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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ge of the World 世界边缘

时间:2023/11/9 作者: 科幻世界·译文版 热度: 17082
唐娜、小猪和拉斯去看世界边缘的那天热得很。中午的时候,三人坐在加油站的人行道边,分享一罐可口可乐,看偌大的“星”式运输机从托德纳巴①空军基地一架架升起,轰隆隆地爬上空中。它们经过时,天空随之隆隆作响。波斯湾刚出了点事,驻扎在“暮光酋长国”中的一半美军都处于戒备状态。

  “我家老头子说,只要用上‘大家伙,最先完蛋的就是基地。”小猪道,“条约不会允许我们守卫它。一枚炸弹飞来,然后就‘噗——”他轻声模仿核爆炸的声音,“——灰飞烟灭。”他穿着迷彩裤和卡其T恤,上面的印花是“管他们是好是坏,统统干掉,让上帝分辨好人坏人去吧”。他摘下眼镜,在T恤上擦擦。唐娜发现没了眼镜,他的神情显得懈怠、空洞,戴上眼镜后又重新鲜活起来。眼镜在他脸上,简直跟面具差不多。

  “你才没这运气呢。”唐娜道,“不管是不是世界末日,周一早上卡苏吉夫人照样要收作业的。”

  “对啊,你说她怎么这样?”小猪道,“口音那么怪!什么都要你背!行行好吧,我说,谁在乎阿克罗尼翁是不是美岑图斯王朝的一部分?”

  “你应该在乎,笨蛋。”拉斯道,“学校开的课里,就本地史还算行。” 唐娜认识的男孩里数拉斯最聪明,虽说他经常不及格,都快被勒令退学了。“老天,那晚我翻开《史诗选》,原以为又是老掉牙的废话,结果一直读到天亮。一秒钟也没合眼就去上学了,不过总算从头到尾读了个遍。全世界就属咱们这儿最古怪,历史上尽是龙和魔法和稀奇的怪兽。你们没发现吗?十八世纪,英国公使馆有三个成员被恶魔吃了!这是写在历史书里的!”

  唐娜完全搞不懂拉斯。他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美国学校的舞会上,两人的伴儿都不合适,只算在那儿消磨时间。拉斯想把手伸进她裤子里,她狠狠给了他一拳,险些打断他的鼻梁,血顺着下巴往下淌。直到现在,她仍旧记得他吃惊的大笑声。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朋友。只不过友谊总有局限性,她正等着他主动突破,希望他能赶在她父亲调换驻地之前行动。

  在日本时她认识一个姑娘,她用剃刀在自己手掌心刻了男朋友的名字。当时唐娜万分不解,这种事怎么做得出来?她那位朋友耸耸肩说:“只要能让他注意我。”唐娜一直不理解,直到拉斯出现。

  “奇怪的国家。”拉斯的表情像在做梦,“据说在边缘之外,天上全是恶魔和蛇之类的玩意儿。他们说如果一直盯着看,你会发疯。”

  三人面面相觑。

  “好吧,见鬼,”小猪说,“咱们还等什么?”

  世界边缘位于铁轨背后。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美国飞地,进入当地老街。这里的街道十分狭窄,路边的院子里塞满破烂的卡车和锈迹斑斑的巴士,甚至还有游艇,船身压扁,好塞进架子里。车库门仿佛一张张黑色大嘴,嘶嘶地吐出电焊的火花,被锻造金属的敲打声震得不住跳动。铁路与工业街交汇处有一丛低矮的杏树。他们把自行车藏在这里,步行跨过铁路。

  时间改变了靠近边缘的这部分城市。高塔中的弓箭手不见了,他们防卫的威胁一直不曾出现;有着上千扇窗户的蔷薇石英宫殿不见了,在过去,这座宫殿的所有窗户没有一扇是朝向边缘的;城垛也不见了,从前有盲眼乐师在上面吹奏乐器、迎接黎明,如今它们只存在于卡苏吉夫人的课本里。现在这里是一排阴沉沉的老旧工厂,下层的窗户或者用煤渣砖堵死,或者砌上砖头。砖石够不着的窗户则交替刷成一个个灰色和浅蓝色的方块。

