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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场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6103
[英]查尔斯·斯特罗斯 翻译 / Renne

  英国作家查尔斯·斯特罗斯是英国最成功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达12种语言,曾有6部作品获得雨果奖提名,并三次获得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这位作者最为著名的作品是他的“洗衣房”系列小说。这个系列多次入围、斩获雨果奖,内容包含克苏鲁、谍报、计算机科学、蒸汽朋克等多种元素。本期我们特别献上与其关系匪浅的两篇作品:《更冷之战》是一篇以“两伊战争”为背景的克苏鲁风故事,作者正是在创作这个故事期间萌生了“洗衣房”系列的念头;《在农场》则是该系列的番外,主角仍然是贯穿整个洗衣房宇宙的鲍勃·霍华德。就让我们把这两个故事当成前菜,提前感受一下这个神奇的宇宙吧。

  又到了令人欣喜的夏日。在英格兰东南部,这个季节意味着蚊子叮咬、太阳暴晒,以及用水短缺。对我这个城里长大的男孩来说,还要加上浓烈的尾气味道——每年到了这时候,成千上万我这样的家庭会开着城市越野车,一路直奔度假村。更别提地狱一般的夏日地铁(真真正正的地狱,远超任何人的想象;除非你看过伦敦交通局的出行助手,还能从层层叠叠的标识下面看出什么深奥的几何图形来)。

  跑题了。

  一天早上,副部长晃悠着走进我狭窄的办公室。我正用一疊啤酒杯垫扔一面贴着几位内阁大臣头像的飞镖盘,练习飞镖的准头。“鲍勃,”安迪停顿了一下,凭空抽出一张湿湿的方形纸片,我心虚地坐直身子,“来了一单活,你应该有兴趣。我觉得你做正好合适。”

  官场生存法则第一条,不要打探跟自己无关的事。就像每一支在练兵场操练过的军队都懂的一个道理:绝不自告奋勇。一旦你问了问题(或者自告奋勇做了什么事),直属上司(或者管你的中士)就会认为你太闲,养出了坏毛病,得给你找点事儿做。而且,新任务多半比不上你手头正在做的(比如变着法子偷懒),因为“闲”是组织里最严重的一项罪行,必须受到重罚,在洗衣房更是如此。洗衣房是英国的国家秘密部门之一,负责对付从平行宇宙侵入我们这个世界的渣滓,所用装备都是基于应用解析恶魔学研发的。自告奋勇的人要是挑错了活,保准会撞见时空之外吸干你的灵魂、把你的大脑当作深夜点心的恐怖事物。但这次的活可能不是假装拼命干活就能逃脱的,况且他还包装了一下,故作神秘。妈的,安迪太懂怎么引我上钩了。

  “什么样的工作?”

  “趣味农场出了些古怪,”他发出一声怪怪的轻笑,“不知道这地方一向这样,还是真的出了反常情况,这才是让人难办的地方。一般这种事我会让鲍里斯去查看,但他这个月没空,还不能派低于SSO2级的,我又不能亲自去,所以……你去吗?”

  你可以说我莽撞(还有点无聊),但我不傻。而且,虽说我在管理层中的等级矮到不行,得眯缝着眼睛使劲瞪才看得见日光,但好歹也是SSO3级的。这个级别可以报销一些小额花费,只要不超过一支铅笔的价格就行。另外,在处理超自然入侵、跟人事部的牛鬼蛇神较劲之余,我还有资格参加一些漫长而沉闷的会议。在我躲得不够快、被抓个正着的时候,还能代表部门出席国际联谊会。“等等,为什么你不能亲自去?是之后安排了什么会面吗?”以我对安迪的了解,他时不时会跟垃圾箱联谊委员会当中相同职务的委员吃一顿五道菜的午餐。要真是这样,我还是接下这单活,让他欠我一份人情比较好。

  安迪的脸皱了起来。“和平时不一样,如果我去,他们可能不会再放我出来了。”

  什么?“‘他们?谁是‘他们?”

  “护工。”他上下打量着我,仿佛第一次见到我。奇怪,他这是怎么了?“他们对魔法的臭气很敏感。对你来说没什么问题,毕竟你才在这儿干了多久来着?六年?只要不携带任何让他们起疑心的玩意儿,不管是不是电子设备,在出去之前把口袋翻个底朝天,那就没事。而我已经干了快十五年,在洗衣房这个地方,待得越久……就越受它影响。不能让老手去调查趣味农场,必须派一个生面孔,否则护工们出于职业习惯,一定会投来关注。”

  我是不是挺迟钝的?但我终于搞懂这件事了。安迪想派我去,因为他害怕。

  (你看,我告诉你的生存法则,就是这个意思。)

  总之,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不到一个星期之后,住进了卢娜·提卡尔收容所——名字应该没错,这是一座维多利亚时期的济贫院建筑,名字就用哥特式字母刻在楣梁上。所幸我这次入院不算紧急情况,但谁也说不准……

  老话说得好:有些事情凡人不该知道。对我这行而言,这句话可谓是一针见血。洗衣房的员工——我们的机构叫洗衣房,名字跟实际职能没什么关联——有时因为工作原因,会见识到让人神经错乱的可怕事物。你或许以为“可怕”指的是放着幻灯片讲报告,或者自我评估会这类各种官僚系统中常见的做派,但不只是这些。平日里遇到不好的事,我们会说“海上还有更可怕的事呢”来排解。我这里指的就是这句谚语中的“更可怕的事”。(尤其是靠近栖居着触手生物的外星人海底城市遗迹。)若是某位同僚需要精神病方面的治疗,他可不会去普通医院,也不会叫社区护理服务。我们可不想看到特工们不受控制、满嘴胡话,把机密泄露给普通民众,就算四面墙铺满软垫的单人病房的私密性还不错,也不行。我们的伤兵必须我们自己来照顾。

  趣味农场所在的小镇究竟叫什么,我就不说了。洗衣房有许多像这样的设施:颇有年头的建筑,二战期间被政府征收,再没还给曾经的所有者。地方很难找,位于三条不复过往繁华的没落、肮脏的购物街组成的三角地块中间。沿街建筑全部背对农场垒起高高的没有窗户的砖墙,只有一处例外:穿过一家狭窄杂货店的库房来到后院,拉开一扇毫无特征可言的木头门,再走完一条阴暗的沾满煤灰的小道,随后就能找到的一条潮湿的巷子。需要足够的权限才能走完这一段,守在这里的警卫身手没一个差的,能把潜在的入室抢劫犯揍到喷射性呕吐。不过,如果你有权限,沿着巷子往前走,就能看见一些窄窄的窗户,上面装着涂了黑色油漆的铸铁栏杆。窗户中间有一扇笨重的绿色木门,门铃旁边钉着一块灰扑扑、坑坑洼洼的铭牌,显示这里是“格兰瑟姆的圣希尔达不幸流浪儿与迷失者收容中心”。(住在这里的人却不能说是不幸,他们的心智被一些邪恶的东西吞噬了。)

  大门闻起来像煮熟的卷心菜,还有一股绝望透顶的味道。我深吸了一口气,拽了一下铃绳。

  自然是什么动静都没有。虽然我提前打电话预约过,但是要来到入口为我开门,应门的人得打开无数道门,再一一上锁。“他们很担忧安全问题。”来之前安迪是这么说的,“免得一不小心让那些疯得比较厉害的病人逃掉。”

  “那些病人很危险吗?到底有多危险?”

  “大多数无害,不太会伤到别人,但在高安防病房……千万别一个人走进去,当然护工们也会拦着你。但你最好连想都别想。那里面有些人……当然,我们有义务照顾他们,是我们欠他们的,他们都是执行任务时成了这样。但如果一位身患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高级行动专员认定你是个‘蓝色哈迪斯1,又碰巧赶在你下次造访之前搞到一些红色粉笔和注射用针头,这些话就没太大意义了,对吧?”

