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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无虞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6725
[美]马修·普里达姆 翻译 / 木犀

  马修·普里达姆出生于新泽西州,在挪威卑尔根追赶食人妖度过了他的童年。此后,他主要居住在新墨西哥州的阿尔布开克。在做了13年的书商之后,他屈服于学术界的闪亮诱惑,获得了哲学、文学和创意写作的学位。

  一天之始,埃里克诸事不顺:区域经理前来视察,恰逢他上班快要迟到;月亮似乎要散架了,而他怎么都打不好领带。至少在他这边,事情的轻重缓急还算清楚:重要的是小事。世界可能会陷入混乱,街区里的孩子可能会变异成怪物,但这并不意味着标准就可以放低。如果他和同事们能从噩梦般的行程中幸存下来,活着到达办公室,那么埃里克就要勇攀成功人生之巅……

  那天早上,当埃里克·埃尔德里奇跟领带玩儿命的时候,月球表面出了些怪事。他害怕极了——手头这块布料拒绝在他颤抖的手指下臣服,它要么一不留神就突然散开,要么团成一个硬邦邦、丑巴巴的死结。他以前难道没有系过该死的领带吗?的确,这次他是想打巴尔萨斯结,离上班时间只剩一个小时的时候尝试这种新玩意,确实略有风险。塞博尔德告诉他,区域经理本周要来视察办公室,这种浮夸的结才配得上他们三人齐上阵的架势。他还暗示说,这个小小改变将为埃里克赢得更高地位,不必再靠着一尘不染的文书工作去赚那可怜巴巴的几枚硬币。但是,看了五个巴尔萨斯结教程视频之后,比起团成一团的烂摊子,埃里克的领带还是没能好到哪里去。他倒是把上面的部分弄好了,但到底该怎么捏出下面的那道沟?

  埃里克说服自己,光是盯着镜子练,手艺怎么也好不起来,于是他转身看向窗外。外面,一辆公交车掠过,后面带起一片垃圾和黑色花瓣。街对面的斯金特夫人正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摔进垃圾桶,一对双胞胎兄弟从旁边跑过去,他们穿着相配的细条纹制服往学校去,一脸怪异的急切。墙上的血仍然在往窗台上滴落,但至少没有上周那么严重。

  埃里克差点弄成了——完美的巴尔萨斯结几乎已经成形,结果他再一次注意到了月亮。在明亮的清晨蓝天下,月亮显得很苍白,看起来有点尴尬,有点畏缩,仿佛它在白天偷偷溜出门被逮了个正着。一个满怀屈辱行于天际的天体。就在他再次搞砸领结的时候,一连串微小的裂缝在月球表面蔓延开来。如果从二十四万英里外都清晰可见,那这些裂缝实际上肯定深长宛如大峡谷,不过从这里看,就像有人在上面铺了蜘蛛网。

  埃里克摇了摇头,恼火地拉散领带,然后转头再次看向镜子。这一次,他发现了问题所在:领带正在自己蠕动,不愿意被强迫变成新的形状。他只需要等到它安定下来,进入温顺状态,然后他就可以狠狠拽上几下,给它一个惊喜。

  差不多搞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巴尔萨斯结的东西后,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倒了一杯咖啡,打开电视。并不是在找刚刚看到的东西的新闻。不,他只是无法放松下来,无所事事地享受一杯咖啡。这让爱丽丝抓狂,但他必须读点或看点什么才能顺下这杯黑泥水。在没有东西可供分心的情况下,他的味蕾就会造反,有时在挣扎一番之后,他会把那玩意儿再吐出来。

