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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ling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7027
把烟斗填满吧。有了它,我才能好好讲完这个故事。好了。不,不用往火堆里添柴了。让它自己熄灭就行。黑暗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

  听,这间沉睡的旅店吱嘎作响。这是它的支柱和砖石在下沉,可哪怕是鬼魂也不会发出这么孤寂的声音。夜深了,门上了闩,长桥两头的大门也都关上了。火苗越来越小,整个世界只有你和我还醒着。这个故事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年轻人,可是——哦,别把眉头皱成那个样子!你会把我逗乐的,那样的话,讲述这么哀伤的故事就不太合适了。好啦。

  咱们把凳子朝余烬挪一点吧,我会全都讲给你听。

  得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是初夏的一天,巨魔已经死了。我们的军队刚刚从南方返回,经历了一系列不幸之后,人数已经大大缩减。从战争中幸存的人重新开始辛勤耕耘。这片土地终于迎来了和平,各行各业蓬勃发展。那个时候,这座旅店常常住满了旅客。

  那一天的黎明时分,精灵开始穿过长桥。

  车队驶过,车轮隆隆。判断风向用的银铃挂在高高的杆子顶上,叮当作响。这些声音惊醒了我。我在慌乱中套上衣服,从阁楼上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冲出门外。那些四轮车上涂着鲜艳的徽记和层层叠叠的蜿蜒符文,上面充斥着我不理解、也不希望理解的强大魔力。拉车的白色公牛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轻声交谈。空中弥漫着乐曲声:鼓声、铙声应和着被称为“蛇号”的弯曲长号发出的悲鸣。然而那些戴着白色面具、身材颀长的精灵,却高傲地保持着沉默。

  一名精灵武士走过我身旁时转身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冰冷锋利,就像长矛的尖锋。我哆嗦了一下,那名武士走开了。

  但是我认识他。我很确定。他的名字叫作……一只手拍在我肩上,是我叔叔。“让人提心吊胆的一幕,不是吗?这是最后的一个精灵部落。他们跨过长桥以后,埃文河以南就再也没有精灵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可怕的、异样的哀伤。多年来,黑加布就像我的家长——我父亲当年在黑水城战败过世时,我还是个新生儿,所以我没有其他家长——但我从没见过他陷入这样的情绪。现在回头想想,我明白了:那一瞬间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有一天也会死去,并被所有人忘记,而我也终将步他的后尘。但在那个时候,我只是和他一起一动不动地站着,共同感受着这种奇特的失落感。

  “他们是怎么分辨出谁是谁的?”他们那花样繁复却极为类似的长袍和毫无特点的面具让我惊奇不已,我不由得开口问道。

  “他們——”

  一条弯弯曲曲的火龙冲上天空,这是黎明火箭,以此标记太阳脱离地平线的那一瞬间。我的目光追随着火箭,直到它炸裂开来。再次看向周围时,叔叔已经不见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呃?原谅我,我迷失在思绪之中了。黑加布是个不错的监护人,不过那时候我并不这么想。那时我只记得他揍我,但实际上,他很多时候都放了我一马。你想知道我的伤疤是怎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所有的亚穆尔塔·斯坎达亚斯卡都有这样的标记。有些是为了纪念特别的功绩,其他的则标志着效忠的对象。横在我脸颊上的三道伤疤表示我效忠于查卡拉瓦丁大人,一位战争领袖,他名字的意思是“大转轮王”。那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名字,可是我已经忘了那意义究竟是什么。同样的,我也忘了大转轮王的模样和为人,但确实有一段时间,我愿意为他而死。至于我前额上的波浪线则表示我曾经杀死过一条龙。

  是啊,当然了,你也打算去杀龙?你这个年纪什么不敢做啊。再说了,比起关于我不幸一生的故事,我倒更乐意讲讲我屠龙的事。但我做不到。我清楚地记得我杀死了一条龙,记得奔涌而出的热血,还有它绝望衰弱的哀鸣。但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除了那一瞬间的恐惧和古怪的负罪感之外,前前后后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了,跟离开长桥以后发生在我身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失落在迷雾和遗忘之中了。

  瞧我们的影子,像两个巨人,同情和惋惜地点着脑袋。

  你是问后来吗?我记得我在铺着板岩的陡峭屋顶上攀爬、跳跃、滑行。在如今的我看来,实在有点疯狂。手套商人的儿子科温和我正在拉起横跨街道的节日横幅,为下面的庆祝队伍助威。帆布有一股霉味。那以前,这批帆布一直存放在龙之门吊闸上方的小房间里,就是地板上有活板门的那一间。乔恩、科温和我常常一同躲在那里,轮流朝下面吐口水,看谁先吐中某个毫不知情的商人的脑袋。

