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莱斯特·丽塔·巴克出生于美属维京群岛,如今居住在纽约市,是一名资格的加勒比人。她热爱穿着自己制作的服装在活动现场做朗诵表演,喜欢用英语及加勒比方言写故事。她的作品涵盖了奇幻、现实、纪实等各种方面。
在遥远的地球彼端、湿热慵懒的加勒比海滩上,“小强,小强你怎么了小强!小强你不能死啊!”这段80后耳熟能详的名台词,居然重现江湖了。渴望逃离世俗生活束缚的中年大妈,追求生命极致体验的浪漫小强,究竟上演一场怎样的舞台大戏——人和蟑螂,谁又比谁活得更惨呢?请欣赏本篇故事。
某天,我听着收音机里的音乐,脑中天马行空,“玻璃瓶舞者”五个大字突然横空出世。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不曾想却为此改写了一生。根据我的构想,拿苏打汽水瓶或啤酒瓶铺一地,然后小心翼翼地踩在上边,却不使它们滚动。钢管舞舞者大可以这么整活儿,给表演加些另类元素。
我还没完全躺平,但人生也没啥高光或至暗时刻。在被抢了车位,被插队,或者被大喊到名字,尤其每当老板逼着我给海港市场那些黑心奸商打电话,提醒他们把过了保质期的宰客商品从高档市区的货架换到贫民窟的小店时,玻璃瓶舞都是我的避难所。这既不自由,也不平等,更不博爱,还丫的违法。日复一日,老板们躺在游艇上云淡风轻,我则要在接了他们的电话后负重前行。我每个月都要重复同样的话语,但每次都要装作是初尝禁果——客气友善地“小心提醒”那些奸商。每当此时,我都会幻象自己在玻璃瓶上翩翩起舞,感觉那样就能改变世界。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今儿轮到了阿吉小姐,虽说她已经过完了一百零六岁的生日。那天她坐在公园长椅上休息,一如平常。她平时下午会去图书馆辅导放学后的小学生做作业。接着去朗姆酒酒吧豪饮两杯金酒,佐以半片柠檬和一瓣大蒜。她每周至少五天如此这般,讲笑话吹牛逼,仰天大笑摔门而去。但那天她坐在公园长椅上,再也没有起来。
瞧瞧人家,我对自己说,阿吉小姐活得何其潇洒,但行好事,但求有趣。她的皱纹都是笑出来的,而不是愁出来的。她是个实干家而不是个旁观者。所以,梅布尔,我说,梅布尔·德拉库特小姐——每当我一本正经的时候,我会斩钉截铁地叫自己的全名——你体重大约260斤,外形像个熟透后从树上拍到地下的牛油果,油腻且炸裂。你在她眼里可能还是个五十岁的孩子,但这都不能妨碍你去学玻璃瓶舞。
收集玻璃瓶根本不是事。我的丈夫富兰克林,比我大两岁,虽然我们还叫他靓仔,但他并不孩子气。我们的四个孩子——我知道你们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名字,但这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格洛利亚、肯雅塔、悦儿和菲亚利提。我们全家都喜欢碳酸饮料和啤酒,所以垃圾堆里有的是玻璃瓶。我把它们挑出来,藏在后院的灌木丛里,直到我觉得数量能满足我的需求,差不多三十几个吧。
某个星期六,家里只剩我一人。我试着开整。
好吧,天姥姥啊,这比我想象中还难。我把所有瓶子都摆回院子里,靠近灌木丛的位置,以防突发状况能赶紧把它们藏回去。这事吧,我不想向别人解释自己在做什么。我甚至都没编好理由说服自己,为啥要搞这个。我鬼鬼祟祟的,就好像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堆垃圾——汽水瓶和啤酒瓶,也算是违法乱纪了。我在院里脱下拖鞋,试探着把大脚趾踩上一只“布朗奶油”汽水瓶。我的第一反应是——好烫,比正午海滩上的热砂还烫。我被惊到了,赶紧缩回脚,就像被马刺蜇了般。我望着远处山下的海洋,脑补凉爽的触觉,以抚慰我的脚趾。
“妈妈,你在干什么?”
我的小女儿从训练营练完回家了。我应该在五点半去接她的。是谁让她搭车回家的?让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说我在干什么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我在数有多少个瓶子吗?”
