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1. 一只老鼠走进酒馆
雷孔基斯塔伸着完好的左手,正在擦拭吧台,双开的酒馆大门一下被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眯起眼睛,仅剩的半截尾巴习惯性地一蜷,缠在了假腿上。“打烊了。”
门口站着一个大得离奇的身影,长长的墨色影子投在松垮变形的木地板上,覆盖了前面破烂老旧的桌椅。
“你聋了吗?我们打烊了!”雷孔基斯塔又吼了一声,这一回,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来人摘下帽子,吹落帽檐上一层细细的尘土,又戴回头上。随后跨门而入。
雷孔基斯塔神色一变,他认出了这身影,慌乱变成了恐惧。“船长……我……我没认出是您。”
身影走近,面孔逐渐清晰。雷孔基斯塔害怕成那样实在难以理解。虽然船长长得高大魁梧,但身为一只老鼠,再高大也就那样。风衣的下摆能扫到靴子,宽大的帽子扣在狭瘦的脸上。模样滑稽,简直让人想笑出来。
但没人真的敢笑。他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化解不开的冷酷,一道歪歪扭扭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劈到右边的盲眼。
船长确实是一只老鼠,如假包换:银白色的毛,粉红的鼻子,扇形的小耳朵紧贴着脑袋,一对小爪子垂在身体两侧,攥得紧紧的。可甭管他是耗子还是豹子,老鼠还是老狼,船长绝对不是一个好笑的存在。
船长径直走到酒保面前。雷孔基斯塔天真地以为他冰霜一样的神色会缓和,或者至少松动一下。但船长只是皱了下眉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走到里面的一张酒桌旁,沉默着坐下。
雷孔基斯塔也是老鼠——半只衰老不堪的褐色家鼠。他只剩下左半边身体了。右半边是用皮革,木头和铁块模仿缺失的身体,胡乱拼凑出来的。假体做得很糟糕,但他只能将就。
“我是第一个?”船长说话像女高音一样尖细,不过没人敢当面告诉他。
“是,是。”雷孔基斯塔踩着假腿一瘸一拐地走出吧台。右臂是一截木桩,他用木桩末端的铁钩钩起一个陶酒罐,“咚”的一声放在船长面前。罐子上的XXX标记令人望而生畏①。“您是第一个。”
船长拔开软木塞,拎起酒罐,仰起头往喉咙里倒。
“大家都会来吗?”雷孔基斯塔问。
船长没有搭腔。直到火辣辣的酒把肚子灌满,他才低下头,把罐子放回桌上,擦了擦嘴。“他们会来的。”
雷孔基斯塔点点头,回到吧臺准备酒水。船长从来都是对的,更多客人即将到来。
2. 鼬鼠,法国人
首先声明,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有许多动物与鼬鼠长相类似,习性相近,例如黄鼬和雪貂,学艺不精的博物学家很容易混淆。但是对晚安先生来说,鼬鼠与其表亲的差别犹如太阳之于月亮。把他错认成黄鼬,甚至是低劣的臭鼬的人,通常嚷嚷一次就不会再干这种傻事了。因为他们大多再也干不了任何事情了。
鼬鼠是一种残忍的动物,花园王国中大概没有谁比得上他们。鼬鼠生来残忍,他们必须残忍——因为要捕食慈柔善弱之辈,以幼崽和鸟卵为食,这是更残忍的大自然的安排。为此,大自然给了鼬鼠一对神出鬼没的利爪,一双明亮洞察的大眼睛,和一个冷酷无情的灵魂。冷酷,是大自然的恶意安排,不是鼬鼠的过错。鼬鼠和我们一样,只是顺从天性。
晚安先生是一只鼬鼠,但他不仅仅是鼬鼠。或者说,他的首要身份是一个法国人。
任何一个法国人都会向你抱怨,做一个法国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既是特权,也是责任。要保持适度的卓越和极致的优雅,即使在法国也是很辛苦的,在殖民地更是困难得无以复加。身为一只法国鼬鼠,或多或少会遭遇自我分裂的心理危机——晚安先生经常以古代高卢人的方式,通过长篇独白来纾解。
六周前,当船长找到晚安先生时,他在向一个热情的听众说着他最喜欢的话题。当时,一只大屁股松鼠女郎坐在他膝头,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心不在焉地拂过桌上扣着的扑克牌。“有些蠢家伙管我叫白貂。”他的尖鼻子来回晃悠,整个脑袋也跟着摇晃,“难道我看起来像得了白化病吗?”
牌桌有五个座位,但只坐了三个,两个输家已经黯然退场。晚安先生面前堆着高高的筹码。另外两个玩家是一对脸色难看的灰老鼠。对晚安先生的演说,他们没表现出太大兴趣,只是在座位上烦恼地扭来扭去,不时生气地瞪对方一眼。他们一次又一次揭起底牌,仿佛这样能让牌变个花色。他们可能是兄弟,姐妹,朋友,也可能是相互憎恨的仇敌。老鼠都长得差不多,所以很难讲。
“要知道,鼬鼠,”晚安先生继续在情妇耳边调笑,“鼬鼠其实是黑色的,全身漆黑,一直黑到他的……”他捏了一下松鼠的屁股,逗得她咯咯笑起来,“脚趾尖。”
涨潮酒馆坐落在一条河边,简直是这座破落小镇上最凋敝的角落,但生意却很兴旺。或许正是这破败引来了一大帮无赖、暴徒和流氓。船长进门时,这帮恶棍狠狠打量了他一番,发现他也不是善茬,便转过头继续灌起了黄汤。
一场夏日阵雨打湿了船长的皮毛,他有些狼狈地窜进酒馆,赶紧找了个座位坐下。这副样子显得比平时更加阴郁了。
“要喝什么?”侍应是一只暴躁泼辣的鼩鼱。
“威士忌。”
鼩鼱往一只脏兮兮的杯子里倒了几滴可怜巴巴的浑酒,“我们这儿不常有老鼠光顾。”
“因为我们不喜欢尿骚臭。”船长冷冷回了一句。
赌桌上,河牌刚刚发好,晚安先生的女伴已挪到旁边的空位坐下。一只老鼠退出了,他的钱包再也承受不起桌上的赌注。另一只老鼠还在坚持,拼着自己越来越少的筹码,一次次跟着晚安先生加注。此刻,他得意洋洋地摊开底牌,然后伸爪抓向赌池。
“这只手可真漂亮。”晚安先生说着,利爪已如闪电般伸出,牢牢按住了老鼠不安分的爪子。“的确是只招财手。”晚安先生翻开自己的底牌,亮出一对杰克,“可这回要漏财了。”
老鼠睁大了眼睛,这两张薄纸片一下子让他输光了所有钱财。他抬头看向鼬鼠:“你今晚手气太好了——”他的同伴从桌旁缓缓站起,手搁在腰间的手枪上,“好得有点离谱。”
晚安先生愉快而恶意地笑着。“是你的手气太烂。”他咧开大嘴,露出满口尖牙,“还有,我可是逢赌必赢的晚安先生。”
第二只老鼠用弯弯的蜡黄色的指甲敲打着枪柄,嗒嗒声提醒同伴自己准备好了。见到这一幕,酒客们纷纷退避。靠近出口的趁机溜走,其他的躲进了角落。酒保缩头躲在柜台下,心里盘算着,要多久才能擦干净地板上的血迹。
但过了一会儿,第一只老鼠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冲第二只老鼠摇了摇头。
“我太喜欢这个国家了,”晚安先生说着,一爪把赢的筹码扫进自己的钱堆,“人人都这么讲理。”
据坊间流传,晚安先生跟随外籍军团来到本地,从此再未离开。要知道,关于晚安先生的传闻挺多,其中一些甚至可能是真的。
至少这两只老鼠似乎是信了。他们灰溜溜地逃出酒馆,那速度绝对有失鼠辈的尊严,但作为一贯就不太光彩的鼠辈,尊严也就不太计较了。
船长从高椅上滑下,走向被晚安先生和女伴霸占的大赌桌。松鼠女伴已经坐回了自己的特殊位置——晚安先生的大腿上,正听着他的轻声细语,欢快地咯咯笑着。
“船长阁下,”晚安先生抬头问候,尽管船长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好久不见。”
船长点了点头。
“这是一次礼节性拜访吗?你打听到老朋友晚安先生的下落,于是来看他是否适应新生活?”
船长摇了摇头。
“不是?”鼬鼠再次把情妇赶下大腿,瞪大眼睛,装出一脸的惊讶,“真令人震惊。这么说,你来拜访晚安先生,是另有目的?”
“我们打算再次出动。”
“我们打算再次出动?”晚安先生重复了一句,用乌木一般的黑爪挠了挠下巴,“我们是谁?”
“军团。”
“你是指军团里还活着的人吧?”
船长没有回答。
“为什么我要参加这次……军团行动呢?”
“会有一大笔钱。”
晚安先生冲赌桌上的筹码挥了挥手。“我又不缺钱。”
“还能让你动起来。窝在这种地方,生活应该很无趣吧?”
晚安先生气得浑身颤抖。在他看来,自己混得可不差。“你当我是幽灵那家伙吗,一天到晚都想杀人?再说了,哪里都有不知深浅的家伙,想要试探晚安先生的手段。”
“日渐生疏的手段。”
晚安先生蜷起上唇,露出尖牙。“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船长阁下。”
“不明白?”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又短又粗、气味刺鼻的雪茄,在粗糙的木头椅子上划燃一根火柴,点燃雪茄,“你身上的肥肉,快赶上你的女伴了。酒精和女人已经毁了你。看来你在这儿过得挺风光,吓唬吓唬本地土鳖,耍耍威风。我专程来找你纯粹是浪费时间。”
船长说完扭头就走,刚到门口就感觉喉咙一凉,一把利刃贴了上来。“我是晚安先生,”鼬鼠在船长耳边凶狠地说,“我咬碎过响尾蛇身下的蛇蛋,捕杀过天上滑翔的啄木鸟。在我爪下丧命的冤魂,比被玉米酒和毒饵祸害的人还多!我是晚安先生。我爪刃锋利,脚步无声,我深夜潜行,到过的地方寡妇哀哭一片。”
受制于人的船长神色如常,对晚安先生的敏捷也不表丝毫意外。相反,他吐出一团潮湿的烟雾,缓缓地说:“那么你算是加入了?”
晚安先生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疾步绕到船长身前。“你真认为晚安先生会安心窝在这儿,赖在这个该死的烂酒馆,耍弄这些愚蠢的傻瓜,只为骗几个小钱?你真认为晚安先生会拒绝船长阁下,会抛弃战友,逃避一个大行动?”鼬鼠越说越激愤,简直要冒烟了,“晚安先生的手,永远属于船长阁下!晚安先生的心,也永远属于船长阁下!有谁胆敢唱反调,晚安先生让他当场血溅五步!”
鼬鼠挥舞着匕首,环顾四周,可惜没有人接受这个挑战。愣了一会儿之后,船长凑到他耳朵前,轻声说道:“圣马丁日。游击队员酒馆。”
晚安先生不着痕迹地收起匕首,干净利落地敬了个礼。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向别人敬礼。“晚安先生一定准时到场。”
3 ?晚安先生到场
身为一种安静的动物,晚安先生的到场却非常吵闹。船长默默坐了半小时后,双扇门突然就被推开了,鼬鼠慢悠悠地走进来。其實这步伐的速度绝对算不得慢。不过,晚安先生一向按着自己的节奏摇摆行进,所以依然透着一股子悠闲。他歪戴着一顶威风的贝雷帽,嘴上叼着一根又长又黑的香烟,肩上甩着一个褪色的绿帆布袋。虽然没有佩戴显眼的武器,但夺人的气势丝毫不减。
他向雷孔基斯塔草草点了一下头,径直走到大酒桌旁。“大伙儿呢?”
“他们正在赶来。”
晚安先生摘下贝雷帽,皱了皱眉头,又戴了回去。“晚安先生不应该第一个到场,他是个大人物,他到场时应当有人迎接。”
船长如花岗岩般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同情。他微微点头,拎起空了一半的酒罐,递给一屁股坐下的鼬鼠。“他们就要来了。”他说。
4 沉默的美德
布狄卡躺在山间干涸的小溪河床里,身体半埋在溪沙中,她发现一个身影正沿着尘土飞扬的小径从小镇方向走来。小溪已干涸多年,但是在灌木丛的阴影下,溪底细沙仍然是方圆数里最凉快的地方。大多数日子里,特别是在炎热夏天,布狄卡都在这里消磨时光。含一块嚼烟慢慢咀嚼,任自由思绪缓缓流淌。
身影越走越近,离她只有半英里了,布狄卡的眉毛扬了起来。对一只负鼠来说,这个表情表示极度震惊,事实上,近乎歇斯底里。她沉思片刻,又把身子缩进了沙子里。
这意味着麻烦,布狄卡一向不喜欢麻烦。事实上,她喜欢麻烦的相反:安静、孤独和沉默。布狄卡渴望完美的宁静时光,渴望噪音和躁动全部消失,就连时间似乎也静止下来。
有时,她也会用来复枪的枪声打破沉默。对她来说,这是信手解决的小事。事实上,布狄卡能成为伟大的狙击手,秘诀不是沉稳的双手,也不是锐利的双眼——她一眼就认出了船长,在这个距离下,其他人甚至看不出那是一只老鼠。她的秘诀是等待,清空内心,期待一个完美时机,并用死亡填补那一刻。
身为专家,布狄卡一下就估算出,老鼠走过来还要二十分钟。她开始琢磨船长是怎么找到她的。当地人很和善,会相互传播一些小道信息,但她在山溪里的休憩地点非常隐蔽。而且小镇位于旧界以南,是王国的最南边,本身就处在一片偏僻的荒地中间。
布狄卡往杂草丛中吐了一口烟汁,收起了好奇心。船长可是一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老鼠。
终于,老鼠爬上了那片小山坡,再往上走就是布狄卡的藏身之处了。一眼瞅见老战友,船长不动声色,就像布狄卡二十分钟前看到他时那样淡定。尽管烈日炎炎,小径崎岖,尘土一路飞扬,船长依然显得很放松。仿佛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轻松,他把手伸进防尘罩衣,拿出一支雪茄,点燃,叼了起来。
“布狄卡。”
布狄卡猛地拍手,赶走了一只落在肚子上的苍蝇。“船长。”她问候道。声音中带着一贯的稳重,每一个音节都慢条斯理。
“在乘凉?”
“没错。”
这是一次罕见的谈话,船长居然成了积极的攀谈者。他不习惯说话,但要征募话更少的负鼠,就必须主动搭话。“你忙吗?”
“你看我忙吗?”
“想干点活吗?”
布狄卡从溪沙中缓缓坐起,掸了一下粘在皮毛上的沙子。“见鬼,船长,”她说,眼神依然平静安详,笑容却直咧到了嘴角,“你怎么现在才来?”
5 布狄卡到场
船长回到酒馆大厅时,布狄卡已坐在了酒桌上,一顶宽檐草帽几乎遮住了整张脸。一支来复枪立在她身后的墙上,快要赶上她高了,枪托是油亮的黑胡桃木,枪管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她安静地听着晚安先生讲故事,不时露出微笑,仿佛已经坐了一整天——仿佛大伙儿从未分开过。
船长想说点什么,但又闭上了嘴。
6 龙穴
船长跋涉了三天才穿过林地小径,步入一个开阔的平原。他来到了北方,尽管林中流水潺潺,草木繁茂,但气候依然干燥,下午的闷热阻挡着入夜的清凉。他奔波了一路,又累又渴,心中烦躁不已。旅馆是一幢石头堆砌的两层矮楼,茅草屋顶,围了一圈矮墙。门口挂着一块木头招牌,写着“常绿旅店”。從门口望去,瘦削的店主人正在等客人上门,胖墩墩的老板娘正在炖菜,姿色平平的女儿在一旁擦着桌子。
船长没有进门,他绕到一旁,拐进了旅店的后院。
近年来,旅店越来越少。土匪强盗四处横行,拦路抢劫,雇不起保镖的人们都不再出远门了。其实,就连屋舍也会遭到劫掠,那些仍然营业的旅店都改造成了小型堡垒,院墙高耸,大门紧固,店主人端着上膛的霰弹枪迎接旅客。
而常绿旅店依旧敞开门营业,院墙依然低矮。方圆十里的亡命之徒来这里买一杯啤酒都不敢,更别提惹事了。旅店的守护者此刻正站在一个老树桩后面,高举着一柄斧头。岁月把他艳丽深红的皮肤淘染成了深栗色,但一身金黄斑点依旧熠熠生辉。除了肤色的转变,火蜥蜴的变化不大。他伸展蹼足,站得稳稳当当,浑身肌肉光滑结实。长裤陈旧褪色,但干净齐整。汗水浸湿了白衬衫,为了呼吸顺畅,他扯松了系在细长脖子上的领带。
船长的出现只让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下一秒,他准确迅速地抡下斧头,把木头劈成了两半。船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好,朱砂。”
朱砂的眼神平静而友好,仿佛在微笑着打招呼,眼睛就像两洼夏日的清泉。朱砂杀戮无数,这双手堆起过尸墙尸山。朱砂的眼睛,却似乎从未看见过那些。
“你好,船长。”朱砂答着话,手中的斧子继续忙活。
“好久不见。”船长加了一句,好像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时间飞逝。”
“时间飞逝,”船长点了点头,“见到我你不惊讶吗?”
