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望远镜挤在俄罗斯套娃、军用手表、苏式奖章等洋玩意儿堆里,并不起眼,但我却一眼看到了它,迷彩绿的磨砂皮外表,粗大的棱线,镜头盖上的俄文字母,还有镜筒架上的斧头镰刀标志,无不表明它的异国身份。我横跨在自行车梁上,指了指地摊上的望远镜,问摊主价钱。六十块,绝对军品。摊主拿起来,打开镜头盖让我看镀膜,蓝幽幽的,镜片居然是红色的。红得刺眼,我一下被震到了,甚至忘了看攤主的样子,直到他喊我,才发现是熟人:米耗子。
米耗子曾经是我的邻居,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一家人住三十四街区一栋一门一楼,他家住三门二楼,比我小两岁,学习不太好,他姐姐好像去了“大集体”,等他毕业时,我家已经搬到二十九街区十七栋,和他就没了联系,想必也是类似的出路。“大集体”后来都下岗了,自谋生路,不少人活得有点惨。他还是老样子,个子不高,尖嘴猴腮,年纪不大抬头纹却很深,大概是因为瘦。全身裹在一件军大衣里,毛领子竖着,缩着脖子,冻得原地乱蹦,和新华书店门口的其他摊主并无两样。他冲我点点头,熟络地打招呼:过来了啊,这我和我哥从黑河那边弄过来的,绝对好。又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嘀咕道:我问问我哥,能不能再优惠点。不等我反应,他回身冲着商店黑洞洞的门里喊了声:哥!话音未落,书店门的大厚棉帘子掀开一角,里面走出一个人,大冬天居然没戴帽子,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喷上层硬邦邦的发胶,像《江湖情》里的周润发,闪亮的脑门,国字脸,穿着一件黝黑闪着暗光的皮大衣,英俊又邪气。我那时还不知道他就是席宝华。他瞥了我一眼,米耗子赶忙说:是我以前邻居,老三十四街区一栋的,我们总一起玩。
席宝华从头到尾扫了我一眼,点点头说:是不是大学生?我说:对的,我在市里的重机学院。说完有些后悔,为啥他问啥我就得答呢,买东西也不用查户口。于是我反过来问他:这能便宜点不?他说没问题,五十块拿去,乡里乡亲的。说着就把望远镜塞到我手上,又让米耗子把望远镜的皮套找出来给我,说:这皮套我们一般是不给的,你是例外。他把柔软的皮套也放到我手里。至此,我已经无法再拒绝说不买了,掏出五张十块钱钞票,递过去。米耗子接过,扬了扬说:谢了啊。席也微笑了一下说:开学回校替我们宣传下,同学有要买的,我让小米给你送过去。
骑车回家的路上,我才想到,我竟然连望远镜多大倍数都没注意呢,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买下了。心里有些忐忑,路上板结的积雪涂了一层又一层污垢,并不太滑,只要不急刹车或变道,在冰面路上骑车并不难,寒冷刺激得我蹬得飞快。1992年底、1993年初这个冬天,格外地冷,据说创了本地几十年的极寒纪录。冷风顺着裤脚钻入鞋里,脚踝冻得生疼,脚尖更是失了感觉,眼镜片上被哈气蒙上一层白雾,不时得用手套擦一下。围脖上厚厚一层白霜,冻得僵硬,棉帽里倒是骑出了汗,身上的羽绒大衣不抗风,吹得胸口凉,后背却是热的,我就在冰火两面煎熬里骑回了家。
这是个次货。我爸摆弄了一会儿,得出结论:最多值三十块。看我满脸不服,他指着望远镜滔滔不绝起来:这镀膜就一层,好的镀膜是多层的,而且颜色应该发紫的那种,这个颜色不对;这个物镜尺寸小,进光少,视野暗,看暗处的东西不行。他又翻过来指着红彤彤的物镜说:你是不是觉得红色高级?这红色其实是镜筒内壁的颜色,真正的军用镜里面是吸光的,防止干扰,怎么可能这么做。我妈这时端着盘苹果进屋,跟我说:你爸军品车间的,这些东西是内行,你们爷儿俩快吃点水果。我还是不服气,嗫嚅道:那这总是苏联货吧。我爸点点头:是苏联的,但是,老毛子的东西本来做得就糙,尤其民品,要不,咱国家也不会从法国引进图纸了。法国的东西还是不错的……我爸没说完,就被我妈打断了:那你也没出上国,引进项目的时候那么多人都去了,你都没去上,你看人家老张,和你还是同学呢,人家去了两年,带回来多少电器!我爸被我妈训得不吭声,盘里拨拉出一块苹果递给我:来,吃一块。我妈还要继续说,看我爸不吭声,也没了兴致,又吩咐我:你假期回来,还没去老张家吧,你去看看天保,别断了联系。
老张和我爸是技校同学,后来我爸成了高级技工,开大车床,老张已经成了二十九车间主任,现在正式称呼是二十九分厂厂长,确实有差距。我和老张的儿子天保是小学同学,都在自己厂的子弟七小,初中我们去了不同的子弟中学,高中又都上了同一所学校,因为我们厂初中有三所,高中只有五中一所,我考上了大学,他第一年没考上,也没复读,直接去念了厂技校,所以父一辈我爸输给他家,子一辈我暂时领先。我们两家算是世交,我爸本来是一分厂的,天保爸在二十九
分厂当了主任后,极力撺掇我爸调过去,还给提成了工段长。二十九分厂是军工车间,正在生产海军用的舰炮,天保爸当初说缺人,奖金高,我爸就答应了,没想到订单一直不多,生产量不饱和,奖金比以前还少,我爸有些后悔,但又不好说什么,为这事没少被我妈妈唠叨。1992年我们厂已经不能正常发工资了,每个人每月借两百块钱,但是退休职工的工资是照常发的,还有生产一线的奖金必须按月给,不然大家就不干活了。我妈原是厂子弟二中的老师,四十五岁就办了内退,所以我们家的生活还好,没太受影响。但厂家属区的不景气是肉眼可见的,我放假回来就发现,好几个熟悉的饭馆已经关门了,副食品商店里也没什么人,店里居然只开了一半的灯,里面黑漆漆的,店员们都没精打采的,人进去他们都不正眼看,自顾自地吃东西聊天,让人一点购物的欲望都没有。
看着手里的望远镜,我心里一阵懊悔,既恨米耗子,忽悠我买了个破烂,也恨自己,扛不住别人的忽悠。五十块钱是很多人家一周的伙食费了,比如我们楼下老太太家,儿女都是“大集体”的,全部下岗,带着孩子天天过来蹭饭,老太太就做一大锅疙瘩汤,大人小孩吃得呼哧带喘,顿顿也不腻烦。几个儿女也不出去找活儿干,每天凑一桌麻将,哗啦哗啦地十块钱能打一天。有什么办法,啥都不会,能干啥?我妈两手一摊,瞪着眼睛说:所以逼着你考大学呢,你得争气,再考个研,将来分到北京、大连,我们都跟你过去。在我妈眼里,全中国只有北京、大连两个好地方,其他地方都不是人待的,特别是我们家这边,她简直待得够够的。
如果说我们家在厂里算中等生活水平的话,天保家就得是上等水平了,他爸当了十多年的分厂厂长,奖金高不说,去送礼的人也多,逢年过节那真是要排队串门,一个单位的人拎着东西撞上了有点尴尬。据说,只是据说,他们家阳台的灯亮就表明家里有客人,来送礼的人在楼下抬头一看,就得老实等会儿,看灯灭了再上楼。这个说法广为流传,要不为啥家家封阳台,就他家一直敞个光秃秃的大阳台呢?为这我还去找天保求证过。扯淡!他很不高兴。这你也信,我爸能干那事?要送就来,大大方方的,事能办就办,不能办也明白地告诉你,不忽悠。不过呢,我那个后妈……他不肯说下去了。
天保亲妈在我们上高二时得乳腺癌去世了,这事当时动静很大,因为他妈妈是厂医院内科的隋大夫,几乎给我们所有人看过病,和我妈妈也很熟,本来嘛,工厂就是个熟人或半熟人社会,所有人都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她当年能以大学生身份嫁给天保爸一个工人,是少见的,据说是因为家里出身不好,想积极进步,天保爸根红苗正,又是党员,她就看上了。他爸妈感情一直很好,天保爸后来提了干部,又摊上公派出国的美差,日子正是好的时候,她得病了,从发现癌症到去世只一年不到,那段时间天保在学校里非常消沉,成绩一落千丈,不然以他过去的成绩,不至于去技校。他妈妈的追悼会上,天保爸哭得撕心裂肺,让亲友们唏嘘不已,结果不到一年,又结婚了,找了厂医院一个护士,也是二婚,带着个女儿。我妈那会儿天天回来念叨:真没良心,这才几天就续弦,感情真不值钱,只是苦了天保了,摊上个后妈。我爸倒是不以为然,说:隋大夫太要强,家里班上都要强,把老张和天保管得服服帖帖,还把自己给累死了,天保这没了妈,倒是自由了。我妈一听大怒:这是什么话,女人要强有错吗?我今天不要强了,晚上饭你们俩自己做吧。
据说天保爸新找的这个后老伴儿长得不错,但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样。厂医院也两三百号人呢,她比天保爸小几岁,她带来的女儿却比天保大两岁,我们高二时人家就已经上了大学,在省城工大,学习相当好。我上大学后的寒暑假都会去天保家串个门,从没碰到过,好像女孩不怎么回家。
但我其实不是很愿意去天保家,因为上大学后,明显觉得两个人有了隔阂,第一个假期,我和他讲我大学里的一些事,他听得心不在焉,我说到一半,他站起来找饮料给我,或者又去翻小说,我就懂了,他不爱听。他讲了一点他们技校的事,我努力认真听,但也没什么兴致。大一时我给他写过一封长信,热情得有点过分,他回了一封很短的,字写得很潦草,语气倒是很客气,说不用写信了,假期见面有的是时间。我就没再写,可能世上所有的友谊都是这样结束的,渐行渐远渐无书,没有争吵,没有矛盾,只是淡了,就散了。
但是,我妈妈让我去串门,我肯定还是得去,不然她又得唠叨,我和我爸最怕她唠叨了。
二
每个家里都有一种独特的气息。我家是香烟味和厨房油烟味,还有陈年被褥的那股灰尘味;天保家呢,好像是洗发香波里又添了点汽油
味,类似理发店的味道。门打开后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天保只穿了件绿格子衬衫,见是我,点点头,说了句:来啦,换鞋吧。转身往里走,他还是老样子,有点酷,有点呆。脱了鞋,进了他的小屋,屋子比我记忆里要凌乱一些,单人床上的床单也不是从前那个绿白格子的,而是浅蓝色的暗纹,窗台下的银灰色暖气片,把屋弄得热烘烘的,比我家暖和不少,写字台上放了摞书,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群众出版社。
这个好看,我看过好几遍了,你要看就拿去,春节后还我就行。天保说着把书接过去,翻开封面,指给我看,内页有一个厂图书馆的蓝色印章,说:是我爸帮我借的,现在图书馆长换人了,新馆长和我爸很熟,前几天让我去挑,我挑了这些。他拍拍桌上那一摞,都是古龙的。
一个学期没见,我的到来他好像是有点意外的,但还算高兴,侦探小说的话题我也很喜欢,化解了久别重逢时的局促,在来串门的路上我一直担心我们俩会陷入没话说的窘境,现在看,还好。
福尔摩斯我以前看过,《银色马》《斑点带子》这些都不错。但《归来记》之后我觉得就没有那么好了。我和他说。
天保瞪着圆眼睛说:你不说,我还以为是自己看烦了呢,我也觉得开始的《冒险史》《回忆录》写得好,后面的故事很多推理都有点勉强。
我点点头说:推理小说其实日本的也有不少不错的,我家里有一本《夜的声》,都是短篇小说,我回头给你拿来。我们学校里流行看现代文学,《平凡的世界》这些,还有外国文学,《挪威的森林》这些。我说的也是实情,大学生看的书更杂了,我们班同学都爱看《收获》《当代》这些纯文学刊物,那时候我最痴迷的是王安忆的《长恨歌》,废寝忘食读了好几遍,极为喜欢。
天保翻着手里的书,又说起自己以前怎么就知道看金庸、梁羽生呢,去年才突然发现福尔摩斯有意思,以前翻过怎么也看不進去。他之前爱看武侠小说我是知道的,高三时我们复习准备高考,他没心思学习,天天在课堂上低头看小说,被老师抓着好几次。
我从背包里给他拿出望远镜,他一看便说:米耗子卖你的吧?
哦?我有些奇了,难道米耗子招牌这么响了?厂区人人皆知。
天保说米耗子和他表哥席宝华俩人合伙做生意呢,他们去中俄边境口岸,比如满洲里、绥芬河,把咱们这边的羽绒服倒过去,把俄罗斯的那些手表相机倒过来,那边乱得很,啥都卖,连枪都能买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个穿得像发哥一样的叫席宝华。他又捅了捅我:哎,那个席宝华,过去在街里的邮局门口卖外国邮票,你记得不,咱俩还买过呢!