“州长说过我们不该这么做的,记得吗。他说不准任何私人回收垃圾,记得吗。我们要把所有未分类的垃圾送回本土,记得吗。”
她高二的時候学了公民通识教育。她记得所有,所有。如果我事先知道她会这么“记得吗,记得吗?”我一定会制止她的——“记你妈就够了。”
“好吧,我正在分类。嗯,还回收。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那儿是不对的。就好像,好像……”我现在有点词穷,事情的发展有点超乎预料,“这么多垃圾。”
我知道讲道理我说不过她,但我可以念妈妈经。
“你这么早回家干什么?我本该在五点半去接你的。你坐谁的车?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不是那个罗兰德吧?你车管所的表舅告诉我,他可没驾照。你姐姐也在城里,你怎么不先去找她,那样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你爸知道你在哪吗?你练习怎么样?你和马尔维奥小姐又闹别扭了?”
“哎,妈妈哎!”她叹道,好像我对她来说是什么恶鬼瘟神一般。
我看着她向侧门逃去的背影,心里直打鼓。天姥姥呀,除了她的态度以外,她的屁股也开始膨胀了。
我把所有瓶子都收回到灌木丛下,然后回屋去做蔬菜沙拉。今天是星期六,我在星期六不开火。
七点半左右,靓仔从他的网球训练馆回到家。他看到我在客厅里,躺在沙发上听一档我很喜欢的广播节目:黑人音乐家走访世界各地的人们。
“梅布尔,怎么样,你不舒服?”他问道,好像这是我们二十七年来首次一起过周六,他还不知道我今儿不开火一样。
“我很好,帅哥。你练得怎么样?”我没挪窝,继续躺在沙发上。在其他日子里,我一直卷啊卷的,直到我筋疲力尽。靓仔,嗯,他倒是一直很岁月静好,理应如此,因为一直是我担着他。
他答道:“女孩们越来越出色了,我们今年有望拿冠军。”
他每年都这么说。他比我有自信,因为当女孩们开始变得懂事,知道如何配合演出的时候,她们也就差不多准备去上大学了。
“你不做饭吗?”他在我大腿旁的沙发坐下,靠得很近,把他的汗津津的手放在我额头上,好像在试我有没发烧。然后,他将手顺着我的脸和脖子划了下来,停在了我的右胸。
“朱利·安不再当她的舞会交际花了?”我轻轻地把他的手拿下来,放在我的腿上。他手指上的皮肤又糙又硬。他算个教书先生,但他的身材却一直像个健身壮汉。他弯起手指揉捏我的大腿。看那些年轻女孩跑来跑去,总让他回家后性致盎然。
“她表现得越来越好了,”他说,“你知道,虽说是她的父亲要求她去练网球,但我觉得她已经渐渐喜欢上这项运动了。”
他站起身,把包放进了客厅的壁橱中,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然后消失在卧室里。他去洗澡了。我怀念着收音机里的内容——他们试图拼出一名瑞典女歌手的名字。
……
“晚上好,全麦面包般丰盈的小姐,你褐色的躯体如同这黄昏,让日夜都失去色彩。你的味道芬芳,就仿佛最丰盛的餐点。我想和你繁衍后代,让育有几百后代的盖娅女神都自愧不如。我们可以开创全新的种族。请允许我与你结伴同行。”
“真的,奥斯瓦尔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到我身边来。”崔莉雅紧紧地收起她的翅膀,羞涩地收拢下肢。向奥斯瓦尔德挥舞着头上的长缨,仿佛在清除一切阻碍接触之物,“你在我眼中,是的,你俊朗,是的,你飘逸,你平时总在哪里,我以为你长困于贩夫走卒之间,但你身上却没有一点柴油烟尘的味道。”
“我亲爱的崔莉雅啊,我可以称你崔莉雅吧?不,我怎么敢长居那种不祥之地,野兽般的轮胎轰鸣会惊扰我甜美而安静的睡眠,甚至夺去我的生命。不,我的欲望引导我混迹在那夕阳方向,那边有一片藏污纳垢之所,其中有唾手可得的各色美食,历史悠久的,新潮流行的,纯天然的,素斋,各种融合菜。你是否有些食指大动,让我来为你引路吧。”
奥斯瓦尔德转过身来,希望那人跟随上来。
“你不要再说了,奥斯瓦尔德。我已经有孩子了。”
崔莉雅开始向自己的居所移动了,就在不远的芙蓉树下的灌木丛那边。她整晚都在享受着空啤酒瓶和汽水瓶温暖的香气。但太阳快升起来了,她没时间在这里大摇大摆地“婉拒”奥斯瓦尔德。
“此外,”她补充道,“如果我决定要生更多孩子,那我势必会不停地索取,而我的身体也会发生变化,会有痕迹,从我的腹部一直蔓延到我的腿部,最终出现在我的脚上,那会格外引人瞩目。”
“那我就听你的话,崔莉雅,无论你有什么样的变化,依然是原样的你,在我眼中永远如此。跟我走吧,到我家来,让我喂饱你,倾听和满足你的心愿。你的光芒吸引着我,你身上那些可爱的斑点。我凝视着它们……”
“那是盲目的!”
