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济·约翰逊是一位获奖无数的老牌科幻作家,曾多次获得雨果奖、星云奖、世界奇幻奖、法国幻想大奖、克劳福德奖等奖项。她笔触细腻,作品十分具有文学性。她长期对日本文化感兴趣,虽是纯正美国人,但这一篇作品日味之浓,令人感觉彷佛在读清少纳言的《枕草子》。
新 年
这个世界——
称其为镜中之影——
其非真,
亦非幻。
——源实朝1(1192-1219),译者托马斯·赖默
狐2的日記
男人会记日记:强有力的笔触留在光滑的桑皮纸上,收拢成捆,然后系上缎带,放到涂漆的盒子里。我知道,因为我见过这么一本日记。
据说贵妇人也会记日记,或是在京城的家里,或是在她们去他国3旅行的路上。这些日记(据说)往往充满了哀伤,因为女子的人生充斥悲伤和等待。
男人和女人会写不同的日记。我想知道狐女能不能也写一本。
我看到了他,爱上了他,我的主人加舍义藤。我这话唐突而露骨,毫无优雅可言,就像吠叫;但我想不到别的开头。我只是一头狐狸,我不懂语言的优雅。
我应该从更早的时候说起,我想。
第一部:春
未醒未眠,
吾目送黑夜,
如今又沉思整日,
凝视绵延的春雨。
——在原业平4(825-880),译者伯顿·沃森
1.狐的日记
我们曾有四头。
外公是只老狐,也许八九岁大。他狭窄的下巴两边染上了灰色,还有条宽阔的灰色从黑色的鼻子延伸到黑色尖端的双耳之间;掺杂的灰毛让他的毛色变淡,让他仿佛被灰白的光线勾勒。他的关节在冰冷潮湿的日子很僵硬,他喜欢一有机会就在春天的阳光里打盹儿。他的一只前爪缺了一根趾头。我年纪还小、头回发现他的趾头和我不一样多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然后他告诉我说,那是被一只狸猫咬掉的。我觉得他在逗我玩。他就是这样的狐狸。
母亲头脑单纯,即使以狐狸的标准也是。我弟弟和我亲眼见过,她有时会抓住又不小心放跑老鼠五六次,然后才想到自己应该在不放开爪子的情况下咬它。我们有时想起来还会吃惊,因为她竟然能活到怀上我们那一天。
幸好,我们住的地方到处都是老鼠、花栗鼠和其他小型猎物。我们的家周围的野草很长又很密,不适合鹰隼捕猎,而少数住在附近的人类又会赶走更大型的捕食者。我们唯一的竞争是一家子猫,为首的是只黑白相间的斑点母猫。他们住在人类附近的一栋荒废的外屋里,但他们却在我们的地盘狩猎,而且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这些猫儿也会追赶又放跑老鼠。我想他们是故意的,可谁又能理解猫呢?即便作为雌性,我也始终理解不了。
我弟弟和我出生在去年冬天,诞生于巢穴的寂静空气里。我想最早有四个幼崽。其中一个早早死去,我们那时还没看到日出;她散发出怪味儿,然后就离开了世界。另一个死的时候,我们才刚学会吮吸外公带回的肉里的汁液。那头幼崽是我们之中最大胆的;有天晚上,还很年幼的他跟着我们的外公外出打猎,然后一去不回。
离成年还有一半日子的时候,我仅剩的兄弟长成了一只四腿很长,耳朵又太大的笨拙家伙。软毛尚未覆盖他锈色的成年毛皮,因此他的尾巴毛和颈毛又细又尖,呈现出暗褐色。我猜,我看起来也差不多,但我的肩更高,骨架更重。我能轻易压住他,他通常以朝我露出肚皮来结束玩耍。我的弟弟沉默寡言。
我当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是我的家人,我干吗要思考他们的事呢?非要说的话,我回想他们的时候用的是气味。外公的气味是阳光和灰尘,就像落到脚下的潮湿树叶。母亲是晒干的泥巴。弟弟是树皮和木烟。
话语,言语,文字。当时没有这些,只有感觉:气味,视觉,经历,日与夜,单调又复杂,就像一块放得太近、让双眼没法聚焦的织锦,又或者是拍打脸庞的暴风雨。全是细节,毫无模式可言。我现在懂得言语,或许懂得太多了。我试图向你描述这块织物,但言语没法打湿你的身子,或者帮你遮蔽雨水。
我们住在复杂交错的地下隧道和房间里,那些是在夯实的泥土里挖出来的。到处都很宽敞——太宽敞了,外公这么说过,但他始终没打算做出改变——而且打磨得很光滑,散发着一百个世代的狐狸气味。我们的卧室靠近最底部,那里铺着枯叶和脱落的体毛。我们本可以睡在一起,但外公睡得不太安稳,还喜欢趴在入口附近,他可以在需要的时候爬出洞去,伸展双腿。
巢穴里漆黑一片。在家人和地洞的气味包围下,我趴在里面,度过春季的白天——打着盹儿,等待黄昏的清新气味。我闻到了外面的气味,它渗过我弟弟臀部的毛皮,显得甜美而清晰。
我们在夜晚外出。
母亲和外公负责狩猎。他们有时同行,但多半是独自外出,一个离开,另一个就留下来看家。我们幼崽在巢穴附近玩耍。母亲从来没有可以分享的收获,但外公总会拖着骨头柔软的林地野鸡或者吃了一半的野兔回来,再丢到地上,让我们争夺。我们自己也捕捉东西:从鸟巢掉下来的雏鸟,老鼠,还有田鼠。我们学会跺脚吓出蠕虫,抓鸟,以及储藏猎物以备不时之需。我会玩耍并吃掉出现在路上的蓝黑色甲虫,感受关节活动时那种顺畅的紧缩感;和我弟弟扭打,体验狩猎的感觉。我在学习成为狐狸。
在我们的地洞上方,有一座又平又黑的建筑,支撑它的是树木粗细的圆柱构成的“森林”,每根圆柱都架在一块石头上。等我年长到开始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以后,我跳进了那座建筑。
我看到、闻到了一座圆柱支撑的“山洞”,足有树那么高的顶部铺着死掉的野草。趾头下面的地板是黄杨木板,光滑、凉爽又平坦。透过地板上的一条裂缝,我听到弟弟正在朝外公吠叫,发出不耐烦的小小噪音。我挠了挠那条裂缝。下面有爪子拍了拍。有只鼻子朝这边嗅了嗅。
“姐姐?”
“我是在你头上走路?”我没能理解状况。
“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知道自己踩着的地板是地洞上方的屋顶——毕竟那边就是我弟弟——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我身后传来爬动声。
“这是房屋,”外公说着,伸展身体,朝我走来,“一栋屋子。人类造的。”弟弟跟着他爬了上来。
我扫视周围。这儿没有墙壁,只有空空如也的屏风框架和格架。在它们后方,我看到了另一些房屋,有屋顶和墙壁,下方由支柱撑起,有遮盖的走道连通着这些房屋。“这是个巢穴,”我说着,反应过来,“这些大屋子是房间,那些连着房间的小屋子就像隧道。或者是小路。”
弟弟嗅了嗅一根支柱的底座,然后抬起腿靠在上面,“他們是怎么造出这种地方的?”
“还有,为什么?”我也问道,“如果这是个地洞,它简直四通八达。它怎么可能安全呢?”
“他们是人类,什么都不怕。但从前不是这样的。屋子都被墙壁围着,那种墙壁还可以滑开或者挪开。”
“他们怎么做到的?”弟弟问。
“他们怎么做到所有这些的?”我嗅了嗅一道被脚底摩擦得闪闪发亮的门槛。即便到了现在,我也能嗅到人类的影子,就像鼻子里的幽灵。
外公做了个鬼脸,仿佛尝到了苦味儿。“魔法。”
“人类没有魔法,”我轻蔑地说,“魔法是春天变成夏天,是白天与黑夜。”
“魔法有很多种,吃虫子的小鬼。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全都知道。”
“那这种是什么魔法?”弟弟问。
“他们的爪子很灵巧,”他说,“他们能用爪子来改变东西。”
我审视自己的爪子,肉桂色的,趾头有黑边,趾甲也参差不齐。
他亮出牙齿,但不带敌意,只是厌倦了这个话题。“回头再说吧,外孙女。”
弟弟在标记每一根支柱,每次喷出一点气味刺鼻的尿液。我知道,我应该去确认他的标记。至于外公?他总是喜怒无常,现在又散发出恼火的气味,就像一阵尚在远处、但裹挟着许多灰尘的狂风。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去打扰外公。可我怎么忍得住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的爪子怎么个灵活——”他朝我这边迈出一步,于是我停了口,“那好吧,还有哪些魔法?”
“跟你们都没关系,”他有气无力地说,“那些人类不会再回来了。”
“可人类就住在我们对面的园林里,就在墙壁那边——”
弟弟来到我旁边坐下,舌头耷拉下来。“这儿和那儿一样,对吧?他们住的地方——那些也是巢穴,对吧?”
“只是仆人的住所,”外公喷了喷鼻息,“又破又漏风的谷仓。他们把家畜带进去,然后睡在同一个屋顶下面。”
“我不明白。仆人?”我疑惑道,但他充耳不闻地说了下去。
“这里,”他扫视我们周围,看向那些空旷弃置的房屋和走道,“是主人和女主人住的地方。她的头发就像我的脚爪那样漆黑,站着的时候发梢会碰到地面。他们的生活就是一千种不同的魔法:诗歌,书法,赏月,在紫藤庭院里的箭术比赛——”
诗歌?赏月?我要怎么想象那些东西?
弟弟问:“这块织物是用蛛网做的?”
“不,它只是看起来像是蛛网。”
我弟弟翻起的双耳贴上了脑袋,“这根本说不通啊。”
“在你看来说不通。就像是你看着我,然后闻到了松树的味道,仿佛眼睛和鼻子没法达成一致似的。哪边才是真的?我是你的外公,还是一棵松树?”
我弟弟发出一阵呜呜声,然后退开了。
“你是——”我开了口,又停下了。像这样思考让我害怕,让我想奔跑和啃咬,想破坏内心的紧张。
“你不理解某种事物,不代表它不是真的。”外公最后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问。
“他们过去就在这儿,”他恼火地说,“我亲眼见过。总有噪音和喧闹。我们得小心提防,以免被抓,否则他们会杀死我们。”
“他们听起来没那么危险,”我打断道,恐惧让我鼓起了勇气,“只要别去挡路,就算是墙那边的人类也不算危险,而且他们的活动比这里的‘主人和‘女主人频繁多了。”
他抓住我的颈毛,把我压在地上。我叫出了声。“你又知道什么,喝奶的小鬼?他们是最危险的——比熊还要危险。”
我尽可能示弱,直到他放松爪子,让我扭动着挣脱。
“如果这儿是他们的巢穴,”弟弟问,“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不在了,”外公说,“这儿什么都没了。下去吧。”
弟弟走向地板边缘,“他们为什么要离开?”
“谁知道呢?”他恼火地说,“他们走的时候,我不比你们大多少。”
一股微风吹乱了我的软毛。我打了个哆嗦。“万一他们回来呢?他们的巢穴就在我们头顶上。”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外公重重地落到地上。
我还只是狐狸的时候,做过这么一个梦。在清醒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看过天空——何必呢?那里又没有猎物——但在这个梦里,我看过:有颗星星挂在发出红黑光芒的天空上,黯淡得就像沼气;在东方,月亮越过了一座山,而月亮和那颗星星同样大小。
我站在刚刚看到月亮越过的那座山上,脚下的小路冷冰冰的。我迈步向前,却有只月光构成、毫无气味的狐狸挡住我的去路。
“许个愿吧,小妹妹。”那狐狸说。
我想了想,“吃得好,睡得安稳。”
他——还是她?——朝我大笑起来,“那就算了。”
“等等!”我说,但那只狐狸转向一朵花儿,消失不见,而我醒了过来,鼻孔里传来家人的气味。我不知道这个梦的意义——当时甚至没想过梦可能是有意义的。但我也没有忘记它。
如今我心想:狐狸都会做这种梦吗?我只知道自己会。
那栋屋子(还有我们的巢穴)位于一片宽敞的地带,周围有摇摇欲坠的竹制围栏,还有扁柏做的格栅。我会小心翼翼地提出有关周围人类建筑物的问题,因为如果我表现得太感兴趣,外公就会把我拍倒在地;但他带我出去打过一次猎,我得知这片土地是园林。人类毁掉了这里的植物、小路和小溪,然后替换成新的,又给溪水改了道。
“可是为什么?”我问外公。
“因为他们能做到。”他没好气地说,于是我明白,还是别再追问的好。
从这片围场最高的角落,就在其中一座弃置建筑的高架地板下面,这条甘甜的小溪流淌而出,又接连流经几座小型湖泊。鸳鸯住在小溪上方的房屋里,赶走想要探险或者(这种情况更常见)想吃掉他们软弱的小鸭子的我们。那几座湖泊上方有一条小路,被建筑支撑在水面上。
“那是什么?”看到那条小路的时候,我问外公。
“桥。”
我踩了上去,然后趾头下面感觉到了冰凉与光滑,就像在屋子里那样。在我的下方,水草交缠的湖水里能看到浑浊的硕大形体在移动。
“是鱼,”外公告诉我,“如果能找到岸上的鱼,尽管去吃,但你不能去水里抓——那样就像在猎捕影子。”
园林剩下的部分是树木和被新生草木挤到一旁的枯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从主屋那边延伸过来,从湖泊边经过,通向园林最低处那扇倒塌的大门;另外几条小径朝不同方向延伸。它们似乎全都通往看不见的地方,又在中途戛然而止。要不是人类铺在地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大石头,我根本想不到那些是路。
某天的黄昏冰冷又下着雨。我比其他人起得都早,然后离开巢穴,坐在高架地板的边缘,目光越过屋子周围的空地,看向更远处被雨水压弯的青草。空气带着冰冷的味道,就像霉菌和潮湿的灰尘。我咬向自己吐出的热气,直到厌倦为止。
一只母兔,体毛是斑尾林鸽那样的灰色,正在我们这片空地边缘的一丛野草处弓起身子。兔子从没这么靠近过我们的巢穴。我想肯定是这场雨洗去了我们的气味,那只兔子也肯定尚未成年(多半还头脑单纯,就像母亲),不知道狐狸住在这儿。即使在雨中,微风也将那种刚刚断裂的青草芬芳带到了我这儿。
倒不是说我饿了。我在趴在地上,开始向前挪动之前完全没想过食物的事。这是藏在狐狸血脉中的本能。我还能怎么做?我离得那么近,简直能闻到那只兔子带着甜美麝香气味的毛皮,看到它咀嚼时胡须的颤抖。
它抬起了脑袋。它用一只深色的眼睛盯着我。我站在原地,回以坚定的凝视,那种盯着将死动物的凝视。猎手看着猎物。然后,一小滴雨水汇聚在我的眼皮皱褶处,痒痒的。于是我眨了眨眼。
然后那只兔子不见了。它仅仅一跃就和我拉开了距离;第二次跃出,它就消失在野草之间,所过之处积水飞溅。我穿过厚实的草垫追赶它,却只来得及看到它钻进空地上一块高大的黑色石头下方。我慌忙挖掘它钻进的那个洞。一直到全身湿透,瑟瑟发抖,我才决定放弃。
那块石头上面布满了小小的窟窿和裂缝。雨水在凹坑里汇聚成小小的水池。蚊子幼虫悬挂在那些“水池”的表面。附近几步方圆内没有树木,只有泥土、白沙和那块石头,别无其他。
等我回到遮风避雨的巢穴里,天已经全黑。我的家人都醒了。外公还在屋子下面朝外张望。母亲用后腿撑着身体,想咬死一只跳蚤。弟弟在玩一根弯曲的木棍,他跳向木棍的一头,让另一头弹起来打中他的屁股。我跟他们说起了那只兔子,还有那块黑石頭。
“在那附近追兔子是不可能成功的。”外公说。
“为什么?”我舔舔爪子,好让它暖和一点儿。
“它们在那儿有个安全兔穴。在那块石头下面很深的地方,所以你没法靠挖土追过去。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它们赶去反方向。”
“那是一块月亮石。”我母亲说。我嗅了嗅她。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话,至少没说过有意义的话。“它以前待在月亮上,直到掉下来落在这儿,但它记得兔子。所以它们才能安全。因为有只兔子就住在月亮上,它会保佑它们。”
“她在说什么?”我弟弟问。
外公恼火地耸起一边肩膀,就像在说:“别问我。”
“神,”母亲回答,“兔子神住在月亮上,看顾它们。”
我弟弟咆哮了一声,朝地面咬去。没法对抗、甚至没法找到的事物让他紧张。一阵冷风吹乱了我潮湿的毛皮。我们狐狸眼里的生命是很现实的,神是个什么东西?我从来没闻过神。
她没等我说话就给出了回答:“兔子死的时候会看到什么?它们的神。狸猫也有神。老鼠,牛,人。鸟没有。猫——谁也不清楚——”
我背脊上的毛发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紧贴脑袋,“那狐狸呢?”
“没有神这种东西。”外公迫使母亲做出投降的动作,然后话题到此为止。可我用了一整晚才让自己暖和起来。
在围栏之外,我们的一侧和后方有一座山,上面覆盖着松鼠和爬有藤蔓的柏树。我弟弟和我学习狩猎的时候,我们曾经循着鹿径捕捉兔子幼崽,还吃过其他野兽杀死的一头幼鹿剩下的部分。那里有一块露出地表的长条状暗红色岩石,山脊旁边还有一条夯实的土路,上面散发出人的气味,虽然我们从没见过人。
在园林尽头的残破大门和围栏的另一边,有几片稻田。人类总是在那里忙碌:划出细长的一排排泥土,把混合水的粪肥浇在光滑的土地上。有一天,他们将离开园林的溪流改了道,让它流过田地,将那里变成了一张小型浅湖泊构成的“网”。飞虫和蚊子在云雾里繁殖和成长。我看着树莺和瓷釉光泽的蜻蜓追赶那些昆虫;和人类那些费解的行为相比,这些在我看来更有意义。猎物,捕捉。我也抓过一只蜻蜓,它尖锐发烫,刺痛了我的舌头。
在山的另一边,那道用松树皮编织而成的围栏彼端有一大片烂泥地,其周围是一丛比我们这边的屋子更矮小、更靠近地面的建筑物。其他人——那些“仆人”——就住在这里。我时不时就能看到他们,更常闻到他们的气味,外加木烟、排泄物、家禽以及大型动物,也就是牛的气味。人类的气味很重。到了晚上,带着油腻气味的黄光有时透过他们建筑的格架渗出来,就像狐火——沼气在夜晚发出的光亮——那样变化无常。?我弟弟和我沿着开阔泥地的边缘爬动,藏在房子墙边的那丛叶片光滑的灌木丛下。里面传来低沉而喋喋不休的话声,起伏的噪音就像水流声或者鸟儿的啁啾。
“那噪音是什么?”我弟弟低声说,“是人类发出来的?”
“听起来像吠叫。”
“不。他们都在那儿,在房间里,面对着。他们干吗还要像那样吠叫?”
“也许他们就像狗,会因为无聊吠叫?”这问题很蠢,他知道的不比我多。“我们爬到地板下面去,也许在那儿能聽到更多。”
我弟弟弓起背脊,垂下耳朵。“外公说他们很危险。”
“我们又快又机灵。”
“外公说——”
我轻蔑地说:“他老了。也许他害怕的东西是我们没必要怕的。“
“但他那么博学——”
“但他不在这儿,我又比你强壮和高大,我说我们能做到。”
我弟弟摇摇头,仿佛要甩开缠在脸上的蛛网。“不,不。”他转身跑了。
我钻进那片狭窄的空间,但什么也没听到。等我回去以后,外公在我身上闻到了房屋和人类的味道,于是把我拍倒在地。也许他老了,但他仍然是一家之主。
之后,我学会了待在屋子的上风处。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和弟弟的打猎技术有了进步。我探索了园林和树林和田地,或是和其他人一起,或是独行。我记住了很多有用的气味:兔子排泄物,种蛋1的蛋黄,狸猫和狼的气味标记(虽然我们没见过任何一只,他们住在森林更深处,而且——外公是这么说的——只会在那边食物短缺的时候出来)。我杀死又吃掉了一只黑白花的幼猫——那就是一大口发臭的毛皮外加消化了一半的老鼠,感觉对不起我花费的力气,所以我后来就选择绕道走了。我弟弟跑去我们头顶的废弃屋子更新标记的时候,被一只黄蜂蜇了;他难受了一天一夜。
我在安全的距离观察人类,但相比起来,溪水里的鸭子或者在月亮石附近吃草的兔子更让我感兴趣。那些至少是可以吃的,是跟狐狸有关的。那座住宅的屋子、游廊、棚屋、围栏和园林——人类建造的所有东西——对我和我弟弟都没多少意义。它们始终不变,就像耸立在树林里的那块石头。
我看过每件东西的样子,闻过每件东西的味道,给每件东西做上标记。那个时候,我很少思考。季节温暖起来,而我逐渐成长。我还是一只狐。什么都没变。
2.四九条的枕边书
新年任命:
我丈夫在新年任命仪式上表现不佳,当朝廷的官员名单宣布完毕的时候,他没能得到任何职位——即使是国司2这种侮辱人的职位。不用说,我当时很吃惊。他的家族很有地位,又很受退位的前任天皇(也许不是现任那位)的器重。我只能猜想他惹怒了朝廷里的某位大人物。我了解我丈夫,这种事很可能发生——不是因为近来人们常说的“政治动机”,而是纯粹因为粗心。我觉得更可能的原因在于他眼下的忧郁。当两个才干相当的人被提名同一个职位的时候,谁会把职位交给那个看起来会摒弃世间一切烦恼、逃去寺庙里冥想的人呢?而且他的忧郁在他的妻子和佣人们眼里都再明显不过。我丈夫对欺骗的技巧知之甚少,我猜想他在朝廷的同僚和上级也能察觉这点。
也或许这只是碰巧。只因小小的疏忽就被拒之门外的有能者也并不鲜见。
但我丈夫的反应很不寻常。其他人会留在京城,为了在秋季任命中——甚至是次年的任命中——分到美差而活动;他却决定前往他父亲留给他的那块地产,去飞驒国的群山之间。他没有坚持让我(或者我们的儿子)陪同,尽管这样才是得体的做法。但在那个春夜,他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一言未发。我们的儿子睡在我们之间的榻榻米上,我看着刚刚开花的樱桃树,那些花朵在月光里泛着冰冷而苍白的光泽,就像雪花。
“你生气吗?”他问我。
好妻子从来不会生气,从来不会不安,但说实话,我当时两种情绪都有。好丈夫从来不会以这种方式让妻子陷入窘境,强迫她决定对与错。“当然不。”我说。
他的忧郁影响了我们所有人。
3.狐的日记
在这个时节,人类将水稻从苗床移栽到水田。我听到他们从残破的大门和围栏外经过,又伴随水声蹚过及腹深(对我来说)的河水,反复发出像是吠叫的噪音。空气凉爽又格外潮湿。一切的气味都显得新鲜而清新,像潮湿的泥土和野生樱花。我母亲和弟弟睡在巢穴里;我的外公睡在我旁边,我躺在其中一根支柱边上,腹部贴着湿冷的泥土。有只蚊子咬了我的鼻子。强烈的瘙痒感让我咬向空气。
“听!”外公站起身来,耳朵伸向前方的田地。
“什么?”人类的吠叫声突然更加响亮,也更加尖锐,但可能的原因太多了。这种事每天都有。
“马。牛。货车。”外公说。
我不知道马是什么。我没看到什么东西,只有树木、湖泊和朝着破损的大门绵延而去的野草。我努力透过迷雾的嘶嘶声去听。有只动物,然后是好几只,正在围栏另一边的土路上迈着雷鸣般的步子。它们的蹄子沉得就像牛,却伴随着鹿在小跑时的优雅节奏。货车隆隆作响。那声音停在了大门外。人们再次吠叫起来。
“这代表什么?”我问。
“最糟糕的事发生了,”外公说,“人类。”
“但这里已经有人了。”
“待在这儿别动。”他消失在浓密的草丛里。
在我身后,弟弟从巢穴入口探出头来。“发生——”
“待在这儿别动。”我厉声说道,尽我所能模仿外公的威严,然后跟了上去。我在穿过湖泊之间的时候追上了他。他龇牙咧嘴,又向我垂下耳朵表示不赞成。我很害怕,但我同样朝他垂下耳朵,继续向前。
倒塌的大门两侧有两棵高大粗糙的扁柏,枝条弯向地面。我们贴着其中一条树枝,然后向前挪动,察看情况。
马的模样和它听起来差不多:牛加上鹿。闻起来像是汗水和青草,还有橘黄色的柿子。另外几匹马小跑过来,坐在它们背上的那个人朝泥泞稻田里的农民们吠叫起来。但我的目光没法离开那匹黄色的马儿和上面的骑手。
那人的衣着是我从没见过的。住在厨房里的那些人穿着简单的衣物,上面是靛青和白色的花朵图案。他们会像蜕皮那样随意脱掉,挂在阳光和风里。但那些袍子——淡紫色的锤花色丁面料,看起来就像水面上的那层单薄的霜,还有灰绿色的浸油棉斗篷,以及缝在斗篷背面中央的一小捆干燥的草——对我来说都是全新之物。
“这栋屋子的主人,”外公散发出苍老和挫败的气味,“他们回来了。我们要无家可归了。”
“什么?”
他发出无声的怒吼。
两头牛拉着封闭的车厢从骑手们后方靠近。步行的人类开始喋喋不休。隆隆作响的货车和车厢在小径上停了下来。
那个人——外公说的“主人”——转向了我们。他细长的眼睛泛着黑色的光泽,是雀鹰那样的深黑色。他看着破败的大门。看着我们。我认出了那种眼神;那是我会投向猎物的眼神。我们会死在这儿。接下来会是叫喊声,然后是冰冷金属的触感,箭矢会落向我们,正如我们曾在园林发现的那只垂死的金色老鹰的遭遇。
然后他转过脸去,看向别处。
“什么——”我再次开口,但这次是出于惊讶。
“来吧。”外公退了回去。他以更加谨慎的步子回到了巢穴。
4.四九条的枕边书
我如此写道:
我在重回离开多年的家园时如此写道:
这座园林早已失落
抑或只是藏在经年累月的茂盛野草之下?