朱砂拿起一段木头,立在树桩上。“不怎么惊讶,”他说着,狠狠劈下一斧,仿佛是加了个句号。
船长点了点头。他意识到对话进行得不太顺利,但为何这么别扭,如何扭转局面,他还不太确定。他摘下帽子,扇了一会儿凉风,又说:“你是厨子吗?”等待回答的当儿,他弯下腰,捡起一颗小石头。
“帮厨。”
“赶了很长的路,能给我倒一杯水吗?”朱砂盯着船长看了一会儿,仿佛在打探话中的深意,随后点了点头,走向搁在后门口的盛雨桶。他刚弯下腰去舀水,船长突然出手,石头径直飞向朱砂的后脑勺。
石头朝着朱砂的脑袋,悄无声息飞袭而去。
下一刻,石头已经乖乖躺在了火蜥蜴的手掌里。但连接这两个情景的中间环节,却完全缺失了,仿佛电影画面被剪掉了一帧。
“幼稚。”朱砂说着,摊手扔掉石头。
“我得看看你是否强大依旧。”
朱砂盯着船长,眼神看似温和,瞳仁却阴冷无比。
“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你还是放不下愤怒?”
船长站起身。他个头不高,但努力挺直了身体。“是的,”他咕哝着说,“放不下。”
朱砂转过脸,看着那堆没劈完的木头,什么也没说。
船长的身体渐渐瘪了下来,他的怒气用光了。“你会来吗?”
朱砂缓缓眨了眨眼。“会。”
船长点了点头。客栈里传来笑语。草丛里蟋蟀吱喳鸣叫。两个老朋友默默地站在昏暗的霞光里。不过,光看这幅沉默的画面,没人会相信他们居然是老朋友。天色愈发黑沉了。
7 朱砂的到来
朱砂走进酒馆,样子和船长拜访他那天并没两样。褪色的衬衫上系了条黑色的波洛领带。不过他随身带了很多铁器,仿佛害怕自己会被南风刮走。双腿上绑着两把超大号左轮手枪,肩膀上还挂了一把小号的,靴子里塞了一把短筒霰弹枪,把靴帮挤得鼓鼓囊囊的。他转身脱下外套挂在墙上,露出背上的大杀器:一把枪管锯短的来复枪,绑在他的后腰,横在尾巴上方。
“你带够家伙了?”晚安先生笑得胡须乱抖。
“足够完成行动吗?”朱砂反问。
过了好一会兒,晚安先生才郑重回复,脸上的哂笑已消失无踪。“得再给你找一把霰弹枪。”
朱砂点了点头,在酒桌旁坐了下来。
8 应得的退休
大麦有点惊讶,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客人上门。自打接管这家店铺,他就像一个谙熟鱼性的老渔夫,早已摸清了小镇上所有顾客的脾性。今天是星期天,人们从教堂出来后会涌到他这里来。孩子们需要糖果和丝带,大人们需要畅饮桶装麦酒,再捎上几样小玩意儿。但在这之后就没什么生意了。事实上,他本打算早点打烊,去街对面的小客栈喝一杯清凉的啤酒,再吃一块牛排。这是小镇仅有的另一家店铺。现在,他庆幸自己又稍候了片刻。阳光眩目,他眼睛又不好,辨认不出站在门口的是哪一位熟客。他赶紧招了招手。要知道,大麦可是一个友善的人,至少,他最近变得友善多了。
“进来吧,还在营业呢。”船长走进门的刹那,大麦嘴边的微笑一下子塌了下去。
“你好,大麦。”船长说着,伸出手。
大麦迟疑了几秒,才把手伸过铺板,和船长握了握。“船长。”
大麦是一只正当壮年的獾,一身蓝灰色皮毛,身形高大,脑袋几乎要碰到天花板。一副手掌宽大有力,和船长的胸膛差不多宽。握手时,船长的手仿佛被他一口吃掉了。
“找你真不容易。”
“我可不想被找到。”
船长点了点头,扫视了一下獾的店铺。店堂挺宽敞,一排排货架上,货物井井有条,地面也刚打扫过。总的来说,这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小店。昔日的狂暴杀手居然成了平凡的店主,船长一时难以接受。“你找了个好地方。”
大麦审视着老鼠的脸,想弄清他是不是在嘲笑自己。“谢谢。我几年前接管了这家店。老板女儿去了东部做工,他没有别的继承人。”
“你喜欢这里吗?”
大麦笑了,笑得几乎有点腼腆。“我很喜欢。这里很安静。自从矿井枯竭,来这里的人少了很多。我认识每一个顾客,熟悉他们要什么。他们微笑着进门,愉快地离开。”
船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正在召集老伙计们。”
“我不参与。”大麦说。多年来,他一直祈祷着这一刻不要到来。他害怕船长上门,担心自己鼓不起勇气,不能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现在,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于是他决定再拒绝一次:“我不参与。你对我很好,船长,但我一直以来也对你不错。我觉得咱俩互不亏欠。”
船长的那只浊白死眼牢牢盯着獾,脸僵冷得可怕。“我需要你,大麦。没人干得了你的活。”
“我的活?”大麦微笑着扭过头,冲身后货架上的货物点点头。“我就卖些小东西,船长。信纸,纱线,煎锅,全是便宜货。你要是需要,我只收成本价。但是……”他耷拉下嘴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会去杀人。我再也不干了。我已经彻底退出了。”
“我们都杀过人,大麦。”
“我和大伙儿不一样。你们没有杀那么多,就连朱砂也没……”想起昔日的血腥,大麦的嘴角不由自主耷拉下来。他使劲眨了两下眼睛,甩掉记忆的纠缠,抬起头对船长说:“我不想和你争论,船长。我郑重告诉你,我再也不会杀戮了,我有权利重新做人。”
船长平静地点点头,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感伤。“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真遗憾。”
“我也很遗憾……”大麦说到一半,只见船长把毛茸茸的手指伸进嘴巴,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两只来自东部城市的下水道老鼠应声走进店门,他们身上伤疤累累,肌肉如铸铁般坚硬。看武器和架势,就知道他们是流窜行凶的惯犯。船长给了他们一项特殊任务。
大麦缓缓看了一眼两只老鼠,又把目光转回船长身上。船长也紧紧地盯着大麦,对自己雇来的两个帮手全无兴趣。
两只老鼠是职业杀手,第一只用来复枪指着大麦,第二只则把手搭在腰间的大号左轮手枪上,从旁掩护。
“是他吗?”拿来复枪的老鼠问道。船长点了点头。
老鼠转过身,对大麦说:“抱歉了,伙计。无关个人恩怨。”
“只是受人之托。”大麦应和,黑眼睛依旧看着船长。
第一只老鼠点点头,抬起来复枪,瞄准大麦的脑袋。以他的经验,就算近距离打中躯干,也要不了獾的命,要瞄准脑袋才能一枪打死。他扳起击铁。他的搭档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
獾不是好动的动物,大麦也不例外。但大麦明白,危急关头必须残暴狠决,不可心存侥幸。他平静的表情让老鼠们误以为他温良无害。尽管杀戮无数,两个杀手此时却误解了大麦的顺从,他之所以态度安详,不是因为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而是已下定决心要结果他俩的性命。
大麦突然身子一沉,四肢趴地躲进了厚厚的木柜台。来复枪“砰”的一声,击中了獾刚刚站立的地方,在橡木镶板墙上炸出了一个大洞。木屑纷飞中,大麦暴起,就着肩膀的力量,狠狠把老鼠撞飞在对面墙上。又一声闷响,“咔嗒”,比枪声更柔更低,老鼠的脊椎被撞断了。
另一只老鼠惊慌失措地开了一枪,根本来不及瞄准,子弹只擦破了大麦的脸颊。大麦狂哮一声,瞬间转身冲向那个倒霉蛋。獾的巨大身躯看似摇摇欲坠,脚步却如舞者般灵活迅捷。老鼠吓傻了,耷拉着下唇直哆嗦,当场尿了裤子。大麦猛地一击掌,整幢房子都跟着抖了一抖,老鼠的脑袋就这么碎了。
大麦转向船长,狂怒地看着自己的老长官。他的手沾满了血糊,一片殷红。他有一身如绳结般虬鼓的肌肉,浓密紧致的皮毛,此刻却包藏不住体内汹涌的愤怒。他上前一步,拎起毫无反抗的船长狠狠摇晃。还好船长骨头硬,不然经他这么一摇,只怕脊椎都断了。
“五年了!”狂风一样的咆哮把船长的胡须刮得贴在脸上,“五年!没有杀戮!没有尸体!你干了什么!看看你干了什么!”
船长性命垂危,但表情依旧坦然镇定,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我把你变回了一个杀手。”
大麦眼睛突起,瞪得和船长的脑袋一样大。他的嘴唇在盛怒之下不停地颤抖,似乎就要痛下杀手。
但过了一会儿,大麦松开了手掌。船长啪叽掉落在地,他在地上躺了半会儿,然后缓缓站起来。
大麦脸上凝满了沉重的悲伤。他直勾勾盯着墙,仿佛已经认不出这间熟悉的店铺。
“圣马丁日,”船长说,“游击队员酒馆。把装备带上。”
过了好一阵子,大麦才缓缓地点了一下头。船长抬起脚,跨过那只横在地上、脑袋开花的杀手鼠,头也不回地走了。
9 大麦的到来
大麦的体型是酒馆里所有动物加起来的三倍,但当他默默走进酒馆,却没有引起任何不必要的关注。他并没有偷偷摸摸,要知道,鬼鬼祟祟和他的体型不沾边。这是一种谦和的低调,劝慰他人的视线不必停留,匆匆掠过他的庞大身体即可。他手中拎着一只硕大的黑色手提箱,大概很重,但看大麦轻松的样子,大家根本猜不透箱子里装了什么。除了这口箱子,大麦手无寸铁。
酒桌已沉默许久。船长即使喝着酒,也不喜欢闲聊。但与布狄卡和朱砂两人深沉的缄默相比,船长可算得上是相当健谈。一般来说,晚安先生并不把别人的沉默当作对话的障碍,但即使是最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也需要听众的掌声附和。今晚所有的聒噪,竟然全都耗散进了无语中,他只好放低头,和伙伴们一起喝闷酒。
因此,当地板吱嘎作响,预示着又一个老伙计到来时,晚安先生高兴地抬起头,认出来人的身份,他笑得更愉快了。大麦也笑了,嘴角缓缓咧开,牙齿一个个露出来,最后蔓延成热情的大笑。虽然看着不像,但在过去的草莽岁月里,这只漆黑的鼬鼠和这只伟岸的大獾确曾沆瀣一气,合作无间。
“这顶帽子可真丑。”大麦嚷道。
晚安先生狠狠地瞪着眼睛,假装着了恼。“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帽子,”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头上的贝雷帽,“这顶帽子是墨西哥皇帝赐予的礼物,我从一只发狂的臭鼬手中救了他一命。他恳求我留下来,担任他的首席侍卫,但我一口就回绝了:‘皇帝陛下,晚安先生生性自由,不受束缚,即使黄金打造的笼子也关不住他。”
“墨西哥没有皇帝。”
“这是墨西哥的不幸,所有伟大的国家都应该有一个皇帝。”
大麦哈哈大笑。雷孔基斯塔为大麦的大屁股找来了一张超大号的凳子。大麦把箱子搁在凳子旁,呼唤上酒。雷孔基斯塔又从柜台后拎出一个酒罐,放在桌子上那一堆东倒西歪的杯子中间。
尽管大麦坚称,他已改过自新,不再杀戮——可再次见到这帮以杀戮为生的伙伴,却依旧其乐融融。
10 我们的老朋友,魔鬼
船长在首都的暗巷里偷摸潜行,像下水道里的废水一样悄无声息。城中知道他这号人物的极少。而知道的人,也不会在这风雨交加的晚上,潜伏在码头北面的贫民窟堵截他。但他本性难改,明知没有必要,却仍然格外小心。
此刻,船长正在小巷阴影处穿行,手一直搁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他不喜欢首都,五年前那可怕的一晚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但还差一个老伙计才能聚齐整个军团,他把这个家伙留在最后并非巧合。雨水滑落到帽檐,滴在他的盲眼上,顺着胡须滴落。雨势凌厉,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涉水前行。可雨水打湿了地面,却冷却不了空气中的燠热。这鬼天气正合适此次寻访。船长微微抽了抽鼻子。
他拐进一条不起眼的窄街,停在一幢破旧木屋前。旧屋平淡无奇,从外面看不出这里经营着什么勾当。不过门有点沉,有点厚,这在贫民窟倒是少见。船长伸出手,重重敲了三下。
门上滑开一个窥视孔,后面是一双圆睁的小眼睛,毫不友善地质问道:“干吗?”通过窥视孔传出的声音,极少是友善的。
“我要见地下人。”
看门人躲在门后,船长看不到他的反应和表情,但眼中的惧意表露无遗。“你谁啊?”
“既然这么请求,当然是知情之人。”
窥视孔关上了。链栓咔嗒一声滑开,门开了,一只体型硕大的豪猪站在门前,一件剪裁精致的上等西服贴合着他多刺的身躯。每一根刺都有船长半个身子那么长。
“先生,欢迎来到落月咖啡館。依照店规,请把所有武器交给店家保管。”看门人收起了粗鄙的乡下口音,努力说着文雅的话,但话音颤抖,仿佛一提到地下人,他就会惊慌失措。
船长交出了左轮手枪。也许他还有别的武器,豪猪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极其明智地保持沉默。“先生,请把你的请求告知酒保。”说着,他突然一把抓住船长的臂膀,突兀地加了一句:“请一定三思而行。”
船长挣脱了豪猪,一言不发走下了楼梯。
街面上那些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可怜虫们一定会震惊万分,在这片萧索破败的街道之下,居然藏着另一番天地。几间歪斜简陋的木屋掩盖着地下庞大的罪恶之城。这里奢靡颓废,华丽腐败。衣着暴露的妙龄女郎托着酒盘,翩翩走过扑克赌桌和轮盘赌局,在有钱有势的寻欢客中媚笑周旋。大厅一角有一个空荡荡的舞台,此刻,助兴节目尚未开演。大厅另一角是一扇门,门后是一连串房间,那里提供更隐秘的娱乐,只要你口袋里有钱。
船长无视了豪华的装潢、花枝招展的女郎和大呼小叫的酒客。他是个孤傲的人,固执得可怕。他绕过那些三五成群、狂欢滥饮的阔佬,走到吧台前,坐上一张空凳子,向酒保招了招手。
“威士忌?雪茄?还是来点更舒坦的?”
“来点威士忌吧,”船长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雪茄我有。”
“那更舒坦的要不要?”酒保故作诱惑地说。
船长眼神一凛。“我是来见地下人的。”
酒保刚往船长杯中倒了一点酒,听到这话手一哆嗦,眼睛猛地瞪圆了。他忙不迭扶正了酒瓶。“她知道你要来吗?”
“谁能猜透地下人呢?”
“确实。”紧张的酒保手忙脚乱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一口灌了下去。“我现在就去禀告。要是她不想见你……”酒保耸了耸肩,“下次你最好别再来了。”
船长神色冷峻,不为所动。酒保闪身溜进了一扇后门。
吧台边隔着两个座位,坐着一只母豚鼠。船长的落落寡欢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似乎并不想找人陪伴,可话说回来,在落月咖啡馆,谁不是来寻开心找乐子的呢?夜晚如此漫长,搅扰一下又何妨。于是她款款走近,微微摇摆着丰满的身体,竭力引诱船长的注意。
“不感兴趣。”他冷冷说道。
她笑了。除了体重,她算得上一只漂亮的豚鼠。当然,介意体重的客人不会去找豚鼠。“放轻松,甜心。又没让你送我婚戒。给我买一杯小酒怎么样?”她趁势挨着他坐了下来。
“我不会买什么婚戒,”船长说,“酒钱我也只付得起一瓶。”他把手伸过吧台(他不得不使劲伸直),拿了一只玻璃杯,倒了一杯,推到她座前。
她微微点头,谢过他的酒,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她眨着睫毛,笑得娇媚。但这杯小酒已经耗尽船长不多的一点风度,他对她的诱惑毫无反应。
她决定孤注一掷。“我能让你快活,让你开怀大笑,”她低声说着,粉红色的尾巴勾上了船长的腿。
“你办不到。”他生硬地说,那只完好的眼睛根本没有瞧她。
被那只浊白死眼瞪了好一会儿,母豚鼠终于明白他说的是实话。交易的希望一旦破灭,她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语气却自然了不少。“那你是来这儿干吗的?”