  寒风扫过屋顶,冻得人身体僵硬。我从建筑之间的空隙跃过,幻想自己正与云共舞。我蹲下来,将一根绳子系在屋檐下方墙上的铁环里。科温已经回去拿更多的帆布了。我抬头刚想看看他回来没有,却突然意识到,从这里可以看到阁楼上贝姬的房间。

  除了一张小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和一个洗脸盆外,她房间里别无他物。贝姬背对窗站着梳头。

  我早就听小伙伴们讲过许多风骚女人的事,比如她们如何故意让人看到自己梳妆打扮的样子。那些女人不知怎么知道有人在看着她们,于是就会开始淫靡的表演:先用手指梳理头发,接着再用梳子。当然,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没见过这样的妖女,但绝对相信她们的存在。我们确信那种淫荡的女人会跟猿猴、驴子又或是山岭巨人交配——甚至有可能跟我们这样的男孩交配。

  但贝姬显然没做那样的事。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羊毛睡袍,头轻轻扬起,和着窗外街道上传来的微弱的精灵音乐的节奏,轻轻梳理着黄铜色的长发。一道阳光斜射入屋,撒在她头发上,仿佛溅起一丛火花。

  这一切瞬间就结束了。转眼之间,科温就跳到了她的屋顶上,发出像十头山羊一样的巨大声响。他把帆布夹在一只胳膊底下,伸出另一只手。“喂,威尔!”他吼道,“别做白日梦了,赶紧把绳子扔给我!”

  贝姬飞快地转过身,发现我正呆呆地看着她。她愤怒地发出一声一点也不可爱的尖叫,用力关上了百叶窗。

  返回旅店的路上,我的脑子里尽是贝姬和她的梳子。走进房间时,我的小表妹西斯尔嘴里唱着“精灵——精灵——精灵”在我身边旋转、跳跃,仿佛永远不需要停歇。她热爱精灵,喜欢听那些神奇动物和魔法的老故事。人们告诉我,过了不到六年,她就得了天花死了。但在我的想象中,她仍然欢笑着、旋转着,永远不会衰老或是死去。

  旅社大堂里的房客全都离开了,桌板也被拆了下来。凯特婶婶、多莉还有我的大姐埃莉诺正在打扫卫生。凯特把早餐后留下的垃圾扫向地板上的翻板门。“跟坏孩子一起玩就会变成这样,”她用阴沉的语气说道,“那個手套商家的科温,还有总是和他混在一起的那帮坏小子。麦酒不是一晚上酿成的——他已经变坏了,我早看出来了。”

  我站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一定是贝姬的家人拿偷窥这事告了我一状。我完全没办法抵赖。说实话,要是早知道能这么干,我一定已经干了不知多少回了,也许还会做出更坏的事。

  埃莉诺打开翻板门,一阵风灌进房里,吹乱了她的头发,扬起了灰尘。“他们每个星期都会聚在熏肉房里,喝得酩酊大醉,谋划怎么做坏事。”多莉说,“蜡烛匠的女儿安妮看到一个小子站在那边的墙顶上往河里小便,就在不到三天之前。”

  “哦,真恶心!”垃圾通过翻板门掉进下面的河里,埃莉诺砰地一声关上门。我下意识地动了动,被她们发现了。她们一同转身面对我。

  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古怪的幻觉笼罩了我。在我的思想中,这三个长舌妇就像一台机器的三个部件,动作和话语都是事先设定好的。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动了拉杆,于是她们做出清扫的动作,并互相交谈。

  锡匠卡尔的学徒违反了契约,我想道。

  “锡匠卡尔的学徒违反了契约。”多莉说。

  他跑去出海了。

  “他跑去出海了。”凯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

  “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嘴在动,那些话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流出来,“你是说乔恩吗?不会是乔恩吧!”

  卡尔还有别的学徒吗?当然是乔恩。

  “卡尔还有别的学徒吗?当然是乔恩。”

  “卡尔把那孩子惯坏了。”凯特说(不等她把话说出口,我脑海里就播放出来了),“他那个年纪的孩子就像胡桃树,抽打一顿没什么事,反而对他有好处。”她朝我挥舞着扫帚,“最好记住这句话,你就能表现得好一点。”

  格拉姆·伯奇从后厨钻了出来,让我们都吃了一惊。

  她嫩枝一样纤细的腰肢弯下去,把一个盘子放在火炉旁。盘子里有两条重新炸过的鱼、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和一小堆腌鱼子。她的身形比你的小手指还要细弱,她的头发白得像蒲公英一样。好几个星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从床上爬起来。或许是因为精灵们的路过,抑或是精灵音乐中蕴含着某种让人兴奋的东西,给她带来了全新的生命力。她的眼神和过去一样坚定。“别烦这孩子了。”她说。

  犹如清晨埃文河上的迷雾被风吹散,我的幻觉消失了。

  “你不明白!”