下一个问题终将随之到来:你更希望是哪一种?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我确信相比野蛮,人们总是更喜爱文明。
5.?加舍义藤的手札
从京城到乡间地带的这段旅行花费了两周1。和我妻子以及她的所有仆役(说到这个,还得加上我的仆役)共同旅行很花时间。我们每天只能走几里路,步伐不紧不慢,还要在远没到天黑的时候就去附近寺庙或是农舍借住。有那么几天,我们寸步未动,要么是出于某种忌讳,要么就是我妻子或者她青睐的某个仆人身体不适。
旅行对我要轻松不少,因为我骑着漂亮的“菊子”,意思是菊花。以黄马(它们有喜怒无常的坏名声)来说,她的步态很好,平稳而流畅。她的马鞍固定得很平穩,因此她走动的时候,只有装米的袋子才会从她背上滑下,所以我的骑术不佳这点也没什么影响。
我知道我应该坐车的。任何并非不合群的人,都会在这种漫长的旅程里选择坐牛车。就像我妻子那样,就像我儿子那样。尽管体面人应该懂得骑马(它有时能派上用场),但像这次这样既长又不着急赶路的情况下,“体面人”很少会喜欢马背上那种颠簸又没有遮蔽的体验。
我的儿子忠麻吕——他今年八岁,对什么事都很好奇——推开了车厢前部的竹帘,此时他探出身子,拄着车厢风筝尾巴形状的车辕,打量周围的每样东西,毫不在乎浸湿他长袍的雨水。他从没来过乡下,所以这一切——遍布车辙的泥泞道路;半隐半现的农舍和神社;来自世界本身的荒凉——都对他很新鲜。他乳母的双手时不时出现,拉扯他的衣袍。我听不见她说话,但我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乳母,可以想象她对他说的话。
我妻子的车厢很安静。她无疑坐在小小的坐垫上,而车厢里装满了侍女。就像木桶里的咸鱼,虽然这比喻对那些优雅又有教养的女人可能不太合适。空气透过棕榈叶编织而成的墙壁吹进车厢,又透过前方的小小格栅吹出去。格栅外的景象就是她在旅行中能看到的全部:牛的耳朵和背脊,行走在旁、将长鞭缠在手上的车夫们的后脑勺,泥土路和一望无际、散发臭气的稻田。我猜所有旅行对女人来说都差不多。
但女人习惯了坐在黑暗里,动她们的那些念头。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此烦恼。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朝格栅外面张望。
但我觉得烦恼,所以我骑着菊子,四下张望,努力不去多想离开京城这回事。如果我像仆人或者信使那样骑马的模样被人看见,又如何呢?反正我已经耻辱地离开了京城。好吧,我是个不守常规的人,现在我流放了自己,来到这片乡村,因为在这里,不会有任何重要人物在乎我的举止。
话虽如此,但这并非事实。我没有得到任何职位,但这对我来说与其说耻辱,不如说是尴尬。在职位比候选人要少的朝廷里,这种状况相当常见。大部分在新年任命时没能得到职位的人都会放声哀号,将身上袍子攥出三分凌乱,表示无比遗憾,而他们的朋友会做出代表同情的举动,并质疑选拔流程的正当性。失败的候选人会加倍努力,争取在下次得到任命。等到第二年,这桩丑闻(如果能算丑闻的话,虽然这种事既常见又无聊)已经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梅花夫人和仅有她一半岁数的护卫之间的风流韵事,或者是对可爱的樱夫人的孩子的真正父亲的猜测。
我本可以留下的,但我反正已经很悲惨了。也许我是在设法让内心的痛苦与外在环境保持一致:无论如何,我似乎都下定决心要让事态尽可能恶化。我没指望我的妻儿参与这种自愿的流放。我们身在飞驒国深处的谷之谷,也就是说,是在荒山野岭的中心。在阴沉的银色天空下,云朵贴近我们周围的山坡,在参差不齐的松木树梢上撕得粉碎,就像单薄的绸缎。向着银色天空耸立的群山像漆器那样闪闪发亮,绿色耀眼得仿佛蛇皮,与绣线菊的粉白相间、山吹花1的黄色、以及野生樱花更含蓄的粉色混合在一起。一道道烟雾向上升去,就像凉爽潮湿的空气里成形的粗大触须。它们从本地农民的住处与附近的神社飘出:稻荷神社,以及阿弥陀神社。我和我妻子从前住在这儿的时候,我曾走过林间小径,拜访过所有那些地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还记得群山的形状,即使它们总在迷雾中半隐半现。
道路的一侧紧贴着一片露出岩层;稻田聚集在另一侧,还有山谷远端的那条细长河流。每年的这个时候,稻田都会淹没在及踝的河水里,散发出粪肥和青翠植物的气味。农民用削尖的木棍去捅水下的淤泥。另一些聚集在封堵河水的土堰周围;他们似乎正在清理某些离奇地缠结在一起、堵塞了水道的树枝与藤蔓。
那些是我的田地。每年都有稻米从这儿送去我哪里。我们在都城的房子,我为了仕途顺利而给那些高官送的礼物,我的扇子、纸、墨和衣袍,我妻子需要的东西,还有我的马,这些都是靠稻米付的账。我过去住在这儿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地里长的都是什么。
我有七年、八年、还是九年没回过这座宅子了?——上次回来是忠麻吕出生前的事了。我和四九条新婚后就搬来了这儿,尽管她父亲觉得她应该(像别的妻子那样)继续住在娘家,让我去那儿见她。但她坚持和我一起住在自己的家里。有时回想起来,我还会为她的决定而吃惊:这是她仅有的一次做出打破常规的行为。其余时间里,她的一举一动都循规蹈矩。就像她写的诗那样,她的生活总是优雅却欠缺热情的火花。但她仍然有我可望不可即的魅力,就像下雨天光着脑袋的农夫那样明显。
我们左方的岩石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竹篾围栏。即使骑在菊子的背上,我的目光也没法越过围栏高处的小巧茅草屋顶。但我能透过围栏倾塌的位置,看到一座杂草丛生、仿佛森林的园子。这片土地的正门本该树立在那儿,但那儿只有一堆杂乱的去皮黄杨圆木。
我的总管日户在呵斥那些站在田地里聊天的农夫,而他们正以(我推测的)好奇(可谁又能猜到农夫在想什么呢?)的眼光看着我们。有个暗褐色皮肤、脸皱得就像肮脏麻叶的小个子拖着脚走上前来,鞠了一躬。他的光脚和短袍的下缘沾满了淤泥和排泄物。
日户朝那个农夫吼道:“你们怎么能放任这儿荒废到这种程度?看看这扇门。我们该怎么办?你们本该负责打理它的!”他喋喋不休,语调尖锐而愤怒,更多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而非有任何目的。主人不在的时候,所有宅邸都会逐渐失修破损;田地才是必须有人照看的。那个农夫低声咕哝,语气担忧而带着恳求。我的马儿挪动脚步,和我一样因为旅行而疲惫。我的大腿酸痛,髋部关节和背脊也是。到处都是。
“够了。”我说。我让菊子穿过那个简陋(但尚未坍塌)的入口,来到牲口棚所在的院子。我的仆人们匆忙跟在后面。
这片夯土庭院里到处是去年的落叶,它们在满是水坑的地面上慢慢腐烂。一对寒鸦被我看不到的某种东西惊扰,从庭院边缘那些建筑的破烂茅草屋顶飞起来,嘎嘎叫着。这地方荒废已久。得有人把这里打扫干净,所有茅草屋顶都修剪齐整。院子散发着霉味。这些屋子里应该生上火,好赶走阴暗角落的潮湿和屋顶的害虫;但只有一栋屋子的敞檐飘出不断打转的烟雾。负责宅邸修缮的仆人肯定住在那儿,它的状况看起来比其余那些要好些。
穿过入口的人们从我身边绕过——叫喊和低语声,工具和牛车的咔嗒声,双脚踩过积水和爛泥的啪嗒声。有个马夫牵住我这匹母马的缰绳,我毫无风度地滑下马背。我弯下腰去,脱掉保护绸缎衣服的裹腿,背脊酸痛不已。我沿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经过我妻子和我儿子的车厢边;经过我们为了祈求好运才带上的那头金色的牛;经过装满我们的箱子、篮子和盒子的那辆货车;经过喋喋不休的仆人,又穿过院子大门——回到破损的正门那里。田地里的农夫们还在看。在我的视线下,他们把宽大的草帽戴回头上,也将注意力转回田地里。
除了向北那面长满苔藓的一堆圆木,正门什么都没剩下。圆木、苔藓和周围的野草——所有这些都因为湿气闪闪发亮,反射着灰色天空的光线。这地方的空气似乎在沉默中注视着我,让院子那边的叫喊声更加明显了。
我没法跨过正门;我只能踩过去。我抓住这身猎装的皱褶,踏上最靠近的那根圆木。脚边突然窜过的红棕之物让我身体后仰。等我恢复平衡的时候,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只有高大的野草重新响起的沙沙声证明它的存在。
看起来,注视我的不只是空气。
这座传统园林的围栏在某些位置近乎不可见,但究竟是被疯长的野草覆盖还是出现了缺损,我就不得而知了。在小丘之上,我看到了那栋有黯淡瓦片屋顶的屋子。侧面的大多数墙壁都不翼而飞;从厢房通向主屋的有顶走道看起来还算完整,但其余地方只有掉落的瓦片、苔藓、以及从地板和屋顶长出的野草。
这是我的大门,我的围栏,我的家。它的杂乱是我的过错。我妻子坐在狭窄昏暗的车厢里,我儿子的无聊加上不耐烦,这片未开化土地透出的孤独,而我无力——或者是不愿——接受能让我在都城拥有光明未来的精致生活,我的过错。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必须回来,肯定会选择更周全的做法。
6.四九条的枕边书
匆忙的搬家。
在收拾行李的忙乱中,我弄丢了那张涂有黑色瓷釉的写字台和陆奥纸,外加我最爱的毛笔。就算到了新住处,这些恐怕也找不到了。
在小小的车厢里关上几天会让人既疲惫又恼火。即使车厢装有软垫,牛的步子也很平稳,你还是会被晃来晃去,直到车厢的软垫和全身的衣袍都无法阻止你的膝盖留下淤青。
在一些夜晚,我们能住的只有废弃的小屋。我的侍女们把那里收拾到尽可能舒适,但空气还是弥漫着霉味。更糟糕的情况下,坏天气或者某些关于方向的忌讳会让我们没法继续前进,只能在条件恶劣的地方停留一整天。
乡间地带是那么安静,远离摊贩的叫卖声和街上来往车辆的响声。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怀念那种声音,但我的确很怀念。
搬到陌生的地方已经很辛苦了,回到从前的住处似乎更加困难。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它改变了很多。鸭子在我的房间里筑了巢,那里满是灰尘,透出疏于打理的气息。我最喜爱的那些庭院风景全都乱糟糟的,甚至彻底消失。关于从前模样的记忆让这份体验加倍难熬。
我的家人突然变得远在天边。即使丈夫和儿子近在眼前,也无法弥补远离父母的感受。我很难不感到孤单。
当然了,还有恐惧。因为身处荒郊野外,远离安全的城市。在这里,任何事都可能发生。
我向翁长提到这种恐惧,而她嗤之以鼻。“任何事?和到处是无赖、毛贼和黑心商贾的都城相比呢?城市里的罪恶才更多,夫人!”
当然了,她说得对,但我不觉得这算是安慰。这里的任何问题(除了我们衣服里的跳蚤,还有从仓库偷东西的野兽)都是因为人类跑到了大自然里。我甚至不知道怎样的力量在统治这片孤独的土地。
7.加舍义藤的手札
等我最后进屋的时候,身上已经淋得湿透。尽管我走在过去是——或者应该是——小径的地方,却有几块路面无迹可寻,尽管我还记得它们原本的位置。其中一座湖泊上方的桥梁缺失了木板,我选择绕过而非穿过,结果一脚踩进了芦苇掩盖下足有及膝深的水坑。其余的潮湿都是雾气的功劳。
“老爷!”日户放下掀起的门帘——木匠正在测量那边的尺寸——慌忙朝我走来,嘴里啧啧有声,“您湿透了,快把这些脱掉吧。”
“我没事。”我甩掉木屐,踏上自己屋子——主屋——的游廊。“真的,日户,你的口气就像我当年的老乳母,那时候我还和忠麻吕一般大。她的口气就像这样。”
“还有您的仙台百合绸!到处都染上了绿色。”
我耸耸肩。“洗衣工会洗干净的。”
“洗掉草渍?”他怀疑地说。我不想听他说教,于是用手势示意他回去工作。但我遵从了儿时那位老妇人留给我的模糊记忆,换了衣服。我的房间灯火通明,又充斥噪音。我的三间厢房都有油灯照亮。有个男人在用灯芯草和无垢叶擦拭游廊的地板。木炭在黑铁火盆里发出红光,我还闻到了檀香的气味。木炭上方的空气泛起涟漪;纤细的烟雾朝黑色的木椽飘去,又从房檐下方的三角形开口渗出。我在远处看到的那些破损和缺失的屏风与墙板,如今都已更换——我猜他们拆毁了部分远处的厢房,才找到这些完好的材料。没人能在半个时辰内生产出上好的障子1,更别提一整个房间的墙板了。
这个房间和我在都城的房间——以及我住过的所有房间——唯一的区别,并不在于我会放上一两只衣箱,或者经常更换写字台。这地方有种我说不清的气味,那是种非常微弱的酸味,还有胡椒和野性的气味。
我独自待在房间里,尽管十来个男人(以及女人,我猜)会在听到我的喊声时立刻跑进来。除了那种难以捉摸的气味以外,运转正常的宅邸特有的秩序毫无悬念地笼罩在我的身上,就像在都城的时候那样。我们半个月前离开那里的时候,我还感到过悲伤。可这种秩序为何会让现在的我心烦意乱?
“老爷?”一名女佣出现在滑开的纸门那里,她的身后就是走廊。
“什么事?”
“能否允许我——”她单手拿着一根长木棍,木棍的一端绑着块棉擦布。她为了举止得体而遮住面孔的长袖边缘沾满灰尘和蛛网,“我没法够到所有蜘蛛网,所以我做了这个……”她用木棍指了指。
在我头顶高处,有张巨大的蛛网横跨房间的拱顶,反射着上方檐口的银光,以及下方油灯的金光。银和金的纹路落在暗处的椽子上,仿佛一道道裂缝。我有个涂漆梳匣的外表跟这一幕有些相似,但精致程度远远不及。编织这张蛛网的蜘蛛肯定很大。
“让它留着吧。”
“先生?”她忘了遮脸。她年轻又朴实,修剪整齐的头发只到肩膀下面一点儿。“但蜘蛛——”
“她比我待在这儿的时间都久。我有什么权利驱逐她呢?”
“那她的幼虫呢?”她说。
我感到了苦闷,想起了我自己的儿子,他也陷在这片环境构成的蛛网里。“我没看到别的。只有她。还有我。”
她不高兴地看着我。我敢肯定她想反驳,幸好她不能这么做。为了改换话题,我说:“这儿的气味为什么这么怪?”
“十分抱歉,老爷。我们认为有只野兽趁我们不在的时候来过这儿。”
那种气味突然间说得通了。“然后它在我的房间里撒了泡尿?”
“十分抱歉,不过您说得对。现在已经很干净了。真的,那种气味没有先前那么浓了。我们明天应该就能彻底打掃干净。还是说您想去另一间厢房歇息?”
我只能回以大笑。
8.四九条的枕边书
我们新家的第一夜。
在我们新家的第一夜,我收到了丈夫的一张便条。便条用的是他平时收在袖子里的那种彩色厚纸,缠在一根潮湿的嫩枝上。
我在酸臭又潮湿的空房间里,独自一人——
或许你允许我来分享相对香甜的空气?
我找不到我的写字台,只能用某个侍女的。最后,我找到了一张细长的淡银色纸条。我贴上一根鸭子羽毛和一截黑色细绳,然后写道:
鸭子说,你没必要问的。
感谢您允许我们睡在偷来的巢穴里,
可毕竟,这是你的家。
9.?加舍义藤的手札
她写下这些诗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我用的那种软纸的情色寓意,暗示用纸拭去激情的潮湿——她肯定是明白的;但她却送回了这首诗,写在一张坚硬而粗糙、仿佛云母的纸上。她是想说她不属于这儿吗?还是说她放弃了清净,但就像鸭子们那样不情不愿?我这位通常墨守成规的妻子,有时候会让我吃惊。
天还在下雨,轻柔又毫不费力,就像诗人的哭泣。空气凉爽而潮湿;我的气息像烟雾那样盘绕。尽管走廊的屋顶为我挡住了雨水,寒意却渗透了我的吴服,还有我短袜的脚跟部位。
有人居住的厢房——我妻子的、我儿子的、仆人们的,还有我的房间——都有在墙上开出的纸窗,此时因房间里的油灯而散发微光。在这些灯光之外,是雨夜那种千篇一律的漆黑。我知道外面有什么——知道湖泊的位置,知道树耸立在哪儿,也知道月亮石、凉亭和那棵千年橡树的所在——但我能想到的却是,都城从来不会如此漆黑。我们从未如此孤单,即使先前住在这里的时候也没有。
10.四九条的枕边书
布置我的房间。
将衣箱靠着其中一面墙摆成一排。把卷帘挂在头顶的每条横梁上;大部分都卷起到男人站立时的双眼高度,虽然男人通常都见不到我们。就算不把卷帘挂在那儿,我也肯定用得上它们。把那些齐胸或者齐腰高的独立式帘架排列在房间各处;每只帘架的旁边都放上一张矮桌或者胁息1。挂起春天用的几帐——有些单薄得就像蚱蜢的翅膀或者蜘蛛网,但不小心勾住衣箱角的时候又显得惊人地牢固。安放好配有幕帘的床铺隔间,外加睡袍和陶瓷枕。把那只泡桐木火盆放在我最喜欢坐的位置旁边。
当然,外侧的袄2和格子窗都是关上的。面对无边无际的夜色,所有这些谨慎的布置和调整似乎都无关紧要。
11.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妻子的厢房——北边的屋子——在清新的空气里门户紧闭。里面的女人走来走去,投下疯狂舞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影子。
这间屋子看起来很安全;但我站在五六步外,听到的声音却像是身在屋内。拨火棍在刮擦火盆的底部;丝绸长袍拂过硬木地板。女人们起伏的话声仿佛水面的涟漪,在我听来清晰却毫无意义,直到我妻子的声音在其中响起。
对我们这些住在纸墙房屋里的人来说,有些规矩是约定俗成的:我们不会偷听他人的对话。礼仪要求我们对屏风另一面发生的事充耳不闻。当然了,我们不会遵守这些规矩:我们热衷于偷听和闲聊(如果附近有可以闲聊的对象的话)并且思考我们听到的内容,思考那些话的意义。就像我现在这样,窥探我妻子的住处。
“您来这儿的第一晚,他就要来找您?”那是翁长的声音,她是我妻子的女仆长,“您应该主张某种忌讳,或者身体有恙——说您不舒服,夫人。您这么说——”
“那么他的陪伴就会让我好转。”我妻子嗓音低沉,又像长笛那样动听。我涨红了脸,尴尬不已,不想再听下去。夸奖要比某些批评更让人羞愧。前提是她这番话是真心的。
谨慎地等待片刻后,我轻轻敲了敲一扇交错海浪图案——也可能是新月图案——的屏风。“娘子?”
“老爷?”翁长说。
我翻了个白眼。还能是谁?不幸的是,翁长正好在这时拉开门,看到了我的表情。翁长细长的脸蛋沉了下去,然后转过身去。我跟着她走进门。
四九条的房间和我的相似,只是略小一些。这儿有同样的格子窗和屏风,同样成堆的大号箱子,同样高耸而黑暗的拱顶,后者正不断吞没灯光和火盆的烟雾。
我那边的房间空空如也,她这边却充斥色彩和杂物。她的几名侍女穿着春日的粉色、白色、紫红色和绿色,式样凌乱的吴服。每个女人都留着及腰、及膝或是及地的黑色直发;她们都将面容藏起,或是用屏风,或是用扇子和衣袖,又或是转过头去。就好像她们不是我妻子的侍女,而我仅仅说句话就能看到她们的脸。就好像在这个充斥阴影的房间里,我能凭借摇曳的光线看清任何东西似的。
某个侍女放下一只厚实的灯芯草垫,示意我愿意的话可以坐下。“娘子?”我又说了一次,眯眼看向周围。我成婚已有九年,但我实在没法在一群遮住脸的女人里找出我妻子,除非她能给出暗示。
“夫君?”四九条的嗓音,低沉而好奇。我当然找不到她,那声音是从挂在齐腰高的木框上的苔藓花纹帘布后面传来的。就像宫廷仕女那样,我妻子以优雅的动作将袖子从帘布下伸出,那是洋红色衬里的白色锦缎——完全符合季节的色调。我看不见她的脸。
我坐到帘子旁边的坐垫上。“你在屏风后面做什么?”
“抱歉。我向来——”
“我们已经不在都城了。”
翁长清了清嗓子。“我不认为日常生活的惯例取决于是否住在都城,老爷。我认为这些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翁长?”
我妻子为她做了回答。“因为我们住在荒郊野外的时候,保持人类那样的举止就更重要了。这是为了让我们区别于动物。”
尽管想起了周围那种彻底的漆黑,我还是在杂乱而拘谨的房间里笑了起来。“你说这儿是‘荒郊野外,娘子?”
“够荒凉的了。我们已经脱离了八百万神明的掌控。”
“我们永远都在佛陀、观音或者稻荷的掌控之下。或者别的什么神,我猜。如果那些神明不存在于此处,又为什么会有神社呢?”
我看不到屏風后面的她。没有了表情做线索,她的话语也呆板起来。“因为我们害怕他们不在。这里的人太少了。我们与世隔绝,就像船难的幸存者。”
“是嘛。”我笑了起来。
“的确如此。就算在这儿过上几个月,我们恐怕也看不到自己和仆人以外的面孔。”
“还有那些农夫。”我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但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我们只要用诗歌交流,再藏在屏风后面,不知怎么,就能避免那种隔绝感?”
她犹豫起来,仿佛在斟酌字句。“至少我们可以避免船难者那样的生活。避免荒野的影响。”
“无论我们承认与否,‘荒野都存在于屋子外面。”我们的对话又回到了起点。
“我的屏风让你不快了,夫君。我们把它搬开吧。”
“这不是重点,”我开了口,但她的某个侍女把屏风推到了一边。
四九条跪坐在一张草垫上。她的白色衣袍下摆交叠在周围的地上,上面是樱花的图案,就像一片覆盖积雪或是花朵、形状不规则的山坡。她的头发仿佛一条缓缓流向软垫的黑色河流,也遮住了她的脸。一只纤细的手掌握住简朴的白色满月状扇子,紧贴衣袍。在都城的时候,她以调制香水的技艺而闻名,此时她散发出辛香而甜美的气味,就像紫藤和青松。
“老爷,是长途旅行让您感到劳累了。等您吃点什么以后,会感觉好些的。”
“我吃过了。”我说,但她的侍女还是给我拿来了食物——几片盐渍白萝卜和米饭,还有倒在雕刻碧玉壶里的温热酒水。
当然了,她说得对。进食以后,我确实舒服多了。四九条永远是对的,她是我完美无瑕的妻子,我却没来由地因此而恼火。如果她的完美带着些瑕疵,我会好受很多。这么一来,我那种作为丈夫和男人不够格的感受就会减轻。
我想起她那首带着戒备的诗歌。“多谢你今晚允许我分享‘偷来的巢穴。”
她摊开手掌,表示这件事不值一提。“没什么。我们这儿住过鸭子。它们在溪水上方的那个角落筑了巢,但清理起来很简单。”
“这儿的一切都井井有条。”
她似乎没明白这不是好事。“您的房间还是很乱吗?很抱歉,我应该派我的侍女过去帮忙的。”
我摇摇头。“不。事实上,我让那个女孩别管那边的蜘蛛网。”
“也许打扫干净会让您更有回家的感觉……?”
“不。”我的语气生硬,又比我预想中刺耳。为了缓和气氛,我说:“那只蜘蛛的网是她的家,正如那个房间是我的家。确切地说,她在那里养大了她的儿女,我却带走自己的孩子去别处抚养。”
“您真的很开明,”翁长插嘴说,“所以才会放过那只蜘蛛的命。毫无疑问,这让您积了不少善缘。”她是在讽刺吗?她此时弯腰看着火盆,所以我看不见她的脸。
“孩子在西厢房安顿得如何?”最后,我说。即使是现在,光是想到他就会让我不由得露出笑容。我儿子是个万人迷。
四九条看到了我的笑容,也回以微笑,在这场对话里,我们的视线初次相交。“翁长和他的乳母聊过了。她说情况很好。他已经撕破一扇障子了。”我叹了口气。在都城的时候,他平均每个月会弄坏两扇。看来在这儿也不会有变化。“我们能叫他过来吗?我想见见那孩子。”
“他的乳母会建议我们不要这么做。时辰不早了。他要么已经睡着,要么就是累过了头,叫他来对他和我们都没好处。”
“也许我可以顺便去看看他的情况。”
“也许。”她说。片刻过后,她说了下去:“还有一件事,夫君。他的乳母说他溜去过园林。”
我大笑起来。“那就奇怪了,我居然没撞见他。”
“拜托!”她说,“这种事可不好笑。他是一个人跑出去的!”
“干吗关着他呢?外面有围栏,我也没看到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他不可能迷路,会玩得很开心。”
“也許有野兽,夫君。他也许会被咬伤。”她的嗓音绷紧了。
我想起了正门边掠过的那抹红棕色。“他会被松鼠咬伤?”
“或者狐狸,或者蛇,或者狸猫。我们有好些年没住在这儿了。仆人没有打理园林。如果我们在这段时间里能养大一个孩子,天知道这里能冒出多少窝害虫?”
“野兽没那么危险,娘子。只要他弄出够大的噪音——你知道他总是这样——它们就会溜走。他不会有机会看到野兽的。你的担心毫无必要。”
她咬住下嘴唇,对一个如此在意自身优雅的女子来说,这个动作完全称不上优雅。“他也许会掉进湖里。”
“在我们都城的房子那里,他从来没掉进过景观湖。你究竟在担心什么,娘子?”
她摆弄着那把团扇。“一切对他都太新鲜了。你和我——我们住过这儿,住过这种荒郊野外,可他——对那些危险一无所知。”
“这儿没什么特别危险的东西。他的身边到处都是仆人,而且园林很快就会恢复文明的风貌。他能学会适应这里的。”
她刚才在写字,她的墨锭放在板岩做的砚台上,上面还有一汪干涸的墨水。五颜六色的纸条凌乱地堆在黑色木制写字台的一头。要我说的话,那些全是符合春日的色彩:缺少冬日的深绿和棕色,秋日的橄榄色和铁锈色,夏日的深红和矢车菊蓝色。
“这是什么?”我把手伸向一片草叶形状,有我手掌那么长的纸条。她棱角分明的笔迹掠过亮绿色的纸面。
“不——”她想拿回去,但我力气更大。
虽畏惧黑暗与空无,
我仍随你来到此处——
但在破败的正门之下
我所见的是眼眸,抑或他物?
“你看到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老爷。这不重要。请把我的诗还给我。”
“什么动物?”
“真的没什么。”
她拉扯着我的手,直到我把纸条还回去。她的皮肤柔软冰凉。我能感觉到她手腕上淡蓝色血管的脉动。她今晚第二次与我四目相对。
我突然很想要她,想要这个身为我妻子的女人。我有时会忘记她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并非我人生里的漂亮工艺品。我不清楚她平时是如何看待我的,但我猜想应该相去不远。我就像一块锦缎里的彩色细线:她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通常只被视为整体的组成部分。但有时候,她会注意到——或者是我会注意到——那根细线,然后为它的色彩、细致和独特而惊奇。我们对上彼此的目光,然后想了起来:那双眼睛的另一边有灵魂存在。
片刻过后,她摆了摆那只空出的手。她的侍女伴随衣袍的沙沙声走远,纸屏风也推了过来。就像夏夜的蝉,又或是黎明时分在街头独行之人的脚步声,那些响动的深邃堪比纯粹的寂静。
就像由响声定义的寂静那样,女人的独处是由陪伴者来定义的。没有哪个女人能够真正独处,耳力所及的范围内总会有人。四九条的仆从都在房间对角的屏风后面,或者走廊对面的房间里,离这边仅有一步之遥。翁长本人只藏起半个身子,坐在那块画着丹顶鹤的屏风后面,用瓷制火盆给双手取暖。
但我们正在独处,我和我妻子。
我扶着她起身,又牵着她前往床铺隔间。那儿比地板高出一级台阶,周围挂着银色云朵花纹的夜蓝色幔帐。我把她放在一堆棉服上面。
我想感受的不只是她身体的冰凉优雅,不只是她皮肤的触感,她晕红的脸颊和凌乱的头发,还有滑落的丝袍。我想要她的头脑,她的心灵。我想要她心中从未给过我的一席之地。
不止如此。我想要自己心中有从未给过她的一席之地。因为别人做不到这种事。
但我可以试试看。在我们之间,触碰往往会取代交谈。最坏的情况下(因为结果从来都不算坏)它也能带来交谈、自我和心灵都毫无意义的那个瞬间。
我拿走她松开的手里的满月形扇子,然后将她的丝绸袍子从双肩脱到手肘位置,露出她的喉咙和她小巧圆润的乳房内侧的弧度。我轻抚那些位置,直到她发出微弱的噪音,就像是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她的深红色裙袴裹住了她的腰部,团成圆形的衣料满是皱褶。我解开复杂的搭扣,而裙袴拂过她的髋骨,堆积在她的脚边。我嗅着她在香水掩盖之下的气味,那种麝香和动物的气味。我解开自己的衣物,坐直身体。我感受着传遍身体的脉动,感受着喉咙、腹部和性爱之间的关联。冰冷的空气定义了我身体的边界。我拉着她的小手搂住我。她的触碰——起先轻柔,然后逐渐激烈——让我们的肉体贴合在一起。
她接受了我的全部,直到她坐在我的膝头,背脊贴着我的胸膛,脸颊扭向我的脖子。
她在我身上移动,包容着我。她体内的肌肉随着动作绷紧和松弛,直到我知觉麻木,感受的唯有压力、炽热和摩擦。她的腹肌在我的手掌下蠕动。
她率先释放,我也回应了她。压力喷射而出;我的骨头软化下来。
我们又将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起身离开。
我从衣袖里抽出一叠软纸——我写诗给她用的那种纸。(也许她其实是明白我的意思的。)我们一起用这些软纸擦拭身体,先是我自己,然后是她。她及地的长发压在我们之间,此时因为我们的汗水打结又黯淡。我们的体味加上外面的湿土气息,让我想起了自己房间里的野兽气味。
翁长和其他侍女会为她沐浴和熏香,然后梳理她的头发,直到再次柔顺。至于现在,我摆弄着一束打结的头发,直到它分成独立的发丝,在我的指间散开。
“抱歉。”我脱口而出,让我自己和她同样大吃一惊。
“真的,夫君,我很愉快。您——”
我抬手示意她安静。“我在任命仪式上不该表现得那么差。我让你失望了。生活原本充满光明,可现在——”
她朝我皱了皱眉。“您从未让我失望过,夫君,”她说,但她又有所隐瞒,而我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陪伴您是我该做的事。”
“可你不想来这儿。”
“我不会——”
我不耐烦地耸耸肩。“你很清楚。我也清楚。我们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你对乡下的厌恶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你上次离开都城还是去奈良寺庙的时候,那段路不到一天就能走完。”
“不——老爷,我很抱歉。那首蠢诗!我的意思不是——只是因为乡下。奇怪的噪音,还有那些野生的东西。园林——乱糟糟的。一切都很吓人。真的,我没那种意思。原谅我吧。”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她拨弄着黏合扇子的胶。“我们先前住在这儿的时候,这地方很漂亮。我知道在都城更好,对您和对我都是。但我想,您希望我来这儿。”
“我想,也不想。”我的语气毫无礼貌可言。我说的是令人痛苦又粗鲁的事实。她很有教养,不至于表现出退缩,但我能从她僵硬的身体感觉出来:在这种时候,正确的反应是什么?没有什么正确的反应,我想发怒,却发现我在给自己开脱,在粉饰错误。“我给你添麻烦了。你能跟来让我很高兴,但这是不必要的。你的父母希望你和他们留在城里。如果你没有抽身离开,应该能想办法挽回些损失,至少能留下那孩子。”和父亲相比,有权势的母亲通常更有利于男孩的前途。我们的情况就是如此。四九条向来很完美。她唯一一次判断错误,就是在发现我一事无成以后没有离开我。
“陪伴你是我该做的事。”她又说了一遍。她不耐烦了吗?受伤了吗?我说不好。
“为什么?”我露骨地发问,但她无法给出答案。激情?我们从前也有过这种体验,但情人也能给出同样的东西。爱情?丈夫和妻子之间没有“爱情”。职责?我觉得自己很负责了。我想停止自己头脑单调的运转,于是我把她拉到怀里,亲吻了她,比上次更加用力。
我们的第二次交合就像她所畏惧的野兽那么激烈。她的呻吟也不再轻柔。我们都喊出了声,全然不顾房间里的侍女们。
她随后睡着了,也或许是装睡。她的扇子落在头部侧面,在黑暗里仿佛一轮黯淡的月亮。我触碰它的纸面,接着一时兴起地拿起了它。我猜这是她的一部分,是今晚的一部分,而我可以把它带在身边。
我焦躁地穿上衣服,悄悄离开用帘布围住的床铺。油灯已经熄灭,窗子也都关上盖好。唯一的光线来自火盆里即将熄灭的木炭。翁长跪在火盆边上,搓着双手取暖。淡红色的光线让她的皱纹更深,也给她的脸染上了冬天日落的色彩。我们对视一眼,但我看不出她仿佛黑色水井的双眼里蕴含的情绪。
我妻子其余的侍女睡在房间后部的一组帘架后面。我听到其中之一叹了口气,然后是挪动身体时布料起伏又静止的声音。
这个满是人的房间就像漆黑春夜的园林那样空空荡荡。我房间里的蛛网至少还能占点儿地方。
12.四九条的枕边书
在雨点的间隙:
在雨点的间隙,我与月亮四目相对——
它是如此热情,我却怀疑它藏起了泪水。
最让我惊讶的是,我们没有跑到屋外去迎接月亮,尽管雨点随时会再次到来。
13.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推开一扇纸门,走进我儿子房间的昏暗走廊。走廊和主室之间的障子微微发光,仿佛另一边有一盏合上了遮光板的提灯。我能看到我儿子撕破其中一扇门的位置,因为那道开口已经利落地打上了一块形状像是飞蛾、唯独少了触须部分的补丁。
我推开一扇障子,走进主室,木框发出耳语般的摩擦声。
如果不看某些陈设的大小,这里就像是成年人的房间。有张唐土风格的椅子塞在房间角落,座位勉强只到我的脚踝高度。我儿子在房间里有个神龛(这也是当然的,踏足灵性之路从来都不嫌早),比我想象中要小,也比我和我妻子的神龛简单。许多衣箱和箱子排列在一面墙壁边上。有几口小到没法放下比儿童用品更大的东西。房间平坦的地板上散落着好些“团块”。大的那些是睡着的仆人,小的那些多半是玩具。我差点被一辆高丽风格、长度还不到孩童小臂的木头马车扭伤脚踝。有只玩具猫(也可能是玩具狗;这些东西有時候很难分辨)看着我,它银色的铃铛在火盆的光线里闪闪发亮。
床铺隔间的帘布沙沙地分开,男孩的乳母钻出来。她穿着没有染色的睡袍,染上灰色的黑发松散地披在肩头,她看到了我,躬身行礼,然后小心地穿过房间。
“我来看我儿子。”等她走近到能听见的位置以后,我低声说。
她绷紧嘴唇。“我好不容易才哄他睡着,老爷。这孩子累坏了。一定要我叫醒他吗?”
