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事情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开始:一间有尸体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和腐败的烟草味。警察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将宝贵的证据踩在脚下,而班布里奇一如既往地暴躁。
查尔斯·纽布利叹了口气。清晨的第一口鸦片让他脑袋发晕,隐隐作痛。或许,他陷入了某种枯燥乏味的情绪。到目前为止,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案发现场,却未能激发哪怕一丝热情。他不明白为什么班布里奇要求他出现场——从死者胸口的血洞可以判断,他显然是被枪杀的——除了书架上放着几本含糊晦涩、听起来相当枯燥的古埃及历史书外,几乎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
“如何?”班布里奇问。
“再给我点儿时间,查尔斯。我才刚到。”
班布里奇低声咕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纽布利在尸体旁蹲了下来。
死者面色惨白,下颌松弛,大张着嘴,双眼圆睁。一道细细的血液从他嘴角流下,显得突兀又恶心。更多的血从他胸膛的伤口涌出,染红了衬衫前襟,凝固在身旁的橡木地板上。他侧身躺着,似乎尝试着想翻身,直到心脏最终停止跳动。纽布利估计死者大约五十多岁,从坚韧的皮肤和眼周的深纹判断,他应该过着冒险刺激的生活。他游历广泛,但失血过多导致他的脸颊没有了往日的血色。“福克斯说,这是本周你发现的第三个同样死法的。”他说。
“他已经告诉你了?”班布里奇的小胡子直抽抽。显然,他本打算亲自告诉纽布利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纽布利检查了男子夹克翻领的内侧,没有钱包。“你刚才说他叫什么?”
“我还没说他是谁。”班布里奇说,“他叫马提亚斯·布莱特,是一位考古学家。据说在某些圈子里相当有名。他写过一些颇具争议的论文,对公认的古埃及法老血统提出过质疑。在相关领域引起了很大的骚动。”
“我记得这事。博物馆的老家伙派克罗夫特被搞得心烦意乱。”纽布利对这位死掉的人刮目相看,“真有意思。”
“嗯……”班布里奇嘟哝道,“更有意思的是,他如何死在了客厅地板上,胸口还有个四分之一英寸的洞?如果不尽快查个水落石出,那恐慌的就不止那几位老教授了。当然,前提是他们都不是凶手。”
纽布利皱起眉头。“这倒是完全有可能。不过根据我的经验,学术界的行业竞争很少会走向谋杀。”
“嗯,肯定有人讨厌他。”班布里奇说,“不过,要是我能找到第三方存在的证据的话,那才真是见鬼了。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纽布利瞥了眼窗户,是关上的。所以凶手没办法从户外开枪射击——除非某个警察刚才把窗户关上了。“与其他受害者有什么明显的关联吗?”
“帕森斯正在调查,尽管这显而易见——他们都是对考古,尤其是对古埃及感兴趣的学者。”
“都是以同样的方式被枪杀的?”班布里奇点点头。
纽布利再次研究起尸体。“没有穿透伤。”
班布里奇皱起眉,“是的,我注意到了。其实,我还专门找了一下。其他尸体上的穿透伤也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
“子弹射入的轨迹和射出伤口的角度似乎有些说不通。就好像高速射出前子弹在胸腔内反弹回旋了一圈。”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纽布利说,“你找到子弹了吗?”
“没有。”
纽布利站起身,伸了伸腰。“还有别的什么发现吗?”
班布里奇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个用白手帕包着的小物件。他递给纽布利,“这就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我们在每个谋杀现场都找到了一个,几乎一模一样。连底座周围的白色粉末都是一样的。”
纽布利兴致勃勃地拿起那玩意儿,在手掌上掂了掂重量。它大约有一支烟斗的头那么大,就大小来说它相对较轻。慢慢地,他展开了手帕。
那是一只圣甲虫,用石膏做成,做工粗糙,甲壳被涂成亮蓝色。奇怪的是,它被错误地装上了八条腿,而不是六条。他把圣甲虫翻了个面,在未涂色的石膏底座上,有一个凿出来的小而粗糙的洞,大约拇指指甲盖那么大。底座上覆盖着白色的石膏粉。
“就这?”他问。
“我们在他桌上发现的。”班布里奇点点头,“和其他两个案子一样。你有什么头绪吗?”
纽布利耸耸肩,“据我所知没有。看起来像露天集市上能买到的廉价纪念品。不过,即便是那些小贩也不会错把六条腿弄成八条。”他皱着眉,用小指尖在那东西的底座洞口边缘摸了摸,“我能拿走这个吗?我回去打探看看。”
“当然可以。”班布里奇笑了笑,“但首先……”
纽布利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开始低落。“不,查尔斯,今天不行。我可没耐心去面对她。”
“她开始不耐烦了。”班布里奇说。他俩都很清楚这话说得很委婉,纽布利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皇宫了,“你想让我怎么跟她说?”
“告诉她我忙着查这个案子,”他说,“或者我在追龙,你他妈想怎么说都行。”
“你可小心着点儿吧。”班布里奇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纽布利把圣甲虫用手帕整齐的包好,塞进上衣口袋。“我也没别的办法。”他说道。
II.