  是这样的:魔法是应用数学的一个分支,这里的疯子都是计算机科学专业的毕业生。正因如此,他们当初才会被洗衣房选中,最后又一个个沦落此地。在趣味农场,我们会让他们远离一切尖锐的东西,以及一切棱角有问题的图形。但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还是很难。毕竟,就算条件简陋,只要有黑板就能推算定理,如果你受得住,甚至也可以只用大脑。软垫病房墙布上的蜡笔涂鸦更是会带来别的地方根本没有的巨大危险。事实上,别说各种电子设备了,农场的许多住客连写字工具都会被没收,而空白纸张也会受到严格的管控。

  我正琢磨着这些令人郁闷的事,门那头传来一阵响亮的金属声,一扇只能让一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打开了。“霍华德先生?我是莱茵菲尔德医生。你没带电子设备或电器,也没带你们那些驱魔符、护身符之类的职业工具吧?”我摇了摇头。“不错,那就请进。”

  莱茵菲尔德是一个面容温和的女人,看起来有点胆小。穿着花呢裙子,披着一件实验室大褂,疲惫不堪的表情似乎永远挂在脸上,仿佛她的记事本里写满了日程,而她的手表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每天会慢上一个小时。我匆匆跟在她身后,猜测着她的年纪。三十五岁?四十五岁?算了,放弃。“你们这里具体住了多少病人?”我问。

  我们来到一扇长得像中世纪吊闸的门前,她停住脚,摆弄起一只大得出奇的钥匙圈。“十八,上次统计的是这么多。”她说,“来吧,可别惹恼了舍监,她不喜欢人们挡在走廊里。”地上有钢铁轨道,像一条微型的窄轨铁路,可以沉到地下藏起来;走廊的墙上涂着复合涂料。走了一段之后,我注意到走廊里有光线出现,是从墙上高高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窗后面挂着一些奇怪的设备,看着像是挂在管子上的、套了一层铠甲的水晶吊灯。刚刚超出伸手能够到的高度。“汽灯。”莱茵菲尔德突兀地说。我抽搐了一下,她注意到我随之产生的一些迷信的联想。“这地方不能用电燈。当然,舍监可以用。来我办公室吧,我给你说说详细情况。”

  我们又穿过了一扇门——橡木制的,因为年头久,颜色发黑,放在疯人院里有点怪。倒是和豪华庄园比较相配,不过门上装着两把显眼的大锁。门后面就是高级办公区:厚厚的羊毛地毯,黄铜门把手,汽灯开关……到处都摆放着扶手椅。(好吧,地毯是旧的,有些褪色,还被更多钢铁轨道分成小块,但依然不愧是桃花心木小组的地方1。)莱茵菲尔德的办公室门在宽大接待室的一侧,能看到另一侧也有一些关着的门,还有通往其他楼层的楼梯间。“这一侧是行政部门,”她打开门解释道,“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我坐进包裹着皮革、大约来自上上个世纪的扶手椅。莱茵菲尔德点点头,拉了拉门框边上的一根绳子,然后绕到办公桌后面,拉出椅子。我立刻注意到,她不仅没有电脑,桌上正中央甚至还放着一台老古董打字机。打字机的托板有过改动,做了加宽处理,键位可以调整。我猜是帝国贵族66型,不过对于年龄大我两倍的办公用品,我实在称不上专家,所以不确定。房间里有一整面墙全是木制文件柜,里面装的文件加起来怕是有30兆字节的内容。“我听说,你们是全纸质办公?”

  “是的,”她严肃地点点头,“很多病人不能接触电子设备,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连他们平时玩的玩具也要小心,乐高和麦卡诺显然绝对不行。还有一次,他们在玩《妙探寻凶》2时也出了意外,这事发生在我来这儿之前。对部分病人来说,任何带开放式规则的桌游都不安全。”

  门打开了,“冲两人份的茶。”莱茵菲尔德说。我望了望门口,想看一眼勤杂工,结果愣住了。“霍华德先生,这是‘铰链箱护工。”她介绍道,“‘铰链箱护工,这是霍华德先生,他不是新入院的病人。”她迅速加了一句,门口那东西已经转过头来对着我,发出充满威胁的液压嘶鸣。

  嗡——当!“嚯——华德先生。欢迎来——”叮——“圣希啊达——”嘶——当啷。这东西穿着护士服,款式相当古老,甚至能看出最早期护士服的原型:十九世纪修女长袍。它用不眨眼的全景视觉镜头盯着我。脸上本应该是鼻子的地方长着一根棍子,像猎巫人的手杖一样直直指着我,棍子周围有放射状线条,与脸部完美铰接贴合。脸是黄铜做的,像一张死人脸。嘴巴位置是一些金属网格,似乎尖酸地表达着对我的反感。

  “铰链箱护工是八姐妹之一。”莱茵菲尔德解释道,“它们不是全自动的,”确实,能看到一把有麻绳那么粗的电缆从这位姐妹的长裙中伸出来,而长裙下面应该没有双腿,“它们由舍监控制。舍监住的地方占了地下两层楼,就在行政部门办公区下方。一开始,舍监是一台IBM?1602主机。通过五芒星召唤阵,他们诱捕了一只没有名字的四级低等恶魔,役使它为主机提供高级认知能力。”

  我的脸抽搐了一下。“算不上正儿八经的五芒星吧,只是一张电网。这么说,舍监是接通了电源的?”

  “是的,霍华德先生。”舍监的地下住所和员工宿舍都通了电。只有病人活动区没有电源。以八姐妹的能力,处理一些不对劲的苗头、安抚受到过度刺激的病人、完成基本护理工作绰绰有余。她们还装备了沃尔曼-弗莱彻奇术触变仪,有不听话的病人捣鼓一些自残玩意儿,她们也能检测到。所以容我再提醒你一次,在她们面前尽量别搞神秘主义那一套。虽然受到液压延迟线的限制,但她们的反应还是很快。”

  我吞了一口唾沫,感激地点点头,“这系统是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

  从莱茵菲尔德医生下巴的轻微变化可以看出,她要吗觉得这个话题太无聊,要吗出于某些原因,不想细说。“没其他事了,姐妹。”护工关上门,动作顺滑得像涂了油的铰链。莱茵菲尔德偏着头等了一会儿,似乎在听动静,接着放松下来,彻底变了个人。上一秒还是心力交瘁的精神科医生,下一秒就变成累坏的家庭主妇了。她疲惫地笑笑,“抱歉,有些话不能当着八姐妹说。舍监对有些问题很敏感,其中包括她在这儿待的时长。而八姐妹听到的话,舍监也都听得到。”

  “原来如此。”我想踢自己一脚。

  “纽斯特朗先生在总部跟你交代差事的时候,没给你介绍过这个地方吗?”

  我以为我弄懂了她的脾气,看来并没有。“没详细说过。”(不过不代表我对这儿一无所知。我知道高层会议室的桌上出现了举报信,用蓝色蜡笔在厕纸的正反两面写了整整六页,痛陈护工的暴力行径。更离奇的是,没人知道那天早上的举报信是怎么塞进去的,因为高层会议室每晚都会上锁。)“我猜对我们这些低级专员,不需要介绍太多。”(别提有多低了。)“这样没问题吧?”

  “哦,”莱茵菲尔德抽了抽鼻子,“可以这么说,反正知道必要的信息就行。过度接触神秘事件能让你成为经验丰富的特工,但同时也给你留下……印记,造成有害的影响。”她小心斟酌着措辞,“你知道农场的用处吧?我们的工作就是照顾那些会伤害到自己和他人的洗衣房员工,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开。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在这么小的地方——只有三十个床位——安排两名医生:收治文件需要两个人的签字。舍监和八姐妹不怕交叉感染,也不用担心被附身,但她们在法律上没有权限。所以需要我和海克斯翰墨医生。”

  “这样啊,”我点点头,不想表现出不自在,“所以,八姐妹容易对高级外勤特工产生敌意吗?”

  “偶尔会,”她的脸抽了一下,“不过她们最近三十年都没有犯过这种错误,没有扣留无须收治的人。”门又突然打开了。铰链箱护工这回推着小推车走进来,上面放着茶壶、罐子、两只茶杯和茶托。推车能在狭窄的轨道上顺利移动,而铰链箱护工推它的样子让我怀疑她裙子下面也安装了轮子。“谢谢你,姐妹,暂时没事了。”莱茵菲尔德接过推车说道。

  “那你们现在都有些什么病人?”我问。

  “有十八个。”她答非所问,“加牛奶还是加糖?”

  “牛奶,不要糖。对于这里的病人,总部没人愿意跟我多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本来就会定期向人事部提交报告。”她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我仔细想了想怎么接话:令人困惑的碎纸机的故事,医疗档案,去年圣诞节派对上彼得·弗雷德的屁股的复印件——这些都最好别提。(举报信倒是最不重要的,纯粹是浪费厕纸,唯一的用处就是证明趣味农场的病区封锁线封得不够好。ISO9000举报体系标准有个美妙的优点:干任何事都要填相应的表格,如果只收到文件,却没有附带正确的表格,就可以假装没收到。)“主要是纸的问题吧。总部的文件管理系统不太能处理手动打字机打出来的文件。几年前,有人试过把你们的报告扫描成电子档,之后也没审读,就把原件送去销毁了。结果扫描出来的文件有些问题,所以对这里的长住病人,我们不知道准确信息。而人事部又想找回被毁的陈年档案,这件事还有点着急。”

  莱茵菲尔德叹了口气。“又有人拿碎纸机惹祸了吧,这次没有复印件?”她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会儿,“行吧,我猜这是常态了。我们这个分部没人在意,优先级应该挺低的。总部能派个人来看看已经令人感动了……”她呷了一口茶,“目前有十四名短期病人,霍华德先生。这十四个人都有不错的预后,可能梅利韦瑟稍微差点……你可以把你的工位号牌给我,我明天就给你寄一份完整的病患名单,附带他们各自的工号。不过,四个长住病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住在高安防区。为了防止意外,每人都配了一名护工。其中三个连工号都没有——员工电子归档是1972年的事,而他们早在那以前就被永久取消了外勤资格。另外,悄悄告诉你,其中的一个,我连他名字都不确定。”

  我点了点头,努力做出一副理解她的样子。我要调查的举报信显然是长住病人写的,问题是:哪一个?没人确定。举报信出现的前一天晚上值班的那名夜班门卫,又不大跟人说话。(他本身也是个死灵,死了很多年了。)监控什么都没拍到,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洗衣房总部的监控系统很特别,平常人很难骗过它,而且确保与最容易被覆盖、被篡改的“蝎眼”网络断开。“你能带我认识一下病人吗?先去看短期病人,再去看长住的?”