  蒸汽汽笛拉响,工人拖着步子,鱼贯回到工厂。他们穿着斜纹棉布裤和白衬衣,都是棕色人种,是从叙利亚、黎巴嫩引进的劳工,专做托德纳巴当地人不肯碰的工作。装卸码头旁立了一个篮筐,破破烂烂的篮网孤苦伶仃地随风飘荡。

  防风栅栏有一块塌了。他们手脚并用爬了过去。

  三人穿过一片空地,工厂大楼里传来响亮的哀鸣。前方又一处厂房抬高嗓门,哐——哐——哐的声音仿佛头痛一般紧紧抓着人不放,节奏感十足。工厂纷纷从中午的困顿中苏醒,重新开工。唐娜问:“他们为什么沿着世界边缘建这些东西?”

  “好把化学废料从边缘倒下去。”拉斯解释道,“俄罗斯保护国倒是在这儿修过涵洞,但工厂是在涵洞被埃米尔①国有化之前建起来的。”

  工厂背后有一堵齐胸高的混凝土墙,边角粗糙,水泥被缓慢侵蚀,显出坑坑洼洼的样子。墙脚长了一团团野草。这堵墙之外便是空空荡荡,只剩下天空。

  小猪带头跑过去,朝世界边缘之外啐了一口。“嘿,还记得尼克松访问时说的话吗?这么高,掉下去可不得了。什么人呐!”

  唐娜趴在墙上。薄雾将天空染成灰蒙蒙一片,又在目光的焦点处增强成脏兮兮的棕色,仿佛在她的视界中心塞了一个盲区。她往下看,眼睛老想抓住地面,但看到的却还是天空。远处飘着几片丝丝缕缕的云,仅此而已,并没有蛇盘曲在空中。她本该失望,可说实话,她原本就沒抱什么期望。她见过的自然奇观都是同样没劲儿,无论瀑布、间歇喷泉还是壮美的远景,都少不了电线、栏杆和停车场,虽然明信片上并没有这些东西。拉斯全神贯注盯着前方,活像凝眸的老鹰。他的下巴缓缓动着,唐娜真想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嘿,瞧我发现了什么!”小猪一声欢呼,“有梯子下去!”

  两人来到他身边。楼梯是混凝土和钢铁做的,公共机构中常见的式样。它沿着绝壁盘旋而下,延伸向无限远之外一个并不存在的“下方”,最终消失在模糊的蓝色中。小猪仿佛被自己吓住了,他悄声问:“你们说底下有什么?”

  拉斯说:“想知道的话,只有一个法子,不是吗?”

  拉斯一马当先,接着是小猪,最后是唐娜。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岩石上满是涂鸦,喷涂的字母已经磨损。潦草的黄、黑、红色字母重重叠叠,被时间和风雨侵蚀,无法辨认。铁护栏上也有许多单词、箭头和三角形。有用记号笔写的,也有用小刀或指甲刻进漆料里的:尤尔根·本·沙依斯柯普夫。克鲁小丑乐队。打倒撒旦美帝国主义。十七级台阶过后就是第一处楼梯转角平台。上面脏兮兮的,有棕色碎玻璃、剥落的水泥、烟屁股和浸透水的半溶纸盒。楼梯往反方向折过去,他们跟着往下走。

  小猪问:“你们吃过河豚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接着说道,“那是日本一种有毒的鱼,烹调必须非常小心,厨师得有专门的执照。就算这样,每年也要死好几个人。据说是很棒的美味呢。”

  拉斯道:“哪有什么东西能好吃到这份上。”

  “不是味道。”小猪热情洋溢,“是毒。是这样的,适当的烹调过后,还会有一点点留在鱼片里,你会吃到阈值内的剂量。你的嘴唇和手指尖会变冷,变麻木。这样你才知道吃的是真货。你才知道自己真正活在生死边缘。”

