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古话是这样说的:
“千金难买真相,酒后却吐真言。”
千万不要相信这句鬼话!酒中无智语,皆是废话连篇。我不怪罪老爸的恶意预谋,但我还是指望他说话前过下脑子——特别是这件事!生活已经够辛苦了,现在他还要把猎妖团招惹进来。
老爸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絮絮叨叨念着各种谣言。酒吧的客人没有几个关心他的醉话,大家都各自喝着自己的酒。不过,冬灾寺的大修道院猎妖团对这类流言蜚语可是非常感兴趣,他们当即把他的话牢牢记下,并跟着他回了家,被他带到了我的面前。
“这几位善人又是谁啊,老爸?”我问道。老爸醉步蹒跚地走进我刚打扫干净的厨房,猎妖团跟着他一拥而进,然后站成一个半圈。他们把大门挡住,大拇指扣在腰带里,盯着我。
“这些都是我朋友,歌蒂!”他打着酒嗝说,“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朋友!”
如果这些是他的朋友,我宁愿现在就从后窗翻出去见他的敌人。这混账酒鬼,喝到这个地步,全世界都是他的朋友了。
我勉强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他们勉强回了个笑容。老爸直接倒在了床上,有节奏的鼾声透过枕头在空气中回响。我又把目光转向猎妖团。毫无疑问他们是第一次来欢悦林,但只要是没喝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他们。他们每人都穿着肩带,肩带里别着一排针;屁股上挂着一副镣铐;靴子上装饰着银铃和猩红色的小花,保护他们不收惊奇妖族的伤害。
“小姐。”他们说。
“先生们女士们,”我说,“要喝点什么吗?我们有刚挤出来的新鲜牛奶,还有欢悦林最上等的井水。”
我不让老爸在老妈的屋子里放酒。要是他还想我给他缝衣服、管他一日三餐,酒就不能进这屋子。说真的,这家伙会以老妈的名义做任何事情。老妈的死不是他酗酒的原因,而是老妈活着才能让他不敢乱喝酒。
猎妖团的首领摆了摆戴着金属手套的手,回拒了我的好意。她带着鲜红的队长帽,帽子下面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后面,露出一双俊俏的大耳朵和结实有力的脖子。她的相貌非常好看,但哪怕是在其他场合见到她,我也不会喜欢她,因为她态度傲慢,眯眼看人时目露寒光。
她说:“你尊敬的父亲一直在夸耀他的独生女儿。”
我从来学不会她那招一根眉毛挑起的表情。每次想学这个表情时,还没等我眉头皱起来,两根眉毛就一起飞上天去了。
“如你所见,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我说。
“或许是因为你艳压群芳的美貌?”其中一个女猎妖师说。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有几位猎妖师还点头附和。我不是什么大美人,只是普通的漂亮而已,前提是有烛光的映衬,还要有一双不挑剔的眼睛。
“又或者是因为你养牛很有一手?”
“安娜特是歡悦林最好的奶牛,”我立刻回嘴,“聪明又温顺,漂亮又多产。马努这头公牛一头顶三头,它到现在还很听话,所以一直没有骟它。这两头牛都是我在对岸石英镇的一个农场里买的,用的是老妈留给我的钱。”
“是啊,”那个女猎妖师咕哝道,“这我们也听说了。那么你母亲是做什么的呢,请问?”
“我老妈?”我问道,“她……”
会在洗碗时吟唱万千歌曲,会在深夜里把我叫醒去看满天流星,会在雷神擂鼓时给我们做热巧克力。虽不能缝愈裂痕,但却能解开拿到手的一切死结。喜欢在河岸久久漫步,也喜欢在如今已经被封禁的风雾森林流连忘返。自第一次侵略战争时就开始患病,在第二次侵略战争期间身体日渐虚弱。她轻声说完最后的遗言,留下了她醉生梦死的丈夫,把家业交给了我来主持。我每天清晨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她的无尽思念。
“你的母亲是惊奇妖族吗?”那个女猎妖师强调道。
“我老妈?”我又问了一遍,一脸茫然。
“她有没有把她的妖法遗传给她的亲生女儿?”
“她不是……”
“买这些牛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我都告诉你了,是从……”
“我知道,你母亲的钱。她肯定给你留了不少财产。那她的惊奇妖族法术是否也传给了你?”
“你说什么?”
“你的可怕能力都藏在你的姓氏里面了。华裳小姐。”
“那是我老爸的姓!因为我爸爸的爸爸是个裁缝!他自己——”我指着躺在床上那个鼾声震天响的老混蛋,“也很精通针线活,但后来患上了手抖病。我老妈在嫁给他之前是姓‘樵木!”
那个女猎妖师冷冷一笑。我的小厨房里越来越冰,越来越暗,要是有胆的话我一定会往壁炉里加根柴火。
“啊,是啊。现在我们说到重点了,华裳小姐。你尊敬的父亲。今天晚上在拂晓酒吧,他一直向别人吹嘘他的独生女儿,貌美如夏日白云,聪慧似织网蜘蛛,十指灵巧过人,能把稻草纺成金纱。这你怎么解释,神奇女孩?”
“我不会纺纱!”我咆哮道,“不会纺麻,不会纺棉,也不会纺丝!”
“你在撒谎。”那个女猎妖师说着便从肩带中抽出一根针来。
我知道这是要干吗。扎三滴血,不多不少,放进一个玻璃小瓶中,然后拿给大修道院的巫师检验。如果他们发现我的血甜似蜂蜜,能在黑暗中发光,能治病救残,能让处女在满月之时浮空,或者能蛊惑男性只对我一人痴情,那我就完蛋了,死定了,没戏了。
当然,我知道我的血没有上述任何功效,但我还是奋力挣扎。我的血是我自己的,它属于我,我属于这里,要是他们把我抓去冬灾寺,谁来照看我的牛?
“瞎了你们的眼!”我怒吼道,“我不是惊奇妖子,也不是妖换子!我是在欢悦林出生的!就在这个厨房,就在那个壁炉旁边!不信可以去问邻居!问产婆!我的产婆是老产婆的女儿!我连纺锤和矛头都分不清!放开我!你们这帮天杀的黑护卫!”
我应该是咬了谁一口,我希望咬伤的是那个女猎妖师。我厉声尖叫想喊醒老爸,但他鼾声依旧,嘴缝里还冒着口水泡。最后,我喊起了我的牛,“安娜特!马努!往林子里跑!往野外跑!别让人挤你的奶!别让人给你上轭!也别让人给杀了!往林子里跑!去当惊奇妖族的野兽!在风雾森林里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喊那些话。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敢喊出来。我应该服服帖帖的,我应该向他们揭发老爸才是镇上唯一一个拥有特殊能力,能靠放屁点火的酒鬼。我应该给他们些钱,或者可怜巴巴地求他们,或者做些其他实际的事情。
然而我并没有。
于是,无皇之国勒雷萨的大主教——艾维利亚斯三世的猎妖团给我套上项圈,把我丢进笼子,镣铐加身将我运回冬灾寺的圣座。
别以为我是欢悦林里唯一的受害者,大主教的猎妖团四处都有耳目。自从二十年前惊奇妖族入侵以来,猎妖团的数量和任务紧迫性与日俱增。你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撞上他们,有的是小组形式巡查我们的各个岛村,有时则是在勒雷萨大陆的大型城镇中行军搜查。
他们曾经把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一路押去圣座,就因为她坐在一个摇椅里边织衣服边唱歌。因为她的歌可能是一个咒语:也许会打开一个惊奇妖族的青草陷阱,能在地上开个洞,让人失足掉进去;又或者是召唤一个诱导鬼火,之前同样的伎俩就曾让洛雷兹国王踏上通往沼泽的道路,最后溺死在沼泽里面。(这倒没多少人抱怨,因为洛雷兹国王人称“老蹄铁”,据说他喜欢用脚猛踩人脖子。)你可以想象一个老奶奶被关在大主教的地牢里,又黑又冷又饿,能活多久。
不久之前,猎妖团还把海落城的一个年轻老师给抓了,仅仅因为他同时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这就很不正常了)。各种检测都证明他确实是个普通人:寒铁不会将他烫伤,他的血液干后就变成棕色,只给他喝花蜜,他也会像真人一样肚子饿。可这能证明什么呢?没用。猎妖团认为妖换子比他们的纯种祖先更接近人类了,所以要对他们实施更加苛刻的检测手段。
于是他们动用了浸泡椅,好好的一个人就被他们给活活淹死。他养的猫和狗则被从海落城的悬崖扔下,被海浪吞没。
我知道我们应该与杀害我们国王的惊奇妖族不共戴天,痛恨他们施法将公主陷入(据他们所说)百年沉睡,痛恨他们将王子变成一头熊。因为第一次惊奇妖族入侵带来的盗窃与杀戮横行,我们应该与他们永世为敌,在黎明和黄昏摇响铁钟将他们驱散。夏天永远不要离开自己的房子,除非我们戴上雏菊花环出行,冬天出门则戴槲寄生花环。对于他们的第二次入侵,我们应该积极复仇。为了我们可怜的妻子、女儿和姐妹——她们只是走过一道光、穿过一阵风,行过一片野花从,就不幸怀上惊奇妖族的孽种。为了我们可怜的女人和孩子,我们必须复仇。
但是有人也在发出质疑。
惊奇妖族到底为什么要入侵人界?我们两族自古以来和平共处,前脚吵架后脚就和好,如兄弟姐妹般相处和睦,偶尔还会跨族通婚,大部分时间则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们的两个世界被面纱隔开。惊奇妖族老老实实待在蛮荒的风雾森林,我们人族待在磨坊、农田和石头城里。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入侵?为什么变得这么凶残?还有,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相残杀了?
我不是質疑声音中的一个。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我一直在倾听,特别是当妈妈在洗碗时,或者当她无所事事盯着窗外看时,她总会低声自言自语。
押送我的牢笼离冬灾寺越近,这些问题就越折磨我。
但愿这些问题牢牢锁在我的嘴里,但愿我一个字也不要说出来,免得惹祸上身。但愿老爸带着最要命的头痛一觉醒来后,会记得去给安娜特挤奶,放马努去吃草。不管是神明还是鬼魂还是惊奇妖族。只要能听到我的祈祷,请保佑我。
艾维利亚斯三世面颊红润,一双蓝色眼睛炯炯有神。他的一头白发已经落光了,但是秃头和他非常相称,让他看上去光润而有线条,宛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燕雀。他身材纤瘦,脸上只有很少的皱纹,身穿的蓝色羊毛长袍样式朴素,没有金饰。他拿着法冠在手中把玩,像在玩一个玩具。一个身穿原色棉制见习信徒服的年轻女孩坐在他膝下的一个凳子上。她的头发吸引了我的注意,那一头赤褐色的头发犹如荆棘丛一般毫不服帖,在她的肩膀上像尾巴一样骄傲地扬起。
她看着我,我从她眼中看到了狐狸。
妖换子。我在心里想。惊奇妖子,狐狸精,换皮鬼。
她用一双黄色的眼睛看着我,垂直的瞳孔将眼睛一分为二。这双眼睛能看穿一切,在她的注视下我什么也藏不住:手指上的猫眼石,脖子上的吊坠,裙子上的奶牛毛。就连老妈给我唱过的歌曲,此刻全都堵在了我的喉咙里,随时都要唱出来。
她冲我微微一笑,我情不自禁也回了她一个笑容。但我身边的猎妖团守卫顶了我一拳,迫使我鞠躬行礼。
“主教大人,”他说,“我们在欢悦林抓到这个人。她的父亲在公共场所大声宣称她能把稻草纺成金纱。如您所知,这是惊奇妖族皇室血统才具备的能力。她声称自己的母亲是一个伐木工的女儿。但是面纱女王有时也会化身普通百姓,在人界留下子嗣。这个女孩可能就是她的女儿。”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配得上头顶那尊鹿角皇冠的面纱女王,怎么样都不会选择老爸这样的废人吧?即便老爸当年青春年少、滴酒不沾、唇红齿白、风华正茂,他也入不了面纱女王的眼。
我感觉狐狸女又在看我了,但我不敢去和那双黄眼睛对视。
“下午好,年轻的女士。”大主教温和地说。他坐在巨大波浪形宝座上的身子往前一顷,两手放在膝盖上。我发誓他的鼻孔都张开了。
“下午好,主教大人。”
我看着他的脸,可除了关心我什么也读不出来。这就是那张因为同时养了一只猫和一只狗就把人淹死的怪物的脸吗?这就是那个侮辱我妈妈并且把我五花大绑从欢悦林一路押来这里的红斗篷女队长的最高领导吗?