崔莉雅转身就走。
奥斯瓦尔德从左侧追随着。也许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翅膀,那强壮而修长的羽翼。他将它们一点点张开。
“至少让我送你一程吧。”
她改变了方向。
“别这样,太太,我只是想确保你的安全。就如同那边修硕的树上刚结出的香蕉,却成为饥饿的鸟儿的猎物。”
崔莉雅环视着,什么鸟儿,什么香蕉?她连一根鸟毛都没看到。
“我会保护我们的孩子。”奥斯瓦尔德张开了他的双翅,笑容满面的正视着崔莉雅。
……
我已经练了小半年了。我会半夜溜去后院练两个小时。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我和靓仔滚床单,他会睡得跟死猪一样。如果他超水平发挥,我可能也会直不起腰,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挡我起来练习。
最初,我适应了半夜打卡开练,但当我跌倒太多次后,事情开始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我在后门廊放了一条旧牛仔裤。结果我有一次在自己的左腿上发现了一只红棕色小鸟。也不知道我们谁更令对方震惊一点。她向我挥动着翅膀,似乎是在恐吓我,然后一溜烟就跑掉了。我能辨认出它是只雌鸟,因为它的腹部肥硕,怀有很多蛋。我惊声尖叫,上蹿下跳,就像一场独舞。人们评价过,我的尖叫就如同发春的猫,所以我肯定屋里的人根本不会被惊扰到,他们甚至不会翻个身。当然,我也想過要踩死它,但它跑得倒是很快,何况这是在室外,又不是在我的家中,这到底是谁的地盘尚无定论。我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好歹也是个家庭主义者。我现在将牛仔裤卷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塑料袋让我们都很高兴。
先把瓶子铺成一个简单的正方形后,我会将自己腿上的大部分重量移到离我最近的那个瓶子上。我掌握到的一个技巧就是将瓶子排成格子状,这样它们就不会都朝向同一个方向,也就不会那么快将我掀翻在地。我把脚踩到第一个瓶子上,脚趾,足弓,脚跟,来来回回,直到我的脚和瓶子熟悉彼此。然后我会踩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注意,我还没站上去。只是单脚踩在上边。然后我长吁一口气,换另一只脚,另一条腿。上吧!我内心咆哮着。但是,梅布尔,你是不是傻啊?为什么你的练习明明只需要六个瓶子,但你要摆三十几个?老娘高兴啊,我喜欢所有瓶子臣服在我面前的样子。它们在恭迎我的到来,而我只需再强大一些。玻璃瓶化成一片海洋,而我像是在学游泳。在我真的把全身的重量寄托上去之前,有的瓶子需要我弯起脚趾去抓;有的瓶子要求的我脚面弯得更圆滑一些。我的医生对此不太高兴,但我和我家靓仔却欣喜有加。我更进一步,尝试将脚并拢坐在地上,将膝盖抬起,旋转,同时尝试将身体摆成圆形、三角或是方形。脚跟、脚趾随着节奏而动。告诉你们,关于我的动作,我的肚皮那是大加赞赏。几周过去了,我瘦到可以坐在我从后院门廊搬来的折叠椅上。我的动作也变得愈加复杂。遗憾的是,我还是没能真的站在上边。
“妈妈,妈妈,你猜怎么着?”