  拉斯道:“我早就活在生死边缘了。”见小猪哈哈大笑,拉斯仿佛有点吃惊。

  一轮胖嘟嘟的月亮飘在空中,颜色苍白,仿佛融化在蓝色水里的冰盘,它蹦蹦跳跳跟着他们一路往下走。地上散落着套了泡沫塑料的苏打水罐子、踩扁的万宝路烟盒和碳化的火花塞,三人随脚把它们踢开。在一处转角平台上,一辆压扁的购物车挡住去路。小猪只得用力把它掀到护栏外,目送它落入深渊。他沉吟道:“这儿的垃圾还真多。”平台上有股淡淡的尿味儿。

  “再往下会好些。”拉斯说,“咱们还在靠近顶上的地方,下班以后谁都能过来大喝特喝。”三人继续前行。远远地能看见工厂的管道向空中排出棕色液体,液体流出管道时先是变宽,接着缓缓消散成七彩水雾。距离给这些排放物增添了美感。

  唐娜不安地问:“我们准备走多远?”

  小猪嗤道:“妹子,别怂。”拉斯没吭声。

  越往下走,楼梯就越破败,养护状况也更糟。护栏上经常缺了一段段钢管,有些地方油漆剥落,那些将楼梯固定在石头上的螺钉则变成了胡桃大小的一团团铁锈。

  沿途的石穴里藏着有袋目哺乳动物,爪子像针那么尖,见有人经过就发出啾啾的警告声。填满黄土的缝隙中长出一簇簇野草和飞蛾一样白的龙胆草。

  几个钟头过去,唐娜的脚、腿肚子和腰越来越酸,但她绝不肯发牢骚。渐渐地,她不再看旁边和天空,只管抬手、抓住栏杆、把身体往前拽。她盯着自己的双脚在视线中出没,觉得全身汗涔涔的,好不凄惨。

  她家里还有篇作文才写了一半,那是关于1810年3月的“三日事件”:拿破仑亲自命令法国占领军朝边缘外的虚空连续开炮,希望制造一场威力无穷的暴风雨,倾泻在他的敌人头上。到头来,法军制造出的仅仅是一片火药形成的烟雾。这就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范围控制天气的失败尝试。唐娜觉得今天的下行同样徒劳,只是无休无止、令人疲惫的运动,不会有任何结果。就像她的生活。每次父亲更换驻地,她都决心要作出改变:这次她一定要成为另一个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不,尤其是——要偽装成违背自己本性的形象。去年在德国,她跟一个开阿尔法罗密欧汽车的当地男孩约会。她没用手帮他撸,而是用了嘴。当时她想:从今往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然而并没有。

  永远没有任何改变。

  “当心!”拉斯道,“这儿缺了几级台阶。”他一跃而下,运动鞋落在楼梯平台上,发出空洞的碰撞声。小猪跟着跳了下去。

  唐娜犹豫了。总共缺了五级台阶,往下二十英尺,楼梯才又折回来出现在她下方。这里的岩壁向外突起,如果脚下打滑,她很可能不会落在楼梯上。

  两侧的岩石似乎正在离她远去,她突然意识到,她之所以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靠的只是脚下的这一点点物质,几乎不足以让她的双脚站立其上。她的四周是一片虚无的天空,这片天空又延伸向无限远处,深不见底,空无一物。她可以张开双臂落入它怀中,坠落下去,永远触不到底。那时她会怎样呢?会饥渴而死吗?或者下落的速度会不会变得太快,挤跑她肺里的氧气,让她在无垠的空中窒息而死?

  “来啊,唐娜!”小猪朝她喊。“别怂!”

  她声音颤抖:“拉斯——”

  但拉斯没有看她。他朝下方皱着眉,迫不及待想继续走。“别逼迫女士。”他说,“我们自己接着走就行。”

  愤怒、委屈、绝望——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唐娜喘不上气来。她心跳飞快,深吸一口气,纵身一跃。天空和岩石在她头顶旋转。有那么一刹那,她在空中飘荡、下落,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脑中只有一个惊恐的念头:她要死了。但就在这时,她重重地落在楼梯平台上,痛得要命。她真担心自己拧了脚脖子。小猪搂住她的肩膀,用手指顶着她的脑袋。“我就知道你能行,胆小鬼。”

  唐娜一掌拍开他的胳膊。“好吧,机灵鬼,你准备怎么把咱们弄回去?”