我一下想起来了,那是我还上初中的时候,邮局门口总蹲着一个半大小子,头发油渍麻花的,老长,大鬓角,花衬衫半敞着,面前一本集邮册里都是外国邮票,都是没听说过的国家,邮票都挺好看。我当时想搞个主题集邮,在他那买了不少鸟类主题的邮票,也不贵,三毛钱一张,我至少买了二三十张。我们班一个家长在邮局工作的同学后来和我说,这种邮票可能是假的,是地下印刷所印的。他拿着一个放大镜指给我看:这纹理,多粗;这纸张也不好;这个盖戳,不是后盖的,是直接一起印的。我听完后,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又不敢去找,那小子看着不好惹,但又不像那种学习不好的小混混,总之,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也和许多少年时的糗事一样,被我遗忘了,直到又被天保提起来。我要感谢天保,他当年知道我上当,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嘲笑我,而是劝慰道:你喜欢就好,没事,谁还没上当的时候呢?好像就是那之后,我和他一下子就来往多起来了,当然还有个原因是我两家很近,上下学经常能一起走。
我把望远镜带来了。他家也住二十九街区,但他们这个楼的户型好,人称“红眼楼”,他家住顶层六楼,看得远,阳台很大,足有五六米长,客厅和他的卧室都有门通到阳台,阳台两侧堆了些杂物,用苫布盖着,中间大部分是空的,很宽敞。他家这栋楼临马路,马路另一侧便是厂区的铁栅栏墙,铁栅栏后是一大片荒地,早年建厂时,围墙围起来的面积巨大,其实用不到那么多土地,许多地便一直空着,他家正对的这片厂区空地,我记忆里曾经搞过蔬菜大棚,后来在一次暴风雪中,全部坍塌,之后便再没开发使用过,我们小时候放学后经常钻过铁栅栏,穿过荒地去车间找家长,看守厂大门的警卫(正式称呼是“经济警察”)不让我们小孩进。
望远镜里的一切都变了样,建筑的边缘都被加了一层紫边,远方的建筑被拉到近前,不再是一块块模糊不清的剪影,车间红墙上大片破烂的玻璃,天车架子上的铁锈,厂房之间开得慢悠悠的运煤火车都清晰可见,明暗细节纷繁映出,工厂好像活过来了,从雾霾和昏沉中苏醒。我们厂区是一片长方形的规整的区域,在这方圆几十公
里的土地上,纵横排布着无数管线、道路、铁路、车间厂房、堆料场、车场,可以完成从粉碎矿石到铁板到成品设备的一切生产过程,造好的成套设备用火车、汽车或从江边码头用轮船运到全国各地直至海外。这是一个怪兽,一年到头嘶吼着、震颤着,为了维持它的运转,在旁边又配套修建了电厂、钢厂、水厂,甚至还有农场、医院、绿化公司、煤场,一代代产业工人在这里劳动、繁衍,它的健康与否影响到我们千万个家庭的生活,如果它病了,我们也失去了营养,难以为继。
我用望远镜沿着厂里的马路细细观察,下了夜班的工人们三两并排骑着车,一身油腻的工作服,车把上挂着手提兜,一脸的倦容;运货大卡车嘀嘀按着喇叭,把骑车人驱赶到路边;要过火车了,岔路口的铁栏随着急促的铃声放下,蒸汽火车轻巧地驶过,车头上的司机探出大半个身子,喊着什么。扳道岔的职工手里提着红旗,正要摇起路障,穿工作服的技术员车把上挂着安全帽,背着装图纸的工具袋,在厂区大门口正推车进去,看大门的警卫把戴警徽的绿棉帽翻下来,脸被挂满白霜的围巾遮住大半边,只露出眼睛,军大衣裹在身上,外面又套了件黑皮夹克,穿着厚毛毡靴,鼓囊得像北极科考队员——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冬里,长久待在户外,穿普通的棉服是不行的,这种打扮不好看但实用——最显眼的,是腰间的白色武装带和手枪套,他伸出戴厚皮手套的胳膊,正对着要进去的人说着什么。那技术员从衣服兜里掏出什么递过去,应该是工作证。现在好像查得严了,以前经过大门,只要下车就行,有人不下车直接骑过去,警卫认为是不尊重他们,经常为此吵架。
我又把镜头转到栅栏缺口那里,那条我们过去经常走的小路已经没了痕迹,只有一片残雪枯草,看来很久没人那么走了。栅栏的缺口也新焊上了铁栏杆。说起来这也算是我们小时候的一个游戏,我们几个同学假期时会一起找进厂的入口,我曾经发现,从技术大楼门口进去,穿过走廊,尽头那个花园门是通往厂里的,而那个门平常是不锁的,后来大楼传达室的人发现我们几个小孩天天往里走,把那个门给关上了,我们就损失了一条地下交通线。
我问天保他现在怎么进厂,天保笑了,接过我的望远镜说:我的技校学生证是可以放行的,因为技校学生需要进厂劳动实习,所以我现在是光明正大地走大门。
他关于技校的话让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隔阂是存在的。
天保拿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念叨着:一车间,十四车间,那个烟囱是七车间的,二十九呢?哦,在这儿,看见了,就一个小角,他看得兴致勃勃,把我给冻坏了,拽了他两次才回屋。
十二倍望远,二五口径的物镜,携带方便,五十块不算贵,挺值的。他说着还给我。听了他的话,我也有些安慰,能用到就是值,花很少钱买个从来不用的东西,也是不值。我们家虽说也是临街二楼,但冬天的窗户上厚厚一层冰霜,窗前还有障碍物,什么都看不到,要看厂里,只能来天保这里,有点麻烦。见他又举着望远镜,透过窗户往外看,我便说把望远镜留下,让他多玩几天,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我要不也给你拿点啥,得礼尚往来啊。便去翻那摞小说,让我挑一本,我说我不太看武侠了,他想起来什么,说:给你拿点歌带吧,我姐那边有,你挑一本,便在屋里喊:姐啊,姐!我一下没反应过来,隔壁屋里响起了一个软糯的女声:干吗?这时我才知道,他的姐姐,或者说他后妈带过来的姐姐,就在家呢。
屋门无声地推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姐姐,微倚着门边,抱着胳膊看着我们,身形极瘦,粗线毛衣松垮地披在身上,更显得整个人小小,丹凤眼,薄嘴唇,很淡的妆,肤色有些黄,额头上有几个很浅的痘印,可以说是美女,齐肩的头发是大波浪卷,油亮亮的,可能是焗过,浑身带着一股电烫精的气味,就是我刚进屋时闻到的那个味道。
天保介绍说:这是我同学安顺祥,他爸也是二十九的。姐姐点点头,说:我知道他是谁。她说话时并不看人,眼睫毛是垂下来的,语速较慢,音调有点怪。天保问能不能借点她的歌带,姐姐说:我那都是外国歌,你们听吗?英文的,美国乡村乐队。天保想想,问她:翻录的那盘姜育恒呢?我们都喜欢姜育恒。姐姐稍微犹豫了下,转身回屋,拿回一盘磁带送到天保手上,对着我说:听完还我。她靠近时那股进门时的味道更濃厚,让我有些眩晕。
这磁带是自己录的,日本TDK的磁带,并不是原版,磁带盒脊背上写着三个正楷字“姜玉恒”,字很好看。天保说这磁带翻录的香港原版带,大陆还没出,你一听就知道,音质很好,这里有姜育恒经典,还有新歌。我指了指那个“玉”字,他点点头:我姐写错了。
晚上家里吃酸菜炖肉,饭桌就在厨房里,大
砂锅摆中间,热腾腾的,我们三口人蘸着韭菜花吃,就一个菜。吃饭间我说起见到天保姐姐的事,我妈说那女孩随她母亲的姓,叫李秀娟。我问:她亲生父亲呢?我妈说:那都死了多少年了,也是癌,肺癌。明白吧,抽烟抽的。我妈又提醒我了:不要学你爸抽烟,不是啥好事。我说:女孩长得还是可以的,就是皮肤有点黄。我爸妈迅疾交换了下眼色,我妈又说:你还注意上人家长相了,我警告你啊,大学里别搞对象,搞了毕业分不到一起也是白搭,能把你自己的事搞明白就不错了。我扒拉着碗里的饭,装没听到,妈妈筷子一敲砂锅边,当当响,严厉地说: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爸放下酒杯说:你干吗,孩子大了,想谈个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俩认识的时候,不也就这个岁数吗?我妈听了这话,笑了,语气也缓和了些,但脸又迅疾板起来:咱们参加工作早,进厂了就想着早点扎根落户,他这现在什么都没定呢,谈也是白谈,再强调下啊,不能谈。
我有个小秘密,我喜欢我们系一个水汪汪眼睛的女生,但还没来得及说,我们宿舍的几个人一直起哄让我去表白,可我下不了决心,一是怕被拒绝,二也是因为我妈的态度。那女生家是省城的,毕业后十有八九会回省城,而我呢,我妈一定不会同意我去省城,所以,我不敢表白。如果我没能成功分到外地,回本厂工作,我可以百分百肯定,那女生不会来的,这里的生活实在太无聊了。我妈妈的一个同事家里因为老人去世,北京的亲戚过来了,待了两天说啥也不待了,临走时对我妈同事说:你们这里的人怎么活得下去,一天天地多没意思。同事在学校里一说,我妈这可记住了,没事就把这句话翻出讲:人家都纳闷咱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我自己都纳闷,我怎么没把自己闷死。她一说这话,我爸就皱眉,苦着脸,我们爷俩大眼瞪小眼,等着我妈日常抒情完毕,我觉得我和我爸没把自己闷死,那才是本事。
晚上洗漱完,躺在床上,我戴着耳机,用随身听放那盘录音带。这个爱华随身听,是我爸托人在北京出国人员服务部买的,是对我考上大学的奖励。A面的的歌我都很熟悉,《驿动的心》《再回首》《多年以后》,我闭着眼,沉浸在姜育恒磁性忧伤的嗓音里,五六首歌放完,磁带还在转,耳机里传来一阵嘀嘀嗒嗒的叫声,像某种机器的噪音,又像是吹响了干瘪的喇叭,高低声起伏着,我本来昏昏沉沉都要睡着了,一下醒了,坐起来摘下耳机,按了关闭键,拿出磁带检查,并没有卡带。这是一盘九十分钟的磁带,单面是四十五分钟,一般商业歌曲磁带单面最多是三十分钟,所以这后面的声音,应该是磁带上之前的东西,没有被新录的内容覆盖上,但这声音好奇怪,是我从没听到过的,是什么呢?我把磁带快进到头,翻到B面,再按下播放,还是歌曲,迷糊中,不知听到哪里,我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录音机早就播放到头自动关闭,我检查了下B面,歌曲听到头,是英语,流利而快速的美式英语朗读,应是之前录的,可A面的声音……我又听了一遍,也许是翻录时的故障造成的,那声音无论如何只能归类为噪音。
三
春节前的家属区澡堂实在是太多人了,我回家后去过一次,更衣间的衣柜都被占满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排到。女澡堂就更夸张了,门口的大长队居然延伸出二十多米。好不容易等到更衣柜,脱光了走进浴室,白茫茫的蒸汽里,密密麻麻地都是胴体,像生猪屠宰场,每个喷头下面都挤着四五个人,有人不自觉,占了喷头就洗个没完。洗个澡特别窝心,加上路上来回一共耗时四个小时,回到家时我人都要虚脱了。几天后再去天保家,我和他说厂西二澡堂是不能去了,下回只能去厂西一澡堂碰碰运气。他说:你想到的别人难道想不到吗?那边人不会少的,你还是和我一起去车间澡堂洗吧。他眨眨眼,说:咱们就晚上吃了饭去,七点来钟时上白班的人都走了,夜班的人刚来,我之前进厂实习的时候,都算准了这个时间去洗澡。
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他姐姐的房间里,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等着翻录磁带。我家的双卡录音机是国产的杂牌子,质量不行,翻录个歌杂音滋滋啦啦比歌声还大,没法听,所以我就拿着那盘带来他家翻录了,他家的录音机是日本东芝的,相当讲究。我和他说了磁带噪音的事,要他自己听,他推测那就是机器的毛病,他姐姐在学校都是去播音站翻录,翻一盘收五毛钱,播音站都是学生管,肯定不爱惜机器,弄出毛病了。
他家的大录音机本来是摆在客厅里的,他说因为姐姐有时用来听英语,所以搬过去了,他姐姐其实也有随身听,功能很全,能自动翻面的,但是,天保爸还是给搬过去了。没事,反正我姐在家也待不长,过完节就回学校了,她正在申请去美国留学的奖学金呢。天保叨咕着,这时A面的歌播完了,噪音响起来,我指着录音机,示意就是
这个,他点点头,说:就是机器的毛病。等了一會儿,他把两个卡带的磁带都快进到头,换到另一面,又同时放进去。翻录,就是要把母带放进双卡录音机的A卡槽里,再把空白带放进B卡槽里,左边卡槽同时按下录音和播音键,右边卡槽按下播音键,就可以了,如果想快速翻,就两边再同时按下快进键,我们刚才听完了A面,B面他同时按下了快进键,这样翻录的速度就大大加快了,只是声音都是几倍速播放,没法听,我说这样翻录音质会差,他拍拍东芝录音机,骄傲地说:你放心吧,我试验过,效果没问题的。
你姐留学得找保证人,给写推荐信吧?我换了个话题。我是听我妈妈说的,她中学里别的老师孩子去了美国,那老师在学校自此走路都是趾高气扬,一收到孩子的信了,拿着信满走廊溜达,在教研室看信还出声念,惹得其他老师眼红不已。
天保说这不叫难事,他姐姐和学校的外教关系很好,那外教一直帮着联络,等下学期录取通知书下来,再申请到奖学金,暑假就该去北京办签证了。他姐还答应,以后去了,给他寄点美国的歌带呢,他想要迈克尔·杰克逊的。
我对于天保的音乐欣赏能力是存疑的,高一时他把粤语说成“恶语”,让我很是笑话了一阵,他并不懂得分辨歌曲的好坏,只是跟着流行,什么火就听什么。中学时有段时间我喜欢看《音像世界》杂志,他就不时来问我,哪个歌手好,有什么新专辑,他比我强的是零花钱多,经常去街里音像店买一盘,而我直到上大学后,也不太舍得买磁带,太贵了。
天保大概看出了我眼里的不信服,拉开姐姐屋里写字台抽屉,拿出一张照片来,扬扬得意地递给我说:你看我姐这外教长得不错吧?
照片上是一个很高的外国人和姐姐的合影,看背景可能是在校园里,那外国人年纪看不太出来,大概三十岁,卷曲的黄头发被风吹起来,瘦长的脸颊,高鼻梁,很英俊,笑得很灿烂,姐姐也在笑,两人穿着同款的灰色帽衫,前襟上“NY”两个大字母交叠在一起,那老外的胳膊搭在姐姐的肩上,亲密无间得像恋人。
不用我问,天保就主动解释:不是对象,老外比咱们开放,人家普通男女朋友拍照都这样。又换个语气,单手拢着嘴,在我耳边做窃窃私语状:学校里追我姐的人可多了,这老外其实也追过,我姐姐没同意,就当一般朋友处,也挺好。
普通朋友会搂抱,会穿同款帽衫?我并不相信,但也不好说什么,把照片还给他,让他尽快放回去,天保说这是他家,再说,他姐姐并不在意别人看照片,不然也不会把照片光明正大地放抽屉里。
放抽屉里叫“光明正大”,天保的思路总是清奇,他应该也真是这么想的。说起来,以前他去我家,也爱翻抽屉找东西,或者说不找东西也得拉开看看,弄得我有时不太高兴。其实,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进到女生房间,他姐姐这是不在,我们俩在他姐姐房间里翻录磁带时,我心里总是有些打鼓,要是他姐突然回来,看到我们大模大样地坐在她床上,翻看她的照片,那肯定会发火的。大学里很多女生都不允许别人坐自己的床,更别说翻东西了。他姐姐也不是他亲姐,他们成为一家人也是没几年的事。
回到家吃了晚饭,我戴上耳机,坐在写字台前一面听着新翻录的磁带,一面发呆。我没有九十分钟的带子,找了盘六十分钟的,SONY的,单面三十分钟,也够了,歌曲本身每面都没有占满三十分钟,所以A面听完,还是录上了一段那个噪音。天保说得对,翻录的质量很好,基本听不出音质的衰减来。我忽然想起白天在他姐姐房间里看到的,书架上都是各类学习的书,英文词典厚厚的好几本,英汉,汉英,英英,全部码得整整齐齐,没有闲书,如果不是门上挂的女式外套,真看不出这是女生的房间,也见不到一般女生那种港台明星照片贴画,窗台地上一尘不染,肯定天天打扫。我妈妈是干净人,但和他家比,还要差一点。他们家里天保一间,姐姐一间,父母一间,还有个小厅,三室一厅在我们厂职工住房里是很少见的,一般人家都是一室或者两室,我隔壁家两口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就一间屋,孩子大了只能住上下铺,睡觉拉帘。这当然也是因为他爸的职務关系 ,房产处管分房的人是很势利的,我妈曾想托人送礼换个好一点的房子,人家没收,说不好办,太多眼睛盯着呢,但如果职位高了,分个好房是顺理成章的事,厂长据说住的是四室,还有军代表们,单独有一栋小楼,据说也都是三室。我们家现在住的是两室,没有厅,吃饭只能挤在厨房里,狭长的走廊最多摆上三辆自行车就满了。每次从天保家回来,我都觉得自己家又挤又破。
厂里正在搞货币化分房改革,以后房子产权都归个人了,但需要拿一笔钱,我家的房子据说要拿七千块,我妈不干,说这破房子,一分钱她都不想拿,如果换成天保家的房,她愿意拿,哪怕多
一点也行。我爸说人家老张那房子得拿一万二呢。我妈一拍大腿说:一万二也值啊,以后孩子结婚了带媳妇回来,咱这房吃饭都摆不开桌了。我爸笑了,说:你不一直念叨着让儿子将来去北京、大连,然后咱们也过去吗,怎么又成了他带媳妇回来了呢?我妈翻了个白眼,说:他能在北京、大连扎根落户,那指不定多久呢,再说,以后都是货币化分房了,他真在大城市买房,咱们也得帮着掏,就咱这点家底,能掏出几个钱?
没钱,才是我家当下最大的问题。过去计划经济,大家吃大锅饭,家家都一样,也没什么可比的,争的无非是谁家出国了,去了多久,谁涨工资被落下了,回头看都是蝇头小利,而现在不同了,厂里效益不好,据说辽宁许多工厂都停产了,工人们全部下岗,在我们小城,只有我们厂和钢厂还在维持生产,但颓势也很明显,化工厂、纺织厂都彻底停产了,职工全体失业,玻璃厂、水泥厂也差不多了, 电厂受影响,一电厂停了,二电厂还正常。出来做买卖的人多了,满街都是摆摊的,卖布的尤其多,全是纺织厂女工,有个过去的工友找到我爸,说一起去南朝鲜倒腾旧轮胎,回来能找到买主,赚得多,一把就够半辈子了。我妈开始动心,后来听那人说得掏几万块入股,我妈又退缩了。咱又不懂朝鲜话,又没关系,只能一直听人家指挥,不行。别看我妈就念过中专,但直觉很准,后来那人骗了好几个过去同事的钱,人就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
四
地下商城里的商铺像蜂巢一样密集排列着,每一寸空间都被利用了,商贩们像工蜂一样忙碌,倒腾货物,接待顾客,扯着嗓门说话,每个人都使足了力气,大喇叭里的流行歌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可能店主觉得既不用吆喝,又要有动静,这样是最省力的,完全不顾噪音污染。当然地下商城里不只是噪音污染,还有空气污染,人味、油烟味、尘土味,空气污浊得让人窒息。衣服铺子里亮眼的衣服挂在墙上,主打的衣服则是摊床上铺着的,都有价签,但那只是参考,所有人都明白是可以讲价的,讲多少要个人判断,如果不买,最好别上手翻,更别问,容易被人白眼。如果还价了还不买,那就更遭人恨了,天天有人因为这个吵架动手。东北人即使做生意,也缺乏服务意识,谋生都如此艰难了,却仍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和他砍价,他就来气,你不买,他更来气。
在这个小城里,每次出门,都会遇到熟人。熟人分两种,一种是会聊几句打个招呼的,比如曾经的同学、近邻等;更多的是彼此都知道对方,但并不说话的,这样的人太多了:一个中学不同班或者不同年级的,街区里别的栋的小孩,同学家的兄弟姐妹等,简直数不胜数。上大学后,我惊异于有些同学在学校里交朋友的速度,他们几乎和每一个认识的人都说话,在我家这边是不行的,至少我觉得不行,因为那就意味着每次出去都要和好多人说话,太浪费时间了,再说,也没什么话可说。所以,不需要说话的人遇到,大家不要有眼神交流就好,不尴尬。那天在地下商城里我就和一个熟人意外遇上了,当时我刚买完烟花鞭炮,走过食品摊床时,有个女声喊我的名字,那女声是卖朝鲜咸菜的摊主喊的,她面前的辣白菜堆得小山高,红彤彤的,散发着呛鼻子的酸辣味,女摊主一边麻利地给上一个顾客算账找钱,一边对我嫣然一笑:不认识我了?我是苏海容。
我立刻想起来了,海容是我初中同学,初三时坐我后面一排,和天保关系不错,和我并不熟,虽然她并没有和天保同学过,我都忘了他俩咋认识的。那会儿她戴个黑框赛璐珞眼镜,很不起眼。和现在这个戴着大围裙、手脚麻利的咸菜摊主判若两人。
真的没认出来?我现在戴隐形。她说着又笑了。她的牙齿很好,洁白无瑕,在同龄人里很少见,我们大多被四环素害惨了,牙齿黑黄不齐。
你不是护士吗?我搜刮着记忆,我印象里,她初中毕业去念了护校,后来好像进了厂医院。
我刚下夜班,帮家里看摊,这我姐承包的。她用下巴点点,这是她自家的买卖。
哦……对着满眼的红白绿紫的辣白菜、蒜茄子,我又陷入无言的窘境,好半天想起一句:你是朝鲜族吗?不是吧?
她摇摇头,又来顾客了,她一边招呼人试吃,一边看着我手里拎着的烟花爆竹,问:你怎么不在家那边买呢?
我解释说家附近的摊位卖的东西不行,都是本地货。看她忙,我刚说要走,她喊住我,递给我一个系紧的塑料袋。
大米糕和辣白菜,自家做的。她解释道,她额头上都是汗珠,人也有点发福,白胖胖的像个糯米年糕,摘掉眼镜,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在我记忆里,她应该是满族,上课时从不发言,老师叫起回答问题时总是脸通红,半天答不了一句,大概是生活的磨砺,让她变得这么外向。
我推辞了下,还是接过去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道了谢,她点点头,手里不停地忙着归拢咸菜,一边对我说:天保说你喊他一起去厂里洗澡,到时候我也去。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洗澡?你也去?
她看我的样子,爽朗地笑道:你想啥呢,天保说他姐姐也要去,得找个女生一起做伴,他刚才还在这儿,说周六晚上,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吧?