我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大意,不管这个大主教提问时的声音多甜蜜多诱人,我都不能上当。
“那你真的是惊奇妖族吗,孩子?别害怕承认,如果是真的那也不能怪你。父母干的傻事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就算你确实有点石成金的能力,那又怎样?你还是半个人类啊,小纺纱工,你也可以用它来给人类做好事啊。”
“主教大人,”我的声音在镶着拼接玻璃的巨大厅堂里回响,“我没有任何天赋,只懂安抚我家的奶牛安娜特,让她能安安静静接受挤奶;只懂在我家的公牛马努把地上的影子当成蛇时,牵着他走开。我是个挤奶工,不是纺纱工。我的老妈是伐木工的女儿,她能用树枝刻出肖像,但我从来没见她消失在树林里面。我们只是普通百姓。我的老爸则是个醉酒的傻瓜,所以他才会在拂晓酒吧胡言乱语。”
大主教点点头,把身子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拨弄起了狐狸女翘起的头发。现在他的眼睛闭上了,把热切的兴趣都收了起来,但脸上还保留着一抹微笑。“她说的是实话吗,坎蒂亚?”他问那个狐狸女。
“这个乡下姑娘不是惊奇妖子。”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出自一个几十年烟酒不离手的酒吧女侍应之口。可她的年纪绝不超过十二岁。她的声音和她奇异的容貌、透亮的皮肤极不相称。“不过,她还是有点问题。”她的目光迅速移到了我的戒指、我的吊坠,还有我眯起的双眼上。她耸耸瘦弱的肩膀,然后把话说完:“她看上去还是很狡猾,对吧?眼神闪烁,心怀不轨,什么事都可能干得出来。主教大人,我怀疑要是她愿意的话,说不定真能把稻草纺成金纱。”
“我才不愿意呢!”我被她的谎话激怒,脱口大喊,“谁愿意啊!”
那个狐狸女脸咧嘴一笑,似乎要做出回应,但大主教扯了一下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很短暂,但却效果明显。因为刺痛,她眼里涌出了泪。
“够了,坎蒂亚。”
大主教的手上没有戴珠宝首饰,倒是有一枚粗大无色的图章戒指。寒铁。不用凑近看我就能认出来。但我能感受到其中的暴戾,仿佛这枚戒指曾经打穿过一百多张脸,仿佛碎裂的骨头和打落的牙齿的冤魂还在戒指上萦绕不散。我想知道每次被他触碰时,这个狐狸女是否都能感受到这枚寒铁的威胁。想必如此。
“我很高兴这位女士不是惊奇妖族的子嗣。”大主教宣布道,“这可是经过了我们这只家养惊奇妖子的权威认证。”他边说边挠挠狐狸女的头。“因此,我宣布这位……”
“歌蒂。”我说。
“歌蒂·华裳小姐。”大主教接着说道。
“是歌蒂·樵木小姐。”我低声咕哝。
“——应当继续留在冬灾寺,作为我们的……我们的客人,直到关于她奇异天赋的疑问得到最终确认。毕竟,她显然有着某项公主觊觎、猎妖师嫉妒的强大技能。如果这项能力确实不是惊奇妖族的诅咒,那便是众神的恩赐。坎蒂亚,你能送她去她的……”
没等他把话说完,大主教突然站了起来,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他脸上的红润渐渐散去,就连他的头顶都开始白得发光。他脸上的慈爱与关心早已消失不见,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暴风雪中恼怒的火蜥蜴。我不禁往后一缩,我没有掩护,也无处可逃。
“下午好,主教大人。”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又下意识地一缩,因为那个声音让我脊梁骨一阵发凉。除了自己的体内,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躲,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大主教怒斥:“圣座不接受瞒哄之徒的祈求!”
“我不是来这里祈求的,主教大人,我来这里是为了带走这个小变金师。我的军队需要她的能力。”
然后我转过身去,希望这个说话的人——不管他是谁——指的不是我。站在我面前的,是这辈子见过最高的男人,此刻他正低头盯着我的脸。我,他指的真的是我。
“亲爱的,”这个高个子男人说,“我美丽的歌蒂娜·华裳!我是你最忠实的侍从。请允许我向您鞠躬!”他弯腰行礼,而他洋洋得意的姿势让我感觉受到了嘲弄。“听说你能把稻草纺成金纱?”
来冬灾寺的漫长旅途中,为了臭骂那个猎妖团女队长,我已经耗尽了嘴里的每一星唾沫。现在我只摇摇头,一语不发。
这个男人的头发像映着阳光的朝露,他的眼神既冰冷又明亮又灰暗,像一把长矛将我刺穿,牢牢钉在原地。看见我的表情他大笑出声,随手把他的红斗篷从肩上脱下,甩给了他的小侍从。
这个年轻的侍从把华丽的斗篷摊开,在双手间叠好。虽然身材瘦小,但动作却尽显优雅。他的脸吸引住了我,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一张脸:红色的头发,细长的眼睛,近乎呈三角形的脸怎么看都不像是人类。
我全明白了。
这个高大的男子和他的毒舌从我心中渐渐消失,就连大主教的震怒也悄悄溜走。我的耳朵被一片寂静充盈,只听见两颗心脏一齐跳动的巨大声响。我能看到的,只有两个惊奇妖子睁大黄色的眼睛,带着奇异的眼神凝视彼此。如果我能想象他们眼神之中传达的文字,那么这段对白应该是这样的:
“弟弟!”
“姐姐!”
“你没受伤吧?”
“嗯,没受伤,你呢?不开心吗?”
“不是不开心,只是少了什么。”
“你变了好多!”
“我好想你!”
“别说话。”
“不要动。”
“别看我。”
他们两人的眼神只相交了一次,火花迸溅后又迅速消失。狐狸女透过她的睫毛鬼鬼祟祟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给她一个茫然的表情。但是我没有时间理清这是怎么回事,因为高个子男人突然抓住我的右肘,而大主教一个箭步走下宝座,一把抓住了我的左肘。
“将军,”艾维利亚斯三世说道,“我们这儿的审讯还没有得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华裳小姐必须在这儿继续待下去,等候进一步的询问,或者救助。”
高个子男人笑了,“我亲耳听到你那小贱人宣布这位少女是人类。既然她和风雾森林的妖精没有关系,那么冬灾寺对她就没有审判权。”
“如果冬灾寺没有审判权,那加迪奥就更没有!”
“不,确实没有审判权。”高个子男人笑道,“但我身后有一支军队。来吧,华裳小姐,我的宫殿恭候您的光临。主教大人,我是你最谦卑的……”他又大声笑起来。
现在我才知道自己被夹在什么中間。在我的左边,是艾维利亚斯三世,他和他的猎妖团及各牧区神父,想要全权控制勒雷萨的百姓与宗教信仰。而在我的右边,挡在他掌权之路上的,是伟大的加迪奥将军,无皇军队的总司令,也是勒雷萨的非正式领主。
我的鼻子又胀又塞,眼睛火燎般疼痛,喉咙也又干又涩。难道是因为之前为了让加迪奥将军放我一马,我曾双膝跪地低声下气地痛苦哀求过吗?
不。哪怕我真的哭求他,他也不会放过我。毫无疑问,加迪奥才是真正的怪物,如果你能证明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血液而不是寒冬冰水,那我就把我家奶牛的粪便吃下去。
现实是我被关在了一个塞满稻草的地窖,这里面的稻草之多,足以做成一支稻草人军队。稻草让我的手臂发痒,鼻子过敏,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对稻草产生强烈的恐惧症。稻草的量再足一点,时间再长一点,就真能把我杀死。
但我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如果我不在黎明前把这些让人喷嚏不断,吸引蜜蜂筑巢的东西纺成金纱,那么按照那个满头金发的笑脸男的旨意,我将会被倒吊在一棵铁树上,被乱石投掷、群鸦啄食,直至体无完肤。到那个时候,我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欢乐了,正如那句老话所说:“死人没有痛苦”。
蜷缩在堆成山的恶心稻草之间,我感到忧心忡忡。
我该如何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祈祷?还是诅咒?
第一个选择可以排除,我太气了,气到不想向神祈祷。那些神明当自己是谁?居然安排加迪奥和艾维利亚斯这样的人掌权?这些人除了溺狗杀人还做得出什么好事?是神明害死了我的妈妈,他们用漫长的低烧折磨老妈,一点点把她脸上的微笑都夺走。也是神明把猎妖团领到欢悦林,让他们把我掳走,把我的奶牛留给老爸那种醉鬼去照看。愿众神身上都发红疹!我宁愿做一个异教徒,像惊奇妖族一样歌颂风雾森林的美好,也不要向神祈祷。
那就诅咒吧。
于是我抓起一把稻草分成两束,把它们十字交叉叠在一起,然后用裙褶上扯下来的线把这两束稻草紧紧绑在一起。又扯了另外一根线从十字架形的身体上勒出一个头来。我用左手攥紧这个人偶,并将它高高举起,两眼喷火,对着它低声诅咒:
“加迪奥将军,无皇军队之统领,吾诅咒汝之战事皆不能胜,云雨之欢皆不能得,哦,还有,”我急急忙忙补充,把诅咒的规范用语也抛在了脑后,“既然什么都做不好,你会对打仗和交合都失去兴趣,最后终日恹恹、病入膏肓。等你死的时候,我希望你一身怨气,死得毫无尊严!你个蠢猪!”
我对着这捆稻草一通暴捶,直到捆线被打松,整团稻草全部松散开来,落了一地。我重新抓起一把稻草,又扎了一个无脸人偶。
“艾维利亚斯三世,冬灾寺之大主教,吾诅咒汝,愿汝桎梏之女宠倾覆汝之统治,伊将逃离枷锁,高举红狐大旗,率人神共起,重夺勒雷萨归予自由之民。吾诅咒汝葬身寺中深牢,尸骨烂于其中而无人晓知,汝死之后,大主教一词仅用以杜撰故事恐吓顽童,再无他用。”
我对着人偶狠踢了一脚,它飞过我的头顶,不知道落在了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我擦擦鼻涕,继续下一个。现在我真的没其他事情可以做了。
要是我真能把稻草纺成金纱,我早就纺到手指麻木了。我真的吓惨了。冰冷的恐惧让我过敏发痒到尖叫的皮肤都变得麻木。不过估计奶牛安娜特很快也要被抓来这里纺纱了。我弯腰又扎了一个稻草人偶,抓着它又摇又掐,直到感觉脖子上的肌肉都要爆出。愤怒堵住了我的嗓子,让我的声音变得更加粗哑。
“猎妖团女,刺吾身取吾血,贬损吾母,将醉酒之语奉为真理,吾诅咒汝迷失风雾森林。无花楸浆果长靴与银铃护身,汝终遭灾祸降临。愿汝被押至面纱女王足下接受审判,汝赐予吾之慈悲,愿女王悉数奉还!”