  笑容从小猪脸上褪去。他张开嘴又闭上,猛一抬头,满脸慌乱。杂技演员倒是可以纵跃过去、抓住梯级、翻身而上,完全没问题。“我——我意思是,我——”

  “别操心这个,”拉斯不耐烦地说,“会有法子的。”他继续往下走去。

  唐娜意识到,拉斯不太正常。他一心想沿着梯级向下走,仿佛着魔了一般。就好像那次他把他父亲的左轮手枪带来学校,还说他早餐前刚玩过俄罗斯轮盘。他骄傲极了:“三次!”

  此刻他脸上是相同的疯狂表情。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帮他,那一次不知道,现在也毫无头绪。

  拉斯走路的动作像个机器人,一言不发,不知疲倦,既不加速也不放慢脚步。唐娜跟在后面,忧心忡忡地沉默着。小猪则在两人之间来回跑,跟宠物狮子狗一样叽叽喳喳。唐娜觉得这画面实在恰如其分,几乎像是寓言:他俩在一起,却又各自孤独,两人之间的距离充满噪音。她琢磨着这距离、这沉默。太阳已经落到岩壁背后,午后的炽热不再锐利。

  钢制楼梯变成了被水泥包裹的砖块,全靠钉进石头的小型支撑物撑着。有一处拐角平台上堆着樱桃的茎和核,上方的护栏被鸟屎染成了白色。小猪趴在扶手上说:“嘿,底下有海鸥,到处飞。”

  “哪儿?”拉斯也趴到扶手上,然后轻蔑地说,“那是鸽子。过去伽佐蒂斯人放出来练步枪射击的。”

  小猪转身跟上拉斯,继续往下走。唐娜瞄到一眼小猪的眼睛:雾蒙蒙的,充满无助和绝望。她只在他眼里见过一次这样的恐惧,那是好几个月之前,她上学路上去了他家,那时埃米尔刚刚遇刺。

  起居室拉着窗帘,从屋外晨光里走进来的唐娜觉得屋里阴沉得不自然。电视机闪烁的蓝光落在架子上,隐约照亮好些陶瓷小像:德雷斯顿的挤奶女工,尚蒂伊的陶瓷工人,梅森的巴哥犬——金链子从几只狗的大下巴上穿过,把它们串成一串。还有代夫特的赤裸仙女在跳舞。

  小猪的母亲穿一件软趴趴的晨衣,头发没梳,一手端了杯油腻腻的咖啡,坐在那儿看葬礼直播。唐娜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起床了。大家都说她酗酒很厉害,哪怕按照军嫂的标准也是完全失控。

  “瞧他们。”小猪的母亲说。屏幕上是庄严的队列,有骆驼,有凯迪拉克,还有一身传统长袍、裹头巾戴墨镜的各路酋长。欧洲使节也纷纷携眷出席,夫人们都穿着很有品位的灰色衣裙,巴黎流行的式样。

  小猪在厨房里大声问:“你把我的午饭放哪儿了?”

  埃米尔最小的儿子才四岁,父亲的棺材从面前经过时,他行了一个额手礼。“孩子真可怜。瞧瞧他妈,哭得好像心都要碎了——”

  唐娜说:“他们太伤心了——”

  “别跟她说话!”冰箱门砰地关上,橱柜门砰地打开。“妈!我那该死的午饭在哪儿?”

  她好不容易才把目光转向他,她的下巴绷紧了。“你跟我讲话少来这套,年轻人。”

  “好啊!”小猪吼道。“好,我就不带午饭去学校!反正你也不在乎!”