是没说呢,我家又没电话,他没法通知我。
你和天保……我没说完。
这回她温柔地笑了,眼睛眨了眨,轻声地说:你忙吧,回头再说。便转脸去招呼顾客去了。
我确实没听天保提过,当然我和天保也没要好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比如我自己的单相思就没和他说过。
当天晚上,我们正吃饭,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天保扛着箱可乐站在门口,说他爸让他送过来的,我妈忙把他让进去,说:你爸客气啥,快进来坐会儿。天保说不了,放下就走,又回头跟我说,周六晚六点半他来我家楼下喊我,跟他去厂里洗澡。
合上门,我妈看着我爸,说:真是奇了,他家给咱家送礼,头一遭。我说:他家可乐老多了,都是人送的,根本喝不完。我爸坐饭桌旁,小酒杯不停,借着醉意,大着舌头说:你看不出来吗,老张是觉得我心思不稳,怕我走,他这是安抚我呢。
走?你去哪儿?难道你真的要辞职下海?我问我爸。我爸说不是,调回一分厂,人家一分厂厂长主动找的他,欢迎回归,那边活多得干不过来,缺有经验的师傅呢,他回去,还能当段长。
哇,那好啊。我和我妈齐声说。我妈说:老安这啥时候的事,你还瞒着我呢。我爸说:我不是瞒你,是我还没考虑成熟,如果想好了,春节后就得跟老张提。
我打开箱子,取出三罐可乐,一人一罐,从外面刚拿进来的可乐冻得凉飕飕的,一口喝下去,半个胸腔都是冷的,我妈也破例喝了一罐,她说:你必须说,来军品这步你是走错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再过两年,等干不动了,你想回也没人要了。再说了,我妈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留你也不能就送可乐啊,拿点真章出来啊,送可乐不是砢碜人吗!
不是磕碜,人家是个意思,其实一切,不就是钱的事嘛!我爸很感慨,他接着说:厂保卫处正抓人呢,偷盗贵金属的,据说是团伙作案,有人说是那帮捡煤渣的,背后还有人指挥,有人管销赃,搁过去,工人阶级哪有人干这事,还不是穷急眼了。我妈说:怎么没有,一直都有,你不要老觉得过去啥都好,过去日子好,肉都不能天天吃。现在肉顿顿吃,都吃够了。我妈这话其实说得有点不符合事实,我们厂很多人家是不能天天吃肉的,比如楼下老太太。
我问我爸知道背后人是谁不,我爸说没证据,要有早抓了,但车间里很多人传,是那个老席家孩子,叫席宝华那小子,他是团伙头子。
我听了一惊,席宝华不就是米耗子的表哥吗?咋会是他呢?我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知道那小子,他妈妈以前是职业高中的,教化学,我和他妈妈去教办开会时认识的,有时也唠几句,但没啥交情。那小子聪明,心眼多,考上大学又退学了,他妈妈说是得肝炎了,别人传是在学校把人打了。
我问他上的哪个学校,我妈妈说就是工大,和天保他姐一个学校,同一年的。
哎,他也是从咱们五中考上的?我怎么从没听说,学习好的本厂子弟我不可能没听过啊。
我妈说:不怪你不知道,他高中在市里的实验中学,住校来着,哎,要说那孩子,也是个人才,可惜了。好像打架也是因为谈恋爱,哎,对了,你可不能在学校搞对象啊,你看看,这都退学了,没啥好事。
我妈就是有这个本领,任何话题,都能急速拐到我头上,以批评教育我作为话题的结尾。
我拿回来的泡菜和大米糕得到了爸妈的一致好评,我妈说她做不了这么好,我妈腌酸菜还可以,她说下回我也给人家拿点酸菜,不能光拿人家的东西。我没好意思说,我跟那女生也不熟,送来送去算怎么回事。
春节前,我妈让我去换一次液化罐,免得过年时候没气烧。我们家属区本来都是烧煤的,没通煤气管道,很多人家便自己用上液化罐,这样省事,不用生火添煤,但需要定期去液化气站换罐,我只要在家这差事就是我的。液化罐需要用个钩子挂在自行车后座上,骑起来开始有些别扭,因为重量都在一侧,需要骑车人身体往另一边倾斜以保持平衡,骑一会儿就适应了。液化站在煤球厂旁边,在厂区的西侧,从我家过去有五公里的路程,属于比较偏僻的地方,那里也是工厂的煤场,小山一样的煤堆耸立在围墙后面,春天刮风时,满天的黑尘,白日里都能伸手不见五指,人称“黑风口”,每个经过的人都会被染成非
洲人。冬天还好,因为雪掩住了煤山的大部分,只露出挖煤的一角来,我早上7点多就出门了,到那里时气站刚开门,人不多,很快就换完了,在驮着沉甸甸的液化罐往回赶时,我忽然想到我爸前天晚上说的话:偷东西的团伙是那帮捡煤渣的。在煤场旁的岔路口,我拐了进去。
煤场到厂里的各个用煤厂房是有火车道的,特别是炼钢车间,大量废料和煤渣用火车拉出来,开到废料场倾倒后,火车继续往前开,在煤场装车再返回。废料场离煤场不远,是一座差不多有二十米高的灰山,用废渣堆积起来的,这里早年是个垃圾坑,慢慢被废渣填满,又渐渐隆起成了小山,长度绵延几百米,铁轨就铺在山上,货车停下来,车厢往一侧倾倒,废料冒着热腾腾的蒸汽和烟尘顺着山坡轰然滑下来,有的渣还是暗红色,被风一吹,忽明忽暗地閃烁着。山脚下那群披着破旧衣服的拾荒者,早已等待多时,他们迎着倾斜的废渣爬上山坡,一手拿着筐,另一手举着铁刨子,在刚倒出的废渣里翻找着,全然不顾粉尘和烫伤的危险,没有烧透的煤块和铁矿石是可以回收的,只有最穷的人才会做这个,因为太脏了,收入也不高,过去只有外地来逃荒的人才会干这个,然而这次我看到的人明显要比以前多了很多,许多人穿着本厂的劳保服,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直到这一趟车的废物渐渐被翻检干净,人群才慢慢退下,回到山脚,等待下一趟货车的到来。我跨在车梁上,隔着厂区的围墙久久地看着,他们就像一群蝼蚁,佝偻着身躯,在肮脏和危险中觅食,这样的人为了生存,什么干不出来呢?我们和他们,其实本质上也是一样的,在讨生活,在拼尽全力地活下去。
五
冬天我习惯于周五洗澡,周三在家洗一次头。周六那天已经是小年后了,节日的气氛已经很浓,零星的鞭炮不时响起,天保来我家时,我刚吃完晚饭,穿好衣服下楼一看,还有两个人,海容和天保姐姐。海容这回我是一眼认出了,还是那件红羽绒服,只不过摘了套袖和围裙,天保姐穿了件白色呢子大衣,薄薄的黑皮手套,高筒皮靴黑亮亮的,戴了顶毛茸茸的白线帽,我愣了下,才认出来。她俩只骑了一辆车,海容说她驮姐姐去,天保姐姐自我解嘲说,她没运动细胞,一直不会骑车,只能麻烦别人了。不麻烦,麻烦啥?我驮两百斤大白菜都是咣咣的。海容说。这话,听着有点吹。
三辆车四个人压着板结了冰的路面,几分钟就骑到了厂西门。黄色的厂大门被悬下的白炽灯照得雪亮,不留一丝阴影,节日的气氛也有了,门上挂了四个大红灯笼。周六晚上没什么人,警卫百无聊赖地来回溜达。我觉得就是因为他太闲了,所以拦住我们,要看工作证,海容和天保都有,我和姐姐没有。海容举着提兜说我们去车间洗澡,警卫不让,说节前这段出事比较多,领导指示,没有证件不能进,被查到了会挨批。警卫说话挺客气,但态度很坚决,不让进。
这咋办,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我说要不就去外面家属澡堂吧,天保姐不置可否,天保不干,脸憋得通红,刚才就数他嗓门大,要不是两女生拦着,他就和警卫吵起来了。我觉得肯定是因为进厂洗澡是他倡议的,进不去他觉得特别没面子。
海容看看我,看看天保,说:我有办法,走吧。我们骑上车,往回骑了几下,她扭过头说,她知道条路,从技术大楼那边进。
哎?我和天保交换了下眼神,这条路我们小时候走过,很多年了,但那是从走廊溜进去啊,骑车怎么行?海容咯咯笑着说:你们跟我来吧。这回她骑到前面去了,天保姐侧坐在后座,一手揽着海容的腰,时不时转过头瞥我们俩一眼, 好像生怕我们不认路走丢了。东北的冬天下午5点钟就全黑了,路灯已亮,相隔不远,接力照亮公路,有个别路灯坏了,一行人就在忽明忽暗中,嘎吱嘎吱地骑着,冬天的车胎不能气太足,容易滑倒,所以骑起来很累,也很慢。我们沿着厂区东侧的围墙外骑行,十五分钟时间骑到了技术大楼,大楼在厂的正门北侧,是一座有着尖顶的米黄色曲尺形大楼,1958年建厂时就有了,典型的苏联风格,最上面的圆顶里是个会议室,我小时候经常溜进去玩。我们抬着车上了大门口的阶梯,掀开大门上厚厚的绿色棉帘子,传达室走出来一个老人,腰弯得厉害,披着军大衣,一手拎着暖水瓶,冲我们摆手:下班了,下班了,不让进。
海容甜甜地喊了一声:爷爷。调子拖得老长。老人黑瘦脸上的皱纹一下全展开了,咧嘴一笑,牙齿稀疏:小容啊,你咋来了呢。他是当地口音,但说话有些硬,不知是不是喝多了。
海容说:我们几个进厂洗澡,从你这借条道。老人二话不说,回屋放下热水瓶,蹒跚着带着我们往走廊深处走,他有点微跛,几步就看出来了。
天保边走边说:我忘了,你说过,你爷爷在这打更。海容一笑,说我这招好吧,我有时候就这
么进去找人。
那我们回来还从这走?天保姐姐问。天保摆摆手说不用,警卫只查进去的,不查出来的,出来直接走就行。
周末的大楼没有人,走廊铺的还是最早的红漆木地板,走上去咚咚响,车轴嗒嗒地低声叫着,回音在黑暗中绵延悠长,我们像一群小毛贼,屏着呼吸,推车到了走廊尽头,黑暗处可见一扇弹簧门,俩把手上挂了把链锁,这锁就是个摆设,根本没锁上。海容爷爷拉掉锁,推开门,一阵凉风吹过来,外面的夜晚在星光和路灯下,反倒比走廊亮一点,我们依次推车出去,海容爷爷在后面说:你们大概几点回来,我过来给你们开门。
我有点不解,便问:不用这么麻烦吧?把门一直敞着不就行了?
海容爷爷摆了摆手说:不行,这门改造了,敞着不关,关不严实,过一会儿就会嘀嘀报警。
天保拉拉我,又对着老人说:不用不用,我们出来就从厂西那边大门出去,出去没人查。
海容爷爷点点头,一直看着我们走远,才把门关上。
你爷爷一直在这打更?天保姐姐问。海容说是啊,能挣钱啊,我爷爷过年都来呢,年三十吃完年夜饭,他还要来,他自己喜欢。
天保很熟悉行情,说:打更这可是美差,冻不着饿不着,还有钱拿,正经得是有点门路的才行。你家也找人了吧?海容没说话,天保还要问,姐姐捅了捅他,便闭嘴了,我偷偷看了海容一眼,她并没有生气。
从技术大楼出来到二十九分厂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厂区的路狭窄而干净,应是经常清扫,我很久没进厂了,有点好奇这里面的变化。黑夜藏不住厂区的衰败,生锈的钢铁部件躲在草丛中,像埋伏的野兽,头顶上的管线保护皮已经脱落,长长短短地悬着,远处不时传来机器的噪声,轰轰,咚咚,然后是长长的吼叫声,那是水压机在碾压铁坯的声音,鸣笛响起,一股白烟在远方拉出来,那是运货的火车。二十九分厂是一座长方形的红砖建筑,有七八层楼高,房檐上稀疏装着灯,勉强照亮厂房的上半部分,建筑外面围了圈围墙,但围墙没有门,缺口大开,一列平板货车就停在车间里延伸出来的铁轨上,车上黑乎乎的两坨货物,罩着迷彩苫布,看不出是什么,但有两根细管子斜探出罩子。我拍拍天保,指指那坨东西。
炮!舰炮!天保小声说:用火车拉到碾子山靶场试射,再拉回来检查。又跟我解释:那迷彩布是新装的,以前不是这种布。
原来就是这个东西,我听我爸爸说过,当年为了引进这个,设计二处派了几十个人,在法国学习了三四年,运回来的图纸要用火车拉,消化图纸,试制,验收,改型,折腾了七八年。但采购量不大。这就成了恶性循环,采购量不大,单件成本就降不下来;成本降不下来,采购量就上不去。其实还是咱国家没钱,这东西在法国都是要淘汰的玩意儿,我爸说啥都能说到钱,就和我妈说啥都能说到我一樣。人穷,厂穷,国家穷,穷,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分厂的洗澡间就是厂房深处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子,不分男女,天保姐姐提议我们先洗:你们男生洗得快,我们慢。她们在技术组的办公室里等我们,天保用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合上墙上的开关,一排排管灯在天花板上闪动着亮起,屋子不大,十几张办公桌,每个桌上都斜铺着制图板,有的还钉着没画完的图纸,往里面走是计算机房,我探着身子往里看,一溜机器大多数还亮着灯,但屏幕是暗的。海容催我们快点去洗,天保领着两个女孩来到旁边一间小屋里,推开门,很朴素的陈设,只有一张办公桌,后面的柜子上码着资料,旁边还有个电脑桌,有一台彩屏电脑,屏幕还亮着。天保说,这是我爸的屋子,你们在这等吧,这儿暖和。
我们脱了外衣,拿出毛巾肥皂,天保姐姐坐到电脑桌前,从大衣里掏出一个随身听来,把耳机戴到头上,说她要听会儿英语,便闭上眼睛不理我们了。我和天保对视了下,海容推推天保,说:你们赶紧洗,我俩在这待着。
周末车间没有开工,我倆沿着车间里画好的路线,天保在前面打着手电筒,周末时大多数灯都关了,只留了很少一点照明灯,空气里是强烈的机油和铁锈的味道,天保时不时用手电光柱晃一下,让我留心脚下,车间地上到处是铁板、油渍,还有铁屑和螺钉螺母。洗澡间简陋但干净,更衣间没有衣柜,就一排木椅子,衣服脱了就堆在木椅子上,里面是一排喷头,打开后,强劲的水柱喷涌而出,打在身上都有点疼,我俩瞬间都笑了。天保很瘦,但非常结实, 臂膀肌肉一块块鼓着,肚子上无一丝赘肉,一看就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他上的是钳工班,这是技术工种,很需要手艺,老钳工在厂里也很受尊重。洗完穿衣时我问天保,什么时候和海容好上的,他一边套着衣服一边说,没定呢,他还没想好,是海容老找他。其
实我也感觉到了,好像海容对他更热情,他并不太热心,只是不拒绝而已。我说:洗澡她和你姐做伴是对的,一个人就是男的,在这都有点害怕。他说他根本没跟他姐姐商量,就叫海容了,他姐姐还有点不太乐意,好像他觉得自己多胆小一样,为这个他还跟他姐姐道歉了,我听了想:天保对姐姐和海容真是两种态度,一个是特别在意,一个是特别不在意,他为啥呢?
我们回去时,海容在办公室里瞎溜达呢,她有点坐不住,姐姐还在天保爸爸的办公室里坐着,一直戴着耳机。天保说外面黑,这样,他打手电送她俩走过去,等差不多时候,他过去接她们回来,车间走路危险,之前就是二十九车间,有个工人穿拖鞋去洗澡,脚后跟踢到钢板了,脚筋断了,当时就站不住了。海容说:你别老吓我们,一会儿我们洗澡,你可不许偷看。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天保立刻火了,说:谁看你?肥猪老胖的,有啥可看的?海容被吼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眼泪在眼眶里打圈圈,但还是赔着笑说:你看你咋这样呢,大老爷们儿这么易怒。天保姐姐在一旁打断了他们,说:半个小时,给我们半个小时时间。说完提着兜子就走了,天保余怒未消地跟上,海容跟在最后。
天保送她们过去的时候,我一人在办公室里四处打量着,天保爸爸的那台彩色计算机很让我羡慕,我们学校机房都是单色屏,只有老师的办公室里才有两台彩色的,跟宝贝似的,根本不让我们学生用。端详了一会儿,我发现了个问题,电脑没有装驱动器,我走到隔壁机房看了下,都没有,哎?没有驱动器,就不能用软盘,那他们怎么启动呢?
一会儿天保回来了,我问了他,他说他也搞不太懂,好像是说用软驱容易中病毒,而且这不是军工部门吗,要保密,怕人用软盘拷东西,这些机器有个内部网,那边一启动,这边就能用了,具体他也说不明白,反正外人你开机也用不了,都有密码保护。我说这机器是真好,AST,彩屏,中关村至少得卖两万多。天保拉着我去计算机房,指指绘图机,说这是日本的,又指指角落里一台冰箱大小的机器,他说这个小型机从美国进口的,几十万美元呢,做复杂计算用,好像一共也没用几次,就这么放着,他手指画了个圈,所有这些机器,全都用网连着呢。
女生洗完澡,真的是焕然一新,热乎乎、香喷喷的。她俩跟着天保回到办公室时,都是喜洋洋的。穿上外衣,我们往车间外走,我又问了一遍从哪走,厂大门的警卫总让我有点担心忐忑。海容说没事,就走西门,放心吧。她和天保都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从技术大楼那原路返回,也确实是绕远。
骑车要到西门门口,离着还有十来米就被警卫挥手示意下来,那警卫遮挡得很严实,但我发现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了。之前那个是中年人,这个看举止是个小年轻,听声音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尖嗓子,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挥手让我们先停到一边,他去给过去的汽车开大门,开完了回来,他盯着我们几个挨个看,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盯着天保姐姐看了好一会儿,说:现在厂里不让家属进,你们这都是咋进去的?
谁说不让?天保说他是技校的,有证,海容说她也有啊,厂医院的,说着就掏出证了。那警卫也不看天保俩人的证,指着我和天保姐姐说:这俩没有吧,没有的话,随便进厂,是要扣下的。现在啥情况不知道吗?偷鸡摸狗的,男男女女的。
天保说谁他妈偷东西了,你别瞎嘚嘚。那警卫一听急了,伸手把肩上的步枪摘下来,端着枪说:你再骂,崩了你。手里横卧着枪,边说边比画,我注意到枪居然还上了刺刀,天保反而乐了,说:你吓唬谁呢?你那枪里都没子弹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这装啥呢?
那哥们儿一下怔住了,旋即拍了拍武装带上手枪套,说:这里可是装子弹的,卫兵不可侵犯懂不懂?
我忽然想起这家伙是谁,也是以前我们街区的,叫韩贵林,比我大几岁,是个小混混,很小就打架逃学。怎么这些混混都当警卫了,这还不是监守自盗吗?