我对着人偶吐口唾沫,然后把它的头拧下来,再把人偶扔地上,一脚跟跺碎。
还得扎一个,最后一个,扎完就收手。我已经累了,虽然我很肯定地窖外面还没到傍晚。另外,要是我再扎下去的话,我身上唯一的裙子就要被扯沒了,到时候埋下去的样子实在不雅观。当然加迪奥也不见得会把我好好安葬,这点我很肯定。说不定把我的尸体示众一段时间之后,就直接一把火给烧了。
“老爸。”我刚一开口,就停住了。我的眼里满是泪水。这些该死的稻草,要是我能打出个喷嚏,应该会感觉好很多。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老爸?她都已经去世了,离开了我们,不是吗?她去世之后,什么灾祸都无所谓了。可怜的老混账。等你这醉鬼哪天醉到开始吐血时,我希望你死时脸上能挂着笑。就这么多。”
我把这个小人偶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把它盖起来。
“这样有用吗?”一个声音问道,它从角落里传来,就在纺车附近。
我的头转得太厉害了,憋了许久的喷嚏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来袭。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这七个喷嚏打得实在凶猛,把我掀翻在一堆稻草上,这堆稻草又将另外一堆更大垛的稻草碰翻,直接压在了我的身上。灰尘与碎草填满了我的鼻子和嘴巴,我惊慌地双手乱舞。但一双手抓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拉,把被活埋的我一把拉出,拍打干净我身上的尘土和稻草,把我安放在一张小凳子上,然后冲着我微笑。
这时我才发现,面前正站着一个我有生之年见过最丑的男人。
我不是看不起长得丑的人。如我所说,我自己也不是什么丰收选美小姐,能全身装点着水果与藤蔓,坐着堆满南瓜的马车周游村庄。加迪奥将军应该是我目前为止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但要我用火烧了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我也非常乐意。
眼前这个男人比我矮一两寸,骨瘦嶙峋。歪歪扭扭的肩膀上顶着一个让人目不忍视的驼峰,破烂不堪的双袖中伸出两只手腕。头上一团黑发乱蓬蓬地打着结,一张不规则的脸上爬满伤疤。他的嘴,呃……应该是在笑,笑里带着同情。虽然他的牙齿良莠不齐,有些极为锋利,有些不见踪影,但其他长在原位的牙齿似乎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除了牙齿之外,真正暴露他身份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细长而狡黠,黑得发光的眼珠子没有一丝眼白。
“你是惊奇妖族!”我惊讶地说道。
“我?刚刚给四个人偶下咒的可是你啊!”他说。
因为我原本就大汗淋漓,满身红疹,说不定他看不出来我脸红了。
“老妈一直告诉我诅咒只有当自己被施过咒时才能有效,”我解释说,“要把对象的东西放进人偶里,像指甲啊,头发啊,或是他们的一些……你懂的,液体啊。另外,首先你得懂魔法。可是我不懂!”
“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他一边同意一边微笑。他一笑起来,整个脸都好像不见了。有些人笑起来确实会这个样子。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那个狐狸女的烟嗓一样沙哑,而是充满着青翠、自由,仿佛被阳光催熟。如果我是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那他的声音就在我骨子里回响,让我全身颤抖。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稻草人偶,提着线把它吊起来。那个人偶不是老爸就是大主教,具体是谁我分不清,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拿到手的。
“这些家伙做了什么值得你这么咒他们?”
“伪君子!”我鼻子一哼,“一个个都是伪君子。是他们害我和我的奶牛分开,用谎言诽谤我,不给我东西吃,不给我水喝。再过几小时,他们中的其中一位就会把我杀死,因为我不是他嘴里所说的神奇少女。在他杀死我之前,天知道他还要对我做什么。”
“他说你能干吗,神奇少女?”
“能纺纱,”我告诉他,“能变金子。是被神明送来,赐予加迪奥的军队,要将他们所有的稻草全纺成金纱。”我张开双臂,像我们村的参事做演讲一样姿态浮夸。面前这个陌生人的嘴咧的更宽,扭曲的笑容变得更加扭曲。“如此一来,无皇军队的士兵便能个个披坚执锐,出征讨伐惊奇妖族恶魔,为勒雷萨铲除邪恶,保一方平安。我呸!”我用力吐口唾沫,虽然我嘴里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吐得出来。“我要是有一把榔头,一块火石,一些铁具,我定要把这台纺车砸成碎片,拿它来引火,让这个地方化成灰烬,把我也一起带走。我生下来可不是让他们吊死的。”
那个小黑人哈哈大笑。从他的手掌突然腾起一团绿色火焰,火星四溅,吓得我直往后退。他对着那团火焰轻轻一吹,火焰旋转着从掌心散至指尖,他就在手指上把玩起了火苗。
“只要你开口,女士。如果死亡是你的心愿,我有能力替你实现。”
刚才一番豪言壮语的我,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他又是一阵大笑,然后让绿色的火苗蹿上了他的手臂,绕过脖子,爬到脸上,又蹦上头顶,在上面开心地绕着圈子跑。在火苗诡异的亮光映照下,整个地窖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海底世界,成山成堆的稻草像海藻般发出幽幽的铜绿色,轻柔地呼吸着。
“你不想点火自焚了?那好吧,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回家,回到我的奶牛身边。”
“加迪奥的士兵还是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抓回来。说不定他们会先把你的奶牛都宰了,逼你吃它们的肉,让你亲口品尝抗命的滋味。你到底有什么愿望?”
“我不知道!”我用力一挥手,“能让这一切都消失吗?”
我指的是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从老爸在拂晓酒吧作死的吹嘘,到现在和这个陌生人的神奇相遇。小黑人拾起一根稻草,撩起了我的鼻子。
“那你想去哪?总会有另一个牢房,另一台纺车……”
我把稻草一把挡开:“阿——嚏!”
“神明保佑。”
“谢谢你。”
他吓得往后一缩。
“哦!”我惊叫一声,“抱歉,老妈教过我的,我知道我不该向惊奇妖族道谢。她说大声说出这些话就像给了他们一个大耳光——我是说,给你,和你的族人——但是她没有告诉我原因,不管怎样,这事儿我都忘了。你没事吧?”
他摆摆手,“没什么。一下就过去了。我打赌就像被猎妖团的针刺过的感觉一样。”
我按了按自己的大拇指,三周之前,就在我家冰冷的厨房里,猎妖团用针在上面扎出了血,现在还有点酸疼。突然间,我很想知道大主教的巫师们知道我不是惊奇妖子之后会怎么处置那瓶血。毀了它?喝了它?还是放进一个稻草人偶控制我?
我打了个寒颤。
“你有什么愿望?”那个小黑人第三次问道。他的声音几乎是在低语。
我一跺脚。
“唉!好吧!我希望把这些垃圾变成不会让我打喷嚏的东西。”
“比如金子?”
“对,金子。”
“这个我能做到。”
“真的吗?”我瞪着他,心里记起猎妖团曾经对大主教说的关于惊奇妖族变金师的事。说惊奇妖族皇室血统能够点石成金。说我老妈一定是面纱女王本人,才能生出像我这么天赋异禀的孩子。虽然那个孩子不是我,但有没有可能是他?
“你为什么想帮我?”我问。
他耸耸肩。对于长着这样肩膀的人来说,耸肩肯定不是什么轻巧舒服的事情。他肯定会觉得疼。
“我听到些消息,”他说,“是熟人告诉我的,虽然真假难辨,说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
我能感到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此时我已经来不及把手遮住了。忽然间,戒指上的猫眼石仿佛被他的绿色妖火点燃一般,开始绿得发烫。
“这是我妈妈的戒指!”我大声抗议。
“在那之前是我妈妈的戒指。”他反驳道。
“它——你说什么?”
“一个挤奶工要这么个小玩意儿有什么用?”
“为了留着它,为了回忆。”
“你知道这宝贝叫什么吗?”
“知道——叫什么之眼……女王之眼。”
“你妈妈告诉过你戒指是从哪儿来的吗?”
“她说这是一个礼物,是一个朋友给的。”
“你的妈妈是我妈妈的朋友。虽然她是人类,无知又平凡,但在我妈妈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给予了仁慈。不是一次,而是两次。把那个宝贝给我,我就帮你把稻草变成黄金。”
“出于友情?”
他又耸耸肩。这个小怪物干吗老是要折磨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对我来说他是一个陌生人,但如果他像我一样思念自己的妈妈,那我们就是一家人。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扯了一下戒指,想把它弄松一点,“反正老妈也不看重这些钱财。她宁可自己不穿鞋,也要把鞋子送给碰上的第一个乞丐。”
“我知道,”驼背的小个子说,“所以在那个寒冬的夜晚,我的妈妈才有鞋子穿,才没被严寒冻死。”
听到他的话,我扯得更厉害了,但是戒指怎么也脱不下来。我之前从没试过把它取下来。事实上,在我面对艾维利亚斯三世和他狡猾的狐狸女之前,我几乎都忘了手上戴着这枚戒指。和妈妈送给我的吊坠一样,这枚戒指仿佛懂得如何隐藏自己。我从来不记得在洗盘子、挤奶或是擦地板时被它碍过事。
现在它在我手指上发烫,却一动不动。
我无奈之下,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那个小个子握住我的手,让我安静下来。就像安娜特一样,我心里想。在她烦躁的时候,我挠挠她的耳朵背,她就会平静下来。
然后他弯下脖子吻了一下那枚火烧般的戒指,又吻了一下我的手指和关节相连的地方,第三次则吻在我的掌心,那是我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舌头轻轻一碰,所有的东西都松开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枚戒指已经在他手上了。
“你很勇敢,但你太单纯。”他看着我说。哪怕老妈遗赠与我戴满手指脚趾的珠宝,我也会在这一刻拱手全部交给他。
他把那枚银戒套在了自己的大拇指上。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你可能看不到了。做个好梦,樵木小姐。”小个子说,然后他揉了一下猫眼石,仿佛是祈求好运。
那枚猫眼石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响声以作回应。随着一道流星般的闪光,我被一团绿色笼罩,陷入了黑暗。
我知道这是什么,我还有时间思考,这是惊奇妖族青草陷阱的声响。
他打開了一个陷阱把我吞没,我会不会像故事里那些落入青草陷阱、进入风雾森林的人类一样长眠百年?会不会有一圈的蘑菇从我身边长出来?外面再围一圈火?等我醒来的那一刻,他会不会把我拉出来……
“烧他的手脚煮他的皮,
切开头骨屎尿里浸,
挖他的眼珠毁他的权!
加迪奥万岁!绞刑索高悬!
王朝覆灭眨眼间!”
这些押韵都是我即兴发挥的。在这满是灰尘的房间里,除了我之外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只用那些文绉绉的诅咒用语未免太无聊了。
我在加迪奥的仓库里面跺着脚踱着步子,或者该说是艰难前行,因为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我一寸地板也看不见。齐膝深的稻草本来就让我步履维艰,更别说那身厚厚的缎裙。我已经丢了一只镶着珍珠的拖鞋,因为我假装把一堆稻草看作是躺下睡着、毫无防备的加迪奥,于是起脚把他踢到死,没想到把拖鞋给踢没了。我不在乎丢了一只拖鞋,我只是难过自己踢得太忘情,把腿踢抽了筋。
这个月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无皇军队终于有了他们的国王。在他把我关进去纺纱的第二天早上,谷仓里出现了堆成山高的金纱。加迪奥将军用这些金纱给自己买下了勒雷萨的皇冠,以及大主教的祝福(或者该说是表面的祝福。一想到大主教气得发红流汗的秃顶,还有他紧攥着我的手,我就对他的真诚表示怀疑)。
加迪奥国王决定不入住先王洛雷兹的宫殿,那片皇城早已是一片废墟。勒胡城现在已经是一座鬼城,一座溺水之城。他们说在第一次入侵战争后,有一位深海领主用一波巨浪将整座城市摧毁。而在第一次入侵当中,王子被人用魔法变成一头熊,他的妹妹则陷入了百年长眠,洛雷兹国王本人被鬼火引入沼泽,并最终淹死在里面。
不知道深海领主掀起巨浪是为了协助他们陆地上的惊奇妖族亲戚,还是因为国王死后没有人按往常的时间和地点贡税而震怒,没有人知道答案。
加迪奥可没那么傻,他不会重蹈老蹄铁国王的覆辙。他在内陆建起了他的宏伟寝宫,这里环境安全,远离荒野,就连流经的河流也无比温顺。他带着我,跋山涉水,远离我出生的小岛。在森严的警备和重重的枷锁之下,让我穿上雍容华贵的礼服,戴着能把我勒死的珠宝首饰,让我成为沿途众人的嫉妒对象。加迪奥喜欢这样招摇过市。
我会用充满怒火的眼神把人群都瞪回去。我的脸已经凝结成了一种冰冷无情的表情。在猎妖团闯进我家前,我也许是个有点倔脾气的姑娘,但在邻居眼中,我依然是一个心怀善意的姑娘,面带微笑,欢声歌唱,为作为老妈的女儿而感到自豪,并且尽心尽力维护她的名声。
但现在,我的名字可能已经变成了石心纺织女,因为我的心已经像石头一样冰冷。我希望我能用上膛的大炮而不是眼睛看着这世界,我想把每一个瞪大眼睛看着我的路人全都崩到面纱的另一边去。
我不是孤身一人。他们说乞丐不能太挑剔,作为加迪奥的奴隶,我至少过得比乞丐好。不管是谁,听到我把这家伙唤作自己的朋友也会感到不可思议。但他确实是我在加迪奥寝宫中唯一的朋友——当然前提是一个挤奶工能管一只狐狸叫“朋友”,而且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它划开脖子。
加迪奥的小小侍从塞巴斯蒂安,也就是大主教膝下见习女信徒的双胞胎弟弟,有时会跑到关押我的房间里,给我送些外面的消息。心情好的话,他还会给我带来一些水果或者面包和奶酪,附送他听到的各种八卦。加迪奥坚持要我尝尝这世间少有的美味牛排和葡萄酒,但我没胃口吃这些东西。
“国王陛下很快就会叫你再纺一次金纱。”塞巴斯蒂安最后一次来看我时对我说。
当时我满脸惊讶:“上次那些金子都够他过三辈子了!”
