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译文版》为您呈现的是斯万维克的另一面,他的奇幻短篇。以下四个短篇均来自作者本人的推荐。其中,《无线电波》曾获得世界奇幻奖,《世界边缘》获得了斯图金奖,以及雨果奖、世界奇幻奖和克拉克奖的提名,《蚱蜢母亲》获得了轨迹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作为科幻、奇幻双栖作家,他的奇幻作品常常带有科幻的影子。斯万维克的奇幻小说富于诗意,寓意深刻,需要细细品味才能悟出其中的深意。比如这四篇小说,情节展开时均波澜不兴,平铺直叙,篇末却陡然急转,让人或悚然心惊,或惘然若失。
我脑袋朝下,走在电话线上。脚下的天空寒冷空渺,稀疏点缀着一些明亮的星。只需一瞬间的脆弱,迈开脚步,踏入天空,就能坠入无尽的黑夜。放弃是如此轻易,一念至此,我心中突然激荡起一股野性,拔腿奔跑起来。
在电线上飞奔的诀窍,在于灵巧的电花控制。路面突然变陡。我沿着连绵四百米的连排屋一路跑向里奇大街。我两次越过行人,他们低着头,弯着腰,不知往何处去。当然,他们没有注意到我,也永远不会。从这里可以眺望到天线农场。倒着的红灯闪烁的七姐妹信号塔,像从地球上垂挂而下的钟乳石。“小东西,你要跑去哪里?”一座塔低声问道,声音断断续续,咯咯喳喳。听着像是赫革摩涅①。
“滚远点儿。”我没有放慢脚步,随口回了一声。七姐妹咯咯笑了起来。
大道上汽车川流不息,倏忽而过。费城地处特拉华河谷,外围陡峭的山坡处是繁华的尽头。那里遍布岩石,无法建楼铺路。山坡上散布着低矮树丛,枝桠间挂着汉堡包装纸和白色塑料垃圾袋,沙沙作响。我全速奔跑着。
离里奇大街还有一个街区。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我差点跌倒。慌乱中我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一根电线杆,一阵眩晕袭来。我抬头一看,只见头顶是漆黑一片的铁皮屋顶。它仿佛一头狂躁猎犬,时刻准备着扑向我,将我压平,碾碎,投进虚无。
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转过身。一个淡蓝身影攀在一栋灰色的二层小楼楼顶的天线上。是查理的寡妇。她伸出一只闪烁着银火的胳膊,指着利普卡大街的方向。我懵然看去。
碾尸魔正狂奔而来。
它发现我看见了它,便伸展出更多的腿,竖起脑袋上的羽毛,发出一声冲破电离层的嘶嚎,加速向我冲来。我打了个激灵,仿佛浑身的电子血液都冻住了。我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向里奇大街的罗克西大楼跑去。只要穿过墙壁,碾尸魔就奈何不了我。为什么它不能穿墙,我也不清楚。但想生存下去,你就得学会遵守规则。
我拼命奔跑。在我身后,七姐妹塔正一边叽叽喳喳闲聊,一边通过几十个频率转播电视信号和广播频道,对我的困境漠不关心。
碾尸魔舞动无数尖利的细腿,沿着电线飞快追来,扬起一阵阵离子冲击波,向我不停席卷。我奔到了里奇大街和莱弗灵顿大街的十字路口。路口的大西洋加油站里,一排汽车正排队加油。少年们无所事事地杵在A+便利店门口,他们满脑袋想的,无非是考试成绩、毒品和青春痘。蔑视之余,我却又羡慕这些少年,羡慕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安全无虞地待在厚重的肉体堡垒之内。
我的避难所近在咫尺。罗克西大楼是一座巨大的老电影院,破损失修。一半场地曾经被改造成滑板溜冰场,但开业没几天就又停业了。这里曾经金碧辉煌,现在墙壁上还留有古典赤陶内饰,展示着栩栩如生的画面:丝带和花朵萦绕之下,几个河神鼓起腮帮吹奏排箫,弹奏硕大的吉他,双足飞龙在旁窥视。我攀上一条废弃的电话线,越过里奇大街。电线网络脆弱纤细,但仍然能承住我。
就快到了……
那只怪物一下扑到了我身上,一声电磁怒嚎,甚至淹没了七姐妹的啁啾。它仿佛一股裹挟着刀刃和狂怒的风暴,猛撞在我身上,利爪和指钩刺进我的身体。
我抓住罗克西大楼侧面一个锈迹斑斑的金属边缘。
太迟了!一阵疼痛在我体内炸开,一阵恶心席卷而来。一瞬间,我遗忘了小女儿的名字,遗忘了五岁时怡人的春晨,遗忘了在伦斯勒理工学院抽着烟通宵学习的求学经历、拉方丹大街某个德国人的憨厚笑容、在某个仓库后院扭伤脚踝的钻心疼痛、与老爹一起乘坐黄色橡皮筏在尚普兰湖上垂钓的悠闲时光……所有这些,连同其他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全都消失了。被怪兽吸走,碾碎,吞噬,再也无法挽回。
我像一头愤怒的困兽,狠狠回了一拳,黏液四下飞溅。碾尸魔将我高高举起,想把我砸扁。我拼命挣扎,终于挣脱了魔爪,但也扯碎了身体。
我赶紧穿过墙壁,藏匿进蝙蝠和昏暗之中。
“柯布!”碾尸魔大喊。它抽動无数爪子,疯狂地拍打墙壁,拼命撕咬着砖块,像三月的狂风一般焦躁不安,像球状闪电一样不可预判。
我暂时安全了。但碾尸魔夺走了我的一部分。我眼睁睁看着它撕扯我的那一部分,将其吞下。我再也不能骗自己说等一会儿怪物会自己走掉。
“卡哈哇嘎布!”它同时发出无数个声音,不停吼着我的名字。它的声音丑陋瘆人,听一下就会污染耳朵。“考——嗷”,稍加暂停,“布——呜!”