天保姐姐发话了,说:我们之前不知道不让进,刚才进来时没人说。这样吧,我们把东西给你检查下,下不为例。
那小子觍脸一笑,那是得检查啊,没准还得搜身呢。
这是什么警卫,简直就是流氓,海容指着他大着嗓门说:韩贵林你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老妈不是地下商城卖衣服的吗?天天中午来我家摊买咸菜,老想赊账。她又指着天保和他姐姐说:这是二十九分厂张厂长家里的,把他们家惹急了,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警卫顿时气势有些衰减,但嘴上还是硬着,嗓门不肯低下来,梗着脖子说:二十九分厂厂长也管不了我们,我们是厂保卫处的,跟你们不是
一个单位的,别拿官吓唬人。
天保姐姐温声让我们把兜打开,给他看看,还把大衣里的随身听掏出来了,给他看了一眼,那小子摘下手套,接过随身听,掂了掂,还给姐姐。她又把自己的兜子打开,说:这里都是洗漱的和换的衣服,你看看,没什么别的。
那小子脖子抻着老长,低头对着衣服看了会儿,又抬起脸一笑,灯光下显得无比猥琐,说太黑了,看不太清啊,伸手就要往里翻。
哎哎哎,天保和我们几个人都喊了出来,天保两步跨上去,我连忙拉住他,他指着警卫大骂:韩贵林你个大傻,我明天就让我爸找你们冯眼镜去,别以为我治不了你。
冯眼镜是保卫处处长,整天穿个风衣,像个特务,一说他名字,韩贵林明顯了,又不肯丢面子,说:你找啊,你去找啊,你敢骂警卫,不把你铐起来不错了。
天保姐姐语气依然很平和地对警卫说:检查完了吧,来。她伸手把我们几个的兜子都拿过去了,一个个给警卫打开,都检查下。
韩贵林对我们几个的衣服显然没任何兴趣,只是假惺惺地逐个看了下,最后挥挥手,说:你们赶紧走,一会儿我脾气上来真把你们铐了。
出了大门,骑到天保家,我问海容住哪儿,她说住三十七街区。我说:那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我看看天保,意思是应该由他来送,但他还是沉浸在愤怒中,也不看我们,推着车就往单元门里钻,天保姐姐走过来,拍了下我的胳膊,小声说:你送海容吧。又朝天保扬扬下巴:天保是小孩脾气,明天就好了,现在气头上。
我陪着海容骑回家,刚才的事很影响心情,两个人并排骑着,也不说话,半晌,海容才说:你发现了没,天保特别维护他姐姐,刚才要是检查我的东西,他才不会那么气。
我说:你这是多想了啊,那韩贵林要是也这么翻你东西,他肯定也得发火。海容听了这话没言语,只是叹了口气。浅蓝色大围巾裹在她脸上,只露出眼睛,她呼吸有些沉重,白雾从她头顶升起,飘过。又骑了好久 ,她转头来说,她这围巾是自己织的,她给天保也织了一个。我说没看天保戴啊。她说他从来就没戴过,给他啥,他就扔一边了。话语里有些幽怨。
我不敢再说话了,怕她哭出来。还好,也快骑到了,回她家我们需要骑过厂西的中学、小学,还有一片废弃的荒地,这里曾经要盖电影院,但只打了地基就荒废了,这段荒地的路连路灯都没有,她真不能自己骑回去。过节前,拦路抢劫的特别多。骑过那片荒地时,我们俩默契地加快了蹬车的速度,也不说话,一两百米的路显得很漫长,路是黑的,旁边荒地上的雪倒是亮的,反射出瘆人的暗光,终于骑过去了,俩人都长舒一口气,又一起笑了,她扭过头来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轻声说:小祥,我给你讲个事啊,你别和别人说,尤其别和天保说。
哦?你说吧?我有些纳闷,她咋这副语气呢?神叨叨的。
那我说了啊!但你一定不要和任何人说。她又强调了一遍。
哎!我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你要说就说,要不就不说,我不都跟你保证了嘛!
海容赶紧说:你看你。那我说了啊,就是天保跟我说的,说他姐在大学里,同宿舍女生有人总偷喝她的奶粉,你猜她怎么治的小偷?
我脑子里立刻浮现起天保姐姐温婉的样子,很难想象她发怒的样子,就在刚才,我们都生气了,她也没太变脸色。
海容看我半天没吭声,自己给出了答案:人家他姐姐不声不响,没骂街没去找辅导员,自己在奶粉里掺了些洗衣粉,还把罐子放那儿。
海容说完,眼睛不住地看着我,好像想知道我啥反应,但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是惊讶,还是夸奖,还是咒骂,我也不知道。
半天,我才问:那后来呢?抓到偷喝的人了吗?
海容说:天保没说,我也没问。
说到这儿,我们已经骑到她家楼门口,她要进楼门了,回头看我,黑暗里眼睛泛着幽光,说:谢谢你啊,要不等我下,我上去给你拿点咸菜。我连声说不了不了,怕她强要送,赶快掉转车头,边骑边喊:再见啊。
骑了几步忽然觉得,应该看她上楼才对,楼门里黑洞洞的,有的抢劫犯就躲那儿,连忙回头,看她还在那儿站着,黑暗中眼睛一直闪亮着。
六
我妈妈退休后一天也闲不着,年前在家又是拆又是洗,床单、被罩、窗帘轮番晾晒,屋里一直飘着湿漉漉的水汽。她忙碌时都是板着脸,我和我爸小心翼翼地,不敢招惹她。我猜想,她不高兴大概是因为我爸年前发的奖金太少了,虽然我也不知道具体我爸发了多少。
东北人的除夕饭就是那几样,红烧鲤鱼、红
烧鸡块、熘肉段,炸茄盒,拌个凉菜,蒜苗鸡蛋,必须有鸡有鱼,必须有头有尾,所以炸带鱼不能上,因为没有头。春节前市场上小青菜价格极贵,简直是明火执仗抢劫,就做这一锤子买卖,蒜苗是我妈妈自己在家用花盆发的,她才不会去市场上买。我家就三个人,一桌子菜哪里吃得完,这些剩菜放到外面阳台上冻起来,春节期间接着吃,半夜12点还有顿饺子,酸菜馅的,饭桌从厨房挪到我住的小屋,摆好之后,全家坐定,我爸给我和我妈都倒了杯白酒,说你们也喝点,咱全家碰一个。
我妈杯子举得高高的,说:我祝咱儿子学业有成,将来毕业分去个好地方,祝老安你工作顺利,顺利回到一分厂。
我爸让我说,我说:祝爸妈身体健康,咱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这个毫无创意的祝酒词,引得我妈的一阵嗤笑,我爸还是表扬我,说讲得不错。
我爸最后说:祝儿子早日遇到意中人,祝咱家当家的越活越美丽。我妈哼了一声:他还上学呢,还意中人呢,我都老眉咔眼的了,还美丽,美丽给谁看啊。
我爸一饮而尽,捡了几粒花生米吃,又招呼我们也吃,这是我妈立的家规,我爸不动筷,我们不能动,他吃了我们才跟上,吃了几口菜,他放下筷子,说有个事得说一下。我妈说:你有话赶紧说,别扭扭捏捏的。
我爸说他再三思考,权衡利弊,决定不回一分厂了,还留在二十九干。
哎!怎么不回了,我很诧异,我妈也急了,说:你现在做决定都不跟我商量了是吗?可以的啊,外面有人了吧。我爸苦着脸,身子往后一仰说:你扯啥呢,我这就是在和你们商量呢,听我说完的。
我狐疑道:不是因为那一箱子可乐吧?我爸乐了,说一箱可乐就给收买了,他还算二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吗?
我爸说:昨天天保他爸找我了,知道我想去一分厂的事,挽留我,说现在有经验的老技工是国家财富啊,希望我能留下来。
我妈说:国家财富也没看出他多心疼啊,给点实惠,说吧,给你许啥好处了。
我爸说:人家跟我透了底,厂里准备提人家老张,年前组织部和他谈话了,让他去厂里,当管生产的副总。
哇,那这是老张的好事啊,那你呢?我妈步步追问得紧。
我爸说:老张觉得二十九分厂是他起家的地方,他想找个信得过的来接替,所以,他和厂里推荐了我。
提成分厂厂长?一把手?我妈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爸,两眼烁烁放光。
呃……我爸有点含糊,不正眼看我妈,看着我说:副的,副的,哪可能一步到位呢,现在那个副的老许这回转正,但老许都五十八岁了,马上就退,过渡一两年,再把我转成一把手。
我妈放下筷子,眼睛直勾勾地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说:不对啊,咱这是国家的厂,又不是他老张家个人的,他说了算吗,他答应的算数吗?
我爸说老张和厂里新上去的那个一把手李总关系不一般,他现在在李总李大脑袋面前说话很有分量的,再说,二十九分厂提谁不提谁,他肯定是最有发言权的,毕竟他最熟悉情况。
我妈点点头,说这些她也知道,她是怕我爸被忽悠了,许了半天,留下了,最后啥也没捞着。
我爸说:我和他毕竟是同学,这他不至于,当然组织部下来考察,真发现啥问题,但那就不是老张能掌控的了,别说老张,真有硬伤就是厂长想也不行。
我妈基本放心了,长出一口气,慨叹道:你说你们俩都是技校同学,人家老张,一个工人,能从二十九分厂升到副总,这得是多大的本事,现在提干讲究学历,讲究年轻化,厂里干部全是大学毕业,一把手是研究生毕业呢,四十岁做到这么大企业的一把手,老张这副总也算是厅级干部了吧,真不简单啊。
我爸点点头,说:我和老张都快五十了,再不提,就没机会了,我们这都是最后一趟车。又笑说:我和他是同学,也算嫡系了,以后咱们家日子不会差。
我妈佯怒,说:看你那点出息吧,赶紧吃饭,都凉了,吃完一起包饺子,看春晚。
好好好,来,咱再走一个,我爸举起杯子,喝之前说:我提醒你们啊,这些都是秘密,现在是组织部考察阶段,不公示一切都有可能,你们先别往外面说啊。
厂里是没有任何秘密的,我爸说要保密,但好像人人都知道了,那个春节,来我家拜年的人明显比以往多多了。我爸是段长,自己工段的工人拜年实属正常,工人们还是很淳朴的,来了坐下,也不会说什么客套话,抓把瓜子,吃块糖,扯几句闲篇,放下点年货就走,但那一年,还来了很
多车间其他工段的,都是以往从没登门过的,还有技术组的大学生来拜年,大学生都是刚分来没几年的,成群结伙,都很客气,说请安师傅以后多关照,谁也不说破,又鬼鬼祟祟地好像什么都明白。送的礼呢,明显也比往年重,送饮料的多,也不知道为啥,那两年特别流行送饮料,扛一箱子就来了,关系好一点的,送烟,一条红塔山加一条三五,中西合璧。有一个技术组的描图员拎过来两瓶红葡萄酒,说自己妹妹在张裕酒厂,她们酒厂的酒很好,得过巴拿马金奖。最搞笑的是还有个工人拎来一个麻袋,偷偷摸摸,年初二晚上11点来的 ,说山里的野味,狍子肉,放下东西就走。我妈掏出来冻得邦邦硬的两条狍子腿,一个劲儿叹气,说这东西咋吃,谁会做,这不是出难题吗?她是埋怨,但我知道,她心里高兴着呢。
如果只是听鞭炮声,所有人都会觉得我们厂正是好时候,鞭炮放得震天响,初五以前那几天夜里几乎没法睡,鞭炮声成宿地响个不停,礼花透过窗户上的冰霜,把暗室染上彩色,片刻后又回归黑夜,如此往复到清晨。工人们恨不得花掉一个月的工资去买鞭炮,他们要用这种古老的习俗驱走霉运,迎来幸运。走在外面,硝烟弥漫如同战场,满地的红纸屑,礼花弹筒,居民楼外堆好的雪堆被炸得如同月球表面,不知有多少血汗钱就这样在顷刻间被挥霍殆尽了。
初二一早我先去天保家拜年,然后我俩再一起去中学的老师家里拜年,一天时间,辗转于厂西、铁西几片厂居民区,路上我问他,要不要去海容家。他笑了,说海容昨天就来他家拜年了,还坐了一会儿,拿来一大堆泡菜,还有打糕。她刚走,天保继母就说了,大过年的谁吃那个,一嘴蒜味,怎么见人啊。天保说:你看,海容吧,就是不会办事,送个东西还不落好。我说:主要不是你后妈咋想,主要是你咋想,他说他没啥想法,走一步看一步吧。
过年家家都是两顿饭,下午3点钟,我们回来了,饥肠辘辘的,他说要去我家给我爸媽拜个年,顺便说点事,我说啥事,他说这得跟我爸妈说。进屋后,小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说:我爸让我来说,咱两家好几年没一起吃饭了 ,初七晚上,咱们两家一起聚聚,都不是外人,我爸订了大利民酒店的包间,晚上6点钟,咱分别过去。我妈乐得眉开眼笑,说:天保真是懂事了,越长越精神,有女朋友没,没有的话,回头阿姨给你介绍一个,二中的老师,长得可好了。天保脸有点红,说没有呢,先不急。我妈又要留他吃饭,说现给他炒俩菜,不麻烦,天保推了,说家里也等着呢。
他走后,我坐下吃饭,还是年三十那些剩菜,吃差不多了。我边吃边和我妈说天保有女友了,她别瞎忙活了。是我们初中同学,现在在厂医院当护士,我妈问我那女生家里干啥的,我说不干啥,地下商场卖朝鲜辣白菜的,就我之前拿回来那个,我妈听了直撇嘴,说:天保他家能找个卖咸菜的,拉倒吧,别说他爸妈了,我首先就不同意。我爸说:这也不用你同意啊,人家俩人感情好就行,再说,工人找护士,不是门当户对吗?我妈说:不对,门不当户不对,现在天保家啥情况,厂级干部了,找大学生当儿媳妇都随便扒拉,还卖咸菜的,卖黄花菜吧。
七
我家过年是不太走亲戚的,因为我爸妈的亲戚都不在本地,老人都过世后,和外地亲属走动就很少了。天保家也不爱串亲戚,但他的继母家是市里的,初五初六他继母带着他一家去市里娘家了。初七那天一早,我妈就开始念叨:哎呀今天晚上吃饭,穿啥呢?找了半天,翻出一件暗金纹绸缎棉袄来,还是我姥在世时做的,我妈穿上,对着镜子照半天,问我爸,会不会有点老气?我爸正对着电视小品咯咯乐,看都没看就说:你整这么隆重干啥,又没外人,我妈说她就是不想被老张那小媳妇给比下去,显得咱多没底气。到了晚上5点来钟我妈就拉着我和我爸出去,说咱得早到,不能让人家等,不好。我本来说骑车,我妈说别价,肯定得喝酒,喝多了骑不了,叫出租吧。过节期间,出租车也涨价,本来五块钱随便去的地方,现在都要十块钱,我妈也没计较,两脚油,拐三个弯就到了酒店。
大利民也算我们厂区比较高档的饭馆了,基本外面来客都在这请,各分厂都是可以挂账的,据说天保他爸每周得有三个晚上在这喝,公家单位就这样,倒驴不倒架,工资都发不出了,公款吃喝还是没断过,美其名曰为了工作,喝酒是遭罪,实际还不是自己爱喝。进去后报了天保爸的名字,服务员给领进包房,还以为能早到呢,人家一家人已经在里面了。春节了,大家都打扮一新,天保继母我初二拜年打了个照面,这次坐下,正眼看到了,看着比我妈年轻,也更会打扮,披金戴银的,左右手还俩玉镯子。她是护士,我当时想她平时打针肯定不能这身打扮。天保姐姐还是那身粗线毛衣,很素净,没有一点首饰,隐约看出
描过眉。天保穿了个西服,白衬衫雪白,人精神不少。我妈拉着天保继母的手,跟俩人多少年交情一样,一口一个大妹妹,特别亲。天保爸爸给了我一个红包,我爸妈连忙推辞,主要是他俩没想到,没给天保和他姐准备红包,天保爸说我上大学,他都没表示过,这次一并表示了,我爸妈拉着我,再三感谢,两家人圆桌旁站着,拉拉扯扯聊了好一会儿,才落座,凉菜也迅速端上来了。
凉菜就是大拉皮、蒜泥猪肘子这些,圆桌中间的玻璃转桌上稀疏摆了一圈,虽然都是经常吃的,但看到了,却仍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口水。天保爸说他自作主张,菜都点好了,主要是酒,看我爸想喝啥,我爸说过节了,不能还喝嫩滨曲酒啊,咱奢侈点,来北大仓吧。我妈桌底下忙拽我爸。天保爸一笑,说他最近觉得玉泉方瓶更好,先来两瓶 ,五十二度的,咱好好喝,你们孩子、女士,就来红酒吧,一面坡出的,也不错,再来点可乐雪碧。大家一起说好,酒也很快拿上来了。
所有本地饭馆的菜都差不多,大利民家的菜,也就是厨师好一点,装修好一点,菜码精致些,这一点那一点,价格就上来了,比一般饭馆得贵一倍还不止。按惯例是上了凉菜上热菜,荤素搭配着来,最后才上甜点,美丽豆沙、拔丝地瓜这些,但我爱吃这个,就问服务员能不能一起上,天保姐姐附和说她也爱吃甜的,天保爸挥手让服务员全都一起上来。菜盘摞着菜盘,圆桌上高低搭满了盘子,服务员们很会摞盘子,怎么摞也不倒,后来我去别的地方,再没见过这样的做法,可能和我们当地菜盘大也有关。吃了一圈,酒也敬了两轮,天保爸掏出烟,给我爸递上,还给我也递了一根,我一犹豫,我妈说过年抽就抽,接过一看,中华,天保也从自己兜里翻出来一根点上。我又看看天保姐,她笑着摆摆手,我也笑了,女生抽烟的还是少。
天保爸这些年明显发福了,坐下来肚子腆着,发际线往后退得厉害,也有秃顶的迹象,但仔细端详,他和天保还是很像的,都是圆眼睛、薄嘴唇、方脸,他点着烟后,猛吸了一口,长吐出来,夹着烟的两指点了点我,问:小祥毕业去哪儿,有计划吗?
我妈说:能去北京、大连最好,但是这不才大二嘛,还没开始谋划,我让他做两手准备,不行就考研。
天保爸点点头,又抽了一口,说:你们可能也听说了,咱们厂设计院,还有一分厂,有一部分要搬到大连去。
我爸点点头,说:听人说过,有一撇没一撇的,也不知道到啥阶段了,是不是还是纸上谈兵阶段。
天保爸说:不是纸上,那边地都拿了,大连市政府也很欢迎,给了政策,如果顺利,今年就开始修建厂房和办公楼了。
我妈眼睛一亮,问:那毕业回设计院,是不是就能去大连了?