塞巴斯蒂安很享受我怒气冲冲的样子。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牙。他用他关节奇异的手指在我房门的铁栏上打起了拍子。“我这辈子见过不少没脑子的农民,但你肯定是最没脑子的一个,我亲爱的挤奶工。你还不明白吗?国王陛下一拿到你的金纱就赶紧卖了,生怕它们会变成灰烬。”
我的眉毛高高扬起:“如果惊奇妖族的法术会现形,那一晚上功夫不就现形了吗?我以为这是规矩。”
塞巴斯蒂安耸耸肩。他长着瘦骨嶙峋的手肘,皮肤白得像脱脂牛奶。铁锈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前额,像一团余火。
“具体得看施咒的人是谁。有些惊奇法术撑不过一个小时,但有些能持续一年,还有些法术直到施咒者死后才会消失。这不好说。”他的前额皱成一团。在很多方面他都还是个孩子,但是额头皱成那个样子,让他的表情变得极富城府。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点点头。“传言说你肯定是惊奇妖族,不管大主教喊得多大声说你只是天赋异禀。老百姓都想在广场上把你分尸,让你在四岩上暴尸,我还没见过被五马分尸的巫婆。他们杀你的时候,能让我去现场看吗?”
“你个天杀的臭小子!”我一边骂着一边凑到铁栏前把他的手指都撬开,“你和当兵的在一起太久了!就连你姐姐坎蒂亚都说我是普通人!”
他捏住我一撮亚麻灰色的头发,在他给我的头发打结之前,我赶紧把头发扯了回来。
当塞巴斯蒂安咧嘴笑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闪过狐狸的影子。啊,再过几年时间,给这小侍从穿上一件紫色的正装,配上一把银色的剑棍,放他进城转悠的话,方圆数里没有哪个少女不会想让他那口利牙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坎迪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从来都是两码子事,她嘴里没几句真话,有时是出于报复,有时只是为了好玩。特别是在大主教揪她头发的时候。她讨厌被人揪头发,一直都很讨厌。也许她纯粹是为了找乐子才撒谎。没人说得清,连我都看不透她。”
“你也像你姐姐一样喜欢骗人吗?塞巴斯蒂安?”
“国王陛下不允许我骗人。”这狐狸小子给我看了他一根紧紧箍在左手腕上的细铁镯。我也有一个这样的手镯,不过是金子做的。那是用我给他纺出来的金丝做的,他给我戴着这个手镯,让我明白自己的处境。
“而且我不能变形,不能用惊奇妖目看穿面纱两边的世界。否则的话,他说他会用鞋跟把我踩死。”
塞巴斯蒂安的黄眼珠子和细细的竖直瞳孔提醒我绝不能相信这家伙。虽然他可能喜欢我、可怜我,但他天生反骨,而且比我当了更久的囚徒。
“那你觉得我到底是什么?”我问他。
“我知道你是什么。”狐狸小子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耸耸肩,“给你个警告,歌蒂,你马上又要去纺纱了。”
他说的没错,就在这次对话结束三天之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这个仓库里堆满了稻草,我的耳朵里塞满了死亡威胁。命令已经下来了,还是要金子,成山高的金子,成磅重的金子,能在大晴天里媲美一大片黄水仙的金灿灿的金子。
相比与上次被关在一个稻草多到能给巨人做个床垫的地窖,这次的工作环境并没有明显改善,我依然在仓库里踱着步子打着喷嚏,不过这次我身上要干净一点,薰衣草香皂让我浑身散发清香,我的头发里编着成串的珍珠,腳上穿着一双没什么用的拖鞋。这一次,摆在仓库正中央的纺车是用银子做的。不过这些于我都没有多少帮助,黎明一到,我还是得死。
我能做的只有编些打油诗诅咒囚禁我的人。
“加迪奥万岁!绞刑索高悬!
王朝倾覆眨眼间!
挖内脏,剁首级……”
一个我一整个月都没听到的熟悉声音帮我收尾:“磨碎骨头来解馋!”
我没有多想就跟着大笑起来。我使劲一转身,却因为失去平衡跌倒下来。当我再次从一堆绸缎和稻草上坐起,循声望去时,我又看到了他!我驼背的哥布林朋友满脸堆笑,跨坐在纺车的椅子上,他两只手搭在纺车上,手腕交叉,下巴抵在手上。
和我一样,他看上去也没上次那么邋遢了。也许在我们见面之后,他偶尔梳过几次头发。我的猫眼石依旧在他的手指上闪闪发光。
“是你!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好害怕,他们把我从岛上带到这里时,我好怕你找不……你是一路跟过来的吗?对于惊奇妖族来说这一路上太危险了……”
他的驼背耸了一下,我看着都疼,但他没有。
“我不是走路来的。我走的是‘道。在面纱世界时间是不一样的,对我来说并没有过去一个月。”
我哼了一声,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回复,希望你们面纱世界已经过了一年,你个拿火苗当皇冠戴的小妖怪,因为对我来说这里的日子就是度日如年。这番话我大声说出来也不算失礼。
他用一根手指懒洋洋地转着银纺车。
“这么说,”他四周看了看,“又换了个房间?”
“没错。”
“嗯,更大了点。”
“大得多了。”
“还打喷嚏吗?”
“是啊,都能打出台风来。而且我又长疹子了。”
“又长疹子了?”
“长在以前从没长过的地方。”
“节哀。”
“唉,把你的同情放在该用的地方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他转着空荡荡的纺车,我双手抱膝,在心中想着各种不敢问出口的问题:“道”是什么样子的?他是一个人走的吗?他在面纱世界中是否有很多朋友?他会不会在惊奇妖族的酒吧里和他们一起喝花蜜?甜味上脑的时候会不会和他们一起光着脚跳舞?剧烈的动作会不会让他的驼背发疼?还是说他的身体只有在人界才会受伤害?我不认识他之前,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死去之后他的生活又会如何?
他似乎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至少他应该是想到了我的死。
“要是这些稻草纺不成金子的话,到了明天你会怎么样,挤奶工?”
我想到了塞巴斯蒂安看见我在四岩暴尸时满脸的兴奋。
“反正,”我说,“反正我不是女巫。”
“确实不是,”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用荆棘般乌黑的眼睛打量着我,“不过和上次比起来,你这身打扮光彩了不少。”
“是啊,”我说,“用来包我的尸体再好不过。”
“你不适合戴珍珠。”
“没错——我更喜欢猫眼石。”
“一个健康的挤奶工不需要任何装饰。”
“难道一两个小饰品也不能戴吗?”
“你要饰品有什么用,小姐?你明天就要死了。”
“也许是吧,先生,”我怒气冲冲地回答,“但你这么大声讲出来未免太晦气了!”
他挠挠自己的鼻子。他的鼻子不像狐狸小子的鼻子那么锋利,但看上去更硬,更吓人,带着矛隼鸟喙般夸张的鼻钩。这么壮观的鼻子要能穿上一个鼻环就很好看了,就像我的公牛马努一样。穿一个银环,我心想,这样才和他手指上的戒指相配。如果我想要他跟着我走,我只需要把小手指绕进去,轻轻一扯就可以了。
我的脸突然一红,飞扬的思绪全部断了,因为他的眼睛突然带着惊奇睁得老大,仿佛我没有说出的想法就一字一句地写在我脸上。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绿色的火苗从他的头发里蹦出来,开始绕着他的头顶跳舞。
“来吧,挤奶工!”他大喊着从凳子一把站起来,但身子却挺不太直,“别这么悲伤,祈祷吧!我来这儿不就是和你做交易的吗?这个仓库不就是我们的私人交易市场吗?你的命还没有到头。你准备拿什么做交换?”
他的嘲弄让我哈哈大笑,但我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先生!”
“我又听到一些消息——”
“——是熟人告诉你的,虽然真假难辨?”
“当然了——听说你戴着一个漂亮的象牙吊坠,就用黑丝带挂在你的脖子上。”
那个吊坠现在藏在层层的衣服之下。我隔着衣服将它紧握在手中,然后摇了摇我的头。
“先生,你喜欢什么珍珠都可以拿走,你可以连我的辫子也一起拿走!拿走我的衣服,我的拖鞋,看到吗?这都是国王赏赐的礼物!但请你不要拿走我的吊坠……”
“那是你妈妈的东西吗?”他的声音十分温柔。
“是!”我怒视着他,“你是不是又想说它原本是你妈妈的东西?”
“是啊,”他反唇相讥,用怒视的眼神压回来。当他闪闪发亮的眼睛分析着你时,你几乎忘了他是一只何等丑陋的生物,“是不是要我提醒你,你妈妈从来不在乎世俗的金银财宝?”
“你妈妈在乎?”我问道。
“我妈妈就是金银财宝所制,只不过不是世俗的宝物。猫眼石与象牙,白银与黄金。你要是见到她,你自然就会明白。”
“要是我明天死了,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怒吼道。
“所以嘛。”他的微笑开始充满劝诱,几乎变成了哄骗,“交出来吧,挤奶工,交出来你就能多活一天了。”
“谁说我想见你妈妈了?”
“你妈妈的朋友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你在这世界上难道还有很多朋友?”
这句话他说的也有道理。在欢悦林,我们的邻居都很喜欢老妈,但是在入侵战争期间,随着她疾病缠身,身体日渐虚弱,邻居们都疏远了她。有时某人会在我们家门前留一篮果酱或是刚出炉的面包,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这個重病的女人说话,和这个只能轻声私语的女人说话。回忆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的双手连忙去解脖子上的丝带,那个小小的象牙吊坠像一个死去的心脏沉沉地吊在我的脖子上,我几乎能感觉到它往我大腿上滴血。
“我解不下来!”我哭喊道,“它缠住了!”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他的靠近让我平静下来。我的双手垂落两侧,他抓住我的手腕,捏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往上面握,他的手必须要抬到胸口以上才能继续往上面抓,我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这个动作带来的痛苦。他的驼背颤抖着。我平时梳头发或者刷牙时的轻松动作,却让他呼吸困难、优雅尽失,无比难受。
当他的手终于摸上了我的肩膀时,他已经在吃力地喘气了。他的头在我面前重重地垂下,他的整个身子都在下沉,但他的手却越握越紧。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肋骨两侧,希望在他瘫倒的时候扶住他。他的头发散发着香草和咸海的味道,头顶的火焰已经被汗湿打结的黑色头发弄得微弱无力,只剩几丝绿色的微光夹杂其中。我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吻了一下。
“先生,”我对他说,“赶紧把吊坠取下来吧。你看上去很虚弱。”
他喘息着发出一声惨笑,然后轻轻一碰,便将打结的丝带解开。象牙吊坠落进了他的掌中,他把吊坠紧紧贴在胸前。
“让我来吧,”我轻声说道,“让我来吧。”
他并没有松开手中的吊坠,只让我去碰露出的丝带。我把丝带系在他脖子上,又把他凌乱的头发向下抚平,遮住丝带的绳结。他的身体在打着抖。
“很疼吗?”
