张椅子,把自己砸了进去,活像一堆无害的汽车残骸。他其实不算乡巴佬,罗杰知道——乡巴佬可不会有耶鲁大学的外交关系博士学位——但他想从谁手上搞到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就巴不得别人觉得他是个土包子。

  “他来早了。”汉密尔顿看向罗杰的耳后,话声突然正经起来,“按计划行事,我負责唱傻不拉几但好打交道的红脸。背景都记住了?托词都准备好了?”

  罗杰点点头,随后四下扫视,瞥见梅赫迈特(姓氏不祥)打房间另一头走了过来。他的外形一丝不苟,穿着十分考究:杰明街制作的西服,罗杰一个月的工资也买不起一套;一脸的髭髯修剪得齐齐整整,说话带着一股子英国腔。梅赫迈特是个土耳其名字,而非波斯名字——化名,毋庸置疑。看这副做派,你会觉得他是位西化的土耳其生意人,绝不是某个跟黎巴嫩某党派(压低嗓门)以及库姆隐士——也就是老头鲁霍拉本人——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哪怕再过一万年,他也不可能是伊朗驻小魔头1特拉维夫的秘密使节。

  梅赫迈特大步走了过来。一番简短的寒暄掩盖了这次会面底子上的正式性:他故意来早,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他的人数不占优,便要让他俩处于守势——外交规则第一条:谈判中,永远别让自己处于对方能对道德权威指手画脚的境地,而纯粹的人数优势就是一种强大的心理工具。

  “罗杰,我亲爱的伙计。”他朝约恩森微笑道,“以及帅气的汉密尔顿博士,对吧。”笑容更灿烂了一些,“我猜,我们的好上校想知道他朋友们的消息?”

  约恩森点点头,“确实如此。”

  梅赫迈特的笑容停下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看上去老了十岁。“我去拜访了他们,”他简短说道,“不,我被带去见了他们。确实很危险,我的朋友。他们落到了无比危险的人手上,这些人毫无顾忌,满脑子都是仇恨。”

  罗杰开了口:“我们之间还有笔帐——”

  梅赫迈特举起一只手,“少安毋躁,我的朋友。我们会说到那儿去的。这些人非常暴力,他们眼见家园被毁,家人受辱,心里充满怒火。要想买到他们的默许,得表现出强烈的忏悔,付出高昂的血的代价。这是我们法律的一部分,你们明白吗?痛失亲人的家庭或许会要求罪犯血债血偿,要不然这世界成什么样了?他们的条件是这样:你们必须忏悔你们的罪恶,还要协助他们对抗那些想玷污他们感情的敌人。”

  罗杰叹了口气。“我们尽力而为。”他说道,“我们给他们运输了武器。在不激怒大家伙的情况下,每一场战争我们都在抗击苏联。他们还想怎么着?那些人质2——华盛顿被这事弄得很难堪。总得有点找补吧?他们若不尽快释放人质,只会让所有人觉得他们对谈判一点都不上心。那可就完蛋了。上校是想帮你们,可他总得有东西跟顶头的人交差吧,对不对?”

  梅赫迈特点点头,“你我都是老江湖,知道继续扣留人质这事儿并不理性,可他们还指望你们帮忙抵御另一个袭击他们的大魔头3。你们的国家说尽漂亮话,却一直袖手旁观,让他们怒不可遏。大魔头在阿富汗横行霸道,夜里侵占了一座又一座村庄,而你们呢?你们美国竟然视若无睹。不止他们感觉遭到了背叛。我們那些伊拉克来的敌人……巴士拉那边,亵渎的提克里特兄弟会与他们的穆哈巴拉特4走狗夜夜在亚尔-苏索特5的祭坛献祭;德黑兰血泉便是其见证。这些贝卡来6的暴力分子会想,如果地球上最富有、最强大的国家拒绝战斗,那我们要怎么把声音传到这国家的耳朵里?他们可不像你我这么明事理。”