天保爸点点头,说:我就是这意思。但是呢,去吧 ,也不用太早去,初创阶段,环境比较艰苦,太晚去当然也不好,可以争取第二批第三批去,所以,我算了算,小祥毕业回来,干一年转正,正好去。
我妈乐得一拍手:那太好了,咱子弟回来进厂也容易,只是去设计院,得你帮着说说话,老安谁都不认识,还是得你。又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代表我家谢谢你。说完一饮而尽,喝得自己龇牙咧嘴的。
天保爸掐掉烟,拍着旁边天保的肩膀,说放心,他把我那是当自己儿子看,我和天保就跟兄弟一样,我的事他必须得管,但是……他停顿了下,语气凝重地说:这个事我也不能打包票,一是搬迁的进度不是我个人意志能左右的,二是这毕竟是人家单位,不是我自己分管的,我只能找人帮忙,还得看人家态度。
我妈说:你马上就到厂里了,你说话,设计院的领导敢不听吗?
天保爸脸色有点变,忙摆了两下手,又指指隔壁说:嫂子,这个话可不能乱说,不能啊。
我妈也发现自己说得太露骨,连忙赔不是,说:我这喝点酒就有点刹不住了,是我不對。
天保爸四下看看,对着我爸说:主要是厂级干部任命,要报到北京去,等中组部的批准,没确定前,一切都有可能,确实不能乱说,影响不好。我爸点点头,说知道。我妈也直点头,说都懂都懂,组织程序很严格。
天保爸看着天保说:我准备把这小子也弄大连去,去那边的一分厂,技校毕业就去。然后,他又看着天保姐说:秀娟呢,人家有志向,要出国,这我得支持,物质上,力所能及。
天保姐浅浅一笑,轻声说了句:谢谢爸。
天保爸仗义地说:谢啥谢,都是一家人,自家闺女,我只能赞助点钱,至于联系学校,申请签证,还是得你自己。又指着天保姐姐和大家说:美国签证不好办,人家秀娟全都靠自己张罗,孩子打小就自立。
我爸妈都跟着点头夸赞,天保姐姐脸大概是喝了点红酒,两腮挂了点酡红,温声说:也是靠人帮忙,美国外教给了我不少建议,其实签证我还是没什么把握的。但他一直鼓励我,说一把不成可以两把,如果能有全奖,银行存款也比较多的话,把握就会大很多。
我妈啧啧赞叹:这外教好人啊,秀娟你是遇到贵人了。
天保爸说:可不嘛,你回头得谢谢人家,到时候我给你备份礼。对了,你说外教叫啥来着,比尔,对吧?和那个新当选的总统克林顿一个名。
天保姐笑着说:其实应该叫威廉姆,比尔是简称,和大家管天保叫小保一样。
哦哦哦,大家都恍然大悟状,天保说:那比尔·克林顿其实应该叫威廉姆·克林顿对吧?天保姐姐点头称是。
天保的继母这时说:我觉得自己命好,前半辈子受了不少苦,把孩子可算供出来了,后半辈子,我是要享福了,人的命,真是天注定。说着说着就要掉眼泪,天保姐姐在旁边喊了声:妈。掏出手绢给她母亲擦泪。
我妈赔着笑,说:咱过节的日子,不哭,来,再走一个。自己站起来,又兀自干了。喝完亮出酒杯给大家看。天保爸拍着巴掌称赞道:嫂子酒量不减当年啊,好样的。
这顿酒喝的,我看我妈后来脸色都变了,她一喝酒就脸惨白,越喝越白,满嘴都是车轱辘话,我爸先是递眼色,后来直接上手拍她胳膊,说行了行了,别感谢了,都感谢好几遍了。
吃得差不多后,天保爸提议两家人一起去洗个澡,街里新开了一个桑拿浴,挺干净的,他去过,洗澡还能醒醒酒,出出汗。我爸听了有些犹豫,在那吭哧不出声,我妈一口答应 ,说:行啊,咱也去蒸一下,蒸桑拿美容,南朝鲜女人据说都爱蒸这个。
我和天保互相看了眼,和大人去洗澡,我是不愿意的,我知道他也不愿意,还没等我们说话,天保姐姐站起来了,叫了声:爸、妈、叔叔、阿姨,又冲我和天保点点头,说她有事,约了同学,先走了。也不看天保继母伸出的手,摘下衣架上的外套,就出去了。她今天穿的还是前几天那件白色大衣。
天保继母说这孩子,真不懂事,作势就要出去追,被天保爸拦住了,说没事,姑娘大了,不要硬管。他又看看天保,说:你应该送你姐,天黑了不安全。
我和天保一起出门,看到他姐姐已经拦了一辆出租,正要上去,我过去喊说要不要我们送,他姐姐连声说不用,进车后跟司机说去二十九街区一栋,就关门走了。
站在寒风里,看着远去的红色尾灯,我问天保:她不是说见同学呢,咋回家了呢?
天保说谁知道呢,估计她是不耐烦了,回家学英语吧,我姐最爱学英语,天天捧着随身听在那听。
我和天保没去洗桑拿,我俩去职工电影院门口看灯展去了,我们厂每年过年都有灯展,每个单位出一个,车间各工种都不缺,原材料应有尽有,做出来的灯着实好看,说真的,如果不是受地区限制,很多灯都可以拿到省城的冰雪节上露一脸,准保满堂彩,比如我爸他们二十九分厂那年的灯,是一个军舰,五六米长,铁丝箍好轮廓,蒙上彩纸,里面有小灯泡,还有轰隆隆的小喇叭配合着闪烁发出炮声,吸引了一大群小孩在那争论,这究竟是巡洋舰还是驱逐舰。还有的分厂做的是宫灯,用料扎实,巨大个,一圈八仙人物走马灯转个不停,真是眼花缭乱,每个作品上都写明了制作单位。人群熙攘,我俩只能慢慢在里面蹭。
一般来说,我们家这边冬天在元旦时气温降到最低,夜里会达到零下三十度,在春节时气温开始往上爬,过完正月十五便有明显感受了,但那一年不知为啥,春节里还是寒风凛冽。早上我还特意看了下天气,零下二十五度,寒地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零下二十多度时,差两度,听起来区别不大,出门时一下就能感觉出来,特别是如果还有大风的话,那种冷,是深入骨头缝里的,冻得人身体发疼的冷。那一天,就是又冷,又刮风,灯展的热闹让我们片刻忘记了寒冷,刚喝过酒的身体也暂时麻痹,但等我们溜达完一大圈后,风一吹,立刻就哆嗦起来了。
这时,我看天保脸色不是很好,上下牙打架,他说刚才热,把帽子摘了,风一吹,不行了,半边头有点疼,想回去了。他一说我也忽然觉得冷得受不了,我说那我也不看了,我送他回去,他说没事,让我自己看吧,我说怎么可能,我自己看啥,走吧。我俩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天保的家,春节出租司机拉活都拉疯了,赶时间,不肯送到楼门口,在外面大马路上就把我俩赶下来了。我俩不约而同抬头看看天保家的阳台,天保姐姐的屋子已经拉上粉色窗帘,灯亮着,客厅的灯也是亮着
的,天保的屋子是黑的。他让我不用送他上楼,走吧。
那天晚上,我肯定也是喝多了,睡觉时非常难受,外面的鞭炮礼花声比前两天还要激烈,几乎吵了一整夜,昏沉中,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舰炮前,看着它喷吐着火舌,硝烟滚滚,弹壳泼洒,世界被火光和轰鸣覆盖了,我被震撼得失去了一切感知,忽然炮火又变了声音,喷出来的不是火舌,而是一群群彩色的鸟,叽叽喳喳,遮天盖地扑过来,把我团团围住,裹紧,使我晕眩,窒息。
大约是到后半夜,鞭炮声弱了些,我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是个冬天里最常见的雾天,屋里半明半暗,我忽然想到没听见爸妈回来的声音,爬起来走到隔壁,爸爸还在床上,妈妈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烧水洗脸。我问她桑拿怎么样,我妈说挺好的,我爸洗完躺在休息厅就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别人都乐。正说着,我爸也起来了,趿拉着拖鞋上厕所,出来时,我妈已经打好了热水,洗完脸刷完牙,一家人坐下来吃早饭,剩饭冒的粥,就着萝卜干和克东腐乳,大鱼大肉吃完再吃这个,特别舒服。我妈说:老张那个后老伴,我忽然想起是谁了,就是小时候有次我带儿子去打针,那女的态度很差,青霉素打屁股,别的护士都是慢慢往里推针管,她可好,猛地一怼,儿子屁股上立刻起了个包,疼得哇哇哭,我当时就急了,和她吵起来了。那人,真不行。
我爸说:你现在说这个干啥,这是多久的事了?你就不该当儿子面说这些。一天到晚净整没用的。
我妈说:这女的,有手段,我看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姑娘,别看不出声,也是个厉害主。
我说:天保说了,他姐姐在学校里老多人追了,还有外教呢。
我妈说:老外最没眼光,咱中国人觉得丑的,他们当个宝,喜欢得不得了,之前咱厂那德语翻译,一脸雀斑,跟一个过来出差的德国专家好上了,嫁到德国去了,自己这边老公孩子都不要了,心太狠。
我爸說:现在人想出国都想疯了,那个翻译我知道,叫小白,有人说她是和老公商量好的,假离婚,她先去那边站稳了就把孩子办过来,然后老公再以孩子父亲的名义过去探亲,想法留下,这路线走的,真曲折。
我妈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有点怀疑,昨晚天保他姐那个外教,使那么大劲帮她办美国签证啥的,是得了多大好处。反正我们二中那个许成琳的姑娘去美国,她天天在教研室吹,别人传其实是她闺女跟外教睡觉,才得来的推荐机会,是睡觉,不是搞对象,那个外教据说同时跟好多女生睡觉。
我爸听了怫然道:据说,据说,你当孩子面说这些没凭没据的干啥!你出去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传过去就完了。
我妈一瞪眼:你当我傻啊。我当然不会说。我就是看着那小媳妇劲劲儿的,心里有点不舒服。那个女孩也有点那劲儿。说完,我妈忽然眼色黯淡下来,哀叹道:我就是替隋老师觉得不值,前脚刚走没几天,老张就跟这个女的了,真的,老张人挺好,按说我不该说这些,但是真的,都是女人,我就是觉得不值。
我爸越听越不高兴,说:人家老张岁数也不大,有条件再娶也正常,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要是隋老师有灵,也会同意的,有个人照顾老张和天保,不挺好,不然这爷儿俩只能天天买着吃,老张连煮面条都不会,以前连换裤头袜子,都是隋老师给他准备好了,放床头,不然他都不带换的。
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把早饭吃完,我爸说今天节后第一天上班了,也就是去转一圈,点个卯,中午就完事了,过个年人心都浮着呢,正经收回来,咋也得过完十五,说着,起身拿衣服走到窗边,嘴里念叨着:今天不知道冷不冷。忽然诧异起来,一指窗户外面:哎,怎么这么多人往那边跑呢?
我家是二楼,也是临马路,对着厂区,但是视野不好,因为路边种了一行树,树冠刚好挡住了窗户的视野。我爸一说,我和我妈也凑过去看,隔着马路另一侧的厂西墙铁栅栏前,趴着好多人,还有人翻墙往里跑,再看厂区里,荒地远处有许多人,人群漫过荒地,不停地往那块聚集。我们家的视野实在太差,我爸说他一会儿进厂过去瞅一眼,我可没他有耐心,自己立刻就下楼了,帽子都没戴上,呼哧呼哧地跑过马路,在铁栅栏边找到个空隙看过去,荒地的边缘,过了铁道线,有一堆人围着,好几个警卫,吆喝着驱赶人群,人群大多是上早班的工人,穿着工作服,赶也不走,有的还跟警卫玩起了老鹰捉小鸡,你赶我就退两步,你走我又凑过去。
怎么回事?我问一旁的人。
好像是死人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工说。
啊?死人了?谁死了?怎么死的?我一连串的问题,得不到回答,他知道的大概也是别人
跟他说的,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透露。
这时另一个人说话了:好像是偷东西的,被警卫抓到了,听说开枪了。
啊!开枪了!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虽然我们这里打架斗殴是日常风景,死个人也不算稀奇,但开枪打死人,好像很久没听说过了。我又问了几个人,没人说得明白。站在那愣了会儿,我忽然有了主意。
我跑到天保家,咣咣砸门,一会儿他出来了,眼睛浮肿,脸色蜡黄,还穿着睡衣,看样子是没起,说昨天回来还吐了,喝酒真遭罪。我说好像对面空地出事了,死人了。他一听,立刻忘了难受。我俩跑到阳台上,端着望远镜,仔细眺望。
人群围着的地方是厂里过了铁道线,再往里就到十四车间的料场了,警卫已经拉起了黄色警戒线,围出很大一块空地,里面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盖着两块白塑料布,风吹得黄线和白布不停摆动,难道说,死了不止一个人?
我俩轮流看,但一直有人挡着,白布盖得严实,实在获得不了更多信息,只得放下望远镜,回到屋里,这时我才发现,他家里静悄悄的,其他人都出去了。
他说他爸一早参加团拜会,7点就走了,姐姐不舒服,兴许是感冒了,她妈媽带着去医院了,打个点滴。
哎,喝一次酒,你看看,你不舒服,我不舒服,你姐也不舒服,真遭罪。我说。
可不是嘛,以后高低不能再喝了,一喝就止不住,他也说。我俩又唠了会儿闲话,我便告辞了,让他好好养两天,等好点了,再见面,不急。最后走时,他让我把望远镜再留这两天,等他姐回来,他让她也看看,我说没问题。
这一天过得心神不宁,中午之后,人群渐渐散去,厂区里的那片空地周围也只剩下一个警卫看守,看热闹的人都没了,不知什么时候,两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也没了,应该是中午时来车拉走了。直到快晚饭,我爸才回来,刚进屋我妈和我就把他围住,让他赶紧说说,到底是啥情况,其实我妈好奇心比我大,白天下楼好几圈,就为了跟人打听,结果也没问到啥。
我爸不慌不忙,慢悠悠脱了外套,又拿搪瓷杯子泡了杯花茶,喝了一口,这才开口。
他说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本厂警卫,叫韩贵林的;另一个是家属,二车间老席家的儿子,席宝华,初步判断是席宝华进厂偷东西,被警卫发现了,俩人动枪了。
啊!死的两个人,我都认识 ,不能叫认识,应该说知道吧。死的人如果自己是知道的,听起来就非常震惊,远比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要震撼。
怎么动枪了呢?我妈问,警卫把席宝华打死了,那警卫自己呢?
我爸说席宝华好像也有枪,是猎枪,俩人对射,都死了。
这个消息,把我跟我妈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我妈才回过神,去检查了下门,在屋里坐立不安,她突然发现,危机无处不在,随时可能顺着空气,渗进家里。
我爸说班上的人今天没干别的,凑一起就议论这事了,一会儿看看咱厂闭路电视台有没有动静。
闭路电视台根本没报,还是春节回来第一天,厂领导团拜,看望生产一线职工这些,命案的事影子都没有。我妈啪的一下把电视关了,遥控器往茶几上一扔,气哼哼地说:真是报喜不报忧,眼前出这么大事,闭路电视台那几个家伙,是瞎了嘛。
我爸说:不报那也是正常的,这事还在调查阶段,没个结论,咋报?再说咱厂以前那些盗窃伤人的事,从来也没报过啊。
八
我在家养了两天,其实我喝得不多,第二天晚上就基本恢复了,但我觉得天保好像状态很差,最好还是等两天再去找他。等到初十下午,他还没来,我正打算去找他时,忽然楼下有个女声喊我,一看是海容。
我让海容上来,她犹豫了下,还是上来了,跟我妈打个招呼,我妈眼睛像CT一样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遍,我介绍她就是节前送我咸菜的,我妈恍然大悟,说:你们同学好好唠。拿了几个橘子,便悄无声息地从我屋退出了,顺手还把屋门关上了。
海容面色很难看,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吞吞吐吐的,最后终于开口了,问我知道那命案的事不。
我说:厂区谁不知道啊,多大的事啊,去商店买个醋,都能听到店员和顾客议论,这可是大案子,动枪了。
她说:你记得那天我领你们从那个技术大楼进厂的事不?我说当然记得,咱们回来不是没走嘛,还跟警卫起了点冲突,说到这我忽然想到警
卫韩贵林也是死者,一下打住了话茬儿,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然后他就死了。
海容犹豫半天,说初七晚上,她爷爷打更,好像那谁,天保姐姐带个人又从那进厂了,和她爷爷说是她朋友,她爷爷有印象,就让进了但没从那出来。
我说:不能啊,那天我们两家聚会,喝酒了,天保姐姐说有事先走了,我听到她打车回家啊。你爷爷不是认错人了吧。
海容说:不可能,跟我爷爷都说话了,自己说的是我朋友,前几天一起进去洗澡的,怎么可能认错呢,她说落了点东西在里面,要进去拿一下。
我靠在椅子上,两手垂着,仰望着天花板发呆,过了一会儿说:也不是不可能啊,人家确实落了啥,进去了,对吧?出来也是从厂大门出来的。
海容说关键是另一个人,是个男的,一直站在暗处看不太清,她爷爷眼神晚上是不太好了,有青光眼。
我没反应过来,问那人是谁,她爷爷认出来了吗?
