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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ther Grasshopper 蚱蜢母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6970
纪元初年,我们的一百万艘星舰组成舰队,来到这只巨型蚱蜢身上定居,在此殖民,并将它称为我们的家园。

  我们不敢降落在它的翅膀上。平方立方定律①确保翅膀能支撑住我们的重量,振翅频率又快得让人无法察觉。尽管如此,振翅之前的神经放电会导致身体的颤动,其震级高达里氏11级。因此我们选择在眼睛里开始建设。组成复眼的无数小眼反射着光芒,形成无数个亮闪闪的、像爱荷华州一般平坦的大陆。这些大陆构成了我们的家。

  这项任务看起来似乎不可能完成,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但这种事只有事后回顾时才能清楚地认识到。当时我们还是一个年轻有活力的种族,觉得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

  我们在预制成形的田地上种植树木,快速催熟之后砍伐树木建造小屋。我们种植了大豆、小麦,还养了水牛。热火朝天干了一个晚上以后,我们用高科技造出了深达半英里的一层石灰石基岩。真是令人难忘的一晚。在它上面,我们又建起了城镇。完成这一切之后,我们在横贯整个眼之地的上千个县举行了盛大的舞会。

  以我们迄今已知的季节为范本,我们创造了新的季节,包括雪季。我们唯一没有改造的是夜空。因为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家园,从现在起,直到永远。目前陌生的星座终将拥有属于自己的传说,我们等得起。世代传承之后,城市不断扩大,周边出现了一片片郊区,就像围绕星系的旋臂。但我们还是很孤独,我们那些分离出去、独自生长的成百上千万同胞也同样孤独,尽管他们发展得欣欣向荣,正如新大陆的树木,跟古老的黑森林同样繁盛。

  那年收获节,一个陌生人走进了镇子。那时我还年轻,刚刚长出胡子,比少年大不了多少。

  在我们这个城镇,陌生人实在太稀罕了(也许有人觉得,一个一万人口的城镇里肯定会有些不认识的陌生人。如果你们也是这种人,我就不再白费口舌跟你们解释了)。孩子们跑出家门,高声尖叫,跟在他后面奔跑。我们这些年长些的则有意维护自己的尊严,只是站在商店、工厂或是合作社的门口,以沉重呆滞的目光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不是凝视他本人,你们要明白这一点。我们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投向平坦的、似乎能催人入眠的平原,以及更远方那无穷无尽的白色天空。

  他声称自己来自蚱蜢腹部的赤道地带,那里的重力是眼之地的三倍。此话很容易令人信服,因为他简直强壮得可怕。我亲眼看到他拿出一个一元钱硬币,用拇指和食指把硬币对折起来。那可是一个铁制的硬币啊!他同时还声称他完全是徒步走到这里来的。这话就没人信了,连我都不信。

  “哪怕你只有一半的路是靠步行走过来的,”我说,“我觉得你也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人了。”

  听了此话,他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是啊,也许我真的是,”他说,“也许我真的是。”

  我的脸红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手放在用怪兽皮制成的刀柄上。我那时像斗鸡一样好斗,比斗鸡更容易被激怒。“先生,恐怕我得请你去外面比劃比划。”

  那个陌生人瞥了我一眼。然后他伸出手来,不带任何恐慌、愤怒甚或悔恨的情绪,在我的手臂靠近肩膀的地方碰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并不快,然而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及时反应过来阻止他。这一碰尽管很轻,却让我的整条手臂都麻木了,从此完全失去了作用,直到今天仍是如此。

  他把酒杯放在吧台上,说道:“把我的包拿起来。”

  我照做了。

  “跟着我。”

  就这样,我没和家人说一声再见,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就永久地离开了新奥斯维辛。

  那天晚上,我们用鳗草和干牛粪生起一堆篝火,吃了炸豆泥和培根当晚餐。对我来说,用一只手吃饭是一个新奇的体验,只不过太不方便了些。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最后,我问道:“你是魔法师吗?”

  陌生人叹了口气。“也许,”他说,“也许是。”

  “你有名字吗?”