  他看向罗杰,后者不安地缩着肩膀。“我们没法明着对苏联采取行动!他们必须知道,真要这么做了,会完蛋的可远不止他们的小小战争。倘若塔利班希望美国帮忙对付俄国人,就不能放在明面上来做。”

  “我们讨论的可不是俄国人,”梅赫迈特平静地说道,“而是他们选择的盟友。他们觉得自己是没有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可他们的所作所为会暴露他们的真实想法;他们身上带着冷原7的寒意,使用着《死灵之书》中提到的各式工具。我们有证据证明,他们违背了《德累斯顿协议》。那些受诅咒的污秽东西夜里会在喜马拉雅山脉徘徊,杀掉一切它们碰上的东西。哪怕俄国人都狂妄自大地认为他们彻底控制了这些邪恶力量,你们依旧还要充耳不闻吗?正如预言所述,各地都有大门开启。上周我们派一架装着摄像机中继吊舱的F-14C穿过了其中一扇大门。驾驶员和炮手如今已上了天堂,而我们窥见的却是地狱——胶片和雷达图可以作证。”

  伊朗大使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这位美国大使馆的乡巴佬。“告诉你们的大使,我们跟摩萨德有了初步探讨,计划采购内盖夫迪莫那1某家工厂的产品。过去的恩怨可以先放一边,毕竟我们现在全面临着危险。就算你们不接受,但他们接受我们的观点:领袖曾私下表示,任何把核装置带进噬魂者居所的勇士定能上天堂。汉密尔顿博士,我们的星球容不下这上古可憎之物的追随者,哪怕得亲手把核弹塞进他们的喉咙,我们也要他们灭亡!”

  游泳池

  “约恩森先生,伊朗政府威胁要违反联合国第216号决议及1956年《日内瓦公约》中《核不扩散条约》的事,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炽热的灯光下,罗杰只感觉心跳加速,让他汗流浃背。“我不太明白这个问题,先生。”

  “我的问题非常直白。哪个部分让你不明白?我放慢速度跟你再重复一遍:伊朗政府威胁要违反联合国第216号决议及1956年《日内瓦公约》中《核不扩散条约》的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罗杰晃了晃脑袋。他仿佛身陷一场噩梦,看不见的虫子在四周疯狂嗡鸣。“长官,我并未同伊朗政府打过直接交道。我只知道,我受命与一个叫梅赫迈特的人传递信息。我被告知,这人知道一些贝鲁特人质的事情。我的理解是,上校一直在同这位先生或其支持者进行秘密谈判,到现在大概有好几年了。梅赫迈特提到过伊朗政府中的一些党派,但我无从得知信息是否属实,也从未见过任何外交证明。”

  对面坐着一群质询他的深色西装国会议员,活像老师组成的陪审团在审问一名犯错的学生。问题在于,这群老师能带他上法庭,还能送他去蹲许多年监狱——那他在杰森成长过程中可真就成了只出现在电话另一头的,没法陪他去参加空展、球赛或者其他成长仪式的父亲。国会议员彼此轻声交谈,确认下一条要质询什么;罗杰不安地在椅子上换着姿势。这是一场闭门听证会,电视摄像机则表明相关内容会在国会存档:这是一群嗅到水里有共和党人血味的民主党饿鲨。

  中间那名国会议员看向罗杰。“先停一停。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梅赫迈特?让你去见他,把他身份告诉你的是谁?”

  罗杰咽了咽口水。“跟平时一样,我收到了芬恩的备忘录。波因德克斯特上将2想找人——某个类似信使的、已经在这个圈子里的人——面对面去跟这人谈谈。诺思上校在上面签了字,要我把开销算到他的特支费里头。”他这话肯定不该说,因为两名议员凑在一块儿咬起了耳根,一名助手殷勤地悄悄接走一张条子,飞快地走掉了。“他们告诉我说,梅赫迈特是个调停人,”罗杰补充道,“正在尝试解决贝鲁特人质事件。”

  “调停人。”问问题的人一脸怀疑。

  他左边那人——老得跟月亮一样,稀薄的白发、长着老年斑的鹰钩鼻,眼皮皱得像麻袋——赞许地笑了。“是啊。就像希特勒是外交家一样。‘还有一个领土要求——”他环视众人,“没人记得这个么?”他抱怨地问道。

  “不知道,先生。”罗杰分外严肃地回答。

  主要质询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伊朗准备怎么办,梅赫迈特具体跟你说了些什么?”