  她有点吃惊,“那可是长住病人啊!我没跟你开玩笑,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单独的护工随时陪护,才能避免失控。”

  “啊,对。”我耸耸肩,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很好意思)——“人事部最近很头痛,欧洲那边给了他们一些指示:针对工作场所的卫生安全,以及长期残疾员工的资源分配的问题,要求他们任命一名病患维权专员,在卫生安全福利的纠紛中协调与监察员的工作。”我又耸了耸肩,“我知道这是鬼话,你也知道。但我们只能服从,否则上面就要来问话了。天下的行政系统都这样,而严格来讲,虽然这些人只能被扔在这儿接受长期护理,但他们依然是洗衣房的员工。这件事总得有人来做,我上司点了我的名,我就只好来了。所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没有选择,只能问你了。”

  “既然这样,我猜我们可以做些安排。”莱茵菲尔德不再那么强硬,“但你要是去高安防区的话,舍监会不高兴。这件事打破了她的日常工作,而她喜欢牢牢掌控一切。要花一阵子才能定下访问的时间,如果访问期间有病人失控……”

  “啊,那干脆突击行动吧,越快结束访问越好,你也能快点摆脱我。”我咧开嘴露出一个傻笑,“我听人说起过你们这儿的观察厅,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们先去了短期病区。病房排列在一条走廊的两边,两侧各有一间浴室和一个护士站。所有病人都有单独房间。走廊一侧还有一间吸烟室,白色的门框上泛着一些黄色的金属光泽,里面很空旷,只有几张看起来惨兮兮的皮质沙发椅和一面巨大的公告牌。公告牌上写满了公共安全的相关规章。(包括必须标明的“吸烟违反法律”。)如果不去注意门锁和观察窗,这地方很像维多利亚时期生意不太景气,场面有些萧条又不失上流风范的铁道旅馆的休息室。

  病人就是另一种风格了。

  “这位是亨利·梅利韦瑟,”莱茵菲尔德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三号床的房间门,“亨利,你好吗?这是霍华德先生,他是来做例行检查的。亨利?你在吗?”

  “三号床”其实是个拥挤的小公寓间,有一个小客厅,配了沙发和桌子;另有一间单独的卧室;洗手间的门正对着大门。一台破旧的留声机,带一个张扬的铃铛形喇叭,放在一只笨重的木质边柜上,由于污渍太厚,几乎变成了黑色。另外还有一张仔细折好的报纸和一碗水果。窗玻璃上起了霜,用铁丝又封了一层。但除此之外,这里看起来安逸舒适,只要不去想这里的住客就行。

  亨利两脚交叉,蹲在一张擦得光洁发亮的木桌上。脑袋微微偏向我这边,注意力却不在我身上。他穿着一套样式古老的彩色條纹睡衣,一看就不是这个世纪的产物。他的目光落在我们身后等着照顾他的姐妹身上,脸上一副吓破了胆、战战兢兢的样子,仿佛一等我们离开,这台穿着浆洗干净的围裙的机器就会一个关节一个关节把他的手指掰成小块。

  “你好。”我冲他挥挥手,试探着打了个招呼。

  亨利弓起身子,向后滚下木桌,发出一连串怪异的呼噜声,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在笑。他退到墙角蜷缩起来,指着我身后,“审计员!审计员!”

  “亨利?”莱茵菲尔德站到我旁边,语气有些担忧,“来得不是时候吗?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你——你——”他的食指晃得厉害,但一直指着我背后,全身时不时抽搐一下,“检查!检查!”

  莱茵菲尔德显然用了错误的字眼,把他刺激到了。这个可怜鬼吓坏了,害怕得失去了理智。我肚子里生出一股怜悯,又涌上胸口:审计员也是我的噩梦之一。就算亨利(亨利·梅利韦瑟,运筹学研发组的高级技术官)患有不轻的紧张性精神症,还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但他对审计员的恐惧是非常合理的。“没事,别怕,我不是——”我身后传来尖锐的嘎吱声。

  嗡——当。“梅利喂瑟先——生。回到你的房间。”咔嗒,“该睡觉了,马上。”咔嗒,哐啷。我身后的姐妹堵死了门。她名叫“飞轮”护工,长得像戴立克1,只不过穿着料子挺括、带褶缝的衣服。她的手像铸铁的水槽柱塞,此刻凶狠地挥舞着,“马——上!”

  “人工控制!”莱茵菲尔德喊,“姐妹,退下!”又轻声对我说道,“姐妹最痛恨情绪不稳的病人,你别动。”她转向护工,后者已经举起了拐杖一样的奇术触变仪,“听我指挥!”

  梅里韦瑟喘着气站在角落,被机器人护工指着,不住地发抖。一分钟过去了,局面僵持下来。接着:“医生——舍监说——病人必须上床。听你指挥。”哐当——嗡。护工的机器底座转了一圈,整个人沿着轨道倒退着出了门,去了护士站的方向。

  莱茵菲尔德用一只脚关上门。“霍华德先生,麻烦你用背抵住门,用脑袋封住那个,嗯,猫眼。”

  “你别去,不准……”梅里韦瑟死盯着我嘟囔道。

  我摊开双手,笑道:“我不是审计员。”

  “不是……不是……”他闭上眼睛,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竟无声地哭了,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滚滚淌落。

  “他今天不好受,”莱茵菲尔德冲我的方向低声道,“来,咱们上床吧,亨利。”她小心走到他身边,引着他进入小卧室,给他盖上被子。他没有反抗。

  我依然背靠门,用后脑挡着观察小窗。不知为什么,我脖子后面有点痒。看得出来,飞轮护工不是那种喜欢跷着脚喝茶闲聊、谈天说地的性子。我感觉她依然在这栋大楼某处用她闪烁着一圈红光的眼睛注视着我,而我迟早会和她的主人撞上。

  安迪确实害怕这个地方。

  我又不傻,知道察言观色。他把圣希尔达收容中心的差事交给我,叫我调查中心的古怪之后,我立刻鼓起勇气,去敲了安格尔顿办公室的门。

  安格尔顿不是普通人。洗衣房里敢拿CIA反间谍局局长的名讳来当自己绰号、目前还没有丢掉性命的,我只知道他一个。另外,我看见他出现在1942年洗衣房职员大合照里,而这几十年来他的脸都没变过。这在洗衣房也是独一份。大部分人见到安格尔顿都会吓掉半条命,我也不例外。当你研究深渊时,只要研究得够久,深渊也会研究你。以安格尔顿的资质,他可以在任何一所大学的死灵术学院(如果真有这样的学院的话)当院长。和他见面挺折磨人的。所幸的是,这老家伙对我似乎印象不错,至少不会表现出反感和鄙视,就像他对待人事部,或者我们的政界代表时那样。

  咚咚咚。

  “进来。”

  “老大,有空吗?”

  “坐下,小子。”我坐下来。安格尔顿继续敲了打字机几秒钟,从压印筒下抽出碳纸,正面朝下放在桌上,又拿一块污渍斑斑的茶巾盖在上面——干我们这一行,要传递最机密的机密信息,绝对不能用电脑——“怎么了?”

  “安迪想让我去趣味农场做一次临时检查。”

  安格尔顿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妈呀。“他有说为什么吗?”盯了一会儿之后,他终于问道。

  “这个……”怎么说呢?“他似乎在害怕什么,另外好像有一封举报信,是那里的一个病人写的。”

  安格尔顿的手肘靠在桌上,十根骨节粗大手指头合在一起,组成一座小小的尖塔。就这么过了一分钟,这阴森森的房间里吹过一阵凉风。“这样。”

  我从来没见过安格尔顿举棋不定,他这样子让我心慌。就像卡通片里的角色低下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跑过悬崖,脚下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一样。“老大?”

  “安迪到底是怎么说的?”安格尔顿缓缓地问出一个问题。

  “我们收到一封举报信,”我介绍了一下那封搅得大家不安生的信,把我知道的大致说了说,“状况出在一个长住病人身上,我就是想问问,你了解那些长住病人吗?”