“不,”他的声音几乎像那个狐狸女一样粗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我摇摇头,然后转过身。“你救了我的命。算上今晚的话已经是第二次了。”
“你也还了债。算上今晚,也已经第二次了。你没有,没有必要……”
我希望他不要说话,不要用这种断断续续的方式说话。我的内心濒临极限,就算不爆炸也要塌陷。它在向内部湮灭,想要把我所站着的地面一起吸走。在那一瞬间,我相信我的骨头和惊奇妖族的骨头一样,如鸟骨般是空心的。我是那样身轻如燕。我怀念吊坠挂在我脖子上的重量。我怀念我的妈妈。
我并没有转身,而是向他倾诉道:“这里没有人在乎我,也没有我在乎的人。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就要死了。哪怕你再救我一千次,对我来说也没有意义,除非我还能……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柔。”
“是啊,”他轻声说道,“一点儿没错。”
我双手掩面,不想在他面前抽泣。
“把我弄走吧!”我求道,“现在就把我弄走!求求你了,就像上次那样。我真的太累了。”
这次他的青草陷阱不像上次那个雷霆隧道,充满绿色闪光的壮丽奇景,而是更像一张蛛丝与花瓣制成的吊床,摇啊摇,摇啊摇。我仿佛置身夏夜,困倦地沉沉睡下。我发誓我听到他一直在哼唱着摇篮曲。
又过去了一个月。和上个月一样,丝绸太多,希望太少,只有我的狐狸小子朋友断断续续的造访,才能减少这乏味而冗长的绝望。
当我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时,时间还是清晨,这可不是塞巴斯蒂安往常的探访时间。国王迈着步子走进我的牢房,他的金色皇冠在雪白的头发上熠熠闪光,长长的红斗篷拖在身后,拂过绿松石和青金石制成的地砖。他走到我的枕头边,用一根手指从我脸上划下,当我完全惊醒时,他露出了微笑。
“感觉如何,华裳小姐?”
我是不是该坐起来?还是用毯子盖住全身?我该不该回答?看上去最安全的回应还是低头行礼。他腰间的短剑离我的脸颊非常近。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毯子没有盖住的地方。我的衣服是丝制的,很薄。他冰冷的目光在上面打转。
“我的小侍从经常会和他在冬灾寺的双胞胎姐姐联系。她会告知他大主教的一举一动。这事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尽管早就猜到了。
他的手从我脸上滑到锁骨,仿佛是无心之举。要是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我敢打赌只要他的手轻轻一碰,就能感受到我剧烈的心跳。
“就在今天早上,”国王说,“塞巴斯蒂安把他姐姐的最新消息告诉了我。艾维利亚斯密谋组建一支自己的军队,他想要发兵征讨加迪奥寝宫,捣毁我建立的一切,然后从废墟中重建寺庙,伺奉他的神。”他靠近我,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但是我才是被众神眷顾的那一个。神已经抛弃他了。神给我送来了你。”
“我?”我做不了突然受惊的动作,因为他的手掌把我用力压进了床垫,我感觉到他的手又热又干。
“正是你,歌蒂尼·华裳。大主教的金库也不小,但哪里比得上我的藏宝库?他没法靠祈祷来给军队喂食穿衣,而且他今天的举动已经证明他是个异教徒。他的玩具兵是锡做的,我的可是金子做的。”
他们不是玩具!我想大声喊叫。他们是人!不是金子不是锡铁,是人肉做的!如果这场大战爆发,我们都要死在皇冠与法冠各自的信徒手上,你将成为坟墓之王。寺庙将空空荡荡无人祭祀,大主教也只能对自己祈祷。
但是我一句话也没说。
首先,很明显,加迪奥对这场大战期待已久。就我所知,他用尽全力想要引燃战火。其次,我很清楚(因为她的弟弟已经告诉了我,虽然他的话也真假难辨)坎蒂亚的话有一半都是谎言,只有演技超群的演员才能面不改色地听她把话说完。再者,如果艾维利亚斯密谋筹建军队,那这支军队也不会像加迪奥自以为的那样不堪一击。艾维利亚斯已经有一只强大的猎妖团,以及大批的狂热信徒。他还会招募雇佣兵团,更会毫不犹豫地使用被他掌控的惊奇妖族或者惊奇妖子的能力。他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善良,正如加迪奥的正直与美貌都是假象。
国王打断了我的思绪,把我抱上了他的大腿,我被压得难以呼吸。
“所以,华裳小姐,歌蒂尼。”
“国王陛下?”我用两只手撑住他的胸口,想让我们之间保持点距离,但他却把这当成一种亲密的示好。他用舌头舔着我的嘴、我的耳朵,吸吮我的脖子。最后挺直身子,两手抓着我的肩膀,摇晃着我,他的指甲陷进我的双肩,掐到指甲上开始渗血。
“所以,亲爱的,”他厉声说道,“今天你又要开始纺纱了。我已经把全勒雷萨的稻草都堆进了加迪奥寝宫的舞厅。在你的变金术奏效之前,你不得离开那个房间。在我拿到金子之前,你不能吃也不能睡,连个鬼影也别想见到。等你把事办成了,华裳小姐——”他又把我抱入怀里,这次更加用力,让我感受到他身躯的强大和我的渺小——“等你把金子交给我,我会给你我的名字,我的宝座,还有我的种子。你将成为勒雷萨的皇后。我子嗣的母亲,人民的女神,我的妻子。”
我张嘴想要说他的要求我做不到,从来都没能力做到,我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平凡之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但是他把指甲深深掐进刚才的伤口,并且又一次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
“要是你敢不照办的话,”他低声说道,“要是你敢不照办的话……!”
我在纺车的阴影下等待着。黄昏已至,然后是午夜,然后又是黎明。我的朋友并没有现身。遵照国王的命令,我没吃没喝,没有被子取暖,没有访客安慰。黄昏,然后是午夜,然后又是黎明。
或许已经过去一百年了。
他拿着一个水瓶,把瓶口凑到我唇边。水银?水晶?冰柱?液钻?只是水。然后是一粒黑莓,一粒树莓,一枚杏仁。他的指尖蘸着蜂蜜。我饥渴地吸吮起来,
“挤奶工。”他说。
“你走吧。”我的手覆上他贴在我脸上的手,把他拉得近些,“我没什么能给你了。更何况,我为什么要让加迪奥打胜仗?留着你的金子吧。回你的道上去。大战就要来了,谁也逃不了……”
“嘘。”他把一粒紫葡萄送进我的嘴里,然后是一粒绿葡萄,然后是一小片苹果。他紧皱的脸上有大片大片的伤疤。
“挤奶工。”他叹了口气,“没有交易我什么都做不了。就算我……可你都看到了不是吗?没有交易就没用。”
我感觉更有精神了。我能坐起来了。我像一个蜷缩的胎儿直起身子,当我把腿伸直时,我能听到它们在尖叫。
他刚才一直跪在我身边。现在他一条腿保持跪姿,另一条腿半蹲着,支着他的下巴。这个姿势似乎让他很舒服。他紧皱的眉头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疑问。
“我听到了你被……我没法第一时间赶来。我在面纱世界很深的地方。”他笑了笑,牙齿闪闪发光,“和深海领主在一块,在海底的深水境界。我身上有鱼的味道吗?”
我嗅了嗅。青草,蜜糖,还有阳光,也许有一丝丝海藻的余味,但一点都不难闻。冲动之下,我把鼻子凑到他的脖子跟前,又吸了一口气。他把脸颊贴住我的脸颊,带着急促的呼吸低声问道:
“挤奶工,你已经没东西可以给我了吗?”
我轻轻摇摇头,以免幅度过大,把他从我身边别开。
“你别想拿走我的奶牛!天知道你们惊奇妖族会对它们做什么!”
他主动把脸挪开,大笑起来。一想到可能要失去我的奶牛,我差点哭出声来。
“至少比留在你家好得多。”
“呃,”我耸耸肩,假装没有感受到心中顿生的一丝寒意,“老爸恐怕已经把它们卖了换酒钱。”
“说不定真被他卖了。”我的朋友表示同意,“或许他卖给了一个驼背的乞丐,虽然乞丐身无分文,但为了获得漂亮的安娜特和听话的马努,乞丐给了他一个永远喝不见底的酒囊。”
光这一句话就够我抽他一嘴巴子了,但他及时往我嘴里塞进一片奶酪。这是最好的奶牛产下的最好的奶酪。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她的身边,在那个温暖的牛栏里,我连续几小时唱着老妈的歌,安娜特带着信任的目光,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
“你已经拿到我的奶牛了。”
“是啊。”
“这样的话,就算我想和你做交易,我也没办法把它們给你了,虽然我也没这打算。”
“没错。”
我抚平我的丝裙,积压了三天的褶皱仿佛在嘲笑我。
“你说,时间在面纱世界是不一样的,对吗?”
他认真地点点头,嘴角露出微笑。
“确实如此。”他听上去好像满怀希望。
“那么,既然如此,你愿意和我交换未来吗?我是说,”我赶紧向他解释,“如果加迪奥拿到了金子,他就会让我带上他的皇冠,或者是后冠,我也分不清。不管是哪样,你到时候都可以拿走,我还会给你我的祝福,所有围着我唱歌的天使和歌功颂德的马屁精你也都可以带走。”
“我不要他的皇冠。”这个驼背的小个子狠狠地说道。虽然身体行动不便,但他却一下站起来,速度之快连我也吓了一跳。
“所以,你是准备要嫁给他了?”他低着头瞪着我。
哦。
这个问题需要赶紧纠正一下。
“是他要强娶我,前提是今晚的嫁妆能按时交货。哦,你还是走吧。”我求他,“我们别谈什么交易了。给我留个火绒匣,你自己开开心心回你的道上去吧。反正等我一死,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哪怕稻草让我喷嚏不断,我也能忍受这种加迪奥的折磨。但要是他娶了我,那我可真受不了再活三十年。”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团绿色的火苗从他的指尖跃起,在猫眼石上起舞。火光拉长了他的脸,抚平了他的皱纹,扭曲了他的嘴巴。
“我想交换你的未来。”他的声音很轻柔,“今晚我就给你纺出国王要的金子,作为交换,你得把你的第一胎孩子交给我。”
“加迪奥的种?”我邪恶地笑了,回想起他压在我脖子上那只又热又干的手,“带走吧!最好连他爸爸一起带走!只要你的袋子装得下。”
“你这么轻易就把自己身体里的骨肉交出去了?”
“没人在乎我的身体。这已经不是我的身体了,我都不是我自己了!”
“挤奶工,”他盯着我,抬头看他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他突然间变得无比高大,那团绿色的火焰此刻在他的眉头燃烧,“我有几个好朋友是天生的骗子,满嘴谎言,活像披了狐狸皮一般。当初他们告诉我说你比看上去还要傻,还要愚蠢无知,比婴儿还没脑子时,我笃定他们在撒谎。现在,我不得不相信他们了。我深表遗憾。”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你的身体,”他低声说道,目光转向天花板,“你怎么能说没人在乎你的身体?哪怕触怒两个世界,我都要保护你毫发无伤。”
我的心被填满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的眼睛全是泪,什么也看不见。我向他伸出双手,当他抓住我的手腕时,我轻轻一拉,把他拉回到地板上,拉回到我身边。
他的手指碰上了我束胸上的缎带,缎带本是连打了三个结,在他的触碰下全部解开。我的衬衫从双肩滑落。我们的目光锁死在彼此身上。他的领口有一枚珍珠纽扣,一枚黑色珍珠。我把它解开。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穿在身上的黑色天鹅绒衣服有多华美,衣服上装饰着精致的象牙与银饰,他的头发里还扎着辫子与连珠。
“你去向深海领主的女儿求爱了吗?”我问他,“所以你才去了深水境界?我打喷嚏的声音是不是打搅了你的好事?”