“不。我只想看看他。”这要求令人费解,但她理解了我的话,带着我回到床铺那边,用口型比出“不要吵醒他”,然后转身离开,让我们独处。
我推开床帘,看着我儿子。
我立刻发现,根本没必要担心吵醒忠麻吕。他睡得很香,只有台风才可能在天亮前吵醒他。乳母显然帮他整理过睡袍,因为此时平整得很不自然。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我弯下腰去看,发现那是个有流苏的彩色线球。他表情松弛,嘴巴半张。就寝之前,他的黑色长发在颈背扎成小小的马尾,但有几缕头发散开了。其中一根挂在他的鼻子前方,随着每次缓慢的呼吸而颤抖。
看到他的时候,我的胸口隐隐作痛。我的儿子,他是那么讨人喜欢。我喜爱他在活力驱使下冲进陌生园林的举动。我没法把我妻子的担忧太当真。在都城的时候,我们总是允许他在院子的园林里跑来跑去。他很懂事,无论在这儿还是那边都不会靠近湖泊。他是个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心想。他就应该四处乱跑,玩耍和生活。生活的反面是什么?是放弃生活,是单纯的生存,迷失在成年人的绝望之中。
我站在游廊上,看着通向正门的荒废园林。天空晴朗;月亮的冰冷光辉浸透了下方的一切。有道影子离开树枝,落到地上。某种东西——也许是只老鼠——尖叫起来,然后那只阴影里的枭回到枝头,爪子抓着一团破烂的黑色物体。在最远处的湖泊边,有头鹿正在低头喝水。
新婚的我们来这儿居住的时候,园林里有狐狸。我很想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14.狐的日记
人类来的时候,我和外公在湖泊的灯芯草丛里藏了一整天,那里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观察。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当时没有多少人——十五个?二十个?——但他们仿佛无处不在,比我这辈子见过的都要多,多到我根本不敢想象的地步。穿着仆役服装的人在园林里、屋顶上和走道上忙碌。他们把箱子和包裹搬去了厢房。
还有那种噪音!现在我成了女人,发现人类总是在噪音的包围里走来走去;但在当时,一切都那么新鲜。踩过地板的脚步声就像绑上软垫的木棍在敲打木头做的鼓。木槌敲打钉子;拆下的破损屏风木屑飞溅。细枝做的扫帚扫过地板,发出尖锐的刮擦声。那些人类还不断向彼此吠叫。每次人类弄掉东西,或者突然发出吵闹的声音,我都会吓一跳。我只能想象困在屋子下方巢穴里的弟弟和母亲听到这些声音时的感受。
“如果今后都会这样,”在噪音暂时停歇后,我低声对我外公说,“我们该怎么生活?”
“这是他们的乔迁日,”他严肃地说,“仆人为男女主人收拾好一切,然后他们会回到牲口棚的院子那里,到时候就会安静和安全一点。但没错,生活不会回到我们记忆中那樣了。现在别乱动。”
等到黄昏时分,外公终于和我碰了碰鼻子。“回家。”他告诉我,我眨眨眼,伸了个懒腰。他消失在芦苇丛里。
我跟在外公的尾巴尖后面,它在暮色里散发着微弱的蓝紫色光泽,就像在我鼻子前方摇曳的沼气。我们在芦苇里画出一条长长的弧线,然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屋子周围的狭窄空地,来到游廊下方的黑暗里。
我们小憩的场所向来选在巢穴外,在泥土和地板之间的狭窄世界里,只有睡觉时才前去地下。但现在,谁都不在外面。外公立刻爬进了巢穴,就像个懦夫,或者说老鼠,我心想。我先停下来嗅了嗅空气,闻到了烧热的陶器、木炭和檀香的气味,然后才跟了上去。
他们贴着巢穴最深处的内壁。白天的时候,母亲吓得尿在了巢穴里;即使到了现在,先前的恐惧仍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像麝香。她的下巴上有干涸的白沫。弟弟的气味也带着紧张,但其中没有恐慌。
我们紧贴在一起躺下,就像放在盒子里的四块木头拼图碎片。空气闷热而温暖,就像我们小时候贴在母亲肚子上那样。我先前没有多想——毕竟除了吃喝和睡觉以外,什么都没发生——但现在我感觉安下了心。
我们在巢穴里蹲伏了很久。我听着家人的呼吸声。来自上方的噪音渗进巢穴。
狐狸和人不同。他们就像燕八哥那样口不择言,我们会等到思绪成形,然后说出那种形状。的确,我们不用言语,但我们会说出该说的话。
“我们躲藏的时候,”最后,我说,“那个男人,他看到我们了。他当时骑在马上。”
“他什么都没看到。嘘,”外公说,“他们跟牛一样瞎。向来如此。”
“他是盯着我们看的!”
“他们脑袋上长了眼睛,却不知道该怎么用。他们只会用脑袋里的东西去看脑袋外面的东西。”
“那他为什么要回到圆木那里?”
“为了察看——谁知道呢?”
“可为什么?”我再次发问,“那东西又不能吃。”
“谁又说得清人类的事呢?”
“外公,”我弟弟突然说,“如果人类看到我们,他们会做什么?”
“他们会杀了我们。”外公说。
“哈,”我说,“如果他们这么瞎,我们就是安全的。”
“既然他们回来了,我们就永远不会安全。”
“好吧,”我说,“就算他们想杀了我们,我们也有很多退路:我们有避难洞,有安全地点,有小路和小径。”
“他们似乎算不上危险,因为他们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太在乎。”弟弟说。
“喝奶的小崽子们,”外公吐了口唾沫,“你们什么都不懂。”
“如果那么严重,我们干吗还留着?”母亲问,“为什么不逃到树林里,和狸猫、狼和别的猛兽住在一起?我们很小,对那些大家伙来说只够塞牙缝的。也许他们会忽略我们。”
“不,”最后,外公说,“这些崽子还太小——”
“要不是有你在,他们早就没了。”母亲说。
“——而你的头脑太单纯,”他说了下去,“我又太老了。而且你很清楚,猛兽是不会忽略猎物的。至少人类不会吃掉我们。”
“不只是这样,”母亲的尾巴再次甩出,“你记得的是从前的人类,所以你的印象很混乱。我母亲那时还活着,她说过——”
“别说了。”外公吠道。她难得说了句有意义的话,至少对外公来说有意义。“没事的。”
我不信他的话。
他们在次日找到了我们的巢穴。
15.四九条的枕边书
鸭子留下的东西。
鸭子留下的东西比我们以为的更多。住进宅子的第一个早上,忠麻吕的乳母带那孩子来问候我。我们讨论他安顿的情况时,他在我的房间里探险。在最先搬进房间的一只大衣箱后面,他找到了一团肮脏纠缠的沼生野草,还有野草里的一颗尚未孵化的蛋。我们连忙把蛋从他手里拿走——甚至没法自己脱离蛋壳的鸭子该有多倒霉啊。
同样让我心烦的是,这番发现带给忠麻吕的快乐,比我父母在临别时送他的所有玩具和礼物还要多。
芦苇和野兽跑进过我们的家。我们还会找到什么呢?
16.加舍义藤的手札
第一天早上,天色美极了。尽管阳光明媚,天空却笼罩着一层淡绿色的雾。当我看着薄雾褪去时,有只鹤拍着翅膀离开水面,停在那棵千年树龄的橡树上,就像一朵花儿回到枝头。
日户给我送来了早餐:搭配鲑鱼的醋饭,盛在涂漆的红色托盘里,盘子上画着一串黑色蚂蚁,后者栩栩如生,仔细看甚至能分辨出触须。我下意识地吃着东西,同时回答那些在我们离开期间疏忽的事——是的,重建围栏,加盖茅草;是的,重建正门,给屋顶铺上瓦片,打扫牲畜棚所在的庭院,挖掘园林的灌溉系统。是的,是的,是的。如果我们住在这儿,至少我能让它适合居住。
仆人们还在忙着打扫。我可以让他们安静,然后他们就不会再打扰我和我的蛛网;但明白自己有这种权力,却会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不想使用,所以我去了屋外。
没人知道这座园林最初是在何时建成,有多大部分来自大自然,又有多大部分是人造的。当初带四九条来这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的园丁只负责照看盆景和碎石庭院里的灌木,并且打扫桥梁和穿过园林的那些铺沙小路。园子里的植物、石头和溪水显得野性十足,几乎从未被他们的手沾染过。
但我后来得知,打造如此美丽的园林远没有那么简单。那些苔藓丛生的小径和参差不齐的竹林都是特意打理成这种“无人照看”的模样的。在春日黎明前的寒意里,我曾看到园丁们摘下被连夜的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樱花。在夏天,他们擦拭松树,抖落枯死的松针。为冬天的降雪做准备的时候,他们绑起松枝以免折断,然后用松针和稻草编成的毯子盖住厚实的苔藓层,为它们保暖。
而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疏于照管——!这座园林和它周围的土地已经没有太大分别了。潮湿的苔藓让小径上的石头又湿又滑。有根折断的树枝悬在我的脸部前方,上面满是颜色像干涸血迹的枯叶,與那棵红糖槭仅以一块树皮相连。有只鼻涕虫在树枝上爬动,寻找回到树上的路。
在这种乡下,我该怎么打发时间?在这之前,我打发时间的方式就乏善可陈。
日户在破败的正门边来回忙碌,那身吴服就像阳光下的鸢尾花旗,而影子正在我的园林里相互追逐。裸露上身的劳工们——那是今天从田地叫来的农夫——聚集在倾倒在地、仍旧沾满露珠的圆木周围。劳工似乎在哪里都一样,他们大半时间里都显得无所事事,仿佛在享受风吹日晒的感觉,然后又会突然行动起来,在短得离奇的时间里完成工作。
我儿子忠麻吕蹲在一片草地里,用长度足有他一半身高的去皮树枝挖着土。我猜他的乳母病了,要不就是被他甩开了;她肯定不会允许他这么靠近泥土和危险的建筑场地,或者穿着那身苍白的绸衣。我清楚妻子在担忧什么,因此我似乎应该找人把他送回家里,但这样似乎很可惜。他正从自己所做的事里吸收养分,无论那是怎样的养分。
“老爷。”日户站到我面前,脸色严肃。
“怎么了?”我无奈地说。
“恐怕现在就修好那扇门是几乎不可能的,老爷,”日户说,“那些农夫劝我说,目前的条件不允许。”他的语气透出遗憾,因为他没法责怪那些人偷懒。
“是吗?”我说。
“确实如此,老爷。他说是几乎不可能。看到这边的地面了吗?”他利落地绕过忠麻吕,仿佛那孩子只是路上的一块石头。
我看向那片土地。那里长满了某种杂草,看起来和我最近几个月见过的土地没什么分别。除了我儿子挖开的土坑侧面渗出水来,映照出天空的景色。
“所以?”我不耐烦地对日户说。我宁愿看着忠麻吕。
“地面被水浸泡严重。在抽干这片区域的积水之前,我们都不可能固定好门柱。”
“好吧。那就去抽水。”
“如果您坚持的话,老爷。只是——”
我怒视着他,可他再次开口,仿佛被人强迫了似的。“——因为那么一来,我们就得同时抽干最低处的湖泊。”
我看着那座湖。它很美,是三座湖泊里最大的,湖边长着灯芯草、芦苇和兔子咬过的野草。那真是兔子咬的吗?在我看来,完全可能是园丁趁我睡觉的时候悄悄来到这里,用镶着珠宝的小巧刀子修剪了它。清晰地映照出树木、蓝天和白云的水面平静无波,只有那只秋沙鸭游过的位置泛起涟漪。如果我们抽干这座湖泊,只会得到整整三亩方圆、干涸发臭的烂泥。
“如果现在不行,那要等到几时?”
日户看起来松了口气。“冬天的雨季前,但要等水稻收获以后,然后我们就能给小溪改道了。我们可以彻底清空湖水,必要的话修复湖底黏土,然后在冬天到来前灌满湖水。”
“那座湖还有黏土湖底?”
“当然,老爷,全都有。我们需要封死湖底,以免渗漏。毕竟这些不是天然湖泊。”
我没有打听参差不齐的野草的事。
“幸好如此,”日户补充道,“本来在夏天修好大门就是不可能的。”
“这是忌讳。”我叹了口气。
“道古1不是大神,但他在这件事上相当顽固。”
“父亲!”那是忠麻吕的声音。他很激动,把他学过的那些尊重长辈、在我们身边要保持安静礼貌的规矩全都抛到了脑后。他蹦蹦跳跳地指着一团模糊的灰色毛皮。后者原来是一只兔子,正跑向湖边的高大草丛。
有一瞬间,日户似乎想出言责备。但他不能这么做;他是仆人,而那个孩子有天会继承我的地位,尽管这地位无足轻重。忠麻吕已经不在那儿了,他追着逃跑的兔子,仿佛一只年幼的野兔。我以更加理性的步子跟在他身后。抛下正门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能让人松口气,而他也应该有个成年人在旁看护。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跟着他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怀念。
跟上一只兔子和一个男孩很轻松。他们的脚步分开草地,留下清晰的痕迹。如果忠麻吕的乳母听说他的木屐印子以安全距离绕过了湖泊,肯定会松一口气。
男孩跑得彻底没了影,野草也开始恢复平整。现在我顺利离开了所有仆人或是农夫的视野——他们也许会觉得主人穿着绿黄相间的绸衣跑动的模样很滑稽——于是我强迫自己小跑起来。
那条痕迹的尽头是月亮石。在我年纪还小、这栋房子也属于我母亲的时候,我从没来过这儿。她没有能继承的女儿,于是她过世的时候,房子落到了我的手里,当时我还没和四九条成婚。来到这儿让我依稀有种回到忠麻吕那种年纪的感觉。
那块石头的高度到我的胸口,表面灰白,又因为雨水而光滑。上面的一些凹坑里积聚了几天以来的雨水,映照着银色的天空。石头周围的白沙在光芒下闪闪发亮。我本以为那些沙子会在我们离开的这些年里变脏。也许它们确实脏了,然后换了一批,但这么想来,陌生感反而更强烈了。
石头反射着银光,就好像后面的白沙透过孔洞显露了出来。这片银色的土地随着我的脚步起伏,让那块石头莫名给人以虚无缥缈的感觉。我感到头晕目眩——我猜是因为我不习惯奔跑。
忠麻吕蹲在月亮石前面,那是银色和灰色映衬下的一道明亮而矮小的身影。他用松枝捅着岩石和沙土下方的开口。淡绿色花粉和野草的灰尘让他的金色衣服显得灰扑扑的。他的长发很乱。其中一束挣脱了将头发固定在他脖颈处的细绳;此时它向上弯曲,仿佛纠缠成团的黑色鸡冠,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摆动。我有些同情自己多年前的那位乳母,她经常高声抱怨孩童在成人或者足够高大前不能剪发这件事。她常说就算我剪掉头发会像是仆役之子,但至少是个干净整洁的仆役之子。
我头晕目眩。我儿子专心致志,满心只想着兔子、那块石头,还有他手里的树枝。只想着此时此刻。我靠向一棵树,用它支撑身体。
我的人生曾经也是这样。在忠麻吕这个年纪,我看到(或者听到、尝到和想到)的任何东西都很新鲜。尽管我见过春天,但每个春天都是特别的,都有我在那个春天头一次看到的东西:那边树上的新叶,这边的一窝松鼠。就连可怕的事物——第一次尝到蛇肉的味道,十四岁那年脓肿的牙床——也是印象深刻的体验。未来预示着一连串同样有趣的风景、滋味和念头。
我娶四九条的时候还是这么觉得。我们共度的时光就像每天都能找到几本新佛经,那些银色的文字写在靛蓝纸上,美丽而珍贵。更珍贵的是佛经的内容,那些文字会为我们的人生增添意义。
这种情况是在何时改变的?我只知道它变了。在某个时刻,我意识到生活没有过去那么美好了。任何食物,只有初次品尝,或是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吃到之时,才是最美味的。不,我被困在了现在,和我儿子的现在截然不同的单调“现在”,比不上“随后”或者“不久后”的现在。更糟的是,过去的经历让我明白,当我来到“明天”的时候,它就会变成又一个单调的“现在”。我该如何对抗这样的绝望?
我看着我儿子。万事万物对他来说还很新鲜,还那么引人入胜。也许我希望他能以某种方式避免内心的死亡,希望他永远不会来到我的“现在”。
忠麻吕一边戳着泥土,一边自言自语,仍旧没有察觉我的存在。他似乎在和兔子说话,警告说会把它挖出来,然后给他的乳母当晚餐。
“兔子跑了。”我说。他头都没回,继续戳土。“他藏起来了,藏在石头下面。你抓不到他的,儿子。”我很想说“人生就是这样的”,但我只是碰碰他的肩膀,然后他转头看着我。
“他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说。他失望了片刻,但随后失去兴趣,走到一边,开始用树枝在沙子里画出沟壑。他已经开始寻找下一个发现、下一个奇迹了。
我们共处的时间很少。有什么必要呢?他有乳母能陪他。我的职责就是当他的父亲,在他母亲宣布怀孕时承认他是我的孩子,以及确保他能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在此之前,我会供他吃喝,让他接受教育。等他长到合适年龄以后,我会确保一位名声得体的亲戚送给他第一条袴。作为父亲,了解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是必要的。
必要?我想不是。但这本该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我刻意没有多加陪伴这个孩子,是因为后果会很痛苦:看着他,然后明白他的人生总有一天会失去价值,然后变得像他父亲那样失落又悲伤。
天色愈发昏暗,而我站在游廊上,看着从妻子房间的纸门透出的金色灯光。我听到侍女们的话声透过静谧的空气传来,就像远处的琵琶声,而且就像灯光那样,在过来的途中变得模糊不清。她们在聊什么?
在灯光里,有个女人用悦耳的嗓音(和我妻子的口音不同)朗读某本物语——几世纪以前的古老故事集——里面的鬼故事。
“她太温柔了,”翁长刺耳的嗓音打断道,“她应该——”一阵沉默,但肯定伴随某种手势,因为那些女人全都笑了起来。我没听到其中有我妻子的嗓音。也许她在外屋,或者另一个房间。
这就是她们现在谈论的话题,但这些只占去了她们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聊天时间。她们从哪找来的这么多话题?也许她们的智慧在某种程度上稍逊一筹。尽管我妻子经常写下机智风趣(也永远礼貌得体)的诗歌和信件,尽管她喜爱阅读那些故事——那些似乎全是女人创作的。我只能假设她们其实同样出色,但更可能的情况是,她们能在作为男人的我无法想象的领域一展所长。
至于我妻子?我有时会羡慕她有这些侍女的陪伴,即便她此时沉默不语,我也怀疑她并不像我这样孤单。
17.四九条的枕边书
他邀请我的那首诗:
他邀请我前往他房间的那首诗用雅致的渐变色墨水写在灰粉色的纸上,又卷在一根盛开着樱花的嫩枝上,上面写道:
值得观赏的景致——
在我的房间里,月色永远欢迎我的目光。
也许我们能看到和昨晚相同的明月……
18.加舍义藤的手札
这栋屋子有两座凉亭,由带有遮盖、深入园林的长长走道和厢房相连。最东边的凉亭用来观赏落日。两座山之间有个缺口,有条河流在那里辟出了一条路。冬天某些日子的黄昏时分,太阳会落向那个缺口,将全无热度的红色阳光投在凉亭里观景者的脸上。当然了,现在是春天。但景致依然美丽。
观赏湖景的那座凉亭更小些,而且四面透风(在我们更换墙板之前是这样),建造在旁边的湖面上,支撑柱周圍的湖水在南风吹来时汩汩有声。装饰用的石灯伫立在湖心的一块岩石上,但没有点亮。我很好奇如果我命令仆人点灯,他们会怎么做。直接踏进湖水,毫无疑问。
此时接近傍晚。太阳缓缓落向山脊顶端的松林边缘。它柔和的光辉倾泻在园林里,然后逐渐淡去。蚊虫越来越多,直到空气里充斥黑色和嗡嗡声。燕子迅疾地穿行其间;有只早起的蝙蝠在离我的脸仅有一臂之遥的位置飞过,吓了我一跳。我本该心怀感激,因为尽管我在用妻子的白色扇子——被我莫名其妙据为己有——驱赶蚊虫,它们却仍然在活活吞吃我。被我拍死的那些在我的手掌里留下血痕。
我可以回到屋里,远离这些虫子;但就算在外面站了一整个白天,我还是没做好回房的准备。敲打和擦洗声就快结束了。那些气味也应该会消失不见。我希望那张蛛网还留着。我要求四九条(也就是说,四九条和她的侍女们)今晚来我的房间陪伴我,表面上是欣赏月色,或许还能再来一场交合。主要目的是打破这里的寂静,但同样出于一丝幸灾乐祸,想看到她面对蛛网的模样。我希望这四个理由之一能够满足我。
有个男人震惊的尖叫从房间里传来,然后是大呼小叫的声音。我心想,如果等他们跑出来,发现我纯粹为了赌气才坐在那里,任由蚊虫叮咬,那就太蠢了。我擦了擦脸,站起身来,然后笑出了声。只要不是哪个仆役杀了人,日户应该就应付得来。
总之,我回到了屋内。
我的仆人围住了某个低阶仆役,那是个矮小壮实的男人,身上只有一条满是灰尘的缠腰带。他喘息着捂住胸口。
“怎么回事?”我抬高嗓门,盖过他们的吵闹。
“老爷!”日户脸上的惊恐让我几乎笑出了声,“我们打扰到您了吗?非常抱歉破坏了您的兴致,因为这个白痴——”他踢了那个仆役一脚,后者往后跳去,“——为了完全不值一提的发现大惊小怪。他——”
我揉揉眼睛。“他发现了什么,又在哪儿?”
“桢这家伙去了您房间下面的架空层,确认那边的灰尘里是否有,呃,不太恰当,而且和您房间里那种,呃,不寻常的气味有关的东西,然后他找到了某种废弃的野兽地洞——”
“那儿没有废弃,老爷,”那农夫打断道,然后安抚式地向我鞠躬,又向日户鞠躬,“真的很抱歉,但那儿是个狐狸洞,我知道——”他瞪了日户一眼,“——里面有只狐狸。”
“胡说八道!”我的总管开了口,“就是只小老鼠——”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那地方太矮,我只能爬过去,但我带了盏小提灯——就是这盏,老爷——而且那里到处是脚印——狐狸的脚印——所以我跟着脚印找过去,发现那儿有个地洞,比老鼠或者地松鼠的洞都大,无论有些人怎么说,而且我还看到洞口里有眼睛在朝我瞧,然后又没了。太吓人了,就像——”
“那是他的想象,”日户总算找到机会插嘴了,“要么就是石头反射的光。老爷,这没什么。”
他的语气几乎带着恐慌。为什么?他以为我的屋子下面有某种野兽打了个洞,我就会责罚他么?不是“某种野兽”,我突然反应过来。狐狸对农民来说代表厄运。
“把提灯给我。”我说。
“老爷?”日户茫然地看着我。
我温和地对他笑了笑。“日户,帮我把袖子扎起来。”
他用力吞了口唾沫。“遵命。”他从衣服的隐蔽收纳处抽出几条黑色丝带,将我宽大的袖子系在手臂上。
“老爷?”在被帘布隔开的游廊的阴影里,有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四九条已经去了我的房间,但说话的人肯定不是她。她是绝对不会当着这么多平民的面说话的。
“什么事,翁长?”我用另外几条丝带把宽松的裤子紧紧绑在腿上。
“我的女主人,您的妻子想知道您究竟要去做什么。”她尖刻的语气再明显不过。
我双膝跪地,又抬手从那农夫的手里接过那盏小小的金属提灯。
“您不能进去那儿!——我的女主人说的。”四九条的侍女补充道。
“天都快黑了!”日户插话说,“非要去的话,就让仆人——”
“夫人担心您会受伤。野兽可能还在里面。”
“明天,”我的总管说,“如果您坚持,可以明天再去确认。最好是让我——”
“它们很野蛮!它们是动物,它们会咬——”
我妻子开了口。她低沉的嗓音穿透这阵嘈杂:“当心,夫君。”
19.四九条的枕边书
在丈夫的房间等待。
蛛网是美丽之物,
除非你是只飞虫。
在丈夫的房间等待,我看着蛛网,却找不到蜘蛛的踪影。不知为何,这比亲眼看到她更让我担忧,无论她究竟有多庞大、多可怕。
离开会是种解脱。但我是应他的要求而来。所以:等待,看着蛛网,并且担忧。
20.加舍义藤的手札
不用说,我去了黑暗里。我为什么要发这种疯?狐狸是野蛮的小生物;我们当初住在这里的时候,我见过一只被狐狸撕碎的野鼠。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它们肯定全都死了,孩子也四散离开。这儿肯定是个空地洞,仆人看到的眼睛只是幻想。我为什么想要——不,需要——亲眼确认?我想证明什么,又想向谁证明?
我刚钻进游廊下面,仆人的嘈杂话声就变得模糊不清。那栋屋子是我头顶的一块平坦的黑色屋顶,支撑它的是复杂交错的黑色横木,还有竖立在石头底座上、足有腰那么粗的柱子——我听说那是为了在地震时保持平稳,但这儿从没发生过地震。屋子下面应该铺有雨花石,作用是在旱季防止灰尘飘扬,但时间将它们掩埋在一层薄薄的泥土下面,在我的双手和双膝下触感柔软。
提灯带来了晃动的影子。我从那些支柱边经过,黑暗在我周围起落不定。有个出乎意料的轮廓吓了我一跳。那只是一块形状古怪的基石,但下一块的轮廓依旧让我吃惊。就像有人穿过房间的时候,头顶的木头被踩得不时传来的沉闷雷声般的共鸣。
下方的地面不断升高,直到我几乎腹部贴地。层层叠叠的小巧四趾脚印将粗糙的红色毛发压在泥土里。空氣散发着微弱的毛皮气味,酸臭而带着麝香。
对这种状况来说,我这辈子的所有经历都毫无意义。在我的人生里——我的妻子,我的仆人,我的世界——我一向是事物的中心。但还有另外的世界,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而在这里,在我的地板和泥土之间,在充塞另一种存在的空气里,我就连“无关痛痒”都算不上。我是个异类。
一臂之遥的前方有个地洞,大约有我两只拳头加起来那么宽,就像钱币那样圆,但又漆黑一片,没有光泽或者反光。我移动提灯,想看个真切。半藏在里面的两个光点朝我亮起。
我的心脏停跳了长长的一拍,胸腔里突如其来的痛楚让我难以呼吸。纠缠的下层绒毛飘浮在提灯的光线里,在泥土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白。
我屏息看着,直到漫长的瞬间过去,随后闪烁的光点化作一块石头不规则的表面。这儿只有我自己。
我拿出那块石头,握在手中。那是一块灰珍珠色的石英,是从前铺路的时候剩下的,就像雙眼那样闪闪发亮。如今它只是一块石头,在我的手里冰冷又沾满灰尘。
它们曾经住在这里,但我们把它们吓跑了。但当我看到以为是眼睛的光点时,让我心脏停跳的并非恐惧。而是渴望。
21.四九条的枕边书
继续等待。
等待,注视,以及担忧。幸好我相当擅长这些事。
22.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回去的时候,仆人们还等在那儿。“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真的,你们本可以不要恐慌,让我省去这种麻烦的。”我拿出那块石头,就像清酒杯那样握在手里。我成功压抑了语气里的失望,这让我松了口气。
那个仆人涨红了脸鞠了一躬。“老爷,我发誓——”
“这事到此为止,”日户说,“你们没事要做吗?——”他愤怒的目光把人群包围了进去,后者像雾气那样消散。然后他转头看向我。
“您的高丽锦缎!”日户开始擦拭我衣袍的肩部,那里沾满了蛛网和泥土。
“我这些衣服都不适合乡村生活。或许我该去弄件好看的农夫装?”
他毫无笑意地笑了。“老爷,您完全没必要——”
“我想看。”
“它们还在那儿吗?”