  他转身拉住唐娜的手腕,把她拽出门去。在他拉她手之前的那个瞬间,唐娜突然觉得四周仿佛一片沉寂,她只看见小猪眼中那片迷茫的无助。跟她今天瞥见的神情一模一样。

  护栏变成了木头材质,半数的木头栏杆底部已经接近腐烂,偶尔还缺了几根,多半被之前来过的人拧掉、扔下了世界边缘。唐娜膝盖突然一软,踉跄着差点撞上石头。“我得歇歇,”她真恨自己,“再多一步我都走不动了。”

  小猪立刻瘫倒在楼梯平台上。拉斯迟疑片刻,也走到两人身边。三人坐在平台上,腿越过边缘悬在空中,胳膊抱紧栏杆,盯着面前的虚空。

  小猪在一堆破烂中间找到一个百事可乐的易拉罐,商标用的是飘逸的阿拉伯字母。他左手拿易拉罐,右手用自己的刀子在上面戳洞,一次又一次,咯咯笑着,活像神经错乱的变态罪犯。他开开心心地说:“消灭你们!”说完这话,完全没有过度,他又问:“我们怎么爬回去啊?”见他神情如此凄惶,唐娜咬住嘴唇才没哈哈大笑。

  拉斯说:“听着,我就只想再往下走一点点。”

  小猪似乎有些烦躁:“为什么?”

  “再下去一些,好躲开这些垃圾。”他指指烟头和棕色的碎玻璃。现在这些东西比上面少些了,但依然存在。“再一点就行,伙计们,成吗?”他的声音繃得紧紧的,在那之下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唐娜拿那双眼睛毫无办法。真希望只有他俩在,她好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拉斯指望在底下找到什么呢?唐娜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下得够深,就永远不必回去了?她记得有一次,在亨里曼先生的代数课上,气氛突然紧张起来。她抬头去看教室另一头的拉斯,只见他正全神贯注地把数学课本一页页撕下来,又一页页扔到地上。为这事儿他被停学五天。唐娜一直没弄清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但他的行为里包含着某种美丽的傲慢。拉斯生错了时代。他真该生为中世纪的王子,比如美第奇家族的人。

  唐娜说:“好吧。”小猪当然也只好答应。

  又下了七段楼梯,现代的楼梯走到了尽头。最后一段楼梯很短,总共只八级台阶。楼梯的护栏被整个扯下来,扔在梯级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扶手和栏杆之间落脚,好容易走到底,却发现最后的楼梯平台后面还有台阶,就刻在石头里,是一道道弯曲的凹陷,历经千年的雨水和踩踏,已经极不平整,几乎无法通过。

  小猪呻吟道:“兄弟,你不会指望我们走那玩意儿吧。”

  拉斯说:“没人咨询你的意见。”

  他们手脚并用,头上脚下地倒着爬下古老的台阶。风乍起,威力不小,将他们时而推向这一侧,时而推向另一侧。有几次唐娜吓得要命,觉得自己准会僵在原地,再也没法行动。但石头台阶最终变宽,成为一道宽阔、平整的岩脊,靠岩壁一侧还有好些山洞。

  岩壁被苔藓染成白绿色,看得出古时候花了不少工夫打磨、雕琢,只有洞口处保持了自然的模样,没做修饰。每个山洞之间都有大腿丰满的女人——也许是女神,也可能是恶魔或者神庙的舞者。女人们手持一圈圈葡萄藤,中间缠绕的是周期变化的月亮:从新月变成四分之一个上弦月,再到满月,接着又是四分之一个下弦月,最后变暗。小猪气喘吁吁,脸上汗淋淋、红扑扑的,但他还是那么喜欢咋咋呼呼。“我说,这些鬼东西都是什么呀?”

  “这里以前是个寺庙。”拉斯道。他顺着岩脊往前走,神不守舍,嘴角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我读到过。”一扇青绿色的轿车车门挡住了他的去路,不知是被谁扔下世界边缘,又被风向变幻的大风刮到了这里。他们已经下得很深了,车门是这里唯一的垃圾。“来搭把手。”

  他和小猪抬起车门,前后晃动三次,最后将它高高抛下岩石外沿。三人都趴在地上看它下坠。它一圈圈翻转,越来越小,最后竟仿佛闪烁起来。它仍在下坠,终于落到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外,成为深渊中一粒不断移动的尘埃。唐娜翻过身,脑袋从岩石边缩回来,躺着往上看。岩壁似乎在缓缓向前翻滚,整个世界都朝她压下来,冷酷无情,令人眩晕。