纽布利已经学会了适应令人厌恶的停尸房。刺鼻的石炭酸味,冲洗池里尽是血液和其他恶臭的液体,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这并不是他突然对尸体产生厌恶——他是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在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了。虽然,仔细想想,可能只是因为他送来尸检的尸体都普通得令人失望。
班布里奇有些沉重地倚着手杖,在大厅里等他。当看到纽布利躲着雨奔来时,他站直了身子。“你迟到了。”他说。
“确实晚了点。”纽布利说着,拂去外套上的雨滴。
班布里奇摇了摇头。“外科医生在下面等我们。”他挥舞着手杖指了指方向。
“他有设法取出子弹吗?”他们沿着铺了瓷砖的走廊走去,纽布利问道。
“哦,他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班布里奇在一扇敞开的门前停下,把纽布利引进去。
马提亚斯·布莱特的尸体赤裸裸地躺在一块大理石板上,肉体苍白而光滑。他双眼紧闭,胸口用黑色的粗线缝合了起来。
房间本身也和走廊一样,铺着白色和棕色相间的瓷砖,外科医生的装备随处可见,凌乱地散落在工作台、手推车和架子上。
一名略显憔悴的外科医生站在石板旁。他又高又瘦,有些秃顶,瘦骨嶙峋的手指非常细长;身上套着一件染上血迹的皮罩衫,沉重的兜帽沿下面,一双眼睛凝视着纽布利。
“布雷尔医生,”班布里奇说着,从纽布利的肩头看过去,“这位是莫里斯·纽布利爵士。我希望你能准确地向他阐述你刚才对我解释的内容。”
布雷尔匆匆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鼻子发出令人震惊的啸叫。然后他开了口,“与最初外表所呈现的状况相反,这个人没有中枪。”
“那是什么造成了他胸口的洞?”纽布利问。
“这个。”布雷尔说着从一旁的手推车上拿起一个肾形盘,递给纽布利。
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大约有纽布利拇指指甲那么大。它和一只小型昆虫没什么两样,黄铜甲壳四周延伸出几条看起来很脆弱的腿。它现在呈仰卧状。
“我发现这玩意儿时,它被他的一根肋骨卡住了。”布雷爾说。
“我可以碰吗?”
“请随意。”
纽布利把盘子翻倒过来,让这个小装置滚落到他手掌中。他把它举到灯光下。“是个圣甲虫,”他说,“有八条腿。”
“没错。”班布里奇说道。
“你再看看这凶狠异常的口器……”布雷尔说。
纽布利用指尖把圣甲虫翻过来。“看这设计,好像是可旋转的。”
“确实如此,”布雷尔说,“我认为就是这个装置用口器钻进受害者的胸腔,刺穿了他的心脏,导致了缓慢而痛苦的死亡。相当精巧。”
纽布利把圣甲虫放回盘子,瞥了班布里奇一眼。“我想,这就解释了你在其他受害者身上发现的穿透伤。如果是类似的自动装置杀死他们,那这些装置就会离开受害者,不被发现。它们可不在意弹道轨迹。”
班布里奇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案发现场没有第三方的痕迹。几起暗杀都是事先计划好的,我们连凶器从哪儿来都知道了。”
“石膏圣甲虫。”纽布利说,“底座上的小洞。自动装置一定被密封在里面,被激活或者启动后,就会自己挖洞出来。一个看似无害的物品突然变成了巧妙的暗杀工具。”
“所以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班布里奇说,“圣甲虫的意义是什么?你有什么发现吗?”
“恐怕没有。我在任何书籍或档案中都找不到关于八足圣甲虫的记载。今天下午我打算拜访一下奥尔德斯,也许他能提供线索。”
“很好,”班布里奇说,“我会继续调查,看能否找到受害者之间更明确的关联。他们成为目标,肯定是有原因的。”他摇摇头,“这桩案子相当古怪,纽布利。你觉着是你擅长的领域吗?”
“我的领域?”
“某种该死的邪教,或者类似的玩意儿。你懂吧。”
纽布利笑起来,“有这种可能。”
“那霍布斯小姐呢?她在哪儿?我想你会让她参与进来吧?”
“还不是时候,她要先处理一些别的事。”
班布里奇叹了口气,“她变得和你一样神秘兮兮的,纽布利。我告诉你,你把那姑娘带坏了。”
纽布利大笑起来,“我倒觉得你低估了霍布斯小姐。”
班布里奇摇摇头,朝门口的方向挥了挥手。“好了,你继续去查案。看看伦威尔先生能发现什么。我晚些时候去你家找你。”
“我很期待。”纽布利笑着说。
III.
纽布利能称得上朋友的人里,奥尔德斯·伦威尔或许是最奇怪的那一位。他外表狂野,一头乱糟糟的白发,手指上沾满了尼古丁,满脸拉碴的花白胡子。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左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取代左眼装置的一块突出的机械镜片。他声称,这玩意儿直接连着他的大脑,取代了原有器官。这东西令人不安,在眼窝里不停地晃动,仿佛与伦威尔和他剩下的右眼没什么关联。它是个黑色的玻璃状物体,只在其不寻常的、深不可测的深处有一抹橙色的针状光芒。纽布利认为,这个装置——又或者,至少是伦威尔安装时接受的大脑手术——多少导致这个人不太正常。
他凝视着纽布利,喝着一罐奇怪的粉色啤酒——肯定不是什么家常饮料。他们坐在书店后一间杂乱无章的密室里,周围摆满了他毕生研究的那些深奥又神秘的设备。“你刚才说,一只八足圣甲虫?”