船长又往喉咙里灌了好几口酒。“我来拜见魔鬼。”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又掩饰住了。“我都不知道有这号人,陌生人。”
船长再次倒满酒杯,端起一口喝干。“每个人都知道魔鬼。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为她工作。”
豚鼠感觉喉咙有点堵。“我完全不知情,陌生人。我只管自己的营生。”
船长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但此刻,她宁愿他继续板着脸。“少管闲事,也许能救你一命。”这时酒保又冒了出来,他满心疑惧,不安地摇着头,“她要见你,陌生人,”他伸手指了指,“沿着这条走廊走到底。”他张开嘴,仿佛要说点什么别的,也许是想劝他放弃,但最终闭上了嘴。船长一看就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家伙。况且自打他一进门,护卫就盯住了他。不管怎样,他马上就要进去见地下人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船长滑下凳子向后走去,撇下酒保和那位萍水相逢的女伴,没有一句寒暄和告别。穿过后门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第二道门,同样灰扑扑的,毫无特色。他捏起小拳头敲了敲,门立即开了。守在门后的,是两只面色阴沉的疫鼠。
一般来说,老鼠并不是什么友好的生物。而性情狂躁、传播瘟疫的疫鼠尤其危险。但这两只小疫鼠却衣着整洁,举止干练,完全颠覆世人心目中的疫鼠形象。一身黑色军服熨帖合身,眼神冰冷,面色冷峻,比得上船长的一脸冷傲。当然,还是稍逊那么一筹,要知道,船长是世界上最冷的冷面枭雄。
这次搜身极其彻底,搜走了船长所有的武器,也损毁了船长不少尊严。不过,船长更在意前者。
两只老鼠押着船长,走下另一条昏暗的走廊。三人无言地走了好久。两只老鼠是老练的职业雇佣兵,情况不妙时,他们必须毫不犹豫地端起霰弹枪,往船长后背来上一发,所以和气的攀谈是没有必要的。而船长,天性就不爱说话。
他们终于走到一扇木门前,木色暗沉幽深,既像乌木又像红木,门中央有一个纯银的门把手。“她在里面,”一只老鼠说道,“我们在这里等。”
即使船长心里泛起了些许慌张,但脸上还是古井无波。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地下人的藏身处是一间开阔的圆柱形密室,格调幽暗清冷,与落月咖啡馆的豪华铺张相差甚远,正如落月咖啡馆的奢侈迥异于地面贫民窟的破败。墙壁上挤满了一圈圈书架,上面摆着成千上万本精装皮封书,另有一架旋梯,可供主人上下取书。地板上铺着一张圆形的东方地毯,同心圆的花纹中间摆着一张墨黑的书桌。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根长长铁链,挂着一盏煤气灯。正对着船长进来的门,是另一扇小门,门后应该是主人的寝室。
潜藏在悲惨凄凉的赤贫之下,隐匿于穷奢极欲的放荡底部,一只身着东方睡袍的胖鼹鼠出现在书香缭缭的庞大密室中央。她向船长走近几步,小小的盲眼在双光眼镜后面忽闪着。她双手交叉,拢在宽袖子里,粉红色的鼻尖微微顫抖,嗅探着来人的气味。门外的护卫端起枪指着船长,随时准备开火。
地下人伸出双手,说道:“我的老朋友,我亲爱的老朋友。”
船长伸手与她相握。“格特鲁德。”他冲着周围的书——或者是冲着房间——点点头,“你过得挺不错。”
格特鲁德谦逊地耸了耸肩。“我必须给自己找点事干。你呢?过去五年你是怎么打发的?”
“我遁入了一个女修道院。”
“那你今天是来募集善款吗?”
“不是。”
“嗯,我猜也不是。首都破败,国家沦丧,盗匪横行,一片混乱,你的时机来了。”她挠了挠下巴,把手搁在胖鼓的肚皮上,“你有没有想过具体的计划?”
“想过。”
“还是那么惜字如金。”格特鲁德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先去找长王。”
船长哼了一声。
“要是你能把大伙儿召集起来,找他就易如反掌。但找到之后怎么办?”
船长耸耸肩,沉默了片刻。“到了那个时候,就要靠你发挥了。”
“我想我确实能帮上忙,但还有一个问题。”她走到桌旁,拿起一个磨砂玻璃酒瓶,倒了两杯金黄色的美酒,转过身来,递了一杯给船长,“我有什么好处?”
船长抿了口酒,紧盯着鼹鼠。“你会得到一块封地,成为宫廷贵妇。”
“不可能。再说了,我也不想当什么宫廷贵妇。”
“我也不想。但我不介意跟某个贵妇轻声低语。”
“你这么说,我可不太相信。”格特鲁德又喝了几口酒,“在你心底,其实只有复仇。”
“那你想要什么?”船长不耐烦地问。他不喜欢别人探究他的心思。
格特鲁德随手指指四周,房间里的陈设淡雅而精致。“我已经有了。我们曾经渴望的权势,我自己已经打拼到了。”
“为了过去的情谊,你愿意加入吗?”
“意愿不大。我们这帮伙计,天天在刀尖上捱日子,都没把忠诚当回事,再说了,你的打算极度危险,和自杀没有区别。再深情的纽带,也会被拗断。”
“不管你伸不伸援手,我们都会去干,就冲这一点,你也应该加入。要是你置身事外,事情就完全由我们掌控,你会被晾在一边。要是你不管不顾,而我们失败了,你总会有一点后悔的。”
格特鲁德咯咯地笑了:“追悔莫及。”
几秒之后,格特鲁德叹了口气,挥手遣走了门口的护卫。“能再见到龙也不错。”她坦诚道,“还有,我依然想不明白,当年到底是谁背叛了我们。”
“我也不明白。”船长面色一凛,又阴冷了几分。
11 格特鲁德的到来
格特鲁德穿过后门,走进酒馆。此时的她完全不像落月咖啡馆的地下霸主。一身东方情调的长袍换成了一条褪色的棉布裙,既朴素,又普通。
朱砂挨近船长,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还差一个。”
12 幽灵
大伙儿正在争论。大伙儿喜欢争论。
“那是裂唇和半眼皮特。你觉得他是怎么变成半眼的?”大麦问道。
“我一直以为他天生就是半眼。”晚安先生说。
“难道他天生就有那条刀疤,从额头一路劈到嘴唇?”
晚安先生耸耸肩,不耐烦地噘起嘴咂了一声。“这个问题,我觉得不值得深究。”
“我们和他们搭档了两年,”格特鲁德发话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他俩原本是情人,关系破裂时,裂唇一刀劈掉了皮特半只眼睛。”
“你们好,伙计们。”黑暗中突然冒出一句。
刹那间,朱砂已拔出左轮手枪并扣上了击铁。一秒之后,晚安先生抬脚往椅子下面一踢,一把利刃就到了手中。格特鲁德闪身躲到了大麦背后。大麦耸身站起,高大雄壮的身躯不怒而威。布狄卡弯腰拔出了塞在长靴里的短枪。
只有船长依旧端坐,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你好,幽灵。”
幽灵是一只矮小的猫头鹰,只比晚安先生高一点。一身曾经柔顺的褐色羽毛稀稀疏疏地支楞着。但她的钩喙依旧尖锐冷冽。硫黄色的圆眼像一对小茶碟,直勾勾盯向前方,一眨都不眨。她冷冷地站在那儿,两只利爪上扣着铁刺,锐利如情人的怨恨。枪伤废掉了她的左翼,残萎的翅膀佝偻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右倾斜。
过了好一会儿,大伙儿才收起武器,重新落座。这一回,他们没有上前欢迎,只是冷冷清清地坐着。只有朱砂点了点头,大麦呼噜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猫头鹰的脸上覆盖着羽毛,呆板莫名,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张鸟嘴可以撕,可以扯,可以啄,却不能咧开嘴微笑,也不能撅起嘴生气。也许大伙儿的冷场已经深深冒犯了幽灵,只是她无法表示不满。当然,这只是猜测。
“找个座位坐下吧。”船长说道,“让雷孔基斯塔给你弄点喝的。”大伙儿一阵窸窸窣窣,仿佛是同时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不用了,谢谢船长,”幽灵波澜不惊地回答,“我刚走了很长的路,我更想去外面看星星。”她动了动脖子,冲船长点了点,又冲其他人点了点,转身走向门口。与进门时的悄无声息不同,这一回她走得又慢又吵,爪子在木头地板上敲得笃笃响。“对了,船长,”幽灵猛地转过头,一边走一边说,“要是雷孔基斯塔能端一碗牛奶给我,我将感激不尽。”
“当然,”船长和蔼地说,“我马上让他端给你。”
幽灵点点头,转过满月一样的圆脸,蹒跚着走出了门。众人一声不吭,担心地看着她走进黑夜。
“花园之神在上,船长,她来这儿干吗?”
“在一切结束前,我们需要她的协助。”
“我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就剩半边翅膀,连侦察都干不了。”
“我说了,我们需要她的协助。”船长张嘴吼道。虽然只是尖利的吱吱声,但是非常有震慑效果。
众人安静下来,转身低头捧起了酒罐。船长已经发了话,不服的只能趁早退出。不过,大伙儿的心情还是被破坏了,一个个阴沉着脸。
13 计划
“计划就是这么订的。”船长补充了一句。尽管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计划的一部分。
布狄卡摘下帽子看了看,又放回脑袋上。格特鲁德抽了一下鼻子。朱砂吸了一口烟。
“计划完成之后,”大麦问道,“我们该做什么?”
晚安先生乐了,长条形身体颤个不停。“计划完成之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惊天动地,满身毫毛都竖了起来,简直要被快活劲儿给窒息了。“我们区区七个人,胆敢对抗整个花园王国的武装部队,你还指望能全身而退?!别想以后的事了,朋友,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
晚安先生的幽默感传染了大麦,他嘿嘿地哂笑起来。格特鲁德嗝出一声无意义的傻笑,布狄卡从头到尾都咧嘴笑着。火蜥蜴没有嘴唇,但朱砂的脸上似乎也带着愉快。甚至连船长也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算是笑了吧。要知道咱們说的可是船长。
14 晚些时候……
“船长的眼睛怎么了?”晚安先生悄声问大麦,大麦正挨在桌角不停给自己灌酒。
“那一天——”
“哪一天?”
“那一天。”
“哦,对。”
“没错。还记得那个叫苜蓿的兔子吗?不喜欢用枪,喜欢搞炸药那个?”
“当然记得。他还欠着我的钱呢。”
“别指望他还钱了。也不知怎么的,墨菲提克居然策反了他。当时混战,他趁乱点了一支炸药。船长抬手就给了他一枪,但是……”大麦耸了耸宽大的肩膀,“不够快。船长一只眼睛被炸飞了,雷孔基斯塔的右半身也被炸没了。”
“我一直挺喜欢他的右半身。”
“他估计也很喜欢。”
15 再晚些……
“我记得她以前没这么阴森呀。”晚安先生开口道。他总在大伙儿昏昏欲睡时,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新话题。
“她一直都不爱说话的。”大麦嘟哝了一句。
“确实,可她以前也不像这样。”
“鸟的外表是靠不住的。”
“任何人都靠不住。”
“她痛恨背叛。”
“我也不喜欢背叛,”晚安先生争辩道,“但不至于把我逼疯。”
“你又没有失去臂膀。”大麦咆哮道。
“折磨她的,不是伤口,”格特鲁德也在一边帮腔,“是伤害她的人。”
“你是说贵格吗?”晚安先生追问道。
“还记得吗?贵格总是和她腻在一起,一刻都不分开,无论在营地休息,还是在外面行动,无论是睡觉还是醒着,就连幽灵上厕所,他都在外面候着。”
“我记得。”
“被朋友背叛是一回事。被爱人背叛是另一回事。”
“都不是,”朱砂靠上椅背,把腿搁到了桌子上,“折磨她的是地面。”
晚安先生纳闷了。“地面?”
“她不应该在地面行走。她是一个飞行家,过去五年她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朱砂的帽檐依旧遮盖着眼睛,“无论是谁,都会被逼疯。”
16 更晚……
船长刚撒完尿,身后突然传来“咕”的一声。他一个哆嗦,赶紧扣上裤子,转过身来。“怎么了?”
“他也在那里吗?”
“也在。”
“你确定?”幽灵的圆眼明晃晃的,像一对疯狂的月亮,“你确定?”
历尽风霜的船长算不得一个坦诚的人。但是一旦他放出话来,就不容置疑,就算是幽灵也不得置喙。
“对不起,”幽灵低下了头,“我太渴望见到他了。”她畸零的残翼紧贴在躯干上,微微颤抖着,“我一定要再见到他。”
船长回到酒桌时,步履有点蹒跚。大伙儿都知道,船长已经有点喝多了。
17 夜晚还在继续……
空酒罐越来越多,像一窝兔子在不停产崽。酒罐有的扔在桌上,有的跌到了地上,还有的被踢进墙角,滚出了后门。
“打倒伪王!”雷孔基斯塔突然吱吱尖叫起来,“长王万岁!花园王国真正的国王万岁!”
晚安先生向朱砂借来一把手枪,朝着屋顶砰砰射击。大麦使劲拍打着胸口,仿佛要把自己的肋骨擂穿。布狄卡也拔高嗓门,一声长啸。他们烂醉如泥,为月亮欢呼,投下赌注,祝它早日战胜群星。
18 时候太晚了,以至于有些早……
夜色散去,壁炉里的火焰奄奄一息,无人费心再去添柴。晚安先生和大麦睡在一个角落里。鼬鼠一手搂着老朋友,一手护着酒罐子。獾鼾声如雷,幸好布狄卡已经酩酊大醉,安安稳稳地趴在柜台后面。格特鲁德和朱砂还在桌上安静地喝着酒。船长已不见了踪影。
酒馆如遭劫掠,但雷孔基斯塔毫不介意,此刻他正瘫睡在后门廊。房屋结构没有遭到永久性破坏,只碎了几扇玻璃窗,地上也没有横倒的尸体。不过,等他醒来,还是得花点力气收拾一番。破酒罐和空酒瓶滚了一地,桌椅七仰八翻。墙上一道道绿色的污迹,地板上一摊摊棕色的秽物,散发着厕所才有的恶臭。
“其实吧,”朱砂低声说道,“我压根就不喜欢长王。”
“长王幼王,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格特鲁德坦诚道。
19 王座背后的人
信使到来时,心情不佳的墨菲提克刚走出办公室。这些天他一直心绪不宁,身居高位,繁杂的官僚事务拖累着他。粮食歉收,税收锐减,盗匪横行,邻国纷争。五年前,当他发动政变,打败船长,废黜船长扶持的长王时,他本以为生活会像酒神节一样快活,可以天天酩酊大醉,不必再为琐事而心力交瘁。可墨菲提克发现,篡夺王权——准确地说,是操纵拥有王权的傀儡——并没有让自己如愿。还好,蟾蜍国王根本就是个废物,大部分时间都被鸦片和酒精迷得神志不清,操纵起来易如反掌。
这就不难理解,当墨菲提克发现老对手不仅活着,还在积极谋划反攻时,他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甚至连焦虑都没有——而是实实在在的兴奋。他把那封信紧紧攥在胸前,嘴角缓缓洋溢开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从没指望当年那个叛徒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但他留了个心眼,不时漏点小钱给他。毕竟,五年来一直没找到船长的尸体。只有当他把最后一把尘土洒在老鼠的棺材上,心中的石头才能真正落地。
去往内堡的路上,墨菲提克路过一面穿衣镜,他停下来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发现自己对现状很满意。五年来,从没有人挑战他的地位;这么久以来,也没什么严重事态让他伤过脑筋,大多时候他甚至都不带枪。但他一直保持着健硕的身材,使得面色黝黑冷峻,体臭像陈年奶酪一样浓郁。他满意地朝镜中的自己点点头。就算老鼠真来了,自己也会狠狠击垮他。
当然,帮手可不能少。墨菲提克迈开步,继续向内堡走去。
城堡非常庞大,臭鼬走了很久,才走进一间陈设豪华的房间:明艳的水彩壁画,成套的古董家具,地板上散落着酒瓶。勃朗特斜躺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她是一只毛皮光滑的漂亮狐狸,亮红皮毛上点缀着白条纹,爪子修剪得齊整极了,额头上还扎着一条亮紫色丝带。她身后,一把金银掐丝的双筒铁铳靠墙立着,扳机经过改造,完美贴合她的爪子。对身材矮小的动物来说,这个大家伙就是一把霰弹枪。但拿在勃朗特手中,却成了一把顺手的手铳,铁铳精致得简直可爱。勃朗特喜欢在适当的时机使用这把枪,当然,很多时候,她开枪的动机都不太恰当。
在她身旁,一只花斑猫正抱着一个水烟袋吞云吐雾。猫的手表比他身上的背心还贵,猫的背心比他脚上的靴子还贵,而这双靴子足足抵得上一幢房子。剥下他这一身行头拿去变卖,就够你攒足退休金了——不过要安享这笔巨款,你得有本事先杀了他。要知道,这只猫不但虚荣透顶,而且暴虐成性。
帕斯猫非常粗野,勃朗特更是狠辣,但在墨菲提克看来,要论手段之毒,三人组的最后一个才是佼佼者,此刻,这人正盘蜷着身体,栖在墙边。这三人是他的得力干将,花园王国的治安完全仰仗他们的果敢凶悍,每一个都抵得上一支老鼠突击队。他们不是可以随意呼喝的普通雇佣兵,墨菲提克进门时,他们并没有跳起来立正敬礼,但依然点头致意,表达了起码的尊重。众所周知,墨菲提克能爬到今日的高位,并不是全靠金钱收买。
墨菲提克迅速通告了船长的动向,简洁利落,实事求是。
“尽管来吧,”帕斯猫说,他懒洋洋趴着,却散发着危险气息,像一把上了膛的枪,“自打进了这个死气沉沉的内堡,我就再没干过什么有趣的事情。”
“还是政变有趣?”勃朗特问。
“是啊,”帕斯说着,颇为遗憾地摘下帽子,“那个神父还抓着我年轻时的荒唐不放。”
“年轻时的荒唐?决斗还是鸡奸?”
帕斯仔细考虑了一会儿。“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
帕斯和勃朗特愉快地笑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但说不定哪一天,其中一个就会干掉另一个。
勃朗特转过身,看着墨菲提克的第三位得力干将。“你以前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问,“你觉得有把握吗?”