  “我们只是在——”

  “这个没礼貌的小家伙——”

  “厨房的水桶空了。”格拉姆·伯奇对我说。她倒了一大杯麦酒,放在盘子旁边。她的声音很温暖,还带着一丝同情,下巴柔和地翘起来。我一直都是她最喜欢的人。“去找你的小伙伴们吧。去吧,避避风头。”

  我从补锅店那道窄窄的螺旋楼梯跑上长桥。我的脑袋轰轰作响,心中充满了惊讶。乔恩——那个温和的、总是在笑的乔恩——竟然真的乘船离开了。我们所有人都声称自己迟早会扬帆出海。夜里逆水划船捕捞鳗鱼的时候,那是我们中间第二或第三受欢迎的话题。但乔恩就是这个脾气,绝不会留下一句告别的话!

  那时候,我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我刚刚得到的预知能力让我确切地知道,乔恩不会再回来了。他会死在西方的群岛,会被居住在长桥的人无法想象的海中怪物杀死并吃掉。

  我来到狭窄码头的高水位处,心不在焉地将我布下的钓线收起来,把一条不到我前臂长的鲈鱼扔回河里。它那些没那么幸运的同类则被我扛在了肩上。

  站在湿滑的黑色石头上时,我看到水下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正在无声地移动。一开始我以为是一只大海龟。听说在摩迈海德,需要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加上绳子和抓钩,才能捉住这种大龟,把它拉上岸来。但当那阴影逐渐接近时,我意识到海龟不可能有这么大。我无法动弹,无法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在接近的怪物。

  河水的表面炸开了。一颗脑袋露了出来,上面的河水直往下淌。脑袋上有两个鼻孔,每个都大得能让一个成年人爬进去。它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黑色的,就像生长在河上游的岸边、每年春季发洪水时都会被冲下来的那些灌木和矮树。它的眼睛比车轮还要大,没有任何光泽,就像石头。

  这个巨人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开始说话了。

  你问我和那个巨人说了什么?我自己也想知道。说起这事,我就像个遇到了劫匪的可怜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路边,过了好半天才开始在泥巴里翻找可能被劫匪落下的铜币。只要是我能记得的事,不管多么渺小,我都会讲给你听。你可以从中推测我到底丧失了多少记忆。在我记忆中,前一刻我还站在巨人面前,接着就发现自己在河中嬉戏。那时已经是傍晚了,我赤身裸体,正和其他光屁股男孩在水中打闹。

  那一天的大多数时间,我都在旅店入口附近的马厩清理马粪。这是黑加布与马厩管理人达成的协议,这样一来,鱼跃出桶旅店可以从每一个有马匹的客人那儿多挣到半个便士。做完这份工作以后,我满身大汗,又脏又臭,跟那些马一样。正好屠夫的学徒们打算去河里清洗他们工作留下的血污,于是我高高兴兴地跟他们一块儿去了。

  我当时是在河的南岸,在巨魔门下面。当我擦掉身上的最后一丝污物时,我看到了那个女精灵,正在斜堤上朝下望着我。

  距离很远,她显得十分渺小,面具看起来像是个白色的椭圆形,一只手提着一个柳条鸟笼。她定定的凝视让我心神不宁,同时又勾起了我的欲望。那目光像长矛一样穿透了我。我的下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膨胀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拉塔娜薇克塔。

  尽管只是一瞬间,她眼里的光芒却填满了我,让我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那一瞬之后,一同洗浴的一个男孩——制革匠的儿子霍奇,在年幼无知的我们看来,他是个没教养的野孩子——跳到我背上,把我压进水里。等我再度浮上水面,一边咳嗽一边吐水时,那个女精灵已经不见了。

  我推开霍奇,目光扫过整条河。我眯起眼,看着那些顺流而下、不用船夫划桨的竹筏,还有渡海而来、正在驶入港口的大帆船。在另一边的岸上,密密麻麻的栈桥从密集的棚屋和仓库前方伸向水面。在更远的地方,一排排石质建筑高高矗立,呈现灰暗的蓝色,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其中不时夹杂着一座座鹤立鸡群的尖塔或是高楼。