  “没有。”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做生意。”他把他的盘子推到我面前,“我做的饭,所以该你洗盘子。”

  我们的生意需要不断旅行。我们带着霍乱去了布林克尔顿,带着伤寒去了罗克斯博洛。我们穿过丹佛、威尼斯和圣彼得堡,将跳蚤、老鼠和瘟疫留了下来。而在上布莱克埃迪,我们带去了埃博拉。我们在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不能立即看到工作的成果,但我会在离开之后阅读报纸,结果和你想的差不多。

  尽管如此,从整体而言,人类仍然蓬勃地发展起来。每当一座城市被摧毁,就会有另一座城市扩张。人满为患的医院会带动周边好几个县的经济。幸存的人还会继续繁衍。

  我们步行前往泰勒斯伯格、拉特利奇、尤宁敦;搭乘马车去了肖梅克斯维尔、康弗伦斯、南吉布森;乘蒸汽列车奔赴黎巴嫩山、贝塞尔山、安泰山、尼伯山;乘柴油机车去了麦基斯伯特、莱茵霍尔兹、布鲁摩尔;乘公共汽车去了卡本代尔、菲斯特维尔、六月虫、林肯瀑布;搭乘通勤航班去了帕拉迪斯、镍矿、奈安蒂克和锡安山。旅途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随后,令人震惊的一天到来。魔法师宣称他要回家了。

  “回家?”我说,“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们的工作,丹尼尔。”他柔声说道,“我期待你也能做得和我一样出色。”他将寥寥几件私人物品塞进一个毛毡旅行包里。

  “你不能这么做!”我喊道。

  他对我眨了下眼,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走出门去。

  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道只是一会儿还是过了很久——我一动不动地坐着,脑中一片空白。随后,我跳了起来,一把将门推开,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来回张望。几个街区之外,一个黑点正匆匆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我连门都来不及关就冲了过去。

  我刚巧错过了前往拉克万纳的快车。我问站长下一班列车是什么时候。他说明天。有没有看到一个拿着毛毡包的高个子男人?看到了。他在哪里?在去拉克万纳的车上,今天没有往那个方向去的车了。知道在哪里可以租到车吗?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一段。

  如果我没有回房拿包的话,也许就能追上那个魔法师了。不过也可能还是追不上。在拉克万纳,我发现他又乘上了去约翰斯通的汽车。我到了约翰斯通,他又去了伊利,而在伊利,我跟丢了他。我花了三天时间到处打听,才又得知他的下一个去处。

  足足一周时间,我就这样追逐着他,像着了魔似的。

  一周后的某一天早上,我醒来时,我的恐慌全都消散了。我意识到像这样追下去行不通。我清点了一下物资,仔细计划如何使用余下的一点儿钱。采购一番之后,我继续踏上了旅程。我必须足够耐心,足够顽强,足够狡猾。这样的话,我早晚会找到他!

  找到他,然后杀掉他。

  我追随着他的踪迹一路到了眼之地的边缘地带,哈珀斯费里。身后是文明世界,前方是数千英里的壳质荒原。

  人们说他向南方去了,完全离开了晶状体。

  回到寄宿处后,一个房客找到我。他是个瘦削的男人,留着一撮很宽的小胡子,一件白色无袖T恤衫罩在骨瘦如柴的身体上。他给人的感觉就像雾蒙蒙的周日晾出来的潮湿衣物。

  “你那个包里是什么东西?”

  “黑死病,”我说,“传染性脑膜炎、结核病,想要什么都有。”

  他思索了一下。“我有个妻子,”最终,他说道,“不知道你能不能……”

  “我去看看她。”我说着,提起了包。

  我们上了楼,进入他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手臂上插着一根四号针,连接着一个输营养液的瓶子。她看起来挺年轻的,不过在这种情形下,外貌毫无意义。她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平铺在小被单上,长度几乎到了腰部。头发是白色的——白得像雪,像死亡,像最上等的骨瓷。

  “她这样有多长时间了?”我问。

  “哦……”他鼓起两边腮帮,“四十七年,也许五十年?”

  “你是她父亲吗?”