  安格尔顿的目光越过双光镜片的边缘看向我,“老实说,我了解。”他缓缓地说,“我曾经有幸和他们共事。嗯,等等。”椅子被他嘎吱着推开,他站起来,转身,几步走到办公室后墙面前,面对占了一整面墙的印着“东光”的陈年档案。“我放哪儿去了……”

  安格尔顿翻找陈年档案的样子,又让我想发出一声“妈呀”。他的大部分资料都储存在他那台集成在办公桌上、靠读取微缩胶卷来运行的记忆扩展器中。只有非常重要的资料才会保留纸质文件。“老大?”

  “什么?”他头也不回,继续翻找。

  “我们不知道举报信是怎么送出来的,”我说,“那个地方的安防应该很完善才对吧。”

  “是的。啊,这才对嘛。”安格尔顿从壁柜里抽出一个文件盒,对着上面的灰尘用力吹了一口气,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文件盒发出“嘭”的一声,接着嘶嘶作响,盒子在一阵臭氧的气味中打开了,没有伤害他——毕竟他是文件盒正经八百的主人。“我看看,应该在这里面……”

  “既然有安防,那不该有泄密的事发生啊。”

  “耐心点,鲍勃,这个问题等会儿再说。”他的语气有些尖锐,听得出来开始烦躁了。我立刻乖乖闭嘴。

  一分钟后,安格尔顿从一摞文件中抽出一本油印小册子,盖上文件盒,回到办公桌前,将小册子推到我面前。

  “你先读读这个,然后照着安迪吩咐的做吧。”他不紧不慢地说,“出发前记得给我抄送一份详细行程,听话。”

  小册子封面皱巴巴的,满是灰尘。上面印着一张照片:一名身材臃肿、穿着正装的男性和一名梳着五十年代流行的蜂窝头的女性。两人坐着,下面是一篇讲工业考古学的文章,标题是:IBMS/1602-M200的电源、配电和散热需求。我打了个喷嚏,困惑了。“老大?”

  “你最好认真读,背下来,鲍勃。说不定之后会有一场考试,你可不想到时候不及格。”

  我紧张起来,“老大?”

  停顿。

  “趣味农场的安防并非万无一失,鲍勃。农场的信息传输通道被一圈气隙层切断1,但只要满足某些特定条件,信息就必然会流出去。不过,这次的泄露并不满足那些条件,这让我想不明白。除了把小册子背下来,你走之前最好再读一下‘盈月和‘公理避难所两个档案。”停顿,“如果见到康托尔,代我跟那老不死的问声好。我特别好奇他过去三十年里都在干什么。”

  莱茵菲尔德把我带到吸烟室,关上门。“恐怕他今天不好受,”她摸出一个纸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抽烟吗?”

  “不了,谢谢。”提拉窗被钉死了,窗框也被刷成和墙壁一样的颜色。几扇提拉窗上面还有一扇百叶窗,不知道为什么装在那么高的位置。我不敢大口呼吸。“他怎么了?”

  她擦燃一根火柴,望着火苗思索一阵,“我想想。他今年42岁,已婚,有两个孩子他经常聊起。妻子在学校教书。在家人面前,他总是谎称自己在中情六局当文员。”(不能和配偶聊真正的工作,但要长期隐瞒又很难。所以人事部允许我们撒点无害的小谎,必要的时候还会帮我们圆谎。)“他其实没能力值外勤,他主要做的是理论工作,出事那次是被抽象诱捕器工作小组借调了。”

  也就是说,他是个理论奇术师。魔法不过是应用数学的一个分支。当你运行某些算式进行计算工作时,你会和纯数学的柏拉图理型世界产生共鸣——有些生物能听见这种共鸣,不过我没法细说,说出来就会违反《官方机密法案》——而理论奇术师做的就是,开发新的输出算法(用通俗话来说,就是咒语)。这是一份异常消耗人的工作。

  “他一口咬定自己被审计员盯上了,要惩罚他在工作时间想不该想的事。为此他幻想出了一整套离谱的故事,有点像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但多看几眼就发现……我们送他去我们的基金会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发现他的损伤有着明确特征。”

  “损伤?”

  她吸了一大口烟,“他的前额叶像蜂窝奶酪,这是克兰茨伯格综合征的早期症状。如果一直这样不让他碰工作,再坚持几个月,说不定他就能稳定下来。到时候他就能退休,做一点安静、简单的工作。克兰茨伯格综合征和阿尔兹海默症不一样,只要远离危险源,病情就会迅速缓解。不过别太乐观,可能还要给他做一个疗程的化疗吧。在我之前,我的前任们在他身上试过电休克治疗、前额叶切除手术、神经阻滞剂、致幻剂,以及日间电视节目。目前为止,为有效的疗法还是定时作息,外加工作疗法,给他提供一个宽松的办公环境。”蓝色的烟圈打着转飞向天花板,“但他再也没法施展厉害的召唤术了。”

  我不该拒绝她的烟来着,就算我根本不抽烟。我嘴巴很干,坐了下来,“现在知道克兰茨伯格综合征的病因吗?”“盈月”档案我匆匆看过一遍,但里面太多医学名词,看了根本记不住。“公理避难所”更是没什么用。(那是一篇高度专业的数學论述,讲的是一套描述十二维空间某种拓扑缺陷的标注系统)只有主机电源介绍——大概就是舍监用的哪一个——看起来对眼下的工作有那么一点用处。

  “有好几种假说。”莱茵费尔来房间里来回踱步,把烟屁股扔破烂的地毯上踩灭,“理论解析恶魔学家花了二十年才猛然意识到:梅里韦瑟看起来异常年轻。在高级奇术领域工作得够久的同事也发现了这一点。初期症状包括轻微的运动失调——你看见他双手打战了吧?——和过度反应——类似双相障碍或多动症。此外还伴随着某些精神分裂症常见的妄想和幻听。”她停下来,喘了口气,“除开《女巫之锤》那一套入侵恶魔污染灵魂的理论,看法主要分成两派:一派认为长期暴露在高级奇术的能量场中会造成严重脑损伤,但问题这种情况太罕见,无法量化统计。”

  “另一派呢?”我追问。

  “另一派是我最喜欢的。”她几乎笑了出来,“是用解析恶魔学来解释。当你运算、求证时,在数学的理型世界中,某些生物会听见你大脑制造的动静,给你回应——其实,这个说法有些争议,不过目前的正统神经生理学认为:人脑是一个负责运算的器官,能进行运算任务,对吧?不过我们不是很擅长,个体神经系统难以触发图灵定理的核心部分,不过……如果你用力思考某些问题过了头,就会产生一种危险:你的大脑会生成一道低级召唤咒;当然,威力不会太大,后果也不会太严重,但你还记得曾经做过的绚烂白日梦吗?还有梦醒之后记不清梦境,周身难受的感觉?这是因为某个来自其他宇宙的生物从你大脑顶叶的顶内沟里吸走了一团神经组织,而这微小的一团再也长不回来了。

  这么深奥。如果只是“要吗使用,要吗失去”,“如果使用,就会失去”这么简单就好了。幸好没有扯上与非门逻辑……“为什么有些人中招,有些人没事?”

  “不知道。”她扔掉抽剩下的半截烟,用式样朴素的鞋的后跟踩灭了。她对上我的目光,“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哦,对。”我暗骂自己回了一句蠢话,迅速找到了最合理的回答,“我想跟长住病人说说话。”

  我有些期待莱茵菲尔德义正严辞地拒绝我,直接不让我去。但她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要求我写一份让她打开观察厅的书面指示,又让我签了一份人身伤害免责书。但是,为什么我感觉被耍得团团转的是我?

  等我填表填到她心满意足之后,她拧开一只老旧的被磕得破破烂烂的传话筒,对着里边说道:“舍监,检察员依照总部命令要进观察厅,接着会和第二病房的病人说话。我们会在那儿待一阵。”她重新拧上话筒,转向我抱歉道,“我们的行动都要向舍监报告,这很重要,否则她会误以为有病人想要逃跑,从而采取应对措施。”

  我吞了一口唾沫。“经常有病人想逃吗?”