他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说“不是”,但又更像一声叹息,或是一声咕哝。然后我开始亲吻他,或者是他开始亲吻我。我们兴奋地给彼此脱衣,无暇再多说什么,虽然我们也有说话,但当时究竟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记不得了。
关于三天后的婚礼,我一句话都不想说。那个可怕的洞房之夜,以及随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不愿回想,权当没有发生。现在,加迪奥已经带上他的大军东征,去溺水之城勒胡迎击大主教了。
虽然我从来不想让加迪奥再靠近我,但我对小侍从塞巴斯蒂安的离开确实感到惋惜。在送他走的时候,他带着往常的任性与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我:“我可能回不来了,歌蒂。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黄色眼睛中的眼神——那是中了陷阱的狐狸准备要把自己的爪子从捕兽夹中咬断逃跑的眼神。那根生锈的铁镯子在塞巴斯蒂安的手腕上不会箍太久。而且我猜,过不了几个月,加迪奥国王就会发现这只小狐狸再也不会对他言听计从了。
“好运。”我紧握住他的手臂,“智慧。速度。不管你需要什么,希望你都能在十字路口找到。”
“你也一样,皇后大人。”他带着坏笑对我说,(他脸上也做不出其他表情了)“如果我没法在你身边看到你被分尸暴尸,那你应该还能多活几年。”
我挠挠他的脑背。“小小年纪就这么贱。”
“你会想我的。”
“何止是想。”
“歌蒂?”
“嗯?”
“当他来拿走他的东西时,问问你自己,‘独眼女巫住哪里?”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那是一首跳绳时唱的古老童谣的名字。但是塞巴斯蒂安并没有给我时间思考。“去找她。她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惊奇妖族说话一般都喜欢拐弯抹角,充满谜团,不知所云。在所有模仿先知语言风格说话的人里面,他们是最惹人嫌的一群。但你别指望能从一只狐狸嘴里问出什么,它们随时准备开溜。
我用最工整的字迹把“独眼女巫住哪里?”这句话写在一张薄薄的羊皮纸上。写完之后,我按妈妈教我的方法,用白蜡木削出一个吊坠,把塞巴斯蒂安的建议放进里面,然后用一根丝带把吊坠穿起来,系在靠近我心脏的位置。虽然它没有象牙的分量感,但还是能给我安慰。
加迪奥离开后,随之而来的是九个月的孕期,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忍过来的。
那天早上我正对着夜壶吐,一个信使来报,说大主教在溺水之城外的勒尔悬崖大战获胜。双方人马都损失惨重,随后加迪奥撤军,重整部队,并发起数次小规模战斗,进一步削弱大主教的军队。
几周之后,另一位信使把我从午休中吵醒。大主教发现失踪的勒胡继承人在城市的废墟中游荡。王子殿下,死去的洛雷兹国王唯一的儿子,依然还是一头大黑熊的形态,而且头上戴着一顶黄金皇冠证明自己的身份。大主教怂恿黑熊王子在戰场上和加迪奥一对一空手单挑,以争夺勒雷萨的统治权。
最后加迪奥打败了王子,砍下了他的头颅,并把他的皮剥了下来,然后把大主教的军队赶出了勒胡,赶进了维沃德沼泽。
在溃逃的过程中,神圣军队丢下了一件最重要的物品:一口装着勒雷萨公主的玻璃棺材。勒雷萨公主沉睡至今,没有任何咒语能解开她身上的诅咒。而这口棺材也是他们在溺水之城的废墟里发现的。加迪奥把公主当成是一个战利品,但他并没有把她杀死,因为他已经取了他哥哥的性命。他本可以把棺材和熊皮一同送回来,但他担心路上可能会出什么灾祸。
每次看到那张熊皮我都觉得恶心,所以我尽量避开大厅,把饭拿去自己的房间吃。
当分娩的时刻终于来临时(那天时间来得有点早,大概是在午夜和黎明之间),我把房间门插上门闩,在地毯上像狼人一样痛苦地走动。
我谁都不想见。我不想见到御医的骨锯和他阴森的笑容,不想见到猎妖团产婆的银针和让我吮在嘴里锁住痛苦的铁钥匙。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哪怕因此而死。老妈生我时也挺过来了,看着我带着血与荣耀呱呱坠地。老妈看着我长到十四岁,直到她最终咬断了生命之梭上面的生命之线,离开人世。
“妈!”我把背用力贴住床柱,“求求你,让加迪奥的种流产吧!让他变成怪胎。让他变成残疾,只要别让我看他,别让我爱他。我不想爱这个孩子,妈。不要让我爱这个孩子。”
在这之后,我尖叫了很久。期间我晕倒了一次,我依稀记得被一个声音唤醒,他告诉我这不是睡觉的时候,为了我的奶牛,我的房子,我未来的希望,能不能使点劲儿?
要是他在那番乞求当中没有喊我“挤奶工”,我可能会选择不理睬他。但他叫了,所以我答应了。
几小时之后,孩子生下来了。
“把她给我,先生!”
“你确定不会把她直接丢进壁炉烧死?”
“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孩子!快点!给我!她要喝奶。”
“要是我有奶的话,挤奶工,我永远都不会把她交出去”
他妥协了,我满脸大汗露出一个笑容。他在我的大腿上放好干净的床单和毯子,还有一个柔软的枕头,然后把孩子放到枕头上。她是个雪白的小家伙,雪白的睫毛,雪白的嘴唇,雪白的眼睛。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是如此平静。没有人会把她误认为一个人类孩子。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惊奇妖子。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我的女儿。正在吃奶的她眨着眼睛抬起头,与我目光相交时,她露出牙齿笑了出来。惊奇妖子天生就有满口牙齿。
驼背小个子大笑起来:“她永远不会告诉你的。”
“连她的妈妈都不告诉吗?”
他把双手抚在我的肚子上,血随即止住了。疼痛、抽痛、刺痛、肿痛,全部消失不见。温暖袭遍了我的全身。他撫摸了一次我的头发,然后迅速向壁炉走去,把他的驼背对着我。我盯着他的身影。也许他只是不想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哪怕你是她的亲生母亲也不行。”他低声说道,“我们之间爆发了大战。惊奇妖族学会了永远不要大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对谁都不能说。风险太大了。我们的性命,我们的灵魂都会有危险。”
“那你也有名字?”
没有回答。他蹲下探近壁炉,轻轻拨动着壁炉里耀眼的绿色火焰。我腿上的孩子突然被呛住了。
“怎么了?”我吓得叫起来。我把她抱起,拍着她的背,“我是不是——我没有诅咒她吧?我在生她的时候是不是下诅咒了?还是在怀她的时候?小宝宝,我可爱的女儿,我咒的不是你啊!我咒的是加迪奥的儿子,不是你啊!”
我的朋友走到我身边:“不是诅咒,是你的母乳。惊奇妖子血脉里流动的魔法越多,我们就越难吸出人类的乳汁。”
“那她会饿死的!”
“不会的,亲爱的,”他说,“我的牛栏里不是还有能产奶的奶牛吗?”
我心中的恐惧减轻了一点:“她可以喝牛奶吗?”
“她会含着安娜特的乳头,像喝我们最爱的花蜜一样喝个不停。”
“可是……”我看着孩子雪白的脸,她嘴唇上挂着奶滴,摇摇欲坠。我连忙把它擦掉,因为它让她的皮肤泛起红疹,而且发热发烫。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碰她的嘴唇,孩子脸上的红疹消失了。“她必须吃东西,不然会饿死的,挤奶工。这个孩子是你欠我的。”
“什么?”
“这是我们的交易。”
“你说的是加迪奥的——”
“我说的是你的第一胎。”
“你没有说是我们的孩子。”
“没有,但我哪里知道。”
“你!”我抓起离得最近的枕头向他头上砸去。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整个床上乱成一团。“你这个骗子!诱惑无知少女的小人!”
他并没有躲闪我的攻击。我的手臂软弱无力,枕头纷纷从他的黑衣服上弹开。他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把我一起带走吧!”
“我做不到。”
“为什么?”
“你已经嫁出去了。”
“说得好像惊奇妖族在乎这些人类的鸟事!”
他耸耸肩。看到这个动作,我就知道他在乎。
“我被派来,”他轻声地说,“是为了从人界拿三样东西。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等我回到面纱世界,我身后的道就会关闭,再也不用呼吸这该死的空气了。你不能跟上来。”
“为什么不能?”我责问道,“你来找我了,来帮助我,你是走的道,我可以走路。我会一直追你到风雾森林,先生,管它什么禁忌。哪怕是追到深水境界!你以为我怕淹死吗?”
他又摇摇头,这次更慢一些,仿佛他已经很累了。然后他走到床边,从我怀里抱起我们的女儿。她重重叹口气,不知道是因为满足还是失望,除了她谁也说不准。我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袖子上,一碰到他的袖子就化成了钻石。这绝对不是我的法术,这点我很肯定。
当他准备要离开时,我抓住他天鹅绒外套的下摆,用尽全力往后拉。我知道只要他愿意,他立刻就可以化作一团青烟。但那身天鹅绒还在我手里。
绝望之下我大声哭喊,“做交易!我要把你们赢回来!把你们两个都赢回来!你自己说没有交易就没有效果!让我……”
还没等我眨眼,他已经转过身来,空出来的那只手抚在我的脸上。他的手指冰凉,除了那枚滚烫的银戒。
“歌蒂·樵木。”他说,“你有七天的时间猜出我的真名。如果到第七天你能大声喊出我的名字,面纱将为你打开,我会把你拉到我的家里,你可以和孩子永远生活在一起,和我永远在一起,作为,作为我的——不管你想当什么都可以。这就是我们的交易。不要破坏约定。”
我在他的手掌上瘋狂地吻了一下。“叫出你的名字吗?但是你说过惊奇妖族从来不会——”
一阵青烟。
惊奇妖族偷走孩子之后会留下一个复制品。我的复制品是一个小脸通红的闹腾男孩子,哭起来像刮台风,把我的乳汁啜得一干二净。整整两天他没让我合眼,一直用他通红发烫的小手挠我。到了第三天他就病了,然后全身发黑。我们把他埋在加迪奥寝宫的花园里。一株桃树为他的坟墓提供荫凉。不知道残存的惊奇妖术会不会影响桃子的味道。
御医安慰我第一胎夭折不是什么新鲜事,加迪奥刚健有力,生满几个托儿所都不成问题,这不是我的错,要怪就怪他。他的笑容确实有些悲伤,而不只是阴森。他给我留下一杯安抚情绪的饮料,但我没有喝下去。我要收拾东西,查阅地图,整理名单,列出我所知道的、我能想到的所有名字。
那天晚上我对着自己背诵:
“艾肯、艾蒙、安沃和艾伯。
科博、科南、杰伯和盖伯。
波顿、波利、哈宾和哈尔。
奇根、奇兰、杰米和索尔。
希利、休伊,不管你想谁,
只要你爱我,
你的名字就叫作——”
“小喷嚏?”一只三条腿的狐狸从窗户外爬了进来,“对稻草过敏的可不是他啊,歌蒂,你忘了吗?”
“塞巴斯蒂安!”我从写字桌上一把站起来,“你还好吗?你都学会变身了!你的铁镯子呢?真是只漂亮的小狐狸!可是你的手!”
接下来一只雌狐狸也从窗户的缝隙里穿进来,她一跳到地板上,就抖落身上锈红色的狐狸皮,光着身子站了起来。她的头发像红色的火焰,松垮垮地散落在肩上。她身上仅有的东西是她食指上的一枚沉重的图章戒指。我曾经见过这枚戒指戴在大主教的手上。戒指上有一股铁锈味,我知道那是血的味道。她是从大主教的尸体上取下来的吗?还是被她活生生从大主教手指上咬下来的?不管是哪种情况,都让我忍不住想笑。
“坎蒂亚!”
她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坎迪,坎迪,叫我坎迪!甜似糖浆,悍妇难敌。你好,歌蒂,我们是来警告你的。”
“警告我?警告什么?”在他们还没回答之前,我就已经收起地图,扣好靴子,抓起了我的棉袄和红帽。
“加迪奥再过一天就到了,”塞巴斯蒂安说,“但是他已经放出了可怕的消息,说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惊奇女巫,瞒过了大主教的眼睛,让他以为你是个圣女。他自己的双眼也被你蒙蔽,还被你骗婚并与他同房。”
“我宁愿割了耳朵也不要这份荣耀。”我愤愤地说道。
坎迪穿过房间,走到了空荡荡的摇篮前仔细检查,然后转头对我说:“加迪奥说你杀了他的孩子,还准备用一个妖子取代他,给整个勒雷萨带来灾祸。”
“真的吗?”我的目光在这对双胞胎之间跳动,“那我也太坏了吧?”