  罗杰回忆了片刻。“他说他们准备从迪莫那一家工厂买什么东西。我明白这是以色列国防部的核武器研究机构,基于我们所讨论的背景,唯一合乎逻辑的项目是核武器。或者一系列核武器。他说,领袖已经宣布,能炸毁巴士拉的犹格-索托斯神庙的勇士可以上天堂,还说他们有证据证明苏联在阿富汗部署了一系列非法武器——这是我们在讨论非法武器扩散时候谈到的;他对伊拉克问题非常固执。”

  “这些武器系统到底是什么?”第三位质询人责问道。这是位坐在众人左边、长着鹰一样面孔的安静男人。

  “修格斯,他们称它们为使魔。几种由分子原件构成的先进机器人系统:它们能改变形状,从原子层面重组材料——就像腐蚀性酸或者金刚石沉淀。其中一些修格斯像是团薄雾——麻省理工学院的德雷克斯勒博士称其为效用雾——其他的则更接近于油滴。显然,它们能自我复制,但从我们熟悉的各种概念上而言,它们都不算真的活物。这些先驱留下的玩意儿很像机器人,运用从先驱的记录中复原的命令语言,可以对它们进行编程。1930年的莫洛托夫突击让他们弄了一大堆回去;我们手头却只有他们遗漏的零星碎片,外加南极调查给的报告。其中,列布坤思特教授的各种文件最为令人伤神——”

  “打住。所以你是说,俄国人拥有这些,嗯,修格斯,而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就连巴格达的那些蠢货阿拉伯混蛋都在琢磨它们。你是在说,我们出现了某种……某种修格斯缺口?我们的盔甲上有了一道战略方面的裂缝?而现在伊朗人还说,俄国人在阿富汗用上了它们?”

  罗杰飞快地说道:“从最低程度上而言没错,先生。不过,我们已经开发了对抗性武器,用以降低从单方面压制升级为与次类神力量交战的风险。”中间那位议员鼓励性地点着头。“过去三十年里,?SIOP1一直授命B-39调停者部队维护XK-冥王星的性能,以期针对性消灭俄国激活科西切计划的能力——该计划指上一场战争结束之时,他们从纳粹手上夺过来一具休眠外星实体。我们有十二枚冥王星级核动力巡航导弹日夜瞄准那东西,爆炸当量相当于所有民兵洲际导弹的总和。原则上来说,在它彻底苏醒、吞噬掉周围两百英里范围内所有人的意识之前,我们能把它给炸个稀巴烂。”

  他的发言渐渐连贯起来了。“其次,我们认为,苏联对修格斯技术的掌控顶多只算摸到门槛。他们知道要怎么让它们碾过某座阿富汗山民村庄,可他们没法造出更多的修格斯。它们作为武器有其局限性——虽然十分可怕——但并非什么大问题。更大的麻烦还是巴士拉的神庙。那里有一条可控的通道;据梅赫迈特称,伊拉克政治秘密警察,也就是穆哈巴拉特,正在研究怎么操纵它——他们想通过它来召唤什么东西。梅赫迈特似乎尤为担心他们——还有那些俄国人——会失去对什么东西的控制;推测可能是另一种次类神生命体,就像科西切计划核心的K-苏鲁实体。

  老人开了腔:“扔掉那个愚蠢的K前缀吧。小子,这个叫胡噜之类的玩意儿,是独一无二的吗?”