海容说: 没认出来,但说好像是穿了件皮夹克,大围巾挡着脸,又指了指床上自己摘下来的那浅蓝色围巾,我爷爷说和这个一样。
我愣住了,这个围巾,天保也有一个,我记得海容说过,但他从没戴过,而且那天晚上,我和天保一起回的家,他穿的也不是皮夹克,是羽绒服,他没有皮衣。
屋里寂静无声,只有日光灯镇流器的嘶嘶声,过了一会儿,海容又说,那个死的人,好像是穿皮衣。
我说:哪个?贵林?贵林是穿警服的。
海容说:是另一个人,席宝华。
我俩又陷入了沉寂,过了一会儿我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激动地嚷道:不可能!哪有这么巧,你爷爷岁数大了,眼神不好,又是大晚上的,看不清很正常。
我这话说得很没礼貌,但海容并没有计较,她摆弄着自己的毛衣一角,翻来翻去,一会儿抬起头说:我爷爷年纪大,眼神是不太好,但耳朵可不背,比一般小伙子都灵呢,要不咋能一直打更,那天他在屋里正听广播,忽然感觉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是天保他姐和另一个人,而且这俩人已经溜进去了,他们是没想到我爷爷听到了,不然就偷摸进了。
不知为何,我还是习惯性地为天保姐姐辩解,说人家可能就是不想打扰你爷爷呗,也不是说要偷摸进去干啥坏事。话说完,我也意识到了,也许,她真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沉默了。
我俩又没话说了,忽然屋门轻轻敲了几下,我应了一声,我妈推开门,满脸堆笑,问要不要再吃点水果,她拿俩冻梨进来。
我和海容异口同声说不用不用,当然,我妈是不听的,冻梨马上就端进来了,白瓷碗一碗一个,黑黝黝的,外面一层厚冰包裹着,我妈为了让梨化得快,还在碗里加了点凉水。
事情的真相,大概就像这东北大冻梨,在坚硬冰冷的铠甲下,是柔软得不堪一击的果肉,等待我们击破,探寻。
我和海容商量再三,決定一起去找天保,但我先和海容说好了,首先那个人不可能是天保,因为我陪他一起回家的,那个女的是不是天保姐,存疑,但就算是,也不能说明和命案有关系,我们多了解下情况。
天保的脸色还是不太好,人很憔悴,下午4点多钟,家里还是他一个人,他说他爸妈都上班了,他姐姐这几天不舒服,白天在医院打点滴,晚上才回来吃饭。海容说:打点滴也不用打一天啊?天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往自己床上仰脸一躺,看着天花板,心事重重。海容伸手过去摸摸他额头,他皱眉偏了下头,海容收回手,嘴里嘟囔着:也不热啊。
我和海容商量过,主要我来说,我先把海容爷爷看到天保姐姐的事说了下,天保静静地听着,没反驳,我接着问他,那天他回家,他姐姐在家不。
对于这个问题,我设想过,天保一定会有反应,反问我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甚至可能会发怒,但他并没有,他直接回答:我觉得应该是在家。
什么叫应该是在家呢?
天保说:咱们不是当时在楼下看了吗,我姐姐屋子亮着灯呢,我进家后,她屋门是关着的,我喊了一声,她没应声,我想应该是戴耳机听不着,推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我就没再喊她,她的大衣挂在走廊衣架上,皮靴也在衣服下面摆着,人肯定是在屋,之后我就回屋躺下了,迷迷糊糊地,似乎有人开门,但也可能是做梦,后来太难受了,喝了不少饮料,起来上厕所去吐,那时我姐还出屋了,去客厅给我倒了杯开水,让我别再喝饮料了。
我问那是几点钟,他说那会儿他爸妈还没回来,他爸妈后来说那天是夜里12点才回来的,和
我爸妈打的同一台出租车 ,所以是那之前,他估计应该是11点左右。
我看看海容,有几个时间点需要明确下:首先是那天她爷爷看到天保姐姐是几点钟。海容说:我问了,我爷爷开完门回屋坐下没多久,收音机报时了,晚上8点,所以是那之前一点。
那天晚上吃饭,我们5点多就到饭馆了,正式开吃应该是6点不到,天保姐姐走大约是7点半,回家应该是7点45左右,如果下楼,再赶到技术大楼,坐出租的话,时间是够的。当然天保说他姐姐一直在家,衣服、鞋都在屋,灯也亮着,这也是证据。
其次是我送天保回来,是几点钟?我自己想了想,我到家差不多9点一刻,从下车地方到我家就是七八分钟的路,所以天保回家应该是9点多一点。
那第三个时间点,凶杀案是几点钟?这就不知道了,警方才掌握,据说因为有枪击,所以从市公安局都来人了,动静很大,参与的人很多,保卫处的人下了封口令,不许跟外人说案情。
没想到天保说,他大概知道时间。
哎?你怎么会知道呢?我和海容都很惊奇。
天保翻身起来,问我们记得那天厂大门的事不?那天回来后,他和他爸说了,说得比较严重,说贵林那小子跟他姐流里流气的,天保他姐还拦着不让说。他爸当时就拍桌子了,第二天去找冯眼镜了,让冯给那小子点教训。所以,冯就把那小子训了一顿,又调去巡逻了,而且是夜班巡逻,还是春节的时候,谁都不乐意干。
那夜班是几点开始?我问。
天保说保卫处的夜班和工厂的三班倒时间不一样,这是特意安排的,怕工人和警卫串通时间,警卫的夜班是晚上9点到早上5点,巡逻的时候是两个人一组,互相盯着,防止偷懒,也防止监守自盗。
所以贵林的上班时间是9点钟,能确定凶案就发生在9点以后吗?我问。
天保说能,因为9点钟时,天保和另一个警卫一起从厂西门出来巡逻,沿着设好的路线走,半个小时后,俩人就散了,所以另一个警卫最后见到贵林就是9点半。
怎么还能走散?就俩人,他们干吗去了?我不解地问。
天保说这谁知道,没准上厕所去了,回来一看人没了,这都是天保爸回来说的,再多问也没有了,人家保卫处不能说。
怕這么讲我们还不明白,他拉着我俩去了阳台,拿出望远镜,让我对着厂里看。他在旁边解释说,俩人说是巡逻,其实大多数时间也是待着的,就在对面那个十四车间楼上有个屋子,他们在那里,能看到这一大片荒地的情景,在那屋子看一会儿,再下来走一圈,往西边沿着铁路线走,一直到煤场那里,在那边煤场那也有个点,在那再待会儿,然后往回走,一夜里来回差不多走三四趟。
我一边听,一边用望远镜看,西边煤场被一幢幢红砖厂房挡住了,根本看不到,但正对面的十四车间楼上的屋子我是能认出的,外墙上有一个铁楼梯,折了两折,靠近楼顶有一个小门,旁边一扇窗户,遥遥对着天保家,如果站在那里,确实可以看到整个荒地的全貌。
我把望远镜让给海容,又问天保: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说:你这望远镜留我这儿,我有事没事就举着看,很快就全掌握了。我还跟我家人说呢,这帮人太死板,这个路数,如果是小偷弄清规律了,完全可以绕开他们进去。
我们都沉默了,站在阳台上,一起望着远方出神。天保又补充道:其实他们也没那么有规律,有时候也会在屋里躲着不出来,我开始还想着是不是为了让贼摸不透呢,后来才反应过来,是刮大风,嫌冷,这些人啊,一个个的,啧啧。他边说边摇头。
就在他说话间,风又刮起来了,吹得人脸生疼,我有个毛病是风流泪,不敢对着风,赶紧转头,这时忽然注意到了天保姐姐的房间在阳台上也是有门的,其实之前我也看到了,但没留心,我往右边走了两步,这里有一扇门,通往天保姐姐的房间,窗帘没有拉上,屋里和我前几天看到的一样,规整干净,我指了指门,问天保,如果他姐姐进屋后,打开灯,合上窗帘,从这里出来,绕过客厅,再出去,那不就留下一个上锁的房门吗?让他以为她一直在屋里。
天保说,这他也想到了,但衣服呢,鞋呢?
我说:那可能是故意留下来的呗,给你造成错觉,她穿别的衣服鞋,谁都不是只有一件外套一双鞋。
天保说:你这么说,当然都对,但是,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这时海容抱着胳膊说太冷了,咱回屋吧。我们三个推开门,回到了天保的房间,
海容忽然问天保:我给你织的围巾呢?你咋没戴?
天保含糊着说,戴过两次,不习惯,就挂大门口的衣架上呢,说着出去拿,翻了一会儿也没找到,回来说,怪了,不知道哪去了,可能被他爸穿走了吧。
海容噘着嘴,委屈得很。天保安慰道:不会丢的,放心吧。
我说:海容爷爷说,看到和你姐在一起的人,戴着那个围巾。
天保向我们保证,那不是他,因为他喝多了,就在家躺着。我们不信那也没办法。其次 ,这个颜色的围巾,戴的人很多,她爷爷看到的,不见得就是这个。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我憋了好久,还是得问天保,他姐姐和席宝华,认识不,有什么特殊关系吗?
天保摇摇头,说他从没听他姐提过这个人,就知道席和他姐是一届的,都在工大,他姐外语系,席好像是计算机系,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考去的,照理肯定互相知道,但多熟,那就不知道了,而且……他停了停,说:我翻过我姐的书、影集,从没见过这个人。
海容说:你还翻人家女孩东西呢?你可太变态了。
天保冷冷一笑:变态怎么了?不也有人追吗?
又聊了会儿别的,天保情绪很低落,越来越不耐烦,躺在床上,翻身向墙,脊背对着我们,拿着本小说在那翻来翻去。我和海容看了看,明白他不想再说话了,便说我们走了,有事再过来和你说。
送我们出门时,天保忽然看看我说:今天说的事,不要和别人讲。又转过去对海容说:你爷爷看到的,也别和别人说。他沉重地说:我爸不会过日子,没人照顾不行,要是这二婚黄了,他就没法再找了,那他……他没说完,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如果这次的事闹大了,影响到了他父母的婚姻,那他得难受一辈子。
下楼后,我往家走,海容推着车,默默在一旁陪着,走到我家楼下,海容说:天保的意思,是让我们帮他隐瞒他姐姐那晚的事,可能他还知道些事,没告诉我们。
我点点头说:如果我们说了,那可能以后跟他就没法处了。
海容看着我,眼神里,有许多话没说出口。
九
探寻真相的念头,就像一个小虫子,在我心里爬啊挠啊,弄得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妈也看出来了,说你咋了,抓耳挠腮的,闹相思病了?
我后来想了想,天保对于这事这么求我们保守秘密,除了怕影响父母的婚姻,也和他对姐姐的感情有关,天保属于那种特别崇拜强者的人,比如小学时我们同学里有一个学习特别好的男生,他就特别喜欢和人家玩,好像和学习好的在一起,他也就沾上了好学生的光芒一样,明明那个同学不太喜欢搭理他,他却毫不在意;他和海容初中不是同学,但为啥能好起来,我也想明白了,是因为我和他说过,海容跑步特别快,运动会女子组总是第一。然后,他就想法和海容熟络起来了。
天保姐姐,长得好,学习好,就这么凭空而降到了天保家,我都能想象到,天保跟技校的同学们得吹遍了,说实话,我学习还行,但还远比不上人家,天保对姐姐的偏爱,这是性格决定的。
可天保姐姐和席宝华究竟啥关系,我想到一个人,对于席宝华的事,问米耗子,应该是最清楚的,他们老在一起,又是亲戚。但我和米耗子实在算不上熟,就买过一次望远镜,我现在连他家具体住址都忘了,只记个大概,而且我这么贸然找过去,也不合适。
我先是去之前新华书店门口他们摆摊的地方,过节之后,出摊的都回来了,没看到米耗子的摊,我去和旁边一个书摊的人打听。那书摊我有时在他那买书,也算脸熟,书摊的人说米耗子哥儿俩本来就是临时摊位,都不缴税的,属于游击队,不在这定点,而且,那人小声对我说:你知道席宝华出事了吧?
我点点头:没人不知道。
书摊主说他们俩完全是席宝华说了算,米耗子就是个小跟班,席宝华出事后,估计米耗子以后也不会出摊了。
这咋办?我想不出找谁去打听,所有我熟悉的人里,好像没人和米耗子有关系,站在书店门口,我忽然想起来,地下商城离这里很近,不如去找海容商量下。
海容没在咸菜摊上,今天看摊的是一个比她年长几岁的姑娘,和她神似,就是再大一圈,更粗粝些,不用说,这是她姐姐。
我过去说找海容,自我介绍是她同学。她姐
姐说海容今天上白班,让我去医院找她,门诊第二注射室。
厂医院我好久没去了,小时候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每次都被爸妈用自行车驮着来打针,让我对这里心生畏惧,进去后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还有大厅里悬挂的大幅白求恩油画,都能让我腿肚子发软,说个笑话,长大以后,听到白求恩的名字,我心里还有点哆嗦,就是在厂医院落下的后遗症。
海容看到我有点意外,问我咋来了。我说:跟你说点事。她会意,说患者排队呢,让我等会儿,一会儿中午饭点换班,再找个地方说。
我在走廊里等了一会儿,海容出了门诊注射室,带着我到了一間无人的诊室,把门带上,摘下口罩,长出一口气。
我和她说我找不到米耗子,她说:你不用找了,米耗子给抓起来了。
啊?米耗子也进去了?跟席宝华是同伙?
海容走到窗边,看了会儿窗外,回头说:应该是拘留吧,肯定是牵扯进去了。医院其实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医护人多,来看病的人也多,都是职工和家属,啥消息都能问到。
我默然,说那就没法知道了,天保姐和席宝华到底有没有关系,多深的关系。除非问本人。
海容走近我,小声说:天保姐姐前几天不是一直来打点滴嘛,这事很奇怪。
怎么就奇怪了呢?感冒了兴许是,打针那可不得打个一周啊。我不以为然。
海容说不是,天保他继母给他姐单独弄个房间,在里面躺着打点滴,一早就来,门从里面插上,吃饭也是外面买的盒饭,别人问就说女儿要考试,一边打针一边复习英语。谁打点滴打一天啊?复习英语,回家复习不行吗?
那她是很严重了?不能动了?不能吧,不能动,咋来的呢?
海容说:走路都没问题,人我那天看到了,正好走过去,很正常,但是……她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小声说:还是别人看到了告诉我的,说他姐姐一只手受伤了,纱布包着。
哦,手受伤了,这……好像也没什么。
海容终于说出了最大的秘密:那个手,好像是受了枪伤。
啊!我惊得目瞪口呆:枪伤,那可是得报警啊,她妈妈不敢不报吧。
海容直和我比画:你小点声,别大呼小叫的。又压着嗓门说:不是那种子弹的枪伤,好像是那种钢珠弹的,就是小钢球你知道吧。那个,打到手腕上了。不严重,可能是怕感染,打几天抗生素。
钢珠,我想起了我爸爸说的命案,席宝华是有猎枪的,那就是猎枪子弹了,一打一大片那种。
海容点点头:兴许是。
过完正月十五,再待一周我就该开学了,枪击案的风波逐渐平息,主要是没有更劲爆的消息传出来。我爸得到的消息是,厂保卫处和市公安局联合调查组初步认定这是一起长期偷盗国家财产的案件,席宝华是盗窃团伙的头目,领着一伙歹徒,主要是捡煤渣那帮盲流,这次该团伙被一网打尽,席宝华在追逃过程中被击毙,其他帮凶大多数被抓获,有几个外逃的,正在追捕中,我厂保卫处干警韩贵林在保护国家财产时,与歹徒展开激烈搏斗,不幸牺牲。市公安局的人,也基本同意这个结论,但还有些细节没有完全查清,比如组织分工、销赃渠道等。
我说死者为大,但是韩贵林那就是小流氓,这是比较公允的评价。我妈让我不要这么说,人无完人,人家确实为了保护国家财产牺牲的,追认为烈士是够格的。
我爸慨叹说当警卫本来是清闲工作,不累,也不危险,就是年纪大了没一技之长不好办,没想到摊上这事。厂里的警卫基本都是有点门路的子弟,值班时溜号、喝酒、赌钱,不太过分上面也不怎么管。我说上班喝酒可有点过分。我爸说让你冬天大半夜地在外面待好几个小时你就知道了,喝酒御寒,所以上面人也理解,别喝得东倒西歪就行,东北男人谁吃饭不喝点酒。我当时就想,以后我肯定不喝,又想起灯展那天我和天保的情景 ,忽然间有个念头,贵林那天可能也喝酒了,不然,抓个贼至于开枪吗?就是开枪,朝天开枪示警就够了,何必虎了吧唧地往人身上打呢,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想,席宝华先朝贵林开枪,后者被迫自卫还击,也有可能。
临走前,我最后一次去天保家,他姐姐正要出门,和我打了个照面,她神色平常,看不出一点异样,还是套上那件白色呢子大衣,她穿靴子时,我特别注意到,她手背上还是贴着纱布,但只是一小块,看来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我和天保说了听到的案子的情况,他说他也都听说了,消息都差不多。然后,我俩低头对坐着,陷入尴尬的沉默中。作为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时无话可说,这很正常,但今天的感觉不同,
共处的时候有些煎熬,因为有很多话说不出来,憋着难受。
良久,我抬头对他说:这次的事,你姐没牵扯进去,你也放心了。
他怔怔地看着地面,说:是放心了,但我也想要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会是什么呢?能有什么呢?我和他说:我想过很多种,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姐和席宝华关系不一般,席宝华听说了上次贵林对你姐态度轻浮,怒了,带着你姐去找他,结果失控了。
天保摇摇头说绝对不可能。虽然他不认识席宝华,但他相信席宝华没蠢到那个地步,在警卫上岗带着枪的时候去袭击,真想收拾贵林,等他下班啊,埋伏在单元楼里,哪儿不行?非跑厂里去。
我问他注意到他姐姐手上的伤没有,他说当然,包着呢,他继母说是手被车门砸了下,怕伤着骨头,打了几天针,后来好了。
我点点头,关于钢珠弹的事,我还是别说了,说了也没什么用。
天保说他姐姐出去打针的那几天,他把家里,特别是她屋里都翻遍了,想发现点啥不对劲,没有发现。
我说:你希望发现什么呢?钱?枪?信?还是什么?再说,真有什么,那也不一定在你家啊,很可能是在别处,比如席宝华他家。
他茫然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席家那肯定早就被警察翻个底朝天,如果真有点什么和我姐有关,那他们肯定早就找过来了。
我告诉他我马上就开学了,开学后再回来,至少得“五一”了,而且也不一定能回来,这学期我要考英语六级,得好好准备。
他点点头,站起来,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说:一说英语我忘了,有一个东西,我一直没想通,你看看。
他领我进了姐姐的房间,从书架上拉出一盘磁带,我一看,还是我之前翻录的那盘:姜育恒,“育”写成“玉”,他小心地看了下磁带,放进台式录音机,按下了按键。
磁带里,又传来了那个怪异的噪音,嘀嘀嗒嗒响个不停,放了两分钟,他按停,再按快进,再按下,还是一样的声音,他拿出磁带,翻面,又按下,仍是那个噪音,整盘磁带,全被噪音覆盖了。
他看着我说:这是我發现的,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
我说:你之前说,这声音应该是在学校翻录时弄的,她最近也没回学校啊。
他说:对啊,而且不只这一盘,还有几盘,也都是这声音。那些,都是。他指着书架上几盘磁带,脊背上写的都是英文名,可能原本都是录的英文歌。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告辞,出门时,我还是跟他表了态,让他放心,我不会说他姐的事,绝对不会。
他点点头,说:我很放心,海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海容难道最近来过?我问,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人家是处对象,来不是应该的嘛。
他笑笑,没回答,关门前和我说:等你“五一”回来吧,咱们再见。
走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和录音带里的噪音,还有他刚说的话,这是他唯一想不明白的地方。那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他想明白了,就不和我说了呢?