  水下伸出两根像蛇一样的长脖子,是两只河蜥蜴在争抢一条鲑鱼。一种奇异的兴奋感突然充满了我的心。我看着这一切,快乐地笑了起来。

  太阳落山了,精灵们仍在川流不息地走过长桥。他们的数量真多呀。整个夜里,他们一直在行进,用挂在长杆子上的灯笼照亮前路。那天晚上,我坐在一间没有租出去的房间里,透过高窗注视着他们,望着似乎永远都在变化、又似乎永远不变的埃文河。他们要去极北之地的群山,穿过没有任何一个活人亲眼见过的地带。我坐在那里,心中充满了追随他们的渴望,直到我的心无法承受为止。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准备上床睡觉。

  让我吃惊的是,大堂里挤满了精灵。一只柳条鸟笼挂在天花板的一个钩子上,里面有五只黄雀。我的视线沿着鸟笼往下,目光对上了一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女精灵。她朝我勾了勾手指,然后拍了一下左手邊的板凳。我在她身旁坐下。

  一位精灵贵族站在火炉旁边。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和嗓音,但那正是查卡拉瓦丁本人。他用指尖懒散地抚摸着炉边石上雕刻的贝壳和蜷曲的蛇。“我还记得很久以前,”他用我已经遗忘的声音说道,“整个埃文纳萨玛卡连一条河都没有。这块石头还是伟大的阿舒拉、巨人之城的一部分。”

  “但你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许多张戴面具的脸转过来对着我。我尴尬地咬住舌头,不敢再说话。

  “这座桥兴建的时候我就在这里。”说话者不理会我,自顾自地继续说,“为了偿清罪孽,最后一批巨人被迫拆除他们的首都,用那些石料建造适合人类居住的建筑。他们是个高贵的种族。在远征帕里卡萨亚的途中,我之所以在此停留,就是希望能够再见一次他们。”

  多莉一阵风似的走进来,打着哈欠,一手端着一盘生鲑鱼,另一只手端着叠成金字塔形的十大杯麦酒。“谁付钱?”她问。随后她看到了我,脸色一沉,“威尔,你明早还要干活儿呢。现在该上床睡觉了吧?”

  我涨红了脸,说道:“我已经够大了,这些事我能自己决定。”

  一位精灵递出一个金币——就算只付一个银币,也是应收价格的十倍以上——问道:“够了吗?”

  多莉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站起身说道:“我去钱币商人那儿给你们换零钱。”我姐姐那张把贪婪掩盖在纯洁之下的脸上,暴怒的表情一闪而过,但我毫不理会。

  但我身边的那个女精灵按住了我。“留下来。零钱不重要,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让你知道。”

  金币碰到多莉的手的那一瞬间,她的模样突然变了,变得又老又肥胖。我呆了一下,她立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只见裙边一摆,她就带着那枚金币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在那之后二十年我都没见过她。一个女精灵转过身去,面朝墙壁,飞快地抬起面具,喝了一口麦酒,然后放下面具,没露出一点真容。

  提鸟笼的精灵拿出一个皮革小包,将它打开,露出里面的干药草。另外一个精灵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根黏土长烟斗递给她。拉塔娜薇克塔往烟斗里装上药草,同时说道:“这是玛伽卡萨亚,用你们的语言来说,意思是‘消亡之路。你们对这种药草几乎闻所未闻,因为它只生长在我们位于南方的花园,而那些花园已经被我们遗弃了。咀嚼后吞服的话,它具有微弱的安眠效果;制成油膏以后,它可以治愈轻微的外伤。但如果吸入它燃烧的烟雾,它就会形成一道穿越时光的桥梁,你的思想可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任意游历。”

  “这怎么可能呢?”我问,“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而未来——谁说得清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们的每一个行动都会改变未来。不然的话,我们做的所有事情就全都没意义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将烟斗递给了我。她又拿起火钳,从炉子里夹起一块燃烧的煤,点燃了烟斗。我把烟管放在嘴边,先是紧张地吐出一口气,接着吸了一口。烟深入肺里,我的胸中随即升起一种旋转的、不断嗡鸣的感觉,填满了我的脑袋。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小会儿,我又能看见了:

  这是一个黑夜,查卡拉瓦丁手下的士兵正发出愤怒、绝望的惊呼,因为敌人奇袭成功,将我们困在了大沼泽的边缘。我们既没有盔甲,也没有坐骑。

  在疯狂的尖叫声中,我们发疯般行动起来。随着查卡拉瓦丁的命令,我们解开背后的束带,展开十余张马皮。我们拔出匕首,划破胳膊和胸口的皮肤。鲜血流在马皮上,黑色泥土循着血迹,渐渐填充马皮,让它们鼓胀起来。土壤逐渐向上滚动,最终形成了土之战马,它们挥舞着前蹄,鼻孔张得很大,眼睛冰冷,就像永远不会眨眼的恒星。

  我们跳上各自的坐骑,拔出剑,向东方奔驰而去。战马的蹄子敲击着土地,溅起尘土,打在这些召唤兽身上,再从后腿间落下。

  “提拉塞卡!”