  罗杰摇摇头,“我不知道,先生。我们知道那些通道另外连接着至少三座星球。或许还连着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这些通道我们造不出来,也关不掉;唯一能做的就是派人穿过去,或者拿砖封住通道口。”他差点咬了舌头——因为通道那头连着不止三个世界,而他去过至少一个:XK-马萨达,国家侦查局用秘密预算在那儿建了座藏身处。他见到了巴克敏斯特·富勒2穷尽最后十年生命为他们设计的一英里高、围满爱国者防空导弹的穹顶。来自臭鼬工厂3的、据说雷达根本侦测不到的黑色菱形战斗机中队,巡航在XK-马萨达空无一物的天际。水培农场、空荡荡的营房和公寓楼静候着参议员、国会议员,他们的家属以及数千后勤人员的到来。若是仗打起来了,他们可以通过已搬到行政办公大楼地下室的小型大门撤离,地方就在杰克1跟玛丽莲一道裸泳的那泳池下面的某个房间。

  “现在,关掉记录。”老的那名议员挥手做出停止的手势,“我说关掉,小子。”摄像师关掉机器,出去了。议员前倾身子,对着罗杰。“你是在告诉我,我们一直在打一场秘密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二战结束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从二零年代帕博迪南极探险队的幸存者带回第一块这些外星遗物的时候就开始了?而现在伊朗人也搅和进来了,还把这当成他们跟萨达姆打仗的一部分?”

  “先生。”除了点头,罗杰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嗯。”议员跟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严厉的眼色。“我问你,你听到过‘大过滤器这个词。你有什么看法?”

  “大——”罗杰住了口。古尔德教授,他想。“有位跟我们做报告的古生物学教授,”他解释道,“我猜他提到过。应该是在说为什么没有外星人开着飞碟整天围着我们嗡嗡响。”

  议员哼了一声。他的邻座站起身,开始说话:“多亏了帕博迪和他的追随者,还有列布坤思特以及类似的人,我们知道宇宙里有许多生命。而大过滤器呢,小子,就是阻拦其中大部分生命产生智慧、过来拜访我们的某种力量。某种东西,以某种方式,在智慧种族发展出这种科技之前,就干掉了它们。折腾古老者的遗迹算不算其中一种方式?你怎么认为?”

  罗杰紧张地舔着嘴唇。“听上去很有可能算,先生。”他回答道,越来越不安。

  这名议员神情激动,“你那位上校正在玩弄的这些武器,让我们的核弹就像是玩具弓箭;而你能说的就只是很有可能算,先生?在我看来,这就像是有人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那个按钮2上睡着了一样。”

  “先生,一九八零年一月签署的第2047号行政命令给予指示,要武装部队对核武器作标准化处理,承担提供大规模杀伤的职责。其他所有项目暂停开发,多余库存交由波因德克斯特上将率领的联合军需支出委员会监督。而诺思上校是从海军陆战队最高指挥部抽调而来,白宫完全认可——”

  门被打开了。议员火冒三丈地环视起来。“我想我说过,别来打扰我们!”

  助手一脸犹豫地站在那里。“先生,出了一场,呃,重大安全事故,我们必须疏散……”

  “哪里?什么情况?”议员责问。罗杰心里一沉,发现助手并没有看这些众议院委员会成员。而且,他身后跟着位特勤局的人。

  “是巴士拉。发生了袭击事件,先生。”他偷偷瞄了一眼难以接受现实而呆滞当场的罗杰,“各位请这边走……”

  十五分钟后开始轰炸

  低头,穿过一条满是拿着文件的国会工作人员匆匆来去、相互急切呼喊的走廊。一堆深色制服的特勤局特工凑了过来,撵着让罗杰跟紧委员会成员。耳鸣一样的哀号充斥着他的耳朵。“怎么回事?”他问,没人回答。

  下到地下室。又是一条走廊,候着两名拿着武器的海军陆战队守卫。特勤局的人用无线电交换着简短报告。委员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勤务通道匆匆远去,罗杰被挡在入口。“出什么事了?”他问守卫。

  “稍等,长官。”继续倾听:两人听取指令时偏着脑袋,活像巡视地平线寻找目标的猛禽。“德尔塔四接入。完毕。长官,你现在可以进入通道了。这边。”

  “什么情况?”他询问。守卫推着他进了走廊,在尽头转了个急弯。他脑子一片迟钝,只知道不停地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面。

  “我們现在是一级戒备状态,长官。你以白宫工作人员身份被列入特别名单。左边的下一道门,长官。”

  昏暗的地下室里,队列迅速往前进。戴白手套的守卫手持姓名板核对着西装革履的一些男性和几位女性,然后放他们穿过钢制的防爆门,消失在视线之外。罗杰困惑地四下打量,看见一张熟面孔。“芬恩!出什么事了?”