  “丈夫,至少曾经是。不知道现如今结婚的誓言要维持多久,不过我也不能说我很好地遵守了那些誓言。你那个包里有适合给她用的东西么?”他尽可能用随意的语气,但眼睛却瞪得大大的,看起来像受了惊吓。

  我打定了主意。“你猜怎么着,”我说,“我可以出四十块钱买下她。”

  “警长肯定不会同意你刚刚说的话。”男人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当然。但我想,不等他听说这事,我就已经完全离开眼之地了。”

  我拿起注射器。

  “怎么样?成交了吗?”

  她叫维多利亚。她一直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的。在恢复阶段,所有人都像这样,跟活僵尸似的。直到我们进入壳质地带三天以后,她才终于摆脱了那种状态。在此之前,我已经收拾好了背包,让她背上,给她换上便鞋,还往她手里塞了一根相当结实的手杖。她仰着脑袋,直直地向前走,双眼一片茫然,用谁都听不懂的语言说个不停。

  “——宏信息相干拦截,”她說,“收到请回答! Das Uberraumboot zuruckgegenerinnernte. ?Verstehen? Anadaemonic mesotechnological conflict strategizing. Drei tausenden Affen mit Laseren! 喂,收到请回答——”

  就在这时,她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痛叫一声,然后说道:“我在哪儿?”

  我停下脚步,展开一张地图,又掏出我的便携式重力测量仪。这东西结构很简单:一个灌满了气凝胶的玻璃圆筒,里面还有一个亮橘色的陶瓷珠,外面套着一个锡盒,边上有个增压螺杆,底下刻有“弗林公司”的字样。我把它翻了过来,注视着珠子缓缓下落。然后把螺杆转了一圈,增加气凝胶的密度,珠子仍然落下。我又转了一圈螺杆,再转第三圈,直到转了五圈之后,珠子这才不再下落。我读了一下刻度,眯眼看了看太阳,然后用一只手指点到了地图边缘的一根等压线上面。

  “我们就这儿,”我说,“离晶状体不远。看见了吗?”

  “我不——”她在恐惧中颤抖着,双眼圆睁,目光在空荡荡的地平线上游移。然后,突然间,她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

  我窘迫地挪开目光。等她哭了一阵子之后,我拍了拍地面,说:“坐吧。”她仍在抽泣,但照我说的做了。“你多大了,维多利亚?”

  “我多大……十六岁?”她试探性地说,“十七岁?”然后问道,“我真的叫维多利亚吗?”

  “是的。过去那个你厌倦了生活,于是给自己注射了一支药剂,毁去了自我,消灭了个人经历的一切痕迹。”我叹了口气,“所以,从某个角度而言你仍然是维多利亚,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已经不再是了。但要注意的是,这种自我毁灭是违法的。所以你永远不能再返回眼之地。如果你回去的话,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她用再度变得年轻的双眸看着我,那眼睛简直像小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不同的是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已经做好她会歇斯底里大发雷霆的准备,但她只是说:“你是魔法师吗?”

  这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呃——是的,”我说,“我想是的。”

  她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那么,我现在要怎么办呢?”

  “你的工作就是背着那个包。而且我们要轮流刷盘子。”我站直身子,折起地图,“走吧。路还长着呢。”

  我们继续前行。一开始,我们都一言不发。但仅仅走了几英里后,维多利亚就再次让我大吃一惊:她开始唱歌!

  我们在壳质地带上行进,走的是几乎无法辨识、已经模糊不清的小径——比醒来后极力追忆的梦境还模糊。路旁时不时会出现一丛青草。数百年来,大量的黄土被风吹来,堆积在壳质地带。这些黄土填满了甲壳的裂缝,种子如果走运,落在这种地方便能生根发芽。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一只兔子。我刚打算指给维多利亚看,紧接着又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在前方一个甲壳已经化为粉末的地方,曾经下过一场罕见的暴雨,短暂地将粉末化作泥沼。那里留下了两条互相交叠的轮胎印,说明有一辆摩托车不久前经过了这里。

  我注视着那两道胎痕,好的那只手不断地握紧拳头,又再度放松。

  第二天,我们来到了一处居民点。

  这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只有一座从一英里深的井中抽取地下血液的风车、一座将血液中的可食部分提取出来的精炼厂,以及几幢未上漆的木板房和拱形的简易棚屋。几辆饱经风霜的小卡车在远处慢慢生锈。

  一个消瘦的男人站在大门前等候我们。他的下颚线条硬朗,脊背挺直,手无寸铁。但我注意到几扇窗户和门帘后不时出现闪烁的微光,不难判断有武器正瞄着我们。

  “我叫里维拉。”我们走近时,那个男人说道。

  我迅速摘下圆顶高帽。“我是丹尼尔。这位是维多利亚小姐,我的被监护人。”

  “你们是路过此处吗?”