惊恐慌乱中,我跌跌撞撞爬下阁楼的铁皮屋顶,找到一处没被蝙蝠占据的空隙,跌坐下来。我感到既疲惫,又沮丧。
“考嗷嗷嗷——布——!”
这东西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还以为把它甩在曼哈顿了。难道我在来时的高压线路上留下了痕迹?也许吧。或许这东西与我有一些特殊的关联。追踪我这一路,它一定遇到过比我更好追捕的猎物。这说明它不是为了果腹,而是对我怀恨在心,耿耿于怀。也许当这个碾尸魔还是人类时,我就认识它。也许我们是挚友,是情人,这些都不无可能。这世界比我曾以为的更加离奇。
我突然开始害怕。我察觉到了遍布四周的污秽肮脏,意识到了无所不在的危险,感受到了黑暗神秘的宇宙。我哭了起来,哀悼逝去的一切。
最终,太阳升了起来,像一辆上帝亲手打造的崭新小汽车,镀铬的喇叭发出得意的嘟嘟声,轻轻将我们这些夜行造物送入梦乡。
人死去时,面临的第一个变化,就是世界突然上下颠倒了过来。你会感到方向完全错乱,还有一种奇怪的脱离感。从肉身中抽离原来并没有那么痛苦。灵魂一点点分离出了躯壳,断开最后一丝连接,接着向着天空坠落。
坠落的过程中,你的存在会逐渐衰减——越是坠落,越膨胀稀释,发出的光芒越弱,下坠速度也越快。据我目前了解,下坠过程将永不停息。越来越微弱,越来越稀薄,越来越冷……直到你,与所有死者彻底混淆在一起,均匀地遍布整个宇宙真空,飘向那永远不可抵达的绝对零点。如果看得足够仔细,你会发现天空中充满了死者灵魂的丝丝缕缕。
并不是每个灵魂都会坠落消散。一些死者思维敏捷,一些纯粹出于好运,得以弥留在这尘世。我就是幸运者之一。那夜我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加班写提案书,结果心脏病突发。天花板的水泥里埋设着一个电线网,就是这电线网及时拦住了我。
面对死亡,我的第一反应是无法接受。这事儿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头顶的地板,我的身体瘫在那儿,直到早晨才会被人发现。尸体脸色苍白,没有流血。脖子上还系着公司发的领带,身上穿着灰色毛衣背心,手腕上带着劳力士金表,桌子上摆着靓图牌高档文具。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这辈子难道就这么完了?
带着对死亡和存在的困惑,我在天花板上朝着一个气动管道走去。里面的金属管道五十多年前就被移除并用水泥填补。我一脚踩在上面,随即坠落,从十七楼落到二十五楼。在这个过程中,我学到了很多。震惊惶恐之余,我立刻就明白了,要想应付死后生活,必须谨慎行事。我挪到一个窗口,望向外面的世界。当我伸手触摸玻璃,手居然穿了过去。我猛地缩回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把脑袋探出玻璃,探进黑夜。
灵魂眼中的时代广场是多么惊艳!在死后的这种存在形式中,你能看到十倍的光线。所有金属品都在按照频率振动。电线是纵贯天空的一道道光痕。霓虹灯在歌唱。世界充满了奇异的光影和声响。一切都美轮美奂。
广场中央有一个东西,像是一条烟雾聚拢成的巨龙,仿佛在游动觅食。但广场上有那么多奇观,我并没有特别留意。
白天过去了。伴随着七姐妹播放的齐柏林飞艇乐队的《天国的阶梯》,我醒了过来。在更狂暴的朋克音乐响起之前,这和缓的吟唱倒是合适的序曲。
“醒来吧,小家伙。”一个姐妹吟唱道。七姐妹性情乖张,有时会亲切地关注我们的一举一动,有时又完全不理会我们的死活。“欧佛洛绪涅,为您播报晚间天气预报。前景阴晴不定,绝望深深蕴藏。你若知道好歹,今晚就别外出。一个小时之内,雷电将会来临。”
“这个季节不太可能有闪电了。”我说。
“哦,亲爱的。需要我去通知雷神吗?”
我突然意识到,周围的抑闷并不是碾尸魔的黑暗妖气弥漫,而是真的有暴风云团在酝酿。顷刻间,雨点噼里啪啦打落在屋顶。疾风盘旋,雨势转急,雷声在远处咆哮。“去你——”
一声轻笑,颤音袅袅,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倾听着脚下哗啦啦的雨声,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在闪电亮起那一刹那,我的身体被照得透明,墙也变得透明。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玻璃制成,所有内在的秘密都纤毫毕现。但还来不及仔细看清这秘密,墙又恢复了厚重凝滞,只留下闪电的恶意嘲讽,像疯人的狂笑在夜空中回荡。
雷电交加中,七姐妹在欢笑,在歌唱。每当霹雳闪亮夜空,她们就高声尖叫,吹起呼哨,在噼啪呲喳的静电声中嚎叫杜撰的歪诗。过了好一会儿,雷电稍停,噪音终于消停了。我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嗡嗡声,不知谁为我建立了一个载波通信频道。我感觉是芬恩娜干的。可耳边响起的却不是她的声音,而是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声。
“寡妇?”我焦急地问道,“是你吗?”