  这位秘书一脸迷茫。“我也不知道。罗杰,你呢?你今天不是在出席听证会?”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他们来到门前,“别的情况呢?”

  “罗尼1在赫尔辛基发表重要演讲;上校让我在他办公室录了下来。跟邪恶帝国不共戴天之类的内容。他开了个玩笑,说什么我们十五分钟后开始轰炸,然后这个——”

  他们在门外等着。大门打开,里边是钢铁墙壁的气闸室。海军陆战队守卫收走两人的徽章,挥手放行。两个工作人员样貌的人和一名中年的准将也走了进来,大门“砰”一声关上。环境噪音消失不见,罗杰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内门打开,另一名海军陆战队守卫挥手让他们通过,进到了接待厅。

  “我们在哪儿?”爆炸头秘书问,一边四下打望。

  “欢迎来到XK-马萨达。”罗杰说。儿时那股恐惧感再度攫住了他,他四处寻找厕所,想要呕吐。

  你得回来

  罗杰在木然与震惊中度过了之后的一个星期。他在这里的住所像是小酒店的房间——有保安、空调,还有几扇只对着中庭打开的窗户。他对四周环境毫不在意。似乎,他已经无家可归了。

  罗杰不再刮胡子、换袜子,也不再照镜子,不再梳头。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从杂货店订购廉价波旁威士忌,夜夜喝到烂醉如泥。实话实说,他简直一塌糊涂。自我毁灭。工作、尊敬的人、家庭、生活,属于他的一切瞬间化作齑粉。某个东西没日没夜地纠缠他:站在潜艇前面,因辐射病从内到外腐烂、已死而不自知的戈尔曼那张脸上的表情。所以他再也没照过镜子。

  第四天,他正瘫在椅子上看《我爱露西》的重播,套房的门悄悄打开,有人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回头;上校径直路过屏幕,拔掉墙上的电视机插头,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上校的眼袋很重,外套皱巴巴的,领子也没扣。

  “别再继续了,罗杰,”他静静说道,“你看着跟屎一样。”

  “是啊,没错。你也一样。”

  上校递给他一只薄薄的马尼拉纸2文件夹。罗杰顺手抽出里边唯一的一张纸。

  “结果是他们。”

  “是的。”片刻的沉默,“无论如何,我们还没输。我们还有机会活着救出你的妻儿。甚至,还有可能回家。”

  “你的家人也能救出来,我猜。”上校的体贴让罗杰有些触动,即便苦闷笼罩着他,他依旧打心底开始希望安德莉亚和杰森能平安无事。他意识到酒杯已经空了,但没再倒酒,而是把杯子放到脚边的地毯上。“为什么?”

  上校从他麻木的手指中抽走了那张纸。“可能大卫王酒店有人认出了你,又顺着查到了我们。到处都是穆哈巴拉特的特工,若是他们跟克格勃勾结了……”他耸耸肩,“事态迅速升级。然后,总统又对着一只本该被关掉的话筒讲了那个笑话……本周你有没有去摘要司报到?”

  罗杰茫然地看着他,“我该去?”

  “噢,事情还没完呢。”上校靠回椅背,蹬直了腿,“另一边的情况,就我们所知,并不是所有人都死了。利加乔夫在热线中大吵大闹,指责我们搞种族灭绝;可他毕竟还能说话。欧洲一团混乱,也没人知道中东什么情况——连黑鸟1也有去无回。”

  “提克里特的那东西。”

  “没错。情况很糟,罗杰。我们需要你回来。”

  “情况很糟?”