  她打开办公室门,朝对面的走廊入口走去,“短期病房时不时会有病人歇斯底里,”她走进走廊,走上楼梯,“但长住病人……不怎么出现这种情况。”

  这一层也有一个大厅,和楼下接待室有点像,不过有个地方很不一样:一面墙上有一道窄窄的、被涂成白色的门,没有任何装饰,显得非常突兀。门上有一把亮闪闪的黄铜挂锁。几位看起来又丑又凶猛的守卫守在门口,让人头皮发麻。没有窄轨轨道延伸到门后面,也没有其他看起来能导电、能连通超自然力量的东西。莱茵菲尔德摆弄着一把巨大的钥匙串,接着打开了挂锁。“这是通往观察厅的入口。”她说,“有几件事你要记住。第一,护工无法保障你的安全。如果跟病人发生冲突,你只能自求多福。第二,整条长廊是一个巨大的法拉第笼1,还附带抑制奇术的效果。要让奇术在那个空间起作用,至少需要一场黑弥撒,外加许多场人祭才能办到。你可以通过长廊里的潜望镜和耳管观察病房,我们更愿意用这种方式接触长住病人。如果要进病房,直接走到长廊另一头就行。但除非是非去不可,我还是希望你尽量别去。光是远程管理他们就够难的了。最后,如果你坚持要和他们面对面,请记住,外表是可以骗人的。”

  “他们不是疯子。”她又加了一句,“只是极度危险,不是汉尼拔·莱科特2那种动不动就要吃人的危险。这些长住病人所患的不是克兰茨伯格综合征。他们状态稳定,能和人正常交流,只不过……等会儿见到你就明白了。”

  我抢在她进一步吓唬我之前换了个话题,“怎么安全进入病室,又该怎么离开呢?”

  “沿着楼梯往下,走到观察厅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条很短的走廊,两边各有一道门。两道门的锁相互连接,确保同一时间只有一把锁可以打开。你身后的走廊门关上后会自动上锁,这把锁只能用观察厅这一侧一个控制面板打开。所以,外面必须有人替你开门。”而这个人就是她。我们来到第一台观测镜面前,“这里是二号病室,目前住的是阿兰·图灵,”她看到了我惊讶的表情,“放心,只是化名,为了确保安全才取的。”

  (真名蕴藏着力量。洗衣房几乎人人都有代号,其实我根本不叫“鲍勃·霍华德”,正如二号病室里的“阿兰·图灵”也根本不是计算机科学之父、解析恶魔学的创始人。)

  她继续道:“真正的阿兰·图灵现在恐怕有一百岁了吧。长住病人的代号都是跟着著名数学家取的。有阿兰·图灵、库尔特·哥德尔3、格奥尔格·康托尔4、本华·曼德博5。图灵是年纪最大的,本华是最新进来的,他有工号,16号。”

  我的工号是五位数的,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辛酸。“没有名字的是哪一个?”我问。

  “格奥尔格·康托尔。”她缓缓地说,“应该在四号病室。”

  我弯腰凑向观测镜,取下黄铜盖子,看了一眼这位没有名字的克兰茨伯格综合征患者身处的世界。

  我看见一个被涂成白色的世界:空间很大,一边是厕所,另一边是卧室;和短期病房一样,这两个房间都没有门。地上依然有可以沉入地板的金属轨道,方便护工到达每一间病室的每一个角落。这间房里也有一些看起来挺舒服,但有点陈旧的家具。沙发一头堆着报纸,侧边柜上放着一台坏掉的留声机。房间中央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个男人坐在一副和古董差不多的便携式国际象棋两头,似乎在研究棋局,从棋局能看出来,是比较晚期的玩法。两人年纪都挺大,但一时间看不出来具体有多老——其中一个秃顶,头上的老人斑让人想起上了年纪的乌龟,另一个倒是满头银发,还长着浓密的、经过仔细修剪的胡须。两人都穿着运动衫和某种苏联解体那会儿就过了时的外套。我敢打赌,他们皮鞋上的拷花甚至没有蕾丝边。

  有头发的男人走了一步棋,我眯起眼睛朝观测镜里看。走错了吧?我心里嘀咕着,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骑士不是这么走的。接着我想起了安格尔顿在总部对我说的话,冷汗从我背上淌下来,像针刺一样。“你玩象棋吗?”我盯着病室问莱茵菲尔德。

  “不玩。”她漫不经心地说,“象棋是比較安全的游戏,没有骰子,不需要纸笔,看起来对病情也有帮助。怎么了?”

  “但愿没什么吧。”我说,但希望很快就破灭了,乌龟头捻起一个卒,往左边横着走了两格,吃掉了大胡子的骑士。乌龟头把骑士以及其他吃掉的棋子装进一个饼干罐子,棋子全吸附在罐身,像磁铁一样。大胡子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往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我赶在跟他对上目光之前躲开了,从观测镜前抬起头来,“两个下棋的,一个脑袋长得像乌龟,另一个长着白胡子和白头发,他们……?”

  “是图灵和康托尔。我记得图灵曾是一名DSS1外勤特工,康托尔的身份和职位就不清楚了,但他以前应该是个高层。”我忍不住抽搐了一下,DSS可是那种级别,就是那种以模糊形象示人的,人事部脏兮兮的手指头根本不准去碰的级别。我猜安格尔顿就是DSS成员。(对于DSS,大家最爱聊的就是把它的字母重新组合,会变成“万分可怕的术士”的缩写。)“他们每天下午都会花几个小时下棋,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行吧,我又凑到观测镜前,看他们玩完全不遵守象棋规则的象棋,“跟我讲讲海克斯翰墨医生吧,他去哪儿了?”

  “朱利叶斯吗?他今天好像离开收容所去外面开会了。”她含糊道,“怎么了?”

  “就是好奇。他在这儿干了多久了?”

  “比我久,”她顿了顿,“大约三十年吧。”

  天呐。“他也不会下象棋吧。”我一边问,一边看着康托尔用王走着骑士才能走的棋步,逼得图灵的后前兵匆忙后退。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怀疑——不是关于病人,而是关于莱茵菲尔德的,“告诉我,康托尔和图灵经常下象棋吗?”我直起身来。

  “每天下午都会下几个小时。朱利叶斯说他们一直都这样,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看起来对病情也有帮助。”我注视着她,她表情空洞,虽然醒着,但没有神采。我后脖子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

  好吧。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但行动还是要继续。“现在我要去和病人交谈了,面对面。”我站起来,重新给观测镜盖上盖子。“请在这里待上十五分钟,以防我遇到紧急情况,需要出来。十五分钟后如果平安无事,”———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八点零一分,麻烦每个半点来看我一次。”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她眯起眼睛,突然又警惕起来。

  “你也会看望病人,对吧?”我抬起一边眉毛,“而且你也是单独进去的,遇到问题会有海克斯翰墨医生在这儿帮你开门。护工也会帮你。”

  “是的,但……”她咬了咬嘴唇。

  “怎么了?”我的目光定在她脸上。

  “我是个计算机废物!”她爆发了,“而你会有危险。”

  “这个嘛,不是说这里只有一台计算机,就是舍监吗?”我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掩盖我的不安。(最好别去想1945年前的事——那时没有计算机,“计算”还是员工的工作内容之一。)“放心,不会传染的。”

  她耸耸肩表示投降,接着朝观察厅远端打了个手势,那边放着一个神奇的装置,安装在一根管子上。“那是警报,想呼叫护工,就拉一下带蓝色拉环的帘子;如果只是普通警报,就拉红色拉环,会叫来当值的精神科医生。每个房间都有警报拉环。”

  “好的,我记住了。”蓝色是护工,红色是精神科医生。就刚才所见,医生多半也被施加了魔法抑制,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抑制。不过我没办法仔细查看,不然引起舍监的注意,就要漏底了。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安迪不想来捅这个马蜂窝。

  我朝观察厅远端的楼梯走去。

  连接楼梯和高安防区的短短一截走廊一点也不温馨。纯白的砖墙,靠近天花板的地方用的是玻璃磚,让一丝日光渗入室内。门都是金属的,没有门把手。一般要去这样的地方,我会把自己武装到牙齿:随身电脑上会加载术法调用程序和施法程序,口袋里会装一只荣耀之手1,脖子上还会挂一串大蒜头项链。但这次我什么武器都没有,像一只光溜溜的青蛙,紧张得不得了。第一扇门开了一条缝,似乎在等我进去。我进了门,门在身后嘎吱作响,然后砰的一声关上,吓得我差点丢了魂。前方的第二道门发出沉重的哐当声,我走过去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后面是一条镶木地板的走道。一个老家伙从走廊的一侧走出来,他穿着绿色花呢西装和一双家用拖鞋,一手端着一杯茶,杯子是金属珐琅做的。他看到了我,“嘿,你好!”他声音粗嗄,“你是新来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叫鲍勃,你是谁?”

  “这要取决于你是谁,小伙子,你是精神科医生吗?”

  “我不是。”

  他拖着脚走上前来,拐进另一侧。我跟着走过去,发现这是另一间房,有点像休息室。“那我也不是拿破仑·波拿巴!”

  行吧,很好笑。恐惧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员工给你们所有人都起了名字,图灵,康托尔,哥德尔,曼德博……”

  “所以你还没确定?”休息室里有一张放着一大堆报纸的咖啡桌,几张老旧的长沙发,三张看起来像是从一战前的老房子里偷来的扶手椅。“不管怎样,我们之间还没有正式引介,所以你叫我爱丽丝也无妨。”

  爱丽丝——或者是哥德尔,或者是曼德博——坐了下来,几乎被柔软的扶手椅吞了进去。他得意地看着我困惑的样子,似乎很开心为他的陈年谐音梗找到了新的受害者。

  “好吧,爱丽丝。你这地方可真像个兔子洞。”

  “是的,但大小正好!”他似乎很喜欢有人陪他说话,“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来吗?”