贵格近来伙食很好,中间肚子那一段明显鼓了起来。知道它吃得很饱,勃朗特才愿意跟他攀谈几句,但依然隔着整座房间,远远避开他的有效攻击范围。贵格昂着脑袋,身体一圈圈盘缩着。他仿佛没有听到问话,或是根本不屑于回答。沉默良久,苍白的尾巴尖突然响起飒飒的震颤,像一阵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不过瘆人得多。
墨菲提克兀自点了点头。他可以好好迎接船长了。
第二部分
20 南部边界
黄鼠狼安吉弯腰从水槽里喝了几口水,直起身来甩了甩脑袋,又眨了两下眼睛。烈日当头,尘土飞扬,脑浆都要被烤糊了。她眯着眼睛,摘下帽子扇着风,回过头扯开嗓子朝黄鼠狼贝茜喊了一声,她的妹妹正瘫坐在主屋门廊的一张吊椅上。整个庄园,只有顽强的主屋还是完好的。屋后数百步就是一座塌陷的大谷仓。贝茜叹了口气,继续听着铰链的吱嘎轻响,挣扎了好几分钟才站起来,而此刻,船长和朱砂的身影已经能看得相当清楚了,她这警哨算是白当了。
在人们心目中,黄鼠狼是表里不一、忘恩负义的代名词。这并非巧合,没人会抚摸着自己的情人,深情地说:“你这只黄鼠狼。”母亲把小宝贝拥入怀中时,绝不会亲昵地叫他“亲亲黄鼠狼”。一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儿子,也不会在痛哭流涕时如此悼念:“我最亲爱的老黄鼠狼。”种种现象足可表明,文明世界里的开化公民,极其排斥这种品格低劣的狡猾和野蛮。
黄鼠狼姐妹正是这个卑劣物种的典型代表,甚至还略胜一筹。多年前,三姐妹匆匆逃离花园王国,身后撵着一大群想要绞死他们的愤怒动物。凭着如此出众的资质,在胜者为王的南方王国,她们过得顺风顺水。
两人在飞扬的尘土中走了很久,才走近主屋。船长从来就不喜欢匆忙。而朱砂虽然可以很快,极快,非常快,却也不失稳重。黄鼠狼姐妹做事向来就是慢腾腾的,至少她们对眼前两位客人的到来并不惊慌,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
“向你們老板通报一下,就说我们来了。”船长说道。
安吉走去敲了敲主屋的门。
“你一定就是那条龙。”贝茜说。朱砂没有吭声。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龙。”
“你见过龙吗?”船长反问,“没有的话,你的意见就没什么价值。”
贝茜的眉头迅速皱了起来。安吉嘿嘿阴笑。幸好,门及时开了,世上唯一能驯服黄鼠狼姐妹的动物昂然走了出来,稳住了局面。
船长多年未见萨帕塔,但他看上去完全没变。毕竟犰狳老得很慢。他的板甲变得厚密了些,灰色的细鳞遮蔽着柔软的身体。但除了这点细微变化,一只幼犰狳和一位老犰狳几乎是一个样。他胸前交叉挂着两条宽宽的子弹带,腰带上别着两把硕大的左轮手枪。一顶被晒得褪色的墨西哥帽遮住了他狭长的脸庞。萨帕塔给人的印象既像暴君又像小丑,仿佛他会在枪毙你之前,先逗你大笑一场。
他走向船长,伸出爪子,兴奋得就像久别的爱人,就要给船长一个拥抱。见船长并不配合,他立刻放低爪子,想去握船长的手。可船长还是一动不动,他只好顺势一收,把双手插进了口袋。脸上的阴霾转瞬即逝,他微笑着说:“船长大驾光临!长王的复辟者,宣判死亡的正义使者!咱们多久没见面了,我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了。”
“他身边站着大名鼎鼎的龙,还跟过去一样威风!”
朱砂点了点头,依旧一声不吭。
“你们俩是贵客,是稀客,欢迎你们光临寒舍。但咱们最好找个僻静地儿叙旧,免得遭人窥探,你们意下如何?”萨帕塔朝屋门指了指。
船长望了一眼朱砂,没人说得清眼神之间交流了什么。接着,船长跟着萨帕塔走进了主屋,朱砂则站在水槽边,岿然不动。
主屋只有前厅还能站人,其余房间破损失修,长满了低矮干瘪的沙漠杂草。前厅里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船长一进门,守在门后的一只老鼠就把门关上了。萨帕塔径直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把椅子,坐了下来,等着船长坐到椅子上去。船长犹豫了片刻,仿佛宁愿站着,但他瞥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卫兵,看到那道冰冷的眼神,他不再坚持,在萨帕塔对面坐了下来。
“我得承认,”犰狳拎起桌上一个酒罐,拔掉软木塞,痛饮了一大口,“当你联络我时,我非常惊讶。”他把酒罐推给船长。
船长盯着酒罐看了一会儿,又把它推了回去。“你以为我已经死了?”
萨帕塔哈哈大笑,颤巍巍的大肚皮顶得木桌不停地摇晃,“拜托,船长,我们都知道你骨头很硬,没那么容易死。不过从你的右眼看来,墨菲提克狠狠摆了你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上一秒你还是个趾高气扬的土皇帝,下一秒刀就架在你的喉咙上了。”
“我太轻信别人了。”
萨帕塔又笑了起来。看来萨帕塔的笑点不高(他似乎很容易被逗笑)。“你的确太轻信别人了。你的缺点还不止这个,请不要介意我直言。”
此时,船长已经受够了犰狳的幽默感,他拒绝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萨帕塔又喝了一口酒,塞上木塞,把酒罐放回桌上。“嗯,船长,对我来说,能再见到你,今天已经值了。但我猜你找我肯定另有目的吧?”
“我想找到长王。”
萨帕塔捏了捏自己的胡须根,“他可是你的老上司,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下落呢?”
“我知道政变之后,他逃到了南方。保住他的性命,符合南方王国的利益。你在新政府里有人脉,能打探到他的下落。再说,昔日老伙计一个个失去音信,到如今能指望的人不多了。”
萨帕塔郑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船长最后那句话包涵着深奥的哲理。“你说得没错,船长,说得对极了。还记得那场战争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你误解了,我不是问你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是问你为什么我能活下来。”
“我想这是因为你英俊得要命。”船长忍不住拿犰狳的尊容开了个涮,当然他并不觉得这有多好笑。
可萨帕塔却伸手狠狠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我差点忘了你以前是多么风趣,船长。但原因并不是这个。我能幸存,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因为我善于生存。”
“我难道不是吗?”
“不,船长,你不是。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你的确幸存了下来,不然,你现在也不能在这里和我说话。但我不认为你善于生存,但愿你能看出其中的区别。”
“你的确应该多解释一下。”
“瞧,老朋友,我的所作所为都顺应时势,我不追悔过往,也不担忧将来。当南方王国国力虚弱时,我会竖起反旗,聚众造反。当它国力变强,我会领取赏格,接受招安。风吹向哪里,我就倒向哪里。而你,却恰恰相反。你喜欢招惹最猛烈的飓风,往它脸上吐唾沫!也许,人们会钦佩你的勇气,甚至赞赏你的坚毅。但是,风依然在吹,不是吗?而被溅湿的……却是你。”
船长含糊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建议。”萨帕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然后瞬间膨胀成了大笑,他伸手挠着自己的肚子,胡乱拍打木桌,动作夸张,极力分散着船长的注意力。混乱中,他冷不丁地给护卫递了个眼神。
老鼠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既弱又小。速度虽然不慢,却快不过猫、狐狸和猫头鹰,快不过任何捕食者,所以并不够快。爪牙非常脆弱,不适合搏斗。那一身灰毛无法完美地藏进大自然。简而言之,老鼠几乎是地球上最无助的动物,要以几寸的微弱之躯,对抗整个野蛮残酷的世界。
幸好船长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太脆弱,所以早就放弃了任何随遇而安的天真想法。自打娘胎出来,他就明白自己的卑微,学会了谨慎和敏锐。他时刻提防着盘旋在头顶的苍鹰,嗅探着隐藏在暗处的鼬猫。
简而言之,当守在门后的老鼠护卫端起短筒霰弹枪时,船长立刻行动了,他狠狠一脚踢翻座下的椅子,身子往后一仰,电光火石间,霰弹扫过他刚刚坐着的位置,打进了萨帕塔肥腆腆的肚皮。落地的一刹那,船长已拔出袖中的手枪,啪啪连开两枪,让身后的杀手无法再次开枪。中枪的护卫老鼠跌跌撞撞倒在了墙角,奄奄一息。船长猛一扭身,把枪指向萨帕塔。只一眼,他就明白,犰狳已不再构成威胁。
船长缓缓爬起身,捡起帽子,戴回头上。他捋直耳朵,把薄薄的耳边塞进帽檐,然后从容地把手枪插回袖套。
外面突然传来枪声,一连串爆响非常密集。
那铅制的霰弹打烂了萨帕塔的下腹。他的肠子漏了,血液和胆汁在地板上流成了一小洼。听到外面的枪声,他笑了。“女孩们把你的手下干掉了。”
船长走到萨帕塔对面,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坐了下来。又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声,震耳欲聋。
三十秒后,枪声停息了。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浅浅吸了几口。“你确定?”
21 一个杀手的骄傲
“实话跟你说,老伙计,我的自尊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晚安先生正在远离庄园的一处沙丘上来回踱步,乌黑发亮的毛发根根倒竖,沾满了粉色的细沙。
“懂。”布狄卡嘟哝道。她一动不动地趴在沙丘顶上,灰色的皮毛被尘土染成了卡其色。二十步开外,除了微微反光的枪杆,她的轮廓已经难以辨认了。她完全没必要如此潜伏。设伏地点离庄园太远,根本不可能被看到,所以晚安先生可以在沙丘上堂而皇之地踱来踱去。但布狄卡是一个专业狙击手,专业的意思是:即使没必要,也要坚持原则。
“晚安先生可是史上最伟大的间谍。晚安先生像月光一样柔滑静默,像罪恶一样隐蔽迅捷。”
“没意见。”
“可天赋异禀的晚安先生,现在居然沦落成了看客?要知道,眾所周知,晚安先生的能力无人能敌,即使他最大的敌手——当然,晚安先生一出手,根本没有什么敌手能活命,这一点不必怀疑。但是,假如,仅仅是假设,有那么一个假想的敌手还苟活着,你去问他:‘晚安先生说得对吗?他肯定会忙不迭地说:‘是的,千真万确。哎,我刚才到底想说什么来着?”
“不确定。”
晚安先生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总的来说就是,我的天才被埋没了。”
“船长自有安排。”
“他的安排!好一个船长,他说他今天不需要晚安先生!他说今天轮不到晚安先生出场!你和那只大蜥蜴处理屋外的敌人,大麦和他的大枪管解决谷仓里的敌人。所以,晚安先生完全没有任务。”晚安皱起眉头,踢了踢脚下的尘土。
“挺糟的。”
“这是尊严问题!”晚安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戳向空中,“这……这侮辱了我的才华,我的血统,我的家族和族群……的的确确的侮辱!”
要不是来复枪声响起,晚安先生肯定还会继续数落下去。
“你打中了她吗?”晚安先生匆匆问道。
布狄卡抬起头,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对不起,对不起。我闲得实在是有点义愤填膺。”
“会轮到你出场的。”
22 答案都有代价
“我听说过你。”黄鼠狼安吉贼兮兮地说,仿佛在透露一个秘密。
这似乎没引起朱砂的兴趣。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主屋紧闭的前门,仿佛是想追过去陪着自己的指挥官。
“我想大家都听说过你。”
主屋二楼的百叶窗吱嘎一声,开了一道缝。黄鼠狼西莉亚,三姐妹中最年轻的小妹,把她的温彻斯特来复枪架了出来。这是个坏兆头,但朱砂假装没看见。
“你真的在一场扑克牌局中,一口气干掉了高手劳伦斯和热裤松鼠?”
朱砂不做反应,没有言语,没有皱眉,连呼吸似乎都没有,只有冷血生物特有的绝对沉寂。
“我挺好奇,你真有大伙儿说的那么快吗?”黄鼠狼贝茜一边哼哼唧唧,一边伸手探向腰间。
“好奇不用花钱,”朱砂说终于开腔了,声音柔和低沉,“但答案都有代价。”
屋里的枪声,就是行动信号。安吉表现出黄鼠狼家族独有的迅捷和灵敏,立刻拔出了手枪。贝茜也甩出霰弹枪,动作只慢了半拍。西莉亚有些慌张,但马上缓过神来,迅速瞄准。
科学家说,时间无限可分。每一秒,可以分成一千毫秒;每一毫秒,又能分成一千微秒,就这么永远分下去。在无数个时间碎片之间的某个瞬间,朱砂动了,他伸出蹼掌,拔起腰间的手枪,连开两枪。对于可怜的安吉和贝茜来说,火蜥蜴的动作根本无法察觉——在大脑处理完眼睛收集的视觉信息之前,甚至在眼睛感受到视觉刺激之前,子弹已经爆了她们的头。
西莉亚可能有些机会。她枪法很准,而朱砂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但她刚要扣下扳机,远处就传来一声枪响,然后,最年轻的黄鼠狼妹妹就跌出了窗外,在落地之前就断气了。
朱砂把枪插回皮套,冲布狄卡挥了挥手,或者说,冲布狄卡埋伏的方向挥了挥手。他注视着那边的地平线,眼神安详而友好。
23 死亡啸叫
距离谷仓后墙一百五十步,地面上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粉红色的鼻尖,伸出地面半英寸,嗅了片刻,又消失了。几秒之后,格特鲁德爬出了地面。她立刻转过身继续扩大洞口,好让身后的大块头伙伴也爬上来。
大麦跳出地洞,张开身体,舒服地伸直了脊椎,接着从洞里拎起一个黑色的大箱子。这箱子足有格特鲁德那么大,獾闷哼一声,奋力把箱子提了上来,看样子里面装的绝对不是羽毛。
格特鲁德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她低下头,开始仔细地梳理自己的毛。在土里折腾了一回,身上到处都是污垢和泥土。要完全打理干净,看来是不可能了,可她不依不饶地爬梳着。“我会说七种语言,你知道吗?”
大麦拉开箱子的插销。“我信。”他打开箱子,拿出一张防水布铺在地上。接着又从箱子里搬出一大堆古怪的金属零件:细管子、圆柱、闪闪发光的银色齿轮。他仔细检查每一个零件,然后小心地放在防水帆布上。
“七种语言,”格特鲁德认真地说,“我还懂数学、文学、法律、哲学、毒药、爆破,还有间谍刺探。毫不夸张地说,在花园王国,这些领域没有人能胜过我。”
“你非常聪明。”大麦表示同意,确认零件齐全后,他开始动手组装,动作沉稳又迅速,“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可我的第一个任务——他居然让我挖洞。”
“何必抱怨呢?”他装好最后一个零件,站起身。短短几分钟,杀人机器已经组装完毕。“有些本事与生俱来,简直就是我们的本能。”
这是一把重型机枪,八枪管,配有一条自动送弹的子弹带。在长王幼王之战期间,船长从东方购买了一批。但事实证明,这枪太重,无法在战场上机动使用。操作一把重型机枪,需要三个动物协作。而且很难移动,容易卡壳,只能架设在固定的防御位置。
大麦闷哼一声,把机枪扛到胸口。顺手一撩,把子弹带甩到肩膀上。
“你在把弄那种荒谬的大枪吗?”格特鲁德拈了一团芳香烟草,塞进一个岑木烟斗。
“没有。”
格特鲁德转了转自己的盲眼珠,自嘲道:“看来是我幻觉了。”
隔着谷仓,前方传来一声霰弹枪响,接着是一连串散乱的枪声。谷仓的门随即打开了,一只老鼠手持来复枪,冲了出来,身后是一大群全副武装的老鼠。
大麦等待第一波突击队员完全走出门口,才开始摇动机枪曲柄。多年的雪藏并未减损枪的功效,也没有磨灭机枪手的技艺。机枪嘶吼了整整半分钟,轰鸣声掩盖了一切声响:撞针撞击子弹的咔嗒声、弹壳跌落地面的扑簌声、老鼠垂死的嘶叫声、弹片撕裂肉体的唆唆声。谷仓木墙被打得千疮百孔,破屋摇晃的吱嘎乱响也被掩盖了。大麦冷静地转动枪口,反复扫荡整座谷仓,仿佛这只是一件平淡无趣的差事。第一个冲出谷仓的老鼠被一颗子弹迎头击中。他像被拉直牵线的木偶般猛地绷直身体,在空中僵了片刻才瘫倒在地。只有一只躲在谷仓阁楼上的老鼠仓皇地开了一枪,但在他开第二枪之前,大麦已经调转枪口,往阁楼甩了一梭子弹,结果了他。
战斗就这么结束了。机枪安静下来,只留一大堆尸体,在正午的太阳下慢慢腐烂,在谷仓的阴影里渐渐僵冷。
格特鲁德敲了敲烟斗,“他们一定也想把我们一网打尽。”
大麦微微一笑,“他们是在白日做梦。”
船长找他那天,大麦曾说,他和大伙儿不一样。
他说得没错,论杀戮的本领,他的确无人能及。
24 周密的计划
三十秒后,枪声停息了。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浅浅吸了几口,“你确定?”
门上响起敲门声,朱砂推开门,把鼻子伸了进来,“一切还好吗?”
“挺好,”船长说,“在和老朋友叙旧。”朱砂點了点头,又回到烈日底下。
船长吐出几口烟,烟雾围绕着他布满黑色短毛的尖脸。过了一会儿,船长说道:“怎么说?”
“你真指望我会透露点什么?”
“求之不得。”
“不愧是我的好护卫,这一枪打得可真准。要不了五分钟,我就得死翘翘,要是你再动上几刀,我肯定死得更快。”
“你的皮太厚,没法给你动刑。”船长说。
萨帕塔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团红色的唾沫。“你可真仁慈。”
“但你得跟我透露点东西。”
“我为什么要透露,船长?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不但恨我,也极度憎恶墨菲提克。你马上就要踏进地狱,要是能让我们俩打个你死我活,对你来说,绝对是莫大的宽慰。”
萨帕塔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乱颤——这无疑又减少了他活着的时间。“也许你们俩会一起死,”他说,“我会看着你们俩,手挽着手走进地狱大门!”