  爱丽丝才三十八岁,听力却奇差无比,总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嘈杂声猛然揚起,厨房里的早晨甭管还残余多少宁静,这下全给打破了。埃里克调低音量按钮,看着电视里两只脑袋对着当周要投票的拨款法案争论不休。他一边啜着咖啡,一边飞快换台,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厨房的时钟。时间还很充裕,情况还不错。电视里的两只专家被一种用来缓解某种未提及病症的药物广告取代(悲情音乐,孩子们在田园中奔跑,甲状腺肿大的小下颚);然后是一个音乐视频,严重的静电干扰;情景喜剧里的一个场景;《早安美国》的一个镜头中,一个男人正把自己撕成碎片。他面无表情地关掉屏幕。反正现在也没时间看。

  最后一口咖啡下肚,就像硫酸注入胃里,埃里克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什么他从来记不得要把咖啡底渣倒进水槽?最后一口总是最糟糕的。这又能给他带来几分钟的生产力呢?

  他走到外面,锁上前门,身后一个声音说:“嘿,伙计,我想你今天会准时到办公室的!”

  他的朋友兼同事桑德拉·吉田站在他的车道入口,眉毛高挑,笑容可掬,穿着无可挑剔。当埃里克看到她手中光滑的公文包时,他惊慌失措了一下,以为自己的公文包落在了屋面,但还好,它就在身边。“嘿,”他说,走上前去,“今天打算步行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一点颤抖用力拥抱了他,让他喘不过气来。恢复平静后,他们沿着人行道出发了。“我们可能也会遇到詹金斯。听说他,嗯,”她犹豫了一下,含糊地比画着,“汽车出了故障。”

  “当然,”他说,“人越多越好。”不过,他内心深处明显咯噔了一下。詹金斯是位正人君子,从来不干混蛋事,但这家伙百无一用,总是满头大汗、结结巴巴,自我意识和失礼言行过剩。埃里克认为,如果自己再混蛋一点儿,詹金斯的陪伴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快乐而不是怜悯:只要詹金斯在场,没人觉得最大的笨蛋是自己。可是,每当这人搞出不可避免的失误时,埃里克都会生出一种混杂着同情的羞愧,毫无快乐可言。不过,这种意识是在表明自己没那么混蛋,还是单纯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失望?他因这想法眉头紧皱,一边绕过邻居家邮箱里漏出的一摊变质牛奶。

  “所以呢?”他转过身来,桑德拉正从她那副时髦的太阳镜后面对他挤出一个微笑。

  埃里克眨了眨眼,“所以,什么?”

  “你昨天晚上看了《时代设计》吗?”

  他笑了起来,“天哪,你还沉迷于那个节目吗?”

  她俏皮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确实不假,”她说,“赌我失去兴趣你就输了,我的朋友。”

  “是的,我看了。你觉得我会错过季中结局吗”

  “然后?”

  他们在当地小学旁的一处人行横道上停了下来,埃里克的目光越过他朋友的肩膀,看向某处:在一座铁丝网的后面,孩子们正在学校的操场上玩游戏。几十个小朋友围成一圈互相追赶,试图抓住对方,脚踢得泥土和草块翻飞。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可能是吸引他想要细看的原因——没有咯咯的笑声或尖叫声。当然,没必要担心。不关他的事。

  “埃里克。”

  他回头看向桑德拉。“我在听。好吧,算你不走运。我看中的那个女孩这次赢定了。”埃里克在她紧张兮兮、难以置信的抱怨声中继续说道,“别和我争。她技术很好,评委都喜欢她,她甚至还能抢到最后分数。”

  桑德拉翻了个白眼,“随你怎么说。那小妞知道如何贴墙纸,你以为这就能让她夺冠了?话说回来,她究竟是从哪里搞到那种花纹墙纸的啊?上世纪70年代吗?”