大家都笑了。
“加迪奥还说,”塞巴斯蒂安继续说完,“他会在这周末之前把你吊死,然后借着你火葬的火光,迎娶勒胡城的丽莎公主。”
听到这里,我捆背包的手停下来了。
“老蹄铁国王的女儿?”我问,“可她不是在沉睡吗?百年长眠,就像他被变成黑熊的哥哥一样被惊奇妖术下毒。他准备怎么叫醒她?”
“他没把她叫醒。”坎迪说,她刀锋般的鼻子在鼻梁处皱了起来,仿佛闻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她的黄色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但是如果他的孩子有她的血脉,会让他的王位更加名正言顺。”
“谁能把她叫醒?”我迷茫地问道,“我们不能让他……我们一定要把她叫醒!”
“不是靠你来叫!”塞巴斯蒂安大笑道,“那是其他人的任务,挤奶工,那是其他人的故事。你有没有脑子?好像你自己的未来很轻松一样。”他顿了顿,看着我,黄眼睛里满是狡黠,“还记得我走之前和你说什么了吗?”
我握住胸前的白腊木吊坠,喉咙突然变得很干,我飞快地回答:“独眼女巫住哪里?”
“没错。你没我想得那么蠢嘛,皇后大人。”
“本来就没有!”我挠挠他的头发,他猛地抽身跑开,习惯性的露出他的牙齿表示不快。
塞巴斯蒂安像个招魂师般摇着他那只完好无损的手臂。我注意到被他咬断,或者被他砍断的那只是他的右手。他的左手依然像树枝一样干瘦,马鞭一样弯曲。他让我欣赏了一会儿这种可怕的不对称,然后才向我解释:
“这是坎迪帮的忙。用斧头砍的,干净利落。舔了一口就把伤口封住了。然后我们就跑掉了。”
“勇敢的孩子。追你们的人死了多少?”
“哦,一两个吧。”塞巴斯蒂安说。
“十几个!”她的双胞胎姐姐咳嗽道。
“你们不该来这儿,”我埋怨道,“要是他发现你们在这里,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跑得很快,皇后大人,而且比他狡猾得多。”塞巴斯蒂安回应道,“该逃走的是你,你又没什么法术能救自己。”
坎迪看着我写字桌上的一长串名单,那些名字我已经用标签分好类:普通名字、冷门名字、宠物名字、有名的人类、臭名昭著的惊奇妖族。她突然对着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吃吃地笑起来。
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你们不会知道他的名字吧?”
“谁的名字?”两人异口同声,异常警惕。
“你们不是他的朋友吗?天生的骗子,他的两个狐狸小朋友,给他‘提供线报但消息真假难辨的熟人,你们一直在帮他当间谍,帮他撒谎,还带他到我所在的不同的监牢。这次你们不准备帮我找到他吗?”
“我们永远不会说出来。”双胞胎又异口同声。他们披上黄铜色的狐狸皮、哒哒响的狐狸爪子、黑色的狐狸嘴、扭动的狐狸尾巴,蹭着我的腿,大声吠叫:
“是拉格纳!是雷纳德!
是斯托利!是斯特恩!
是米尔福!是米莎亚!
是风骚的老黑尔纳!”
他们跳出窗外。我把这些名字一个个抄下来,然后才披着一身夜色,离开了加迪奥寝宫,
那首名叫《独眼女巫住哪里》的古老跳绳童谣是这样唱的:
“獨眼女巫住哪里?
住在骨头小屋里。
骨头小屋在哪里?
搭在石头之城里。
石头之城在哪里?
建在汪洋大海边。
深海领主在那里,
淹死我和你。”
换句话说,如果我对这个谜题的解读正确的话,如果塞巴斯蒂安没有故意用他的狐狸尾巴把我往错误的路上引的话,我只剩四天时间赶到溺水之城勒胡,找到一位独眼女巫,让她说出驼背男人的名字。
前路漫漫,我已经不像过去那么勇敢了。
要不是那个大哭大闹的替代品吸干了乳汁,要不是那个驼背男人在我生产完后为我止血,我永远撑不过第一天。因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刺痛。我紧握双拳,如果现在就放弃,那么九个月的等待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内乱时期的人界道路对于惊奇妖族来说会有危险,那对于孤身一人的年轻女子来说也安全不到哪里去,哪怕她穿得再朴素。第一天我就撞上了士兵。他们都是加迪奥的部下,可能是被派来寝宫做准备的先头部队。
“真是一个美人!”其中一个士兵说道。
“帽子挺漂亮的。”另一个士兵一把掀开我的帽子。
“送给你奶奶的食物篮子呢?”
放在一年前,我会用洗碗布直接抽在他们脸上,或是让他们尝尝我骂人功力的厉害。但在一年前,正是这样的莽撞举动害我被枷锁缠身,押去见冬灾寺的圣座。所以这次,我睁大了眼睛,让瞳孔周围的眼白全都露出来。我挤出满眼的温柔、安逸与迟钝。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假装自己是我的奶牛安娜特。
“哞?”
第一个士兵大笑起来。“这是你的名字吗?哞小姐?”他边说着一边想给我挠痒。我退后一步,用脚趾刨着脚下的泥土,然后突然往前冲刺,用我头部最坚硬的地方撞上他的肚子。他呻吟一声倒地,然后开始大骂。其他士兵全都大笑起来。
我后退几步,鼻孔一张一翕,就像我的公牛马努被蚊虫围攻时一脸不爽的样子。
“哞!”我大喊一声,又把头低了下去。
“悠着点儿,姑娘!”一个方脸的男人大喊,他抓住我的裙角一拉,我失去平衡,踉踉跄跄转过身来,又怒视着他,嘴里喘着粗气。他微微点了一下下巴。
“她被惊奇妖族施咒了。”他对其他人说,“最好别靠她太近,否则妖术会附到你身上。你们难道想回到加迪奥寝宫,让别人看到你们倒嚼、互相吸奶吗?国王陛下会把我们宰了当婚宴大餐的。走吧各位,继续前进。”
士兵们纷纷踏上我来时的路。刚才摸过我又被我撞到的人被大家疏远开来,仿佛他随时都会长出牛角和牛尾巴,只等他发出一声牛叫,大家就准备逃跑。方脸男子跟在所有人后面走着,在他离开之前,他冲我腼腆地行了个礼,还使了个眼色。
一等他们离开我的视线,我就跑了。
第二天,我搭上一个菜贩的车来到了海落城。我在一座桥下长满苔藓的堤坝上找了个空位乞讨,然后像巨魔一样就地睡下,浑身打着寒颤。从海落城到勒尔悬崖有三十里路,我在第三天的黎明开始出发,沿着海滨路一路向南。
自从勒胡城被深海领主用巨浪摧毁之后,就没有人再来这里了。城中的道路已经无法修复,沿途有不少加迪奥的军队和神圣士兵留下的痕迹,乱坟像大地上一个个新鲜的伤口。在旅途的第四天,也是整个交易开始的第七天,我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勒胡。
到了海边,一种撕心裂肺的思乡之情紧紧攫住了我。海浪拍岸的节奏,舌头上的咸腥,海风的抽打。只要我有足够的时间在他们把我抓回去之前跳海自杀,我永远都不要再回内陆生活。
我口干舌燥,嘴唇干裂,但还是踩着节奏一边唱着我自编的姓名祷文一边行走,每踏一步,脚下似乎都能起一个血泡。
“杰克·亚普,杰萨米,普丁,普尔。哥布林格尔菲,巨魔通克尔。矮人王蒂姆莱,仙子风树,天使爱兹琳,巫师萨姆。”
勒胡的废墟在我眼前逐渐显现。白色的石头里嵌着蔷薇石英。参差不齐的城垛、凶险的护墙、瞭望塔和钟塔,全都沦为一片瓦砾。每一扇野草丛生、藤蔓遍布的破窗户似乎都是通向某个黑暗无光、令人窒息的洞穴的入口。冷风在迷宫般的拱门与石柱之间呼啸。
我怒视着这座城市,驱散我对鬼魂的恐惧。
“都烂成什么样子了!深海领主把你淹了,留下一堆乱石白骨,那又怎样?来个地震也能把你毁了。这世上有旱灾、林火、瘟疫等等,各种各样的灾难,更别说惊奇妖族。你见我们抱怨过吗?”
“我挺喜欢这里的风的。”我身边的一个女人突然说,“荒芜的风声让我觉得舒心。”
她就这样悄然在黄昏中现形,像夜空中的第一颗星星隐现般自然。她的一只眼睛是全白的,里面没有一点瞳孔,还有规律地泛着金光,宛如潮汐涨落冲刷着她的眼球。她的皮肤像泛着光的古董象牙,她的头发仿佛镀了一层银,像披风一样披在身上。她那身朴素的长袍、从脸爬到胸口的长长的伤疤,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
女巫示意我和她一起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那块石头以前可能是某个雕像的底座。
“我本想请你来我家喝杯茶,但我房子的建筑风格可能会影响你的食欲。”
我发出一声感谢的叹息坐了下来,让背包落地。“无意冒犯,夫人,但我这辈子已经看够墙壁了。”
女巫坐得离我很近,她手掌放在膝盖上,腰挺得笔直,仿佛成了这个底座上的一尊雕像。我们一起看着萤火虫在四周飞舞,然后她叹了口气。
“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歌蒂·樵木。告诉我你的进展吧。”
我把记了一路的五百零七个名字全背给她:人类名字、惊奇妖族名字、皇室名字、荒谬的名字,还有难听的名字。溺水之城勒胡的鬼魂用尽全力想用声音盖过我,但女巫依旧耐心地听完。
最后我终于深吸一口气,停了下来。女巫摇摇头,我知道我已经失败了。要是我猜对了他的名字,他自然会现身:衣衫褴褛,或者身穿天鹅绒,或者披着绿色的火焰,一只手拨开面纱,一只手把我拉进去。让我见到我们的女儿,听到她的笑声,知道她的名字。
我垂下头。九个月的徒劳,等待我的是一无所有的生活。这都是为了什么?也许有人会雇我养鹅或者放羊,可我要逃多远才能脱离加迪奥的魔掌?
“你妈妈很喜欢听故事,”女巫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你呢?”
我的手肘搭在膝盖上,垂着脑袋,点点头:“老妈讲的故事最好听。”
“她最好的故事都是从我这儿听来的。”
我鼻子一哼。难道逃到面纱这一侧的惊奇妖族老妈个个都认识?这倒解释了她在侵略战争期间的日子为什么不好过,居然和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杀害我们国王的杀手交好!可在我去冬灾寺之前,怎么一个她的朋友都没见过?