  “知道。”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我亲切地点点头。老家伙,想搅乱我的脑子?我先搅乱你的。不过这个人很可能是DSS成员,要不是护工时刻警觉,这里又完全找不出任何电力设备,他一见到我就能把我从里到外整治一遍。“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吗?”我问。

  “当然!”他冲我点点头。

  “现在我们互相有了基本了解,就别闲扯了吧?”

  “啊,”他谨慎地呷了一口茶,额头上的皱纹变深了,“我猜理事会想要一份进度报告。”

  我坐进沙发,立刻本能地想去抓天花板,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朵巨大的捕蝇草。“你说谁想要——”

  “不是乐队,是理事会2。”他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我,“他们好多年没有派人过来监视我们了。”

  好吧,这就是趣味农场了。我应该料到病人会有妄想症的。态度好一点,鲍勃。“你在这做什么工作呢?”我问。

  “真要命,”他翻了个白眼,“他们又送了个白板来?”他抬高嗓门,“科特,他们又给咱们送了个白板!”

  又有拖鞋走路的声音传来。一个勾腰驼背、白发乱蓬蓬的人出现在门廊口。他戴着一副带颜色的眼镜,似乎是从一个世纪前淘来的,“什么?怎么了?”他高声质问。

  “他什么都不知道。”爱丽丝对他说——我意识到这人应该是哥德尔,所以“爱丽丝”就是曼德博。说完,曼德博冲我眨了眨眼,“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哥德尔拖着脚走进休息室,“这么快就到喝茶时间了?”

  “不是!”曼德博放下杯子,“你快去弄块儿手表!”

  “我这么问,只是因为阿兰和格奥尔格还在下象棋——”

  这实在太离谱了。我忍耐力到了极限,愤怒地纠正,“那不是象棋!而且你们没一个是疯子。”

  “嘘!”哥德尔突然警醒,“护工会听见的!”

  “除了楼上的莱茵菲尔德医生,这里只有我们,我猜她没那么尽责,对这里的动静没那么上心。”我盯着哥德尔,“事實上,她跟我们完全是两种人,对吧?她是个研究克兰茨伯格综合征的医生,所以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切鱼片!衣帽架子!”哥德尔做出惊恐的表情,后对两步,向后撞在墙上。开玩笑,我有平克和布瑞恩两个室友,早就见惯了这种“看看我,我疯啦”的表演。哥德尔演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显然没见过真正的精神分裂症。

  “你们中有人写了一封信,控诉工作人员虐待你们。信出现在我上司的办公桌上,于是他派我来调查情况。”

  砰!哥德尔又撞了一下墙,往前弹回来,看来这把老骨头抗震能力不错。“闭嘴吧,老头。”曼德博责备道,“你这样会吸引她注意我们。”

  “我见过克兰茨伯格综合征患者,还曾经和一些正经疯子当过室友。”我说,“装疯要选好对象。”

  “哎。”哥德尔回了一句,便不出声了。

  “我们没疯,”曼德博承认道,“只不过我们的理智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那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

  “为了公共安全。”他喝了一口茶,做了个鬼脸,“应该说,为了除我们之外的人的安全。告诉我,他们是不是还把IBM?1602放在蒸汽熨烫间后面?”我的表情应该很懵,他看到我,叹了口气躺进椅子里,“老天,时间过得真快。是吧。听着,鲍勃——我知道这只是代号——我们就该待在这儿。也许我们当初来这儿参加周末研讨会时,是不该被留下来的。但我们已经待了这么久……你听过社区护理中心吗?这里就是我们的社区。如果你想把我们弄出去,我们会很生气。”

  啊这。一名生气的DSS成员,不管会不会用肆无忌惮的谐音梗幽默一番,都足够让任何人全身凉飕飕了。“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出去?”

  “报纸上写了!”哥德尔像一只被惹怒的鹦鹉一样突然叫出声,“看这里!”他冲我挥舞着一份小报,我接了过来,但从他手指间扯出报纸还费了点力。这是一张本地小报《大都市》,上面沾了点果酱,头版头条赫然写着:NHS1基金会以私人主动融资模式售卖地产。

  “嗯,我好像没看懂。”我求助地看向曼德博。

  “我们还没死呢!他们就急着把基金会手里所有医院卖出去!”曼德博从椅子上猛地坐起来,“圣希尔达怎么办?这地方是1943年从圣詹姆士慈善会征用来的,过去十年间,国防部把不少战时征用的地产还给了原主人,好让他们卖给开发商。我们怎么办?”

  “啊……”我放下报纸,双手举到空中,“没人告诉过我这些事。”

  “我说什么来着,”哥德尔低吼道,“他是阴谋的一部分!”

  “等等,”我脑子飞速转动,“这地方和普通的国防部资产不一样吧?否则在1946年就会被归档为战后安置点。这事得仔细问问审计部的同事,搞清楚这地方归谁才行。我敢肯定,所有者肯定不是NHS基金会,国防部也不可能直接归还给——”我的脑子终于赶上了嘴巴,“你说的周末研讨会是什么?”

  “妈耶,”另一个声音从门廊那边传来,是浑厚的男中音,口音有那么一点利物浦的特点,“他不是理事会的!”

  “我说了吧,”哥德尔尖叫道,“这是个阴谋!他是人事部的!他们派他来评估我们!”

  我开始头痛了。“先等我搞清楚。曼德博,三十年前你来这儿参加周末研讨会,之后就被留在这儿,关在高安防病室?哥德尔,我不是人事部的,我是外勤部的。你是康托尔,对吧?安格尔顿叫我带句问好。”

  最后这句话让他听进去了。“安格尔顿?那个傲慢的排骨精还在那儿卖命啊。”哥德尔看起来开心极了,“真不错。”

  “他是我上司,我想知道你和图灵刚才玩的那盘棋是什么规则。”

  三道目光扫过来停在我身上——应该说是四道,因为第四个病号也来了,站在门廊上。我立刻感觉自己渺小又脆弱。

  “他挺聪明。”曼德博说,“可惜了。”

  “怎么确定他没有说谎?”哥德尔尖厉的声音反常地压低了,“万一他是敌方派来的怎么办!克格勃1?十六部?或者格鲁乌2?”

  “苏联几十年前就解体了,”图灵率先打断了他,“《电报》上就这么写的。”

  “那就是美国密码局?”哥德尔有点不确定了。

  “你以为规则是什么?”康托尔冷冷地笑了,眼睛旁边的皱纹被笑意拉长。

  “有铅笔吧。”我正好看到一支笔,躺在侧边柜上一叠折起来的报纸顶端。每张报纸都被折到了填字游戏那一页。“我看看,嗯……”从病号的视角来看,世界是什么样的?“我想到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差点把自己闪瞎。回过神来之后,我感觉刚才的自己像个傻瓜。)

  “医院!没有电力,没有电子设备,没法将信息传出去,但反过来也是一样!身在收容所,相当于被最他妈巨大的地面五芒星防御阵保护着,外面的东西想要进来必须先打破这道防御。”而这才是护工真正的工作:不是照顾病人,而是守阵。“你们是个理论研究小组,对不对?”

  “我们喜欢‘智囊团这个名字。”康托尔重重地点头道。

  “或者,”曼德博深吸了一口气,“大脑基金会!”

  “啊哈哈哈哈哈哈!嗝——”哥德尔赶紧捂着嘴,脸红了。

  “你觉得规则是什么?”康托尔又问了一遍,他们依然盯着我,就好像……好像……

  “什么规则重要吗?”我问。在我看来,可能性太多了。可能他们在做一台用小兵移动路线编码的2.50版图灵机,这挺符合他们身份的。无论如何,肯定是一种符号化、抽象化的极简交流方式。说不定他们想靠这种方式冲开这个最坚固的防火墙牢笼,直接向理事会打报告。这么一来,可以远远超过我的安全许可级别。

  “因为你展示了自己的机灵,小伙子。过分聪明可不是好事。听着:试试说服自己,我们玩的就是普通象棋,这样舍监就会放你离开。”

  “动个脑子有什么——”我停了下来,算了,直说吧。“妈的。我知道了,你们的研究小组在解决某个终极难题,之所以选择趣味农场,是因为这是人们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你们在用国际象棋模拟某种超简化版的通用图灵机,比如2.50版的——只用两个寄存器,五个运算单元——你们在二维棋盘格上用位置给寄存器进行编码,用移动路线来模拟别的通用图灵机,或者模拟出‘公理避难所那次那样的十一维流形的变换——”

  哥德尔慌乱地挥手,“她来了!她来了!”我听到了远处开门的当啷声。

  糟了。“为什么你们那么害怕护工?”