“是的,没错。”纽布利从口袋里拿出石膏圣甲虫递给他。他看着伦威尔评估了一会儿,把它翻了个面放在手心里。机械眼嗡嗡运转着,他把手举到鼻子前,嗅了嗅。“一开始我在想是不是弄错了——有人想做个正经圣甲虫,但粗心大意了。但我看到了从里面钻出来的东西,意识到不是大意,而是故意的。”纽布利一到店里,就把在停尸房的发现概述了一遍。伦威尔立即在商店的橱窗上挂上了“关门”的牌子,落了锁,把他领进自己的老巢。
伦威尔把圣甲虫放到工作台上,走到其中一个书架前——书架似乎布满了房间的每一寸墙壁。他检索着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书,指尖在有些破损的皮革背脊上跳舞。他找到了想要的,从书架上拿下来,吹掉书页上的灰尘,回到工作台旁打开书,开始翻阅。
纽布利耐心等待着,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以前见过这个情景。伦威尔在向他宣布结论前,总会核实一些东西。
几分钟后,伦威尔从那本古老的大部头里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他的方向,仿佛已经忘记了纽布利的存在。“门阿霍特普。”他说着,把书递过去,敲了敲左边那页,纽布利伸手接过。
“门阿霍特普?”他瞥了眼书上的图。那是一个石柱雕刻,耸立在狂风大作的荒野上。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吹日晒,雕刻已经被侵蚀,但中间的图案仍然大体可见——?一只八足圣甲虫,周围环绕着几乎看不太清的纹章和符号。
“是古埃及早王朝时期1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女神。”伦威尔说,“她通常以八条腿的圣甲虫或蜘蛛头的女人形态示人,是命运的监督者,负责编织巨大的因果之网。门阿霍特普了解所有生物之间的联系,任何行动都会被她记录下来。她有能力使相爱的人长相厮守,也能让他们分道扬镳;她可以发动或结束战争;她还能确保法老的统治长盛不衰,或突然血洗终结整个王朝。在天上那张巨大的网的中心,她见证一切,见证过去和未来。”
“但这幅雕刻展现的是英国的景色。”
“啊,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伦威尔说,“你看,门阿霍特普在早王朝时期就被人遗忘了。没有发现过任何她的神像——只有一些在象形文字浮雕上顺便提及的零星记录。人们对她的崇拜逐渐消失,近两千年来基本都不曾提起。但后来罗马人在埃及定居,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仅仅几个月——人们又再次崇拜起她来,然后再一次销声匿迹。”伦威尔呷了一口他那奇怪的饮料,发出满足的叹息,“再后来,罗马人到了英国,尽管对她的崇拜复兴很短暂,他们还是将这种崇拜带到了我们的海岸。”
“所以对她的崇拜在这里兴盛,却在埃及消亡了?”
伦威尔点点头,“兴盛了一阵子吧。它被当地人接受,他们认为門阿霍特普是森林里的古老异教的蜘蛛圣灵。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被英国化了。崇拜一直持续到撒克逊时期,随着基督教的建立被彻底废除。到公元900年,除了达特姆尔高原的少数几座古老的纪念碑外,她几乎被彻底遗忘了。”
纽布利的手指敲着嘴唇,若有所思。“然而有人并不想让她沉睡。”他合上书,随手放在椅子旁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堆上,站起身,“谢谢你,奥尔德斯。事实证明,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是无价之宝。”
伦威尔笑着歪了歪脑袋。“很高兴为你服务。”他拿起石膏圣甲虫,“我可以留着吗?”
纽布利笑着咧了咧嘴。“只要别告诉查尔斯就行。”他说着拉开门。
IV.
“已经确定了受害者之间的明确关联。”班布里奇大摇大摆地走进纽布利的客厅。他手里拿着烟斗,用烟嘴指了指纽布利。雨水顺着他的大衣往下淌,滴落到地板上,“我们得抓紧破案。”
“查尔斯,你浑身湿透了。可别碰到那些书。”
班布里奇走到壁炉前站定,转过身。他透过一圈萦绕的烟雾望着纽布利。“听着,你到底去不去?我有一架警用马车在外面等着。”
“去哪里?”纽布利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他的头隐隐作痛,开始感到有些不安。一旁桌上的木盒里,卷烟正召唤着他。但一想到班布里奇反对卷烟的夸张态度,就足以让他停下手来。他转而拿起白兰地喝了一口。
“去大英博物馆。我们需要去找一个叫奥利恩德·克劳的人。”
纽布利把酒一饮而尽。“是关于门阿霍特普吗?”
“门阿莫——谁?”
“八足圣甲虫。它们代表的是古埃及一位叫门阿霍特普的女神。一个随着罗马人传入英国的古老邪教。”
“这倒是说得通。”班布里奇说,“似乎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去年前往埃及的考察队成员。他们在沙漠中发现了一些东西——?一座特别有价值的墓穴,有木乃伊和宝藏。但据说墓穴里还有座前厅,墙上刻满了古老的象形文字,讲述了一些过去不为人知的传说。他们拍了照片,回来后一直在一起研究这些文字。最近已经完成了全部翻译工作,打算不久后出版。”班布里奇从鼻孔里呼出一道烟,“克劳是考察队的队长,也是四人中唯一的幸存者。现在,他要么是我们的主要嫌疑人,要么就是下一名潜在的受害者。”
“我认识克劳很多年了。他是个好人。我无法相信他会伤害他的同僚。”纽布利说。
“那希望能赶在他们——不管他们是谁——之前找到他。”
“好吧。”纽布利从沙发上爬起来,伸了伸疲惫的四肢,“我去拿外套,一会儿车上见。”
V.