  这是我的收养者给我起的名字。我转过身,看到了克洛达帕拉夏。他纵马驰骋在我身旁,没戴面具,脸上的标记银光闪烁,目光兴奋而狂热。克洛达帕拉夏打了个手势,于是我也将自己的面具一把扯掉。我感到无比兴奋,连下体都变硬了。

  克洛达帕拉夏看到了,放声大笑。和这样的战友之情相比,我们之间的对立与仇恨简直不值一提。我们并肩骑行,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同时纵马飞驰,速度越来越快。

  “这是一个适合去死的好日子。”克洛达帕拉夏喊道,“准备好去死了吗,小兄弟?”他将剑换到离我较远的那只手上,这样我们可以在全速驰骋的同时短暂地握一下手。随后他飞快地挥出一剑,我用尽全力才躲开。

  我吐出烟气。

  我再度回到了旅店大堂。我发现自己正抬头望着钉在西面墙上作为装饰品的一对野牛角,还有挂在用鲸鱼肋骨制成的椽子上的柳条大肚篮。在我头上是一个木雕彩绘美人鱼,它还长着麋鹿的角,那对角是用来放蜡烛的。美人鱼缓缓转动着,慢得急死人。

  女精灵从我无力的指间拿过烟斗。她灵巧地将长长的烟管塞到面具下,丝毫没有露出脸庞。她慢慢地吸了一口烟。煤炭的火焰变得更明亮了,奇异的橘色光芒似乎吸走了房间中的所有光线。“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她低语道,又吸了一口,然后把烟斗递给下一位精灵。

  慢慢地,烟斗在屋里的所有精灵手上转了一圈,最后又传到了我手上。我笨拙地接过它,将已经变得火烫的烟嘴放在唇齿之间。我将那魔力吸了进去:

  我站在一片荒凉的平原上,身后是丝绸帐篷组成的营地。地上凝着寒霜,迸成放射星状。血液在我的血管里鼓动不已。

  这是一个节日的夜晚,我们用来支起锥形帐篷的中央长杆是平时的两倍长。挂在帐篷尖角上的小灯笼就像一颗颗星星。四周一片静谧。对于亚穆尔塔·斯坎达亚斯卡来说,在节日夜晚外出是一种非常不虔诚的表现。

  犹豫折磨着我。我转过身,又转回来,一次又一次。我想做的事情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但更让人担心的是,也许我误解了那个信号,也许人家其实不想要我。我在那个特定的帐篷前面站定,紧紧地注视着它,直到它在我的眼中像太阳一样燃烧。最终,我钻了进去。

  拉塔娜薇克塔在等着我。

  我抛开自己的面具,在她面前跪了下來。我的手指缓缓伸入她的面具下方,将它摘了下来。她脸上有伤疤,像月亮一样美丽冰冷。我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被她的肌肤衬得黝黑。一粒苍白的乳头从我的指缝间露出,像黄昏天空中的第一颗星。

  “啊。”她发出无声的叹息。接着,烟斗传到了下一个精灵手中。

  一切都改变了。

  你根本无法想象,漫游二十年后终于返回长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我甚至可以尝到心中的苦涩。我生命中的二十年就这样失去了,化为乌有。有关这些年的记忆都变成了迷雾和幻影,被那些我曾经最信任的人偷走了。龙之门比我记忆中的小得多,再也没有那种宏伟的感觉。在我印象中高耸入云的石质建筑不过只有三四层而已。它们之间的那些道路,我曾觉得无比宽阔,竟然只能勉强供两辆四轮车并排行驶。

  脸上的皮肤又干又涩。我从面具下伸进一只手指,挠了挠延伸到我嘴角的伤疤。

  连空气的味道都变了。在我的童年,从富人的烟囱里飘出的是橡木和雪松燃烧的烟雾,从穷人屋顶上的洞里飘出的是干粪便的烟气。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弥漫的雾霾是木炭和煤炭燃烧后形成的,有着刺鼻的硫黄味。老秃头哈尔的小餐馆依然香气四溢。在我小时候,他总是会训斥我几句,然后再递给我一个甜面包。隔壁那家熏肉房却不再有胡椒和火腿混合的气味,就连熏肉房本身也被一家镜片打磨店取代了。