是我的二女儿悦儿,她在我工作时对着电话大呼小叫。我不止一次告诉她,电话上装有麦克风,但她还是改不了像养老院里的老人一般,竭尽全力地喊叫。她就是那德行,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大声,最后激动地大喊大叫。她打了我的工作号码,因为她知道我的私人手机放在包里不会拿出来。我拿起贴着“收费者事务部”便条的黑色电话,走出后门,穿过正在豢养苍蝇的绿色垃圾桶,走进了停车场。
“好了,我在听,怎么了,悦儿?”
“我拿到了,我拿到了,我拿到了!”
悦儿想要的实在太多,我可反应不过来我该为什么替她庆祝。提名优秀学生?优秀毕业生?奖学金?悦儿今年6月会从维尔京群岛大学毕业。我们还在为她的新闻学硕士的学费发愁。
“工作,卡利普索篝火晚会的助理播音员,我要上直播了!广播和电视都会播,全世界都能看到!”
“太棒了,孩子,太好了。我为你骄傲。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刚刚?”
“是的,西里尔博士刚给我打电话。我给他寄过一盘试镜录像带。千军万马独木桥啊,但他选了我,我!”
“我知道你是最棒的,悦儿。这是你努力的结果,你见多识广又口齿伶俐,非常适合这份工作。他一定会喜欢跟你一起工作的。”
“但愿如此。我下周跟他有个会。然后每两周一次,直到狂欢节。”
“嗯。”她稍微平静了一点,我可以把手机靠近一点我的耳朵了。我注意保持单足站立,在空中旋转脚踝,时不时地换一下脚。热浪扑面而来,伴随着隔壁两家厨具店飘来食物垃圾的恶臭。混凝土铸成的小巷如同一个烤箱,烘烤着眼前的一切。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告诉我这个好消息。你要给你爸爸也说一声吧。”
“等他回家,我再跟他说。我要回去上课了。我星期天会回家。你到时准备烧个啥菜啊?”
“等着惊喜吧!”我告诉她,但真的不会是什么惊喜,肯定是她最爱吃的。
……
崔莉雅在绿色的苏打水瓶中打盹。当她感觉不对时,只发现自己在空中俯冲,然后一下回到了冰冷的地面。一道明亮的光直射她的眼睛,晃得她有些慌了神。跑,崔莉雅,快跑。然后赶紧躲起来。但她看不清,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光绝不是月光,月光不会这么接近这么耀眼。甚至让她感觉不到后廊的灯光,那才是他们熟悉的光线。此刻,崔莉雅多希望自己是在那深棕色的啤酒瓶里,在那里她被发现的概率要小得多。她蹑手蹑脚地移动到瓶口,向外张望,头顶的触角因恐惧而哆嗦个不停。能逃掉吗?穿越火线——这无数的玻璃瓶构筑起的阵地,在被杀前回到灌木丛中找到他。他还在教最小的孩子如何制作绿叶霉菌。她和他还相约下次圆月时一起去找死蟹大餐。
这个叫梅布尔的女人会在夜里出来玩瓶子,崔莉雅之前已经遇到过无数次了。但从来没有这么早过。此时,混乱风暴越刮越大,瓶子散落开来。女人手中的提灯发出的光,在寻找着造物主的足迹。崔莉雅只能等待。她责问着自己,为什么喜欢上那种爬进新瓶子时微微心跳的刺激感;为什么痴迷沉浸在这有淡薄气味和潮湿液体的瓶中……她想知道,自己的死亡,能否让最好的朋友和最坏的敌人形成统一战线,在几代人里竖起新的禁令:想想崔莉雅,不要被自己蠢死。
灯光停下了,崔莉雅靠近瓶口向外窥探。大脚天降。梅布尔的赤足向她踩来。崔莉雅尖叫起来。
……
我刚完成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靓仔突然悄悄地出现在我身后。我摔得很重,几乎打破了一个瓶子。
“梅布尔,亲爱的,大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的语调很温柔,感觉是在安抚一个疯婆子,他又想把我关回那密不透风的阁楼里。
“没什么。”我回应道,谎言的浓度持续走高。
“你经常半夜起床。我以为你是在看电视。不舒服?你身体还好吗?没病吧?是跟什么人打电话吗?”
“没人,我没跟什么人说话,你没看到我手机在那充电嘛。”
“那你在做什么?”他上前了一步,“为什么院子里丢了这么多瓶子?”