“这是单向通讯,她听不到你。”芬恩娜咕哝道,“你非常幸运,有我及时赶来给你做现场播报。一道闪电击中了她房子外的变压器。这种事迟早会发生。顺便说一下,你那个仇敌——你管它叫碾尸魔来着,真是可爱的昵称——把她困住了。”
这完全没道理。“为什么碾尸魔要围困她呢?”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芬恩娜用某个流行曲调轻快地哼唱着。
“活着时,你找不到答案。你以为死了就能明白吗?”频道里传来寡妇不断的抽泣声。
我说:“她只要待着不动,碾尸魔又不能——嘿,等一下。她房子周围不是有电线电缆吗?让我想一想。电话线在房子一侧,输电线在另一侧。她可以找一个它看不见的位置溜出来。”
抽泣声陡然变细,拔尖成了一声绝望的、几乎不是人声的哀号。
“典型的自以为是。”芬恩娜说,“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雷击已经强化了你的小宠物。去亲眼看看吧。”
我被激怒了。“该死的,你明知道我现在不能——”
芬恩娜被什么别的东西转移了注意力,载波通讯中断了。七姐妹总是这么变化无常,这次也不例外。我不可能冲出去挑战那个可怕的东西。我做不到。感谢老天,她没逼我亲口承认这一点。
我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即使坐在这里,即使有罗克西影院墙壁的保护,一想起碾尸魔,还是会让我胆战心惊。我试图想象查理的寡妇正在经历的恐怖威胁——阻隔那只怪物的,只有一层薄砖,一层灰泥。想象寡妇在碾尸魔阴森的恶意和贪欲的包围下瑟瑟发抖……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难以承受。我不敢想下去,转而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寡妇的情景:
我看到她时,她正伸展双臂,仔细注视着脚下的电线,小心翼翼一点点往前挪。她從罗克斯伯勒区的方向沿着山坡走来,像一个孩子在走钢丝。在离我不到两条街的位置,她抬起头,看到了我。
她尖叫起来。
然后,她向我奔来。我背后是变电站——无处可逃。我拼命躲闪着,她跌跌撞撞地停了下来。
“是你!”她哭了,“哦,上帝,查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我苦等了这么久,但从来没怀疑过,从来没有。我们可以——”她向前奔来,仿佛要拥抱我。但就在我们的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她眼中所有的快乐刹那间消散了。
“哦,”她说,“不是你。”我刚从高压电网上爬下来,体内还振荡着电能和恐惧。我的心中充满矛盾和困惑。生前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只剩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我记得一个老者的灵魂给我的死后忠告,我记得之前好像在逃避一个怪物或是一件事……所以我才从曼哈顿逃到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往这里逃,也实在想不起,夺走我回忆的,到底是怪物的袭击,还是高压电线的可怕辐射。“是我。”我抱着一丝侥幸抗议道。
“不,不是。”她的目光如此锐利,“你不是查理,生前也不是。你,只是另一个男人的可悲遗存,而且还不是什么好男人。”她猛地转过身。她这就要撇下我了吗?!我的心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
“求你……”我说。
她停了下来。
她沉默了好久,好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唉,算了。”她伸出手,见我不敢握她的手,她接着说道:“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沿着主干道走,穿过河谷中央的商业区,走到城市边缘的一个小餐馆。餐馆对面是一家“轮毂天堂”汽修店,餐馆后面是一大片废车场。餐厅已经打烊了。我俩在餐厅的天花板上坐下。
“害我惨死的汽车被拖到了这儿。”她指着废车场说,“有一天我接到电话,说查理死了。我不停地给自己灌酒,可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也许他们弄错了。也许他们犯了可怕的错误,他并没有死,你明白吗?也许他只是昏迷,这是可怕的误诊。或者他们把他与别人搞混了,谁知道呢?医院里老是发生可怕的医疗事故。医生们随时都在犯错。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没有时间煮咖啡,我就在医药箱里随手抓了一把药片,希望其中有那么几片能让我保持清醒。然后我钻进车里,开往科罗拉多。”
“我的上帝。”
“我也不知道自己开得有多快,窗外的一切一闪而过,然后就出了车祸。幸好我没有撞死人,感谢上帝。那一刻,困惑、痛苦、愤怒淹没了我。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车底,我的身体则瘫在倒翻的车顶上,离我只有几英寸。”她沉默了片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爬出窗外。幸运的是,我没这么干。”她停顿了一下,“我几乎花了一整个晚上,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废车场。我得从一辆破车跳到另一辆破车。真是噩梦般的经历。”
“你居然会想到不能爬出车外。”
“死亡令人清醒。”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也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一个温暖的时刻。我已经忘了上一回这样开怀大笑是在什么时候。我们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电磁激荡,笑得方圆一英里之内的每一台电视屏幕上都跳动起雪花。
我放松了戒备。她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手。
记忆淹没了我。我看到了她和查理的第一次约会。他是个电工,在她的邻居家装修房子。她正好在后院干活,和他攀谈起来。然后他约她出去玩。他们去迪斯科舞厅跳舞,就是城市线大道上那家“亚当的目标”。
她那时并不太渴望恋爱。她刚和一个糟糕透顶的已婚男人断绝关系,还没完全缓过劲来。那个男人认为,尽管他无法提供任何永久性的承诺,她本人依然是他的私人财产。当查理提议去外面的冷饮车上买两杯可口可乐时——那时还是七十年代——她答应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直发光,肯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如索性答应他,兴许还能省下时间来多跳几支舞。
排进等候的队伍以后,查理一把抓起她的手,低头就亲了一口。她顿时惊呆了。那时候,她正在巴克斯县陶器厂做陶器,一双手红肿粗糙,对此她非常敏感。
“美丽的双手,”他低声说道,“多么漂亮、美丽的双手。”
“你在取笑我。”她抗议道,感觉受到了伤害。
“不!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劳动塑造了这双手的美。在小溪里,石头被溪水不停冲刷,变成了圆润的卵石。在工作中,工具被不断打磨改进,锤子便会变得顺手。这就是美丽。你的手,也很美。”
这番话听起来像在骗她。但他的声音,他的态度,却是那么真诚。她握了握他的手,发现他的手也很美。突然她很庆幸,和丹尼尔分手后,没急着把那些避孕药扔掉。她哭了起来,他窘迫地看着她。但她无法止住眼泪,忍了两年的眼泪倾泻而出,不可阻挡。
查理,她心想,你很幸运。
我猛地一挣,甩开了她的手。“不要!”我大喊,“你不要再碰我!”