临走前的最后一顿晚饭,我妈多炒了一个锅包肉,这是她的保留节目,轻易不做,主要是考验刀工,她眼力不太行了。吃饭间,我说起了怀疑天保姐姐和席宝华认识的事。我妈开始也没多寻思,说那认识也正常,但人啊就是,你看看都是同龄人,现在一个要出国了,另一个死了,这就是自己选的路不同。
我说到海容爷爷那天看到天保姐姐的事,还有天保让我们保密的话,我爸、我妈都惊了。
我妈说:我告诉你,一定一定不要乱说话,把人家姐姐给牵扯进去了,那就把他家彻底得罪了。她就是这样,自己可以嘀咕,我嘀咕就不行。
我爸插嘴说:人家女孩可能就是真落了点啥,进去拿,和这命案没任何关系,就是时间赶巧了。他这说法和我当初的第一反应完全一样,我们可真是父子俩,思维模式都是相同的。
我妈不耐烦地打断我爸的话,对着我说:小祥我跟你再强调一遍,绝对不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别人来问,就是警察来问,就说不知道,你爸,他爸,现在都是节骨眼上,要是因为这点破事把正事耽误了,那他家得恨咱家一辈子。
我妈这话说得太重了,她不光语气重,表情也很吓人,是动了真格的了。我爸也严肃地看着我,说:万一真有人问,你就说不了解情况,不要乱推理。说完又对我妈说:你把孩子吓着了。
我当然不会说,我相信也不会有人找我问,无论怎么找,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只是这件事,就像一块粘在衣服上的口香糖,不妨碍行动,但
心里总是觉得硌硬,总想把它揭开、拿掉。
大二下学期的课排得比较松,学校是为了让我们准备考英语四六级,我上学期过了四级,这学期要准备六级了。“五一”时,我并没有回家,虽然在家的时候舍不得走,但真离开了,我并不留恋那里,而且我心里还有点胆怯,怕又一头撞入了迷雾,遇到什么新的难题。
我爸提拔的事通过了,“五一”前几天,我妈特意打电话到宿舍楼。大学四年,我妈很少往我们学校打电话,后来毕业分配的时候还打过一次,都是大事,她不想信里说,一定要在电话里说。
电话里的声音,断续嘈杂,有些失真,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我在宿舍传达室里,拿着老式黑色拨盘电话,听着我妈妈唠叨,她是晚上跑到我爸办公室给我打的。我能想象,她就在原来天保爸爸的办公室里,关上门来,单手叉腰,得意的样子。
她说:天保爸的事也正式发文了 ,中组部已经批了,他爸已经搬到厂行政大楼上班了,一个萝卜一个坑,他的坑留给你爸了。
我说:我爸不是说,先是副的,过渡个两年,等老许退了再接嘛。
我妈非常得意地说:一步到位,那老许心里明镜的,申请退二线了,把位置给你爸了,老许这样一是得了感谢,二是不用坐班了,想来来,想走走。
我问天保姐姐咋样,她语气警觉地反问我说:能咋样,人家回学校上学了,国外的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全奖,7月份去北京办签证。最后,我妈又叮嘱了我一遍,好好复习,六级一把过。
我嗯嗯啊啊地应承着,挂了电话。想说的话,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说出来。
我本想告诉我妈,我恋爱了,就是那位家是省城的大眼睛姑娘,姓毕,我们寝室的男生都叫她毕姑娘,在他们的撺掇下,我终于在周末的舞会上,设法制造了和她单独跳舞的机会,和她诉说了衷情。
毕姑娘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她对我眨着眼,几缕秀发挣脱了发带的束缚散乱出来,我花痴地忍不住伸手去她耳后整理,她嗔笑道:你怎么才来说,我等你半天了。
那真是一生中最让人陶醉的时刻,我听不到周围的声响,看不到乱哄哄的人群,世间万物皆不存在,只有我们二人。
可这些,我都没法和我妈说,她指望我去大连呢,而毕姑娘呢,毕业是要回省城的,在她和她家人眼里,哪里都比不上省城。我也和她说了我将来的打算,她低头想了想,说要是大连工作好,她也可以和家人商量下。
如果她也去大连,那就太好了,但是我不能让她和我一样,也去我们厂,工业企业不适合她,在我眼里,她是仙女,仙女怎么能戴着安全帽,穿着劳保服,踩着大头鞋下车间呢?她愿意我也不愿意。
但我妈妈的电话,还是勾起了许多回忆,之前的许多谜题,又如夏季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涌出来,去找谁打听呢?问天保当然是首选,可我又怕他有啥想法,想来想去,我把电话打到了医院,找人,等,去叫人,再等,终于,海容气喘吁吁地接上了电话。
我刚说话,她就大喊一声: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谁呢,八百年没人给我打过电话,你以后可别打了。我还以为我爷爷出事了呢。
我连连道歉,说我就是想问问,案子的事啥进展,还有天保姐姐那边,有啥事不?
海容小声又快速地说:我这边有人,不方便,这样,你把号码给我,我一会儿打过去。
很快,海容打过来了,这回声音正常,她说案子没太大进展,盗窃团伙基本一网打尽,有抓也有放的。据说厂领导还去贵林家看望了,夸他妈妈养了个好儿子,问有啥要求不。他妈妈让厂领导帮着把贵林弟弟的工作解决了,那弟弟连技校都考不上,厂领导说特事特办,答应了,进来接贵林的班。
天保姐姐那边呢,据说公安局和保卫处的人找她了解过情况,问她和席宝华的关系,她说就是认识,但不熟,没啥来往。警察也问了天保家人,都说不清楚席宝华是谁,干啥了。估摸着也是为了核实天保姐姐的话,反正后来就没动静了,估计这事就过去了。
我想起刚才她的话,又问海容:你爷爷咋样,他那边都挺好的吧?
她起初没反应过来,立刻答道:没事,还是老样子。又忽然明白了我的问题,犹豫了下,又说:人家不让他干了,说他岁数太大,耳朵背,不合适。我爷爷耳朵才不背呢。话语里含着委屈,又用很小的声说:我爷爷没说那事,就说那晚啥都没听见,一切正常。
十
“五一”时,我的新女友说她要回家,但刚确立关系,跟她回去不太合适,我就留在学校了,但在学校里,我也学不进去,炽热的恋情容不下半天的空当,三天不见,我已经被相思煎熬得瘦了一圈,浑浑噩噩地在图书馆里发呆。
忽然一个干巴瘦小的家伙坐到我对面,冲我笑着打招呼,我乍一看不认识,又觉得在哪儿见过,再一定神想起来了:米耗子。
你咋来了呢!我吓得站起来,椅子刺拉拉在地上划出一阵噪音,引来一大波怒视。
米耗子连忙拉我,说咱出去说,出去说。我不情不愿地跟他一起走到外面走廊,找个背人的地方,这小子估计在里面没少遭罪,人瘦得都脱了相,颧骨老高,但还是白得很,他看出我怀着戒心,便解释道:我啥事没有,警察审了半天也没啥,就放出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问他确实是放出来的,不是自己跑出来的?
他急了,说:你扯啥呢,我真想跑,那也跑不出来啊,再说,我能跑哪去啊?
我想了想,也对,心稍微放下些,又起了怀疑,问他找我干吗,也没多熟,怎么突然来我这儿了。
他让我放心,绝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我同学里,有没有想买俄国货的,他有进货渠道,一起在校园里兜售下,利润好说,对半分。
他倒是挺大方,上来就对半分。如果没有之前那些事,我确实不是不可以考虑,但出了这么多事,我可不想跟他有啥来往,我正打算一口回绝,忽然想到之前在家时,我还想找他呢,他这不自己就来了嘛,不如周旋下,熟了后多问问。
我就打马虎眼,答应说先去同学宿舍问问,回头有情况和他说,他很高兴,拍着我的胳膊说:小祥,以后咱俩好好合作,肯定能让你毕业前成为万元户,用上大哥大。
大哥大就是香港录像片里的手提电话,老贵了,我可不敢想,能买个汉显寻呼机,我就满足了。
第二天中午我刚从图书馆回宿舍,他已经在寝室里等我了,跟我们寝室几个人聊得正热乎,一个个叼着烟,喷云吐雾的,看我回来拿饭盒,说别去食堂了,跟他出去下馆子,他请客。
我们找了个附近专做学生生意的小饭馆,从他点菜的犹豫劲儿,我判断他手里没什么钱,但还非要请客。我说要不我来,他感激地一笑,还是声明得他来,最终,我们点了三个便宜菜,要了两瓶啤酒。
在饭桌上,他从怀里掏出几块手表,都用手绢包着,说这是他手头的,我可以问问,八十块,有没有人要,都是前苏联海军的军官配表,样子看着是不错,做工有点糙,走得准不准就难说了。我接过去,看了会儿还给他,说假期好多人不在,等假期回来,我在我们系男生宿舍问一圈,看有谁想要,他说好,心满意足地收起手表,捡起筷子大口夹菜吃。
我这时才问他,为啥抓他,咋审问的。
他说当天就来人把他拽走了,关到保卫处,先不问话,人铐暖气管子上,让你弓着腰,半蹲不蹲的,一会儿就受不了了,隔壁还有人在挨揍,嗷嗷惨叫,把他吓够呛,等提审时,乖乖问啥说啥,可痛快了。
我说:就是问你表哥的事呗,他的事你参与了多少,都知道啥。
他说:我参与啥,我表哥啥都不跟我说,嘴可严了,进货底价都没告诉過我,我就是跟着跑腿,听吆喝打下手。
我问他:不是说你哥有团伙,你是不是也是一员?
他说:你可拉倒吧,我哥搞啥团伙,就我和我哥俩人,跑跑边境,进点货回来卖,真没别的了。那些捡煤渣的,我和我哥是认识,但并不熟,那些人确实是偷厂里东西,但这警卫都知道,我跟我哥可没参与过。
我说那厂里不都传,你哥就是盗窃团伙的头头嘛。
他说真没有,他和我发誓,席宝华才看不上盗窃那种勾当,但是……他说不下去了,端着酒杯发愣。
但是什么?我问他,他憋了会儿,还是下了决心,说:我在保卫处也交代了,反正也不算啥秘密了,就是出事那天晚上,我哥找了捡煤渣那伙人,说他在厂里发现了一个新的垃圾场,没人注意到,有不少废铁,还有铜,把那伙人馋坏了。
然后呢?我追问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端起酒杯,喝了半杯龙江啤酒,说:但我哥说,厂里有警卫巡逻,晚上他给那帮人发信号,那些人看到信号,就扒着运货回去的火车进来,捡了东西再扒车出去。
信号?啥信号啊?他们是用大哥大?
哪可能?米耗子笑了,一帮捡破烂的,哪来
的大哥大,过年嘛这不是,信号就是发信号弹,十五连发的,过年期间别人看到也以为是哪个上夜班的人放的,不会多奇怪。等在外面的看到了,就动身。
那你哥直接领着他们去不就得了,为啥还要自己先进去,发信号弹,让别人再进去呢?
米耗子说这个问题他也问了,他哥说人多目标太大,而且那里也不是天天都有,他先进去看看,有的话就发信号,没有就不用进了,那些捡破烂的也觉得他说的稳当,就这么商量好了。
那你哥是从哪儿进的?那天是不是你也跟去了。我问米耗子。
他看着眼前吃的精光的碗碟,说他哥没告诉他,他自己也没去,他哥不让。但他后来听别的人说,进去的人被警卫发现了,有一个一直追着他们,没偷成。
一个警卫?我问。
对,一个,巡逻不是两人一组吗?另一个可能去追我哥了。
我明白了,看着他:追你哥的,就是贵林吧。
他点点头。
吃完饭回到图书馆,捧着《大学英语精读》,一个单词我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全是刚才米耗子说的话,那天夜里的情景,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晚上大概8点钟,席宝华和天保姐姐从技术大楼进了厂里,9点半到11点间的某个时刻,席宝华朝天放了信号弹,捡煤渣的人扒车进来,货车是一趟趟的,过年时尤其少,所以放过烟火后,需要等一段时间,当然也可以步行,从废渣山到七车间那里至少有四公里,走路的时间有点长,还是应该扒车。在这段时间,席宝华和天保姐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
看到信号弹,巡逻的警卫走过去检查,发现了捡煤渣的那伙人,开始追,那伙人四散逃开,两个警卫分头追。不知为何,贵林发现了席宝华和姐姐,追逐中发生了枪战,二人中枪,姐姐一人逃走。
这样的话,有几个问题,首先是既然从技术大楼进,为什么不原道返回?
这个问题很简单,技术大楼花园的门是关上的,没法虚掩,会报警,如果敲门呢,长走廊怕是很难让海容爷爷听到,更何况他们也不想惊动海容爷爷。天保家对面的围栏不高,虽然缺口堵上了,但翻过来也很容易,出来后过马路就到了家,这条路实际是最近的,比走厂大门还要近,但这条路的问题就是要穿过一大片荒地,如果有警卫在高处眺望,很容易发现,所以,信号弹的用处是招来人,引走警卫。
但是警卫居然分头追,说明一个人,也就是贵林,发现了席宝华,另一个人去追捡煤渣的人,如果有人和席宝华在一起,贵林是看到了,但他死了,讲不了了,也说明另一个人没有看到和席宝华在一起的人,不然会说出来的。
还有个可能,席宝华是故意跑出来,吸引警卫的注意,为了让和他在一起的人有机会脱身,单独逃走,这个可能性很大。
天保姐姐和席宝华进厂干什么?偷废铁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俩也拿不了多少。偷其他贵重金属,有可能,但如果席宝华有渠道,自己就行,不用拉上天保姐姐。所以一定得是跟天保姐姐能接触到的,才行。那只能是二十九分厂军工车间里的什么。
能是什么呢?如果是天保姐姐能接触到的,为什么一定要带上席宝华呢?他一定要起作用才行。
撬锁?我想起了天保拿钥匙打开二十九分厂办公室的情景,也不需要,天保姐姐可以轻易在家搞到钥匙,另配一副。
这个问题,我实在想不出,而且,我一直是假设那天和天保姐姐一起进去的,是席宝华,如果真是他,那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如果是他们俩,为什么警察和警卫们没有查到脚印一类的线索呢?
为了能和米耗子继续交流下去,我打起精神,放假结束后,在男生宿舍里真问了一圈,还颇有几个有兴趣的,都是军事迷,一说是军表就来劲了,我当时觉得,如果不是卖得贵,完全可以有更多顾客,但我的同学还是穷的多,花几十块钱买块表,大多数人接受不了。
米耗子乐颠颠儿来了,带着表,一晚上卖掉八块,熄灯后,站在宿舍外的路灯下,他拿着钱,数了两遍,点出十张十块钱的,递到我手上,我愣了:八八六十四,收入六百四十块钱,利润一人一半,我一百他一百,那就意味着是两百块的利润,够高的。
他又数了一遍自己手里的钱,掉眼泪了,说他妈妈得了肾炎,厂医院透析,前几天没钱交费给赶出来了,他明早就回去交钱。
虽然我并不相信他这个人,但此刻,我相信他的眼泪,我把手里的一百块钱又放回他手里,
说算我支持的,给你妈看病用。
他眼泪又下来了,哽咽着说:那我替我妈谢谢你了,小祥。
我问他:你表哥,跟天保他姐,究竟是啥关系?
他止住哭,撸了把鼻涕,稳定了下情绪,清清嗓子说:我哥和她是同一年上的工大,又是老乡,一个厂的子弟,来往挺多的,我哥第一学期回来还说让她和我家人见面啥的,但人家女孩不乐意,人家就没想明确关系,后来我哥不是给开除了嘛,他俩就更不可能了。我听我哥说过,这个女孩心特别高,给自己规划得老遠了,毕业就要出国,一定要离开这里。
那你这意思就是他俩处过对象,后来黄了呗,对吧?
米耗子说:应该是。 女孩对外从没承认过,但我哥特别认真,一直放不下。你不了解我哥,他属于那种越是难越想挑战的人。
我问他:你哥因为啥被工大开除?
他说:学校里有个外教,岁数不大,以谈恋爱为名,老祸祸女生,我哥和别人一起把那老外给揍了,正常我哥也不至于,我估摸着,那些女孩里,可能有天保他姐。但具体有谁我哥也没说过,他是怕影响女孩名誉。
米耗子说完,很是遗憾地说:我哥真的是可惜了,高中参加省里计算机大赛一等奖,去工大计算机系每学期都拿奖学金,为个女生退学了,太可惜了。工大多难啊,咱五中一年才能有几个考上的。
我一下想到了在天保家里看到的那张照片,两个人,穿着一样的情侣衫,笑着,那就是恋人的样子,我现在和毕姑娘合影的话,也会是一样的笑容。
如果那外教是禍祸过天保姐姐,关系已经结束的话,那她不可能抽屉里还保留着那张照片,更不可能让老外帮她办留学。所以,席宝华揍老外,与其说是义愤,不如说是嫉妒,是情人的嫉妒。
我最后问他,你哥哥和天保他姐后来还有联系吗?就是你哥离开学校后。
米耗子神秘一笑,说:我哥不和我说这些,但我知道,他们一直还有联系,而且还是很不一般的联系。
哦?你怎么知道的?你有没有跟警察说过这些?
米耗子说:我说过他们有联系,但警察好像没太在意,他们把我哥家翻个底儿掉,仓房里的煤池子都给挖了,啥也没找到。但我是出来后才确定他们的关系不一般的。
哎哎哎,你赶紧说,你是怎么发现的,根据啥?