“我不是说过它们走了吗?”
“我只是在想——”
“你想得太多了,日户,而且总是想错。”
他绷紧身体,用礼节来做挡箭牌。“我的女主人,您的妻子在您的房间等着您。”
我伸了个懒腰:“是啊。”我妻子和那些狐狸不同,总是待在该在的地方。我收拾更衣,然后走进房间,发现我妻子在生气。她从来不会直接表现出来,但我们已经成婚很久,我不可能认不出那些征兆。
“希望您今天过得愉快,夫君。”
“是的,”我简短地回答,“感谢你的关心,但真的没有必要。”
“如果它们还在那儿,去屋子下面可能非常危险。”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阻止我?”
“我能阻止得了吗?”她的语气带着些微的苦涩。
我一言不发。答案是“不能”,但承认这点是很失礼的。
她突然说:“狐狸是邪恶的。它们会偷走婴儿呼吸的空气,像恶魔那样附身他人,还会引诱人们偏离道路,然后死在沼泽地里——”
尽管清楚她讨厌被人嘲笑,我还是忍俊不禁。“你是从哪听来这些迷信说法的?农夫的妻子相信这些也就算了,你怎么会?”
她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人人都知道。这些故事都写在书上。在您读过的故事里,有哪只狐狸面对人类不是既恶毒又充满报复心的?”
“你读的虚构作品太多了,娘子。没有什么鬼魂会比你我更有报复心。”
“它们会毁掉一切!我们的家,我们共同的生活,我们的孩子。”
我惊奇地看着她。“狐狸?它们不在乎我们,更不可能伤害我们。”
“是吗?”她苦涩地说。
“它们怎么可能在乎呢?对它们来说,重要的是生活、家族和存活,还有——”还有希望。快乐。梦想。我略去了后面这些。
她摆弄着手里那把带流苏的扇子,别过脸去。“就算是这样。”最后,她说。
“我猜它们也许会咬伤我们,给我们传染某种疾病,要不就是会有跳蚤——”
“别嘲笑我,夫君。我做了什么错事,才值得你这样嘲笑?”
当然,她是对的。我摸摸她的手,表示歉意。“也许它们根本不在这儿,娘子——那仆人的恐慌是因为一块石头和废弃已久的巢穴。”
“它们过去的确在。我们刚刚成婚,住在这里的时候。记得吗?我们有天晚上在树林里见过它们。”
“是啊,”我忘了这回事,但现在想起来了,“它们看到我们的时候,那双警惕的金色眼睛……但它们很可爱,而且在看到我们以后就跑了,那么漂亮,又那么矫健。”
“它们是野兽。”她断然道。
“那是很多年前了。它们不在了。”我想起了那些飘浮的毛发,沉默下来。
她以细如蚊蚋的声音叹了口气。“您当然是对的,夫君。我只是在乡下太紧张了。原谅我。”
当然了,她并不相信,她的想法毫无改变。她只想结束话题,于是说出了必要的那句话。我打发她离开,没有照原本的打算把蛛网指给她看。我对她的陪伴、对我自己恼火不已,失去了赏月的心情。
23.四九条的枕边书
狐狸。
我听那个宇治来的年轻女仆对她朋友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有个男人射中了一只狐狸的腿,他跟着受伤的动物,最后却回到了自己的家。它在箭矢射不到的距离变成了一个腿部流血的男人,手里还拿着一支火把。那个狐男用火把碰了碰屋子的茅草屋顶,然后变回狐狸逃走了。屋子烧毁了。故事没有提到死者,但肯定有人受了伤。
我们离开都城前,少纳言大人把她那本老故事选集借给了我,里面有这么个故事:有个男人和他的仆人外出寻找一匹走失的马儿。在无月之夜的黑暗里,他们看到了一棵大树,大到不可能存在的地步。出于某种理由,他们担心它是某种想让他们永远迷失于森林的邪灵。他们朝它射箭,命中,然后那棵树消失了。等他们次日早上回来时,发现了一头秃顶的老狐狸,用牙齿咬着一根树枝,他们的箭矢埋进了它的身侧。
就连小小孩都听说过狐火,那种暗淡的火焰栖息在狐狸的鼻子里,会在漆黑的夜晚引诱人类离开沼泽小路,迈向自己的死亡。我的夫君说,这是老妇人才喜欢的传说;但我父亲在市街那边的沼泽里见过闪烁的火光。另一则:有个男人娶了个女人,却始终没发现她是只狐狸,直到他看到她从铺盖下面露出的尾巴为止。
还有那些关于狐狸在宅邸里肆意横行,让住户苦不堪言的故事——有时结尾是好的,屋主会和狐狸达成某种协议,但他首先会以“彻底消灭他们”来威胁。
我不认为我们能和这些狐狸达成协议。
我自己也有个故事。我们上次住在这儿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可怕的梦,也是关于狐狸的。
我们当时才成婚不久。都城里沒有适合他那个阶层和年纪的位置,所以我们没有理由待在那儿。我们不介意住在荒郊野外,而且我们喜爱这栋屋子和里面的园林,还有在黎明时从森林飘来的雾气。这儿有一千种美丽而令人兴奋的事。
我丈夫当时外出旅行了一趟,生活也变得格外艰难。当时是夏天,空气里充斥着各种让我头疼的气味。除此之外,我身体也不舒服。寒战或者发烧让我身体发抖,呼吸困难,就算火疗法也没能平息我的病症。
翁长为我的健康担忧。她找了寺庙为我念经。她还想找位僧侣过来为我驱邪,想尝试用这种方式赶走疾病。但我小时候见过祖母的驱邪仪式,整个过程都很可怕。
在那时,僧侣把一个农家女孩——年纪太小,还没来过月事——带到我祖母的病榻前。他念了段经文,然后用双手和去了皮的树枝碰了碰我祖母。那女孩尖叫起来,抓向自己的脸,身体开始抽搐,仿佛被线牵着。那种疾病的病魔附了她的身。僧侣向病魔询问病症,以及治疗的方法,但那个病魔却发出骇人的大笑,说问题出在祖母的肝脏,而且她会死。她也的确在半个月后死去了。僧侣赶走了灵媒身体里的病魔,但那女孩只能躺在那儿,脸色灰白。恶魔让她的肩膀脱了臼,我看着他们帮忙把骨头推回原位。我当时大概六岁,我吓坏了;即便到了现在,罂粟籽燃烧的气味(他们在驱邪的时候会烧那种东西)都会让我心跳加快。
因此我拒绝在乡下找灵媒来治病。
患病的第三晚是最难熬的。我的侍女陪在我身边,但她们都睡着了,所以我知道那肯定是个梦,因为她们不可能抛下在痛苦中无法入睡的我。
我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从床边的几帐外传来。他正唱着某种农家歌谣。在我发烧的头脑听来,那声音有点像是动物在山里吠叫。
“走开,我不舒服。”我说着,为侍女放这个男人进门而恼火。
“您要赶走远道而来的我?”他在屏风的另一边说。
“你是谁,”我生气地说,“来这儿做什么?”这里不是首都,没那么多英俊潇洒的年轻男人。毫无疑问,他要拜访的是隔壁宅邸。附近没有宅邸能让他走错门,但这毕竟只是个梦。
“请让我进来吧,”他说,“我无意伤害您。我知道您不舒服,所以我不会打扰您。”
我表达了抗议,可他推开一扇门,钻进了帘布围起的床铺。
这里是房间深处,又是晚上,本该漆黑一片,但在那片像是月光的清冷光芒里,我们的模样都那么清晰。我知道自己现在不堪入目:脸颊发红,头发就像一团乱麻。我能肯定他想看到的不是这副模样。我捂住脸,可他却抓住了我的双手。有那么一秒钟,我感到有爪子抵住皮肤,但我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双手很正常。
“我见过您,然后一直在思念您。没有您,我就活不下去了。请可怜一下我吧。”
我还没看过他的脸。我怎么能看呢?我才新婚不久,除去害羞以外,我的脸还因为发烧而肿胀。但此时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只狐狸。
当然了,那是个梦,不需要什么合理性。他那身得体的打扮就像是朝廷的五位官员1。他的脸就像个狐狸面具:闪闪发亮的黑色眸子,细长的鼻口部位,还有宽大的耳朵,整体色调就像乳脂和铁锈。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一个男人:明亮月光里的一张苍白英俊的圆脸,戴着贵族那种涂漆黑帽。
他倾身向前(动作就像个男人),直到他的鼻口——我是说他的脸,它在我发烧的幻梦里不断改变,从狐脸变成人脸,然后又变回去——和我的脸靠近到可以感受呼吸的距离。我的嘴唇感觉到了暖意,然后他念了一首诗。
那是个梦;之后发烧的事也不合情理。我记得那个狐男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我不记得他念给我的那首诗了。如果那只是诗的话。那种印象不同寻常,对诗歌来说(或者对大多数散文来说)太过强烈。解开的丝袍……丢在我的金面屏风上的红色裙袴和赤褐色腰带……扇骨破损的桃色纸扇,纠缠在某人的头发里……皮肤摩擦毛皮的触感(还是毛皮摩擦皮肤?是谁在触碰谁?),就像爱抚动物,或者抚摸男人……温暖,潮湿,还有内在的颤抖。我记得零星的片段,却完全无法理解那首诗。
然后那个梦消散无踪。我丈夫在几天后回来,那时我的身体已经好转,他也来看望了我。但我没法忘掉那个梦。
等身体痊愈后,我去找了个解梦师,那是个矮小干瘪的男人,穿着兽皮,住在离我们住处一天路程的地方,住在一片松树林里。为我的私密着想,侍女们带去了一扇轻便屏风,但我偷偷窥视了对方。他的牙齿是黑色的,就像是为了出入宫廷而涂黑的。他咯咯直笑的时候——那是在我送上一套没有染色的丝绸袍子以后——嘴巴就像个洞。我猜这很好笑:把丝绸送给一个身穿兽皮、就连虾夷地2那些长毛蛮子都不想靠近的人。
“什么?”他用刺耳的嗓音说。
我讲述了自己想起的片段。“您能解释一下吗?”我恳求他。
“唯一的解释是,你太漂亮了,不该孤单地待在乡下。”
我刚才的动作非常小心,他不可能看到我的长相!“这话是什么意思?”
“渴望会引发这样的梦。”
“原因在我自己?”我问他,“可我丈夫和我情投意合!真的,我们——”困惑让我停了口。
他朝我大笑起来。“你觉得对生活足够满足,就不会想要别的东西吗?”
“我没有!”我惊叫道,“不可能是我的原因!我已经非常快乐了。”
“我可没说那是你的渴望,对吧?”
“可是——”我透过突然麻木的嘴唇说。
“忘了这回事吧。我只是在戏弄你。”
我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这个男人满口胡言。“我该怎么阻止这种梦?”
“搬回城里去。”
当然了,我没做出过这种提议;但从那以后,我在家里总是紧张不安,那年秋天,没等日光槭的树叶落到地上,再被人踩在脚下,义藤和我就回到了都城。
我丈夫应该小心才是。他不明白狐狸能有多么危险。
24.?狐的日记
我们狐狸安稳地躲在一间偏远的厢房下面,看着人类在我们巢穴原本所在的那栋屋子周围乱转,听着他们的吠叫,嗅着他们汗水里的激动。他们的男主人消失在屋子下面的时候,这些人留在上头,漫无目标地用双脚画出一个个小圈,就像蚁丘外面的蚂蚁。
过剩的精力充斥我的身体。我想逃跑;我想叱喝、咆哮和伤害他们;但我基本上只是趴在那儿,两种不同的冲动让我动弹不得,又发自骨髓地知道两者都很危险。母亲轻声哀鸣,腹部贴着地向后挪动,直到外公朝她发出微弱的吼声——严肃无比,准备好让她见血的那种。蹲伏在他旁边的弟弟担忧地挪了挪身体。
那位男主人重新出现,然后是又一阵吠叫,又一阵团团乱转;但在他的所有气味里,有一种是我无法分辨的。我太累了——因为恐惧,也因为不清楚那些动静出现之后会发生什么——就这么绷紧身体打起了盹儿。
“醒醒,外孙女。他们都进屋了。”我们的藏身处外一片漆黑。
“他们本来会找到我们的,”弟弟伸了个懒腰,语带惊奇,“是你让我们提早离开的。你知道他们会来。”
“我猜的。”他说。
“他们为什么要爬去下面,”我问,“而且一个接一个?”
“男主人可能弄丢了什么,”外公说,“透过地板的缝隙弄掉了什么小玩意儿。又或者,他在找我们。”
“可——”我说。
“他肯定是疯了,”弟弟说,“这就像走进狸猫的洞穴,而且不知道它们在不在家。”
“差不多吧。”外公说。
母亲说:“他的气味很怪。很伤心。就像是放跑了一只老鼠。他的确弄丢了什么,想在我们的巢穴里找到。”
这些全都说不通。我觉得是恐惧把我的血液变酸,让我头晕目眩,让一切都像是一场关于追逐的梦。
“我们再也不能回巢穴了,”母亲突然说,“人类会吞吃我们的。”
“我们只是狐狸,”弟弟说,“我们不好吃,除非他们饿坏了,可他们没有饿坏——我能闻到他们那些食物的气味。”
外公不耐烦地吠叫起来。“我们对他来说不只是食物。他无意伤害我们,但他还是会猎捕我们。”
“这没道理啊,”弟弟说,“为什么?”
“如果我们想知道,我猜我们可以直接问。”我说。
外公的耳朵贴在脑袋上。“不。”
“但如果他是无害的——”
“我没说过他是无害的。我说的是他无意伤害我们。”
我们在门房——它嵌在宅邸周围的侧墙里面——下面挖了个浅地洞。我们能从那里看到园林和主屋,也可以避人耳目地从那儿溜出去,去林子里打猎。那个地洞很冷,边缘也参差不齐,散发着新鲜泥土的味道。我想念我们过去的宽大巢穴。
25.四九条的枕边书
寂寞或者可怕的事物。
黄昏时分,有头母鹿站在森林边缘,呼唤她的幼鹿。她是找不到他的。来这边的途中,我们看到死掉又被野兽吃剩一半的幼鹿躺在那条小路上。她会独自度过夏天和冬天,直到明年的交配季节到来。看起来还有很久要等。
来到新家之后的夜晚,我听着今年的第一阵蟋蟀鸣叫从屋子周围传来。它们突然安静下来。它们听到了什么?有什么东西站在屋外?
一场驱邪仪式。成功的驱邪很吓人,但没能成功的那些更加可怕。
有时候,可怕的梦会让你惊醒。其中有迷雾和人声,两只发出嘲笑声的苍白狐狸,一条烟雾构成的蛇,还有个拿着手杖的男人——当你在床上坐起身来,瑟瑟发抖的时候,能够轻易想起的东西太多了。我的侍女全都睡着了,没有可以讲述的对象,没有可以帮忙解释梦境的人。那是个非常孤独的时刻。
在群山高处的野狼嚎叫。一头熊的咆哮。视野里的一头狐狸或者狸猫。
疾病。绝望。失去希望。
某种小动物的垂死尖叫从园林传来。一只遺留在游廊里的碗突然落地的哗啦声。还有从幛子外面传来的呼吸声。
——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罗列这些。在这样一个地方,一切都很吓人。我畏惧夜晚的噪音,畏惧孤独,畏惧这里没有保护我们安全的种种规则。这里没人能告诉我们,何为真实,何为虚幻。我们又该怎么知道呢?
26.狐的日记
在最初的几天里,我对人类的了解就多到让我后悔了。
我和我弟弟当然会好奇。我早就知道,这种情况在幼兽和孩童之中很普遍。他们就像蚊子,忍不住把鼻子伸进眼前的一切,就算他们会挨巴掌。就算会送命。
我们好奇又害怕。我和我弟弟在园林相对狂野的角落玩耍,远离屋子那些四处蔓生的厢房。我们在树林里捕猎,又吃掉那些钻进厨房储藏室的老鼠,因为人类把食物放在了那儿。我们尽可能储备肉食,把它们埋在地下,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很擅长这个。
但我们也同样勇敢又好奇,而且我们(尤其是我)不想离人类太远。我们白天藏在厚实的灌木丛和走道下面,观察他们,在他们离开屋子和庭院的时候跟踪他们。
这些对我们来说非常有趣。我们没法去问外公,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会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但我们两个之间可以讨论看到的奇怪举动,再胡乱猜想那么做的意义。
那些仆人无处不在。他们为马匹添水喂草料。他们给牛装上轭,然后来回拖动东西。他们在菜园和稻田里干活。
主庭院里总有那么一群仆人,在用斧头和锯子砍东西。“他们做那些是为了什么?”我问我弟弟,但他只是哼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外公说过他们会这么干。”
“但他们做事肯定是有理由的,对吧?这样没法喂饱任何人,看起来也不像在玩耍。”
还有些事的确看起来像在玩耍。有些很明显:他们会像幼崽那样吠叫、摔跤和扭打,还会追赶看到的猴子和乌鸦。还有些事也是玩耍,那是他们兴奋的气味告诉我们的。拍打矮桌上的小石子儿是玩耍,喝清酒和朝灌木丛里撒尿似乎也是玩耍。对他们来说,交配是玩耍。我们有天晚上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男一女,他们的气味、动静和模样都和我们想象的一样,只是似乎也很有乐趣。
我们见过男人朝泥土里画出的圆圈掷刀子。掷中的时候,刀尖会插进土里。
“这是玩耍?他们做这种事干吗?”我弟弟问,“看起来一点用都没有。”
“他们全都掷过以后,所有人都会夸奖一个人,”我说,“也许这就是他们决定谁来当主导者的方法。”
“可义藤从来不做这种事,也没人质疑他一家之主的地位。”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叫道,“那些只是仆人而已!”我对仆人和主人只有不完整的概念,但我和我弟弟假装自己知道,还反复重提从前的猜测,就好像我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似的。
“也许这跟我们玩耍的时候会用爪子是一回事,”我弟弟小声说,“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牙齿太没用了,所以才用魔法做了金属的这种。”
“他们的嘴唇永远盖不住牙齿,所以总是龇牙。”他说,然后我们接着看。
我从来没见过女主人——也就是四九条——出门:她的女性仆从几乎从不出门。天热的时候,她房间的屏风会全部推开。如果我钻到紫藤丛下面,就能看到一点点里面的样子。但那儿全是影子(而且很暗),而稀疏的紫藤作为掩体实在很勉强。
我看到男主人义藤的次数多得多,因为他的房间周围总是没几个人,而我可以藏在湖边的芦苇丛里。他经常坐在或者跪在主屋宽大的游廊上,或者是在敞开的门口。他大部分时间在涂抹。
这种活动比听起来复杂很多,要用到很多木头小盒子和里面的东西。他铺开那些东西,摆弄了几下,然后就不动了。要不是能闻到他的气味,我应该会以为他睡着了。那是紧张,就像看着鸟儿的一只猫,只是那里没有鸟儿,没有猎物。有时候什么都不会发生,而他最后会进屋去。
另一些时候,他会找到想要捕猎的东西。他会突然动起来,并非一跃而出,而是在彩色纸条上涂抹出一连串记号。随后,他会后仰身子,打量他的战利品。
我有时候会看到外公,他会站在园林低处的一座矮山上,看着那栋屋子。我没敢问他为什么。
27.四九条的枕边书
我最近的烦恼。
我最近有入睡方面的烦恼。我的侍女们一如既往地轻松入眠,所以我知道那不只是因为天气,不只是因为那些反常地暖和的夜晚。我在房间里孤零零的,听着她们缓慢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年纪最小的女仆的梦中呓语。我经常躺在黑暗里,注视房檐下的黑色空间,尽可能不去想我丈夫的那只蜘蛛的子女。
另一些时候,我会在头脑里设计给重大节日准备的服装,前提是我还能回到首都,并且重新担任那位长公主的女官。当然了,如果她的女儿(最近才嫁去藤原家的那位)生了孩子,我就会穿上白衣——在那种场合,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色——但根据我出席类似场合的记忆,所有侍从最后看起来都差不多,尽管他们都会努力把自己打扮得独特而又迷人。而且如果要穿白衣,我的染色技艺就用不上了。所以(我凝视着头顶的黑暗,陷入沉思),也许刺绣可以?白色衣物上的白色图案?将银线缝进接缝里?唐装加多层式袖口,还是单层式?
还有些时候,我没法只是躺着,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跨过睡着的侍女,最后推开一扇屏风。我眺望园林,它或是沐浴着银色的月光,或是散落着星光,又或是在乌云下模糊不清。有那么一次,我看的不是紫藤庭院,而是那座更加宽阔的园林,那个有树木、阴影和湖泊的地方。我丈夫所在的屋子在园林的一侧。有些时候,我看着温暖的灯光透过纸窗渗出,希望他能来拜访我,让我头脑里的循环停下来。但他从没来过。在这种时候,我有种奇怪的自由感。举止得体代表永远彬彬有礼,永远聪慧、敏锐而又文雅。但现在,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用不着做到所有这些。此时此刻,我完全属于自己,不受他人的需要、他们的梦想、期望或是情感的塑造。
但我同时也很孤单。没有人来塑造我,那么站在这儿,看着月亮、星辰或者云朵的人又是谁?我有種虚无缥缈的感觉,就好像我是一片单薄的雾气,有阵风突然吹散了我,。
也许我丈夫一直都有这种感觉。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下来的。至少我得体的那部分生活能让我不必承受那种痛苦。
28.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儿子今天在园林里玩耍。月亮石周围的沙子在我看来不算脏,但在有些人的标准下不够规格,于是他们将沙子费力地扫到托盘里,然后摆在湖边。他们用成桶的清水浇灌上去,直到沙子泛起银色光泽,而流走的水也足够清澈。在我儿子眼里,那几片潮湿的沙子是不可错失的良机,他用沙子筑起了一连串小山,每一座山上都有种着水稻的梯田。此时他在用米饭种地,每块稻田一粒。园丁们耐心等着小主人的兴头过去,再把沙子铺回原处。
这种尝试用层叠的混乱来建立秩序的举动莫名地打动了我。
我一向是个喜欢言语的人。谁又不是呢?言语能赢得官职,追求爱人。我们的年纪刚能拿起孩童用的毛笔,就学会了勾勒富有魅力的文字。我们学习用作为生活语言的假名写情书,也学习更加正规的古老汉语进行哲学辩论和参加考试。我们学习同时运用这两种语言组成复杂的双关语。言语定义了我们;而我的儿子,还有他的那些米饭,也会给予当下以定义。
我扫视自己的写字台,直到找到一张用马利筋线缠着的半透明纸。我从盒子里拿出一块墨锭,用砚台的小小凹坑接了些水,然后在砚台表面来回打磨,直到磨出粉末,而那些水也变得像油那样黝黑浓稠。我将狼毫笔浸在墨水里,等待那些言语和画面出现。这首诗讲述的将是我儿子,但也会以某种方式解释这种焦躁,解释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解释屋子下面那个只有一块石头的洞穴。
但写作就像尝试用手去抚平水面的涟漪——我越是尝试,思绪就越是混乱。
而毛笔悬停在尚未写出的诗句上方,墨水逐渐干涸,最后我恼火地将它清洗干净,然后离开了写字台。
29.狐的日记
有天晚上,义藤把那些纸留在了游廊上。母亲不知去了哪儿。外公很早就抓到了一只松鼠,此时正在我们的地洞里打盹儿。
“来吧,”我对弟弟说,“我们去看看。”
“什么?”他警惕地说,“男主人——”
“在屋里,”我轻蔑地说,“已经很晚了。没什么可怕的。你不想看看他在那儿做什么吗?”
“想,可是——”
我冲他咆哮起来,于是他住了口。我强迫他爬上那些宽大的木板。纸门都是关着的,但我能听到义藤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我们缓缓向前,直到站在矮桌边。一块墨锭躺在浅盘里,散发着泥巴晒干后的微弱气味。有只红色的小罐盛放着毛笔,那些是用蜡线将毛发固定在细竹上做成的。几张纸滑落到地板上,但大都堆在桌子的一角,银色、亮白色和鲜红色的纸上洒有黑色的墨水,其形状就像飞蛾的后背。看不出丝毫意义。
“肯定不只是这样。”我轻声说。
弟弟嗅了嗅一张纸。“闻起来像他。这也是一种气味标记吗?”
“那样的话,他得花一整天才能标记一片叶子,况且这不是尿,气味不会持久。何况他标记的这些东西不是早就沾上他的气味了吗?”
“那他干吗还花这么多时间?”
我用鼻子推了推桌上那些纸,它们朝地板倾泻而下。曲线接着曲线。有时那些曲线会组成看起来眼熟的形状。
“瞧瞧这个。”弟弟用爪子碰了碰一张白得快要发光的纸,上面的墨水在它泛光的表面仿佛一个个窟窿。然后我眼底的图案动了起来——原来那些笔迹并不是平坦的:它们勾勒出光和影,又赋予了纸张以深度。
这种情况对人类来说很常见,以至于他们给它取了名字:开悟,指突然间重新看待某种事物。但这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我的目光透过纸张,窥视那些影子。我看到了一幅画。
两只半大的狐狸勉强藏在一块巨石旁边的观赏草叢里,一只侧躺在地,在热气里气喘吁吁;另一只坐在那儿,她竖起的耳朵向前伸出,看着某种东西。
“这张纸上有狐狸。”我喘着气说。那个雌性身侧刚刚挠过的软毛乱糟糟的。雄性的脸上有条形状不规则的白斑。一股风吹乱了他们的软毛,露出白色的绒毛。我嗅嗅那张纸,闻到了墨水的气味,隐约还有义藤手掌的味道。这一切其实只是毛笔涂抹出来的。
弟弟敬畏地说:“这是今天下午的我们。”
“不。”我说着,不确定是不是。如果真的是呢?这只雌性的——我的——眼睛半张,闪闪发亮。弯腰凑近的时候,我看到那笔痕已干的黑色湖泊构成了一只瞳孔,而中间那露白的小岛正是眼中的亮光。
如果我们既在这张纸上,同时又在我们身体里,这又代表什么?如果墨和纸同样是我们呢?黑色的小点悬在墨水狐狸的脑袋周围——今天下午的飞虫很多。
我说:“他怎么知道我们的长相?”
“他肯定看到我们了。”弟弟说。我们面面相觑,然后转身就跑。
后来,在安全的门房地洞里,母亲还在捕猎的时候,我对外公撒了谎。
“我们在园林里找到了一张弄丢的纸。”
外公原本在轻轻啃咬一个跳蚤包,此时用尖锐的目光看向我。“然后……”
“上面是幅画。”
“而且你看懂了。”
“一开始没有。”弟弟开了口,但我打断了他。
“你知道关于画的事。”
“对。”外公动作僵硬地放下那条腿,然后伸了个懒腰。
“他是怎么做到的?”弟弟问,“纸上没有什么真东西,对吧?“
“没有。也有。艺术自成一体,它描绘的东西也一样。”我们困惑地看着他,而他叹了口气。“就像月亮和它在水坑里的倒影。水坑里没有真的月亮。如果你咬它,它会碎掉,它只是泥坑里的水而已。但月亮的所有细节都在那里,所以没错,它就是月亮。那幅画又是什么的倒影?”
“是我们的,外公。”弟弟说。
一段长长的沉默。“这可不妙。”
“他为什么要画我们,外公?”我急不可待地问,“我们粗心大意,让他发现了,这是我们的错。但画我们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想得到什么?”