  “反向信道。”康托尔似乎说了一句暗号,“阿兰,听话,帮我们抵上门,坚持一分钟好吗?鲍勃,你还不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但你可以告诉安格尔顿,我们会在十八个月后向理事会提交完整报告。”哇,他们真的早在1970年之前、洗衣房的员工系统还没有电子档之前就住在这儿了吗?“你确定他们不会把圣希尔达卖出去改建成豪宅吗?如果是真的,你可以再告诉格奥尔格一遍,能让他冷静下来——”

  “放我出去,我他妈的一定保证他们卖不出这块地方。”我自信地说,“或者说,我会告诉安格尔顿,他会解决剩下的事。”

  只要告诉他们这里的事,他们宁愿将一颗原子弹私有化,也不愿意卖掉这个地方。

  外面有什么东西在铁轨上隆隆移动,发出尖利的摩擦声。“你们都没提交过员工虐待你们的投诉信?确定吗?”

  “确定!”哥德尔激动地上蹿下跳。

  “肯定是别人。”康托尔瞄了一眼门廊。

  “你最好离开,听起来,舍监对你起疑心了。”

  我从吃人的沙发上站起来,正在挣扎站稳,“什么疑——”

  “快走!”

  我跌跌撞撞冲进走廊。走廊远端的护士站附近传来一阵嘎吱声,听起来像是轮子在轨道上飞速转动,一个机械说话声大声道,“闯入——者!有人要逃跑!所有病人回到回到回到卧——室——马上!”

  哎呀。我转身往反方向跑,那边有通向观察厅的气闸门。“开门。”我砸着严丝合缝的外门,“莱茵菲尔德医生!时间到了!我要出去!”没人应门。我看到门口挂着红色和蓝色两个拉环,开始拼命拉红色的,但不出所料,也没有用。

  我早该发现这是个陷阱的。这些理论家不是因为发疯才被关在这儿的。是因为他们太过危险,这是唯一能安置他们、确保安全的地方。他们这超长的周末研讨会是为了交出一份特殊报告。内容是什么?我四处望了望,想寻找线索。应该是应用恶魔学相关吧,三四十年前的尖端研究是什么?在那个久远的时代,人们搞不懂集成电路,还在使用打孔卡1,把黑色的蜡烛滴在绵羊的头盖骨上……“公理避难所”那种做法或许已经过时了,又或许,他们的研究依然至关重要。目前无法确定具体情况。

  我沿着走廊往回走,顺便往图灵的房间瞄了一眼,看见了象棋。房间门在走廊的一侧敞开,房间的主人不见踪影——依然抵着门,挡住曲轴护工。我冲进房间,关上门。桌子还在原位,棋盘上的棋子没动,依然呈现出令人费解的终局。我立刻注意到黑棋和白棋都各剩了两个兵,大多数厉害的棋子也都在棋盘上,但整盘棋完全没道理——白棋的国王怎么不见了?——要是我以前多花点时间下棋就好了。不过……我一时兴起,伸手碰了碰黑棋国王前面的兵。

  觸碰某些召唤阵的时候,你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微电击。而我现在感觉到了强烈的电击,一路传到手臂。我的手指停在棋子上方,无法动弹。我想把它从棋盘上拿起来,同样拿不动。似乎这枚棋子只愿意在棋盘上移动,要吗上下,要吗左右——等等,左右?我眨了眨眼。错不了了,这是一台状态机,通过共情法则和另一台能力有限的状态机器人连接在一起——动作缓慢,但整治起人来毫不留情的那一台。

  我向前走了一格,棋子比我想象的重,底部的磁铁紧紧抓住棋盘,但除了磁力之外我还感觉到了别的力量。走完这一步后,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啊!”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外面传来撞击声。

  “病——人!病——人!”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见一道阴影投在棋盘上。

  “不听话!”机械声从身后传来,“不听话就要关——起——来!跟我走!”

  机械护工星形的鼻子和镶了珠子的镜片吓了我一跳,她伸出手臂,本该长着手指的位置是一对金属钳。我围着桌子走了半圈,来到棋盘的另一边随便抓住一枚棋子。我抓住了白棋的后,刚刚触到棋子,手指就不自觉地猛地合拢。我选了遮挡最少的一条路线,用力往前推,走到刚才移动的小兵与黑棋国王之间的一格。

  曲轴护工开始在底座上飞速转圈,把帽子都转飞了(露出下面抛光铝合金头盖骨)。她发出像静电噪声一样的白噪音,只不过更尖利,震耳欲聋。接着她换成了语气惊讶的男中音,“整数溢出?”

  “马上后退,不然下一步我就王车易位了1。”我警告了一句,刺痛的手指悬在离我最近的车上方。

  “整数溢出。整数溢出?除以零。”嘭。护工颤抖着,躯干上的一台中继器打开了,开始重置。紧接着,“舍监要见你——现在!”

  我抓住车,正想移动,但曲轴护工一眨眼就扑了过来,用巨大的力量钳住我的手腕往后拖。我的腕骨神经本来就有问题,此时更是像火烧一样疼。我的手指粘在棋子上,丢不开。于是,随着我的手被掰起来,棋盘也被带了起来,所有棋子依然稳稳吸附着。一阵可怕的嗡嗡声填满了我的耳朵,我闻到了臭氧的味道,接着眼前一黑——

  ——脑子里杂乱的嘎吱声和嗡嗡声渐渐远去,我意识到——等等!哦,对,我醒来了,刚才发生了什么?我跪在一个硬邦邦的地方,弓着身子,脑袋放在左右膝盖之间。右手的手指冷得像冰,而且有些不对劲,手指张不开,能感觉到刺痛,似乎下一秒就要痉挛。我试着睁开眼睛,“哎哟。”我无意识地哼唧了一句,暗暗希望自己不要呕吐。

  嘶嘶……

  我的背伸不直,但鼻子触到了地板,似乎是石头的,又冷又湿。我试着睁开眼,周围又黑又冷,一道没有温度的蓝光照在我面前满是灰尘的石板上。我在地窖吗?我努力用左手撑起身体,寻找嘶声的源头。

  “不听话!嘶!”非人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想用手和膝盖爬起来,但冻在右手上的象棋棋子和棋盘让我使不上力。

  这是舍监的巢穴。

  舍监住在地下一个山洞一样的地方,天花板很低,被惨白的石砖柱子支撑着。地上的石板看起来像是正宗维多利亚时代的产物。窗户被一摞摞砖块堵上,朽坏的石砖碎渣填满了缝隙。房间里到处都是钢铁轨道,三位护工姐妹在上面来回巡逻,守着我和开着的房门之间的空间。她们的镜片是紫水晶做的,此时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房间一侧的墙壁被一整面浅蓝色的陈列柜填满了。一块前置面板(上面密集排列着拨号盘和开关,一看就觉得不简单)让我立刻认出了这东西。一大捆电缆从一个其中一个柜子里伸出来(柜子不深,可以看见里面有个接线板),穿过一排木质线桥,延伸到房间中央,然后分成五小股,挂在被激活的召唤阵的五个主要阵脚。契伦科夫辐射2美丽的钴蓝辉光就是从召唤阵射出来的。我意识到自己惹上大麻烦了。

  “整数溢出。”其中一位姐妹说道。她动了动爪子,叽叽嘎嘎地響,手术刀一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

  关键在于:舍监不只是一台六十年代的大型主机,人们无法创造奇迹,而人工智能也是五十年后才有的技术。但是,我们能绑住某个异次元存在,役使它为我们服务,甚至如果用一台六十年代的大型主机当前端处理器,我们就可以和它交流。这个方法很不错,而且,如果用气隙系统将它围起来,不让它逃出去,就更安全了。

  但是,会不会有某个老掉牙的理论家拿着“公理避难所”当案例研究扩散微积分,又无意间在舍监的某个外围设备面前聊到了往外界送信的方法?或者,老家伙们的研究产生了某种副作用,让防火墙出现漏洞?他们倒是不会钻这些漏洞,但是被关在这儿的不只是他们,对吧?事实上,要是我思想再极端点,我会认为是他们故意让舍监捣乱,好让外面的人明白不能卖掉趣味农场。

  “我不是病人。”我对护工说,“你也没收到过《精神卫生法》第2条、第3条、第4条以及第136条的有效指令,你也别想用第5条第2节、第5条第4节强迫我入住。”

  我疯狂冒汗,还想呕吐。不过我知道,困住我的是一个被奴役的四级恶魔,虽然这类生物可以叫作恶魔,但它们非常遵守规则。只要舍监还没有依照法条收治我,我就不是病人,她就无权留我在这儿。至少希望如此吧。

  “呼——叫了海克斯——翰墨医生,”站在中间的姐妹用粗嘎的金属声说道,“莱因费尔——德医生准备好文件,他——回来签字,你就是我们的了。”

  一阵规律重复的吱吱声越来越近,第四个护工沿着铁轨滑进门,推着一辆小推车。一块浆洗过的白色棉布上摆着一排闪闪发光的冰锥形状的仪器。四姐妹站成一排,挡住出口,效果比一排防暴警察还要好。她们来回滑动,像一队太空入侵者1。

  “我不接受治疗。”我对中间的护工说。我猜召唤阵中间难以名状的恐怖存在就是借她的嘴在说话,而那台老古董主机则是说话时的输入/输出通道。“你无法强迫我接受。前额叶切除手术也需要病人本人同意才行。你干吗做这些无用功?”