当警用马车驶过石板路,停在正门外时,大英博物馆被一片薄雾和雨水笼罩。天色已近黄昏,通常络绎不绝的游客显然被恶劣的天气阻挡了脚步——博物馆显得很冷清。
他们爬出马车,埋着头,冒雨冲进大厅。
“他的办公室在地下室,离我那间很近。”纽布利说着,领头穿过大理石大厅,来到藏匿在博物馆阴暗腹地的私人楼梯间。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来自己的办公室了,他很清楚,一旦过来便会有堆积如山的文件需要处理。薇若妮卡也是如此,她一直和她姐姐在马布里十字街工作,把办公室的事全权交给了库尔萨德小姐。他告诉自己,她能处理好她手上的事,自己最好别去干涉,除非实在是避不开。
博物馆的地下通道像座迷宫,连接着办公室、书房和储藏区。就像撒哈拉沙漠里任何一座被埋葬的坟墓一样充满了宝藏。他们沿着铺设瓷砖的走廊匆匆而行,身后留下一串脏兮兮的雨渍。
“这里。”纽布利说着指向一扇门。门上贴着印有克劳黑色名字的黄铜名牌。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里面点着一盏煤气灯。他敲了敲门,试着扭动门把手。
“奥利恩德?”
他走进办公室,班布里奇紧随其后。这间房是克劳主办公室的小前厅,他把它改造成了阅览室,里面摆放着书籍和卷轴,还有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另一扇门通往邻接的办公室,克劳就在里面,蜷缩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前。
“奥利恩德?”纽布利重复了一遍。
克劳抬起头,目光越过近视眼镜片,瞥了他一眼,笑起来。“莫里斯爵士!最近都没在这附近见过你,有事?”
纽布利走进去和克劳握了握手。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男人,留着满头黑发,但左太阳穴上方却有一缕不寻常的白色发丝。他的皮肤晒得黝黑,布满皱纹,手的握力很强。门牙缺了两颗——他很高兴地跟大家讲,这是在一次致命的探险中与贝都因人打架时弄掉的。谁也不知道故事的真假,但纽布利有一种感觉,真相远比克劳讲的故事更加精彩。克劳毕生所见过的那些东西,对大多数人来说只能靠想象。
“奥利恩德,这位是苏格兰场的查尔斯·班布里奇爵士。我们有急事需要和你谈谈。”
克劳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我想,是关于最近我两位同事死亡的事吧?”
“三位同事。”班布里奇纠正道。
克劳悲痛万分。“噢,不,别是马提亚斯吧?”
“恐怕是的。”纽布利说,“他是今早被发现的,死亡方式与其他两位一样。”
“怎么死的?”
“他被一个藏在石膏装饰里、八足圣甲虫造型的微型机器暗杀了。”
“一只八条腿的圣甲虫……”克劳皱起眉。他伸手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只小小的石膏圣甲虫,放在面前的桌上。这与那天早上从布莱特家拿走的那只一模一样。班布里奇瞥了一眼纽布利。
“你从哪儿弄来的,克劳教授?”班布里奇问。
“是今早邮寄来的。没有任何说明。我以为这是马提亚斯开的小玩笑。他跟我们一直在做的工作有关,你知道的……”
“关于门阿霍特普?”纽布利说。
“是的,没错。”克劳说,“最近一次考古是在去年,我们在一座坟墓里发现了一篇神话组诗,我们一直在翻译。它叫‘门阿霍特普神话,内容包含一系列的仪式和诅咒,但总体上是一个创世神话。故事能回溯到前王朝时期1,还提到了一座万神殿,不过其中的神大多被遗忘,或是后来转变成一些人们所熟悉的、更容易辨识的神了。”他挥了挥手,“据我们所知,这个故事已经有近四千年没被讲述过,十分迷人。这些文字据称是门阿霍特普本人所记录,她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神,几乎没什么崇拜者。所以在这么多年之后找到这样的文字记载,非常不容易。”
“译稿现在在哪里?”纽布利问。
“嗯,都在这里,塞在这个文件夹里。”克劳指着一个大牛皮纸袋,“这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我们只能根据照片,从手头一点一点做起。我正在进行最后的整理。”
“带上它。”纽布利说着站起身,“我们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什么?别开玩笑了。”克劳有些慌乱地说,“我还有工作要做,很重要的工作。”
“克劳教授,你有生命危险。”班布里奇说,“想想看:不管是谁杀了你的同事,都知道你在哪里工作。而他们给你寄来这个,”班布里奇指着石膏圣甲虫,“显然是想害你。”
“但你不是說了吗,这只是一个石膏装饰。”克劳伸手把它拿起来。就在这时,一缕白色烟雾从底座翻腾而起。克劳不解地把它翻过来,露出底座上的小洞,“这是什么?”
“快起来,立刻!”班布里奇大叫道,一把抓住克劳的袖子,粗暴地把他拽起来。纽布利伸手抓起那份文件,塞进了大衣里。“我们快走。”
克劳瑟缩了一下。一开始,纽布利以为是班布里奇用力扯他胳膊,他本能往后缩。但接着他便注意到这人正拍打着他手背上的什么。“查尔斯!那东西在他身上!”