  “是的,先生,正是如此,而且我预计不会再次路过这里了。如果您有食物出售,我会按市价付款。但您不愿出售也没关系。只要您允许过境,我们会立即上路,绝不停留。”

  “说得不错。”里维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杯水,递给我。我喝了一半,把剩下的给维多利亚。她喝的时候打了个寒颤。

  “非常棒,”我说,“冰凉爽口。”

  “我们这儿有个制冷机。”里维拉显得颇为自豪,“进来吧。看看女人们给咱们做了些什么吃的。”

  一大群孩子打着呼哨,欢呼着冲了出来。随后成年人也走了出来,我估计大约有二十个。他们热情地欢迎了我们。

  他们可能是犯法后逃到这里的,但他们人很好,和任何人一样渴望听到最近的新闻和八卦。我给他们讲了一下正在竞选北部地区总督的泰勒·B.莫里斯的一次竞选演讲,他们整个晚餐都在谈论这事。食物很不错:火腿、面包干蘸肉汁、甘薯配黄油,还有脆皮苹果馅饼。要不是看到了他们的化工厂,真的很难想到这些食物竟然都是化学合成的。所有的窗子上都拉着老旧脆化、却洗得干干净净的花边窗帘。我还注意到剩下的食品被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用餐后,里维拉给我打了个眼色,下巴一扬,示意我到外面说话。我跟着他走出屋子,他带领我来到村庄后方的一座小屋前。他打开门上的挂锁,我们一同走了进去。里面有十个人,整整齐齐、一动不动地躺在朴素的床上。每个人都插着管子吊着点滴。门口射入的光线照亮了他们的头发,就像昏暗中的十道白色光晕。 “我们一路带着他们来到这里。”里维拉说,“我们本以为会有足够的食物。可近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或许是干旱的缘故吧,血流变得越来越小,而且我们也不太可能搞到另打一口好井的钱。”

  “我明白。”随后,我找准时机问道,“大概不到一周之前,有个男人从和我一样的方向过来。个子很高,骑着一辆——”

  “他不肯帮忙,”哈里说,“说这不是他的职责,然后还说要买我们的食物。我们把他赶走了。”他转身吐了口唾沫,“在他离开之前,他说你和这个女人会来。我们一直等着。”

  “等等。他告诉你会有一个女人跟我一起来?”

  “我们不是自私!”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激烈起来,“但我们还有孩子要养。一想到他们,什么道德、责任统统靠边站。有些时候我会想,干脆拿一根铁棍来这里,然后—— 一了百了。”他摇了摇头,随后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道,“你能做点什么吗?”

  “我想可以。”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小的声音让我转过身来。维多利亚站在门口,完全呆住了。光线照在她的头发上,散发着白色的光晕。我闭上眼睛,真希望她没有看到这一幕。我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把我的包拿来。”

  然后,我和里维拉开始商量酬劳。

  我们开着那个居民点第三好的小卡车,带着大量的食物离开了。这种事情虽然可悲可悯,毕竟我都习惯了,最后都会淡化成普通的回忆。我们一路颠簸,继续向南。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没有说话。然后,她转向我,愤怒地指责道:“你杀了他们!”

  “他们想让我这么做。”

  “你怎么能這么说?”她在座位上扭曲着身子,打了我的肩膀一拳,打得很重,“你怎么能坐在这里……说这种话?”

  “听着,”我不耐烦地说,“这是最简单的算术问题。你可以列个等式出来。他们只能抽出这么多血液,这么多血液只能制造出这么多食物。把这些食物分给所有需要的人,每个人分得的量都不足以维持生存。食物有一个数量,人口也有一个数量。如果把你的那份分给别人,你就会饿死。那些孩子希望活下去,小屋里的那些自杀者却没有这种意愿。”

  “他们可以回去呀!这些人没有必要在这个荒凉之地挣扎!”