查理的寡妇鄙夷地说:“触碰你,我也不好受。但我得看看你还有多少过去的回忆。”
我真是太天真了。震惊之余,我意识到她也在读取我的记忆。我还没来得及抗议,她又说:“你已经所剩无几了。你只是一个人的片断、碎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难怪你怕成这样。用查理的话讲,你的信噪比太低。在曼哈顿发生的事几乎毁了你。”
“你没有权力——”
“哦,别打断我。你需要知道真相。要活下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坚持。想死的话怎么都能死,死亡的诱惑更是无处不在。难的是坚持,放手却很容易。相信我,我知道。以前罗克斯伯勒区有五个人,但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有两个来自马纳扬克,去年春天跑去艾尔弗兰斯巷露营,之后就消失了。保持理智非常困难。有一天你会突然听到星星的歌唱,第二天你就会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过一个星期,你就被星星说服了。生存是一种本能,本能地避开危险——但这还不够。如果你想坚持下去,还得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那你的理由是?”
“我在等查理。”她干净利落地回答。
我突然有點好奇,她到底在这里等了多久。三年?五年?十五年?一个人死后,最长能坚持多久?即使脑袋已经被困惑和激动搅成一团,我也知道这样问太过冒昧。在内心深处,她一定和我一样清楚,查理不会来了。“我叫柯布,你呢?”我转而问道。
她犹豫了一下,斜起眼,用奇怪的眼神瞄了我一眼,说:“我是查理的寡妇。其他称呼都不重要。”从那时起,我一直称呼她查理的寡妇。
我躺在铁皮天花板上,摊开双手双脚,把自己摊成了一只幽灵海星。她说我是一个片断、一个碎片,支离破碎,残缺不全。“难怪你怕成这样!”在我躲进电网间的那几个月,她待我总是带着近乎蔑视的傲慢。
终于,我走进了风暴之中。
雨没什么大碍,雨滴会直接穿透我。但阵阵强劲的离子风几乎要把我吹落电线。寡妇房子外面的变压器上笼罩着一团熊熊燃烧的蓝色光晕。能量向四周喷涌,耀眼刺目,仿佛一颗照明弹。一道闪电劈下来,强大的电磁干扰让我消失了一瞬间,没等反应过来,我又恢复了原样。
从罗克西大楼的阁楼窗户往外望,可以看到在毗邻的街区,碾尸魔正趴在变压器上。它发生了奇怪的畸变,我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它趴在垂死的变压器上,像一只嗜血的蚊子,贪婪地吮吸着能量。炙蓝透明的等离子能量凝聚伸展成无数扭曲的巨大羽翼,像一个牢不可破的巨大牢笼,完全禁锢住了寡妇的房子。能量潮澎湃起伏,在某个谐振点,一支支羽翼瞬间收缩成一个个小型碾尸魔,像一个个冷酷的哨兵,恶狠狠地盯着屋里的寡妇。
电网和恶意的尖刺囚禁着她。
哪怕蜷成了一团,趴在变压器上的碾尸魔也仍然处于警戒状态。尽管有变压器发出的蓝色火焰的掩护,我还是向后撤了一个街区。我隔着很远,绕着房子观察了三圈,寻找突破的途径:一条被遗漏的电缆,一个铁围栏,或是一块金属碎片,只要不在碾尸魔的包围圈内就行。
什么漏洞都没有。
最后,我别无选择,只能从街对面的房子间接潜入。我选了一间变压器火焰喷射不到的房子。我沿着电线潜入狭小的阁楼,再攀上二楼和一楼,进入地下室。我瞥见一个男人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关着,但电视屏幕幽光浮动,闪烁着溢出的能量。如果这个可怜的混蛋能看到我眼中这副景象,他这辈子绝对不敢再打开电视机了。在地下室,我顺着洗衣机进水口爬上输水管道。我跨坐在水管上,鼓起勇气,一头扎进地下。
地下一片黑暗。我沿着水管,一寸一寸向前挪进。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嗅不到。我能感觉到的只有深埋地下的铁水管。水管会穿出墙外,连上一个丁形接头,再往前,又会在车道下方连上主水管。我必须沿着水管,摸索向前。
这种感觉非常可怕,像一次无限延长的窒息,像被包裹在黑布中,像被淹没在墨水里,像迷失在无边无垠的星际虚空。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开始回忆我的父亲。
我父亲年轻时,喜欢通过无线电导航在城市间漫游。黑夜中,他驱车行驶在空旷的高速公路上,来回调整频道,搜索着无线电台。每当接收到一个清晰信号,他会松开手,等待报台名。这会为他提示大致方位,告诉他此刻开到了哪里,比如说奥尔巴尼市近郊。若是有电台信号突然闯入,可马上又衰减成了嗞喳的呻吟和怪异的啸叫,这是通过电离层侥幸反射来的远方电台,非常遥远,不用管它们。若是电台信号非常微弱,又突然没有了,说明他正与这个电台的辐射范围擦肩而过。但如果接收到的奥尔巴尼电台信号逐渐增强,慢慢稳定清晰,再逐渐衰减,直至陷入静默,那么他应该是径直穿过了这个电台的区域,说明他可能已驶到了特洛伊市北郊。他很享受这个游戏。找到一个地方之后,又会开始寻找下一个电台。
用这种方式可以横穿整片大陆,从一个电台过渡到另一个电台,在夜色中缓缓驶过苍茫大地。
我把这段回忆重温了三遍,琢磨着感受,修饰着细节。突然,支水管到头了。我伸出一只手向前摸索,什么都沒有。