  小猪提议:“咱们去洞里瞧瞧。”

  所有山洞都空空如也。它们只向石头里凿进去三十英尺深,但全都精雕细琢:拱形天花板上雕刻着成千幅仿镶嵌装饰的图案,墙上饰有浮雕的柱子。柱子之间的墙面上凿出长长的搁板,但上面的东西一件也没留下,哪怕陶瓷碎片或者半截骨头都没有。小猪用他的轻便手电筒照过每一处阴暗的凹陷。“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东西都被拿走了。”

  “多半是负责记录历史的人。”拉斯伸手抚摸一张石头搁板,它的深度和高度正好放一排三磅装的咖啡罐。“这是他们存放头骨的地方。当某个僧侣的精神高度发展、不再需要物理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他的同伴就会把他骨头上的肉刮干净,把他的头骨供奉起来。他们把蜡灌进他眼窝里,趁热塞进蛋白石,让自己睡觉的地方永远处于这位前辈微微闪烁的目光下。”

  三人走出山洞时已是黄昏,天空由蓝色褪成紫色,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天幕背后。唐娜低头看着月亮。它像餐盘一样大,又圆又亮。沟纹、干涸的海、山脉,全都异常清晰。中间的某个地方就是静海基地,尼尔·阿姆斯特丹插下美国国旗的地方。

  “老天,已经这么晚了。”唐娜道,“我们得赶紧往回走,否则我妈会大发脾气的。”

  小猪提醒她:“该怎么上去我们还没想出法子呢。”然后:“多半只能留在这儿,学着吃猫头鹰,在岩壁上斜着种粮食,开创我们自己的文明。唯一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两性之间数目失衡。不过这也是可以解决的。”他搂住唐娜的肩膀,伸手去抓她胸部,“你会为咱卖力干的,对吧唐娜?”

  她愤怒地推开他:“嘴巴放干净!你这些幼稚的言行我受够了。”

  “嘿,别激动,开个玩笑嘛。”惊慌的神情又回到小猪眼里。这种惊慌缘自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掌控全局、永远不可能掌控全局,并且所谓的掌控根本不存在。他勉强挤出笑容,想安抚对方。

  “一点也不好笑。”愤怒让她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小猪搅了她的好事。她本可以跟拉斯聊聊,弄清他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快乐,让他终于可以真正注意到自己。可偏偏小猪在这里,她的机会全毁了。“我受够你了。不成熟,满嘴脏话,举止下流。”

  小猪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想说什么。

  拉斯从兜里掏出裹在锡箔纸里的大麻,还有当地产的锡制烟斗。珊瑚雕的斗钵,当地乞讨的孩子卖两毛九分钱的那种东西。“有人想嗨一把吗?”

  “你个混蛋!”小猪笑了,“你不是说抽完了吗?”

  拉斯耸耸肩,“骗你的。”他仔细点燃大麻,吸一口之后递给唐娜。她接过烟斗,手碰到他的手指,感到一阵冰凉。她的目光从烟斗上方投向他的脸。他闭着眼,脸很瘦,有种禁欲修道者的气质。透过蓝色烟雾,那张面孔显得十分苍白,仿佛基督的脸。在那个瞬间,她热烈地爱上了他,渴望为了他的幸福而牺牲自己。嘴唇间的烟斗柄很热,几乎有些发烫。她深吸一口。

  烟刺激着喉咙,接着涌进肺里,打着旋儿收紧,最后冲上她的脑袋,往里面填满嗡嗡作响的和声:空气、天空、她身后的岩石,全都在嗡嗡震颤。在致幻的快感中,她的头骨像气球一样撑大了。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然后又张开嘴。她岔了气,痉挛似的咳嗽起来。她没想到自己肺里竟能容纳这么多烟,这些烟正一缕缕喷出,散入宇宙。