  “我数了数,自杀者差不多占了成年人的三分之一。如果他们回到眼之地,带着这么多活着的自杀者,你觉得他们会有怎样的遭遇?很可能他们当初就是为了这个,才逃到这里来的。”

  “嗯……如果他们不是生了这么多孩子的话,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你怎么能阻止人们生孩子呢?”我问。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我俩都知道。维多利亚头抵着车窗,眼睛紧紧闭着,尽可能地远离我。“你本来可以把他们叫醒!但你没有,你有整整一包好东西,你巴不得能试试。让我吃惊的是,你当初竟然没有杀掉我。”

  “薇琪①……”

  “别跟我说话!”

  她哭了起来。

  她实在太可怜了。我想拥抱她,安慰她。但我在开车,而且我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所以我没那么做。我也没有向她解释为什么没有人采用那种最简单的办法:叫醒这些自杀的人。

  那天晚上,我和平时一样拿出斧子,砍下足够的甲壳用来生火。当维多利亚拿出定居点居民用血液酿出的浊酒时,我正静静地坐在篝火边。“你可要小心那东西,”我说,“不知不觉就会喝醉。别忘了,无论你从前的酒量有多好,那都是上一世的事了。”

  “那你也喝!”她说着,塞给我一个杯子,“我跟着你。你停我就停。”

  我发誓,当时我根本没怀疑过她会有什么阴谋。再说我自己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喝过酒了。所以,我像个傻瓜一样照做。我喝了一杯,然后又一杯。

  时间悄悄溜走。

  我们聊天,放声大笑,也许还一起唱了一两首歌。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维多利亚脱去了罩衫,开始跳舞。她绕着火堆旋转,裙摆飞扬,偶尔还会碰到火焰,甚至变焦、冒烟,只是没有真的烧起来。

  从我心底的未知之处爆发出一阵野性。我注视着她,情欲被彻底挑起,又隐约告诉自己不要这样做。但我喝得太多,无法清醒地思考。我完全被她迷住了。

  最终,她以优雅的姿势倒在我脚边。火光映红了她赤裸的背,柔和的光影随着她的每次喘息而不断变幻。她抬起头来,从浸着汗水的长发之中望向我。她的眼睛就像琥珀,又深邃得如同柏树林中的沼泽。那是一双可以让男人甘愿溺死其中的眼睛。

  我把她拉向我。她大笑着顺势倒在我身上,让我向后摔倒。她开始摸索着解开我的腰带和牛仔裤的纽扣。然后她掏出我已经变硬的下体,我则把她的裙子推到腰上。这条裙子就像一条红色宽腰带一样绕在她腰上,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穿。我把她翻过来,让她仰面躺着,她则把手伸到她的两腿之间引导我进入,脸上依旧挂着迷人的微笑。

  我深深地、深深地插入她的身体。哦老天,感觉真棒。就像在炎热的夏日,你第一次跳入冰冷的湖里,湖水包裹着你。那种刺激能让你双眼大睁,感到难以置信的愉悦。唯一的不同是她温暖又湿滑,比冰冷的湖水好上千倍。我开始对她倾诉爱意,告诉她我需要她,我想要她,我爱她,一次又一次地说着。

  第二天早上,我醒了,头疼欲裂。维多利亚坐在小卡车的轿厢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对着后视镜梳理白色长发。

  “早啊,”她笑着说,“瞧你这副样子。罐子里有水,去喝一点吧。最好还能省下一点水,让你好好洗把脸。”

  “听着,”我说,“昨晚的事,我很抱歉。”

  “不,你并不感到抱歉。”

  “我或许说了些蠢话,但是——”

  她的眼中闪过一片乌云。“你昨晚没说什么蠢话,但你现在在说。你昨晚说的都是真话,而且我全记住了。”然后她大笑起来,“还是去拿水吧。你现在简直丑死了。”

  我头重脚轻地走开了。

  只过了一夜,维多利亚就像变了个人。她的整个仪态、甚至就连遣词造句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一切都告诉我她不再是一个孩子。她是个女人。

  我一直害怕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抵抗是徒劳的,”维多利亚读道,“因为我的力量来自宇宙本身!”我们的车颠簸着行驶在几乎不能算路的路上,她从座位下找到了一本漫画书,来来回回地看了三遍,笑得很开心。她放下书本。“告诉我,”她说,“你怎么知道你的魔法师走了这条路?”