班布里奇扭过身,放开了他。克劳盯着纽布利好一会儿,显然吓坏了。他举起右手。上面有一个血淋淋的小洞,纽布利可以看到皮肤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移动。“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他喃喃道,迷惑而又痛苦,抓挠着伤口,想用手指把圣甲虫掏出来。
“按住他,查尔斯。”纽布利在口袋里找出小刀,“对不起,奥利恩德,会很疼,但别无他法。我们得赶快。”
班布里奇抓住克劳,把他的手按在桌上。纽布利走过来,手里紧紧攥着刀。
“不,不,不……你不能——”当纽布利把刀尖戳进他手背时,克劳发出尖利的惨叫。纽布利可以看到那只钻洞的圣甲虫正强行挖开肌肉,向手腕移动。如果它进入了他的手臂,克劳就没命了——在它完成任务刺穿他的心脏之前,没法把它弄出来。
纽布利拧了拧刀柄,接着继续用力,将刀刃向上弹出,连带着一块血淋淋的肉——还有圣甲虫——嗖地飞过房间,撞到后墙上,滑落到地板。黑色的血从伤口涌出,洒满了桌面。克劳看起来似乎快要晕了。
“现在去医院,”纽布利说,“我来处理这个装置。”
班布里奇点点头,把克劳带出了房间。身后留下一串滴血的痕迹。
纽布利小心翼翼地绕过桌子,扫视着瓷砖地板。克劳那块烂肉——大约邮票大小——掉在踢脚线旁,周围有一小摊血。在它旁边,煤气灯温暖的光线下,那只小小的金属圣甲虫闪闪发光。它仰面朝天,腿在空中乱抓,试图翻过来。
纽布利瞥了一眼桌子,目光定格在一只沉重的玻璃镇纸上,上面尽是蓝色和黄色的漩涡。他抓起它,慢慢靠近圣甲虫。它仍旧腹部朝上,还在努力翻身。纽布利蹲下身——尽可能地往后退,保持安全距离——他把镇纸举过头,砸向圣甲虫。
瓷砖在这一击之下碎裂,纽布利的手臂受到力量反弹,痛得不由自主松开镇纸。他抱住前臂,失去平衡往后仰去。脱手的玻璃半球滚过地板。
他往下看去。在一块破碎的瓷砖上,是圣甲虫扭曲的底盘,微小的齿轮和断肢围绕着它,就像一摊溅出来的血。
VI.
“没想到这小玩意儿竟如此致命,”薇若妮卡·霍布斯说,“以后谁还敢拆邮件。”
她坐在纽布利客厅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班布里奇踱来踱去,纽布利靠在窗台边抽烟。在房子的别处,斯卡布莱特——纽布利的男仆——正努力烹饪一道晚餐的美食。
奥利恩德·克劳已经被安全地安置在班布里奇屋里,由帕森斯保护,他是班布里奇最信任的下属。克劳的手需要一阵子才能康复,但好歹人还活着。
“真是个相当聪明的奇想,”纽布利说,“很好运送,又不易察觉。而要造出那么小的自动装置……”
“说真的,纽布利,别反复唠叨你有多钦佩这些恶棍的作品了。”班布里奇说。
“我是钦佩他们的手法,并不认同他们的行为。”纽布利说道。
“我得承认,我被他们搞糊涂了。”班布里奇说,“我的人几乎翻遍了伦敦的每个角落,但目前为止毫无头绪,找不到任何与这个所谓的门阿霍特普有关的线索。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但还是无法确定其他与考察队有关的人的动机。他们没理由希望任何一位受害者死亡,而且他们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当然,我们会继续调查下去,但结果如此不尽如人意,确实相当令人沮丧。”
纽布利在窗台上掐灭烟头,走到餐柜前,从那里取回一份晚报。“如果你能原谅我,查尔斯,”他说着展开那份报纸,一页一页翻阅起来,“我擅自进行了一些操作。我决定采用更加直接的方法,或许会有效。”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翻开报纸右边那页,把它叠起来展平,敲了敲分类广告中的一条小广告。
薇若妮卡和班布里奇凑过来站在他身后,从他肩膀看过去。广告写着:
寻找门阿霍特普神话的人
你想要的在我手里很安全
塔桥,晚上7点
莫里斯·纽布利爵士
“天底下那么多蠢事,你却选了最有勇无谋的一种……”班布里奇说道,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让自己成了下一个目标。如果他们用那些玩意儿来对付你怎么办?”
“你说得对,”纽布利说,“但这能把他们逼出来,为什么不冒个险?如果他们想要的真的是译稿,不登报怎么让他们确定稿子在这儿?碰碰运气吧。”
“他们肯定知道这是个陷阱。”薇若妮卡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纽布利说,“但至少我们会知道对手是谁,以及这些译稿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正如查尔斯所说,我们似乎没有其他线索了。”
“我不喜欢这样,”班布里奇说,“一点儿都不喜欢。”他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边,“做都做了,就试试吧。当然,前提是他们看到了。”
“他们会看到的。”纽布利说。
“那么,明晚见。”薇若妮卡说,“我们当然会和你一起去。”
纽布利看了她一眼,笑起来。“我也希望你们跟着。”他把报纸扔回餐柜,“我们要做好准备,得假设他们会带武器来,做好埋伏。”
“噢,我们会准备好的。”班布里奇说,“我马上通知福克斯。不管这群杀人魔是谁,我们都等着呐。”
“就像蛛网中间等待猎物的蜘蛛。”纽布利笑着说道。
VII.