我已经抵达埋设在车道下面的主水管。我很怕这主水管是混凝土浇筑或砖砌的,甚或是十九世纪埋设的雪松木管道。我的运气非常好,主水管是非常稀少的铸铁管道。街道下面埋了很多垃圾。我好几次被煤气管道或高压消防水管挡住去路,不得不弯腰弓背钻过去。我在主水管上爬了好久,才找到了通往寡妇房子的支水管。又开始了通往地面的痛苦摸索。
爬进寡妇房子的地下室时,我已经濒临崩溃,我无论无何都记不起父亲的名字。我的确是一团胡乱拼凑的碎片!我沿着遍布房子的电线仔细搜索每一个房间。寡妇死后,买下这幢房子的是个四口之家。在厨房里,一支烛光映照下,一个胖男人卷着袖子,手浸在满满的水池里,正怒气冲冲地洗碗。他妻子站在他身后,气呼呼地抽着烟,恶狠狠地吐出一团团烟雾,喷在他僵直的后背上。二楼,一个小女孩紧紧抱住一只玳瑁猫,猫拼命尖叫挣脱,毛都竖了起来。隔壁房间里,一个小男孩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随身听搁在大腿上。他双眼无神地盯着窗外那个变压器。当然,他不会看到变压器上燃烧的蓝色火焰。一楼和二楼,都不见寡妇的踪影。
这个蓝领工人家庭混乱不堪,又生机勃勃。她如何能忍受在这里逗留?在这里偷窥生命的欢宴,眼睁睁看着他们大肆挥霍着自己也曾挥霍过的鲜活生活——这简直是一种煎熬。这幢房子里到处都是她存在过的痕迹,她的行踪却难以捉摸。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已经彻底绝望,纵身一跳,坠下了天空。但我终于在阁楼找到了她。她攀在电视天线下面的接线上,抬起头来,对我的出现颇感惊讶。
“跟我来,”我说,“我找到了一条出路。”
出去时,我却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倒不是地下扭曲复杂的管道绕晕了我,而是寡妇非要我牵着她的手,扰乱了我的心智。
“握着你的手,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大的折磨。”我抗议。
“只有抓着你的手,我才敢向前走。”她紧张地笑了笑,“我的方向感差极了。”
没办法。我把心一横,抓住她的手,穿过墙壁。
她狂乱的回忆让我胆战心惊。我竭力集中注意力,才没有从水管上滑落。在我们磕磕绊绊的一路上闪过了一百多个记忆,全是关于她那个已婚情人。其中一个是这样的:
丹尼尔啪嗒一声拧开汽车收音机,悲怆的古典音乐顿时响彻整个车厢。“宝贝,你在胡扯什么呀。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吗?”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衣服,“都够我包养两个上等妓女了。”
那你怎么不去包养呢,她想。赶紧搭上地铁,回纽约去找你的老婆,找你的臭钱,找你那两个上等妓女去吧。她郑重其事地宣布:“丹尼,我们已经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
“瞧,宝贝。我们别在这儿吵,好吗?这里是停车场,让别人听了笑话。开车去你家,我们可以坐下来,像文明人一样好好谈一谈,可以吗?”她紧紧抓着方向盘,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不行。今天我们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
“见鬼。”丹尼尔单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箭牌香烟,往车子上一磕,磕出一支伸到嘴边,用嘴唇叼出烟来。他放下烟盒,拿起打火机狠狠打了一下。“那就说吧。”
她心头涌起一股无助感。她暗暗给自己打气,记住,已婚男人应该很容易摆脱的。“放我走吧,丹尼。”她恳求着,又撒了个谎,“我们仍然可以做朋友。”
他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我尽力了,丹尼尔,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挣扎,但我真的做不到。”
“好吧,我听到了。现在走吧。”他伸手把挡杆换到倒车挡。他一脚踩在她脚上,踩动了油门。
汽车猛地向后一跳。她尖叫一声,慌忙猛打方向盘,另一只脚猛踩刹车。
一震,一抖,车子停了下来。有个塑料东西咔嚓一声碎了。他们撞上了一辆灰绿色现代汽车。
“噢,棒极了!”丹尼尔说。他咔嗒一声打燃打火机,点燃香烟,打开了车门。“我去检查一下。”她扭过头,看到丹尼尔往上提了提裤脚,蹲下来检查那辆现代汽车。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赶紧打满方向盘,然后猛踩油门,溜之大吉。她热切地想象着他的脸庞在后视镜里越缩越小,越来越沮丧。她的眼里突然溢满泪水,脸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丹尼尔回来了。“没事儿了,我们走吧。”
“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撞破了。”
“撞碎了一个尾灯,没什么大不了。”他皱起眉头瞅了她一眼,“你在笑什么?”