船长耸了耸肩,神学可不是他的强项。“也许吧。”
“给我来点威士忌。”
船长站起身,抓起滚到地上的酒罐,放到萨帕塔手边。奄奄一息的萨帕塔费力拔掉木塞,把酒罐凑到嘴边。酒刚入口,就和着鲜血,从他的腹部汩汩涌出。
“一开始,他们把他藏在零六避难所。现在把他软禁在一辆连续行进的火车上,绕着圣特里萨,穿过无人区,不停地来回绕圈。南方王国的人认为,这么一来,既能牢牢把控长王,以防哪天用得上他;又不会得罪花园王国,直接引发外交纷争。在荒原上耐心地等吧,你会看到一列神出鬼没的幽灵火车。那就是你的目标。”
“好吧。”船长说完,站了起来。
“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种混蛋。”萨帕塔破口大骂,又猛灌了一口酒,“我真心希望墨菲提克能把你干掉。”
船长转身走开,把这垂死之人抛在了脑后。他没有停留,开门走进了阳光里。
25 那天晚上……
大伙儿围坐在火堆旁,幽灵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爪子上还拽着一只死老鼠,这具尸体让她蹒跚的步态更加尴尬。预料到她会来,这一回大家并没有被吓一跳,依旧表情冷淡。大多数人都暗暗希望,她已经在白天交战时中弹身亡。
希望而已,并没有十分期待。拿幽灵的性命打赌,胜算可不大。
她慢吞吞地走近火光,那只健全的翅膀挣扎着保持平衡。她爬上山坡顶,把死老鼠扔在沙地上,然后低下头,开始自顾自地梳理羽毛。
“你好,幽灵。”过了好一会儿,船长开腔了。幽灵猛地回头,锋利的钩喙出现在一团羽毛中。她直愣愣地盯着船长,仿佛刚刚认出他来。“你好,船长。”她扫视了一圈不太友好的脸庞,瞳仁就像黄色琉璃圆盘上的一对黑珍珠。“你们好,伙计们。”
简短地打完招呼,幽灵又低头理起了羽毛。
船长又一次打破了沉默。“幽灵。”
“怎么了,船长?”
“这尸体是怎么回事?”
幽灵低头看了看脚下,微微点了点头。“哦,他想逃跑。一共逮到了两个,但我只带回来一个。”
“为什么你非要把这具尸体带回来呢?”晚安先生插了一句。
幽灵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扭过头问船长:“你找到线索了吗?”
船长点了点头,“我们明早去圣特里萨。”
“好,非常好。我要去呼吸一点夜晚的清新空气,等想睡了再回来。”
没有人接茬。过了一会儿,船长说道:“去吧。”
她离开篝火,还没有走太远时,晚安先生哼了一声,怪腔怪调地说:“要是我每次杀人都把尸体扛回来,我早就累死了。”
“别说了。”船长说完,低头捧起了酒罐。
和船长争辩是没有好處的,晚安先生只好把一连串抱怨憋了回去。他站起身,拽起死老鼠,往外走了几十码,扔得远远的。第二天尸体开始腐烂时,他们已经走远了。
26 又是一夜宿醉
“可能是龙。” 大麦说。
大麦、布狄卡和晚安先生坐得离火堆稍远,三人正一起安静地喝着酒。
“不是龙。”布狄卡肯定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不是他?我知道他和船长交情很深,但后来……”
“你还记得那天的事吗?”
“有什么好记得的?”晚安先生反问,“我们几乎要打赢了,敌人只剩下小撮残余。退休生活就在眼前,一摞摞金币,漂亮的女人。结果那天夜里,我们待在内堡,和往常一样喝着酒,然后……”
“然后我们的老朋友,掉转枪口,指向了我们。”大麦苦涩地插了一句。
“变故发生时,你在哪儿?”布狄卡问大麦。
“我出去撒尿了。”大麦说。
晚安先生耸了耸肩,“我好像躺在桌子底下。我喝得太多了,几乎什么都不记得。”
“如果你没有出去,”布狄卡用手指着大麦,“如果你没有喝醉,”她又指向鼬鼠,“你们就不会怀疑龙了。”
“但我的确喝醉了,”晚安先生回答说,“所以我还是得问,为什么不是他?”
布狄卡扭头瞥了一眼火堆,火蜥蜴正静静地坐在火堆面前。“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怎么喝,他从来没有醉过。叛徒们冲进来时,只有他还是清醒的。他立刻反击,一出手就放倒了阿尔方泽刺猬,干掉了双胞胎松鼠。多亏了龙,否则,船长会死,我会死,你很可能也早死了。”
他们琢磨了一会儿。晚安先生忍不住又说:“这证明不了什么。他是冷血动物,和我们不一样。他天性暴虐,杀人只是为了好玩。”
“你才是为了好玩去杀人呢,”大麦反驳道,“他可不是这样的。”
布狄卡又说了一句:“不是朱砂。”但这一回,她似乎不那么确信了。
27 酒过半巡
大麦和晚安站起身,走远几步,顺风撒起了尿。
“我敢肯定,叛徒不是我。”晚安先生说。大麦被逗笑了,但晚安先生没有笑。
28 余酒仅存
“肯定不是船长,”布狄卡说,“还有,如果是格特鲁德,我们早就死光了。”
“可能是幽灵。”
“不是幽灵。”
“对,”晚安先生立刻明白了,“不可能是她。”
29 酒桶见底
“你确定不是布狄卡吗?”晚安先生轻声问道。“不太确定。”大麦说。
“我知道是谁。”蹲在暗处的猫头鹰突然说话,大麦和晚安先生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羽毛与夜晚融为一体,脚步悄无声息。幽灵来回扫视两人,目光凌厉。“我知道。”说完,又一瘸一拐消失在黑暗中。
晚安先生转过头对獾说:“我相信她。”“我也相信。”
30 睡前一根烟
夜深了,火堆奄奄一息。和过去一样,大伙儿都睡着了,只有朱砂和格特鲁德还醒着。朱砂点燃一支烟,递给格特鲁德,又开始卷第二支。“你惊讶吗?”
“当他们背叛了我们?”
“是的。”
“没错,我很惊讶。”
“我也很惊讶。”
“大家都狡猾无比,没有人能琢磨得透。”
“嗯,所有人都表里不一。”
“除了你。你确实和他们说的一样快。”
一根火柴点燃了。两点火星在黑暗中闪烁着。“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朱砂问道。
“你觉得呢?”格特鲁德反问。
“我的脑子没你那么好使。”
“别打马虎眼。”
“一般的话,是因为金钱、女人、复仇、权力、厌倦,还有,说实话,船长太过严厉。”
一点火星熄灭了。“没错。”
“要是他们来策反我……”
“打住,别往下说了。”
“我只是很惊讶,叛徒居然是贵格。他和幽灵,曾经那么相爱……”
“和本能相比,爱算得了什么?毕竟,我们都是动物。一只动物,又怎么能长久对抗自己的本性?”
剩下的一点火星也熄灭了,黑暗覆盖了一切。“我们的本性是什么?”
这问题太过浅显,根本没必要回答。
31 意料之外
当萨帕塔失手的密信传来,墨菲提克并没有生气,他本来就不看好萨帕塔。这只犰狳名气响亮,手段强硬,甚至还有一点狡猾,但他根本不是船长的对手。不过,何妨一试。手段再怎么狠辣的老江湖,挨了枪子也会死。
上次自己也失手了,不是吗?长达五年之久的长幼王之战,他们来回厮杀,把整个花园王国折腾了个底朝天。去他妈的长幼王之战,换做是他,才不会取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蛤蟆两兄弟,不管是长王还是幼王,其实都一直置身战事之外——这两个该死的傀儡鸦片吸得太多,连自己的脑袋和脖子都分不清。实际上,战争爆发在他和船长之间,轰轰烈烈的厮杀和偷偷摸摸的暗杀持续了整整五年。船长本来会胜出,但是墨菲提克策反了他半数的部队,包括一个核心部下。船长的许多品质——嗜血、冷酷、严厉——或许值得颂扬,但他太过傲慢,极难被取悦,很多人都对他又恨又怕,很乐意背后绊他一脚,要是背叛还能换来黄金,更是会趋之若鹜。船长最终干掉了大部分叛徒,这倒是替墨菲提克省下了不少酬金。
墨菲提克从不怀疑,只要时机对了,自己的部下也会毫不犹豫地从背后给自己一刀。他们此时躲在内堡。帕斯猫在和勃朗特玩扑克牌。看局面,好像帕斯猫快赢了,可两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偷牌作弊,输赢一时还难说。
墨菲提克把读完的密信扔进了壁炉。
“他们逃脱了你布置的小陷阱?”帕斯猫问道。看到别人忧愁郁闷,帕斯猫总忍不住要幸灾乐祸一番,尽管船长逃走对他也没有好处。
“侥幸而已。”
“他们确实厉害,”猫低头舔了舔自己颈下的绒毛,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轻松就把犰狳埋进了坟墓。”
“我觉得他们不会费心埋他。”
“那条龙表现如何?”勃朗特一边假装也来了谈兴,一边偷偷摸摸地把一张牌塞进衣服的褶皱里,“真像人们说的那么快吗?”
“他很快。”
“有多快?”
“比闪电慢了一点,快过蜂鸟的翅膀。”
帕斯猫笑了。勃朗特意识到自己刚刚被取笑了,她想发脾气,但又想起墨菲提克是老板,于是只好跟着讪笑。墨菲提克常想,当老板的确有些好处。抛洒了那么多鲜血,他终于熬出了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再说了,反正抛洒的不是他的血。
“我的小鸟呢?”贵格突然插了一句,话音在分叉的舌头上咝咝作响,“我那只小鸟来了吗?我那只甜蜜的迷路的小鸟?”
帕斯猫止住了嬉笑。勃朗特早就不笑了,她本來就不是太高兴。
“她也在。”墨菲提克认真地盯着蛇说道。
“你确定?”
“探子是这么回报的。”
贵格缩起昂着的脑袋,不再吭声了。身为一条阴郁寡言的响尾蛇,他刚刚的表现算得上是高兴了。
“不是我要打退堂鼓,”——事实上,帕斯猫最喜欢扯后腿了——“但我恰好注意到,船长目前的行动已经完全打乱了我们的计划。”
“萨帕塔并不在我的计划里。在他们的小团队中间,我还安插了一个内应。”
“还是上次那个叛徒吗?假如那只……老鼠,”帕斯猫狠狠啐出最后一个词,充分表达了捕鼠世家对老鼠打心底的蔑视,“真有你说得那么厉害,我绝对不会在他面前,把相同的把戏耍上第二遍。”
“把戏已经变了。叛徒换了。”
第三部分
32 一只鼩鼱的内心世界
列车长鼩鼱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他刚加入公司时,还嫩得很,铁轨也才刚刚铺下。应聘时,他排在求职队伍的第一个,双手紧攥着帽子,心中充满希望,期待能被雇佣。他应聘不了工程师,但也不想当铲煤的粗人。其实,他对火车本身不感兴趣。汽笛太吵,烟柱太浓。是奇妙的铁路让他心驰神往。一张钢铁编织的巨网,覆盖大地,纵横四方,且严格遵循时刻表,这超越了动物界惯有的自由散漫——这一切激发了他的想象力,让他感到莫名的激动和兴奋。在他最狂热的幻想中,天空中飞扬着无数收支平衡的完美账簿,世界上所有时针步调一致,齐声和鸣,直到永远。
他签约成为一名乘务员,成了维持列车秩序的一员列兵,负责在车票上打孔,负责查看车票上的小孔并打上第二个孔。有时,小孔的样子不对,他会抬起头来,眯起镜片后的双眼(眼镜简直就是列车员的标配),对乘客说:“对不起,先生,但你的行李似乎被送到了卡拉马祖,而不是波基普西。你将在八到七十五个工作日内收到行李,一个工作日是指每周的周二或周四。”这一番最后通牒是鼩鼱最喜欢的戏份。
他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职位也渐渐升高:初级助理检票员、助理检票员、检票员、列车长。他从来不请病假,不迟到,不早退;从来不看望生病的亲戚;不参加朋友的婚礼。两年前,作为勤勉的奖励,他被分配到羚羊号列车。“这次分配意义重大,”他的上司告诉他,“表明上级信任你的精明和谨慎,还有,”上司抬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你的判断力。”
多年来,列车长不时也会纳闷:为什么头节车厢被一道巨大的金属门关得严严实实的,还有武装警卫时刻把守?那里面坐的是谁?这些警卫究竟是在保护,还是在监督?但列车长的好奇心并不强。毕竟,好奇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对他来说,头节车厢的秘密让他加倍吹毛求疵,对每一位乘客都格外仔细。
通常,他不会允许獾和负鼠上他的火车。但这只獾尽管体形硕大,却坦然和善,笑容可掬。而那只负鼠,看起来相当无害,慵懒得像一坨缓缓流动的蜜糖。
但这只蜥蜴就大有问题了。列车长不喜欢冷血动物,尤其是这种皮肤火红的。不,这只火蜥蜴绝对不可以放行。那只老鼠就更不行了,那道凶狠的伤疤,简直惨不忍睹,那只呆浊的死眼直勾勾地盯着列车长,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
火车离站前,列车长照例要巡视一番,教育一下手下的乘务员,批评他们的小过错,让他们保持适度的气恼和焦躁,但又不至于咄咄逼人。当他步入车厢,抬眼看到坐在一起的火蜥蜴和老鼠,就暗暗决定,一定要好好验他们的票,查他们的行李,总之要找出点纰漏,让他们坐不成这趟火车。这么做他当然会深感抱歉,但这是上司和规章制度的错。他同情这两个倒霉的乘客,但依旧会把他们赶到月台上,毫不留情。
列车长正盘算着这个严肃而愉快的小计划,一只坐在近旁的鼹鼠突然嚷嚷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打扰一下,先生。打扰了!”列车长停下了脚步,可她还在大聲吱喳:“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拜托!”
列车长气得毫毛倒竖。他不喜欢在巡视的时候被搅扰,也不喜欢别人冲他大呼小叫。说实话,他不喜欢的东西有不少。不过,乘客毕竟是乘客,如果服务不好,就称不上是专业的列车长了。“当然可以,女士,”他回话了,语气和蔼,“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双光镜后面,鼹鼠那一对盲眼显得又大又蠢。“我问卖票的麝鼠,他说他不知道,但列车长可能知道,于是我就来问你了。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的行李到底在哪儿?”
“对不起,女士,我没有经手……”
“当然,你没有经手,我没指望是你经手,但你肯定知道是谁经手的,对吗?一个人在首都上了火车,当她抵达终点峡谷时,肯定想高高兴兴地拎着行李下车,不是吗?假设这个人是在终点峡谷下车……我要在那里换乘……”
“当然,但是……”
“你也不希望我穿着这身衣服度过余生吧?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教堂穷老鼠?”
“不,当然不是……”
“很好。我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那你打算做点什么呢?”
“什么?”
“我的行李居然不在火车上。”鼹鼠夸张地大喊起来,仿佛两人中有一个是白痴。
“请稍等一会儿,我待会儿就来办这件事,等火车……”
哨声响起,火车咣当一下启动了。列车长这才意识到,无论他刚刚打过什么如意盘算,现在都晚了。他绝对不可能把乘客推下一辆行驶中的火车——仅仅因为他嫌弃别人的长相。他转过头紧紧盯着尖叫个不停的鼹鼠,她的行李,他真的爱莫能助。
33 火车驶过加托城
獾从座位上站起身,硕大的身躯吃力地挤过座位间狭窄的通道,向车头走去。列车长隔着一个车厢就望见了獾,他体型夸张,大肚皮触目惊心,是绝对无法挤进那个逼仄的卫生间的。列车长向另一个乘客致歉告退——那是一只老乌龟,从外表上看,她大概有些岁数吧,乌龟的年龄实在难猜——他刚才正在费劲地向她解释,她手中这张未打孔的票不能上今天的车,也不能上明天的车,说真的,什么时候都不行。一脱开身,他就向獾走去,心里盘算着如何尽可能礼貌地告诉这位老兄,他得把尿憋回去,老老实实地等上三个小时。
这时他才注意到,那只令他讨厌的老鼠正走在獾的身后,而老鼠后面,居然还跟着那只他特别反感的火蜥蜴。列车长不算机灵,但也没有像榆木疙瘩那样迟钝。他警觉起来,今天也许真的会出岔子,打乱所有精心规划的时刻表。列车长讨厌这种混乱。
列车长掉头向前,朝一等车厢走去。一只胖乎乎的田鼠坐在一等车厢的入口,负责盯着那些买了二等票的乘客。田鼠名叫哈罗德,活了这么久,他最了不起的本领,就是在完全昏睡的情况下依然睁大眼睛,撑高眼皮,高到能吓退那些想混进一等车厢的穷鬼。虽然这比不上一场踏实的好觉,但任何程度的瞌睡,都好过干瞪眼的傻坐。对哈罗德来说,最美好莫过于昏昏沉沉一辈子,直到在黑暗中彻底长眠。
列车长匆匆走过,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看门人睡得正好,他甚至有些宽慰,因为只要跨过这道窄门,就能稳稳挡住獾。的确,一等车厢有着宽敞舒适的高档皮椅,低调的贵气扑面而来,一切运行正常,让他心安。毕竟,有钱人的世界永远稳若磐石。
可他高兴得太早了。透过分隔车厢的玻璃门,列车长看到獾还在继续向前,沉重的脚步声吵醒了哈罗德,田鼠从座位上挣扎起来,刚要说点什么,就又瘫坐了下去。獾的巨掌反手一掴,送他进入了更深的昏睡。
列车长当机立断,做了一生中最勇敢的事。他尖叫着跑向火车头,冲到那扇紧闭的小门前,拼命砸门。窥视孔滑开了,列车长不认识门后的老鼠——他从未获准进入这节特殊的车厢,上级从未承认过这节车厢的存在。擅闯禁区违反了规定,要知道,平日里,列车长可是最重视规矩的。
“他们来了!”他大声说。
“谁?”