  “我就是知道。”我简短地回答。在此之前,我已经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复合维生素B,不过我的头和肠胃仍然很不舒服。另外,用一只手开这辆混蛋卡车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再说,我根本说不出来我是怎么知道的。就是一个感觉,但我确定无疑。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我们,嗯,跳舞之后。”

  我没有看她。

  “我站在一个巨大的平台上,就像火车站的站台,只是要大得多,几乎就像无穷无尽似的。我的周围全是星星,我从没想到星星可以这么密集,这么闪耀。它们亮得让眼睛发痛。到处都是金色的巨大机器,我猜那些是宇宙飞船。它们不断地起飞、降落,喷着轻烟,仿佛飞行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我的身体很轻很轻,好像要和那些飞船一起飘浮在空中一样。你听说过这样的地方吗?”

  “没有。”

  “那里有一个男人在等我。他有着最哀伤的微笑,但眼神却冷酷残忍。你好,维多利亚,他说。我问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哦,我一直在盯着丹尼尔,他这样说道,我在培养他接受一项重要的工作。然后他给我看了一根针管,问我道,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那里面的液体闪着蓝光。”她陷入了沉默。

  “你怎么回答的?”

  “我只是搖了摇头。这种药剂的名字叫生命必死,他这样说,是你五十年前给你自己注射的那种药剂的改进版。告诉丹尼尔,我会在天空终点站、飞船往来的地方等着他。就这些了。你认为这个梦有意义吗?”

  我摇摇头。

  她拿起漫画书,再次翻开。“好吧,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古怪的梦。”

  那天晚上,洗完盘子之后,我来到小卡车的侧面踏板上坐下,凝视着篝火,陷入沉思。维多利亚也来了,坐在我身旁。她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腿上。虽然是最轻柔的触碰,却让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冲到了下体。

  对此她微微一笑,抬头直视着我的眼睛。“抵抗是徒劳的。”她说。

  之后,我们一起躺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望着夜空。我明白了一点: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在那之前我体会过爱情,在那之后我体会过性。但我从没有同时拥有这两者。所以,面对这份感情,我和维多利亚一样不知如何应对。

  这样想着,我已经变相承认自己真的爱上了维多利亚。在那时看来,这是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最为可怕的事。

  第二天下午,我们第一次看到了它。先是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晕眩感,天空中央仿佛变厚了一般,由内而外变得昏暗下来。与此同时,地平线开始隆起,就像上帝将手放在地平线边缘,把它向上折起。

  随后,耳内的压力让我知道,原本绵延无数英里、一马平川的大平原,现在开始一路向下倾斜,直至地平线。前方巨大的引力造成了这一景象。白天晚些时候,宛如变魔术一般,它出现了。前一个瞬间它还完全不存在,而下一秒,它一下子占据了你的眼球。它是如此遥远,远得染上了乳白色天空的颜色。它一路向上,如此之高,高得望不到顶。而那就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们的目的地:

  蚱蜢的触须。

  即使开着车,在最初看到它之后,我们仍然花了三天时间,这才赶到它的根部。

  其中的一天早上,维多利亚突然一把推开早餐盘子,冲到小卡车的另一侧。方圆数百英里以内,那是唯一能保持隐私的地方。

  我听到了她干呕的声音。我知道这只有一个可能。

  她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身体发抖。我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杯子。“在这里留点尿。”我告诉她。之后我做了一次快速测试。结果是阳性。

  “维多利亚,”我说,“我需要向你承认一件事。对于你的……情况,还有可能的后果,我并没有完全坦白地向你说明过。”

  仅有这一次,我看到她脸上露出惧怕的神情。“上帝啊,”她说,“是什么事?告诉我!我怎么了?”