  操场上的孩子们绕着彼此疯狂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当埃里克和桑德拉在车流间隙见缝插针,穿过街道时,所谓游戏已经变得很激烈了。他们的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但从他瞥见的情况来看,孩子们已经开始互相捉弄。每个人都至少有一只手臂插入前面孩子的背部,他们的身体胡乱融合在一起。一个可怜的女孩的腿似乎已经融进了她所跟随的男孩的腿里,他们蹒跚的步态使整个人圈失去平衡,摇晃起来。

  他不需要看到这些,完全不需要。

  “你的那位呢,那位画袖珍画、收集新奇时钟的先生?”他避开她对准他的拳头,“这就是你的赢家?走着瞧吧:他会在评四强之前被淘汰。”

  就在他们快到购物区、学校已甩在身后的当口,埃里克听到操场周围的铁丝网呻吟着发出抗议般的吱嘎声,然后突然破开。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砸在人行道上。埃里克在一家咖啡店的橱窗前停下,假装用玻璃检查自己的领带。在倒影中,他可以看到仍在呼呼转圈的一群孩子滚过街道。一张张拉变形的脸,甩动的小四肢,色彩鲜艳的连衣裙、背带裤、短裤和超级英雄T恤,全揉成了一个球。它撞上一个停车标志,把它撞倒了,又向他的方向弹射而来。

  桑德拉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忽略正在接近的集合体。“走吧,大帅哥,”她说,笑容现在有点犹豫了,“你的领带看起来不错。”

  他们继续平静地走着。身后的撞击声触发了汽车警报器,埃里克不得不提高声音以便盖过警报声:“你注意到了!”

  “当然了。那是,呃……”

  “巴尔萨斯结!”警报声突然消失,埃里克恰好在它留下的寂静中喊了出来。他脸红了。“花了二十分钟才系好这小王八蛋。”集合体滚动的声音再度出现,一路伴随着刮擦声、挤压声和叮当声,球体似乎把它毁掉的汽车的一部分纳入了自身中。

  桑德拉拽着他的胳膊,指着几个街区外的一个身影。“那是詹金斯。”她说,加快了脚步。两人都没有看向身后。“我们走吧!?今天不能迟到。”

  四周,清晨购物的人群以同样的速度散去。一个女人突然被一个家具橱窗迷住了,拖着自己尖叫的孩子走进一家商店,街道另一边的两个男人则快速大步走进一家面包店。当他们沿着人行道奔跑时,桑德拉绑成马尾辫的头在埃里克面前晃动。他想象着自己升入市场管理部门的前景,想象着告诉爱丽丝他得到这个职位时她脸上会露出的笑容,想象着这样将来就不用总是奔波了;他想象着除了身后被粉碎的金属、一个跑得不够快的行人的尖叫声之外的任何事情。

  詹金斯一如既往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他们追上他的时候,他正彎下腰去系鞋带。“嗨,”他说,从人行道上向他们挤挤眼,“很高兴见到你。我是指你们俩。特别是今天。并不是说有时候见到你们我不高兴——”

  桑德拉把他拽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很高兴见到你,亚当,”她做了个看手表的动作,“但我们最好走了,伙计。今天是大日子!”

  “哦,啊,当然。”詹金斯说。他们又开始移动。

  在后面的某个地方,一声脆响,接着是玻璃爆裂的声音。仿佛只是在缓解紧绷的脖子,埃里克把头转向一边,然后转向另一边。在他们身后一个街区以外,那个孩子组成的球状集合现在已经缀满了车门、轮胎、人行道的碎片,还有一坨看起来像博美犬的东西。球楔入了一家百货商店的窗框。那些疯狂而机械挥舞着的小肢体可能很快就能把球体解放出来,但那会儿他们三个人肯定已经在上班了。他胸中一阵悸动,那应该只是兴奋。

  “你们昨晚看《时代设计》了吗?”詹金斯似乎总是在与感冒作斗争,他用一只手背搓了搓鼻子。一如既往,他因恐惧散发出刺鼻的人体气息。“我觉得我看上的人做得不是很好,但他还有时间在快速回合中追上分数。”