我开始收拾瓶子,一手可以抱七个,练了差不多一年了,我的掌控力倒是见涨。
“我在自学跳舞,在瓶子上。”我喃喃自语道。他听得到。
“什么鬼,蠢婆娘?”
我转向他,正准备再次说没什么的时候,我突然就爆发了。
“是很蠢,蠢怎么了,我高兴蠢。我没招谁没惹谁,我自己开心。要是你不喜欢,就别来烦我!”
他退缩了,他对我的发火有些猝不及防。
“梅布尔,亲爱的,”他用甜腻的语调说道,“没事的,先别管它了,睡觉吧,好好休息。”
我咬牙切齿地把瓶子藏回灌木丛中,和平常不同,我不自觉地用了“摔”而非“丢”的动作。我还想继续理论。他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看着我。谁能告诉我,为啥睡裤还有兜!我们现在必须要为梦想买单了吗?
“我就回去。”我告诉他。
当我脱掉牛仔裤,洗完脸脚回到卧室时,靓仔已经在床上鼾声如雷了。当他感觉到我躺在他身旁时,他搂住我,一只手搂在我胸前,一只手抚摸我的脑袋,我的头发是我睡前编好的。
“你疯了,婆娘,你知道吗?”
“疯得无害,”我说道,“习惯下吧。”
……
听听第二天早上靓仔对我说了什么:
“我会幫你的。我是个好教练。今晚给我展示下的你的训练成果吧。”
我从灶台前转过身去。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你的眼睛里有光,和我们刚遇到时一样。”
我转身回到灶台前,脸上却禁不住笑开了花。
“好吧,”我告诉他,“到时让你看看。”
……
你觉得靓仔会守口如瓶吗?不,他搞得人尽皆知,不单告诉了悦儿和菲亚利提,甚至打电话给了在美国上大学的格洛利亚和肯雅塔。
“你妈妈要参加游行。”他宣扬道。他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一兴奋就这样,“不,不是游行。是卡利普索篝火晚会的电视节目。她要上台表演,在玻璃瓶上跳舞。那是她的传承。你必须亲眼看到了才能相信。简直和魔法一样,或者说是神迹——你知道的,你妈妈那块头和分量。”
肯雅塔总是很现实,她会问我穿什么鞋,跳什么舞。格洛利亚则会问:“妈妈,你能保证那样安全吗?”
“你懂什么安全?”我反问道,“只要出生在这世上,就没有安全可言。”
悦儿则认为这很棒。她不会吐槽这吐槽那,但我知道,无论我的表现怎样,对她来说都是大出风头的事。最后,她几乎没法跟我交流,因为我实在太尴尬了。十六岁的中二少女啊。
……
那次苏打汽水瓶事件后,九死一生才从梅布尔的脚下逃脱的崔莉雅,正式和奥斯瓦尔德结成一对。他说得对,他住的垃圾桶附近,什么吃的都有。在整个飓风季节,他们整晚一起外出散步,他们不停孵化后代,她孵了六窝,他孵了五窝。当整个家族聚会时,能将一棵绿树变成棕色。
一天晚上,奥斯瓦尔德提议他们应该爬到那棵树上去,欣赏梅布尔和她的靓仔的生活秀。于是,他们开始每晚按时追剧。奥斯瓦尔德会根据实况,不断点评和吐槽,他比其他任何同族都了解人类。他甚至会趴在窗口去看电视和听广播。还有一次,他的吐槽将树上的大家都逗得哈哈大笑,动静太大以至于惊扰到梅布尔和她的靓仔,他们终止了晚上的练习。
……
自从靓仔跟人说我要去上卡里索普篝火晚会,所有人都给出了相应的答复。一种是很委婉的“你是不是再考虑下?”“你的年纪稍微有点吃不消吧?”其实他们真正想说的是“你太胖了!”但他们不敢;另一种会诚恳地给我一些建议和想法。然后,我就有了专属的服装和头饰。我还定下了舞曲,一首用平底锅演奏出来的进行曲。原曲名叫“随风飘”,是首有关舞蹈、扭腰、觉醒的歌,但我喜欢叮当作响,喜欢瓶子里苏打水溅出来,糊那些恶心我的人一脸。
要说起我做过最困难的事,让靓仔帮我编排舞步绝对是其中之一。当然,还有更难的,比如我要随波逐流忍受生活大起大落,还不能因太过刺激而把情绪发泄到周围的人身上。再难一点,就是让我屹立在这五颜六色的玻璃瓶上,时刻忍受着心中的渴望——赶紧倒下,被切成碎片。随着时间推移,我开始调整瓶子,以便尺寸、位置还有颜色更配合我的舞步。当我舞动时,便能听到它们发出的节奏,也只有我能听到它们,它们引导我的朝向、曲度和拉伸。让我舞动,直到一曲奏罢。