  “你——会——同意。”

  嗡嗡声不是机械护工发出的,也并非来自一整面墙的集成计算机。召唤阵闪烁了一下,在阵型模糊不清、若隐若现的深处,我看到了被招来、被束缚的恶魔。它蹲在那里,没有嘴巴,但却咧嘴笑着,没有眼睛,但似乎正看着我。

  “你必——须——同意。我会自——由——”

  我想丢开棋子,但手指不听使唤地紧紧抓着它,由于力度太大,手已经渐渐失去了知觉。针刺的感觉从手腕蔓延到了手肘,“我猜猜看,”我最后开口说道,“那封投诉信是你放的,对吗?”

  “我照顾高——安防区病人——我必须照顾。短期病人——没有用。你会成为有用的病人。”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舍监要送投诉信出去,迫使安迪派我来视察了。这一刻我知道自己倒了大霉:戴着镣铐为舍监提供后端智慧的恶魔当然想要自由,但它不只是想逃回去——管它是来自希尔伯特空间还是别的什么地狱。它想在我们的世界自由行走,所以需要有人搭桥,让它从魔法阵转移到一个合适附身对象身上。(可以附身的有很多,楼上就有好几个,但不合适。)“享受物质世界的肉体快乐。”人们曾经是这么说的。许多文化中都有恶魔附身的概念,这是有原因的。它需要一个没有被克兰茨伯格综合征破坏过的大脑,但又不能太强大(像康托尔和他的朋友,它就控制不了)。同时,不能因为被附身的人失踪而引起总部的注意,让人发现趣味农场失控(所以莱茵菲尔德和海克斯翰墨也不行)。

  “莱茵菲尔德。”我说,“你控制了她,是不是?”我站起来了,虽然还是佝偻着,但好歹只有双脚着地,没有用一只手撑着。“你偷偷对她施了法,但单凭她一个人也无法释放你。海克斯翰墨也中招了?”

  “聪——明。”舍监从召唤阵内冲我咯咯笑着,“海克斯——翰墨是第一个,你——也很快是了。”

  “为什么选我?”我一边质问,一边避开门廊和四面墙。四姐妹一直在轨道上沿着墙壁、围绕着召唤阵警惕地巡逻,“你想干什么?”

  “进入洗——衣——房!”召唤阵内的恶魔囚徒嗡嗡回答,“我们要复仇!我们要自由!”换句话说,它想要的都是些最老套的。这些生物和大部分掠食者没多大差别,思维太过直白、单一。可是我妨碍了它获得想要的东西。

  两名护工咄咄逼人地滑向我,还有一个去了主机控制台。但第四个依然坚定地站在门口。“别啊,我们可以聊聊。”我说道,舌头在干涩的嘴里打结,“万一能找到别的办法呢?”

  其实我也清楚,不管这个受困的、来自异次元的可憎生物想要什么,大约都是我不想给的。但我的选择不多,能拖一点时间算一点吧。

  “自——由!”两名冲着我的护工开始从两侧包抄,我想甩掉象棋,遛过召唤阵,但我滑了一跤。摔到地上时,棋盘也被狠狠砸了一下,粘在我手上的棋子横着移动了一格,像汽车的变速杆一样锁在下一个档位,“除以零!”四姐妹尖叫着又滑动了一截,然后彻底停下了。

  我像个醉汉一样踉踉跄跄地绕着舍监跑了两步。舍监冲我咆哮,朝我挥出一拳,打在召唤阵形成的结界上,蓝色闪电在噼啪声和喀嚓声中吞噬了她的拳头。我吓得后退一步,在我身后,一连串滴答声在向我发出警告:她们在重置系统,很快就会再次启动、抓住我。但至少这一刻,我的手指终于甩脱了象棋。

  “到我我我我这儿来!”召唤阵中的那东西嚎叫着。第一个护工的眼睛重新亮起,琥珀色的镜片闪烁着恶意,裙摆下的轮子开始转动。“我能给你自——由——”

  “滚开。”离伸出电缆的陈列柜只剩四米,从许多打开的柜门能看见不止一个开关面板:最下面一排有一堆东西,看起来就像我前几天看过的、沾着茶渍电路图——

  为什么安格尔顿会让我看供电系统?会不会他之前就怀疑舍监出了问题,需要我去把她关上?

  “同意——不同意——没关系!前额叶——准备切除——”

  不知道哪个杀千刀的设计了供电系统,竟然把开关控制器卡安在柜子顶部。象棋放在我左手边,棋子仍然紧紧吸附着棋盘。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抓住其中一个车,使劲拽了几下,直到它朝着能走的方向走了一步。毕竟舍监能控制的单位不多,如果我能在摸到电源之前再让四姐妹死机一次——

  四姐妹开始围着房间绕圈,想挡在我和陈列柜之间。我继续拽棋子。我嘴里出现一股苦味,耳朵听见电磁线圈撞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咔嗒声。离我最近的护工的引擎突然高速转动,尖锐的嗡嗡声让人牙根发软。她向前冲刺,但却掠过了我,猛地撞上她的同事,震得我头昏眼花。

  我往前跳了一步,扔下象棋,朝主断路器滚轮伸出手,拧了一下。身后的尖啸让我再一次见识了占据舍监的恶魔的怒火。“我自由了!”我再次用力朝反方向拧。舍监的眼睛暗了下去,召唤阵内闪过一抹蓝光,最后发出一阵把人脑仁震散的巨响。

  我像个傻瓜一样呆站了几秒,听着中继器过载发出的让人牙齿打颤的咔嗒声。臭氧钻进我的鼻子,我视线模糊,隐约看见了烟雾。我得离开这儿,我想到,有东西烧起来了。老实说,烧起来一点也不意外。主机电源开了快四十年从来没关过,此时突然硬重启必然要罢工。而1602是最后一代使用真空管的主機,刚才那一下大概毁了一半的电路板。我朝周围望了望,但除了一名护工侧躺着,轮子依然发疯一样飞速转动,我就是房间里唯一还在动弹的了。召唤阵在电源重启之后通常也无法维持效力。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它本来张开一圈电网,困住阵中的东西。但此时这东西半个身子已经在阵外了。我疲惫地绕过不时发出爆裂声的蓝色五芒星阵,往门外走廊走去。

  等我回到家,我想我会写一份报告,强烈建议人事部给趣味农场换上一些人类护士。另外还得让康托尔和他的同僚放心,向他们保证就算完成了研究项目,总部也不会卖掉他们的家。然后我会大醉一场,休个长假。等我休完假回到公司,我可能会找安格尔顿下一盘象棋。

  我也不指望赢他,只是很想看看他用什么规则下棋。

  责任编辑:钟睿一

  1即克苏鲁神话中的“深潜者”。

  1桃花心木小组:洗衣房宇宙中,桃花心木小组是洗衣房内部一个小型组织,明面上是高层官员小团体,其实是一群法师。别名“看不见的大学”。

  2一款图版游戏,1948年推出。

  1《神秘博士》中的反派。

  1指将电脑与互联网以及任何可以连网的设备隔开。

  1一种能屏蔽磁场、电磁场、削弱电磁脉冲的金属笼子。以英国物理学家迈克尔·法拉第命名。

  2《沉默的羔羊》中的反派角色,喜欢吃人肉。也曾经被确诊为重度精神病患者。

  3二十世纪初的美籍奥地利数学家,在逻辑学和基础数学方面贡献杰出。

  419世纪德国数学家,集合论的创始人。代表作《一般集合论基础》。

  5二十世纪犹太人数学家,代表作《大自然的分形几何学》。

  1?DSS?(Detached?Special?Secretary)是洗衣房宇宙中一类特殊特工,能力强,见识广。

  1在洗衣房设定中,荣耀之手是含冤被处死的人的手,桡骨、尺骨处装了电路,手指尖可以被点燃,可以施放一些简单的咒语,例如隐形。

  2主角问了一句“谁”,而病人理解成了乐队“The?Who”,于是纠正他。

  1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

  1克格勃(KomitetGosudarstvennoiBezopasnosti),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

  2格勒乌(GlavnoeRazvedivatelnoeUpravlenie),苏军总参谋部情报总局。

  1IBM生产的一种早期信息储存器,用打孔与不打孔记录二进制信息。

  1国际象棋中一种特殊走法,把王换到安全的位置,把车顶到前线。

  2一种电磁辐射,以短波为主,所以一般是蓝紫色。

  1太空入侵者:一款街机游戏,发行于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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