  桑德拉和埃里克相互交换了眼色。毫不意外,这个可怜的家伙将他的希望寄托在最差的参赛者身上。当然,他们也不好多说,因为但凡有一点批评,他已经摇摇欲坠的自信心就会崩溃。在那种虚弱状态下,他很快就会完蛋。埃里克感到很尴尬,把目光从对方热切的脸上移开。他们差不多已经离开了购物区,他可以看到前面的办公园区,高耸的建筑被成片的翠绿草地所包围。他们沿着走的那面墙从昨天开始就被装饰起来了。有人制作了一幅壁画,上面画着被割断但仍在颤抖着滴下液体的生殖器。这不是适合早晨欣赏的愉快景象,他低头看向人行道,突然对覆盖在上面的裂缝和污渍大感兴趣。

  “你说得对,亚当,”确信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平稳时,他说,“不能排除爆出黑马的可能性。如果你赢了,根据赔率,桑德拉得给你她一半的工资。”

  桑德拉发出一阵咯咯笑声和倒抽冷气的混合体。她也看到了那幅壁画。

  他们离办公区只剩几个街区了。这时,一朵深红色、闪闪发光的云从西边吹来。它在空气中移动,就像水中的变形虫一样,如一大团固体般突然改变了方向,长长的红色卷须在它周围的空气中探索。在他的注视下,云层擦过离他们最近的建筑,在混凝土上留下一抹黑色的液体痕迹,烟雾立刻涌了起来。在他身边,桑德拉一边喘气、咳嗽,一边开始一系列预测。“广告收入将决定《时代设计》的赢家,”她双眼紧张不安地盯着他,“每个有点脑子的市场分析师都说不可能连续两次让女人赢得比赛。我的人肯定能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嗯哼。”埃里克喃喃自语。他忍不住一直偷偷地看向那片云。它振动了一下,收缩了一下,然后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它身上掉到下面的公园里。想想晋升,埃里克琢磨着,把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塞回喉咙里,想想巴尔萨斯结。“你去年就听信了那帮分析师的话,”他说,“看看结果如何。”

  如果能一直走人行道,他们就可以避开挂在公园树上的尸体,避免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绝望话语,但这意味着得在户外多走五分钟,埃里克满脑子都是那些从云中掉下来的东西。跌跌撞撞走在前面的詹金斯转向了树林,但桑德拉抓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把他重新引导到人行道上。“今天不能走捷径,”她告诉他,“区域经理今天来了,咱们不能被漂亮的风景分心。”

  詹金斯显然很不高兴,但还是走回人行道。他向一边瞥了一眼,对着埃里克视线之外的什么东西做个鬼脸,然后问:“埃里克,你……你对面……面试感到紧张吗?”

  在埃里克回话之前,四道,不,五道身影绕过了大楼的侧面。不管它们以前是什么——不幸的建筑工人,高管,或退休人员——眼前这些生物现在都裹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光亮皮革制服,唯一可见的其他颜色是红布布片和铬合金色配件。打头的那个向他冲来,它的身体扭来扭去,先是用一条腿和一条胳膊触上混凝土,然后是两条胳膊,再然后是两条腿。它甚至用头部走了一步,腿和胳膊在空中四处挥舞。埃里克不禁打了个寒战:颧骨顶着滚烫的人行道,得是什么感觉哪。不过,当这个身影恢复正常姿势时,他发现自己的同情心完全没必要。那东西的脸已经掉下来了,或者说已经被摘掉了,就像它的那些同伴一样。

  一个没忍住,埃里克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他说:“操操操——是的,亚当!有点紧张!?巴林、洛夫特和迈尔斯都来了!?如果他们对我今年的工作不满意怎么办?”领头的那个生物从詹金斯身边翻了个筋斗,与他擦身而过,只差一英寸,然后直接扑倒在埃里克的面前。他随意地绕过它,做出突然需要搂住桑德拉肩膀的样子。“这边这位吉田女士,”他继续说道,其他穿制服的怪物在詹金斯身边晃来晃去,“说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埃里克花了十秒钟时间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叹息,然后他意识到那些翻飞的、抽搐的身体并没有消失在远处。相反,他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几乎靠在他的背上,一个不连贯的影子在面前的人行道上与他本人的影子连在一起。它是在说悄悄话吗?