  “呃,你怀孕了。”

  终点站坐落在触须根部。目力能及,没有任何通向它的道路。它的周围一片荒芜,了无人烟,让人觉得它的存在毫无道理,绝不会是什么重大的交通枢纽。

  然而,离站点越来越近,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朝它赶去。他们好像从无处不在的虚空中生出来的一样,就像在星系之间充满张力的空间里蓦然出现的氢原子,又像在低温的超纯水中随机出现的冰晶。你可能会在你左侧的远处看到一位女士将手杖扛在一侧肩上,步态轻快,似乎还吹着口哨。然后在远处,你会看到一道烟尘,可能是驰过的半履带车留下的。至于右边,一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背脊挺直,坐在比任何一头大象更加庞大的虫子背上的鞍座里,那是蚱蜢身上的一只原生寄生虫。每个小时都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所有人的目的地最终汇合在同一个地方。

  道路出现在我们脚下。等到达终点站时,所有道路都挤满了人。

  终点站的建筑大得像一座城市,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拱门、柱廊、护墙和高塔全都闪闪发光。细长的三角旗在风中招展。热情的乐队在旁边演奏。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招牌不断地以远红外线到紫外线之间的各种颜色显示着如下字样:

  拜占庭港管理局

  磁懸浮大规模运输分部

  地面终点站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个站点光是员工就超过十万人。我相信这个说法。

  维多利亚和我把小卡车停在前门台阶旁边。我替她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扶她下车。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平衡感也变得很差。我们开始沿着台阶往上爬。在我们身后,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仆钻进小卡车,把它开走了。

  车站内部的空间十分广阔。如果它不是建立在触须与头部前端相接的边缘上,临近部位产生的引力互相抵消的话,如此广阔的内部空间是不能得到足够支撑的。售票窗口多得数不清,每一个都用雕花桃花心木制成。我让维多利亚在一条长凳上坐好——她的脚太累了——然后去排队。等我排到窗口时,售票员看了看面前的电脑屏,“有什么可以帮您,先生?”

  “两张票,头等座位。上行。”

  他敲打了一下键盘,一台小型设备吐出两张卷曲的塑料片。他把它们沿着光亮的黄铜柜台推过来,我伸手准备掏钱包。“多少钱?”我问。

  他瞥了一下电脑屏幕,摇了摇头。“您不用付钱,丹尼尔先生。这是出于对您职业的尊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在等您。”然后,没等我提出更多的问题,他就继续道,“我只能说这么多,先生。我不能说、也听不懂您的语言。我无法与您交流。”

  “我们现在不是在交流吗?”我不耐烦地问。

  他把屏幕转向我。上面有一排正在移动的文本,记录了我俩的全部对话。最后一行字是:我只是在朗读屏幕上出现的东西,先生。

  随后他将屏幕再次转向自己并说道:“我只是在朗读——”

  “好,好,我知道了。”我说着,转身回到维多利亚身边。

  即使以磁悬浮列车的速度,从这根触须的一端到达另一端依然需要两天时间。我定期拿出重力仪查看读数,以此解闷。你可能会认为这是一个爬出重力井的过程,因此读数会逐渐减小,最终归零。但因为触须是向后甩到蚱蜢的背部,而不是一直向前远离它的身体,因此这段旅程的引力梯度相当复杂。重力先是快速减小,随后短暂地变强,然后再次变弱。这个函数可以总结为一条复杂而又略显扁平的正弦曲线图,这种曲线以谢菲尔德曲线之名广为人知。电磁环的直径也反映出了这种重力变化。在我们上行的路程中,每分钟就会通过三道电磁环。它们首先急剧变细,然后变粗,最终又变得更细。

  上路的第二天,维多利亚分娩了。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本想以我父亲的名字给他取名赫克特,但维多利亚坚持要叫他乔纳森。和平常一样,我让步了。

  分娩之后,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面容。她的眼角出现了鱼尾纹,以她的个性而言,似乎称之为“笑纹”更为贴切。她嘴唇两边的纹路也加深了,整张脸都蒙上了一层憔悴的阴影。我看着她,感觉到了巨大的、几乎能填满整个宇宙的悲伤。

  她正在以指数速度变老。这个过程还在加速,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能坚持到天空终点站。就算能活着到那里,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看得出来,维多利亚很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抱着我们的孩子时,她是那么幸福。“我的一生很幸福。”她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变老——不要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总是这么严肃,丹尼尔!除此之外,我没什么可以抱怨的了。”