列车长迅速闪到一边,让老鼠自己看。他没有转身,但是从老鼠突然瞪大的眼睛来看,身后的情况的确不妙。
门突然开了。列车长冲了进去。“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本以为车厢里会有两个重装披挂的刺猬尖兵,或者是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但列车长发现,据守这个堡垒的只有两只手忙脚乱的嫩头鼠,正惊慌失措地攥着来复枪。失望之余,他开始恐慌。
“我们该怎么办?”一只老鼠问道。另一只刚刚透过窥视孔观察过,看到獾,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当然不是鼩鼱期待的反应。危急关头,他突然说:“我们得把门关紧。”说完,他暗暗吃惊。目前为止,自己居然屡次临危不惧,不屈不挠,又聪明又冷静。
两只老鼠一齐点了点头。列车长听到脚步声隆隆接近,他捂紧耳朵,预备迎接不可避免的冲撞。可等了好一會儿,门上始终没有动静。
列车长打起精神,打开窥视孔望了望。门外站着神色坦然的负鼠和獾。“这门是双层钢板!”列车长嚷道,竭力掩盖心中的恐惧,“你们永远也打不破!”
獾挠着头上厚厚的皮毛,挠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嗯,也许你说得对。”
“真的吗?”列车长心神不宁地问。
一阵风从一扇敞开的车窗刮进来,列车长舒服地吹了片刻。要知道,今天的温度可不低。风很清凉,可鼩鼱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更强烈的绝望。
鼩鼱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把门关紧,是一个不错的计划。能想出这样的计划,已经很了不起了。”
34 战利品
晚安先生从里面打开强化钢板门,船长立刻钻了进来,他毫不在意地踩过横在地的尸体。车厢三分之二处立着一道隔板,船长停在入口处,向身后的朱砂点点头。龙伸手拉开滑门,不等门完全滑开,他就拔出了左轮手枪,指进隔间。
过了一会儿,朱砂把枪插回皮套。晚安先生从他身后冒了出来,手里夹着一根烟。“真是一个不幸的意外。”他说着,在靴底划燃火柴,点着了烟,把烟草袋塞回贝雷帽下面。
“计划有变?”朱砂问。
船长伸出手,拿下晚安先生嘴里的香烟,自己吸了一大口,“不,计划不变。”他把烟递给朱砂,冲晚安先生点了点头,“让大麦把他带上。我们徒步赶回小镇。”他转过身,沿着车厢走廊往回走。
朱砂和晚安先生相互看了一眼。鼬鼠耸耸肩,去找大麦。船长已经发话了,总之,船长说了算。
35 一个数字问题
墨菲提克琢磨了很久,究竟应该带上多少老鼠突击队。要是兵力太多,船长可能会察觉。墨菲提克的敌人中,就数船长最机灵,比黄鼠狼、鼬猫或狐狸,都要狡猾得多。要是兵力太少,船长的军团就会杀出重围,逃出生天。因为船长不但机灵,也很顽强,他纠集的伙计更是难缠。墨菲提克决定宁可多带些人马,要先确保自己的性命无虞。在花园王国,狡猾的可不只船长一个。
于是,墨菲提克带上了帕斯猫、勃朗特和两个老鼠突击连队,整整一百只表情肃穆的啮齿动物全副武装,埋伏在游击队员酒馆周围的山坡上。至于贵格,墨菲提克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不能直接命令贵格,只需指出方向,然后屏住呼吸。
墨菲提克趴在地上,用望远镜观察山下的小路。帕斯猫和勃朗特安静地趴在一旁。等到天黑前最后几分钟,终于有一个身影向山谷中的酒馆走去。墨菲提克屏住呼吸,期待着,他只希望自己的手别抖得太厉害。事实上,有那么一刻,他还以为自己扑空了。
六只动物排成一列,缓缓走向酒馆,船长走在队伍中间,他突然竖起鼻尖,往空中嗅了嗅。墨菲提克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时刻准备大手一挥,命令老鼠突击队扑上去,仓促进攻并不明智,至少会损失一半老鼠。不过,繁殖力旺盛,恰好是老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幸好,船长甩甩脑袋,捂紧了帽子,继续向前走去。几分钟之后,六只动物走进了酒馆。劫掠火车后,他们一路长途跋涉,直接赶回这里碰头。他们满身灰尘,精疲力竭,会忙不迭解下所有的负重和武器,拼命给自己灌酒。再耐心等待一会儿,等他们完全松懈下来,墨菲提克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们还在等什么?”帕斯猫问道。他穿着华丽的绸缎背心和裤子。这身衣服本来是白色的,在尘土中趴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变成了泥土色。他腰间还挂着一支珍珠手柄的手枪。整个装扮活像一个牛仔小丑,但依然杀气腾腾。
“等我的信号,”墨菲提克厉声呵斥,“因为我是老板,没有我发话,所有人都得等着!”
帕斯猫盯着墨菲提克的眼睛看了片刻,才重新低下头。那一刻,墨菲提克下定了决心,就算猫能在这次围剿之后活下来,他也不会让他活太久。帕斯猫惹下的麻烦,已经远远超过他创造的价值。可能得把勃朗特一起干掉,她有一些错误的糊涂想法,竟然把帕斯猫当作朋友——两个暴虐成性的反社会分子居然也能交上朋友——不过没关系,把他俩埋进土里,种上郁金香,花园王国只会更芬芳。
但事分轻重,现在首先要干掉船长。众人走进酒馆后二十分钟,叛徒走出后门廊,点燃一根烟,挥了一下手,又走回屋里。
“派老鼠突击队先冲,”墨菲提克说,“除非你们想为蟾蜍陛下奉献生命。”
冲锋开始了,勃朗特和帕斯猫在突击队的后面,看来对烈士的荣誉毫无兴趣。借着地形和树木的掩护,突击队小心翼翼缩小包围圈,逐步推进。一大群啮齿动物变成了一个缓缓收紧的绞索。十几只老鼠悄悄爬上了屋顶,其他的则散开,把酒馆团团围住。咔嗒,左轮手枪的击铁已经扣上。咔嚓,来复枪也上了膛。死亡的阴云沉沉地笼罩着小酒馆。
一只冲锋鼠踹门冲进去,但立刻就退了出来。他跌跌撞撞地扭了几步,瘫倒在门廊上,激起尘土,其他老鼠一阵慌乱。勃朗特吼了几声,稳住阵脚。老鼠们冲着酒馆一通扫射,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好像指望里面的人会自动撞上子弹。
墨菲提克胸有成竹地转动着望远镜,看向酒馆前门,等待着里面垂死挣扎的人暴起突围。不一会儿。龙第一个冲了出来,他双手握枪,不停地还击;埋伏在屋顶上的突击队员像死苍蝇一样一只只落进尘土。墨菲提克全身紧绷,兴奋莫名,肾上腺素在血液中沸腾。他激动得快吐了。而且,他突然有点迷糊,不确定到底应该为哪一方喝彩。毕竟船长军团的每一次成功击杀,都令他激动不已。那只獾(到底叫什么来着?燕麦?小米?名字不已经重要,因为他撑不了多久了。)肩膀中弹,依然奋勇突击地猛冲过去,一把抓起那只打伤他的老鼠,像挥舞鞭子一样狠狠砸向另一只老鼠。骨头咔嚓断裂,藏在远处的墨菲提克都听得清清楚楚。墨菲提克忍不住欢呼一声,声音之大,足以引起身旁护卫的注意,不过他们很明智地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朱砂和布狄卡冲在前面,虽然负鼠擅用狙击长枪,但耍起手枪来,也是一枪一个准。只是朱砂更胜一筹,他的确是一条散播死亡的恶龙,唯一的阻滞,是停下来装弹的间隔。子弹如狂浪的波涛,给突击队迎头痛击。老鼠们仓皇散开,退向墙壁,趴进沙坑,寻找木板、石头和一切能挡住致命子弹的掩体。
墨菲提克这才发现,也许他真的低估了船长。多年未见,他已经忘记了船长有多危险。要想一举打垮船长和他的军团,他应该再带上一连突击队,应该搜罗花园王国所有的杀手,再聘用雇佣军,征募民兵。
不过他现在的计划也不错。船长很可能已经开始怀疑雷孔基斯塔,毕竟这是他的第二次背叛了。但船长绝对想不到格特鲁德也是叛徒。这时,船长和格特鲁德也冲了出来,船长的左眼和死眼一样惨白,他举着霰弹枪不断咆哮喷火,嘶吼声和枪声一样响亮。突然,格特鲁德偷偷靠到了船长背后,做了个小动作。墨菲提克眨眼的功夫,船长已经栽倒在地。
老鼠突击队蜂拥而至,疾如烈火,漫如潮涌,鼠群组成了一个巨怪,仿佛蜕变成了某种超自然的恐怖力量。有那么一刻,军团似乎还想营救船长,但这努力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势已去,他们匆忙还击,边战边退,沿着小路远远逃遁。幸存的老鼠突击队想要追击,但哪里追得到。一半的老鼠横尸在地,他们的确尽力了。
但没关系——军团好比一把上了膛的枪,虽然危险,但没有合适的人来扣动扳机,就只能当摆设。剩下的人会藏起来,过上从前的生活。没有船长逼迫他们重操旧业,他们会息事宁人,任由墨菲提克继续执掌王国。想到这里,墨菲提克心中涌起一阵伤感,船长一铲除,他又将陷入永无止境的琐碎苦差——但这是逃不掉的,眼前胜局已定。
帕斯猫把昏迷的船长拖上山,扔在泥地里。他身上的武器已经被扯下没收。墨菲提克耐心地等着,他希望自己是船长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活物。终于,船长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那只好眼。墨菲提克如愿了。
“你好,船长,”墨菲提克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第四部分
36 可怕的结局
臭鼬和他的部队把遍地的死老鼠拖进一个露天葬坑,就开拔回了首都。再次背叛船长的雷孔基斯塔锁上酒馆门,挂上了“歇业”的招牌。这招牌永远也不会摘下来了。其实他并不喜欢经营酒馆,这般辛苦操持,只因为第一次背叛船长得来的赏金挥霍得太快了。这一回,他会倍加节省。他會搬去南方王国,那儿治安好,物价也低。他会买一个大庄园,雇一些老弱病残的长工为自己种田,再找几只大屁股的母老鼠,好好消磨最后的时日。他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咔嗒,咔嗒,咔嗒。
挂上“歇业”招牌后,雷孔基斯塔喝起了酒。喝酒并不是因为心中有愧。他对船长、对军团的伙计们并无丝毫感情牵挂。毕竟,害他丢了半边身体的就是船长。当时,苜蓿兔高举起手中的炸药,船长明明看到雷孔基斯塔就站在苜蓿兔身旁,还是毫不犹豫地对着炸药开了一枪。当然,说服苜蓿兔点燃炸药炸死船长的,正是雷孔基斯塔本人。策反苜蓿兔、贵格和其他叛徒的,也是雷孔基斯塔的杰作,但雷孔基斯塔可不认为这能扯平什么。
咔嗒,咔嗒,咔嗒。
必须承认,格特鲁德的叛变让他也很惊讶。他从来没想过策反鼹鼠,也没尝试过船长其他的心腹。在他看来,这群傻瓜抱着忠诚的怪念头,迟早把自己的命送进去。再说了,越是心腹,以后瓜分的财富也越多,背叛的动机就更弱。
咔嗒,咔嗒,咔嗒。
相比之下,雷孔基斯塔早就明白,他的奖赏不会多到哪儿去——噢,那些可恶的同僚,不断取笑他,捉弄他,而他却不够强势,比不上大麦或朱砂。他从一开始就追随船长,但身为元老,却没能多得一丁点面包屑。跟随船长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像土匪一样多抢点战利品吗?当然,他对长王也谈不上忠诚,船长军团里没一个是忠君爱国的。所有卷入战争的人,都是为了纯粹利益,他只是看得更开,做得更露骨一点罢了。
咔嗒,咔嗒,咔嗒。
不一会儿,雷孔基斯塔就把自己喝得迷迷糊糊,如果非要逼问他,为什么把自己喝成这样,答案绝对不是愧疚,他是在伤感自己的老去。今天是他的最后一仗,他再也不会感受到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喷涌,再也不能站着俯视敌人的尸体,也没有机会再出卖战友了。他已经成了一个牙齿掉光,不停放屁的独臂怪老头,死期将近,苟延残喘。
咔嗒,咔嗒,咔嗒。
想到这儿,雷孔基斯塔忍不住想再喝上一罐威士忌。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喝个够呢?还有谁会来阻挡他的酒兴呢?
咔嗒,咔嗒,咔嗒。
他站起身,拖着木腿去找酒罐。他径直走到吧台后面,找出那把枪管锯短的防身霰弹枪。这枪后坐力大得要命,尤其雷孔基斯塔只有一只手握枪。但准头并不重要,霰弹打出去能横扫一大片。你只需要做三件事,大致对准想要干掉的目标,扣动扳机,然后挖一个墓坑。当然,雷孔基斯塔一般只关心前两个步骤。
咔嗒,咔嗒,咔嗒。
雷孔基斯塔用好手托着枪柄,右手的铁钩钩住扳机,跌跌撞撞走出后门廊。他喝得太多,已经忘了害怕,总之,现在也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船长被抓,很快就会一命呜呼,他的心腹各自散去,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变节背叛。
咔嗒,咔嗒,咔嗒。
他确定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但现在站在后门廊上,他的视线掠过厕所,掠过灌木丛,望向沙漠,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咔嗒,咔嗒,咔嗒。
太阳西斜,灌木丛投下无数阴影,他越看越害怕,尽管肚子里装着满满一瓶威士忌,恐惧却钻进了他的胃、他的骨头,钻进了他的木头手脚、木头身体。“谁在那儿?”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问得实在很蠢。
咔嗒,咔嗒,咔嗒。
“我警告你!”他大声说,这又是一句蠢话,敢伏击他的人绝不会被吓到。
一道阴影从天而降,他一慌神,抬高枪管,胡乱开了一枪,子弹呼啦啦飞上了天,又簌簌落地,什么都没打到。刹那间,阴影已扑到了他身上。幽灵伸出尖喙,挥出利爪,开始啄他、挠他,雷孔基斯塔放声尖叫。
老鼠死得很快,死得极其惨烈。
37 一个新狱友
船长被投进地牢时,整个地牢只关着一只松鼠。他身上积满污垢,年老背驼,船长仔细瞅了一会儿,才确定这的确是一只松鼠。空荡荡的牢房,通常意味着一个国家运作良好,民众快乐安详,完全不乐意掺和犯罪活动。但在今时今日的花园王国,这却意味着,只要犯下比入店行窃稍重的罪行,就会被判死罪,并且立即执行。也就是说,很多动物进了墨菲提克的城堡地牢后,稍作停歇就会被送进地狱。
很难说清,这只松鼠苟活那么久,究竟是官僚系统的差错,还是独裁者的恶毒玩笑。昏暗的牢笼压抑着松鼠活泼的天性,很快,他就疯了。他已经忘了自己犯的是什么罪,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太阳的存在。
警卫把船长扔进一间空牢房,扬言很快就要提审他,便转身离开了。船长站在那里,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皱起眉头。他把手伸向腰间,想起烟草包也已被搜走,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在的处境都是因为格特鲁德的背叛和墨菲提克的狡猾。他被捕已经两天了,这四十八小时可真不好受。要是墨菲提克落到他手里,船长绝不会耽搁那么久,他会立刻把臭鼬埋进坟墓,拍紧封土,留给蚂蚁去享用。除非必要,船长很少动刑,但他从来不留活口。
看起来,墨菲提克似乎更残忍,也更愚蠢。“快给我讲个故事。”隔壁的松鼠突然唧唧叫了起来,他攀在栏杆上,一条脏兮兮的尾巴来回摇摆,上面积攒着厚厚的淤泥、污垢和其他更糟糕的东西。“快给我讲个故事,”他又高声重复道,“快给我讲个故事,不然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咬掉你的舌头!快给我讲个故事,不然我就钻进你的牢房,把你的骨头嚼成一团血糊!”
他高声尖叫。可船长似乎毫不在意,他出神地注视着水泥墙。
松鼠跳到了地上。“给我讲个故事,”他说,“不然我就要哭了。”
船长从来不会屈从于恐惧,也不会心生怜悯——可不知怎么的,他开口说话了:“从前,有两个兄弟。”
松鼠叉腿坐下,双手支楞着脑袋,像个求知心切的优等生,尾巴像一把褪色的毛刷,竖得笔直。
“这两兄弟是一个伟大王国的继承人。一个繁荣幸福的王国。这个王国,即使分割成两半,依然富庶美好,是任何动物都梦寐以求的福地。”
远处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
“但这两兄弟,却都不满足于各继承一半王国。于是,他们开始谋划杀害对方,最终爆发了公开的战争。”
声音越来越大了,不过依然模糊不清。可以肯定的是,来者不善。
“这两兄弟既贪婪,又懦弱,手下没有勇敢的士兵,于是他们雇用了一群残忍、强壮、危险的动物,他们任由这伙亡命之徒在王国里肆虐。战争不断升级,席卷了整个王国,直到最后,长王势力的首领更残忍、更强壮、更危险,胜利近在眼前。”
声音越来越响,越拖越长。松鼠听得聚精会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船长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但他早就听够了类似的尖叫。他开始提高音量,加快语速,似乎是要盖过外面的声响,又像是讲得越来越高兴。
“但长王军团中出了叛徒。就在胜利的前夕,叛徒出卖了他们,推翻了长王,将幼王扶上了王位。长王军团败了下来,他们四散藏匿,甚至逃亡邻国。世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很快就遗忘了他们。”
更多的尖叫声、枪声、轰隆声响起。难道是炸药在爆炸?