  倒是那两幢房子之间的狭窄缝隙没有变。你们年轻人还把它称为“喉道”吗?埃文河面的轻风从那里吹来。我停下脚步,倚着我的长矛站定。很久之前的那个晚上,贝姬就是在这里给我看了她长满雀斑的胸部,然后因为我的吃惊而狠狠地嘲笑了我。我和乔恩曾在这里瓜分我们从对岸的禽舍偷来的蛋。你笑什么!远离富人区,在河的这边,我们这样的臭小子都觉得那是个公平的好游戏。也是在这里,我被一个纺织匠学徒伏击过。那蠢货的名字、长相,还有他究竟有什么可恨之处,我都已经忘了。不过他打折了我的一只胳膊,还让我丢掉了好不容易才赢来的贝姬的好感。

  一个人撞在我身上,骂了句什么。没等我转过身道歉,他已经走了。我挤进喉道,免得挡住其他人的去路。我的目光越过反射着阳光、不断闪烁的河面,投向更远的地方。

  在埃文河下游,一艘火轮船正艰难地朝着海湾行驶。浓烟从它的烟囱里滚滚冒出,两侧的明轮以同样的节奏拍打着水面,就像一只中了魔法、放大了无数倍的龙虱。入港和离港的商船都比我记忆中的更大,风帆的形状十分陌生。河岸两边的城市中,烟囱的数量增加了许多倍,不断向越来越昏暗的天空排放大量黑烟。这个世界已经改变,再也没有我这样的人的容身之处。

  青春时代的幽灵簇拥在我身边,我甚至无法区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欲望。我觉得自己只是转过身去,一瞬间又转了回来,却不知怎的老了二十岁。

  再把烟斗填满吧。我会最后一次听见年轻时那个黎明听到的音乐,还有住客们睡眼惺忪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厨房里盘子和锡器碰撞的叮当声、埃莉诺抱着散发出新鲜气味的面包从小餐馆返回时的轻快脚步声。似乎无处不在的黑加布就站在我视野之外的不远处,咕哝着想挑出我工作中的纰漏。

  面对这个早晨,这些回忆是多么残忍啊!我的视线从埃文河上转了回来。长桥上挤满了身穿怪异蕾丝边服饰、行色匆忙的市民、店主和工匠,空气中充满了他们鞋跟碰撞的声音。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脸色一律沉重阴郁。我在北方的荒僻之地独居多年,只与猫头鹰和狼为伴,现在这里的环境绝不会让我感到舒适。但我还是挺起胸膛,继续向前走去。

  鱼跃出桶旅店依然矗立在它一直所在的地方——长桥的中央。从远处看去,它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它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材都永远地铭刻在我的心中。旅店的招牌挂在杆子上,懒散地摇晃着。招牌上还是同样的画:一条笑嘻嘻的鱼从木桶里跳出来。这是一个云游学者画的,以此抵付一晚上的住宿费。那还是凯特婶婶年轻时的事。凯特婶婶总是提起那个学者,所以我知道。

  招牌下面聚着一群人,在过路的人流中形成愤怒的涡旋。一只大桶倒过来放在门前,一个粗壮的男人站在桶上,宣读一张羊皮卷轴上的文字,他的帽子上插着一根代表治安官的羽毛。他身边有一个手里拿着铃铛、骨瘦如柴的手下,身后还有十几个手拿橡木杖、排成一行的打手。

  这是强制驱逐。

  凯特婶婶在那里,愤怒地哭泣着。她的外貌奇迹般地没有任何变化。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随后才意识到,这个衰老、肥胖的女人一定是我的姐姐多莉。我的心脏顿时一阵剧痛,像被猛击了一下似的。她简直苍老得可怕。看到她的模样,我甚至想立即转身离开。招牌上的那条鱼静静地嘲笑着我。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尽管不想,我还是引起了人们的骚动。围观者低声咕哝着让开了路。治安官不再朗读。他的手下不高兴地躁动起来,消瘦的摇铃人也有些畏缩。成为众人的焦点后,我才意识到,我身上一定还残留着某些属于精灵的微弱气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声音低沉而陌生,那些词语缓慢地从我口中一个个蹦出来,就像很久没用过的水泵一样不流畅。

  治安官使劲向我挥舞着手中的羊皮纸。“不要妨碍公务!这是合法驱逐,我还带着手下。”

  “你是个懦夫,汤姆·赫德尔,也是个邪恶的人,竟然对你曾经的朋友做出这种事!”多莉喊道,“你现在成了有钱人的舔屁精!你是恶棍和放高利贷者的狗,别的什么玩意儿都不是!”

  人群中传出赞同的嗡嗡声。

  治安官低下他的大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嘴里嘟囔道,“见鬼,多莉,我只是在做我的——”

  “我来付钱。”我说。

  汤姆·赫德尔噎住了。“呃?你说什么?”