  “糟糕透顶。”上校用膝盖夹着双手,像个腼腆的孩子一样盯着地板,“萨达姆·侯赛因-提克里提花了许多年时间想掌握上古科技。他似乎成功稳定了通往索托斯的大门。村庄整座整座消失,伊拉克东部泽地的沼泽阿拉伯人2被屠戮一空。许多人报告说下了黄雨,被淋到的人皮肉溶化,只剩骨头。伊朗人终于按捺不住,动用了核武器。问题在于,他们发射核弹是总统演讲两小时之前的事。波兰普洛茨克的某些混球发射了半数的SS-20先锋栅格翼导弹——八个月前他们就警告说要发射——轰炸南边,耶稣上帝。蹭到了中东:从尼罗河到开伯尔山口,一切全成了焦土。我们还在等莫斯科回电,但战略空军司令部已经让整个调停者部队保持空中警戒状态。目前为止,我们丢掉了南至北弗吉尼亚范围的东海岸,而他们没了顿巴斯盆地和符拉迪沃斯托克。到处都一团糟;甚至没人能确定我们究竟是在跟苏联开战,还是在跟别的什么东西打。而切尔诺贝利的那个箱子——科西切计划——那里的门开了,罗杰。我们调了一颗锁眼-11卫星过去,发现那儿出现许多痕迹,往西边去了。冥王星导弹没能阻止它——没人知道华约各国出了他妈的什么事;法国、德国、日本、英国,也没有消息。”

  上校抓起罗杰的威凤凰威士忌,擦了擦瓶口,就着瓶子喝起来。他一脸狂热地看着罗杰。“科西切脱缰了,罗杰。他们他妈的唤醒了那东西,现在却控制不了它。你敢信?”

  “我信。”

  “我要你明早回到岗位,罗杰。我们需要了解这个苏鲁怪物有什么能耐。我们需要知道怎么才能阻止它。忘了伊拉克吧,那儿已经是地图上一个冒烟的洞了。而K-苏鲁正在朝大西洋海岸前进。假如它不停下,我们怎么办?”

  马萨达

  XK-马萨达的这座城市像朵巨型蘑菇:一座宽达一英里的穹顶,长在绕着一颗垂死恒星旋转的干燥星球那冰冷的高原顶上。外面空旷的天际中,黑色锯齿形状的F-117战斗机日夜呼啸而过,巡逻在危机四伏、延伸到人类想象力范围之外的空旷大地上。

  失魂落魄的人类躯壳穿着制服,阴影一样在城市街道上来回。他们仿佛秋天的枯叶,在高耸的混凝土建筑脚下沙沙作响,着魔般专注于能给余生带来意义的各种任务。头顶上耸立的钢铁桅杆支撑着拱卫天空的庞大网格状穹顶:它能挡住那些充满敌意的、陌生的星群,保护脆弱的人类免遭定期冲刷古代世界殘骸的尘暴影响。这里的重力略低,从照亮他们的那颗垂死恒星上喷出薄薄的半透明气团,将夜空搅出螺旋与大理石纹的形状。漫长的冬夜里,二氧化碳形成的雪尘一阵阵落在穹顶表面;可空气依旧无比干燥,城市只能靠抽取地下蓄水层来保证供水。

  这座星球曾经活着——赤道附近依旧有一片满是浮藻的海洋,朝大氣层输送着氧气;北极点附近也存在表明板块构造运动的一系列火山——但星球显然快死了。它有着深厚的历史,却没有一丝未来。

  那些失眠的凌晨,罗杰有时会去到城市之外,沿着干燥的高原边缘漫步。机器在他身后工作,勉强维持着城市的完整;他很少在意它们。据说,这几年会在地球上组织一次探险,趁炽热的时间之风将一切永远抹掉之前,把能捞的都捞回来。罗杰不愿思考这件事。他尽一切可能不去想地球——除了睡不着沿悬崖顶上散步的时候;他会在记忆里挖掘,安德莉亚和杰森,父母和妹妹,亲戚和朋友,每张面孔都仿佛一处没了牙齿的牙槽,让他无比痛苦。在这高原的边缘,他的嘴里只剩下空虚、苦涩和煎熬。