  我朝窗外看去。我认识她只有——多长时间?——大约一个星期。但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她从沉沦的深渊里拯救了我。然后又抛弃了我,让我的整个生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改变了一切。回想往事,我哭了。

  “死亡是我们为孩子付出的代价,不是吗?”她说,“在下面,死亡被视为非法。但他们只是在愚弄自己。他们认为人可以永远活下去。他们认为生命可以没有极限。但是所有东西都会死——人类,恒星,甚至是宇宙。而且一旦结束,所有生命都是一样的长度,都只是过了一生。”

  “我没办法有你这样的哲思。让我接受失去自己的妻子,这太难了。”

  “好吧,至少你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哪句话?”

  “你说我是你的妻子。”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说道,“我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你的那位魔法师。他向我介绍那种他称为生命必死的药物。”

  “嗯哼。”我说。我对这个梦并不十分在意。

  “我从前注射过的那种药,如果被叫醒的话,生命力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会耗尽。而改进版本的药物,醒来之后会获得人类正常的生命周期,也就是接受不死改造之前的人类生命周期,一百五十年或者两百年。这时间可不短。人们不叫醒注射了之前药物的自杀者,因为他们的死亡来得太快,对于活着的人是重大的打击。改进版本的效力却是慢慢发作,缓慢,但无法阻止。”

  我轻抚着她的白色长发。它们是那么细,那么脆弱。“我们还是不要再谈这些了。”

  她的眼睛灼灼放光。“我们必须谈!别自欺欺人了,丹尼尔。人类不断繁殖,而食物、饮水和空间是有限的。如果没有人死,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死。”随后,她再度露出怜爱的微笑,就像看着一个顽皮任性但前途无量的孩子,“你知道干这份工作需要勇气,丹尼尔。但你配得上它。我为你骄傲。”

  天空终点站无比巨大,眼花缭乱得让人无法描述,和薇琪梦境里的一模一样。我扶着她站在站台上。那时她已经几乎无法站立了,但眼睛却那么明亮,充滿好奇。乔纳森被我用宝宝背带系在怀里,睡得很熟。

  这个站台上有空气,也就是说存在引力,气体才得以聚集此处。但对于那些不停地在站台各处起降、巧夺天工的闪亮飞船来说,此地的引力似乎没有造成任何阻力。形状古怪的货物不断被看起来更加古怪的装卸工人搬到站台上。

  “要是年轻的时候看到这一切,我肯定会非常兴奋。”维多利亚低语道,“但现在我更觉得满足。你能明白吗?”

  我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就在那时,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她的目光僵硬地望向前方,望向我看不到的虚无。她的脸上也不再有任何表情。

  “薇琪?”我喊道。

  她缓缓地倒在地上。

  就在那个时候,当我难以置信、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的时候,魔法师出现了。他向我走来。

  我上千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我扔下行囊,跃下列车,朝他扑去。他一动不动,没有逃走。我肩膀一耸,甩开夹克,用那只完好的手抽出左轮手枪,射击。

  而现在……

  他低下头,哀伤地看着维多利亚的遗体,用一只手环抱我的肩头。

  “上帝啊,”他说,“这种事真是让人心碎。”

  我在天空终点站待了一个月,看着我的儿子长大。乔纳森没有留下后裔就死了。我为他举办了轨道葬礼。他的棺材环绕整个蚱蜢飞行了七周,然后脱离了此前的绕行轨道,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明亮的流星轨迹。闪光维持的时间和一根擦燃的硫黄火柴差不多。

  他是个好人,非常幽默,这是我的家族从未出现过的特质。

  现在,我只身一人在世界上漫游。文明在我身遭起起落落,只有我始终不变。在还不太糟的地方,我播散生命必死之药。在已经变得糟糕的地方,我就放出疾病。

  我随意漫游,一路履行我的职责,完成我的工作。一代又一代人像小麦一样在我面前生长,我则像收割者一样收割他们。有些时候——只是偶尔——我会停下来一会儿,思考,回忆。然后我会抬头望着夜空,望着被人类殖民的宇宙。眼泪模糊了我的视野,淹没了群聚的星辰。

  我是死神,这就是我的故事。

  责任编辑:梁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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