“很久很久以前,”女巫开始说话,我的思绪也被她的故事渐渐盖过,“在二十一年前,面纱女王摘下她的鹿角皇冠,冒险离开风雾森林。没有哪个惊奇妖族的君主能逃离这份命运。她们注定要怀上人类情人的孩子,不断拉近我们两族之前的关系。因此,她盛装打扮去见勒雷萨的国王。蹄铁国王洛雷兹的妻子已经去世了,留下他的两个孩子:九岁的托瓦德王子和七岁的丽莎公主。他们一直怀念的去世的母亲,无法接受父王的新欢。
“说实话,面纱女王并没太花心思去哄这两个孩子。她要的是洛雷兹国王。他相貌英俊,蓄着威风凛凛的黑胡须,长着猛虎般的牙齿。她把自己给了洛雷兹,并且享受其中。她怀上了洛雷兹的孩子。
“起初,洛雷兹对女王和她的孩子都宠爱有加,但他的臣民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他的两个孩子也怨声不断,很快他便龙颜大怒。有一晚,醉酒的国王带着满肚子怒火来到了情人的房间。手上拿着一簇花楸浆果保护自己不受妖术的侵害。他摇响银铃将面纱女王冻在原地(要不是被他吓到,这种俗气的咒语根本无法奏效),然后用寒铁镣铐将她锁住,让她无计可施。
“‘没有哪个杂种,他宣布道,‘可以威胁托瓦德的王位。
“面纱女王眼睁睁地看着洛雷兹把她的孩子从摇篮里抓起,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如果是人类孩子,这一下早就要了命,因为他摔断了他的背,摔瘪了他的脑袋,摔折了他的脖子。但这个孩子是惊奇妖族王子,鹿角皇冠的继承人,身上有着强大的法术,近乎神明。所以他并没有死。洛雷兹离开了,让母子俩在原地流血。面纱女王无法解开镣铐,但无比虚弱的她还是设法带着重伤的孩子坐上了一艘小船,漂洋过海,最终来到一座岛上避难,躲在了一个名叫欢悦林的村子。
“村里裁缝的年轻妻子帮助了她。她帮她把手腕上的镣铐撬开,尽她所能把孩子的伤口洗净包扎好。他已经开始自愈了,伤口愈合的速度非常快,接下来只等骨头重新长好了。为报答这个善良的女人,面纱女王取下了自己的一只眼睛,把它嵌在了一枚戒指里。”
“如果我的族人见到这枚戒指,”她说,“他们就会知道戴着这枚戒指的人受我的保护,他们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报答了救命之恩后,面纱女王回到了族人的身边。
“她开始诅咒洛雷兹。她从山谷、洞穴、树林、沼泽、岩石里召唤出鬼火,妖精、狼人、鸦女、哭号女妖,召唤出她的子民。她从海底的深水境界叫来了她的哥哥深海领主。他们一起发动整个面纱世界对抗勒雷萨王国。他们淹死了洛雷兹,毁掉了勒胡城。他们把托瓦德囚禁在一头野兽的体内,以匹配他丑陋的灵魂。他们让丽莎陷入了漫长黑暗的睡眠,以匹配她黑暗的心肠。他们派出战士把农田变成荒野,把惊奇妖子送进人类女子的子宫。
“惊奇妖族为他们的女王奋死拼杀,但有一件事情他们不能从命。他们不愿意把一个怪物推上王座。让一个驼背的男孩戴上鹿角皇冠?让一个满身是伤、形容佝偻的家伙当他们的国王?没门。但是只要他还活着,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够继承王位。一些胆子大的臣民开始迫害这个年仅三岁的孩子,差点将他折磨致死。
“面纱女王再度带着孩子逃跑。她回到了欢悦林,希望能在这里再次获得帮助。裁缝的妻子玛瓦·樵木把她迎接到自己家里。在男孩康復期间,她给他削出各种木头玩具,她把他和自己的小女儿歌蒂放在同一个摇篮里。玛瓦恳求面纱女王叫停两族的战争,但面纱女王拒绝了她的请求。
“‘你的心变冷了。玛瓦绝望地对她说。
“‘那我就把心交给你保管了,面纱女王回答道,‘现在我要它也没用。
“这么说着,她就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用一个丝带串起来,把它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吊坠,交给玛瓦·樵木保管。随后,她第三次带着自己的儿子消失了,来到了一个惊奇妖族和人类都找不到她的地方。在那个毁了她儿子的城市的废墟中,她将儿子抚养长大。”
一阵沉默,只有风依然在厉声呼啸。
她就是他的妈妈。坐在离我不到一掌远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妈妈,我老妈的朋友,风雾森林的女王,大战的根源。她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理解,如果她的故事是真的话。
我还有人可以相信吗?
是的,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妈妈。
“现在”女巫接着说,“这个摔伤的孩子已经完全长大了,到了可以掌权的年纪。他聪明又善良,和他的妈妈以前一样力量强大。但是惊奇妖族依旧无法接受让他来戴上鹿角皇冠。惊奇妖族和人类的战争依旧在持续,失去统治者的风雾森林日渐萧条,但森林子民顽固不化。
“一年前的今天,惊奇妖族王子来到女王面前。他在她面前跪下——这可是各方世界见了都该下跪的惊奇妖族王子。他乞求为了他的子民献出自己的生命,好把王位留给其他继承人。这是面纱女王所不能忍受的。于是她和他做了一个交易。
“‘你先去人界,面纱女王说,‘等你能拿到我的眼睛,我的心,还有继承我们血脉的孩子再回来。到时候,王位就由这个孩子来继承。”
女王不说话了。突如其来的答案让我的脸彻底麻木,但当她说“剩下的故事你都知道了”时,我从石头上一跃而起。
“不!”我哭喊道,“剩下的故事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他的名字!这一切就没有结束!也不会有新的开始!这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鬼故事而已!”
女巫抬起一只眼睛看着我。长长的眼白泛着金光。当她再度开口时,话题转变之快,我差点没一抬脚踢在她的膝盖上。
“你们村里的孩子从来没有唱歌的时候吗,歌蒂·樵木?”
“有,”我大声回答,“所有的孩子都有唱歌的时候。”
“他们没有一边拍着手,或是跳着绳,一边唱歌?”
我下巴一颤,然后开始踱起了步子。“当然有。”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就是靠着那童谣找到你的。
“你从来没有和他们一起唱吗?”
我转头怒视着她,我说:“我?要是被老妈听到我唱这些狠毒的童谣,非用洗碗布抽我的背不可。你自己也认识她,这你很清楚,女王陛下。”
“但是你会听,”女巫继续说,“你会从窗户往外看,你会在路边停下来听他们唱。”
“有时而已!”
“他们唱的什么?
“他们唱的什么?
“他们,唱的,什么?”
我揉揉脸,耸耸肩,然后报出一些古老的童谣名字,“地窖鲨鱼”、“狐狸吃月”、“大家一起砍了这只小猫的头”、“独眼女巫住哪里”。我夸张地指着周围。“当然就是住在这儿了。哦,还有一首歌谣和这首是一起的,关于女巫的……”然后我打住了。
那只金色的眼睛瞪着我。
“关于女巫的驼背儿子。”我的喉咙突然堵住了。那首可怕的歌谣。在老妈生命的最后几天,她一直躺在敞开的窗户边,虚弱无力,小声抽泣,低声吟唱着这首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什么也做不了。
“唱出来。”
“我不要!”
“唱出来。”
“没门!你怎么能这么狠?你是他的亲生母亲!”
女巫一把抓住我的下巴,我当了加迪奥的妻子这么久,都从来没感受过如此强劲凶狠的手指。它就像白鬼的爪子一样冰冷,她们会缠在你的脖子上,直到你为了摆脱她而跳下悬崖。
“你不是你妈妈的女儿。你是个懦夫。你配不上他。”
“你给我听着!”我咆哮着把她的手扇开,“勒雷萨的小孩子唱了这首歌二十年。每一个恶毒的字眼都能把他的灵魂切碎。你怎么能……你是风雾森林的女王,你心里更清楚,你怎么能让别人这么诅咒他的名字?他说过,惊奇妖族永远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哪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会说。这就是原因吗?是谁把他的名字泄露出去?是谁把金球给了那些没心没肺的孩子?让他们玩到全是泥土和凹痕,看不出任何一丝光泽?二十年的嘲弄和诅咒。每次那些孩子跳绳的时候,他肯定就像被刀扎进背里一样痛苦。”
女巫白色的肩膀看上去几乎和他的儿子一样驼。她低声说道:“起初我太相信洛雷兹了。我低估了他对惊奇妖族的了解。他对我们了如指掌。背叛我们的那晚,他把托瓦德和丽莎都叫进了我们的房间。‘看看这个被囚的女巫,他对他们说,‘看看你们躺在地板上的废物弟弟。你们看到父王为你们做了什么吗?”
“也许是因为厌恶眼前的景象,也许是因为高兴,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他们的父亲一样冰冷无情。然后托瓦德编出了那首歌谣,他一边唱,丽莎一边围着地上的婴儿跳起了舞。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很安静,因为他惊吓过度。当他们开始唱歌跳舞时,他便开始尖叫。他们用他的名字编着歌谣,逼着他跟着一起跳舞。”
夜晚的空气又湿又冷,但我的皮肤因为愤怒而发烫,仿佛正站在炎炎夏日。我脱下身上的外套,从背包里翻出了一根金绳。我原本计划如果交易失败的话,我就把这根绳子剪成一段段卖掉,换钱买食物。要是加迪奥的士兵发现了我,我也可以用它来上吊自尽。
我的双手在颤抖。但是我还是笔直地站着,把背转向女巫,开始跳绳。
绳子划一圈,我跳一下,划一圈,我跳一下。那首古老的童谣开始浮现。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如鼓点加快。
“小里克,坏小子,
女巫的儿子真该死。
割他的驼背烤来吃,
里卡丹的肉美滋滋!”
眼泪从我脸上淌下,我的鼻子也开始止不住。我的嗓子眼被堵住,除了哽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多跳了几下之后,绳子缠住了我的腿。我停下来一边解绳子,一边大口喘着气。
就在我弯腰解绳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从我被囚禁以来,我就一直在作诗。我的打油诗基本都是诅咒,就像托瓦德和丽莎编出来咒骂女巫之子的歌谣一样。我从来没有编过一首反诅咒的歌谣,把害羞的人从面纱世界哄出来。对于惊奇妖族来说,歌谣是有意义的,它能引领你在穿越沼泽时走向生或死,能让摔坏的孩子带着剧痛起舞,能让扭曲的嘴巴在黑暗中发出大笑。我的金绳子在月光下熠熠闪光,一喘过气来,我就又跳起了绳。
“小里克,心肠善,
女巫的儿子来做伴。
努力得到他的心,
永远陪着里卡丹。”
勒胡的废墟消失了,独眼女巫消失了(但在消失前的一秒,我看到她露出了微笑)。夜晚消失了,冰冷、疲倦也都消失了。我不能呼吸,我感觉内脏搅成了浓浆,从我的脚底板汩汩流出。然后世界稳定下来,我的身体不再摇晃。我站在一片阳光普照的牧场。我可以闻到海的味道,但我不知道海在哪个方向。
我的奶牛安娜特就在不远处啃草,她棕色的花斑屁股在阳光下泛起柔光。我高兴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安娜特,亲爱的!你看上去好胖,好开心!”
在牧场更远的角落,我的红牛马努在来回小跑,他的脖子上绑着绳子,上面骑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在咯咯发笑。
现在,我知道时间在面纱里是如何不一样了。惊奇妖族的孩子不会像人类孩子那樣成长,但是,哦,我好担心她。她实在太小了,她的两个世界都是如此危险。我想到了那对狐狸双胞胎,还有其他和他们一样的人。战争远未结束,不是一里路或者一年时间就能看到头的。国王、大主教、猎妖团、农民、惊奇妖族战士、人类士兵……我们两族的战争会在结束之前变得更加血腥。多么恐怖。要是孩子们能尽快长大成人,或许他们可以打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但现在他们要做的首先是活下去。
“小心点!”我大喊道,“马努,别跑太快!”然后向他们跑去。还没跑出两步,我就被人扯住了裙子。人们老是喜欢这样拉住我,我该考虑穿裤子了。
“放心,挤奶工!她不会掉下来的。我们管她叫白鸦。要是我们不在她脚踝上拴根绳子,绑在什么牢固的东西上——比如马努——她早就飞上天了,不到饿肚子的时候绝不会下来。”
我的身体向前探着,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但是——她还——只是——”
“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已经七天大了,像大海一样顽固。”他突然松开我的裙子。我像往常一样扑倒在泥土里,谢天谢地,差点就碰到一堆牛粪。这和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如此相似。我大笑起来。
他低头看着我,长长的黑色眼睛神采奕奕,他的头发像雷雨云一样杂乱,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就像个农民,但他手指上的猫眼石、喉咙前的象牙吊坠、眉毛上的绿色火焰、让他显得——很有精神。他的肩膀还是驼的,他的身子还是歪的,但是眉头不再紧皱,没有痛苦。在我眼中,从来没有哪个农夫或者渔民、王子或是士兵比他更加顺眼体面。
“如果我们的白鸦能飞,里卡丹,那也是从你的家族遗传的。我,我只是普通到骨子里的凡人,记得吗?”
“再也不是了,歌蒂·樵木。”我的朋友说着,将我从地上一把拉起来。
责任编辑:虞北冥
作者自述
这个故事源于我和作家帕蒂·坦普尔顿的一次闲聊。她觉得现在各种媒体上的故事和小说把主角描写得过于完美了。于是我决定改写格林童话《名字古怪的小矮人儿》,想看看能不能用平凡的、甚至长得丑的主角写出有激情、有爱情、机智又刺激的故事。现在每次想起挤奶女孩和她的妖族王子,我就会想起帕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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