  有时,罗杰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类。他在办公室里工作着,疯了似的想要弄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身边的一具具躯壳来来往往,聊天说话,在餐厅吃饭,有时还对他说话、等在边上,像是期待同他交流。到处是躯壳,闲聊的男男女女,平民和军方——但没有人。其中一具躯壳,一名军医,说罗杰患上了常见的应激障碍,就是幸存者的负罪感。或许确是如此,罗杰承认,可又能如何呢?失魂的白天循着无眠的夜晚遁进空无;尘埃撒落悬崖,恍若沙砾坠入他家人不曾掘出的坟茔。

  一条狭窄小路沿高原一侧向前延伸,又顺着城市发电站地基往山下走;地基边上,巨大的孔隙喷吐着让核反应堆散热器烤热的空气。罗杰顺着小路前进,破旧的鞋子踩得碎石沙砾嘎吱作响。头顶闪闪发亮的陌生星星形成无法分辨的图案,让他明白自己离家非常遥远。沿着小路自高原顶上一路往下,城市最后变成一道看不见的阴影,朦胧在他身后的上空。右边是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全景:巨大的裂谷和位于其中,早已死去的古代城市自他面前不断延展。再远处逶迤着异星的山脉,峰顶与火星上的死火山一样,直入天际、了无生气。

  离穹顶大概半英里远的地方,小路绕过一处鼓起的岩石,拐了一个折返的下坡弯。罗杰停在拐弯处,顺着下方的沙漠看向远处。他倚着粗糙的崖壁坐下,在小路上伸直腿,让脚悬在虚无之上。下方的深处,死去的山谷里横七竖八地布满长条形的洼地;或许,在几百万年之前,它们曾是一片片田野,可如今什么也没能幸存下来。它们只是死掉了,就像这世界的所有人一样。就像罗杰一样。

  衬衫口袋里,皱巴巴的有一包无比珍贵的香烟。他颤抖着手从中拉出一根白色的圆棍,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拿打火机点燃。物资匮乏逼着他减少了抽烟量:吸进肺里的第一口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发出痛苦又嘶哑的声音。一场世界大战让他免遭肺癌荼毒什么的——他可还记着呢,真讽刺。

  他呼出一口气,烟雾涌过悬崖,留下一道缥缈的痕迹。“为什么是我?”他平静地问。

  虚无花了些时间回应,用的是上校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

  “我没想这么做。”他听见自己说,“我没想抛下他们。”

  虚空嘲笑着他。罗杰悬着的脚下,空洞的空气绵延数英里。“你没得选。”

  “不,我有得选择!我本不用来这里!”他顿了一下,“我本来什么都不用做。”他悄声说道,往肺里又抽了一口死亡,“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许根本无法避免。”

  “——避免。”声音回荡在远处的地平线。某种带着棱角的黑色东西掠过星空,仿佛早已灭绝的翼龙发出回响。肚子里的涡扇引擎轰鸣着,F-117继续狩猎:巡逻,阻拦古老的邪恶;却不知早已输了这场战斗。“知道么,你的家人可能还活着。”

  他抬起头。“可能?”安德莉亚?杰森?“活着?”

  虚空不怀好意地再度大笑。“在噬魂者体内,生命永恒。被吞噬的人不会被遗忘,也得不到安息。他们会待在它脑海的虚拟空间之中,经历每一种可能的死法。有一种命运比死亡更糟,知道吧。”

  罗杰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上的烟,把它远远地扔向平原上方的夜色。他看着香烟渐渐坠落,直至烟头微弱的光亮再见不着。他一动不动地在悬崖边站了很久;鼓劲,思考。随后,他后退一步,转身,沿着小道缓缓朝高原上的堡垒走去。倘若他对形势的分析有误,至少他还活着。倘若他的分析正确,那么死亡也没法解脱。