  桑德拉在他的手臂下发抖,但她的声音却充满了阳光般的乐观。“我告诉你,埃里克,你完全没问题。特别是现在还有那个可爱的巴尔萨斯——”

  就在他耳边粗哑的低语即将要变成真实可闻的词句时,詹金斯回头看了看他。詹金斯刚才一直在笑,毫无疑问是打算发表一句紧张的赞美,但他的笑容耷拉下来。詹金斯没过脑子便开了腔——埃里克总能分辨出来。这只是一种本能之举,不过他认为称之为“勇气”也不是不妥——“埃里克,它就在你身——”

  话音刚落,那些生物就从埃里克和桑德拉身边蹒跚翻过,落在詹金斯身上。他尖叫一声,只有一声,但这声音却刻在了埃里克的耳膜上,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抹去这个声音留下的印记。那些包着黑皮的生物仍然在低声细语,它们抓住了詹金斯的胳膊、腿和头。在它们开始嘈杂地拆解他的身体,把他扳成某种新的形状之前,他的脸已经开始从头骨上滑落。

  埃里克犹豫了很久,然后拉着桑德拉沿着长长的人行道继续往前走,越过那些抖个不停的生物,越过詹金斯——他原先脸所在之处已经是一片空白——他们办公室的入口现在就在眼前,前面的滑动门已经准备好为他们敞开。

  桑德拉的泪水随时可能夺眶而出,她的上嘴唇在颤抖。“可怜的詹——”

  “桑德拉。”他哽咽道。他想说话,却无能为力。

  在微微点头后,她注视着前方。虽然这花了一会儿工夫,但当她开口时,声音再次变得清晰明朗,玻璃般脆弱的微笑之下翻涌着那些他明了的情绪,却几乎看不出来。“真希望有人带了甜甜圈。”她说。

  埃里克走近秘书的办公桌,一手拿着用餐巾纸包的丹麦卷,一手提着他的公文包。爱丽丝会为他感到骄傲的。他们今晚要庆祝一下,或许翻云覆雨一番——自墙壁开始流血那晚后的第一次。他会拿下这次面谈,这样他们好几天都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在桌子后面,特里莎正在打一份备忘录。埃里克无视她脸上流下的泪水,把糕点拍在她面前。

  “埃里克·埃尔德里奇,”她说,急忙擦了擦脸,“这是给我的吗?”

  “最后一个。”

  他们互相笑了一下,时间有點长,然后,她把糕点拉向自己的方向。她赌气似的咬了一口,嚼了嚼,毫不费力地吞下了那坨糖渍面团。“你觉得这种小恩小惠会给你赢来特殊待遇吗?”

  他笑了起来。“绝不会,特里莎。只是想为你开启美好一天。你看没看《时代——”

  她瞄向经理办公室门的眼神让他闭了嘴。一个月前,当爱丽丝发现他们的沙发在溶解他们的拉布拉多犬时,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我和巴林、洛夫特还有迈尔斯的面谈还是今天吗?"

  特里莎吞下更多的糕点,然后点了点头。“当然是,埃里克。但是区域经理们……”她把两只手举在空中,手指扭动,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拉下来,“他们在来办公室的路上出了点事。”泪水又开始流,她把脸埋在臂弯,“他们在里面。和斯坦顿先生在一起。”他等待着,因为她又开始了另一波抽泣。可怜的孩子:她待不久的,像这样根本不行。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终于平静下来后,她摸了摸他的手。“你可以进去了,如果你想的话。”

  他不想进去,但在快速地捏了捏她的手后,他走进了那扇双扇门。

  斯坦顿先生,他过去四年的直接主管,瘫在办公室的一个黑暗角落里。埃里克不打算靠近尸体,但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斯坦顿先生曾经是眼眶的地方长了出来。他把目光转向前方,走近占据房间中央的那张大而光滑的办公桌。