“你们被发现是麻烦里最小的哪一个。他们心里有一样我们缺少的东西:灵魂。这才是他观察你们的理由。”
我不明白。灵魂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这和站在山上观察人类的外公又有什么不同。
30.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观察儿子,也观察那些狐狸。狐狸和男孩有几个共同点:生活中充满了新奇;他们快乐地进食,酣畅地入睡,一有时间就会玩耍;他们会笑,确切地说,我儿子会笑,而我想象那些狐狸也在笑,它们似乎有那种能力。它们也会经历同样的冒险,那种追寻新奇的冒险。
我今天观察了那两头年轻狐狸,它们在日落前去了湖边休息。暮色来临时,它们伸了懒腰,摇晃身体,像极了忠麻吕小睡后醒来的模样。其中一只扑向某种昆虫,然后咬在它的(他的?还是她的?)嘴里。我觉得那虫子随后蜇了他(或者她,但我们姑且用“他”吧),因为他猛地窜向空中,然后朝侧门飞奔而去,舌头耷拉在外面。另一只狐狸慢跑着跟在后面。
如果忠麻吕是只狐狸,这就是他很可能会做的事。当他爬到我房间的屋顶上,在茅草里寻找小老鼠的时候,我只能想象那些狐狸也会做出类似的事——如果有那种机会的话。
区别在于,我儿子会学到惨痛的教训,而在某个时刻,他会发现每个春天都没什么区别。那些狐狸什么都学不到,但至少他们能快乐度日。
31.四九条的枕边书
在四月的第一天。
这是官方说法中的季节变更日。侍女为我换上了鲜艳的夏日绸衣,收起那些厚实的衣袍,放在刚刚搬空的衣箱里。现在,就算下雨——就算下雪,虽然不太可能——我也会穿着这些衣服了。
我亲眼看着春天转为夏天。雨终于停了,太阳的光辉一直到很晚才消散,我能用一个白天读完一整篇物语。树叶从年轻时那种半透明的绿色变成了更深也更持久的色调。空气本身仿佛都因为热气、湿气、花粉和气味而沉重起来。
外界如此明亮的时候,我房间里的黑暗就令人愉快了。推开纸门以后,微风会带来气味浓郁的空气——我真希望自己能调配出带着青涩夏日气味的香水!我们的日常饮食当然也有所改善,因为新鲜的卷心菜和菜园里的其他作物开始收获了。
这些事都不是像日历的变化那样突如其来,一天之内从春天变成夏天。今天是无可置疑的夏天,但昨天并不是无可置疑的春天。
季节之间的真正界线在哪儿?随着夏天到来,很多事都轻松起来,食物更美味,白天更长,气候也更温和。也许我们在这儿不会有事,情况也会越来越好。毕竟幸福也不是绝对的。
32.狐的日记
事实证明,这样的生活比我们预想中更辛苦。
我们在侧门房下面的新地洞又小又粗糙:只有两个小洞和一条地道,用一个白天在布满石头的泥地里挖出来,我们的任何动作都会导致泥土洒下。人类这间侧门房荒废了很多年,如今不比废墟好多少。它是座矮小的独栋式建筑,顶上铺着木瓦,墙壁是枝条编成的,门是松木做的。它的地板离地面很近,我站在下面的时候需要低头,即便如此,我眉头的长毛还是会碰到粗糙的木板。有时候,母亲会为我们的旧窝哀悼。她有次吵醒了我,因为她在梦游中跨过我的身体,想在大白天回到旧巢穴里。我们按住了她,直到她苏醒过来,呜咽不止。有时候,我也想回家去,尽管我清楚那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侧门房的好处在于,它嵌在作为宅邸土地边境的围栏里,人类对它视而不见。人类要沿着一段又长又窄(而且在人类看来崎岖不平)、没有扶手、顶棚还有破洞的走道才能来到那儿。他们通常不会来。那个总管日户带一个木匠来看过侧门房和走道的顶棚。他们似乎断定不适合修理。之后,这里就没人来过了。
我们可以从地洞钻到围栏两边。园林外是一条不比爪印更宽的小径。这条爬满常春藤的小径绕过用柏枝编成的围栏,通向那条大路,或者是更高处的山脊小路。我们经常会走森林边缘的这条小径,但在森林里捕到的猎物算不上充足,我们的储备总是刚刚埋下就挖出来吃掉。我想我们不太擅长捕猎;那座园子把我们惯坏了。
如果我们溜到园林那边,我们藏在一片杜鹃花丛里,后者生长在一片洒有落叶的沙土地上。从这里,我们可以轻松地潜入主园林,或者沿着园地后部前往牲口棚的院子,或者厨房的菜园。这对我们没什么意义。仆人会收割园子里的作物,可以充当食物的老鼠和兔子也更少。活下来的那些更警惕,也更狡猾。人类带来的诱人食物锁在菜园中央的仓房里。仆人倒是会把残羹剩饭丢在菜园角落的垃圾堆里,但我们因为吃掉腐烂的鱼内脏已经生过不止一次病了。
只不过,偷食物还是最简单的。这很危险,但我们——我和我弟弟——都很年轻,从没想过死亡这种事。我们蹲在仓房的阴影里,陌生而浓郁的气味从我们头顶飘過,充斥我们的鼻孔。我们看着园林里发生的一切,等待着。
厨子——他个头高大,双眼几乎被一层层肥肉遮住——有时会走出厨房,从泥土里拔出些根茎。有时候他会弄掉其中一根,而我会等到他转过身,然后跑出去,不顾身形暴露在外,然后叼走。但味道基本上没法令人满意。根茎作为食物很差劲;就算变成了女人,我还是这么觉得。
厨子经常去仓房。我们待在仓房下方的藏身处(那是我们早先挖出来的),听着门闩抬起,门板滑开,然后是头顶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一块木板嘎吱作响;然后是他离开仓房的声音,门重新闩上的声音,以及他拖着脚沿着走道前往主屋那边的脚步声。
有一天,我们听着动静,那些声音一如既往,只是——门没有闩上。我看向蹲在旁边的弟弟。没必要交流。我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菜园里也空无一人。我们爬了出去,钻进敞开的仓房门。
那里有食物,就像我们闻到的那样:一只挂起来的山鸡和鱼干,盐渍萝卜,清酒和醋。我们撞倒罐子,咬开箱子,大快朵颐。
门口传来的叫喊声让我们吓了一大跳。厨子回来了。他咒骂我们,为我们造成的种种破坏。我转过身去,却发现无处可躲。我退到房间一角,亮出牙齿。厨子用力摔上了门,这次我们听到了门闩的响声。
狐狸总有逃脱的办法。我们藏在狭小的地方,每天睡在地洞里,但我们总有避难洞,总有能逃去的地方。除了这儿,在这间仓房里。我从来没被关进过这种地方。我在恐慌中撕扯箱子和墙壁,还有地板上的狭小缝隙。我弄断了趾甲,在抓挠的位置留下了血迹。我闻到了血那种泥土加上铜的气味,以及外面空气的味道:干净而充满阳光,带着牡丹花和松木的清新。
“出去!出去!”我弟弟哀号着。屋檐下的三角形窗口那里透出一小块苍白的天空,高到我们够不到的地步。他从木桶一次次跳向那道光线。每一次,他都会重重摔在地板上。他有一次摔在了我身上,而我不假思索地拨开他。
人声。那扇门突然被人用力推开。厨子挥舞着一把刀子,发出愤怒的吠叫,站得离门板太近,我们没法从旁边钻过去。好几个男性仆人站到一旁,手里拿着长棍,对着彼此吠叫。
一群服饰鲜艳的女子站在厨子身后,还有个孩童抓着其中之一的袍子。她们簇拥着一个身穿华丽袍子的女人,那女人用硕大的红色扇子遮住了脸。我知道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四九条,虽然我从没在大白天见过她或者她的侍女。
四九条略微倾斜扇子,盯着我们。透过扇面的阳光将她的皮肤染得绯红,但我能看到她非常漂亮。她的脸圆得就像月亮。她的嘴唇纤细小巧,露出细小整齐的牙齿。她深黑色的双眼和我相对。那是捕猎者对上猎物的眼神——狐狸中的优越者在看着转过脸去的低等成员。她不是捕猎者,不是猎物,也不是狐狸,但她仍然想对上我的目光。
震惊流过我的身体,就像我刚刚以全速撞上了一道胸口高的墙壁。我在惊恐中咆哮起来。她尖叫着向后跳去。
“狐狸!”
我听懂了。那是我第一次将人类的吠叫当作语言、当作沟通方式来理解。我也能听懂其他人的话了。那些人叫喊着帮手和长矛之类的话。有个女人——比其余那些年长些——抓住四九条的袖子,坚持要她回到屋子里去。四九条只是用黑色的眸子看着她。
“翁长,”她说,“我丈夫在哪儿?”她散发出恐惧的味道,语气里也充斥同样的情绪。
这让我停止了恐慌。她害怕我们?她有那么多优势——仆人和武器和人类那些令人费解的力量——我们却只是半大的狐狸,困在没有退路的仓房里。
“他来了!”人群里传来一阵吵闹声,然后男主人走了过来,站在四九条身边。
那是加舍义藤,这个家的主人。他身穿的猎装蓝灰相间,外袍上编织着黯淡的银色圆形图案。他一手拿着一把短弓;箭矢插在他一边肩膀后面的箭囊里。他的头发涂了油,在头顶上绕成一個圈。他的双眼是最深的黑色,他开口时的嗓音低沉而诙谐。
“全都闭嘴!你们只会让事态恶化。”
“夫君!”四九条喊道。她在发抖。“杀了它们!”
“它们只是野兽——狐狸,年幼的狐狸。安静,你吓着它们了。”
“吓着它们?”四九条的嗓音盖过了这片喧闹。后来我才意识到,那里的很多人类从来没见过她,甚至没听过她的声音,这才是人群安静下来的原因。“不!狐狸是邪恶的——人人都知道。求您了,杀死他们!”她的嗓音变了调。她的脸上有水的痕迹。
“去吧。”义藤对厨子和那些张口结舌看着四九条的男仆做了个手势。他们沿着小路跑开,回到主屋里。女人们戒备地围在四九条身边,直到他示意她们同样离开,只留下几个仆从围在她身边。
我的老爷转向四九条。“娘子,这是怎么了?你一向那么文雅,我却看到你抛头露面,像个清酒贩子那样尖叫。你在想些什么,才会如此忘乎所以?”
“噢,您还像仆人那样钻到过屋子下面——”
“所以就为了这个?”
她看着手里的扇子。“不。真的很抱歉,夫君,您说得很对,我刚才的举止就像个农民,可是——狐狸,它们太危险了。我必须看到——为了忠麻吕着想。请现在就杀了它吧。”
“如果这事是松鼠干的,你也希望杀了它吗?”
“是的,”她说,但又补充道,“狐狸是邪恶的。每个故事都这么说。”
“邪恶?它们造成了什么损失?撞翻了几个盒子?它们是单纯的动物。如果我们给它们机会,它们就会自己搬走;毫无疑问,经过了这次‘公开展览,它们不会再回来,你也可以安心了。”义藤碰了碰她在扇柄上扭动的手指,阻止了她的动作。“回屋里去吧。”
她低着头,却斜视着我们。我感觉自己的双耳垂向脑袋,竖起的毛发让我后背刺痛。“您的狐狸。换成别人肯定会杀了它们——可它们占据了您的心,就像它们的邪灵占据了您的身体那样。”
“回去吧。”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带着怒意,于是四九条离开了。
义藤在门边的泥土跪了好一会儿,用手掌遮住双眼。“噢,好吧,小狐狸们,就这样吧?——
如果你单纯是狐,
那复杂的定当是我。”
我现在才明白他念的是诗,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诗是什么。那是人类的东西;身为狐狸——哪怕身为狐女,我也不知自己能理解多少。
他站了起来,拍拍膝盖。“我很快就会回来。聪明的做法是在这之前离开。”他顿了顿,又说:“跑吧,小狐狸们。趁你们还有自由。”
我忍不住看着他返回主屋的背影。直到我弟弟一口咬在我肩膀上,我才跟着他穿过房门。
33.加舍义藤的手札
狐狸半隐于黑暗;
我追寻它,对妻子的了解却不及一半。
我对狐狸着迷吗?我没想过这点。的确,我画过狐狸,也写过关于它们的诗;我想象过狐狸的生活可能的样子;外出散步的时候,我有时会想接近某只狐狸。我爬到屋子下面,当然是为了看到狐狸。我从没想过这是种痴迷。如果这是痴迷,那我就痴迷于我睡过的所有女人(或者男人),痴迷于我儿子,痴迷于诗歌,痴迷于我下过的每一局围棋,痴迷于生长在都城宅邸的中央庭院的那棵歪歪扭扭的矮小枫树,痴迷于我妻子新年前挂在屋檐下的药玉1。这些狐狸生机勃勃,在某种意义上永生不灭,这就是它们吸引我的原因:一只狐狸死去,新生的会取而代之;狐性2——作为狐狸的这种状态——仍然存在。
但四九条发自内心地害怕狐狸。
34.狐的日记
我们冲出仓房,以最短路线跑向森林,向北越过种着豆子的小丘,来到这片土地的后墙。我们用肚皮贴着地面,蠕动着钻出竹子扎成的大门,然后跑啊跑啊,一刻不停,直到我弟弟摔倒在地,疲惫地喘着粗气。
我们藏在一棵倒地腐烂的扁柏下面,瑟瑟发抖。
“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等到能够顺畅呼吸的时候,弟弟问我,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不清楚在看向义藤双眼的那一刻,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只觉得头晕又混乱,就算我的心跳和呼吸都恢复了正常,那种感觉仍然没有消失。
黄昏时分,外公来到森林里。我们跑到他身边,我弟弟把我们的经历告诉了他:人类的对话,还有义藤放过我们的举动。弟弟用各种问题纠缠他:他为什么要饶我们的命?他为什么要让自己妻子回屋里去?最后是他跟我们说的那几句奇怪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问题,问题,问题。外公没怎么回答,只是领着我们回到地洞那边。
我最后说。“那个女人。她的脸是湿的。那种——样子——”
“那是眼泪,孩子。你要么能理解,要么不能。没有解释。”
我那天晚上学会了哭泣。我们全家蜷缩在地洞里,静静聆听。过了一会儿,外公和我碰了碰鼻口。
“这是悲伤吗?”我说,“我要怎么承受这种事?”
“你身上有魔法。所以你才能哭泣,所以你才能承受。”
“所有狐狸都有魔法,外公,”我说,“他们并不是都会哭泣。”
“不是这种魔法。”他说,“这种魔法是爱。”
第二部:夏
如今夏日已至,
家家户户点起火把
用来驱赶蚊子——
而我——我那默默燃烧的爱意
还能持续多久?
——佚名,出自《古今和歌集》,译者伯顿·沃森
1.狐的日记
当时是夏天,我正在经历第一次发情期。
就发情来说,我的年纪有点小,但我出生的时节本就不同寻常,发情的时候也一样,只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不断和我的家人打架。我母亲的气味让我狂暴;有天晚上,我凶狠地攻击了她,让她逃出地洞,藏在林子里。我弟弟也消失了;我猜他和外公也打了一架。就连靠近外公都让我恼火。我一有机会就会咬他。
我知道身体里的这种狂热——我的发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无法改變我的焦躁或是敌意。我几乎不省人事地躺在那儿,感到如今陌生的血液悸动着流过我的身体。我有时会发抖,仿佛在同时感到发痒、发热和发冷。就像是在感受雷雨前几乎噼啪作响的空气;但身体也在同时沉重和充血。
外公总是跟在我身后,用鼻子摩擦我的侧腹。这是在表达关爱,却几乎将我逼疯。他唯一不会跟我去的地方就是主屋下面。
在我悸动又缺乏理性的时候,人类的话语和举止就像是浪费时间。但抛开全世界,嗅着加舍义藤的气味——这是我能找到的最接近放松的做法。我焦躁到没法安静地躺着,于是藏在他的房间下面,随着头顶的脚步声一起踱步。
有天晚上,天在下雨,于是我在漆黑中踱步。我的主人和他妻子坐在她的房间里。她的侍女要么睡着了,要么沉默不语;只有某个侍女扭动身体时地板的嘎吱声让我知道,她们都在那儿。义藤和四九条的聊天无休无止,就像流向湖泊的那条小溪。我心不在焉,因为身体的不适占据了我的太多心神,直到我听见四九条轻声呻吟,意识到他们停止对话已经有一阵子了。然后我警惕地站了起来,耳朵和鼻孔对准上方。
这就是人类的交合。我听着那些动静。我现在知道——我是在不久后学会的——这是亲吻,是嘴巴在品尝嘴巴、嘴唇、舌头和牙齿。但在那时,这些显得难以理解,就好像双方都在品尝某种美味的食物。
丝绸拂过皮肤,肌肤轻抚肌肤。我要怎么知道谁触碰了谁?这不重要。他的呼吸凌乱;她的呼吸没精打采,但有时会卡在她的嗓子里。我嗅到了她的麝香味,她的汗味。
不像我的发情,那是种令人不适又烦躁的体验。人类的性爱带有某种精致,某种优雅。她只说过一次话,那是在颤抖的叹息中吐出的他的名字。我轻声哀鸣,然后弓起背脊。
“姐姐。”我猛地转过身,因为我听到了弟弟的耳语声。他从藏身的地方回来了。他的气息炽热而焦躁。
“你病了吗?”我低声回答;但我们肯定都病了;我的病是在如此缺乏遮蔽的地方陷入饥渴,我弟弟则是偷偷回到外公的领地,又跟着我来到这里,还在离人类这么近的地方发出噪音。他的耳朵贴着脑袋,但他扭动着靠近了我。我感受着他侧腹的热度,忍不住贴向他的身体。
“你的气味——”他用鼻口摩擦我的颈毛。他的气味粗重,带着麝香的味道。
“离我远点儿。”我厉声道,但我的爪子却在按压泥地,又将脸扭向他的肩膀。
“为什么,姐姐?我能嗅到你身上的渴望。我也一样。我们干吗趴在这儿的泥土里,而不是带着这种火热去月光下奔跑?”我安静的弟弟,他从来没这个胆量,但他此时将爪子搭在我的肩上,后腿在我身后动来动去。他咬向我的脖子,力道让我感到疼痛。
我扭动着避开。“野兽!”那是个新鲜的词语,陌生的词语,不知为何代表卑劣。这肯定来自人类的语言:我从没用过,也没思考过。他似乎和我一样吃惊。
“什么?”
“听着。那种才是我想要的。那种——优雅。美好。”
我弟弟咆哮起来,仿佛受够了我的情绪。“是吗?我们是狐狸。那不是适合我们的方式,它应该炽热、强烈而且——你闻不到它应有的样子吗?它是冲动,姐姐。谁闻起来更合适,他还是我——你愿意为谁蹲伏在地上?”
他轻轻咬了我一块,然后又是一口。我转身想咬他,想杀了他,想用一切方法阻止他的骚扰和我的愤怒与渴望。他抓住我的脖子,将我胸口向下按在泥土里,然后爬到我的身上。他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吼叫和挣扎;但他用前腿和牙齿制住了我。
这就是狐狸的交合方式,强硬、迅速、喘息不止。颤抖传遍了我的身体,那种绷紧又放松的感觉突兀而又甜美,就像我咬断兔子喉咙时涌过舌头的鲜血。
我垂下头去,逐渐消散的饥渴让我颤抖,侧腹起伏,身侧的咬痕上血迹未干。
那根长矛凭空出现,刺向了我们。我弟弟尖叫一声,放开了我,而我也因为生生抽离的痛楚而尖叫起来。
后来,等我有时间思考的时候,我知道义藤和他妻子肯定是听到了我们的交配声,让一名仆人赶走我们。我肯定注意到了那种噪音,还有仆人靠近时的昏暗灯光,却因为疲惫而没去理会。人类发出的噪音就像河流那样连绵不绝;他们的光线无处不在,就像萤火虫那样毫无意义。这种洪流里的某个噪音能有多重要?这是人类的花招。我作为女人也用过这招,把真实或者严厉的话语藏在噪音的汪洋里。
但在当时,我知道的只有痛苦:金属矛头的气味;有人在叫喊“狐狸!”;火把和逃跑;以及最后的月亮石。我躺在它的影子里,贴着上面冰凉的凹坑,直到停止颤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
2.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妻子站在我身后,看着那些火把迅速钻入雨中。它们在园林各处像狐火那样上下起伏,最后散乱地穿过正门,来到牲口棚那边的院子。“它们逃走了,”最后,我说,“无论那是什么。”
“狐狸。您知道那些是狐狸。而且它们没有走。”
她的嗓音在颤抖。房间里光线暗淡,但我转过脸去,却看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攥着松垮地搭在身上的睡袍,就像个用絮棉睡袍裹住自己的孩子。我惊愕地轻抚她的手臂。“进屋去吧,娘子。”
“不要碰我。求您了。老爷。”她别过脸去,匆匆走进屋子,坐在帘布后面的一块坐垫上。我是她的丈夫,所以我跟了过去,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她的侍女在旁边叽叽喳喳,为四九条整理着头发和衣袍,直到翁长挥了挥手赶走她们,就像不耐烦的农妇赶走自己养的母鸡。
“你们看不出她不希望你们陪着吗?走吧,走吧,快走。夫人,您的状况不太好。您受了惊,还像农民那样抛头露面——”她瞪着我,对侍女之一做了个手势,“去吧,给她拿点热饮。请让她喘口气,老爷。”
“我什么都没做。”我温和地说,但她没理我。盛在小碟子里的热羹汤和翁长的各种小题大做都没能阻止我妻子的哭泣。它连绵得令人绝望,就像秋天的雨。最后四九条说:“走开。”我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指的是翁长,不是我。
我们沉默地坐在那儿。她纠缠的头发悬在我们之间,仿佛比我们旁边这块丝绸更加密不透风——尽管不那么正规——的帘布。湿润的空气吹在我的皮肤上,冰冷而潮湿。
我应该能说点什么,阻止这种绝望的哭泣。“抱歉,”最后,我轻声说,心里清楚这不是正确答案。但我说的是实话:我为她的眼泪,为她的这种感受而抱歉;为狐狸和我的兴趣而抱歉;为了在我们周围——在这种穷乡僻壤——逐渐到来的夏日而抱歉。为我的存在而抱歉。我的胸口很疼,是那种紧绷的痛楚。我麻木地看着她哭泣。
她开口时的嗓音低沉而断然。“这屋子被诅咒了。”
“它只是一栋屋子罢了。”就连我都能听出自己话语的愚蠢。它不只是一栋屋子;对我来说,它是一种惩罚——或者是能让我逃避的地方,让我想起那些光明时刻的地方。“你和我,我们喜欢待在这儿。”
“那时没有狐狸会打扰我们。您也不会画它们,给它们写诗,或者在梦里谈论它们。”
“我这么做过?”我震惊地说。
“您这么做过。”她颤抖的幅度那么小,我觉得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像如果没有温和的大人在旁,受伤的孩子会不自觉地蜷起身子。
“我猜我梦见了它们;我梦见过很多东西。”
如果她不是我妻子,我肯定会断定她刚才发出了怀疑的鼻息声。
“是因为这些吗?”我说,“你嫉妒了?我的生活里总有别的东西。我的职责,我的朋友,还有上万种事物——”情妇,这是当然;诗歌和交合;和其他贵妇的调情。有身份的男人能做的只多不少。她很清楚;我也清楚。她是我完美的妻子,从来没有嫉妒过其他女人。我觉得没有。
“不对。除了狐狸还有别的,”我开口道,明白这就是实情,“你真正烦心的是什么?”
她抚平袖子上的一道折痕,让它在手腕和地板之间形成完美的弧度。创造秩序,尽管她脸颊上仍然留着闪亮的泪水。“您看到它们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什么的时候?”我问道,然后说了下去,没有等待她的回答,突然间厌倦了和我妻子玩这种烦人的小游戏,厌倦了拐弯抹角,规避事实。“它们看起来那么——自由。有活力。又那么快乐。比我们所知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要快乐。”
“快乐?它们是动物,您却把‘快乐这个词放在它们身上。它们没有感受的能力——至少不像我们这样。我相信它们能感受到痛苦,还有——”她犹豫了片刻,“——欲望,激情。总之都是交配的本能。但这就是理由,全部的理由:本能。它们吃喝和交配,被这些需求所束缚,正如我们被命运束缚那样。”
“是吗?”我知道我们是这样,但我不想觉得任何地方都不存在自由,“也许因缘允许他们做梦。”
她发起抖来,也许是想起了狐狸交配时在房子下面的尖叫。“也许吧。但在那么多的故事里,男人提议让漂亮女人共乘一匹马,却发现她是只狐狸;或者是男人看到沼泽地里灯火通明的庞大宅邸,走过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你说我痴迷于狐狸,但在我看来,你对它们的关注至少和我一样多。”
“看到您满心都是这些幻想,”她尖锐地说,“我要怎么才能不去想呢?”
“幻想?你自己说过的。它们吃喝。它们交配——有时候是在我们屋子下面,但它们确实会交配。它们玩耍。我猜它们也会睡觉、排泄和打架。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娘子,比我们的生活更真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朝着充满文明气息的房间,朝着挂在不远处的铁制提灯投下的参差影子摆摆手。灯火周围的铁制结构就像被风压弯的野草。这盏提灯有两百年的历史,由一位盲眼匠人打造,是我妻子家族的传家宝。“我们看的是它,而非真实的青草,这就是艺术。狐狸躺在真正的草丛里。它们的光线是穿透了真实芦苇丛的阳光。它们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假象。没有艺术,没有人造物。有时候看起来,我们才是鬼魂,而它们却有血有肉。”
“它们会毁了我们。”她沉浸在自艾自怜之中,完全没听见我说的话。
“我们当初住在这儿的时候,它们没有毁掉我们,现在又为什么会呢?”
她站起身。“我該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我觉得不舒服。”
“你选择逃避,”我说,“就好像这场对话的重要性还比不上诗歌交流。你真要这样吗?不想留下来看看对话的结果吗?”
“在您看来这就像智力锻炼;但在我看来非常现实。请原谅;我不会再用我在这方面的观点来激怒您了。恕我失陪。“
她将双手抬到额前,做了个非常得体的尊敬手势,然后没等我理清思绪再次开口,她就走了出去。像这样熟练的礼仪运用是她最强大的武器。她也许忘了自己的地位(女人的地位其实有些微妙。我知道有些宫廷里的女人可以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而且不受惩罚。据我所知,男人没有这种选择);我可以追上她,强迫她接受我的论点,但这样有什么意义?她已经放弃了。如果她不想争辩,我就只能对着她夸夸其谈而已。
但我知道她离开的时候心烦意乱,因为她忘了取回那面月亮形状的扇子,后者仍旧静静地躺在我的窗边。我的手指拂过它苍白的表面。我看着那些狐狸,看到了自由和喜悦。她也看着它们,然后看到了——某种东西。谁知道是什么呢?她不肯说。也许她看到了喜悦,还有自由,那才是她畏惧的东西。这让我恼火——她花费了全部精力,想赶走我真正渴望的事物。但与此同时,关于这件事,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愤怒本身,而非正确与否。
我像这样逼迫她是正确的吗?如果我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会这么戒备吗?不,我的过错不在于思考这些事——这由不得我自己——而在于坚称她也会思考相似的事,对吧?我猜她有权决定自己思考什么。
扇子单薄的纸面间透出竹制的扇骨。这些生物的自由和快乐是幻象吗?也许我用自己的渴望给它们的一举一动染了色。按照因果报应的说法,它们的自由只是幻象,就像我们所有人那样。就像我这样。
我靠向身后的枕头。凉爽的枫木托架支撑着我的脖子。雨已经停了,但屋檐还在滴水。在我头顶,那张蛛网在透过天窗的月光里闪闪发亮。蛛丝如此纤细,仿佛黑暗里的一道闪电。我见过这张蛛网的主人,那是位灰色的夫人,身体宽度堪比我儿子的手掌。知道她的模样以后,我在昏暗里同样能轻松找出她来。
她悬在一个格外昏暗的角落,旁边是个贴着横梁、长有软毛的灰色形体。太惊人了,那是她不知怎么抓住又拖到上面的一只老鼠吗?我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个卵囊。她在繁殖后代。
她是存在的,而且不久后(这点无疑会令我后悔)她的儿女也会存在。她的生活并非虚妄。她当然拥有自由。她缺乏心智能力,因此必定不会怀疑自己的每一步都受到命运的安排。狐狸能有什么分别呢?
自由?在我扫帚一挥,就能扫掉她的整张蛛网和她的全部儿女的情况下?或者更简单点,在我挥挥手,就会有别人代劳的情况下?
她没有自由;狐狸没有;我妻子和我也没有。
等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时,我磨了墨,然后用最粗的那支笔蘸了蘸。扇面如此洁白,如此空白。我开始书写。
蛛网能捕获月色,
却无法长留身侧。
3.四九条的枕边书
男人在争执过后该有的表现。
如果他在扰乱我的平静以后,能给我送来一首诗道歉,那该有多好!就算是他在我离开后想到写诗也好。毕竟如果有灵感的话,一首诗需要的不过是片刻的思考,以及另一个片刻的书写。
他当然应该更温柔些,直到一切都被忘却。他应该明白,我说这些话不是想和他对立,而是出于恐惧和爱。我不想让他受伤,可那些狐狸却能扣动他的心弦。
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争执比较好。我那么替他担心,所以说起话来才会反常地唐突。真正驱使我的是担忧,他为什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向来不喜欢冲突。我宁可避免冲突,即使代价是诚实。
4.狐的日记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地洞。弟弟踪影全无。母亲回来了,躺在杜鹃花丛下。她没理我,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悬停于她鼻尖前方的那只蜉蝣身上。我想她是觉得,如果她看不到我,我就会自然而然地看不到她。这就是我的母亲:也许她已经忘记我在发情,也许她真的只能看到那只虫子。
外公走了过来,嗅了嗅我的后腿附近。他的鼻子碰到了撕破的血肉,让我缩了缩身子。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啜泣着说,“我想要——”
“亲吻。甜言蜜语。爱。人类那些东西。”他的鼻子蹭了蹭我的侧腹,“我知道。”
“可是——”
“你以为你是第一头爱上人类的狐狸吗?”他简短地说,“这就像地沟里的水那么平常。他们的故事里充斥那些东西。我们总会看到他们;有些同胞学会了期待我们没法得到的东西。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很容易受到影响。我们够聪明,能看到某些东西,又够愚蠢,觉得那些东西就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那些美好的东西——”
“美好,”他嗤之以鼻,“就算对人类来说也算不上美好。我们能看到表面,看不到内心。他们有痛苦,内在和外在都有,还有孤独,而且就算对他们来说,也有发情和必须满足的需要。”
然后他骑在了我身上。我们都是动物,这就是动物会做的事。他是我们的一家之主;也许是我外公;可能是我父亲;但他主要是个雄性,而且即便疼痛未消,我仍在发情,仍在饥渴。
我的发情和交配没有持续太久。
因此我没有幼崽。
5.四九条的枕边书
雨似乎永远不会停。
雨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整个菖蒲节1都下着倾盆大雨,将我们的庆祝限制在屋内:悬挂药玉,用鸢尾花装饰头发,挂起绿白相间的特制杂色窗帘。我知道还有人把鸢尾叶塞进了屋顶的茅草,但这些都是听来的,因为我有好几天没离开房间了。但每当雨幕稍稍变薄,我就能看到湖边的黄色和白色。我敢肯定那些是鸢尾花,也猜想它们相当可爱。
我和翁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一封母亲写来的信。她的笔迹总是那么难以辨认,毕竟她往往写得太快,笔上的墨水又近乎干涸,这让信纸上的字有时会褪色。我经常需要翁长帮我辨别母亲的字迹。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后,按照我们的判断,我父亲很健康,我的兄弟们很健康,我的老乳母和厨房里的猫儿和所有人也确实都很健康。全家人(除去那只猫)离家去琵琶湖住了几天——等这封信从都城送来的时候,那“几天”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法出门的忠麻吕正在练字。他跪坐在屋外游廊上的一张小案台边,鼻子几乎碰到自己的作品,一边袖子上沾着一块墨渍。在他身边,忠麻吕的乳母正将一件新衣的不同部分缝合起来,那是件漂亮却结实的丝绸衣服,上面是风筝图案。她的针脚缝大了。他长得太快,又太过好动,不断撕破衣服的接缝;也许她只是不想再为最多撑上一两天的东西费神了。
忠麻吕的毛笔从手中滑落,滚到了远处,在地板上留下一条粗大的黑色痕迹。他重重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那声音让他的乳母扬起眉毛,但没打算去捡毛笔,只是继续做着粗糙的针线活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奶妈?”忠麻吕说,“把我的笔捡起来。”沉默,繼续缝纫。通常来说,我不会允许仆人(就算是地位相对高的仆人)违背我的儿子,但我什么也没说,确信这是她想给他上的课。看起来的确是这样,因为过了一阵子,他又叹了口气,费力地从写字用的案台边站起身,去捡那支笔。
“夫人?”翁长对手里的信纸皱了皱眉,“我看不懂令堂在这里写的是什么。她真是在说鱼儿长势喜人吗?”