米耗子掏出一张照片来,递给我,是张很小的竖版彩色照片,很厚,颜色像油画一样浓重,画面很暗,在路灯下,很难看清,我仔细辨认,勉强分辨出画面来:
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双臂伸开,做拥抱状,站在一列火车前,就是我在二十九分厂厂房外的那列火车,因为那个迷彩苫布我认识,还有那两根伸出的管子,那是炮。
那女孩穿着的,是件白色的大衣,戴个毛线帽,就是天保姐姐去洗澡那天的打扮。照片拍摄时,女孩可能是不知道的。
米耗子怕我看不明白,赶紧解释:这是二十九车间外面,看到没,那女孩,就是天保他姐,衣服我认得,我在外面见过她。这个是用一次性相机拍的,美国宝丽来,一卷能拍八张。
你是后来才找到这张照片的?我问他。
答对了!他拍拍我肩膀,这个夹在一本武打小说里,这小说是我偷偷从我哥那拿的,拿来后我扔家里一直也没看,警察查我哥家查得细,但来我家就简单看看,没发现这张照片,我是前几天收拾东西才发现的,这个照片的拍摄时间,肯定是今年过年前,你看这炮,还有这后面的枯树枝,明显是冬天。
我想起天保说迷彩苫布是部队去年刚装备的,即使照片没有具体时间,也还是可以推断出是今年过年前。
想到这张照片可能引发的后果,我把它捏得紧紧的,眯起眼睛说:我拿回去再看看,这里看不太清。
哎!米耗子一把从我手里抢过照片,适才可怜悲伤的面孔不见了,换了副凶狠的嘴脸:不能给你,这个我还有用呢。
他能有什么用呢?我回到宿舍,摸黑洗脸刷牙上了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米耗子刚才路灯下那副表情,让我觉得,他并不是个耗子,有了机会,他也会变成一条疯狗,或者野狐狸。
6月份的时候,我们考完了六级,我感觉考得不错,然后是专业课考试,考前猛突击一阵,学业的繁忙让我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米耗子再没找过我,我后来偶尔想起,还有点纳闷,想他难道
不应该趁热打铁,找我继续开展业务吗?但他一直没有登门,我也就很快忘记了,他的业务,还有天保姐姐的事,对我来说,都远不如当下的考试重要,更比不了我和毕姑娘的热恋重要。
毕姑娘算是接受了我作为她的正牌男友,她说放暑假时,我不妨跟她回家待两天,我可以住她亲戚家,有空房,她领着我在省城转转,去看看松花江,还有太阳岛,有一首老歌就是唱的太阳岛,也算是全国闻名的景点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我给我爸班上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下我的计划。当然我没说毕姑娘,我只是说和几个同学一起。我爸很赞同,只是提醒我注意安全,出门在外要低调,远离是非。
十一
天保姐姐和席宝华为什么要一起行动,他们究竟想拿什么东西,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找到了答案。
考完期末考试,大家闲下来,都去机房玩,进屋脱了鞋,找台电脑,只要不玩游戏,看机房的人是不管你做啥的,有的同学学五笔打字,学WPS,有的学C语言,我呢,主要是背单词。
这个背单词软件,是我校一个计算机系的老师自己写的,在我们学生里推广,找人试用,我觉得还不错,很有效,拷了一版,每周都来背两次,一个个单词在屏幕上停留几秒,之后给出中文意思,背完一组还有小测试,检查学习效果。两个学期下来,我已经初步背完了托福的基本七千词,想着再多背点新单词,临放假前,我就去教研室找这软件的编写老师。
进他屋里时,老师正摆弄一台方盒子仪器,就在电脑旁边,我打了个招呼,问这是啥东西,他说这是教研室刚买的存储器,用磁带的。
磁带?我说现在不都是用软盘吗?五寸盘,三寸盘,我们每人都有一盒。他说软盘其实不好保存,磁带更稳定,存储更安全。
是什么样的磁带呢?我问。
他按下按钮,取出磁带,递给我,就是一盘普通的磁带,和我们平时用的歌曲磁带外表完全一样。我说这不就是平时录歌的普通带子吗?
他说对,普通磁带就可以,但是机器要用特制的机器,才能读出数据,普通录音机读不了。
我灵机一动,问他:如果是录好数据的磁带,用普通录音机播放,会是什么样?
他笑了,按下那台方盒子的按钮:用这个播,用录音机播,都是一样的声音。他说。
嘀嘀——嗒嗒——嘟——和我在那盘姜育恒录音带上听到的,完全一样。
我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天保姐姐的那盘磁带,是用来录制数据的,书架上那么多盘,录的都是数据!
是什么数据呢?只能是在二十九分厂技术组的计算机房里录来的,还有天保爸爸房间里的计算机里。
老师看我有些异样,问我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忽然想起那些计算机,都没有软驱的,便问老师:这个机器,是怎么接电脑的?是不是得拆开机箱才行?
老师说不用啊,机箱后面有打印机接口,把打印机线拔下来,把这个插上去就行了。
二十九分厂技术组计算机房里,是有打印机的。
我想到了天保姐姐大衣口袋里的随身听,再看看眼前的桌面上磁带机,明白了,这是同样的东西,有着同样的功能。
我手里拿着的,是一盘六十分钟的磁带,我问老师:这样一盘带,能录多少数据?
老师想了想,说这得看机器,也看什么数据,比如咱们一般用的三寸盘,别看不起眼,就1.44M,可以存五十万汉字,打印出来厚厚一大摞。所以一盘磁带,如果用的机器好,压缩比高,大概可以录10M的东西,存储许多文档和文件。
一盘都能存很多,那天保姐姐书架上那么多盘,那岂非是很大的数据量?
我当即有了判断,席宝华是学计算机的,天保姐姐找他,就是为了让他帮着进入二十九分厂技术组的电脑系统,帮着录制数据。
可这些我怎么去求证呢?去问天保姐姐?她一定不承认,怎么可能承认呢?
终于放假了,我和毕姑娘一起去了省城,在松花江畔,在太阳岛上,是我们花前月下、成双成对的身影,相爱的话说了一万遍也说不够、听不够,即使无话可说,四目相对,也是满身的幸福和无尽的快乐。我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如果情与法有了冲突,该怎么办?她不解地问我:你是香港电视剧看多了吗?《法网柔情》还是《赤脚绅士》?我说我很少看电视剧,太费时间,看个《英雄本色》《江湖情》那还可以。她说:这得看具体情况吧?家人捡到钱没上交,你去举报,那有点过分,但如果家人杀人放火,你不去举报,那也很过分。
我不知该怎么和她说好,虽然恋人之间应该无话不谈,但把自己的烦恼一股脑地倾诉给对方,是在消耗别人的精力,我更愿意给她带来欢乐。我想了想,说:家人杀人放火去举报,有的人可能是出于正义,更多的人可能是怕最后连累到自己,我觉得总是考虑正义的人还是挺少的。
毕姑娘迷惑地看着我说:不懂你为啥说这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都没问题。
在省城的最后一天,我和她说去看看在工大上学的高中同学,毕姑娘那天正好和家里人有事,得了她准许,我坐上公共汽车,来到工大。
工大是个非常大的大学,跟一般大学不同的地方,是大马路横穿学校的,所以校园里就有公共汽车,这让我觉得很新鲜,辗转打听,我找到了天保姐姐,我记得她马上就要毕业离校了,我来得很巧,她再过几天就回家了。
见到我,她有点意外,但还是礼貌接待,说话很有分寸,既不见外,也不是多亲密,我约了她去外面咖啡馆坐坐。坐下后,我随便要了两杯咖啡,她微笑看着我,等待我说明来意。
来之前,我排练过好几版谈话,要么绕来绕去,再到主题,要么先闲聊,找破绽,冷不防地然提出一个问题,看她反应,但都觉得不合适,效果不会好,她比我大两岁,但成熟很多,玩小伎俩,怕是骗不过她的眼睛,所以,我选择了最后的一种:和她讲一个故事,就是我的推测。
故事从工大学校讲起,两个同一工厂的子弟考入同一所大学,谈起了恋爱,但女生并不愿意公开这段恋情,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后来女生和外教好上了,可能是真心喜欢,也可能是为了出国,男生因爱生妒,把外教打了,被开除回家。女生留在学校,大四时在外教的帮助下,考取了国外的大学,得了奖学金,即将出国留学,但是,念书需要花钱,找人帮忙需要有代价,而代价是,帮外教搞一套敏感的军品数据。
女生回到家乡,得到了被开除的前男友的谅解,在被开除的男生帮助下,过年期间潜入军工车间的办公室,侵入计算机系统,录取了大量数据,在出来时,被工厂警卫发现,男生为了引开警卫的注意,故意往另一个方向跑,和追上来的警卫互相开枪,双双死亡,女生脱险,回到家,公安机关问讯后过关,带着数据回到学校,交给外教,圆满完成任务。
我讲述故事时,语气平静,不激动,不夸张,天保姐姐全程专注地看着我,面色如常,只是讲到男生和警卫双双死亡的时候,她眼里忽然有东西闪烁了一下,旋即恢复,故事讲完,她笑着说:讲得不错。如果没猜错,这里的女生是我吧?
我说:对,不然我也不会突然跑来当你面讲故事了。
她两手往外一摊,说:你说了这么多,可有什么证据吗?没有证据,这不只能是个故事,或者说,一个笑话吗?
我說:证据很多,比如那天你和席宝华从技术大楼进去的,海容爷爷看到了。其实海容爷爷没看清那男人是谁,我这里也是使诈了。
她点点头,又问:我怎么进到技术组里,办公室都是有锁的。
我说:这个太简单了,天保他爸身上就有钥匙,你很容易找机会配一副。
她笑了,说: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幼稚,那还有一个,天保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家,我衣服鞋都在家的。
我还没回答,她自己说了:我可以穿另一套衣服鞋走,对吧,你一定这么想的,那天天保喝多了,迷迷糊糊的,也弄不清楚。
我点点头,她又想起一个问题,抿嘴笑道:你太高看我了,何德何能,让一个男生为我跑前跑后,半夜进厂偷东西,再说了,这么机密的事,我应该自己做,为啥找人一起?
这个问题我早已经想好,立刻回答道:你是文科生,他是学计算机的,没有他的帮忙你根本进不去电脑,天保说过,二十九分厂技术组的计算机是有内部网的,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至于他为啥这么帮你,因为你们还在恋爱,至少你是这么让他觉得的,让他以为你只是为了出国才跟外教在一起,跟他才是真爱。你一直在利用他!我有意把“利用”这两个字说得很重,寄希望于能够凭此击穿她的心理防线。
天保姐姐脸上温柔的微笑不见了,眼睛里这一刻有泪花闪现,她哑着嗓子,冲我低吼道:不许你这么说我!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大的努力!她尽力不让眼睛里的泪珠掉下来,扭头看着窗外,侧颜立体,额头宽阔,鼻梁笔直,下巴圆润,如雕塑般完美,她眼神空洞,好像过去的事又出现在眼前,喃喃地说: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他,我,都是这样的人。
我想起爸妈出事那天早上说的德语翻译的事,一下有了新想法,探询地问:所以,你和席宝华是真爱,和外教是逢场作戏,你是为了出国才这样,你出去后,也会把席宝华办出去?
天保姐姐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只要知道,多少人为了出去会不惜一切代价就行,那个外教,威廉姆,那么多女孩扑他,因为他帅?得了吧,还不是都借机会出国,他就是个乡巴佬,一身毛,一股味,恶心极了。说到这里时,她露出厌恶的神情。
我不知该怎么说,因为我从没有想过,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前程,做这么大的牺牲,我能想象,她在外教面前一定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仆,而在席宝华面前,则是高贵的公主,谁会愿意一直当女仆呢?谁不想当公主呢?
我们俩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她一直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不理睬我。我也一直没有说话。来之前我曾暗暗希望,她会有力地驳斥我所有的猜想,还自己一个清白,让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惭愧,但她没有,这让我又失望,又难过。
好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笑吟吟地问我:你说我录数据,那最关键的问题,数据在哪儿?没有这个,前面那些都是不作数的。
我就在等她这个问题,我拿出自己的随身听,放在桌上按下播放键,从耳机里隐约传来嘀嘀嗒嗒的噪音,我说:这个就是证据,这是我从你的磁带上翻录的,这些都是数据。
她笑了,笑容有些僵硬,说:这就是噪音,以前在广播站翻录姜育恒歌曲的时候弄上的,你拿它当证据,太没说服力了吧。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不是噪音,这就是数据,这么重要的事,你当然得事先做试验,试验也不会就是简单录几分钟,而是实打实地录满一盘,再检验能否正常读出数据。只是这些数据没什么价值,后来录歌又都洗掉了,但没洗干净,留了个小尾巴。
我按了快进,播放,又快进,又播放,全是一样的噪音,我说:这个,是你第二天出事后,去医院时,我在你家里找到录音带,重新录制的,我们学校机房里新进了设备,可以读取数据,读出来了,都是二十九机房的文档数据。
她的笑容在脸上停滞了,又片刻松弛下来,恢复了温柔的模样,目光如水,声音慵懒,像撒娇一样对我说:真没办法,被你抓到了。
实际上,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是捏着汗的,因为我只是把最初翻录姜育恒歌帶末尾的那点噪音重复录制,占满了整个录音带,我当然也不可能用这个数据在学校机房里读出数据来,这完全是我编的谎话,但我只有这个武器。
她忽然笑了起来,用手捂住嘴,手指像嫩葱一样洁白无瑕,良久,才恢复平静,面容潮红,一面问我:你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劝你自首,争取宽大。
她又笑了,笑得更厉害,头趴在桌上,身体直颤抖,好像我刚讲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段子,良久抬起头,眼睛里笑的都是泪水,手抚胸前,感叹说:好久没有这样了,实在是太好笑了。一边说一边还在笑,好不容易停下来,神情平静地看着我说:幼稚!我为什么自首?我是有多傻?
我说:你要是不自首,我就自己交出去录音带,那就是等人来抓你了。
她冷冷哼了一声,脸色沉下来:你不会的。
我为什么不会?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
因为你不敢。她说,你没有那个胆量。
笑话!我有啥不敢的?我口气强硬,不肯示弱。
她用纤细的手掌打着手势说:我给你分析下,如果你交出去,会发生什么事。首先,我的家人会知道,然后你的家人也会知道,我爸爸会受牵连,但是以他的人脉和厂长的关系,这件事他并不知情,他应该能得到比较宽大的处理,比如从厂里下来,回二十九或其他分厂当头头,我爸肯定因此恨透了你家,会想尽办法,找人也得把你爸撤了,你爸能回去当段长就不错了,很可能只能当个老工人,五十来岁了,在别的分厂也找不到地方。然后……
她伸手打断了我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然后,你爸被提早下岗,买断工龄,几万块钱打发了,从此郁郁寡欢。其次,你想通过进厂再去大连肯定不可能了,由于我爸的影响,你连本厂都回不去,最后,你妈妈积郁成疾,早早得病死了。
这句话太恶毒了,我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从她嘴里说的,她那么温柔恬静,但是 ,她说的确实也是有可能的,我妈是个极为要脸面的人,这事肯定会把她气个半死。
从小到大,我爸妈教育我的都是人要善良,但他们从没想到社会上有那么多的丑恶,当我们这些秉承善良的人遇到那些丑恶之时,我们该怎么做?以德报怨?以恶制恶?他们从没教过我,很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天保姐姐站起来,拿着包,走到我旁边,弯下腰,在我耳边说:小祥,乖,听姐姐的话,忘了这一切,你的前程,你爸妈的后半生幸福,都会因你的稳重而得以善存。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好的。回头去了美国,姐姐给你寄歌带。
她口吐芬芳,体香如麝,我在那一刻,头晕目眩,等清醒时,她人已经走了,只留下桌上印着红唇印的咖啡杯。
从省城回来后,我回了家,毕姑娘没有跟我回家,她说还不到时候。我刚到家,便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就在我见到天保姐姐之后两天,米耗子和天保姐姐两个人在松花江畔双双落水死亡,据说捞上来时,两个人死死抱在一起,不得已只好把两个人的手指掰断才下葬。
这个消息上了省城和我们市的日报,人们众说纷纭,目击者说看到两个年轻人黄昏时在江边争吵,男人追着女人,最后一起失足落水。7月正是汛期,松花江涨大水,没人敢下去,第二天才在下游某个桥洞处捞上来两人的尸体。有人说是恋人殉情,有人说是见色起意,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复仇的故事,是一个勒索未得逞而最终走向毁灭的惨剧。米耗子的照片,便是他勒索的工具,但他没想到天保姐姐会那么刚硬,会和他正面对抗,最终的死亡,也维护了自己和家人的体面。
很多年来,我时常会后悔,如果当初我收走米耗子的那张照片,就不给他,那后面的结局就是完全两样了,没有人会死,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影响这么多人的命运,这让我每次想起,都觉得脊背发冷,悔恨难熬。
故事的最后索然无趣,我爸爸在二十九分厂厂长的位置上顺利干到退休,我毕业后进到本厂设计院,通过天保爸爸的运作,两年后转去大连分部,天保也去了大连分厂。我们分别在大连结婚生子,爸妈退休后来到大连,和我一起生活,对了,我和毕姑娘没有成,天保倒是和海容结婚了,海容后来在大连开了一家韩国餐厅,生意还可以。女儿死后,天保继母一度有些精神恍惚,后半生信了基督教,非常虔诚。
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有讲,我想留到最后,因为我也是很久后才从天保那里得知的,那是很多年后在大连,有次家庭聚会,又喝多了,我和天保俩人酒后醉醺醺地在街上走,看着天上的星星,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起了往事,渐渐就说到了1993年春节的事。
天保停下来,摇摇晃晃地看着我说:我是后来才听说的,席宝华和贵林俩人的死亡场景,是冯眼镜前阵子和我爸说的。
我俩脸都要贴上了,他的酒气全喷到我的脸上,他说:贵林一共开了五枪,第一枪应该是鸣枪示警,后面四枪都打到席宝华身上了,三枪要害,一枪是腿。席宝华的猎枪一共只有两颗子弹,都打出去了,一枪打在贵林身上,一枪打的头。
太凶狠了,这两个人,都是狠人。时隔多年,听他讲这个场景,还是让我感到震惊。
但是,天保趴到我肩上,在我耳邊轻轻说,现场应该还有一个人,但因为第二天围观的人太多,把现场破坏了,分不出脚印了。
哦?何以见得还有一个人呢?我问,声音有点颤抖,我脑海里浮起了天保姐姐的样子,温婉清丽,永远停留在二十出头。
是个老警察分析的,天保低声道,那个老警察觉得,可能是两人互相开枪,都被对方打伤了,这时,出现了第三个人,这个人分别捡起枪,把另一边的人射杀了。就是说……
我忍不住替他说完:用贵林的枪,把席宝华打死,再用席宝华的枪,把贵林打死,或者顺序相反。
天保下巴放在我肩膀上,往下点了点,表示同意,又过了好久,才说:这只是一种推测,但因为证据不足,最后没有被采纳,所以,找了个各方面都能接受的结论,把案子结了。
我感觉全身都浸入了冰水中,手脚都没有了知觉,天保一直趴在我身上,大半身的重量,都压给我,让我久久喘不上气来。
责任编辑 徐晨亮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