  “嘿,当心!”小猪从她手里夺过烟斗。她的手指似乎离自己很远,皮肤上有星星点点的刺痛,仿佛她肉体的黑暗中亮起微小的恒星。“你把叶子弄撒了!”傍晚的光线里充溢着能量,天空涌入她眼中。她盯着渐渐暗下去的空气。月亮从她脚下升起,群星仿佛童话书插图中一般亲密、友好。她感到心平气和,远离俗世的忧虑。“跟我们讲讲那座寺庙,拉斯。”十年前央求父亲讲故事时,她用的或许就是这种口气。

  “对啊,跟我们讲讲那座寺庙呗,拉斯大师。”小猪提出了相同的要求,不过隐隐地有种挖苦的意味。小猪总在奉承拉斯,但两人的关系有时也有些紧张,这类含讥带讽的小小挑战并不少见。典型的次一等雄性的嫉妒心,灵长目心理学入门课上的经典案例。

  “它很老,”拉斯说,“出现在现有的一切教派之前,甚至在琐罗亚斯德教教徒横穿海峡之前。当地的神秘主义者宣布弃绝世界,到世界边缘的绝壁生活。他们凿了往下的楼梯,而且一旦下去,就再也不上来。”

  小猪质疑道:“那他们吃什么?”

  “他们用意志让食物出现。没骗你们,真的!这是他们创世神话的一部分:太初有混沌与欲望。世界被欲望,或者说意志带出了混沌。他們所说的混沌就是未成形的物质。那之后的叙述有点乱,毕竟它不算真正的宗教,更像是一种魔法体系。他们相信世界尚未完成,而且由于某些复杂的原因,世界永远不可能完成。因为这个缘故,世界边缘之外仍然残留着过去的混沌的痕迹。只要某个人对此有足够强烈的欲望,同时远离俗世中的一切,他就能接入这股力量。从前,那些神秘主义者下到这里,在月光下冥想、创造奇迹。

  “别忘了,它不是类似西藏密宗那种精致的宗教,更像原始的泛灵论,一种强迫宇宙满足自己需要的方法。那些圣人到这儿底下来,然后,他们会用意愿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财富:嵌红宝石的掐丝银杯、大堆的月亮宝石、比大马士革钢更锐利的精灵骨匕首,等等。可是,他们不应该追求这些东西。所以得到以后,他们就把这些东西全部扔向边缘下面。岩壁上一路都有这种寺庙。离世界越远,灵性就越高级。”

  “那些僧侣后来怎样了?”

  “有个国王——是叫阿萨扎吗?我忘了。这人贪财如命,于是想了个主意:派税吏下去,搜刮僧侣们弄出来的一切。他多半是这么想的,嘿,反正僧侣自己也不要,对吧。这么干是极大的亵渎。僧侣们气坏了。领头的神秘主义者、所有重量级的精神领袖,全都聚集起来开了个大会。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有一本经典说他们可以在岩壁上横着走,如履平地,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不重要。总之,有天夜里,他们所有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僧侣,大家同时冥想。他们一起吟诵,说,阿萨扎单单死去还不够,因为他犯了亵渎之罪,必须承受前所未有的悲惨命运。他必须被撤销,被反转,消减成比亘古以来的一切都更微不足道之物。他们还祈祷再也不会有阿萨扎这样的国王,祈祷他的生命和历史都被撤销,让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国王。

  “就这样,阿萨扎不存在了。

  “可是,他们对湮灭的渴望太强烈了。阿萨扎不再存在,当他的历史和家人都不再存在,但僧侣们却依然感到怨恨。而这时阿萨扎已经变成从未存在过,于是,僧侣们不知道自己的怨恨从何而来。因为不知道原因,他们的仇恨就指向了他们自己、以及他们对于毁灭的愿望。于是,就在那一晚,他们也不再存在了。”说到这里,拉斯沉默下来。

  最后小猪问:“这种瞎话你也信?”他没得到回答,就又说,“全都是假的,伙计!明白吗?没有魔法,从来都没有。”唐娜看出他真的生气了:他尊敬的某个人竟然似乎相信魔法。小猪涨红了脸,每次不知所措时他都这样。

  “没错,全是鬼扯,”拉斯语气苦涩,“一切都是鬼扯。”

  烟斗又在他们手中过了一圈。唐娜仰面躺着,目光投向远方。“如果我能有一个愿望,猜我想要什么?”