  我抖抖肩膀,放下背包。这个背包是用厚重的矮人布料做成的,镶花边是木精灵的刺绣。我把长矛递给一个像帮派分子的年轻人。长矛太重,那年轻人差点脱手把它掉在地上。就是你,不是吗?我就知道是你。我的矛杆是乌木制成的,比看起来重得多。

  在我的箭袋和父亲的剑的碎片旁,有一个皮革钱包,绑在背包的支架上。与精灵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以后,我已经不太清楚每个硬币究竟价值几何了。但我至少知道,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了。像钱币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东西,精灵向来给得非常慷慨。我把钱包放在姐姐手里,“你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吧。”

  多莉站在那里,我的钱包放在她伸出来的手上,但她没有打开。“你是谁?”她害怕地问,“什么样的人会用面具掩盖自己的脸?”

  我的手下意识抬了起来。我忘了脸上还戴着面具。而现在,面具再也没有用了。我把它摘了下来。清新的空气触碰到我的脸。如此毫无遮掩地站在这么多人面前,我感到一阵晕眩,甚至有点恶心。

  多莉死死地盯着我。

  “威尔?”最终,她说道,“真的是你吗?”

  钱包里的钱被反复数过三次,治安官钉在门框上的金雀花被扯了下来,踩在脚底。这以后,旅店的房客和周围的邻居都赶来簇拥在我身边,大家一起挤进鱼跃出桶的大厅,并把最尊崇的火炉边的位置留给了我。空气闷热污浊,让我简直无法思考,但没人注意到这点。大家只是不断地提出大量的问题,却没留给我回答的时间。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替我介绍,让我重新认识他们:“这个人你绝对想不到!”又或者,“你能想象当年的小山姆会变成现在这个花花公子吗?”欢笑如潮,一阵又一阵爆发出来。有人把一个孩子放在我膝上,是个男孩,他们说他叫皮普。另一个人从阁楼的琴栓上取下鲁特琴,开始弹奏曲子。

  突然间,房里充满了一对对翩翩起舞的人。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些黑皮肤的陌生人,这些汗津津的、不完美的肉体。与白皮肤精灵一起度过这么多年后,眼前的人看起来全都显得步履沉重、庸庸碌碌。热量像蒸汽一样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

  一个眼角有皱纹、眼睛里藏着哀伤的女人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突然间,我也开始跳舞了。炉火在我身后的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那影子也同样在舞动,嘲讽着我笨拙的舞步。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那么熟悉,却又同样陌生。所有这些我年轻时熟识的面孔都因上了年纪而显得那么奇怪,却又是那么亲切,让我的心隐隐作痛。这座旅店以及长桥本身似乎都只是真实世界的幻象,让人没法信服,却仍旧能够打动我的心。我的童年记忆清晰得异乎寻常,就好像是刚刚发生的一样。就好像我从未离开过,而我的童年与我的现在之间的那些年却似乎只是一个梦。

  “你不认识我了,对不对?”我的舞伴说。

  “我当然认识。”我撒了个谎。

  “那你说我是谁?”她放开我的手,后退了一步,手叉在腰上。

  被问到如此棘手的问题,我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打量她。她穿着宽大的衣衫,是个十分丰满的女人,脸上和手臂上都长着大块的棕色雀斑。她双臂交叠,这个动作使得她的乳房向前凸出。我尴尬得红了脸,她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像钟声一样惊醒了我。

  “贝姬!”我喊道,“七神在上,是你!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我会长得这么胖,嗯?”

  “不,不!”我连忙否认,“不是——”

  “你真是个笨蛋,旅店老板家的威尔。不过,男人就是这样。”她把我拉入楼梯间的阴影中,躲开其他人,坐在那里的一张条凳上。我们谈了很长时间。谈话结束时,我感觉她并不十分满意。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她伸手在我的两腿间摸了一把。幸好我的小兄弟比我更聪明,已经向她起立敬礼了。“唔,”她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冷掉的菜重新加热,这种事可不能搞得太匆忙。”

  她离开了。

  你好像有点不开心。贝姬是你妈妈,对吗?说起来,你的眼神和嘴角的邪笑都有她的影子。她现在已经是寡妇了,也就是说她可以做任何她喜欢的事。但我们后来聊了些什么,我就不跟你说了,免得吓坏了你。

  我的烟斗呢?还有那包烟草呢?谢谢。没有它的帮助我恐怕早就睡着了。全世界只剩下这么一丁点玛伽卡萨亚了。我死了以后,所有关于它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因为人类的国度中已经再也没有精灵了。他们找到了帕里卡薩亚,你可以称之为“最终消亡”,或许也可以说“万物之末”。你知道亚穆尔塔·斯坎达亚斯卡的意思是“不死的精灵部族”吗?这可真够讽刺的,但只有我们才品得出来。