  除了在几张公司宣传照片上外,埃里克从未见过巴林、洛夫特或迈尔斯,但他认为蹲在桌子后面的生物就是他们还剩下的部分。特里莎提到的那起事件将他们的躯干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定制西装、膨胀瘤节、笨拙重叠在一起的四肢形成的混沌。在这一团扭曲中,有三个脑袋挂在变得过于细长的脖子上,什么东西把他们脸上的大部分肉都吃光了。骨头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白光,但变异过程中残留下来的身体特征全肿胀了起来,足以弥补缺失的皮肤。当巴林那双圆鼓鼓眼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另外两个人也朝他的方向转了转。一只仍然披着破布的手臂从纠缠在一起的躯干中抽出,毫不客气地指向桌前的椅子。

  埃里克坐了下来,脸上挂着他能做出的最好的、最谄媚的笑,并吞下了涌进嘴里的胆汁。他飘移不定的目光盯向区域经理们的方向,瞪着晃动的三个脑袋之间的某处,笑出最为灿烂的笑容。“谢谢——”他呼吸一滞,不得不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继续说道,“谢谢你们见我。我很感激能有机会——”

  “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左边的脑袋说。那是洛夫特,或者说是他剩下的东西。它那脆弱的脖子横过桌子,薄薄的眼皮在巨大的眼球上一闪一闪眨动。

  不确定,害怕——不,紧张,只是紧张罢了。埃里克点了点头,“很高兴见到几位。言语简直无法表达我对所处岗位的感激——”

  右边的头,也就是巴林的头,抬到了空中,摇摇晃晃的,让他担心它可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撕裂的嘴唇残片相互摩擦,然后它开口说话了。“沉重的基准,埃尔德里奇,?掌控了你的表层。鳞次栉比的协同才是永恒,埃尔德里奇,能让资本硕果累累。”这颗头颅栖息的脖子向后仰起,把目光投向它的同僚。

  中间的那颗脑袋一动不动,一毫米的移动都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已经认出了另外两个头,埃里克根本不会知道这是迈尔斯。他差点就以为它死了,直到它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东西脸上残留的皮肤在眨眼时收缩,猛地向内绷紧,然后又松弛下来。随后,五官再度僵住不动了。

  “呃,”埃里克此时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当然乐意做任何事情推动我的部门更上一层楼。”他的手剧烈颤抖着,不得不抓紧椅子扶手,防止自己的恐惧流露出来。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到了眼睛里,但他没法去擦拭眉毛,就是他妈的没办法。他使劲眨了眨眼。“我们有一个计划来拓展市场。通过组合使用——”

  “巴巴巴巴巴巴巴巴。”洛夫特的头转动了一下,以便它的一只巨眼能更牢固地盯住他。它现在靠得很近,他可以闻到它的气味,又腥又甜。

  “我们阴森的供应链招人非议,埃尔德里奇,”巴林咕哝着说,它的嘴张得很大,似乎马上要吐出什么雄心壮志,“晦暗的范式转变1提高了所有的衡量标准,埃尔德里奇,一切都是徒劳白费心机,而你,埃尔德里奇,你的核心竞争力标志着你比你的同事更加可替代。”它鼻子用力一喷,将一个肿块喷到桌子上。它看着那东西蠕动着离开,然后嚎叫起来。

  迈尔斯的头向右微微一转,一条勉强与头骨相连的摇摇欲坠的眉毛扬起了半英寸。

  “虽然你有闪光点,”巴林继续说,“但你给我们的埋骨所基体带来什么效用?你的能力……”它停下来,眯着眼睛看着他。它可以看到他在颤抖,看到汗水,哦,上帝,它可以读出他的恐慌,就像有霓虹大字写在他的额头上。埃里克在换气过度的边缘,再多一秒他就要开始尖叫,然后一切就完蛋了。“叫人失望,埃尔德里奇。你的面容在乱颤。我们没有时间和资源来训练一个恶心的卡壳产品。没有。市场不会再忍受木乃伊似的哺乳动物。献出你的喉咙,埃尔德里奇,露出这个呼哧作响的人肉管腔,我们可以……”