  “大奶子?”

  她太疲惫,心中一片空白的感觉又太舒服,于是很容易地无视了小猪。“我会希望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小猪问。唐娜懒洋洋的,没兴趣跟他解释。她挥手把问题挡开。可小猪坚持不懈:“什么怎么回事?”

  “一切。我是说,一直都是这样,我发现自己在跟别人讲话,却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或者那样做。我希望自己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月亮飘在她面前,又大又胖,像狮鹫的蛋一样圆,闪着力量的光。她能感到那力量冲刷着自己:混沌已然衰败,但它的辐射却如背景般在空中扩散。即便此刻,当混沌已经一遍遍被耗尽,仿佛一枚被不断抚弄的硬币,磨损得十分厉害,已经到了不存在的边缘——但那里依然存在著力量,足以夷平行星。

  她盯着那肥硕的月亮,感到无数个可能的世界在流动;在那个充满魔法的冰冷银盘里,她感受到了拉斯口中的原始修道士。虽然不可见,但他们依旧存在着。那些人的心灵她完全不懂,但她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力量。要说确切、实在,这力量的不比唐老鸭更实在,却并不因此就减少了威力。她陷入了清醒的幻梦,在这梦里,天空充满力量,而且都能为她所用。僧侣空手坐在自己的祈愿钵前,和她只有一线之隔,只隔着虚无缥缈的、由丝丝缕缕的时间与现实形成的一张纸。在一个长如永恒的刹那,所有的可能性在她两侧雁翅排开,全都同样真实恰当,没有谁比谁更为真实。然后,她的大脑移回此刻,世界重又活动起来。

  “我嘛,”小猪道,“我只希望知道该怎么爬过那段缺失的楼梯。”

  三人沉默片刻。唐娜突然意识到,这正是完美的机会,她可以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拉斯这么不快乐。如果她提问时小心措辞,如果问对了问题,或者如果她仅仅是撞了大运,也许他会对她吐露一切。她清了清嗓子:“拉斯,你的愿望呢?”

  拉斯用最最阴郁的声音回答道:“我希望自己不曾生下来。”

  她转头想问他为什么,可他不见了。

  “嘿,”唐娜说,“拉斯去哪儿了?”

  小猪一脸古怪地看着她:“拉斯是谁?”

  回去的路很漫长。两人一同扛着那段木头护栏,小猪时不时冒出一句:“嘿,我这主意简直棒极了对吧?这东西正好当梯子。”

  “对,棒极了。”唐娜总是这么回答,因为如果她不应声他就会生气。每次她哭起来他也会生气,但这事儿她实在没办法。她甚至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哭,因为世上的所有人里——包括他所有的朋友、熟人、老师、甚至他父母——只有她还记得拉斯曾经存在过。

  最可怕的是她对他并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只大致知道他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此外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渴望和失落。

  她连他的长相也不记得了。

  出发时小猪问她:“你想走前面还是后面?”

  她回答说:“后面。如果我走前面,你会一路盯着我的屁股看。”当时他货真价实地红了脸。没了拉斯,小猪不必再硬撑着,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安静,一点也不粗鲁。他甚至没讲脏话。

  然而这并不能让唐娜开心,因为只要在他身边,她就自动洞悉了关于他的一切:他之所以虚张声势,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以及内心没有满足的渴望;他每晚自慰,而且总是带着自我厌恶;他鄙视自己的父母,却又徒劳地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丝丝爱的迹象;他对待她的方式是出于以上所有这些,以及一些别的原因。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慈悲的上帝啊,她祈祷,等我到了顶上,愿我不再有这样的理解力吧。或者,别让上面的情形也这样痛苦,别让知识这样令人伤痛,别让最最无辜的话语下面隐藏着如此可怕的秘密。

  他们扛着沉甸甸的木头往上走,走上返回世界的路。

  责任编辑:李克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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