  也许我不该杀死那条龙。

  也许只有它才能阻止他们坠入遗忘的深渊。

  我们所有人都分享了查卡拉瓦丁关于大阿舒拉的所见所闻,见过了认罪认罚、阴沉着脸劳作不休的巨人,还跟他们的国王博拉莫罕纳加拉罕特谈了话。快到黎明时,查卡拉瓦丁最后一次分享烟斗。“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下定决心要追随我们了。”他对我说,“决定权属于你自己。但首先,你需要知道这个决定将会带来的后果。”

  拉塔娜薇克塔的面具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倾斜了一下,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着不悦。查卡拉瓦丁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次将烟斗照顺序传下去。它再度传到我手上时,我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烟嘴上布满了精灵们黏稠的唾液。我把它放进嘴里。

  我吸了一口气。

  一开始,我还以为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堂和刚才一模一样,炉子里的火焰越来越微弱,快要熄灭,长着鹿角的美人鱼依旧缓缓旋转。然后我朝四周看了看——精灵们都不见了。只有我独自一人,还有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和我自己的年纪差不多,但我却不认识他。

  那个年轻人就是你。

  我吓着你了吗?我自己被吓得更厉害。在那个瞬间,我同时看到了过去和未来,这几乎撕裂了我的神智。但愿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这一刻——也就是现在——多年前就已经展示在我眼前。而且,这也是我唯一的机会,可以将我的愤怒与悔恨告诉这个年轻的我。但我知道,这个年轻的我是不会听的。他怎么会听我的呢?旅店店主家的邋遢小子,前途黯淡,却满脑子懵懵懂懂的梦想与野心。我要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明白,他将要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按理说,你应该是我的孩子。整件事最苦涩的地方就是这个:尽管贝姬的整颗心都放在我身上,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也许那是个好人——据说在他因水肿病去世的那天,半个长桥的人都去帮忙把他的火葬船推下水——但那个人不是我。

  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二十年的时间。我失去了本来应当拥有的整个生活,失去了本该在我膝下承欢的孩子,失去了本该和我一起变老、变胖的贤妻。我失去了在我死后会带着对我的记忆继续活下去的子女,失去了我的孙子,他们本该看到我永远看不到的景象。这些都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力,但我不再拥有它们了。那个乳臭未干、蒙昧无知的年轻的我毁掉了这一切,毁掉了我。

  即使是现在,我还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在黎明之前的黑夜里发疯似的追赶着那些精灵。喘息让他的肺叶阵阵疼痛,追赶不上的恐惧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是那么渴望着成为英雄、看到未知的异域、获得亚穆尔塔·斯坎达亚斯卡的女子的爱情。那一族啊,性情变幻莫测,冷酷绝情。我是说那些精灵。拉塔娜薇克塔只是一时兴起,就将我从自己的生活中拈了起来,像捡起路边的一块漂亮石头一样随意。不久之后,她就像抛弃佩戴过的宝石一样抛弃了我。她的族类不存在忠诚这回事。

  啊,今晚是多么可怖!风像猫一样在屋顶徘徊,带来冬天的寒意。明天早上会有霜冻,绝不会错。

  你问我的故事讲完没有?你没在听吗?这根本不是什么故事。或者说,所有的一切——你的一生、我的一生还有克洛达帕拉夏的一生——都是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会结束,却不会得出任何结论。但我的讲述确实到此为止了,因为年轻的我已经从变老、被打败、发现自己被遗弃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成了现在的长桥上唯一一个还没有进入梦乡的凡人,而精灵部落的最后一员已经走过了龙之门,走上了城市沉睡的街道。

  他将会跳起来,从壁炉上方取下他父亲的剑——就是那儿,我的长矛现在挂着的地方。他会抓起一张毛毯当作披风,再带上一条干肉作为路上的食物。他没再带别的东西,他实在太害怕被丢下了。

  就算我能做到,我也不会阻止他。跑吧,小伙子,快跑!你压根儿不在乎我落了个什么下场,对吧?二十年的荣耀就在你的脚下,俯拾可取。至于现在这个梦,它已经开始从你的脑子里溜走了。

  你冲出房门,你感受到了河面上吹来的清风。

  你的心在欢唱。

  犹豫不决的那一刻已经成為过去。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了。

  到现在,我总算可以承认一点了。在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直被一个鬼魂缠住不放。这个鬼魂的名字叫作希望。只要我还没有彻底抛下许久之前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些幻象,我就仍然不是现在这个衰老的我。我仍旧可能是那个终将甩开疑虑、冲出那扇房门的年轻人。也许在我脑海最深处,我仍然是年轻的。那条龙还没有被杀死,所有的路都还没有走过,所有的冒险经历仍在前方,魔法还没有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至于现在,好吧。我回家了。

  责任编辑:梁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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