  左边那颗头,洛夫特,结束了它可怕的审视,在桌子上划了个弧,转而面对它的同僚。“巴巴巴巴巴巴巴巴,”它呻吟着,歪下身子再一次盯着埃里克,“巴巴巴巴巴尔萨斯。”

  迈尔斯和巴林探过头来,更仔细地看着他的领带,然后再次缩了回去。它们简短地商议了一下,一个喋喋不休,一个重复着那个词,一个死气沉沉。然后,三个脑袋转向他,点了点。

  埃里克仍在拼命控制着别把早餐吐出来,仍因对死亡的恐惧而头昏脑涨,但他还是对他们露出了笑容。

  他得到了晋升。

  爱丽丝会很高兴的。

  下班后,他和桑德拉一起步行回家。他们远远地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詹金斯,他磕磕绊绊地在一个堆满骨头的停车场上奔跑跳跃。有些难以确定:套着那件油亮的黑皮,他看起来和其他一起游荡的生物没什么两样。埃里克和桑德拉不得不避开商业区里出现的一条焦油状的脓液小河,那个孩子团成的球现在有二十英尺高,身上裹着的尖刺铁丝网闪烁着寒芒,几乎把他们压扁在邮局旁边,但他们还是安全到达了自己街道。想吐,反胃,汗流浃背,几乎站不稳,但他们没事。好得很。他们都这么想,也这么对彼此说,而且说了好几次。

  愛丽丝在她经营的咖啡馆里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她用力拥抱了埃里克,让他感觉自己要断成两截。在他们两个人都停止哭泣,松了一口气之后,他告诉她他得到了晋升。她脸上的笑容让一切都变得值得了。他们邀请桑德拉留下来吃饭,她当然接受了。

  在往肚子里填了尽可能多的意大利面后,三人来到埃尔德里奇家的后院。他们把草坪椅尽量拉近,然后靠在一起。享受夜晚的空气很容易,就像洗个热水澡一样,只要你能忽略隔壁传来的肉体燃烧的气味和某人被剥皮的声音。桑德拉抓住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时,埃里克和爱丽丝已经十指交握了。他们向后躺卧,仰望着天空,尽可能平稳地呼吸着。

  “我很期待周末的到来。”桑德拉说。

  他们都打了个寒战,冲彼此露出紧绷的笑容。

  远处的山上,月亮绽放着光华。当它升至燃烧的山峰顶端时,埃里克看到,月球表面的裂缝又增加了。需要支付水电费,他想,需要更新汽车保险和订阅报刊。需要修理垃圾处理器、车库开门器、吱吱作响的门廊。他把这列平庸生活化作的列车往前推啊推,试图让自己迷失在它的噪音中。然后,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月亮颤抖着,膨胀着,巨大的闪亮的岩石碎片从它身上爆炸开来,向太空飞去。

  爱丽丝把头从天空方向转过来,用空闲的手揉了揉脸,仿佛要把眼前的景象清除掉。她继续揉着。“多好的夜晚啊,”她说,她的声音在邻近房屋传来的尖叫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多么……可爱,多么完美的夜晚啊。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们很好。”

  天穹之上,月亮破碎了,它的表面爆裂开来,带着一股决绝气质,悄然无声,令人心碎。他们三个人都无助地抬起头来。在那里,在久违的阳光中闪耀的,是一只终获自由的巨大眼球。它漂浮在天际,眼瞳血丝密布,用古老、无情的眼神凝视着下方的地球。

  埃里克吞下他的眼泪,低头看着他们紧握的手。“我们很好,”他说,“一切都很好。”

  责任编辑:龙 飞

  1指行为或思维方式的重大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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