纽布利竖起大衣领子,挡住淅淅沥沥的雨水。河面上浓雾沉沉,笼罩着对面的塔楼,环绕着道路,在他们的脚踝处流转,使一切变得柔和起来。在这浓雾中,现实世界似乎不那么真实了,让纽布利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仿佛漂浮在连接两个世界的大桥上。
紐布利从扶手栏杆望出去。桥下,他看到一艘船的桅杆粗暴地划破迷雾,河面被彻底挡住了。
“他们来了。”薇若妮卡说。
纽布利转过身,看见一道人影从桥对面走过来。他们穿着厚重的黑色外套,勾勒出的轮廓看起来像一道道移动的剪影。当他们走得更近时,他察觉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戴着顶帽子,用发卡整洁地别在头的一侧,顶在一头整齐浓密的黑发上。她很漂亮,有着咖啡色的皮肤和明亮的棕色眼睛。能看出来她儿时做过兔唇矫正手术,给她的嘴唇留下了一道迷人又顽皮的微笑弧度。她拿着一把像棍子似的伞,尽管天气恶劣,依旧没有撑开。“莫里斯·纽布利爵士?”她说着走过来。
纽布利从栏杆旁撑起身,“你是?”
女人伸出手,纽布利握住了。她的手指摸起来很冷。“玛蒂尔达·巴瑟斯特。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了你的广告。”
“是我登的。”他注意到身边的班布里奇怒气上来了。
“我想你有我们感兴趣的东西。”
“我们?”纽布利说。
女人笑了笑,带着一种极度自信。“如果你能简单地把它交出来,我和我的同伴将感激不尽。”
“听着,”班布里奇说,“我想你误会了。三个人因此丧命,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和你的同伴是幕后黑手。你得和我们一起回苏格兰场,配合调查。”
巴瑟斯特大笑起来。“查尔斯爵士,我听说你是个有趣的人。”她朝纽布利伸出手,“把译稿给我,现在。”
纽布利把手伸进外套里,但掏出的只是那个破旧的银烟盒。他打开盒子,拿了根烟,把盒子塞回口袋,缩起身子挡住风,用打火机点燃了烟。“首先,我想知道你打算拿它们做什么,为什么值得用三个人的性命来换。还是说只是不想它们面世?你是想阻止它们出版吗?”
巴瑟斯特叹了口气,“这是门阿霍特普的遗愿,必须这么做。”她说。
“哦,真是令人失望。”纽布利说着从嘴角吐出一口烟,“原来你也不过是个愚蠢的信徒,被一个鲜为人知邪教团体洗脑。有那么一刻,我以为你要聪明些。”
“鲜为人知的邪教?”女人奚落地说,“你不知道我们在这座城市织了多大一张网。你也不知道为了让门阿霍特普崛起,我们在暗处工作了多久,付出了多大的努力。那些译稿只是个开始。”她瞥了班布里奇一眼,“你可以把我抓起来,关起来,杀了我。但不出一个小时,就会有另一个人取代我的位置。你最好把属于我们的东西交出来,这样,我或许会允许你们活着。”
“你或许会允许我们?”班布里奇难以置信地说,“拜托,纽布利,我们速战速决吧。我急着避雨。”
巴瑟斯特后退了一步。起初纽布利以为她要转身逃跑,但她却在头顶做了个手势,打了个响指。几乎就在同时,两道身影在她身后的迷雾中出现,用蹒跚而僵硬的腿向前走来。几秒之后,又有四个人出现在他们身后,以同样别扭的步态穿过大桥。
“亡灵归来。”薇若妮卡说道。
“不是,”纽布利说,“你们听。”这些新来的东西似乎是机械的,随着它们的移动,他似乎听到了伺服装置的嗡嗡声响。
“这些是被拯救的人,”巴瑟斯特说,“他们的灵魂在死后重生。这就是门阿霍特普的力量。”
此时,有两个人的身影已经完全进入他们的视线,眼前恐怖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它们是摇摇晃晃的尸体,肉体经过防腐处理,变得干枯而光滑,在腐烂的骨头上延展开来,没有眼睛,眼窝里干燥而空洞,就像瞪着双眼却什么都看不见。它们身上裹着的绷带拖拽到地上,还戴着八足圣甲虫的项链。它们是木乃伊:要么是从遥远沙漠里的安息之地中掠夺而来,要么是拙劣地模仿了古人的葬礼仪式,在英国的海岸以某种方式创造出来的。它们的骨架用黄铜丝连接,关节被固定在伺服装置上笨拙地前行着,仿佛这可怕的东西有了生命,与小型圣甲虫的驱动技术一样。
班布里奇举起手杖。“站一边去,霍布斯小姐。”他扭開手杖的手柄,杖身开始打开,全部卸下后露出内部的强化玻璃膛。主轴开始旋转,产生了一股电流,在玻璃膛内噼啪作响,让手杖的顶端迸射出火花。“福克斯。”他咆哮道,纽布利听到身后穿来奔跑的脚步声,六名警察冲过来,左轮手枪上了膛,已准备就绪。
“你可以避免这一切发生,莫里斯爵士,只要你交出译稿。”巴瑟斯特说,“否则接下来的事都算你头上。”