“但他们没有死,只是遭受重创,他们藏起仇恨,这仇恨炙烤著他们的心,让他们在寒冷中取暖,成了他们唯一的支柱。他们开始喜欢上这仇恨。当王国国运衰落,暴政横行,国民贫困之时,长王军团的勇士们看到了机遇。”
地牢大门突然飞了起来,咣当砸落地,大麦走了进来。他的肩膀绑着绷带,但机枪拎在手里依然轻轻松松。朱砂紧接着闪了进来,站在一边,开始给手枪装弹。
“怎么才来?”船长问道。
大麦把机枪放在地上。“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船长。”他伸出双手,握紧两根铁杆狠狠发力,拉开一道缝隙,足够船长通过。
船长立刻钻了出去。
“等等!”松鼠尖叫,“等等!”船长扭过头。
“快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船长咧开嘴唇,露出一口尖细的牙齿。要是有人以为他是在微笑,那就大错特错了。“血流成河。”
38 等待
距离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挂住树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耐心等待着。
39 友好的微笑
墨菲提克告诫中尉千万要看紧鼹鼠,不得有丝毫懈怠,即使他们已经把船长关进地牢。
中尉不明白为何要这般小题大做。这明明就是一只普通的母鼹鼠,肚子圆滚滚的,把裙子撑得像气球,两眼瞎得连自己的鼻子都看不见,一副双光眼镜看似精巧,却只是摆设。尽管鼹鼠都喜欢躲在地下,啃吃虫子,但格特鲁德看起来相当无害。毕竟,她笑得那么和蔼。
但中尉不敢质疑墨菲提克的命令。在警卫室里,两只老鼠警卫彻底搜查了格特鲁德,没收了她的手枪,搜走了插在靴子里的一把迷你小刀,甚至连一支小小的笔都没放过,难道这还能拿来当棍子使?这未免谨慎得有点荒谬,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但格特鲁德依然笑容可掬。两只老鼠笑着和鼹鼠握手,中尉则依然皱着眉头,尽职尽责地盯着格特鲁德。等到终于放行,中尉走出警卫室,转身向警卫们挥了挥手,可他们居然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要么是没看见,要么就是太懒。中尉略感不快,他扭过头,气呼呼地跟在格特鲁德背后,走进了城堡。
城堡是首都最庞大,最坚实的建筑。在整个国家,甚至在附近诸国之间,也算首屈一指。外墙由巨大的石板堆垒而成,近距离的炮弹轰击都能抵挡。城堡之中还矗立着一个坚固的内堡。要围困城堡,你得调集一支大军,军力得是墨菲提克军团的十倍。这还只是围困,攻克需要更多。中尉领着格特鲁德深入城堡,经过一个又一个检查站,路过一群又一群凶狠的老鼠警卫。每到一处,中尉都得停下来,交代自己的身份,再证明鼹鼠没有带武器,也没有策反自己。每到一处,鼹鼠都郑重其事,和蔼可亲,甚至大笑着和老鼠警卫握手。不过,中尉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墨菲提克那么谨慎,这只鼹鼠肯定有古怪。
他们终于来到了老板的办公室门前,这是整个王国的神经中枢。五年来,中尉从来没有见过蟾蜍——陛下本人。墨菲提克掌控着一切。但是要知道,蟾蜍依旧是国王陛下,没人胆敢不敬。墨菲提克喜欢继续维持表象,尽管连贫民窟的乞丐都知道幼王只是一个傀儡。
“你干得挺不错,中尉,”格特鲁德说,两人正等在门外,“墨菲提克一定非常器重你,才派你来监视我这么一位大人物。”鼹鼠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仿佛在向他保证。“要不了明年,你就会晋升为上尉,孩子们会为你自豪的!”
中尉感谢格特鲁德的吉言。他确实开始浮想翩翩,孩子们听说他升迁,肯定会兴高采烈。他一定要拿新涨的薪水,给阿鲁斯买一只玩具船,给沙拉买一个布娃娃,给小托马斯买一个旋转陀螺……
两只严厉的老鼠开了门,冲中尉点了点头,警惕地示意鼹鼠进去。他俩如此戒备,似乎有点过头。这一路走来,格特鲁德的温和已经渐渐卸下中尉的防备。要不了多久,她就会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老板的办公室非常宽敞,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笨重的桌子,像一个大圆石。沉重的橡木书架上摆满了书,中尉从未见老板读过这些书,当然,老板读书时也不会找某个中尉来陪着。静候了一会儿——时长刚刚好,提醒你老板就是老板,而你永远是听命于他的手下——墨菲提克从屋后的一个房间走出来。他站在门口,快活得满脸堆笑,笑得热烈又开朗,尾巴轻轻地上下摇摆。
“为什么自称地下人?”他问格特鲁德。
“而不是地下女人?”
“对啊。”
“地下人听起来更吓人。”
“的确,”墨菲提克表示同意,“要是我知道,你就是那个犯罪团伙的幕后黑手,我一定会……”
“杀了我?”格特鲁德大大咧咧地反问,仿佛一点也没有被冒犯,“我猜你知道了会不高兴,所以我低调得很,免得有什么传到你耳朵里。”
中尉趁着没人留意他,伸手扯松了衣领。
“我还是挺高兴,你很明智,赶在船长干蠢事之前禀告了我,”墨菲提克说,“只有遭受挫败,那只老鼠才会长记性。”
“他不会长任何记性。你必须杀了他。”
“他的死期,现在由我们说了算。”
屋里怎么有点热?中尉有点纳闷。白天的确热得像火烧,但现在是傍晚,应该凉快不少,至少一路走来,还挺凉爽的。但现在他汗如雨下,汗水迅速浸湿了他的皮毛。
“他居然浪费这么长时间,沉迷于毫无意义的复仇,”墨菲提克说,“船长总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请原谅我的直率。他太记仇了。”
“我觉得,若论记仇,花园王国里没人比得上船长,”格特鲁德说,“所以你不必太惊讶,他只是在发挥自己的特长。鱼擅长游泳,鸟热衷飞翔,船长精于仇恨。”
“他也仇恨不了多久了。”
“要是你跟我挑明,你还安插了一个内应,我的伏击会更顺利。”
“我相信你的能力,曲折一点才更有趣。”
“是的,没错,”鼹鼠说着,脸上露出傻傻的微笑,“我挺喜欢挑战。”
老板说了句什么,但中尉完全没听懂。如果允许中尉敞开说话,他一定会大声抱怨热得慌,他早就对现场的谈话没了兴趣。老板又说了一句,可直到墨菲提克第三次吼他,中尉才稍微缓过神来。
“中尉!”墨菲提克呵斥道,“你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猜是毒藥开始起作用了,”格特鲁德说,“那是我自己调制的,没有痛苦,但药效很快。”
中尉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他挺纳闷自己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但意识越来越模糊,他只好放弃挣扎,思绪又回到了家里,他想起了孩子们,希望他们不要太怀念自己。
墨菲提克伸手摸向腰间,格特鲁德手上突然多了一根坚硬的长针。一路上,这东西毒杀了城堡里半数的警卫。寒光一闪,长针打在左轮手枪上,墨菲提克感到手上一震,手枪已经落在地板上,快得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格特鲁德平时系个鞋带都要磨蹭半天呢。
两个老鼠警卫没有和鼹鼠握过手,这时还幸存着。但他们的反应比墨菲提克慢了一拍,比格特鲁德差了一大截。正当他们手忙脚乱地拔枪时,格特鲁德张开双手,像在祈求赐福,又像是在索要拥抱。指间飞出的两根细针瞬间取了他们的命。房间里只剩下墨菲提克和地下人。两人总要死一个。
“你这个双面间谍。”墨菲提克说。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杀过人了,除了地上的手枪,他只随身带了一把弯刀,此刻刀已经握在了手里。
“应该是三面谍,关系很复杂,得拿一张纸画一下。”也许格特鲁德身上还藏着其他武器,但她不动声色,紧握双手,仿佛在祷告。
墨菲提克向左虚砍一刀,立刻转动手腕,刀锋偏转,划向鼹鼠圆鼓鼓的肚子。格特鲁德根本不理睬虚招,及时躲开了扫过来的刀锋。折腾了一会儿,墨菲提克感觉自己的对手不是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鼹鼠,而是一个空气一样的幽灵。
“船长还在我手里呢。”墨菲提克眼看手上打不过,索性玩起了攻心计。
“你关不住他的。我要替船长谢谢你,你给我们开了路,让我们能够进入这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归我们了。”
墨菲提克咆哮一声,一甩手,刀翻滚着飞向鼹鼠。格特鲁德当然轻松躲过了。
不过,墨菲提克掷出这一刀只是为了争取时间。他已经见识了鼹鼠惊人的速度,狠辣的毒针,自己根本硬拼不过。事实上,尽管臭鼬一开始犯了错,轻敌大意,但他绝不是笨蛋,臭鼬是一种非常机灵的动物,而且动作迅捷,善于逃遁。
当然,机灵不是臭鼬的强项。臭鼬的强项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放臭屁,墨菲提克猛地趴在地上,摇动着粗壮的尾巴,从肛门腺中憋出一团臭气,密闭的办公室里瞬间恶臭难耐。
40 专家
在城堡的门重重关上之前,晚安先生伸出脚爪,抵住了门。他等了一会儿,确保格特鲁德已经走远,才跟了上去。警卫室里倒着两只死老鼠,初步证明了鼹鼠的实力。晚安先生当然不会蠢到去质疑鼹鼠的手段。要知道,所有人都惧怕地下人。她的名声绝不是空穴来风。
当然,晚安先生也不是浪得虚名。他卸开第二道门上的锁,连跑带跳地前进,身为支援,晚安先生的斗志不输先锋力量。格特鲁德已经画出了推进路线,晚安先生的工作,是扩大战果。
事实上,这个任务根本不值得劳烦晚安先生。一个又一个检查站,无数警卫已经横死在地,脸色青紫,嘴角淌血,看来格特鲁德身上藏了不少毒药。晚安先生只需干掉幸存的警卫,打开所有的门锁。他曾经在这座城堡里工作生活了多年,对各处门径了如指掌。
晚安先生来到王殿的门厅——数年前这里曾是船长的办公室。两个警卫仍然在门外站岗,出于某种原因,格特鲁德没有杀死他们。看来鼹鼠的手艺生疏了,晚安先生开玩笑地想。一只老鼠的脖子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随即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另一只老鼠还以为他晕了,弯下腰想去拍醒他。第二把匕首一下子割断了他的咽喉,连颈椎都露了出来。
晚安先生下刀的角度非常讲究,鲜血全都淌到了地上,没有溅到墙。毕竟,他是一个专业人士。
晚安先生的任务完成了,他在走廊里溜达着,腰带上别着匕首,背包里藏着炸药,他急于展现能力,打算再搞点破坏。
41 等待(2)
距離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挂住树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耐心等待着。
42 凡人皆有一死
晚安先生解决了王殿外的警卫,但没有去动门锁,要知道,船长和朱砂也都是开锁高手。他们此时站在墨菲提克的办公室门口,没有伸手去开锁。大麦出马,猛力一冲,门一下就被撞破了。但獾立刻就退了回来,弯下腰一阵干呕,把早餐的鸡蛋、午餐的威士忌吐了个精光。墨菲提克的臭屁从破开的门洞翻涌而出,把朱砂和船长熏回了走廊。獾也跌跌撞撞跟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等恶臭散开,他们才走进去。
格特鲁德被臭气喷了个正着,已经死了。她曾挣扎着爬向门口,在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断气前,她奋力支起身体,背靠着墙,表情狰狞,凝固着垂死前的痛苦。她的尸体臭不可闻,但朱砂毫不在意,他跪在她身边,摘下帽子,按在胸前。
大麦只感叹了一句:“死得真惨。”他从来没喜欢过地下人,特别是现在战况叵测,可能他自己也活不过今晚。
“我们走吧,”船长说,但朱砂没有动弹,“朱砂。”
“等一会儿。”
“我们没有时间了。”
人人都知道,火蜥蜴是冷血动物,性情阴郁,没有激情和同情心。没有爱人,只有伴侣;没有朋友,只有同盟。一旦形势不妙,随时翻脸。每个人都知道。
“我说了再等一会儿。”朱砂说。
船长牢牢盯着他,但最后似乎让步了,至少他没有向前挪步。朱砂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格特鲁德。
楼下某个地方传来爆炸声,震动了地板。随即一阵尖叫。
格特鲁德双目圆整,充满血丝和绝望。朱砂合上她的眼睛,站起身。“走吧。”他说。
43 存在的理由
晚安先生终于迎来了他的光辉时刻。
那天晚上船长来找他时,一番话说得没错。晚安先生一直在虚度光阴,躲在尘土飞扬的边境城镇,在破破烂烂的小酒馆里混日子。他确实在浪费自己的天才。
在晚安先生看来,所有动物存在都有目的。蜜蜂酿蜜,鸣禽鸣啭。阳光明媚的午后,漂亮女人喜欢妖娆地走在大街上,假装不知道男人们正盯着她看。军团里有些成员,比如獾和火蜥蜴,他们喜欢拔枪就射,一往无前,视死如归。晚安先生则不同。他喜欢无声地走进黑暗的走廊,让人们沉睡——而不是死亡,死亡太强烈了,他送去的是永恒的安静。这就是晚安先生的使命,是他存在的理由。顺应自己的天性,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
言归正传:晚安先生终于迎来了他的光辉时刻。必须声明,这不只是单纯的快乐。数天前,他碰巧——的确是碰巧,晚安先生可以用法国人的荣誉担保——想到,他仍然记得地下宝藏库的位置。
晚安先生也料到,宝藏库常年把守严密,即使是自己,闯入的希望也不大。但强敌当前,几百个警卫被暗杀,可以去打探一下宝库。有任务在身确实应当专注,但晚安先生是个专业人士,而专业人士的要价可不低。
宝藏库依然守着几只老鼠,但数量比往常少了许多。要突破他们的防线,晚安先生必须采取更高调的攻势。他扔出一支炸药,等爆炸声过去,就拔刀扑了上去。一个老鼠开了一枪,但打偏了,没能再开第二枪。浓烟散尽,晚安先生发现地上躺了三只死老鼠,墙上则粘着一幅彩色拼贴画,应该是第四只老鼠的残骸。
开锁,花了晚安先生近半个小时。世界上没有另一只动物能在一个小时内打开这把巨锁,这并非晚安先生得意自夸。当然,半个小时也算不得好成绩,他绝不会拿去炫耀。晚安先生支楞着耳朵,贴在门上细听,当锁芯“咔嗒”一声弹开时,他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宝藏近在咫尺,就像一口清冽的春泉,在呼唤一头干渴的动物;像母亲张开双臂迎接哭泣的孩子;又像永恒的安息,在生命的尽头等待着所有生灵。经历了五年的战争,再加上墨菲提克五年的暴政,花园王国的税收依然充裕。这是一个富庶的国家,墙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钞票,由各大银行和东部诸国发行。但钞票怎么比得上一袋袋沉甸甸的八角金币、一摞摞交叉放好的金条?而黄金,又怎么比得上无数闪闪发光的珠宝、璀璨夺目的首饰、晶莹剔透的翡翠、红宝石、钻石,还有那些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奇珍异宝?
这是晚安先生见过最美丽的景象,也难怪,他全然放松了警惕,忘情地注视着宝藏。
一时的疏忽代价惨重。
“看得眼睛都花了吧?”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晚安先生咆哮一声,刚要转身掷出匕首,就感到背心猛地一震,刺痛瞬间传遍全身,疼痛无比剧烈,令过去受的苦都黯然失色。他倒在了地上,一只英俊无比的小白猫低头看着他,笑得合不拢嘴。晚安先生背上血流如注。
“克伦威尔的灵魂在上,”帕斯猫说,“但愿其他人,没这么窝囊。”
44 赛过死神
三人穿过庭院,向内堡走去。朱砂开道,船长走在中间,大麦殿后。他们加快了速度,不再小心潜行。一路走来,只遭遇了几只老鼠警卫,朱砂出手如风,干净利落送他们下了地狱。
刚刚走过主警卫室,警铃就响了起来。船长瞥了一眼大麦,无须他多言,大麦已停下脚步,从背上卸下机枪,迅速架设完毕,检查了每个零件。确认一切完好后,他端起机枪,冲船长爽朗地一笑。船长继续向前,向内堡进发。朱砂回过头来,向大麦匆匆挥了挥手,对龙来说,这是一种完全不寻常,也没必要的感情流露。
大麦也没放在心上。他正瞪大双眼,密切注视着主警卫室,嘴角微微咧开,仿佛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转了一下枪管,机枪发出熟悉的咔嗒声,他笑了,开始慢慢后撤,退到路口,掩住船长的去路。他开始读秒,快乐得像等候圣诞节的小狗,像迎接新婚之夜的新娘,又像一只期待血腥晚餐的饿狼。
第一批警卫手持来复枪,冲进了院子。每只老鼠的眼睛都瞪得大大的,闪烁着或兴奋或恐惧的红光。下一刻,兴奋就退去了,只剩恐惧。一道耀眼的火舌点亮了黑暗的庭院,火舌快速收割,老鼠们纷纷倒地。很快,主警卫室里就没了活口,大麥的枪声沉寂了下来。
几分钟后,机枪又嘶吼起来,和之前一样耀眼、一样残忍。过了很长时间,老鼠们才醒悟过来,不再往院子里硬闯。要知道,足智多谋并不是老鼠的特点。老鼠的主要特征是数量多、死得快。
至少这一天死得够快。他们开始分散兵力,占据周围的制高点,试图狙击大麦。但大麦把机枪架在暗处,躲在成堆的尸体后面。过了整整二十分钟,终于有一只老鼠开了窍,想起武器库里有重型火炮。他找来二十只老鼠一齐使劲,把火炮推上了城垛。他们浪费了很多弹药,摧毁了一大块区域,才找准合适的距离。
与此同时,杀戮还在继续。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如果要比试杀戮的速度,找遍整个历史,也只有瘟疫、时间和心脏病比得上大麦。
这个夜晚之后,大麦永远地消失了。或许,当战斗结束,杀戮停止后,他扛起机枪,再一次隐退。这一回他藏得那么好,连船长都打探不到他的行踪。又或许,老鼠们发射的一枚榴弹落在了他身旁。一声巨响过后,不管你是獾、圣伯纳德犬、还是一头蓝鲸,都会当场血肉横飞,粉身碎骨,不必再担忧何处下葬。
可以肯定的是,当大麦挺着庞大的身躯走进永恒的黑暗,来到所有人的最终归宿,他的伙伴们正等着迎接他。
45 提问
朱砂穿过一个庭院,船长紧跟在后面。远处传来大麦的机枪声,搅碎了夜晚的宁静。突然,朱砂停下了脚步,船长也赶紧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船长问道,他明白朱砂做任何事,都不会没有原因。
“你先走,”朱砂说,“我有事。”
“需要帮忙吗?”