她无奈地摇摇头,甩了甩眼泪,也甩开了脸上的笑容。然后,他们开上了高速公路,汽车嗡嗡驶过模糊蜿蜒的道路。开车的是她,但控制局面的仍然是丹尼尔。
现在我们完全迷了路,已经原地打转了好一阵子。我原本确信,往前走会有一个分支水管,可水管的尽头却一无所有。我们一路弯弯曲曲摸索过来,寻觅着街对面房屋的地基。我停下脚步,松开手。寡妇那一连串心酸的记忆不停搅扰着我,让我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着,我们必须把话说明白。”
她的话音微弱而谨慎。“什么话?”
怎么说呢?这些令我不安的记忆并不残酷,但很特别。这些回忆非常顺畅地溜进我空荡荡的记忆空间,就像穿进了一双熟悉的旧鞋,非常贴合。
“要是我能记起这些糟糕的往事,”我说,“我早就向你道歉了。见鬼,难怪你一直疏远我。你当然会生气。但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你难道不明白吗,这件事早就结束了。你必须放手。那些破事我早就忘光了,你不能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对吧?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我还年轻,现在我已经变了。”简直太荒唐了,我简直要笑出声来了。“我已经死了,拜托!”
她沉默了好久,终于说道:“这么说,你想起来了。”
“自从在马纳扬克的高压电网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了我。”我痛苦地说。
她没有否认。“那时候你的日子不好过。跟从前一样,一碰上麻烦,你就会找上我。我真是受宠若惊。”但她的语气毫无受宠若惊的感觉。
“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丹尼——”
“別这么叫我!”
“这就是你的名字。丹尼尔。丹尼尔·柯布。”
我用拒绝筑起的情感堤坝一下子崩溃了,所有的失落、愧疚,全都汹涌而来。我蹲下身,紧紧抱住那根下水管道,紧紧贴在冰冷的金属上。黑夜之下的废土之中是如此幽闭,如此压抑,放手会很可怕,但坚持更令人难受。两股恐惧缠斗在一起,撕扯着我。
“柯布?”
我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寡妇有点慌了:“柯布,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你得带我出去。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你不领着我,我会迷路的。”
我还是不吭声。
“柯布!”她愈发惊慌起来,“那一天在马纳扬克,我没有撇下你。现在该轮到你帮我了。”
我默默地摇了摇头。
“上帝诅咒你,丹尼尔,”她愤怒地说,“我不会让你再这样坑我!你不满意自己是个混蛋,这他妈是你自己的问题。别再跟我耍你的臭脾气。我他妈不是衬着你男子气概的摆件,也不是你的什么狗屁配角,更不是你的救赎。你想放手就放手吧,我绝对不会劝你。”
这话可真伤人。“我又没让你劝我。”我咕哝道。
“这么说你还没放弃!抓着我的手,领我出去。”
我振作起来。“你得跟随我的声音,宝贝。我不能碰你,你的记忆对我冲击太强烈了。”
我们缓缓向前挪动。我厌倦了攀爬,厌倦了黑暗,厌倦了坚硬沉闷的废土。我厌恶自己的灵魂,厌恶自己的身份。见鬼,这些乱七八糟的水管,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
“等一下。”我碰到了什么东西。
埋在地里的某件金属制品。
“这是什么?”