确实有可能。我父亲有个新爱好,和培育出奇异特征的鲤鱼有关。等我解释完的时候,忠麻吕已经不见了。
也许我大声呼唤你的名字
是为了盖过我惶恐的心跳。
他在不久后回来,没完没了的雨让他全身湿透,他用如今被烂泥染成棕色的衣袍一角小心地托着什么。“我找到了这个,”他告诉我,然后拿给我看,“在父亲的房间下面。”
我接过我儿子的发现,没去理睬翁长惊恐的叫声。那是一张柔软的鼠灰色纸条,上面写着像腮须或是脚指甲那么纤细的漆黑文字。我弯下腰去,想看看那上面写着怎样的诗句,我儿子说:“有东西咬过它,看到了吗?”
然后他指了指它被撕开的喉咙,而我发现自己的判断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失误。那张纸条不是纸,而是一只被杀死的老鼠。我尖叫一声,把它丢在地上,跑向最深处房间的黑暗之中。即使到了那儿,我仍旧记得一件事:在我拿起它的那个瞬间,那东西的确既像是纸,又像老鼠。我很害怕。我出了什么问题?我们都出了什么问题?
6.狐的日记
我又一次偷偷爬上义藤房间的游廊时,月亮已经变回了满月。天连着晴了好几天,他养成了坐在外面的习惯。他把书写的东西留在了外面(他经常这么做。直到我自己变成女人,也没意识到这样的粗心大意有多奇怪),但这次没有画,只有一张又一张满是墨迹的纸。
一把白色圆扇半藏在大堆的纸张里,上面涂着黑色的痕迹。我的鼻子贴上去。上面带着纸和胶水的微弱酸味,还有墨水的泥味儿;以及他淡淡的体味,不知怎么混合了麝香和卷丹的那种气味。
咬着柄拿起它不算难,只是动作尴尬得要命。我曾经用嘴叼着一只树莺,当时它的一边翅膀不断挣脱,然后拖在地上。这次的情况也差不多。我高高抬起头来,迈开犹豫的步子,尽量避免拖拽扇子或者被它绊倒。
我知道这样让我显眼到了危险的程度。这件硕大的满月状物体在夜色里泛着隐约的白光,但我还是叼着它,直到把它拖进地洞外那片牡丹花丛的影子里,我才松一口气。我用爪子抱住扇子,努力呼吸他的气味。
“姐姐?”我的发情期过去以后,我弟弟回来了。奇怪的是,我外公也允许了。
就好像我们又变回了幼崽。
“别来烦我。”我说。我发现自己越发频繁地对他使用这句抱怨。换作一个月前,我弟弟面对我的愤怒会选择逃之夭夭。但他的力气越来越大了。
“你拿这个干吗?”他说着,嗅了嗅扇子。
“这是他的。他在上面涂抹了东西。”
“这算是理由?”他不屑地说,“他经常涂抹东西,你以前可没费事去拿。”
“我喜欢它的气味。就像他。”
他伸长脖子,越过我的肩膀看向那些墨迹。“但这上面什么都没有。饥饿才是做事的理由。发情,疲惫,恐惧,乐趣。这些才叫理由。”
“人类会做很多事。”外公从我们身后走来。“对你们这样喝奶的小鬼毫无意义,但他们有自己的理由。你姐姐在学习事物。苦涩的事物。让她悲伤的事物。”
“她干吗非得学这个?”
“你干吗不试试阻止她呢?”他嗤之以鼻,“她不是非得去学。她是自己选择去学的。”
“我没有!”我惊呼道,想到这种痛苦可能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就感到受伤。他们充耳不闻。
“那她就是疯了。”我弟弟愤愤地说。我怒吼一声,想要拍他。
“我们都一样。”外公说。
7.四九条的枕边书
调香。
时值盛夏,我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完美。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晴朗美好的白天和星光璀璨的夜晚。没有噩梦,没有讨厌的回忆。热气开始聚集在屋子的昏暗屋檐下,所以在确保得体的前提下,我尽可能在紫藤庭院边缘的游廊上逗留。放上保持端庄所需要的那么多屏风以后,那儿恐怕也没有凉爽太多。但环境有所不同,而我趋之若鹜。
有位都城的朋友来信,闲聊了些琵琶湖那边的事——所有人都在那里度假。她送来了一件礼物,那是一块淡蓝色的长长布料,就像蟋蟀的呼吸那样轻盈;而她向我恳求一种特别的香水,那是我从前为她调制过的。能听到老友的近况真让人愉快!——我对她的好感或许超过了我们的交情本身,因为她写了信给我,甚至还求我办事。
我的调香盒放在一张没有涂漆的桌子上,周围是各种相应的小瓶、罐子、小包、研钵和研杵。有只瓶子在旅行途中坏了,系在其他瓶罐口部的那些纸条浸透了玫瑰油,字迹几乎无法辨认。白栀子花——那种气味太过浓郁,很难和别的气味混合。
每个瓶子和罐子都装着某种珍贵之物。它们仿佛在共同谱写一首绝美却毫无意义的诗歌:芦荟、肉桂、海螺壳、甜松脂、郁金香和丁香、树胶脂和蜂蜜和紫薰衣草1。记忆里充斥各种气味;这样的收藏本该像日记那样勾起回忆——前提是我能闻到白栀子花以外的香味。
我的丈夫来了。肯定是我的丈夫,别人不会这么直接走过来,以匆忙而笔直的路线穿过我的房间。别人的动作会更慎重。
他带来了坏消息,彻底毁掉了调制香水的可能性。
8.加舍义藤的手札
我在游廊上找到了她,自从她在菜园对着狐狸尖叫的那个怪异的日子以来,我从没见过她在阳光下近乎抛头露面的模样。我不清楚自己想不想看到她的脸,于是我谨慎地跪坐在她的侍女为她搭建的那座屏风迷宫之外。
“娘子。”
“夫君!我才开始调制香水呢。”
“我发现了。那是什么气味?该不会是你正在调制的东西吧?”
“我絕不会调制那么浓烈又缺乏特色的香味。”她的语气像是受了冒犯,也许是艺术家的自尊受创。我不是艺术家,我没法感同身受。“不,很抱歉。有只瓶子在旅途中破损了。”
“我要离开一阵子。“我脱口而出。
“什么?”她失礼地说;然后她回过神来,补充道:“希望您旅途愉快。我只是以为我们会留在这儿度过夏天。”
“是的。但我必须离开。”
“是因为心情烦躁吗?老爷,我知道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您就不太满足。”我皱起眉头,觉得既好气又好笑;这说法够委婉的。“也许有个侧室会让您感觉好些,帮您转移注意力?就算住在这儿,我们应该也能从都城轻松找来一位愿意共度时光的良家女子。”
“女人是最不重要的理由。你很清楚。”我知道,只有一个妻子,没有侧室是很不寻常的;但我完全不想要另一个女人常伴身边。睡上一次或者几次,而且不用负责的情人——这才是我想要的。我睡过漂亮的宫女、妓女和邻家女孩;偶尔还有男孩。我渴望的不是新的爱情,而是新的自我。
“那好吧,您是在寻求冒险吗?”
“是。也不是。”这问题从她口中说出,就显得奇怪起来。她懂什么追寻新鲜事物?我们都还年轻的时候,我记得她嘲笑过一个朝廷官员的滑稽举止。冒险就代表某件事有缺陷,代表不完美,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当然是不完美的,但我现在不想提起这回事,所以我想了个她能够接受的理由。“我昨晚做了个梦。我得去拜访海边的观音寺。”
“但那边离这儿有好几天——不,好几周的路!”
“如果我加快速度,就用不了那么久。”
“为什么不去和住在森林里的那个老人谈谈呢?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我们上次住在这里的时候,就经常去向他咨询梦境,记得吗?而且他相当有能力。”她的脸沉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
“不,我必须去那座寺庙。”
“您梦到了什么?也许我可以……”
“呃。”我说;因为,当然了,我没有做梦。我撒关于神明的谎,纯粹是因为焦躁不安。“好吧。观音站在一片稻田里,递给我一块形状像是月亮的珠宝。我从她手里接过的时候,她说:‘身披红衣,汝愿便能成真。”
“什么愿望?”她轻声说。
“内心的平静。”我轻声说。我的谎言诱使我说出了实话。我们相处了那么久,我对她从来没有像现在——此时此刻——这么诚实过。
长长的沉默。她出言打破:“您有能穿的红色衣物吗?”
“什么?”
“给观音看的。她在梦里说您必须穿上红衣。那件莲花图案的深红色锦缎吴服怎么样?那是公主亲手缝制的,非常适合穿去拜观音。而且——”
“我离开让你很受伤吗?”
她犹豫片刻,脸上露出得体的惊讶。“受伤?您梦见了一位菩萨。她召唤您前去。我怎么可能会受伤?——而且您可以带上那件色调从红色到白色的七色袍,作为献给菩萨的供品。”
“就听你的。”我麻木地说。诚实是很危险的。无论她是在表达厌弃还是毫无察觉,我都比先前更孤独了。
9.四九条的枕边书
妻子的职责。
妻子对丈夫的职责是什么?顺应他的需要,再为他生下子嗣。保持耐心和雅量,不犯任何错误。在他为生活忧虑的时候安抚他的心灵——如果能做到的话。
不能去引发痛苦。面对自己的伤痛,要尽可能逆来顺受。
我把这些话告诉了翁长,而她嗤之以鼻。“那丈夫对妻子的职责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作为妻子是否失败。是否让他失望。
也让自己失望,我猜。如果真有这种可能的话。无论理由是什么,今天都不适合调香了。
10.加舍义藤的手札
动身的那天早上,我聽到关闭的纸门传来轻柔的抓挠声。“老爷?”那个嗓音很有教养:应该是我妻子的侍女之一,但不是翁长,她离开北厢房的次数和四九条一样少。
我示意日户允许那个侍女和一名仆役进来。(就连女仆也有女仆。)她进来的时候偏着头,身穿淡黄色衣袍,下面是染成金色与玫瑰色的丝绸唐装,上面有斑驳的雨渍(因为雨又开始下了)。这个女子——她就像人造物那样漂亮,天知道她是什么人——紧张地挪动步子,让那头黑发阻挡在我们之间。我打发走了房间里的仆人。
“怎么?”无论我说什么或者做什么,都没法让她从面对男性的危险中安下心来。还是早点把事情了结比较好。
“我的女主人送来了一件不重要的小东西;您也许可以考虑在旅途中带着它,但不带也没关系——”
四九条就连委屈的时候也能送我礼物。有时候我讨厌她的这一点。和看似完美之人的婚姻,通常比别人想象的难熬很多。
我点点头。这侍女迅速跪坐下来,将一个小包裹放到地板上,然后钻出敞开的纸门。
日户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老爷,夫人真是宽宏大量!她派来了自己的侍女,而不是普通仆人,也没让您去找她。我应该——”
“是啊,”我说,“拿过来。”我没想让语气带上忘恩负义,但我猜我肯定给人这种感觉,因为日户皱起了眉头,(我的老奶妈的阴影挥之不去。我这辈子真能摆脱那个女人吗?)然后默默为我拿来了包裹。
包裹用单手就能轻松拿起。裹住包裹的那张特制的纸——这面是红色,另一面是亮黄色——折叠得十分巧妙,没有用绳子捆扎,折起的边缘同时能看到两种颜色。我拽了拽其中一边,然后那张纸顺畅地打开,就像在夏日绽放的昼颜花1。
里面是个御守。很多女人戴这些连着双股细绳的小巧锦缎囊袋,那是一种祈求多子多孙或者类似女子事物的护身符。也许里面也放着某种东西,所以才叫作“御守”。我从来没拆开看过。这一个约莫有我的拇指大小,用的是浅绿色的丝绸,大量的银丝让它带上了黯淡的紫灰色。一侧绣着和我的指甲盖差不多大的圆形图案:两只朝相反方向飞去的鹤,背景是唐土风格的云朵。
她在那张纸的内侧——红色的那侧——写了一首工整的小诗,内容是象征永恒(已婚)爱情的鹤。下方有这么一行字:
请您在拜访庙宇的时候,为我献上这件供品,并祈求婚姻美满。祈求您能找到所寻之物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为婚姻美满而求神拜佛算不了什么:所有女人都会这样。但那两只永远朝相反方向飞去的小鹤——我没法判断其中蕴含的意思,于是我写了一首平淡的诗作为回应,对那些鹤只字不提。
11.狐的日记
有一天,这座宅邸突然忙碌起来,人们打包东西,给马装上鞍座之类的。仆人匆忙穿过牲口棚所在的庭院,怀里抱着扎好的小包裹,避免雨水落在上面。直到看见那匹黄花色的马儿装上了马鞍,我才跑去寻找外公。我在后园林的一座特殊仓房下面找到了他——人类把绸缎和可燃的财物都存放在那儿。
“这代表什么?”
他叹了口气,如果狐狸也能叹气的话。他不再阻拦我观察,又不知为何似乎对我的提问听之任之。也许他放弃了。“他要旅行,孩子。”
“为什么?他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可能是返回都城的旅行,也可能是去参拜神明。也许他听说某座偏远宅邸有件古董碗碟,准备去那儿买下。也许他只是想散散心。”
“他怎么能抛下自己的家?”我说,“我简直没法想象。”
“是吗?可人类来的时候,你搬走的动作就很快。”
“这是不一样的。新家没多远,而且我们只能搬走,为了生存。”
“是啊。他可能也是为了生存。男人生存需要的不只是住处和食物。”
“还能有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厉声道,“男人,他们的天性就是行动,正如女人的天性是等待。但他们会回来的。通常会。”
“他会离开多久?”
“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
“他不能这样!”
“不能?你要怎么阻止他?你是只狐狸。也许你可以咬他一口,让他卧床不起?”
“可是——”
他用咆哮打断了我的话。我恼怒地咬了口烂泥,然后跑到一边去观察。两只斑点阉牛正在僵硬的木轭里打盹儿,身后是一辆堆满包裹和衣箱的橡木货车。马儿踩过院落里的水坑。尽管下着雨,苍蝇和仆人却聚集在这些牲畜的头部附近,后者容忍着这些人,就像容忍苍蝇:牛们平心静气,马儿们甩着脑袋,翻起白眼。
要去旅行的仆人聚集在牲口棚所在的院落里,身穿耐用的旅行装束,靛青、白色和灰色的棉麻衣物,再用宽大的草帽遮挡风雨。义藤出现的时候,那件上过浆的丝绸衣袍让他就像常见沼泽鸟类之中的一只白鹭。他上马的时候,那匹黄马在常见的棕马、杂色马和枣红马之中格外醒目。他和日户说了几句话,然后转过马头,穿过院落大门,溅起一阵水花。大群仆人跟在后面,发出嘈杂的响动。
他要走了。我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我甚至没有质疑过自己唯一可能的选择。
我从围栏一处尚未修复的缺口钻出,跟了上去。
12.四九条的枕边书
雨水不会阻止分别。
尽管雨势尚未停止,女人却只能站在房间外面,目送她丈夫离开。他何时才能归来?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们在他离开前争吵过,所以他离开时只做了符合正规礼节的道别。她写下了这首诗:
何者更为煎熬?——
是在夜晚看着你的窗户亮起
你却没有到来,
还是你的房间漆黑一片
而你无法前来。
她实在没法期待之后的时日。
13.狐的日记
我远远地跟着义藤和他的仆从。为了和牛步调一致,他们走得很慢,所以要跟上不算困难。我的脚步没法像希望的那样安静:我的脚踩过积水的哗啦响声,穿过纠缠的藤蔓和草丛的沙沙声,还有走过高大草叢的嘶嘶声。但那些人和他们的牲畜不断发出吵闹的吠叫声、嘎吱声和马蹄声。就算我从一人高度掉进积水里,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听到。
我从没跑到离园林这么远的地方,当然也没有沿着大路走过,所以我觉得很新鲜。我还是能闻到松木和扁柏的气味,但不知为何,那些又不像是正常的松木和扁柏,或是更加刺鼻,或是不那么刺鼻。我该怎么解释呢?有很多东西是言语没法彻底解释的。气味就是其中之一。
这条路蜿蜒穿过那些山丘——逐渐升高的山坡总是在山丘的一边,而溪流、稻田或者草地在另一边。
随着义藤和仆从们接近,人们离开道路,让他们通过,在及膝深的潮湿野草或者灌木丛中等待。我也藏在那儿。有些农民绑住鸡鸭的脖子(以及双脚),然后吊在肩头的木棍上。其中几个牵着牛或者羊。有个矮小男子拿着根和他一样高的棍子,还用编织草绳牵着一条母狗。
住在人类附近,你不可能没见过狗。山谷另一头的一个农夫就有好几条,有时候(在义藤到来之前)最大的那条——壮实的黑色公狗——会沿路走来,在荒废的正门那里撒尿。外公说过,这儿不在那头雄性的领地范围;但他还是会用自己的标记盖过原先那些。根据我对气味的判断,我们与那头雄性应该有某种亲戚关系,但我们对他视而不见,就像对猫儿们那样。他也对我们视而不见——除了气味标记以外。
但这条母狗不一样。我藏在一根腐朽圆木的中空处观察着她:体型和我相仿,年纪和我相仿,一身粗糙的金色短毛,尾巴朝背脊的方向盘绕。她不安地变换重心,嗅着空气。如果她在走动,又或者我在走动,她也许会忽略我;但她此时停了下来,无所事事,于是闻到了我。
“狐狸!”她奋力拉扯绳子,后者松脱了。“狐狸!”她吠叫着跑上小丘,朝我逼近。“狐狸,我要杀了你,扯出你滚烫的心脏,然后吃了它,狐狸;我会撕开你的喉咙——”
我来不及逃跑,也没有能够逃去的地方。我在木头里后退,亮出牙齿,颈毛传来刺痛。她狠狠撞上圆木的开口,吠叫连连。
“我会拽出你的肠子;我会扯下你的头颅,吃掉你的脑子——”
“别来烦我。”我说。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压抑的叫声让我胸口起伏,“回去找你的绳子和你的主人,只会舔人手的谄媚废物。否则我就杀了你,你这个不是狐狸的家伙,你这条杂毛——”
她扑向了我,宽大的下巴一开一合。“你不适合驯养!他们也不吃你们的肉,你不配当伙伴——”
我不在乎谁会杀死谁。我发自骨髓地明白,我需要杀死她,光想到她鲜血的味道就会让我发狂,至少我这么觉得。我没有吠叫——我能叫谁来呢?——但我亮出牙齿,冲了上去。
我周围的圆木发出轰鸣。“狗!”有个人类的声音盖过了吠叫。“滚开!”又一声轰鸣,随后是结结实实的敲打声:棍子和血肉碰撞。那条母狗尖叫一声,退开了。我看到她匍匐在打中她的男人面前,但对我的憎恨仍旧令她发抖。他再次挥出棍子,而她翻滚避开。那人抓住她脖子上的绳索,将她拉到脚边,拖着她走下小丘。“有只貂。”他对其他人类大声说道。
我一直等到听不见牛只的沉重脚步声,这才爬出那根圆木。视野里没有任何人。义藤和他的仆役们在路上转了个弯。
我可以循着自己的足迹回家,也可以向前走,直到除了义藤再也没有熟悉的东西。我继续向前,却一边走路一边发抖。
天开始黑的时候,他们停在一小片空地上,旁边是一条从道路下方流过的冰冷溪流。义藤下了马,对仆人发号施令。他们从牛车上搬下粗大的竹竿和成捆的布。我着迷地看着,一时间甚至忘记了义藤。我不明白他们灵巧的手是怎么造出那座小小的房屋的,它的屋顶和墙壁是黑色的浸油麻布。他们展开另外几捆布,生了火(这儿没有下雨,地面干燥),然后烹煮米饭,配上鱼干和根茎。
我抓了只瘸腿的半大松鼠当食物,勉强一口的分量。我还是很饿,但我不敢跑得太远。义藤和他的仆役,他们现在是我的一切。我继续观察他们,直到天色全黑,火堆也逐渐变成余烬。两个男人在轻声交谈。另一些打起了鼾。
我独自在这些不熟悉事物的包围下,和我的家人分开,又冷又饿又孤独又害怕。而且疯狂——我现在可以断定这一点。
我爬到义藤的旅行帐篷外。
这个小小的布制房屋里只有他一个,而他睡着了。我听到了他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我靠近了一步。他躺在厚实的芦席上,身下垫着几件衬有棉垫的衣袍。他用腰带缠住一捆拔下的野草,以此充当枕头。他的打扮和白天时一样。我嗅到了香水味,当时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在香水的掩盖下,是他的体味和他那匹马的汗味。
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义藤,就算是被困在仓房的那次也没有。我走上前去,直到前爪踩在芦席上。我弯下腰,用脸碰了碰他的脸,口鼻贴上他的嘴唇,品尝他的气息。他没有动弹,只是叹了口气。
我就这么蜷缩在他的下巴下面,然后肯定是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醒来。我听到了一声尖叫,然后睁开了眼睛。我不记得自己在哪,也不知道原因。我只是眨了眨眼。义藤在我身边动了动,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无法理解。
“老爷!”是某个仆人的声音,他手里提着一盏小灯,“别动——”他从腰带抽出一把刀子,冲向了我。
就在义藤高喊的同时,那人砍中了我。说实话,那把刀子划开我的肩膀时,我没觉得疼。我主要感觉到的是吃惊。痛楚之后方才到来。更多的人,更多的灯光涌入帐篷。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脱的了。我只记得自己在森林里盲目飞奔,血流不止。
14.加舍义藤的手札
那只抵着我心口入眠的狐狸——
要不是她鲜血的痕迹
我还以为她只是个梦。
15.四九条的枕边书
我愿意付出许多。
我愿意付出许多
只为昨晚抵着你心口入眠,
而非听着鹿的哀鸣度过。
16.狐的日记
我跑啊跑啊,直到精疲力竭,这才停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穿过树木间隙的条状月光照耀着这里。我迷失了方向,远离一切熟悉的地方,剧烈的喘息让我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留下了一条恐慌与血液的痕迹,可能引来任何猛兽。我孤身一狐,即将死去,没有谁会来帮助我。
帮助?我当时还不懂这个概念。我只“帮助”过我自己;就算别人帮过我,也是因为我的生存能帮助家族生存。但我还是开口请求了,那是我的第一次祈求。“帮帮我。”
空气浓稠起雾。光芒闪烁,那是一团由色彩和光辉组成的柔和而模糊之物。很远处传来了锣声。那声音缓缓减弱,而过程却仿佛无穷无尽。我头晕眼花,症状就像我年幼时在废弃的园林里吃掉那朵晒干的罂粟花一样。我竖起耳朵,留意着敌人的声音。我不确定地抽动身体——是逃跑还是对抗?既然我只能看到这种模糊光芒组成的物质,我该怎么选才合适?
“没有什么敌人,”我的头颅里有个声音说,“仇敌在你心中。”
前方亮起稳定的光线,与我周围的火红色污痕截然不同。我放輕脚步朝它走去,而它逐渐宽大而清晰,最后变成了一座昏暗的小小神龛,三面封闭,有铁链将一盏油灯挂在某棵枝条低垂的柏树最低的那根树枝上。我从十来道红色的鸟居下走过,每一道都比上一道矮小,最后来到神龛前。我得低下头才能穿过最后那道。
神龛里放着一块雕刻出形状的白色木头。塑像—现实。就像纸上的墨水也是狐狸,它既是木头,也是个小小的女人,甚至不比我高。一尊雕塑。她的双手、肚子和脸部的光滑木头染成了黑色,那是触碰它的人类手上的油脂。她的双眼正对着我的眼睛。她的前方有好些青铜和乌木雕成的小碟子。我嗅到了米饭和清水的气味。我低下头,喝了起来。
两只狐狸在月光中凝聚成形。他们的毛皮泛起光泽,他们的眼睛漆黑一片。火焰在他们的鼻尖闪烁,火是金,他们的毛皮是银。他们没有任何气味。
“喝下供品之狐,你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之中的谁在说话。那声音就像是铜锣的回音,每个音都像,却又毫无调子可言。我垂下头去,失血让我疲惫不堪,仿佛全身都被抽干,只留下我能在肌肉里感觉到的疲惫毒素。
我不觉得自己害怕。有什么必要呢?这里没有能威胁到我的气味;他们就像月光本身。“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我想要——”我想要什么?加舍义藤。帮助。回家。
“狐狸能嗅到家的气味,然后找到回去的路。你为什么不行?你的鼻子被另一种香水堵塞了吗?”
“我不明白。”
“你怎么可能明白呢?”
“你们是谁?你们没有气味。”
“而你的气味带着血和虚弱。我们服侍的是稻荷神,人类信仰的谷物之神。”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那雕像的内部亮起了光。
我嗅了嗅雕像的底座。“这是个神明?”我问,“它闻起来像木头,还有人。”
“你指望神是个什么样子?稻荷神既是这块木头,又是女神和男神。稻荷神也是信仰他的那些人类,以及供奉在这尊雕像前面的米。他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东西之一。”
我摇摇头,想要驱散那种怪异感。“我母亲提起过神。”
“你母亲知道的无非是所有狐狸都该知道的。”
“狐狸要怎么服侍人类神明?”
他们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我们不是真的狐狸。稻荷神也未必只是人类神明。我们说的是人类信仰稻荷神。”
“好吧,那你们是什么?”我有点恼火地说,“你们还没说过呢。”
“也许我们是神做过的一个关于狐狸的梦。”
“狐狸也有神明吗?”
他们无声地笑了。“你就是狐狸。告诉我们吧。”
“我不明白。”我又说了一遍。
涂抹的痕迹出现在我眼前,就像黑色墨水那样闪闪发亮。“你能读懂这个吗?”
那些黑色的痕迹和人类的吠叫是一样的,我明白了。那些是言语:它们代表了事物,正如另一些笔触代表芦苇丛里的两只狐狸。这些痕迹是画,也是声音,同时又是言语本身。我念了出来。
蛛网能捕获月色,
却无法长留身侧。
“这是我偷走的那把扇子上涂抹的言语,”我心知肚明地说,“但这些言语没有意义。什么蜘蛛?什么月色?”
“可以是任何蜘蛛。又不是任何一只。有很多东西是你不理解的,对吧?诗恐怕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了。”
“这是诗?”
“你迷失在两界之间。站在围栏上是很难保持平衡的,小狐狸。”然后他们消失在月光里。
我舔舐肩膀上的伤口,直到它的气味变得干净,然后在鸟居下睡了一晚。到了早上,回去的路线似乎清晰起来,但一直到了下午中段左右,我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
17.四九条的枕边书
我在丈夫外出时所做的事。
唐土或当代风格的书法和绘画。弹十三弦古筝或是琵琶。吹笙、筚篥或者任何能让我显得滑稽——更重要的是,感觉自己像个傻瓜——的管乐器。
诗歌。我们记下了许多著名诗歌,用在各式各样的游戏里,将下半与随意给出的上半正确配对,甚至创作新的下半部分1。
每当找到机会或者理由,我就写下自己的诗歌。我还重写他人的诗歌,练习自己的笔法。
围棋。双陆棋。骰子游戏。兰戈棋和塔基棋2。类似“贝壳配对”的儿童游戏。
各种各样的比赛。我们挖掘根茎,然后根据形状和品质评判高下。我们尝试调出气味最甜、最辛辣、或者最温和的香水。或者我们比赛谁收集的鸭毛最多,或者用类似的小事进行比试。这些游戏在都城的时候更有趣些,因为我们可以安排女子和男子对抗,但即使在这儿,我和我的侍女也能设法做到。
拜访神社和庙宇。询问解梦师。向来访的僧人和尼姑求教,前提是他们的仪容符合上流社会的礼仪要求。
尽可能认真地抄写佛经。这么做能够积累德行,减少我们必须忍受的轮回次数;同时也有助于提高书法水平。
在不犯忌讳的日子沐浴和洗头。还有剪指甲。
翁长喜欢制作手札,虽然这种工作在我看来单调乏味。空白的书册能有什么用?
根据季节和偏好搭配吴服。
用彩纸制作花儿。
打理园林。
阅读物语。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就是那些古老故事里的某个人物。
的确,这么罗列下来,我的生活似乎算不上特别激动人心。至少在这种情况下,罗列这些或许能抚平心绪。当然了,我的侍女从始至终都在看顾我,但有时候,我觉得还有别人在看我。也或许,既然我的生活显得无趣,我就该选择另一个方向。
18.狐的日记
回家以后,我睡过了当天剩下的时间,外加次日的整个白天。我什么都没吃,虽然弟弟给我带回了半只兔子;我只是蹒跚着爬出地洞去排泄,又在最近的那座湖泊里喝了水。
第二天晚上,弟弟跟着我穿过芒草丛,这里能清楚地看到主屋。此时已是黄昏,下着绵绵细雨。义藤不在家里,能清晰俯瞰湖面的这边厢房按理说不会有人来。但我并不在乎有誰会看到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那种最为迫切的需要:饥渴。
我舔着沾染绿色的湖水时,他蹲在我身边。“你病了吗?”