“开火!”班布里奇吼道。警察的左轮手枪发出阵阵轰鸣,四个步履蹒跚的木乃伊似乎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笨重地向前行进。“再来一轮!”班布里奇命令道,枪声接连不断的响起,如狗吠一般。木乃伊再次踉跄了几下,继续走着。
巴瑟斯特大笑出声。纽布利多么希望自己带了武器,而不是完全依靠警察。他四下寻找着可以用来对付这些自动装置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有。他得随机应变。
要命的是这群玩意儿就快走到跟前了。班布里奇上前一步,挥舞着手杖。“叫他们撤退,巴瑟斯特小姐。”他声音平缓地说。
巴瑟斯特一言不发。而木乃伊又向班布里奇前进了一步,举起手,好像要挥舞下来。
“那你就来试试。”他用手杖端戳刺那玩意儿,刺穿它干涸的血肉和内脏,用玻璃膛放出电流。闪电噼里啪啦地穿透木乃伊全身,在它所剩无几的牙齿间放出一道电弧,导致伺服装置也迸出火星,早已死去的肉体随着突然的‘呼一声熊熊燃烧起来。
木乃伊又磕磕绊绊地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瘫倒在地上烧做一团,铜线串联起来的关节剧烈抖动着。雨滴落在过热的躯体上发出嘶嘶声。丑陋的黑烟从它的残骸中升起,纽布利厌恶地皱起鼻子。
其余警察蜂拥而上,将火力集中在一台机器上,这似乎有些奏效,纽布利眼睁睁看着它倒下。警察们迅速装上子弹,开始攻击第三个。
班布里奇踩在冒烟的尸体上,把手杖末端抽出来,再次扭了扭手柄,使旋转的部分重新接合,电力再次在膛内积聚。
纽布利看了看巴瑟斯特,权衡着自己的选择。还有三台机器没被警察击倒,当班布里奇去对付其中一个时,手无寸铁的纽布利可干不掉其他任何一个。他很清楚,如果他试图对那个女人下手,它们肯定会阻止。至于薇若妮卡,她开始顺着栏杆扶手的边缘移动,显然是想在巴瑟斯特试图逃跑时拦下她。他决定暂时待在原地。毕竟他有这份稿件,如果出了岔子,这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巴瑟斯特说,“看来要说服你们,我得多下些功夫才行。”她用伞的金属尖头在地上快速地敲了三下,冲纽布利调皮地笑了笑。
纽布利脚下的某个地方,什么东西发出尖锐的刮擦声。他往下看了看,以为周围的地面会突然爆裂开来,但一切都维持着原样,相当安静。
他听到薇若妮卡的抽气声,转身便看到她从栏杆上摔下来。一只巨大的黑色圣甲虫正从桥的另一边往上爬,八条机械腿在地面上拼命地舞动,抓挠着石块。它大约有一驾警用马车那么大,有一个由光亮的板子组成的胖乎乎的球状外壳,两节嗡动的口器从嘴部凸出出来。两名戴着护目镜、穿着黑袍的人骑在它背上,像骑马一样用皮革挽具固定着。它是如此巨大,是一台毁灭引擎,按照门阿霍特普的八足圣甲虫设计建造的。
“薇若妮卡,快跑!”
这台机器爬上桥的地点附近,班布里奇正从另一堆木乃伊的残骸中拔出手杖。他抬头望去,正好看见圣甲虫翻过栏杆,落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前进时口器咔嗒作响。班布里奇扭转身体,举起手杖,但电量已消耗殆尽,没有时间再进行补充。他往后撤退,看了看其他警察寻求支援。“福克斯!”
子弹打在圣甲虫头部的装甲上弹射开,前鞍上的人突然倒下去,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喉咙,细密的血雾喷向空中。他歪在一旁,喉咙发出咕噜声。他身后的人抓住控制器,机器突然前冲,口器朝着班布里奇张开。
班布里奇像抡大棒一般挥舞着手杖,击打着它的机械喙。但杆子打在黄铜上反弹回来,他踉跄着后退,勉强避开他刚干掉的那具木乃伊烧焦的残渣。
纽布利惊恐地注视着这台机器,它以令人惊讶的速度翻过栏杆,敏捷地向前,用口器牢牢抓住了班布里奇,在他努力挣扎想要挣脱的时候,钳着他猛地左右甩动。
纽布利已无计可施。他从外套里掏出稿件,跑到栏杆边上,把手伸到雾气中,悬在尽是漩涡的河流上方。稿件在微风中颤动着,几乎要从他的指尖被扯走。
“住手!”
开火声和子弹弹跳的声音戛然而止。圣甲虫也不再晃动脑袋。只有木乃伊们还在稳步前行,伺服装置发出嗡嗡声响。圣甲虫的驾驶员低头看了看玛蒂尔达·巴瑟斯特,她正在站在一旁,好奇地望着纽布利。
“要知道,如果你丢掉那个文件夹,我们就没理由放过你的朋友了。”她说道。
纽布利用眼角瞥了一眼薇若妮卡,她似乎正准备对巴瑟斯特出手。他冲她摇摇头,她有些沮丧,但还是没有退让。“你也很清楚,如果你杀了他,我就会毁掉稿件,它可没有副本。”
“看来我们陷入了僵局。”巴瑟斯特笑着说。
“放了他,稿件归你。”纽布利说,“不耍花招,简单直接的交换,怎么样?我们把稿件给你,然后我们一起离开。”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的假的?”