“我觉得这是……”我摸索着,试图弄清这东西的形状。“我觉得是个铁门柱。在这儿等着,我先爬上去看一看。”
我松开下水管,抓住这个金属制品,把头探出地面。这是利普卡大街的一幢房子,门口有一圈铁篱笆。我又看到了星空!再次沉浸在清冽的夜风中,感觉真是棒极了。我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这种感觉。
“多么讽刺呀。”欧佛洛绪涅说。
“在他如此英勇的表现之后。”塔利亚说。
“在他克服内心的恐惧之后。”安格莱雅说。
“在他从恐怖囚牢中拯救仙女之后。”科勒塔说。
“在他终于找回自己的身份之后。”芬恩娜说。
“在他发现深藏于内心的秘密、即将开始漫长而艰难的复苏之旅的时候。”奥克索说。赫革摩涅咯咯笑了。
“什么?”我睁开双眼。
碾尸魔狠狠地扑了上来,长矛般的利爪扎穿了我的脑袋,刺透了我的身体。带着倒刺的爪子无法挣脱。恶毒的倒刺像熔融的金属,炙烤着我。“啊哈,柯布,”碾尸魔嗡嗡地说道,“终于逮到你了。”
我大声尖叫。它畅饮着我的痛苦尖叫,只给外界留下静谧。我拼命挣扎。它吮吸着我的垂死挣扎,将我一点点吸进它的躯体。我拼尽全力抵抗,却丝毫不起作用。终于,攻击者榨干了我最后一丝力气,我突然体验到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解脱快感。我和它之间的隔阂不断衰减,减弱,消融……我被同化了。
现在我就是碾尸魔。对死者来说,曼哈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炼狱。人口密集让死者相应增多,这些灵魂足够喂饱许多怪物。从碾尸魔偷走的回憶中,我找到了一个片段。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我盘腿坐在一个脱衣舞厅肮脏的铁皮天花板上,下面的长桌上,几个脱衣舞娘正对着一群日本游客热舞。一个老者的灵魂正在向我指点生存法则:“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被自己追猎。”
“不愧是鬼,说出来的逻辑都这么鬼祟。”
“去你的。我以前也是人类。”
“抱歉。”
“原谅你了。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萨拉曼蛇吗?这家伙确实可怕。但被它吃了,至少你能获得解脱。碾尸魔却不同。它没有真实的自我,它会摄取你心中所有不愉快的回忆,你的物欲、贪欲、肉欲……然后重新构建一个自我。它让你以一种特别恶心的方式成为不朽。还记得那部老卡通片吗?那只可怕的癞蛤蟆说:‘吻我,我将给你永生——你会变成一只癞蛤蟆,但你能永远活着。”他扮了个鬼脸,“如果非得选一个,建议你选萨拉曼蛇。”
“那被自己追猎又是怎么回事?”
“不走运的话,碾尸魔会把你扯裂成两半,让其中一半逃上一阵子。”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它喜欢玩弄自己的食物。见过猫折磨老鼠吗?也许它认为这很有趣。”
绕了这么大一圈,我终于明白了。逃亡了这么久,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中间的曲折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重获了这些辉煌的记忆。此刻,我沉湎在回忆之海中:一缕童年冬天的落日霞光、一丝九岁时水母蜇刺的痛楚……无数记忆包裹着我,沉浸着我。只要能拥有记忆,被吞噬又何妨。我沉醉其中,一遍又一遍体验着无数鲜活记忆。
这时,寡妇爬上门柱,呼唤我:“柯布?”
碾尸魔已爬上篱笆,换了个更舒适的地方,慢慢消化我。看到寡妇以后,它本能地把我赶进记忆深处:那是灰蒙蒙的一天,下着小雨,我坐在福特嘉年华汽车内,停在三十号大道加油站外。发动机和加热器发出轰鸣,雨刷在不停摇摆。我打开收音机,盖过机器的噪音。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响彻了整个车厢。
我大声说道:“宝贝,你在胡扯什么。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吗?都够我包养两个上等妓女了。”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丹尼,我们已经结束了。你还不明白吗?”她话音里有股哀怨,让我有种扑上去撕咬她的冲动。
“瞧,宝贝。我们别在这儿吵,好吗?”我努力显得通情达理,“这里是停车场,让别人听了笑话。开车去你家,我们可以坐下来,像文明人一样好好谈一谈,可以吗?”她在座位上扭了一下屁股,轻轻扯了一下裙子。我的目光落在她的长腿和屁股上,脑子顿时一热。这小婊子太会调情了。即使是现在,她正哭着求着要我离开,可只要一个小动作,就让我兴奋起来。我很讨厌自己这么轻易就被她逗弄,但这个小骚货太会撩拨人了。要知道,一般争吵过后,做爱会更加热烈。
我的手在口袋里握成了拳头。我真想狠狠给她一拳。也许她巴不得挨一顿揍,我一直怀疑她喜欢被虐待。但现在想要挥拳,却为时已晚。回顾记忆就像观看录像带,不可更改,不可停止。
突然间,我又看到了寡妇,如同幻觉,如同在电视屏幕上接收到了串台的视频信号。她下半身在地下,上半身从地上探出来,颤抖得像一团乙炔火焰。记忆中的她还在汽车里说着话,但我心念一转,加油站、汽车、雨刷、月光奏鸣曲,在我的意识中褪色成了一团模糊的杂音。
碾尸魔的触手缠上了寡妇。她被逮住了。她的挣扎是那么无助,那么诱惑。碾尸魔的情绪波及我,我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想法和碾尸魔一模一样。我渴望得到她。我想紧紧抓住她,直到捏碎她的每一根肋骨,让她知道这一回我可是来真的。我想要拥有她,占有她,识破她所有的小把戏,吮吸她心灵深处的每一个想法和秘密。
别再撒谎,宝贝,别再躲闪。你是我的了。