  他不知道这个时节的地狱为何这么冷。

  责任编辑:贾 钦

  1核辐射标识的中心有类似三叶草的形状,表示电离辐射。

  2俄罗斯斯拉夫传说人物,又被称为不死者科西切。

  1位于乌兹别克斯坦西部,是该国第三大城市。

  1?1975年,受水门事件等一系列丑闻刺激,美国参议院由弗兰克·丘奇主持成立了丘奇委员会,对国家安全局、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的所作所为进行集中调查。

  2习语,指累赘的意思。后半句的NB-39应为作者杜撰,其真实原型为NB-36十字军计划,而NB-36飞机恰好为银白色,身体庞大,恰似白色大象。

  3出自冷战时期美国的冥王星计划。该计划附带研发一种核动力驱动的超音速低空导弹(SLAM),因借用了冥王星计划的皮,又被称为冥王星导弹。项目于1964年7月1日取消。

  1即后文提到的冷原。

  2指撒哈拉沙漠中部以南的非洲。

  3指美国第40任总统罗纳德·里根的政治口号。

  4吉米·卡特为美国第39任总统,林登·约翰逊为第36任总统,理查德·尼克松为第37任总统。

  5指中情局。

  6指伊朗人质危机。

  1政治术语,指临近美国十一月举行的中期大选前,可能出现一系列旨在对选举结果产生影响的新闻事件,这些事件大多出现在十月。

  2隐射“伊朗门”丑闻中援助尼加拉瓜反政府武装的事件。

  3西非的文明古国,后改名为布基纳法索。修格斯是克苏鲁神话中的一类生物,出自H.P.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

  4湿活(wetwork)是暗杀等涉及杀人的行动的委婉说法。

  5奥利弗·诺思,美国“伊朗门”丑闻事件的参与者之一。

  1華氏零度为摄氏-17.8℃。

  2指电压低于额定电压。

  3极低频率(Extremely?Low?Freqency)指频率介于3Hz至30Hz之间的无线电波。

  1柯蒂斯·李梅,美国战略轰炸思想的信奉者与实践者,被称为“冷战之鹰”。

  1纳粹的建设单位,主要用于重建在战争中被毁的道路、桥梁和铁路。

  2指全部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水体底部的水生动物群。

  3弗兰克·帕博迪,H.P.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中虚构的一名工程学教授,在南极发现了许多化石。

  1又名恐虾,是已知的寒武纪最为庞大的动物。虽名字带“虾”字,但与一般意义上的虾并无任何联系。

  2最初被发现的怪诞虫化石因保存不好,英国古生物学家莫瑞斯误将背脊上规律排列的两排刺当成了用来行走的腿,原本的腿被当作身体附属器官。正因此,这生物的造型变得无比怪诞,便被他取名为“怪诞虫”。

  1约瑟夫·门格勒,德国纳粹党卫军军官、奥斯维辛集中营“医师”,打着医治的名号进行了无数的人体实验。

  2即H.P.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脉》中的古老者。

  1伊朗对以色列的蔑称。

  2即1979年伊朗人质危机事件。

  3指苏联。本章标题的大魔头指美国。

  4伊拉克情报局,是萨达姆政权时期的秘密警察。

  5指克苏鲁神话中的“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

  6指黎巴嫩。

  7H.P.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位于幻梦境的一处高原,最早出自他的小说《猎犬》。

  1即以色列位于内盖夫沙漠的迪莫那核基地。

  2伊朗门事件的关键人物之一。

  1统一作战行动计划。这是美国政府在冷战时期制定的、针对中苏国家的全面核战争计划。

  2美国建筑师,人称“无害的怪物”,著名的富勒球便是出自他之手。

  3臭鼬工厂是洛克希德·马丁公司高级开发项目的官方绰号,以研制隐形飞机和侦察机闻名。

  1指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肯尼迪。

  2指总统的核弹发射按钮。

  1指时任美国总统里根。

  2一种以马尼拉麻为原料制作的文件夹,原产于菲律宾,类似牛皮纸。

  1又称SR-71侦察机,是洛希德马丁公司研制的一款高空高速侦察机。

  2又称马丹人,为居住在伊拉克南部美索不达米亚沼泽的族群。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