“我说话算话。”
巴瑟斯特笑起来。“要得到门阿霍特普神话,就要相信你的话?”她冲圣甲虫驾驶员点了点头,他拉动一根操纵杆,松开口器,班布里奇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瘫倒在潮湿的路面上。“稿子。”她伸出手说。
“先让你的同伙后退。”
巴瑟斯特叹了口气,挥挥手,打发了剩下的两具木乃伊。它们笨拙地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进桥另一端的迷雾里。纽布利一直等到它们彻底消失。
“还有那个。”他说着冲圣甲虫点了点头。
“走吧。”巴瑟斯特说。驾驶员在他死去的同事瘫软的身体上操作着控制装置,把机器转过去,咔嗒咔嗒地走进雨夜。巴瑟斯特举起伞,把伞尖抵在班布里奇的后脖颈上。
纽布利缓缓放下手臂,从扶手栏杆旁退開。他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弯腰把文件放在地上。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文件袋上,模糊了袋子上的卡片。再迟一点,里面的书页就无法阅读了。
“退后。”巴瑟斯特说。
纽布利后退了三步。“现在放开他,我们从桥上撤退。”
“莫里斯爵士,”福克斯从他身后的某处说道,“我们不能就这么让她逃了。”
“我们能,而且就该这么办,巡官。我们不会为这么一件事而牺牲掉查尔斯。”
“非常明智的选择。”巴瑟斯特说。她把伞从班布里奇的脖子上移开,接着冲薇若妮卡打了声招呼。薇若妮卡走上前,弯腰凑到班布里奇身旁,慢慢地将他扶起,捡起他的手杖,一起蹒跚地走向纽布利。
“好了,福克斯。告诉你的人马上撤退。”纽布利走上前帮薇若妮卡分担了一些班布里奇的重量。他昏昏沉沉、血流不止,但还活着。
“你们听到他的话了。”福克斯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不情愿。六名警察列队撤退,但一直死死盯着巴瑟斯特,直到浓雾彻底笼罩、什么也看不见。
纽布利望着巴瑟斯特匆匆走过来,蹲下身捡起文件夹,迅速塞进大衣保护层。接着,她撑开雨伞,若无其事地将它靠在左肩上,转身离开。
“下次见。”纽布利说。
她没有回头。
VIII.
“你不该让她跑掉的。这简直没天理。”
“很高兴看到你康复如初,查尔斯爵士。”薇若妮卡说着,又递给他一杯白兰地。他瘫坐在纽布利家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神情凝重。医生来了又走,明确警告他得要多休息几天。他身上有几处瘀伤——不过他的尊严伤得更重——但除此之外,他很健康。
“她面临三项谋杀指控,你却让她逃了。”班布里奇继续道,目光带着怒气,跟随着在房里踱步的纽布利,“你他妈的还笑得挺得意!”
“我没有。”纽布利说。
“那你让她带着那该死的战利品逍遥法外又怎么解释?”他瞥见薇若妮卡正怒视着他,态度稍微软和了些,“听着,我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真的很感激。但福克斯明明可以在桥上采取一些行动,一颗精准的子弹就能限制她的行动,把她拘留起来。至少这样,正义就能伸张了。”
“你听到她那些关于邪教的发言了,查尔斯。我们严重低估了他们。看看他们所拥有的资源,那台机器……更别说那群行尸走肉了。我信她说的都是真的,如果她倒下,立马会有人顶替她的位置。把她抓回来没有任何用处。他们仍然会逍遥法外,真正该为此负责的人可以继续自由下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现在不就是如此吗?”
纽布利摇摇头,“不一样。因为我们知道了名字和面孔。对于我们要对付的东西有了清晰认知。现在,我们可以去找真正的战利品了。我们可以深挖他们,把他们拖到光天化日之下,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然后,我们会让他们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
班布里奇点了点头。“行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笑了笑,“你之前说什么来着?‘我不认同你的行为,但我钦佩你的手法。”
“好像是说过。”纽布利说着大笑起来。
“那稿件呢?”薇若妮卡说,“肯定不是一份简单的创世神话。他们如此迫切想得到它,还打算杀死所有参与翻译的人。你提到过里面有仪式和咒语,你觉得他们会学着使用吗?”
“就算用了,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纽布利说。
“因为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班布里奇嘲讽道。
“不是。”纽布利说,语气比他预想的更强硬。他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一本皮质对开本。他翻开书,抽出一捆叠放整齐,但字迹潦草的纸页。“为了保险起见,我选了几页留下。”
班布里奇狂笑出声。“我真想看看那个女人觉察到之后的表情。”
“我对此可没这么乐观,查尔斯。我们今天相当于树敌了,她可不是那种会息事宁人的,这等于宣战。”
“那就开战吧。”班布里奇说。
薇若妮卡走过房间,站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到时候我们一起面对。这次会做好万全准备。”
“你听听,”班布里奇说,“现在过来把烟斗递给我好吗,伙计?这次你总该承认我是对的了吧。”
纽布利挑了挑眉,“什么你是对的?”
“就是说这是你擅长的领域——邪教。你现在不能抵赖了,对吧?”
纽布利叹了口气,看向薇若妮卡。“你知道吗,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我想凡事总有第一次。”她说着笑起来。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指古埃及早王朝时期,约始于公元前3150?年。
①又称史前埃及,是埃及文明的第一时期,约公元前6000?年开始,公元前3000?年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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