我和碾尸魔的欲望达成了完美同步。接着,碾尸魔把自己的主意识收起来。它像一个慵懒的监护人,任由我接管躯体;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偷窥狂,欣赏着我犯罪时的一举一动。现在我控制了躯体的变形功能。无数触角融合重组,变成两只强有力的手臂;攀住篱笆的爪子和弯钩化成了双腿。碾尸魔躯体被我变成了人体,大量抢夺来的记忆则凝聚成一团,挂在背上,像一个臃肿的蛛囊。最后,我开始变形头部……
化作自己本来的脸。
“宝贝,见到我不惊讶吗?”我色迷迷地一笑。她的表情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失望。她疲惫地说:“一点也不,在内心深处,我一直都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找来的。”
我走近寡妇。此刻我隐约意识到,将我和碾尸魔捆绑在一起的,是我们共享的记忆,是我对找回记忆的执着。这力量足以让我变为恶魔。我凑近寡妇的脸庞,伸出舌头,迫使她张开嘴。我开始啜饮她体内的能量和回忆。
我准备吸干她。
我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障碍。这酣畅纯粹的畅饮如高潮一般强烈,消弭了彼此身体的界限。人性的拘谨熔化成了兽性的酣畅。在这眼花缭乱的瞬间,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她。我是寡妇,正注视着丹尼尔心灵深处的污秽。她是丹尼尔,看着寡妇惊讶的面庞。她惊讶于原来我对她的了解是如此之少,而不是惊讶于我吞噬她的作为。接着她的身体因恐惧而变得僵直。不是害怕即将融为怪物……
而是害怕我的真实面目。
接下来发生的巨变,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冲动,一次情感的痉挛,一刹那意料之外的大彻大悟。片刻的正直,能救赎罪恶的一生吗?不,我不相信,也拒绝相信。如果有时间犹豫,事情的发展很可能完全不同。但我没时间思考,我只感受到一股汹涌的自我厌恶,发自内心地不愿再做那个可恶的自己。我突然决定,必须立刻摆脱昔日恶毒记忆的沉重负担。我第一次痛切地希望,自己能做一件高尚的事。
我不再抱着过去的记忆不放。
碾尸魔背后肿胀的记忆,带着碾尸魔一起,摇摇摆摆地落进天空,飘走了。我耗费一生积攒的回忆,离开了我。就像一个气球,旋转,缩小……一去不复返了。只残留几块记忆碎片,容我在此叙述。
我大声尖叫。
我哭了起来。
我靠在篱笆上,哀悼着我的回忆。过了好久,当我回过神来,发现寡妇还在。她站在一旁,只隔了几步远。
“丹尼尔,”她说着,想触碰我的手,却又停了下来,“丹尼尔,我很抱歉。”
我宁愿她此刻不在我身边,宁愿她已弃我而去。罪过已不记得,叫我如何弥补?可恶的自我已经散去,叫我如何祈求宽恕?我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又怎能奢望获得她的原谅?我的心被羞愧和痛苦撕扯着。我说道:“我知道我表现得很糟糕,糟糕极了,但我应该会有办法补偿你。要知道,这一切,我是说……”
面对这个已经探察过你那可怜可鄙的灵魂深处的人,还有什么话可以狡辩?
“我想道歉。”我说。
寡妇不无同情地说:“太晚了,丹尼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和我之间,只有一个共通点,我们俩都对过去念念不忘。难怪我们又会聚在一起。你还不明白吗,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你都回不去了。你已经错失了机会。什么都弥补不了了。”她停了下来,一脸震惊。我俩都知道,她无意间说出了真相。
“寡妇,”我尽可能温柔地说,“我相信查理……”
“闭嘴。”
我闭上了嘴。
寡妇闭上眼睛,微微摇摆着身体,好像有微风拂过。她的身体荡过一阵涟漪,涟漪平复之后,她的外表变得更简单,更抽象,更非人了。
“寡妇……”我再次轻声呼唤她,向她伸出自己有罪的手。
尽管姿势有点僵硬,但她没有避开。我们的手指碰在一起,握在一起,绞在一起。
“伊丽莎白,”她说,“我的名字叫伊丽莎白·康奈利。”
我们紧捱在一起,坐在罗克西大楼的天花板上,度过了黎明,度过了空白又恐怖的白天。当晚霞再次唤醒我们,我们交谈了半个晚上,做出了一个必然的决定。
我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爬到塔利亚塔的最高点。
我们手牵着手,站在塔顶天线柱的顶端。无线电波从我们下方喷涌而过,如大风呼啸。我们尽力拉住天线,以免被吹走。
脚下,塔利亚正和姐妹们快活地闲聊。在我们最终下定决心的关键时刻,她们却不屑一顾。但她们能听到我们的对话。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柯布?”伊丽莎白说,“我害怕。”
“是啊,我也害怕。”
她沉默了好久,才说道:“让我先走。要是看着你走,我会失去勇气的。”
“好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开手,坠入了夜空。
起先,她像一个风筝,接着,缩小成了一小片碎纸。最后,她迅速模糊成了一个斑点。我站著,俯视着天空,看着她坠落,缩小,消失进宇宙闪烁的背景里,变成无尽真空中的一点火花。
她消失了。我不禁开始纳闷,她真的存在过吗?寡妇真的叫伊丽莎白·康奈利吗?或许她只是我的一小片破碎自我、一小束久远记忆,是我放手之前必须经历的心结?无垠的冰冷虚空,正在召唤我。我攀在天线上的手开始痉挛起来,心中喊道:我做不到!
但犹豫只持续了片刻。很多疑惑,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我终将放开手,追随伊丽莎白坠入黑夜(如果她真的是伊丽莎白)。我将永远坠落不停。我将成为背景辐射,横穿整个宇宙,变得越来越稀薄。我将变成一个平稳、统一、普通的信号,只需一个译码便能窥探我的一生。让塔利亚讲述我的故事,给爱听的人听吧。我得走了。
是时候该走了,或早或晚,都要走的。我很害怕,但我得走了。
就现在。
责任编辑:李 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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