……
“看看你吧,两条腿,四条腿,六条腿,还有翅膀,辅以鳞片。我们天生拥有别人所没有的,我们命该帮助那些有欠缺的。”奥斯瓦尔德说道。
此刻,他站在一朵枯萎的花上。明媚的橙色成了靓丽的背景,所有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他的声音不大,远处的必须要仰仗中间的人复述才能听到。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现在要我们帮他们,还是以这种方式。”霉斑色叔叔说道。他总是脾气暴躁,大概和他一直单身有关,都怨他的外形。
“霉斑色叔叔,我们知道你有多善良,那源于土壤,原初大地守护者的血统——”
“听着,奥斯瓦尔德,你不要试着给我洗脑,讲你的父辈祖辈、我的列祖列宗,还有我们的祖宗十八代有一个什么狗屁梦想。我们想知道的,我们在乎的是,为什么我要离开舒适的富裕的车库,跟那些兩足无毛的灵长类动物走?我们在这个院子生活得很好,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天生地养,自得其乐。不欠任何人什么。为什么你要瞎折腾。为什么?”
当责问被传述给后边的耳朵时,他们大声附和,将责问大声地返回到了前边:
“是啊,为什么?”
“非常简单,”奥斯瓦尔德大喊道,“会很有趣啊!”
崔莉雅知道午时已到。
“他们需要我们。但他们不知道自己需要我们,也无法欣赏我们。”崔莉雅解释道,“那是因为没机会向他们展示我们有多美。”
“妈妈,欣赏是什么,可以吃吗?”崔莉雅最小的孩子问道,“尝起来像鸡肉吗?”
“不,它更像冰激凌,”崔莉雅回答道,“美味,但没有营养。”
“问题是,谁在乎那些?”霉斑色叔叔站起来,准备离开。
“想想鞋子!”奥斯瓦尔德咆哮道。
“鞋子吗?”崔莉雅看向奥斯瓦尔德,她的触角低垂着。
“永远都是鞋子,不是吗?这里谁没有做过有关鞋子的噩梦?”奥斯瓦尔德转过身去,面对着黑暗虚空,仿佛死亡正从那边向所有人逼来。
台下很快安静下来,那种恐惧令所有人感同身受。
“鸟的鞋子,猫的鞋子,毒蛙的鞋子,还有吗,老鼠的鞋子,轮胎的鞋子,总有一种鞋子会从天而降,将你从身体中挤出,让你肚破肠穿,那一刻迟早都会到来。那之前,为什么不做点有趣的事呢,我想说的是,有那么一刻,所有人一起忘掉鞋子。”
奥斯瓦尔德张开翅膀,把它们高高扬起,他在花上不停腾跃,他对它们大喊,不穿鞋,不穿鞋,不穿鞋。他踩空了,但随即优雅地伏在地上。它们俯身盯着他。除了霉斑色叔叔以外,大家都认同了奥斯瓦尔德所谓的娱乐。
……
大喜的日子到了。我们开车到了球场,也就是卡里索普篝火晚会的会场。现在才下午四点半,而演出晚上七点开始。我们把瓶子放在离舞台足够近的地方,确保十分钟左右就能把它们摆好。观众肯定会等得有些焦躁,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太过紧张,以致完全没法去观赏别人的表演。每当女儿的声音在喇叭中响起,我就会竖起耳朵辨别,我知道她做得很好。当我坐下时,靓仔会抚摸我的手或脚,试图让我冷静下来。我在脑海中反复演练着全部流程,每一个音符配每一个动作。
时间终于到了,靓仔和菲亚利提上台去摆放瓶子。西里尔博士在舞台上插科打诨拿小丑取乐,让观众笑个不停。他知道菲利亚提是悦儿的妹妹,虽然在整套小丑装扮下,谁也看不到她的脸。哎,不乔装也不是不行,但必须是去做特别重要的是,那种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显摆的大事。