“也许。”我说。
“外公说你病了,但这种病不会传染给我们。”
我继续喝水。
“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你的肩膀上有条伤口。”他轻声说。
我闭上眼睛,感受留在嘴唇上的浮渣。
“姐姐!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看到你这么失落,我该如何是好?”弟弟又说了一些话,不值得理睬的话。最后他走了,我能感觉到被拨开的野草重新贴上我的鼻口。天色越来越暗,冷得出奇。空气变得浓稠,化作一团雾气,不比湖水周边丛生的蒲苇更高。我周围的雾气浓密到看不透,但我能看到头顶像丧服那样漆黑的天空,还有那弯营养不良的月牙儿。我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却几乎毫无察觉。
我差点就死了。我不清楚方法或者原因,但我能感觉到它,就像皮肤下面的脉搏。我以前闻到过死亡。我经常杀死生命;还有我另外两位兄弟姐妹:他们降生,然后便轻易死去了。我从未认真想过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但这能有多难呢?我努力不去思考那些月狐的嘲笑,努力完全不去想他们。
有只动物绕过附近那从蒲苇,又轻巧地穿过较为低矮的野草,朝我靠近。它趴倒在我身边,伴随一声咕哝。
“如此说来,”外公说,“你跟踪了他,然后发生了某种坏事。”
“当时——有把刀子——”我犹豫着开了口;然后断断续续地讲述了故事:那只狗,还有我睡在加舍义藤下巴那里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然后是那把刀子和我的逃亡。我又哭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呢。
“这就是那道伤。”他用鼻子碰了我肩膀上的伤口,它已经合拢,几乎消失在我的软毛下面。“不算严重。原来如此。”
“不是因为那道伤。他看着他们伤害我,却什么都没做。”
“所以?”
“可我爱他!”
“你是只狐狸。是只动物。”
“这话什么意思?”我问。
“你们没有任何共同点。他为什么会爱你?”
“如果我们如此不同,我怎么会爱上他?”
“爱情有时就是好奇。专心致志地揣摩对方。”
“他画过我们,”我缓缓地说,“也许他也爱我们?”这念头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他嗤之以鼻。“如果人类能爱上我们的话。我们是狐狸,我们对彼此知根知底。可他呢?我们只是另一种值得揣摩的东西而已。”
“还有些别的,”我语速缓慢,“我在逃跑的时候,来到了一个人类的地方,一座神龛。那里有狐狸。他们是用月光构成的,而且没有气味,还对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你见到他们了。”外公似乎很悲伤。
“你也见过?”
“我年轻的时候,不比你大多少的时候,是的。他们是稻荷之狐。”
“那些狐狸告诉我,稻荷是个神。”
“人类的神。也许是个女神。就连人类好像也不清楚。人类喜爱他们的稻米。他监管相关的一切:作物、田地、季节、收获。她。”
“他们为什么会找上我?”
“谁知道呢,”他没好气地说,“你干吗不问他们?”
我还能说什么?这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19.加舍义藤的手札
有些早上,起床会非常困难。和昨晚睡下时相比,我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何必起来呢?何必穿衣,吃早餐,礼貌地聊天,写下造作的诗歌呢?一夜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
当我觉得梦境无限美好的时候,我会选择继续沉睡。睡着的时候,我有可以掌控的梦境。就像在黑色水池里找到的一条精致的鱼儿,它是那么漂亮,让我为它富有光泽的鳞片、又或是半透明的扇形鱼鳍惊呼出声。有人在屏風的另一边说话,或者有潜鸟在鸣叫;我半醒过来,然后那条鱼儿掉回原本的水池里,溅起一阵水花。我伸手去捞它,希望让自己回到那种意识不清的状况。
我经常发现同一个梦境在等待我;我再次触碰它,然后发誓这次我会全部记住。醒来的时候,我能想起的只有零星片段:某种气味;或者某种人声,就像庙宇的钟声那样浑厚;或者是女人大腿内侧的皮肤,比樱花的花瓣更加柔软和甜美;又或者是一定量的光线在我周围落下,就像一片片雪花。
这场前往观音庙的旅行就像那种无法记住的梦。我记得片段:一片开满蓝色矢车菊的田野,让野草仿佛淹没在湖水之下;一块刚插秧不久的稻田(比我那边的田地晚一些,那儿地势较高,因此生长较慢)闪闪发亮,就像晾晒在轻风中的丝绸,赋予风的舞蹈以形状。
在我旅行的头一晚,有只狐狸从帐篷下面钻进来。我觉得她肯定是在我旁边睡着了,但我的仆人跑了进来,在可能发生危险之前赶走了她。我清楚这是事实,因为日户为可能发生的事焦躁了好几天。可整件事又显得那么离奇,让我觉得那其实只是我的梦,而日户和其他人也做了同样的梦。
在我心里,观音庙还没有那只狐狸真实。
几年前,都城的一些僧人用半棵柏树雕刻了一尊观音雕像,然后丢到海里,发誓会在它被冲上岸的位置建造一座寺庙。这种信仰方式很奇怪:把她丢下海去,仿佛她是漂流木,或者渔夫的小舟。她也许会在虾夷地靠岸,或者被海上的礁石撞成碎片。甚至可能漂到高丽,我猜。那些僧人似乎怀着感人的信念,相信那位神明只会对文明世界产生兴趣。
她没有让他们失望:海水将那尊雕像冲上了一片无人海滩,和都城的距离没有远到不便的程度。那些僧侣在海岸上建了一座庙宇。也就是这里。我猜这座庙宇和附属建筑应该没有都城那么壮观,在那里,主殿的尖顶比扁柏树还要高。在这儿,一边是陡峭的小山和肆意生长的森林,另一边是贝壳与海草随处可见的海滩,庙宇本身就像个奇迹。
我拜访了相应的官员,又提到我打算奉上的供品——那件深红与白色相间的吴服,以及我妻子的御守,外加若干枚小判,还有一件委托:用银色墨水在深蓝色纸上抄写《妙法莲华经》,并用掺入金银粉的颜料描绘关于那位菩萨生平的插画。他们显然很乐意收下这些。
我身穿红衣(我声称那位菩萨对我说过话,所以怎么能不穿呢?),走进中庭。周围的空气沉重而湿润。
庙宇坐落于一片白色砾石铺就的宽大广场中央,悬空的底部由立柱支撑。砾石一尘不染。甚至没有一片叶子来打断这片空白。庙宇本身以柏树和扁柏打造而成,立柱染成黑色,长长的屋檐边缘是镀金的雕刻圆盘。庙宇周围有一圈低矮的格栅,用来阻拦野狗。
一段宽大的阶梯通向入口。阶梯两侧摆放着齐胸高的陶罐,里面耸立着樱树和竹子,两者在这个时节都不算最适合观赏。这些树上似乎满是桑皮纸叠成的蝴蝶,这些祈愿用的枝条扎在普通人所能够到的最高的树枝上。
里面的空气更加炎热,丁香和大茴香的浓郁熏香气味更让它甜得发腻。在夏日强光过后的这片黑暗里,我眯起了眼睛。这座庙宇很大,但给我第一印象却是个有钱疯子的宝库,艺术品、丝绸和卷轴杂乱地堆积在一起。
观音伫立在这个高大拱顶房间的另一头,她镀银的柏木身体上沾染了油灯的烟灰,而那些油灯负责为房间提供昏暗的光线。观音既是男性,又是女性;她在此显现的化身是女性,足有普通男子的三倍高,是一位表情可以称之为“仁慈宽容”的温和女子。这尊雕像雕刻时用的是唐土风格,衣袍多半贴着四肢,显露出双腿的形状;但实际上,她的模样相当得体,几乎被朝拜者为她披上的一层层衣袍和围巾彻底盖住。她的双脚几乎消失在杂乱的供品和银色的灯柱之间。
庙宇的其余部分挤满了雕塑以及供品,包括佛陀、菩萨、护法天王和各种各样的生僻神祇与恶魔。(神灵似乎和人类一样喜爱同伴,你看不到哪座庙宇里只有一个神,没有一大堆别的神作陪的。)
我做了个手势,仆人之一便將那件吴服和御守送上前去。我跪在一块绣有金丝的软垫上,身体前倾,额头贴着冰凉的地板。螺号声响起。有人说了些什么。
我闭上双眼,努力压下反胃感。我头晕目眩,那是因为闷热、熏香和悲痛,还有我甚至没意识到的希望落空。观音是位仁慈的菩萨。我在梦的事上撒了谎,但我原本希望这尊镀银的雕像真的拥有力量,拥有神力,能够治愈我的悲伤,让我的心境恢复平和。
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变。没有仁慈,没有神力。我仍旧是加舍义藤。
那些僧人显然看到了我这副模样——跪在地上,双眼紧闭,强忍着反胃和泪水——却觉得我在祈祷。也许真的是吧。
20.狐的日记
心情有所好转以后,我开始观察四九条。她也是人类;她爱义藤。她肯定能明白。
那时是第五个月的月末,却比往年都要炎热(我的外公说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这还是我经历的第一个夏天)。大多数下午,天空都云层密布,然后就是打雷和下雨,但空气似乎永远没有清新的时候。它始终很潮湿。
大多数时间里,她在自己厢房最深处的阴影里走动。因为这种酷热,屋子外面的纸门都被推开,或者彻底拆除。她的床帘和窗帘全都卷起,让微风给房间带去凉爽。只有狐狸的眼睛能看到她在那儿,在这片沉重的幽暗里。
四九条非常美丽:优雅而柔美。她的嗓音柔和而甜美(尤其是和她的侍女长相比,后者聒噪得就像乌鸦)。她身裹没有衬里、蓝黄相间的丝袍,躺在胁息和写字台旁边,用画有图案的扇子给自己扇风。她的仆人给她拿来了饮品,还有小小托盘上放着的小份食物,但她几乎碰都不碰。即使在酷热之中,她和她的侍女也穿着那么多层衣袍,有时我都分不清哪一堆丝绸是女人,哪一堆又只是布而已。
她们玩陀螺和套环之类的儿童游戏;她们书写和绘画;她们无休无止地聊天;她们缝制更多的衣袍;她们让人牵出用棕榈叶做车壁的牛车,去相隔一座山谷的僧院,聆听在那里念诵的佛经。她们偶尔和某只黑白花猫仿佛无穷无尽的幼猫玩耍,或者和一个孩子——我猜那是仆役的孩子——玩耍。
在我看来,所有这些都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等待义藤回到她身边。她的人生似乎充斥暮色和等待,还有得不到答复的(以及令她失望的)期待。她还能做什么?我知道她唯一活着的理由就是义藤,就像我一样。
他不在的时候,她经常坐在游廊上,俯瞰紫藤庭院。在那里没人能看到她,她在矮桌边用淡灰色的硬纸手札书写,手札是用红色的缎带缝制而成的。
义藤也这么做过。如果四九条把散落在游廊上的东西丢下不管,她的侍女会跟在后面,把那些物件一一拾起,就像年幼的动物捡起从成年动物嘴里落下的食物残渣。某天晚上,就连她们也忘记了。
那里要危险得多。义藤那边的游廊能够眺望主园林,但紫藤庭院相对更小,铺着淡色的砾石,四面都被走道环绕。除了盛放紫藤的瓷盆以外,那里没有可以掩盖身形的地方,剩下的选择只有藏在走道或者屋子下方。
但我从义藤留在游廊上的那些东西里学到了这件事:风险会带来回报。她傍晚回房以后,很少会再次出来,她的侍女每次出来都伴随沙沙声和闲聊声,就连乌鸦都能立刻吓跑。我忍不住那种诱惑。
她留下了翻开的手札,手札放在一张低矮的红木写字桌上,桌腿的形状就像猫爪。她用的那支毛笔很细,写下的文字显得轻盈灵巧,形状像鸟儿踩在烂泥里的脚印那样复杂。
“今天我看着最后一只小知更鸟离开了它在绯红枫树上的巢穴。青春真是转瞬即逝!”
我用鼻子翻过那一页。“被男人抛下的感觉真糟糕!更糟糕的是,他在离开前没有好好道别。”
下一页:“我记得……”文字停在这里,仿佛她忘了写下去。屋里传来一阵响动。有个女人重重呼出一口气,像是醒了。我悄然爬下游廊,跑回了地洞。
21.四九条的枕边书
在闷热的难眠之夜。
在闷热的夜晚,我辗转难眠,随后做了个吓人的梦。
不知为何,我发现自己站在主园林的一座桥边。很久以前,我在那个令人不安的梦里见过的狐男就站在我身边。他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了很多,但仍旧腰背挺直,风度翩翩,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下身穿褪色的长袍。他无言地鞠了一躬。因为那是个梦,我鞠躬回礼,露出面容,却不觉得尴尬,也同样一言不发。
他长长的手掌里拿着一只吃剩一半的老鼠。这是我儿子上次给我留下的记忆,我心想。我伸出手去,接过那只老鼠——但我感受到的并非血肉,而是长着软毛的淡灰色纸张。上面的笔迹尖锐得就像腮须。我不觉得那是诗。
有个女人努力对抗人生的塑造,正如我们所有人那样
我为伴随而来的痛苦而难过。
“我不明白。”最后,我说,虽然我不记得自己的嘴唇动过。
“我没指望你明白,”他说,“没关系。”
“你想要什么?”我问他,想起了那条挂在帘架上的裙袴,那首不是诗的诗也在我耳畔低语。
他哼了一声,这在我看来完全不像是梦。“你觉得呢?”
拂开的衣袍,相触的肌肤。“不。”我低声说,意思是:我明白,但请别问我这个问题。
“我想是的,”他说这,微微叹了口气,“你儿子还好吗?”
“是的,”我回答,当时我没想到这问题有多古怪,“他以这个年纪来说很高,而且很聪明。但你应该在花园里见过他了。”
“是的。你为什么想藏起他?你担心我想带走他吗?”
“不。”我说,而且我明白这是事实。他现在有自己的生活了——想必也有了配偶,肯定还有儿女。
“可你为什么来到我的梦里?为了给我这个?”我拿出那只老鼠/那首诗。
“也许吧,”他咳嗽了一声,“也或许是为了问你:你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一次吗?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
“是的,我记得。”因为这只是个梦,不可能有什么后果,我便问道:“你在很久以前念的那首诗。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他微微一笑。“我一刻都没忘记过。但我要花费一整晚才能正确复述。需要我再给你念一遍吗?”
我不知为何发起抖来,又在颤抖中醒来。我在睡梦中走进了园林。
22.狐的日记
“她从早到晚都那么悲伤。”那天晚些时候,我对我弟弟说。
我们正在撕扯我抓来的一只秋沙鸭,它的绒毛化作围绕我们脑袋的湿热云团。“像那样感受事物是种什么感觉?”
“我也悲伤,我也孤独。“
我嗤之以鼻。“你和她不一样——你就是只狐狸。“
“那你是什么,姐姐?”
我沉默地扯下那只鸭子的脑袋。
“你觉得我们狐狸和人类有那么大分别吗?”他说了下去,“我想要陪伴,我独自睡觉,我很无聊,我在等你回来和我一起奔跑。我讨厌你整天藏在阴影里沉思。你的气味让我不舒服。来玩吧,去捕猎,什么都好。当回我的姐姐,当回狐貍。”
“你还不明白吗?今后都不会那么简单了。我爱他。我学会了哭泣。一切都变了。”
“怎么变了?如果我也哭泣和爱上他,我能变得和你一样好吗?你会再和我一起玩吗?”
我咆哮起来,警告他不许再提。
他只是恼怒地摇摇头。“我很健康,我很年轻,现在是夏天,吃的东西很充足。生活美好。可你却在睡梦里呜咽,无缘无故地痛苦。这就像看着你在池塘里的倒影,等着它钻出水面,和你碰鼻子。这能有什么意义?”
我朝他扑去。成为女人以后,我越来越频繁地注意到这点:我们讨厌那些说出真相的人。我只希望这种事没那么普遍。尽管我们争夺主导地位的搏斗早已结束,而我是获胜者,但在那一刻,我很想把他按在地上,用我身体里的力量证明他是错的。
成年狐狸很少打架,但我们还是打了。即使还是幼崽的时候,这种打斗也只会持续几次心跳的时间,不会更久;正如我所知,只有人类才喜欢拖延时间。我赢了,但他在被我按住之前就逃之夭夭,我又累到不想追赶。
于是我开始蔑视他。我更强,也更聪明。我坠入了情网。他没有。
从此以后,我不再观察四九条。有什么必要?义藤不在这儿。
23.加舍义藤的手札
从寺庙返回的旅途:途中有树,有山,有湖,还有两座瀑布。柳树和芦苇,在雨水过后郁郁葱葱。稻田里的一枚鞭炮:它落在里面,发出突如其来的噪音,一群乌鸦和燕八哥盘旋着飞离潮湿的稻秆,又在不久后归来。有个男人走在草地里,那里的野草如此高大,让他宽大的草帽仿佛在潮湿的草穗之间飘浮,那是银灰背景里的一道金色。这一切本该让我赞叹,然后写下美妙的短诗;但我却骑着马穿行于这些之间,心不在焉。
这段旅途是一场梦。我回到另一场梦里,阴郁地期望自己逃离的一切都不知为何发生了改变,和四九条在荒郊野外的生活如今会令我满足。我夹在两场梦境之间,麻木不仁,等待着再次感受到快乐。
24.四九条的枕边书
读《万叶集》有感:
手札里的诗歌,碗中的石头——
它们从我的指缝滑落
然后彼此对话,却忽视了我。
25.狐的日记
义藤在一个炎热而潮湿的午后归来,那时的空气在银白薄雾般的雨幕与金色薄雾般的升腾水汽之间来回变换。我在凉爽而安静的侧门房下打着盹儿,做着一个个零碎的梦。每当我醒来挪动身体,那些碎片就会消失不见。
在我听见声音之前,就感受到了他的归来:有匹马的蹄子让地面传来震动。我蓦然惊醒。我飞快地穿过园林,不在乎被任何人发现,然后来到废弃的正门那边。奔跑的时候,我听到弟弟在后方发出一声尖叫。也许是我踩到他了。
我挤进圆木之间的时候,他跑了过来。“姐姐——”
“闭嘴!”我厉声道,“他要来了!”
他向后退去,耳朵耷拉下来,贴着脑袋。
义藤留下的仆从几乎和我同时听到了他到来时的动静——我能听到他们的呼喊——但我弟弟不见了,我在他们跑到路上之前就藏了起来。
我躲在灌木丛里,但他的马儿在经过时惊退了几步——它离我太近了。
“放松,放松,菊,”他说着,拍拍那匹马的脖子,“我们刚刚才穿过森林;在家里还有什么能吓着你?”他看向我藏身的灌木丛,但我知道他看不到我。不知为何,如果他能看到,我就能察觉到。等那匹马重新冷静下来,他们从旁走过,然后进入牲口棚所在的庭院。
我跟在后面,看着他下了马,穿过庭院和宅邸之间的那道门。我从围栏下面钻过,又跟着他穿过那条有顶棚的走道。他没去自己的房间歇脚,甚至没有整理衣袍,而是径直去了他妻子的厢房。
我悄悄钻到屋子下面。侍女的话声透过地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他的脚步更沉重,让地板微微颤抖,撒下的灰尘落在我抬起的鼻口上。他走动的时候,脚步声和说话声以他为圆心消失,就像噪音池塘里的沉默涟漪。我很想知道,他能否意识到她们的安静是因为他,甚至能否意识到那些闲聊和跑动声。
他停下了脚步。“娘子。”与侍女们在片刻前的轻声细语相比,他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
“老爷?”声音像乌鸦的侍女——也就是翁长——开口道,“真是出乎意料。我们料想——”
“我的妻子。她在吗?”
“当然。听说您的造访,她会非常高兴的。唉,她那么——”
“她在哪儿?”
“她在独处,老爷。”
我能想象他不耐烦的手势,毕竟我已经见过那么多次了。“我去看她会影响她的清净吗?”
“不,这不是那种忌讳,但她做的那个梦让她——”
“娘子?”他大声说着,从房间一角走到另一角。在他所过之处,头顶那些侍女像耗子那样匆匆躲开,叽叽喳喳个不停。更多的灰尘落到我头上。我忍住打喷嚏的冲动。
“老爷——”翁长的语气透出恼火,“如果您坚持要打扰她的冥想——”
“我在这,夫君。”四九条的嗓音比侍女们更轻柔,而且疲惫。她肯定用屏风挡在自己周围,造出一个纸墙环绕的小小房间,因为我听到了其中一扇屏风拉开的声音。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站在她下方。两块地板之间有条长长的缝隙,就像装好以后才扭曲变形的。凉爽而暗淡的光线照在我身上,还有一股香柏和芦苇的气味。
“娘子。我回来了。”
“我也发现了。”人类就是这样。他们的话那么多,又那么多余,向彼此陈述明显的事实。我当时还不知道人类似乎觉得必要的“礼貌废话”,也不懂何谓讽刺。义藤似乎两者都明白,他支吾起来。
“很抱歉。我知道你在独处,但我需要……我没想到你在读佛经。”
“没关系的,”她说,“好了,夫君。欢迎回家。您的旅途愉快吗?”
“这次旅行比我预想的要长。请原谅我的离开。”
我听到了一阵响动,那是收起卷轴,再放入匣中的聲音。
“你没有要说的吗,娘子?”最后,他开口问道。
她说:“‘兔子一言不发,但并非因为无话可说。”
我完全听不懂,但义藤却说:“谁阻止那兔子说话了?你生气了吗?”
“当然没有。您能回来让我很高兴。”
“是吗?那就让侍女们下去吧。我想和你单独说话。”四九条沉默不语,但我听到头顶传来很多个轻巧的脚步声。“好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长长的停顿。“抱歉,夫君。最近日子有点难熬。但你安全回来了。这就是我祈求的事。您的祈求得到回应了吗?”
“噢,是的,”他语气生硬,“那真是充满启迪的绝妙回应。”
就连我都能听出他在撒谎,所以发现四九条似乎没有察觉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那就跟我说说你的旅途吧。”
他叹了口气。“我去了;我回来了。”
“似乎太过简短了。”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样。我思念你,娘子。”
“噢。”她说,但她的语气似乎更柔和也更宽容了些。我不理解这种交流:愤怒?悲伤?也许人类运用言语的能力太差,所以会用另一些手势——我不理解的手势——进行真正的沟通。
“请到这边来,娘子。”
他们抱在一起,发出肌肤和丝绸摩挲的轻柔响声。又过了一会儿,我嗅到了他们的欲望,就像稀疏的草药烟雾。我的发情期已经过去,但绷紧的肌肉——那种渴求——却让我身体疼痛。
那个时候的她既渴望他,又想与他争斗。但我没觉得奇怪,根据我的经验,欲望独立于任何事物,只有血肉对血肉的渴求除外。在成为人类的现在,我不禁思索:他们是怎么跨越那些误解和孤独,然后以这种方式向彼此暴露弱点的?也许他们希望交合能帮助他们恢复关系。也许它的确可以。也许它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另一件武器,正如言语和沉默那样。
对那时的我来说,我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我对“亲密”的全部认知,在于和家人挤在地洞里的温暖,和弟弟还有外公交配时的感受,以及躺在义藤胸口的短暂瞬间。我想感受他的气息,他的身体,就像上次那么靠近。我们之间的任何距离都太过遥远。
我跳上了游廊。房间的外墙要么推到一边,要么掀开。房间内部却是一座迷宫,里面是以各种角度摆放的屏风和帘布。大多数侍女都从走廊离开了。我看不到任何人,却能嗅到她们的香水和汗味,听到她们的轻声细语。
我屏住呼吸,穿过用屏风和帘布制造的古怪小房间和走廊,前往四九条和我的主人所在之处。
丝绸的翕动声;义藤随即发出沙哑的笑声,又说:
“炎热的雨天——
浸透衣袍的是热浪,还是渴望?”
“也许是眼泪。”她说。又是诗歌,但她明白他的意思。
然后那个念头突然袭来,像一记重拳将我打趴在地:我永远是个局外人。诗歌是其中最简单的部分。我所做的一切,我为了理解他的世界花费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我仍然是只狐狸。
我记得自己在昏暗下来的空气里奔跑。母亲和弟弟都在,但我想找的是外公,他正在用后腿抓挠耳后的跳蚤。我咆哮一声,扑了上去,让他背脊着地,然后咬向能咬的任何地方,但我真正想要的是他的喉咙。我想杀了他。
“你怎么能这样?”我尖叫道,“你早就知道毫无希望。你早就知道。”
“闭嘴,”母亲朝我咆哮起来,咬向我腿部和身体相连的柔软肌肉,“你会害死我们大家!”
外公翻过身,和母亲将我压在地上,背脊贴着泥土,露出肚皮。母亲的肋骨碾着我的脸,让我无法尖叫,只能咬下几团钻进喉咙和鼻子的软毛。
“想杀了我,或者赶走我都随你的便,”外公喘着粗气说,“但不能是现在,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先听我说。”
我不再挣扎,身体微微发颤。母亲从我身上离开,开始舔舐掉了毛的侧腹。
“他是个男人,”外公说,“你是只狐狸。你指望什么?你一股麝香味,身上有寄生虫,而且随地拉屎。”
“你早就知道我毫无希望!”
“我希望你能自己明白。”
“我没法这样活下去!”我说,“我会死。”
“有件事是我们可以做的。”母亲说。
外公朝她咆哮道:“疯狐狸!”她把脑袋缩向双肩之间。
“是什么?”我问她,没有理睬外公的愤怒。
“魔法。”她说。我仍在发抖,但我不打算试图继续伤害他们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的意思是,你可以变成人形。”我的外公疲惫地说。
“真的可以吗?”我弟弟问,“那些不只是故事吗?”
“我这么做过一次。”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你从前没告诉过我?”
“我完全不想告诉你,”他厉声道,“你是只狐狸,孩子。你还能成为什么?你可以改变外形,但你仍旧是只狐狸。”
“让我改变吧,”我嘶声道,“否则我就杀了你,然后我也去死。”
“我想你们必须自己学会方法。我们都会变成人类。”
“等等!”弟弟的耳朵耷拉下去,“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
“我们都会。”外公说。
“我可以走,”弟弟说,“我现在成年了,我可以去找自己的猎场,还有伴侣。”
“你可以去,”外公说,“但你没去。你的宿命和她一样错综复杂。我们也一样。不,我们都会变成人类。”
母亲打断道:“我们必须变成人类。因为人类那么孤独。我们需要彼此,才不会死于孤独。”
“我为什么要跟着她做这种事?”弟弟问外公。
“因为有朝一日,这个族群是属于我的。”我咆哮道。
“它现在还是我的,你这喝奶的小鬼。”
“为什么不是我的?”弟弟问,“她太鲁莽了!”
“而你不够鲁莽,”外公说,“她的好奇和勇气能让她活下来,你的谨慎却做不到。”
“如果我变勇敢呢?”
“那你就不会是真正的你了。”
“你一边这么说,一边却让我变成人?那还是我自己吗?”
“冷静。”外公咆哮道。
“我了解自己:我是狐狸。我有我姐姐——至少在这种疯狂开始之前有过——我有整座林子的东西可以吃,还有气味和冒险。为什么我要拿这些来交换人类身份?”
“人类身份能带来我们无法想象的东西,”外公说,“这是他们的魔法——他们总能看到事物深层的意义。你姐姐梦到义藤的时候也能做到。”
尽管夜晚酷热,我却痛苦地发起抖来。
26.加舍义藤的手札
事后,我和我妻子去了我的厢房,我在那里换下了(如今沾上了两次污垢的)旅行装束,然后我们去了湖景凉亭。群山之上的傍晚天空是某种萱草的颜色,金色和桃色交叠,再覆上污点般的深色云朵。
足有我小臂长的鲑鱼在水中一动不动,它们的形体就像长满苔藓的石头。蜻蜓悬停在湖水绿色的边缘上方。它们落下的时候,水面就会泛起涟漪。有条鱼儿轻快地向上游来。它的嘴巴吸入了湖水;蜻蜓消失不见。这一切发生得比一次呼吸更快。捕食者无处不在;我不怎么喜欢鳟鱼。
仆从将香炉放在凉亭里,用来驱赶蚊虫。细小的烟雾在周围徘徊不去,让我们双眼泛泪;蚊虫还是会叮咬我们,但数量无疑减少了。
“看!”四九条突然喊出声来。
“什么?”如果出声的人不是她,我会觉得那是一声尖叫。
“湖的另一边。看到了吗?”
我眯起眼睛,试图看透满是飞虫的昏暗空气。“我看到了几根杂草,那棵千年橡树的一部分,还有溪流上方的半月桥。我该看到什么?”
“一头……动物。”她嘴唇发白,眼看就要晕厥,“一只……狐狸。”
我们用身体铸就的脆弱和平动摇起来,“又是狐狸?它们从来不会这么靠近人——”我想起那只靠着我下巴的狐狸,于是停了口。
“可它们会!”她仰起头来,似乎在看逐渐褪色的天空,只是有道泪痕划过她的脸颊,流入她的黑发。她的话语倾泻而出,仿佛洪流:“真的很抱歉,但它们一直在看我们。您离开的时候换成了看我。我曾站在自己房间深处的阴影里,然后看到了它们。它们的耳朵和喉咙在月光下泛着白色,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有天早上,我在游廊上发现了沾泥的脚印,就在书写用品的旁边。如果不是渴望我们的灵魂,它们又为什么要看我们呢?”
“噢。”我茫然地说。
“还有你,老爷!我看过您存放笔迹的盒子,然后我——”
“你读了我的信?”
“——我找到了素描和诗歌。关于狐狸的。您究竟沾染了什么因缘,才会被它们缠上?”
“那你沾染的因缘呢?让你的举止变得这么奇怪的因缘?你的口气就好像这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是我造成的。”
她猝不及防地涨红了脸,“求您了。只要找到狐狸洞,然后把它挖穿,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同情你做的那个梦,但我不会杀它们的。”我说。我还没弄清为何被它们吸引,又怎么可能杀它们呢?我同情她,但我同时也既愤怒又受伤,因为她的痛苦,因为她不愿假装一切如常。
四九条站了起来。
“尽管对月嚎叫吧;
但叫喊不会让它离你更近。”
我独自坐在那里,直到黑暗降临,但我没看见哪怕一只狐狸。
27.狐的日记
我弟弟和我母亲躺在地洞外面,在坍塌的围栏靠近森林的那一侧。我将要成为人类,义藤也会爱上我;我可以躺在他们身边,暂时甩开那种不断纠缠我的挫败感。
天色已晚,但头顶这片天空却是樱花的色彩,在东边褪色为深蓝,桃金色的月亮正在那邊升起。我说的“这片天空”,仿佛它是某种具体的东西,但“天空”就只是一片空间而已。我是从几时开始留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的?我看到“天空”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我试图向家人解释我的困惑,但只有母亲听懂了,她放下那条啃得差不多的鹿腿——那是一头山狼吃剩下的。
“是的,”她说,“看着天空,就像看着一个洞。”
“谁都能看见洞。天空?那里没有能看的东西。”我弟弟恼火地说。他最近经常不耐烦。
她用长长的鼻口指了指。竹制围栏上有个缺口,大小刚好够让狐狸跳过去。“你们看到了什么?”