“不。”
船长似乎想说点什么,毕竟朱砂是他最老的朋友。犹豫片刻,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拔腿继续向前。
勃朗特从暗处走了出来。她块头不小,但她敏捷机变,要不是朱砂的感觉特别敏锐,勃朗特绝对不会被人察觉。
“刚才,我一出手就能杀了你们俩。”勃朗特说着,拍了拍绑在大腿上的铁铳。
“你可以试试。”朱砂说着,手上突然多了一支香烟。
勃朗特见过这个把戏,但从没见过这么快的手法。火蜥蜴仿佛无中生有,召唤出了这支烟。她好像有点紧张,话突然多了起来。
“关于你的事,我听过很多。花园王国最致命的杀手、有史以来速度最快的神枪手……墨菲提克总是叨叨个不停。你杀了几千几百个士兵。黑叉镇一场枪战,你一个人干掉了一窝兔子。这就是传说吧,越传越神。现在看来,你不过是一只全身褐斑的冷血动物,戴一顶旧帽子。”
朱砂叹了口气。这种话他听到多少遍了?几十遍?几百遍?总有一些暴徒想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朱砂并不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杀手。他已经厌倦了当一条战无不胜的龙。如果能再活一次,他宁愿当别的动物。
朱砂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扔掉烟蒂,用脚跟碾灭。“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很容易被杀死。”
勃朗特微微一笑,露出满口尖牙。“不管属不属实,你都声名远播,杀了你,我的名气会更响亮。”她悄悄把手伸向铁铳,“弑龙者,我喜欢这个称号。”
朱砂没有回答,也没有费心去拔枪。他的目光沉静如水,似乎正盯着勃朗特,又像是在看炮楼上方冉冉上升的白色满月。
勃朗特拔出了铁铳。
46 等待(3)
距离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挂住树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调整了一下枪口。
47 伪法国人
晚安先生死得很挣扎。
他体型不大,心却不小,深藏着高卢民族的傲气。“你应该感到骄傲,愚蠢的小猫仔。”晚安先生一只手紧按着肚子上的伤口,另一只手从耳后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血从他嘴里溢了出来。他抽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烟。“因为你杀了晚安先生,普罗旺斯最伟大的杀手。”
猫歪着头,看了一眼身后随他进入宝藏室的老鼠警卫,又回过头来望着晚安先生。“你说啥?”
“我说,你杀了晚安先生,死神的表弟,黑夜的潜行者。晚安先生在……”
“这怪腔怪调你从哪儿学来的?”
晚安先生咳出一口烟,又咳出一口血。“要是你光明正大,没有从背后刺伤晚安先生,晚安先生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因为你侮辱了他的家乡。”
“你的家乡,真的吗?”帕斯猫嘴里突然冒出一串法语,“你这个愚蠢的小貂,你这个臭烘烘的傻瓜,你这个装模作样的蠢货,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乡巴佬?①”
晚安先生没有回答。
“怎么?哑巴了?你是多久没好好说话了,连自己的母语都听不懂了?”
晚安先生仍然没有吭声,眼中闪烁着炙热的光芒,这意味着深切的热爱,或者极度的仇恨。
“难道这个国家的人都是蠢货,居然没人拆穿你的疯言疯语?这个荒谬的法国人把戏你玩了多久了?你要是法国人,那我就是土耳其皇帝了!”
帕斯猫哈哈大笑,转向手下那群警卫,老鼠们也哄笑起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听懂了这个笑话,而是因为上司在笑,身为老鼠,谄媚猫是难免的。帕斯猫笑得胡子打颤,尾巴乱抖,笑得弯了腰,岔了气,差点把胸膈膜都笑破了。
他笑得好不得意。然而,笑到最后的却不是他。
48 回答
也许,自打开天辟地以来,的确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有一只像朱砂一样快的动物。毕竟,花园王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但这只动物绝对不是勃朗特。她刚刚摸到铁铳,朱砂已经拔起绑在右腿上的左轮手枪,连开了六枪,子弹把狐狸的眼睛打成了两颗火红的樱桃。勃朗特尖叫着开了一枪,子弹擦着火蜥蜴的左肋飞了出去。此时,朱砂已丢下空枪,拔起绑在左腿上的那支,开始另一轮射击,六颗子弹全部打进了狐狸的脖子和脑袋。
勃朗特的速度永远快不过朱砂,但她身躯庞大。整整十二颗子弹,都没能放倒她,只稍稍阻滞了她的攻势。火蜥蜴再次扔掉空枪,弯腰拔出塞在长靴里的短筒霰弹枪,这时,勃朗特开了第二枪。
没有什么能快过子弹,但朱砂勉强可以。勃朗特的手铳刚刚发射,朱砂迅速扭身,趴在地上。如果手铳发射的是子弹,他很可能就躲过了,但霰弹铺天盖地,有一些打进了朱砂的肋部,他的皮肤上顿时渗出一大片血迹。
勃朗特弹药耗尽,她丢下珍珠镶柄的华丽手铳,狠狠扑向朱砂,想用爪牙结果他。尽管受了重伤,朱砂依然身手矫健,他弯腰躲过攻击,回身一甩手,把一丛霰弹打进了勃朗特后背。
朱砂的每一枪都打中勃朗特的要害,但这些子弹似乎只是进一步激怒了她。她转过身,疯狂地嘶吼着,再一次扑向朱砂。
这一次朱砂没有躲闪。尽管肠子漏了,但他稳稳当当地拔出背上的短管来复枪,端起枪口,对准迎面扑来的庞然大物,手指扣动扳机,把一把铅弹打进了勃朗特的脑袋。粉红色的脑浆、白色的骨渣和红色的绒毛溅得到处都是,但她还在往前猛冲。“砰”的一声,受伤后站立不稳的龙被撞翻在地。两人抱成一团,摔在地上。勃朗特就這么死了,朱砂还清醒着,奄奄一息。
朱砂被压在狐狸的尸体下面,动弹不得。他的帽子在激战中落在了地上,躺在手边几英寸远。他用残存的气力伸长手臂,抓起帽子,戴回了头上。
然后他叹了口气,盯着天上的月亮,又呼吸了一次,安静地等待死亡。
49 团聚
船长沿着高高的垒墙,孤身一人奔向内堡。大麦的枪声沉默了,夜晚又恢复了宁静。然而,宁静中还藏着风暴。黑暗中响起了低沉的飒飒声,响起了不洁的死亡之声。
有些动物说,响尾蛇被误解了。他们发出声音,是为了提醒危险,祛除不幸。这想法很傻。蛇都不值得信任,尤其是响尾蛇。他飒飒作响,并不是在威胁,而是在讥笑。他震颤尾巴,是要让你知道,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取你性命,并且,这么做能让他兴奋不已。杀戮,的确是响尾蛇一生最主要的乐趣。
飒飒声越来越响,石头上细鳞反射着微光,缓缓浮现出蛇的苍白躯体,活像一具失血的尸体。“船长——”贵格说,最后一个音在分叉的舌头上打着颤,“好久没见了,我真想念你,还有那些老伙计。”
船长上一次见到他时,贵格还年轻,鳞片亮绿,肚子鼓鼓的,装着前一晚吞下的三只动物。这三只动物傻得可怜,把蛇当成自己的朋友,以为蛇有一颗真正的心。
船长一动不动,双手插在防风衣的口袋里,皱着眉头。“你真的想我们吗?”
“可惜,格特鲁德那么和善,居然第一个死了!我猜刚才的喧闹是大麦的杰作。但现在枪声停了,不难猜测这意味着什么。晚安先生总喜欢偷偷摸摸,但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现他的踪影。勃朗特给朱砂准备了一个特别的惊喜,但我怀疑那只狐狸不会轻易得逞。”
“还有呢?”
“布狄卡?她根本没进城堡。”
“还有呢?”船长追问道。
“还有?还有谁?”
贵格盯着船长看了很久。接着,他扭头看了一眼四周,看向寂静的黑夜。他笑了。
幽灵啸叫着从一道墙缝中扑了出来,那叫声曾是松鼠、田鼠、老鼠、蝙蝠、鼬猫、臭鼬等许多动物的丧钟。她究竟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要知道,她体型虽然不大,却也不小,况且她已经飞不了了,只能拖着“咔嗒”作响的铁爪艰难挪步。但今天晚上,她像晚安先生一样潜行,像影子般悄无声息。当然,晚安先生和影子,其实是同义词。
他们的身手快得惊人,一连串虚招、杀招凶狠决绝,船长只能看到一团虚影。贵格厮缠猛扑,想束缚住自己的老情人,给她一个致命的拥抱。幽灵左闪右躲,冷不丁地发起反击。钩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利爪像她心中的仇恨一样锋利。她老了,羽毛支零,貌似很容易被蛇扑杀。但事实并非如此,过了整整四十五秒,胜负依然未定。高手过招往往一招决生死。这四十五秒,漫长得就像永恒。面对这两个杀手,估计花园王国中的任何动物都活不了这么久。
长时间的胶着激怒了贵格,他撇开幽灵,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一样弹射出去,打算一举击杀船长。但幽灵拍动翅膀,箭一般地冲向响尾蛇,利爪深深扎进了蛇的眼窝。血液淌下他的脸,贵格没有时间尖叫,幽灵的冲击力把他扑到了地上,两人滚作一团。这一对曾经发誓永不分离的爱人,终于得到了渴望已久的死亡拥抱。他们紧紧纠缠在一起,落下高墙,跌进黑暗中。
50 晚安
“想象一下,”帕斯猫冲警卫们挥着手,喊道,“在疯狂的自负中迷失了这么多年,没有人提醒,没有人纠正!会养成何等的虚伪和狂妄?这只可怜的小貂,一直都假装自己是个法国人,难道说话时把元音吞掉,就能抬高自己的格调?诶,这是什么声音?”
窸窸窣窣,像沙漏中的细沙,又像是一只手掌簌簌拂过丝绸。
到底是什么声音?帕斯猫猛地转身,他突然发现,晚安先生手上拿着最后一支炸药,导火索正在咝咝冒烟。
“我不是貂!”晚安說道,鲜血从微笑的嘴角溢了出来。
猫的眼睛瞬间睁圆了。他想要阻止晚安先生,可到底该怎么做呢。
帕斯猫有教养、机灵、敏捷、残酷、致命。但帕斯猫并不明智。晚安先生的确不是什么法国人,只是一只普通的鼬鼠。身为一个法国人,可以有诸多可能;但身为一只鼬鼠,只可能有一个身份——杀手。
导火索继续嘶鸣,只有一块指甲那么长了,只有一根毫毛那么长了。
“晚安!”晚安先生说。
51 最后的王牌
船长孤身一人,走进内堡。他从一处阴影窜入另一处阴影,一手紧握背上的霰弹枪,双眼警觉地观察着。多亏晚安先生提前扫除了障碍,船长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潜入了王殿。
这间王殿,曾经汇聚过花园王国世代的贵族贵妇,这里曾经堆金砌银,镶嵌过大理石和象牙,点缀过锦绣和丝绸。上方,蒙尘的彩色玻璃窗拼辍出蟾蜍王室的历代先王,个个威严冷漠,俯视着后世臣民。王座之大,足以坐下一只猎狼犬,墨菲提克撅着屁股,端坐在王座边沿,仿佛满殿的王家气派令他有些恍惚。他一只手抓着一瓶棕色烈酒,另一只按在一个起爆盒上,一卷弯弯曲曲的导线延伸到了阴影处。
“你可能不太相信,但我打算帮你一把。”
“是吗?”
“千真万确。花园王国的权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货币政策、税收条例、官僚机构……相信我,都他妈的一团乱麻。毁掉这一切,只会令我高兴。”
“幼王在哪儿?”
“这会儿,他还迷失在鸦片的极乐世界呢。他不会让革命这等琐事打扰自己的清福。话说回来,谁会在乎他呢?他从来都不是当国王的料。”
“没错,”船长同意,“我只是需要把事情做干净。”
“我埋的炸药可不少,足够把整个内堡炸上月球,”墨菲提克说着,笑了,“别担心。我们会带着国王陛下一起上路。”墨菲提克一边提防着船长,一边缓缓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随后把瓶子抛给船长。“在下地狱之前,再喝上一口?”
船长伸手接住酒瓶,拔开瓶塞,喝了一大口。他把另一只手举过头顶,使劲一挥。
52 出击
距离城堡半英里,布狄卡用尾巴挂住树枝,躲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上。她在黑暗中小心藏好,扣下了扳机。
53 建国者们
一扇玻璃窗咔嚓碎裂,紧接着,墨菲提克的脑袋不见了。
确切地说,脑袋并没有消失,只是重新分布了一下,散落在地上、墙上、王座上。船长又挥了一下手。这个动作完全没有必要。布狄卡透过瞄准镜看得清清楚楚,她当然知道自己正中目标。布狄卡从来没有打偏过。
船长喝完剩下的酒,随手一抛,酒瓶在地板上砸碎了。他快步拐进一条走廊,向王殿后面走去。
走廊臭得可怕,越往里走,气味越浓,船长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目标。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后面是一个房间。房间主人惊人的变化表明了一个道理:任何动物都不应该无限度放任自己的欲望。房间臭得像屠宰场,像廉价妓院,又像公共厕所。自从长幼王之战爆发,船长已经十年没有来拜见过这只动物了。十年来,他变得更胖更糟糕,但并没有发生任何本质变化。
国王陛下是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体型几乎和大麦一样。可獾的身体主要是肌肉,而国王陛下则全是肥油。没人搀扶,他根本无法行走,就连举起双臂都非常困难。一个驼背、一个肿胀的肚皮、无数赘疣胡乱掺和在一起,揉成了他这个怪胎。他身上的甲状腺肿泡,比整个殖民地所有的麻风病人加起来都多。他的眼神比矿工用的蜡烛还微弱,瞅了好久,才看清站在面前的老鼠。
“你,”国王陛下迟疑了一下,他的两栖动物大脑长期饱受麻醉剂和烈酒侵蚀,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两个突触连通,“我记得你。你……你是我哥哥的手下,对吧?”
“恕我直言,其实他才是我的手下。”
幼王偷偷地打量着船长,看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真实的吗?”
“如假包换。”
“那我听到的那些声音——枪声,尖叫声——也是真的吗?不是我脑子里的幻觉?”
船长点了点头。
国王陛下又琢磨了好久。“这么说,你是来杀我的。”
“你不是首要目标,”船长说,“但现在就剩你一个了。”
国王陛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非常努力地思考,想要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思考实在不轻松。十年来,除了点燃鸦片的烟管,他再没干过什么复杂的事情。
但最终想通了。他焕发出一股意想不到的热情,言语流畅,“哦?他在哪里?我的哥哥在哪儿?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虽然他只比我早出生五分钟,但我还是应该叫他一声哥哥。”蟾蜍脸色可怖,即使从最佳的角度看去,也明显充满憎恶和嫌弃。长久以来,蟾蜍没干过比排便和吸毒更劳累的事,刚才那段简短的演说耗尽了他的力气,布满赘疣的肚皮不停地鼓起,瘪下。
船长不说话,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使劲喘气的蛤蟆,随后解下背上的一个小背包,摊放在地板上。
国王陛下的眼睛鼓了出来,耷拉着下巴,蜷起的舌头滚落到了胖鼓鼓的肚皮上。
解开的包裹上摊着一堆白森森的骨头,最大的一块触目惊心,很明显是一只蛤蟆的头骨。
“我确信,他活着逃到了南方王国,”船长说,“过了一段时间才死去。也许是自然死亡,也许是惨遭不测。我猜想,南方王国的人觉得他是一颗有用的棋子,能对花园王国的政治稳定构成潜在威胁,只要不被墨菲提克发现,他们就会一直藏着他。”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国王陛下的大下巴机械地张合。
花园王国最后一任国王痛苦地死去了,船长开了两枪,沾着绿色黏液的细碎弹片糊满了一墙。蟾蜍很胖,似乎失去一半体重也死不了。船长正打算填装子弹,再来两枪,国王陛下却放了一个又长又湿的臭屁,气味之恶劣,简直不亚于墨菲提克的秘密武器。接着,他就软趴趴地瘫在了椅子上。
船长返回王殿前厅,发现窗边站着一只衰老的田鼠。他穿着一身褪色的宫廷服,看着窗外毁坏的城堡,看着远处即将陷入混乱的城市,看着这个难逃厄运的国家。“死了这么多,”他喃喃低语,“死了这么多。”
船长停在他面前,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他见过死得更多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仆从问道,他经历过太多,早已不再害怕,“城堡毁坏,国家骚乱,这么可怕的屠杀究竟是为了什么?谁来统治这个国家?谁来重建家园?”
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切掉了尖端,含在嘴里。他打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缓缓吐出一串长长的烟雾。
“我们从不建设。”他说道。
【责任编辑:钟睿一】
① 一个X代表一次蒸馏。XXX是蒸馏了三次的酒,度数高,烈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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