现在,轮到我了。音乐响起。我们演练过无数次,把瓶子摆成整齐的六边形。我身着一件棕色的紧身衣,上边有五颜六色的薄玻璃纸条,随着我的舞动上下飞舞,一边反射着光线,一边发出碳酸饮料嘶嘶作响的声音。我头戴一顶精致的皇冠,白色的羽毛高高扬起,在空中竖起三英尺高的波涛。我绕着舞台舞动,让我的身体,酒瓶和灵魂一起感受这全新的场所。
我刚踩上第一个瓶子,它就碎了。这情况在以前,在最初练习时也曾发生过,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大概是木质舞台地板和后院土质地面不同造成的。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个笑话。当我低下头,真的为自己做点什么的时候,为了取悦自己,没有任何敷衍和伪装,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把身段放的比以前生活中任何时候都更低。
我的脚一阵剧痛,我能感到刺骨的疼痛从脚底一直传到了腹部。我的眼中充满了泪水。以前,我曾教导孩子们做该做的事,顽强奋斗,负重前行。但我忘了教她们追求快乐、幸福和傻傻的快乐,而我,现在搞得一团糟。
我慢慢踩上下一个瓶子,方寸大乱,勉强维持。我感到血从脚底缓缓流出。湿湿滑滑,我知道我陷入了麻烦。我甚至能听到台下的窃窃私语。我使劲喘息,透过灯光望向远方的星空,避开那些伴随我一辈子的、岛上熟悉的面孔。当我觉得克服摧心的疼痛勉强找回节奏的时候,伴奏音乐又出问题了。
我听到了靓仔的咒骂声,但他足够谨慎,带好了备份录音,他在第一时间替换播放。这个小插曲并不长,但我和大多数靠近舞台的观众还是发现了。观众安静下来,慢慢安静下来。来吧,血继续从脚底涌出,使我打滑和颤抖,我从未练过这种状态。胳膊乱甩,腰部乱晃,膝盖乱抖,我几乎没法保持平衡,但我始终没有倒下。
接着,我听到了观众的欢呼声。是在为我庆祝吗?我一生中一直在做那些我该做的事情,但从未试过这种没人做得到的。我在舞台上,真正笑了起来。
……
当我走下舞台,发现靓仔的脸已经因震惊而僵硬了。
我根本听不到悦儿的声音,但西里尔博士像个疯子般不停重复着:“我从前从未看过这个!”
……
崔莉雅和奧斯瓦尔德一族已经进入了汽车的各种缝隙。巨大空旷的广场上,填满了人潮与灯光,喧嚣的音乐和大量的美食沦为了微不足道的配角。崔莉雅和奥斯瓦尔德跟在梅布尔的后边。梅布尔的舞已经接近尾声,奥斯瓦尔德把大家都集合起来,在舞台的屋顶列好了队。
梅布尔开始最后一个动作,她跃到前方,双臂模仿蝴蝶羽翼般舞动,五彩斑斓的玻璃纸配合舞台上的灯光,闪烁出绚烂的色彩。奥斯瓦尔德与崔莉雅一起,带着所有同胞从屋顶跃下,跟在梅布尔的身后忘我地扑腾起来。持续几周的,黏糊糊的盐酸饮料和啤酒,清淡的味道也被酿成了浓郁的芬芳。它们将自己摆成了那棵熟悉的树的形状,漂浮在那里,仿佛被微风轻轻吹拂。此时此处,它们选定了结局,用自己选出的形状,完成自己的一生。在一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小蠊带领下,八百三十八只蟑螂,整齐划一地、忘我地舞动,就在咧嘴微笑的梅布尔身后。
把鞋忘了吧。
……
我已经不在消费者事务部工作了。
人们称我为“罗琪夫人”。
我跳舞,它们跟随,我把蟑螂带出民宅,带到山上。皆大欢喜,其乐融融。海港市场已经好几个月没卖出一份有毒杀虫农药了。
格洛利亚和肯雅塔在美国也感到很开心,因为我已经上过四次新闻。天呀,靓仔就更不用说了,我的收入翻了三倍,他也跟着出了名。至于悦儿,她只记得她应该记得的,记得把所有事都做好。菲亚利提,她则迫不及待地长大,好赶紧搬出去住。
我吗?我希望我能让阿吉小姐感到骄傲。
责任编辑:龙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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