“那个洞。”
母亲打了个呵欠。“不。你们看到的是围栏。你们看到的是另一边的园林。但这是透过洞看东西:两件事不一样。”
“我们也在透过天空看东西吗?另一边是什么?”我问道,但母亲又啃起了那条腿。
弟弟哼了一声,跳了起来。“我只看到一头发疯的老狐狸,还有一头发疯的年轻狐狸。”
外公突然钻出森林。“是时候了,外孙女。”
28.四九条的枕边书
艰难时日的小小安慰。
我吃了浇上甘葛的削冰1。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天有多热。
有只蜻蜓落在我梳子的另一端。我无法用言语形容它的美丽,毕竟它就像属于女神的珠宝。我拿起梳子,想仔细看看它的模样。我心想:它就在那儿,但一眨眼的工夫,它就会飞走,消失不见。
重读我母亲的一封信。
有只蜜蜂在一面幛子上缓缓走动,留下一条沾着金色花粉的细小足印。
翁长给我梳了头发。
我不忍心剪下还沾着露珠的花朵,但有时候,我的侍女会为我带来。我喜爱花茎断口的清香,还有露珠的雅致气味。
渐满的月亮。我寻找那里的兔子。如果兔子都能住在那样难以置信的地方,生活也不可能全是坏事,对吧?
29.狐的日记
“成为人类是很费工夫的,”外公说,“那种魔法非常复杂。”
“那种灵巧的爪子也是魔法?”弟弟问。
“那是另一种魔法,”外公的耳朵耷拉下来,“让人痛苦的那种。你真觉得这样值得吗,外孙女?”
“值得。”我说。那时的我又懂什么?我所知的疼痛仅限于荆棘的刺伤和肌肉拉伤,我肩上的刀伤,以及我和弟弟交配被打断时的痛楚。荆棘的刺伤好得很快;肌肉会恢复;刀伤的疤痕已经剥落,只留下健康的粉色血肉和新长出的毛发。疼痛不是永久的。当我看着义藤独坐在那儿,喝着清酒、欣赏夜色的时候,这些代价似乎全都微不足道。
“好吧。找个人类的头骨,然后拿来给我。”
“什么?”我问。
“她要头骨干吗?”弟弟歪了歪头,用一边眼角斜视外公。
“你姐姐想成为人类:她需要人类的眼睛,人类的心灵。不然她要从哪儿弄来这些?”
“如果人类头骨和动物的差不多,那应该就没剩下眼睛了。”我弟弟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
“如果这种魔法有效,我们难道不都需要头骨吗?”我问。
“不,”外公说,“你是魔法的中心。你到底想不想变成人?”
“想,可我们为什么要用头骨?你就不能,呃,直接做点什么吗?用魔法的方式?”
“魔法不是凭空产生的。你想成为人类?那就去找颗头骨。”他蹲坐在地,闭上眼睛:他不打算说下去了。
于是我离开了,沿着人类的小路跑到了山脊上。
有颗近乎浑圆的月亮升上夜空,密布的云朵或是呈条状从它面前飘过,或是在它后方闪闪发光。我在树荫中穿行,而我脚趾下的路面不断明暗交替。月亮跟着我的脚步,从一朵云飘向另一朵,就像一只跟在猛兽身后的乌鸦。
我该上哪去找人类头骨?我没见过那种东西,虽然我经常从骨头上撕下血肉,能够想象它应有的模样。我不可能为了头骨去杀人类。就连独行的狼都做不到这种事,除非那个人类幼小或者体弱。我得设法找个现成的头骨。
春天那会儿,义藤还没来这栋宅邸的时候,有个农夫死在了睡梦中。我在杀死那只幼猫的晚上嗅到了他的死亡。我当时就蹲在厨房后面的灌木丛里,它的味道在我的喉咙里仍旧鲜明。
天色已晚。与平时不同,里面没有生火,也没有透过旁边墙壁的裂缝传来的闲聊声。风向起了变化,吹过屋子,从裂缝飘出,然后我嗅到了死亡:大小便失禁的酸臭,还有人类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并非我习惯的突然尖叫(就像那只幼猫那样),而是轻轻呼出的一口长气,却没有随后的吸气声。那个人类肯定就躺在墙壁另一边。
第二天早上,其他人抬着他去了山上,而我跟了过去。他们把他的身体放在一只盖着橘红色布料的箱子里,然后把箱子放在一片林间空地的木柴堆上。有个男人用火把碰了碰柴堆底部的几个位置。火光迅速亮起,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做了什么准备,才能这么轻松就点着。
那片烟雾浓得惊人。它带着油脂的气味,就像油灯,让我双眼灼痛。但我没有离开,尽管火焰和那些人的哭嚎都让我害怕。到了早上,他们用清酒浇灭剩下的火,从灰烬里挖出骨头,放到一只罐子里。那儿有过头骨,但早已粉碎,在高热下四分五裂。
如今我走向那个人被埋葬的地方,心怀期待。那里什么都没剩下,就连野草上的露水都没有了灰烬的味道。有条小路从空地通向群山的更高处。路上散发着仅仅一个人类的汗脚气味,于是我沿路向前。也许,我怀着希望心想,会有另一个人在夜晚死去,而这次我会偷走他的头骨。我当时还年轻,什么都不懂。
这条小路通向一栋小屋,它没有支柱撑起的地板,屋顶的茅草也少了好几块,就像因为患病而脱落的毛发。门上的过梁断成了两截,整栋小屋都因此扭曲变形。屋子里没有灯光或者火盆,但我听见有人在唱歌。
那是个男人:他散发出陈年的尿味和煤灰味,还有衰老和疾病的味道。我在坍塌的过梁后面只看到了黑暗,于是朝黑暗的门口凑近了些。
歌聲停下了。我一只爪子悬空,僵立当场。这时我才看到朝我亮起的那双眼睛,以及一道微光,也许是我看不见的手举起的刀子。
“说真的,狐狸,”他喘着气说,“你至少应该等这副老骨头冷一点儿再来。”
我看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着,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不是因为像宠物狗那样跑来的你不值得我动手。我想我可以杀了你,防止你偷走我家的米;但我年事已高,甚至没法强迫自己在乎。就连狐狸都是有因缘的;也许你的因缘就是来打扰我,嘿——或者带给我轮回转世的机会。你听过‘佛陀这个词吗,狐狸?”那道微光原来是只金属做的化缘用碗。“说吧,尽管说。”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爪子。从来没有人类跟我说过话。就算我们被困在仓房里那次,义藤也更多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我说话。“因缘是什么?”
又一阵笑声;又一阵咳嗽。“所以你能说话。我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能回话的动物。”
“那你又为什么要跟我说话?”
“说句话又没坏处。”
“告诉我因缘是什么。还有佛陀。”
“你说话倒是直截了当,是吧,小狐狸?你肯定渴望智慧。我当僧人已有五十年——换成狐狸的世代,我想比你的脚趾还要多——可我还是不知道。”他似乎并不危险。我坐了下来,抬起脑袋。“我猜你有资格听到更好的答案。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好吧。佛陀——很久以前,他是个人;现在他是个神。这种事时有发生——他给我的教诲就是聆听内心,直到那里空无一物,然后我就能去到那儿。去往极乐世界,那里同样空无一物。因缘就是我们前去那里的方法。”
这说不通。“这是什么诗歌吗?”我问他。
“它的本质是一种矛盾。我这辈子都在寻求宁静,找到的却是更多的疑问。我也希望你这辈子只有宁静。但你现在却在跟我说话。你的生活能有多宁静?”
我困惑地摇摇头,试图把他杂乱的对话赶出脑海。它就像一只苍蝇,在我的耳朵里嗡嗡直叫。
“噢,我很快就能找到宁静了,希望会吧,”他说,“也许会快过头,但智慧的下一阶段永远不嫌早。好了。老人想要宁静,可狐狸想要什么?我从前可问不出这种话。我猜我活不了多久了,嘿。”
“我想成为人类。”
“是吗?”他开始大笑,然后又咳嗽起来。最后他吐出一团黏液,落在我们之间的泥地上。“好吧,好吧。所以我猜你出来是寻找头骨的。你知道的,你不能拿走我的头骨,”他语气尖锐,“有必要的话,我会反抗的。”
“我不会——”
老人放松下来。“无论如何,我也不应该鼓励你。你应该经历轮回,而不是试图跳过课程,直接变成人类;但我不在乎。你也许有灵魂,也许没有;我不是菩萨,我没资格教导你。”
“我看他们烧过一个人,”我说,“死掉的人。之后剩下的只有碎屑。还有气味。”
“所以你很好奇,如果除了气味什么都不剩下,那灵魂又是什么?”
“是的,”我缓慢而困惑地说,“我想是吧。”
“灵魂会离开。哈。你应该担心的是,如果他们把尸体都烧了,你该上哪去找头骨。”
我甚至没想到这点。他的思维以我跟不上的方式跳跃,所以跟他说话就像在和我母亲对话。只不过他是人类,所以他肯定懂得很多;而我母亲是个笨蛋。
“好吧,”他说,“有时候死人被埋进土里。神山边的神社那里有座墓地。但别跟那些鬼魂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他们永远不会给我安息的机会。现在走吧。真没想到我会跟狐狸说话。走吧,嘘!”他把那只金属碗扔向我。这出乎我的意料;碗砸中了我的胸口,我向后滚了几圈,转身就跑。
我跑啊跑啊,然后(和那个老人以及那番让人不舒服的对话拉开安全距离以后)我朝他指点的方向走去,爬上一片山脊,来到下一座山谷里。早晨到来时,我尚未找到那兒,于是我睡过了整个白天。在此期间,强烈的薄荷气味不断钻进我的鼻孔,而我清楚自己不可能找到它的源头。
那天傍晚,我循着穿透树林的浓重熏香气味找到了寺庙。它完全不像月狐们跟我对过话的那座小神龛。这是一座真正的房屋,有染成黑色的横梁和木瓦铺就的屋顶。熏香的气味从寺庙内部传来。十来个人类以单一音调唱诵着言语,语速快到我无法分辨。寺庙旁边有几栋较为矮小的屋子:一栋厨房(闻起来像是食物),一间宿舍(汗味),一座牲口棚(牛味),一间客房(废弃的味道)。而盖过所有这些气味,又像轻盈的晨雾那样在阳光下散去的,是干净的骨头和腐烂血肉的气味。它领着我在另一条小路上又走了几步,来到一小片空地。这里到处都是挂着许愿签的木碑。
最近那座墓穴因为进了泥土,味道淡了不少,但我能闻到那具腐烂身躯的味道。我循着那种味道来到墓地边缘的一棵树下,树的影子里藏着个小土丘。我仔细观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开始挖土。
狐狸能够挖土,也经常挖土。但这比挖掘侧门房下的地洞辛苦得多,比我做过的任何事,比我听说狐狸做过的任何事都要辛苦。这里的泥土夯实又沉重,其中还有黏土。等我的脚趾彻底被泥土裹住,我就用牙齿把它们咬掉,然后继续挖掘。过了一阵子,我的爪子磨破,咬下的泥土也带上了血味。尸体的气味更强烈了。
人类为什么做这种事?这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他们还焚烧死者,但也好过这样。要做到这种事肯定很费功夫才对。
我的趾甲勾到了布料。我努力挣脱,却带回了一小块撕碎的棉布。
“嘿!”
我向后跳去,离开墓穴,迅速转身,然后看到了一个雾气构成的女子。就像那些月狐,她没有气味(虽然尸体肯定是有气味的);但月狐怪异又完美,而她只是个长着疣子、老朽不堪,而且没有牙齿的女人。
“你是什么?”
“我是鬼魂。”
“你能伤害我吗?”
“是的。”她说。她的头发在脑袋周围甩动,就像风暴里的湖边杂草。她亮出没有牙齿的牙龈。
“我不相信你。”我说。她要怎么伤害我?她是雾气和虚无构成的。她没有牙齿。我重新挖起了土。
“住手!我出身富贵人家。我在世的时候,是平定文1的正妻。”
“你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儿?”我的爪子碰到那具尸体腐朽的衣袍,让它们四分五裂。那张脸的皮肤脱落,露出了颧骨。眼珠不见了,只剩下沾着泥土的发黏眼窝。那张嘴开口发话。
“我还能去哪儿?这是我的身体。”
我顿了顿,“我以前见过尸体。全是老鼠什么的。腐烂得也很快,然后就只有骨头了。”
“他们说过我会轮回转世,我活着的时候是相信的,可现在——我要怎么相信他们?我没想过自己会死,可是看看现在这样子吧。”
“轮回转世?什么东西都会死。”我说。
“你怎么知道?你是只狐狸。他们说你们没有灵魂,可我也不相信这种话。我要怎么相信呢?我有灵魂,可我害怕黑暗和轮回,害怕忘记关于自己的一切。”
即使成了鬼魂,这女人说话的方式也像极了人类。我又挖出几块土。
“别来打扰我,我只有这些了。”失去了泥土的支撑,那颗头颅在腐烂的脖子上无力地垂下。
“走开。”我说。
“为什么?”那张塞满泥土的嘴巴说,“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才会想把我挖出来?”
“我需要你的头骨来变成人类。”
“哈。你永远变不成人类。狐狸和鬼魂——我们都不是人类,但至少那曾经是我的头骨。别碰它!”
“不。至少你当过人类。”
“你是活的,我是死的,可你却羡慕我?我宁愿当一只在树林里自由奔跑的狐狸,也不想变成死掉的佛陀。你究竟想要什么?”
“爱情。”我用嘴巴咬住脖子,尝到了粗糙的甜味。
有个会动的东西碰到了我的嘴唇,那鬼魂发出苦涩的笑声。“生活有的不只是爱情。幸好是这样。人类身份不能确保他爱上你。”
“但这样能给我机会。否则,狐狸和男人相爱?这是我仅有的希望了。”
“作为狐狸活着,比作为女人爱和受苦更好。我知道:我曾等待丈夫来到游廊上,等待他在夜晚的触碰。但现在我已经死去,也知晓了一些秘密,其中之一就是:女人的命运就是阴影和等待。我宁愿用这一切交换在夏日阳光下抛头露面的机会。你是个傻瓜,狐狸。”那鬼魂说着,朝我吐出泥土。
我用牙齿咬住她的脖子。我怒不可遏;我猛然一扯,她腐烂的脊骨随即折断。那颗脑袋旋转着飞过空气。那个女鬼朝它扑去,双手却穿透了它。她尖叫一声,片片碎裂,就像穿透树叶的阳光,然后消失不见。
30.加舍义藤的手札
以我目前的喜好来看,这座山谷太过炎热,又肥沃得过了头。水稻似乎每天早上都会长高一指宽。就连那些树——落叶松、桦树和金缕梅——看起来也热到让人不适,那些树叶躁动不安,又苍白过了头。现在能捕猎的东西似乎只有田里的青蛙,还有成千上万似乎以吃青蛙为生的鸟类:鸥、鹭、以及鸦。
最重要的是,我此时正焦躁地走在山坡上那片茂密的森林里。这里比山谷凉快一点儿,大部分地方都有树荫。这座森林过于茂密,弓箭的作用有限,但我不喜欢用长矛捕猎。以文明人的品位来说,这种杀戮太过直接,也太过面对面了。我宁愿在得体的距离杀死猎物,然后由仆人(当然有仆人;永远都有仆人)搬来猎物,在一天结束时小心地搬进厨房。
在我离开前,日户问我要捕猎什么,我只好承认自己没想好。我来到这里,因为山谷里的这个午后薄雾笼罩,闷热不已,这种日子适合睡觉、喝酒或者交合,做不了什么别的事,而我又太过焦躁,不想做这些。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觉得(在我灵魂的某个不文明的角落里)杀点什么能让我心情好转。
从观音庙返回的第一晚过后,我妻子就无暇与我见面。我回来后的第二天,她就开始为每月的祈祷闭门不出。然后她需要遵循斋戒的要求;接着她开始为本地僧院的祈祷做准备。最近她连借口都省了。她只是不幸地、满怀歉意地抽不出空来。
我本该恼火的,但我意识到这种疏远只是我们本就存在的状况的合理延伸。她不想見我的时间远比几周时间要长,但我们仍有交合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隐瞒了真相。
或许这样也好。我过得不愉快,但我的不愉快已经持续了很久。至少现在我发现,我不能也不该指望我的妻子或者儿子奇迹般地理解了我的生活,让我愉快起来。
我没见到那些狐狸,尽管我行走在这里,满心杀意。
31.狐的日记
回家花了一整天。那个鬼魂哭泣了一阵子。她的啜泣声透过颅骨钻进我的嘴里,在那儿回荡,却没发出任何响声。我发现头骨比扇子更难搬动;它太沉又太圆,没法用牙齿牢牢咬住,又经常滑脱,然后沿着地面滚出去。
我当时还在半路上,踉跄地走在一条小溪的岸边,这时它掉了下来,滚落下去,一半没入水中。我追着它滑下去。它停在原地,于是我站在从山顶流下、没过爪子的冰冷溪水里,喝了起来。溪水冰凉甘甜,洗去了头骨上的血肉留在我嘴里的腐臭味道。我的脖子和爪子隐隐作痛。我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下风处的灌木丛晃动起来。有许多食腐动物嗅到头骨的味道,跑来想看个究竟,但那些不是鸟类就是老鼠。扰动灌木丛的那东西和我体格相仿。我用腿护住头骨,咆哮起来。
有只狐狸走过来。
她是只比我略微年长的雌性,脸上的黑色花纹勾勒出她的嘴巴,又拉长了她的眼睛。我从没见过她。她属于另一个家族。
我身在陌生的领土,孤立无援,而且我需要那颗头骨。她有家庭;她属于这儿。我做了唯一能做的事:向那只陌生狐狸自贬身份。“我只是路过,正要回家,”我低声对她说,偏过的脸警惕地看着她,“抱歉来这儿。我马上离开。”
她小心翼翼地来到溪流边,站在仅仅一次冲刺的距离外。沉默不语。
我仍旧偏着头,抓住头骨根部的那节脊椎,将它从水中拖过,和她拉开距离。她没有作出跟随我的动作,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即便成了女人,我也始终没弄懂这件事。我们就像是不同的物种,而她不能说话,甚至像是没有思考能力,只是单纯的野兽。但这是不可能的。她是只狐狸,就像我。区别何在?
32.四九条的枕边书
第七个月。
在第七个月里,我又感到了安全。我的丈夫旅行归来。在园林低处的废弃正门附近,空气里充斥着蝉鸣。秋天的第一次新月尚未到来,月亮在无云的夜空又大又圆,屋外的世界也似乎明亮一片。园林恢复了秩序,少有生物踏过草地和宅地之间闪闪发亮的碎石和砂砾。即使不拉上窗帘,我们也不会遭遇任何危险。
我的侍女们睡着了,但我却经常热到难以入睡。翁长本该陪在我身边,但我渴望独处。我命令她去睡觉,她有几次真的打起了盹儿,而非假装在我旁边不省人事。
有那么一天晚上,月亮近乎圆满,空气闷热而寂静。我坐在那儿,读着一本从都城寄来的物语。后来飞蛾找到了油灯的火焰,匆忙前往自己的来生,它们抛弃的躯壳化作我摊开的卷轴上的细小灰烬。在那以后,我吹灭油灯,坐在黑暗里,看着银色的月光穿过我的紫藤庭院。阴影以难以察觉的幅度移动,又似乎在突然之间跃过一道护栏,或者一块石头。我曾经有过一面白色的扇子,它像月亮那样皎洁而浑圆——没有装饰,扇面也没有墨迹。它去了哪儿?我思索起来。
就像掠过的阴影那样,有人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的身边,身上散发着香料的气息。“夫人,”他说,声音熟悉得就像个印象深刻的梦。是那个狐男。
“你为什么又来了?”我转过脸去,头发垂落在我们之间,“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听你的诗了。”
“但这次是一首新诗。”他说这,语气带着几分愉快。但只有几分而已,其余那些带着悲伤,以及令人吃惊的羞怯。“你想知道你丈夫为什么观察狐狸吗?”
我的身体僵硬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毕竟是个陌生人,况且我只是梦到过他。跟他说这种事似乎不太恰当。
“毫无疑问。但我还是告诉你吧。他观察它们是因为孤单,因为有些东西你给不了他。”
我一言未发。
“他狂野,而你文明。恐怕太文明了些。我也很文明——就算是我,也比你丈夫文明。至于我的外孙女?谁知道呢?她还年轻。”
我无言以对;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所以,夫人。他渴望你像他那样狂野。”
“的确,我们相当——就像你说的,狂野。有那么几次——”我停了口,脸庞有失体统地发烫。我在向他诉说甚至没对我丈夫说过的事。那首关于褪下裙袴和轻柔触碰的诗歌浮现于脑海,惊人地清晰。
“希望如此,”他说,“足够狂野,至少在性爱方面是这样。但你的心?温柔又容易受惊——就像兔子的心。”
月光再次变幻,一缕光线在紫藤花盆的陶瓷表面闪闪发亮,映出一对涂成靛青色的歌鸟。我在阳光和雨幕里见过这花盆很多次,为何从未注意到这对鸟儿会一同起舞?“我不是兔子。”我缓缓地说。即使是在梦里,这场对话也格外离奇。
“噢,兔子其实是很凶狠的。但他不理解兔子的心,不是吗?而且他总是希望你的心灵能博大到改变他。而不是他改变你。到头来,他还是太自私了。”
“我不明白。我需要改变?”
“不。重视你心灵的人也是存在的。”
“你吗?”我悲伤地说。
他随后为我吟诵了一首短诗。在那首诗里,有一只五指修长的手触摸了我的脸。我没给他念出后面的诗句或者结尾的机会。
33.狐的日记
等待满月的过程很漫长。外公在这些夜晚经常离开,只字不提他去了哪儿。
“就是今晚。”外公说。我用牙齿咬起头骨,跟着他穿过荒废的正门,经过散发潮气的稻田,来到湿地之中。他无声地带着我穿过荆棘丛,来到一片浸透了冰冷光辉的空地。这里的地面是矮小的野草,茎秆之间的积水闪闪发亮。我先前在月狐神龛那里见过的鸟居伫立在一侧,旁边放着几小包食物。
我的牙齿打战。“这是稻荷神的神龛吗?”
“稻荷只是上千个神明之一,”他说,“上万个。谁知道这儿的人类信仰什么?”
“等我成为人类,我就会知道了。”我说。
“吃虫子的可怜小崽子,”他说,“你以为只要自己变成女人,一切就都能解决。你真的确定那就是你想要的吗?教训可以学到,但想忘掉就没戏了。”
“已经太迟了,”我低声说,“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很好。把它放在你头上。”他下令道。
“你是怎么知道做法的?”
“你以为只有你做过这件事?快点吧。”
我没有手,没有灵巧的手指能抬起并拿稳那颗头骨。我将鼻子伸到它下面,仿佛推开一根沉重的树枝。
外公的双眼藏在他自己的耳朵投下的影子里。他看起来吓人又冷淡,又不知为何带着不堪忍受的悲伤。
“向北斗鞠躬。”
我担心头骨会滑落,于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但它却像被树液黏在了那儿,化作我头上沉重而腐朽的重量,上颌仿佛跨过我额头的一道弧线。每颗牙齿都像是一粒沉重的念珠。
他告诉我:“你要这么说。”随后他用人类语言说出了话语。我说过话的对象不少:我从小就和我的家人说话,和森林里那个老人对话过,还有一只陌生的雌狐,那只鐵锈色的母狗,以及一个鬼魂。但我从没大声说过话,没让嘴唇和舌头以这种笨拙的方式蠕动过。我外公的嗓音刺耳又陌生:既是吠叫,也是啜泣。
我试图重复他的声音,但真正发出的只有呜咽。“我做不到。给我指条别的路吧,外公。”
“没有别的路。说话是成为女人的一部分。”
我再次尝试,但我的嗓子打了结,发不出声音。“我做不到。”
“那你就永远没法变成女人。”
我抬头看向月亮,头骨贴在那儿,像一顶帽子。我吠叫了一次,然后又是一次:愤怒、悲伤和沮丧。属于狐狸的声响。
月光嘶嘶作响,就像落在我们周围的薄雾。我的外公染成了银色,仿佛在闪闪发光。就像水中的倒影那样,稻荷的月狐之一覆盖在他身上,然后说:“选吧。”
然后话语到来。我的下巴因此而绷紧,但那些话语却断断续续地传出,古怪的声音从我本该无法说话的喉咙和嘴巴强行挤出。
我伫立在这片嘶嘶有声的银白空间里。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魔法,没有变化。我甩开头骨,对我外公尖叫道:“什么都没有!你撒谎了!”
他轻巧地跳到一边,仿佛真是我傻乎乎地看错的那只月狐。
“等等!”他在我身后大喊,但我已经跑向了园林,愤怒和失望让我发狂。
山谷在我前方绵延:稻田和湿地,低垂的树枝将怪异的银光扯成碎片。
我跑得前所未有地迅速,我的脊椎的弯曲和伸展过于剧烈:那是猫儿奔跑的方式。痛楚窜上我的脊椎,沿着骨头传开。我的肌肉收缩绷紧,痉挛拉长。低处的树枝拍打着我的双眼和脸部。我的脉搏狂跳,就像一阵阵锣声。我踩过温暖的积水,夏天的绿色黏液让它格外粘稠。触感就像鲜血,气味就像腐烂之物,又在踏过时迸发为苍白冰冷的火焰:那是沼气。狐火。
我嗅到了来自上百道擦伤的血味,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流血,那些血从九个孔窍流出——双眼和双耳,鼻孔和嘴巴,阴户和肛门——从每一条毛发的根部流出。我会无缘无故地死去,就因为我蠢到把一个死去女子的头骨放到头上,然后祈愿。
这是月狐那样的魔法。但整件事都很诡异,就像吃掉罂粟以后做的一场梦。现在这些又是真实的。我发出痛苦、恐惧和愤怒的尖叫,继续奔跑。没有停下的理由。无论奔跑还是驻足,魔法都肯定能杀死我。
流过两座湖泊之间的那条小溪就在前方。我奋力跃出。在倒影里,我看到了自己被夜空映衬出的轮廓——就像女人投在纸门上的身影。
我踉跄着落在地上。我变成了女人。我有双手;乳房;窄小的双脚;臀部。我用手指触碰自己的脸,摸到了鼻子、颧骨和眉毛。我的身上没有任何血迹。也许那种铜的味道只是个梦,是魔法的一部分。我后仰脑袋,大笑起来,那是我作为女人发出的最初的声音。
有人发出了沙沙声。我愣住了。我最终来到的是这儿,是离我主人的厢房最近的湖泊旁边。我抬头看去,只见义藤站在游廊上,几乎隐藏在阴影里——换成我的狐狸眼睛,我本该瞬间看透那种阴影才对。我眯起眼睛;他也眯眼看了回来。我现在是个女人了。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谨慎地(我还不熟悉自己的身体,它庞大而笨拙,全靠平衡感和肌腱维系)站了起来。明亮的月光照在我身上。我赤身裸体。我等着他看到我,等着他走到露水和月色之下,和我交配。
然后他大笑起来:“月色明媚,小狐狸,人和兽都为之躁动。”他看到了我,但看到的却不是女人。我啜泣起来,那是我发出的第二个声音。
我外公出现在我身边,用鼻口摩擦我的狐狸脸庞。“你以为一切有这么简单?以为你已经是人类了?”他的语气透出嘲弄,但我仍在哭泣。“你赤身裸体,你没有擅长的技艺。你没法和他谈天,没法搭配服装,或者写诗,或者做任何文明的事。他有个漂亮、温柔又聪明的妻子。而你,你仍然是只狐狸。不,你只是瞥见了月光里的一名女子,瞥见了你可能成为的那名女子。魔法才刚刚开始呢。”
于是我们开始了。
责任编辑:龙 飞
(下半部将刊载于《译文版》2022.10)
1日本镰仓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将军,1203年至1219年在任,同时也是著名的和歌歌人,有近百首作品流传后世。
2原文为Kitsune,日语里“狐”的罗马注音。
3这里的“国”指的是日本古代的地方行政区域,又称令制国。
4阿保亲王之五子,居“六歌仙”之首,也为“三十六歌仙”之一,所咏多为恋歌。
1即受过精的鸡蛋。
2日本律令制官职中的“国司”指的是地方令制国的最高长官,相当于现代的省长或市长。
1七天一周的历法最早由古巴比伦人使用,在唐朝时代传入中国,后又传入日本,即日本历法中的“日曜日”等,当时称为“七曜”。文中为行文通顺仍用“周”来代替。
1yamabuki,又稱棣棠花。
1日式建筑中的纸糊木框,可以充当屏风、拉门等。
1即日本古代的扶手(不包括椅子),一种细长矮小的案台,搭配坐垫使用,供手臂休息。
2将木质框架两面糊上唐纸制作的横拉门,障子的一种。
1Doku,又写作Doko-jin,是日本的近畿和“中国地方”信仰的阴阳道之神,同时又有根据四季转换神职的说法——春天是灶神,夏天是门神,秋天是井神,冬天是园林神。
1日本律令制官职以“位”代表官员品级,以“五位”举例,还可分为正五位上、下,从五位上、下,其中从五位下官职就是前文提到过的少纳言。
2北海道的古称。
1原指药草做成的团子,后演变为一种装饰用的纸模型。
2生造词,对应“人性”。
1端午节在古代的别称,于飞鸟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
1此处的“紫”对应murasaki,即“紫式部”的“紫”。
1又称小旋花,打碗花。
1此处应指日本传统纸牌游戏“歌牌”,又称歌留多,多指“百人一首”歌牌。
2原文为Rango和Tagi,无法找到出处。
1这种吃法出自清少纳言《枕草子》中“高雅优美之物”一章,削冰即后世的刨冰。
1872-923,平安时代诗人,平好风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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