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拆迁办的电话时,赵小兰和李洪生都在榆林。一听说他们的房子要拆迁,两口子都有点蒙。他们出来找儿子已经有三年时间了,这三年里,除了跟派出所老王打个电话,打听一下他们有没有儿子的消息,再没关心过别的事儿。
“啷办?”大事小事,赵小兰一贯都是这样问李洪生。
“啷办?回去啊!”李洪生也从来都是拿主张的那个人。但这一次李洪生表现得很焦躁,还很愤怒。他焦躁是因为儿子还没找到房子又要拆迁了,愤怒是因为赵小兰那副没有主张的样子。在他的印象里,赵小兰永远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小事上,她从来都只说听他的,大事上,她又从来都只会问“啷办”。就连他们丢了儿子,她也只能问他:“啷办?”
儿子是她弄丢的,完了她却问他“啷办”,你说他该啷办呢?他恨不能揍死她解个气,但临了又没有。他不是那种随便就可以伸手打人的人,更何况还是赵小兰这样的人。
赵小兰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出嫁前是父母的乖乖女,父母说什么听什么。出嫁后呢,又是一位贤妻,丈夫说什么听什么。你说菜淡了,她立马去加盐;你说菜咸了,她立即去加汤;你叫她站着,她便不坐;你叫她坐着,她便不站。得到这样一个人,一开始还当宝贝,时间一长,就会生腻,就会把这叫“无用”。尤其当面临大事儿,你需要分担压力的时候,这样的人,只會给你平添鬼火。
但是这一次赵小兰居然问了一句:“那儿子呢?”这是她第一次对丈夫的主张提出质疑。
李洪生有点惊讶,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她那脑子就是个摆设,可从这个迹象看,它其实也是可以转起来的?好像是因为这个转变,他的态度居然平和了些。
“儿子就暂时别找了,先回去处理房子的事儿。”他说。
“不找了?”赵小兰问。
“不找了,我们都找了三年了,从南找到北,从西找到东,把全中国都找遍了,把积蓄也花完了。”李洪生语气里全是泄气。
赵小兰便没再继续提问,她那脑子好像转到这里,也就停下了。虽然回来的路上她没少回头,就像儿子可能就在他们身后那样,但她最终还是跟李洪生一起回来了。
回到家,邻居们个个都问:“不找了?”
李洪生便一个个回答:“不找了,先处理房子的事儿吧。”
她也一个个回答:“李洪生说,不找了,先处理房子的事儿。”
邻居们都在忙搬家的事儿,就说:“也是,先把家搬了吧,要不然,过几天挖掘机就开进来了。”
李洪生也这么想,但赵小兰却不同意搬家。她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张,就像那种从来开会都不吱声的人,突然就表起了态。
她说:“这家不能搬。”
你问她为什么,她就说:“这家要是搬了,儿子要是自己找着路回家来了,却找不到家,啷办?”
李小小丢的时候才三岁,大家都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李洪生也认为没有这种可能。但她却坚信,只要儿子有了回家的机会,他就一定会回家。三岁的时候可能不行,但现在他都已经六岁了,再往后,他还在长大,七岁、八岁、九岁……自从离开了爸爸妈妈,他就没有停止过对他们的想念,只要一有机会,他还不第一时间就找路回家吗?
所以,这个家,坚决不能搬。
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所以李洪生也就有史以来第一次失去了主张,也是第一次和她发生了角色颠倒。
“那……啷办呢?”他竟然也会这么问。
李洪生从来都是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你让他做钉子户,那是不可能的。这一次,是赵小兰拿的主意:离婚。离了婚,李洪生搬自己的那一半家,她留下来。
李洪生质疑地问:“有这个必要吗?”
赵小兰说:“你不想做钉子户,就只能这样。儿子是我弄丢的,我留下来等。”李洪生听她说这话的同时,还看到了她眼里的意志。很显然,赵小兰的人生态度已经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她曾经的顺服,服从父母,顺从丈夫,服从于规矩,那都是因为,这是和平的基础。但当这种和平远远偏离了她的意志,她就必须做出改变。
李洪生现在看到的,已经是一个比他更强大的赵小兰。而他,反显得那么没用,于是他问她:“那地呢?”
他们家是菜农,即便离了婚,他也可能要做菜农,所以地很重要。他们住的这地方,和离家近的两块地被征了,但远处还有两块菜地,是在红线外的。
赵小兰说:“地也一人一半吧。”
因为她跟他的打算一样,今后也还是要做菜农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们办了离婚手续,李洪生搬家,赵小兰留下。
他们的家,是两层楼的平房,结构很简单,楼下两大间,楼上两大间,中间一道楼梯。这样的房子分起来也很简单,以楼梯为界,一人一半。原来,他们家是楼下厨房、客厅,楼上住人。一分为二后,赵小兰要了儿子原来的卧室,和正对那间卧室的厨房。
李洪生是不带走房子的,他只带走他那一半边房子的拆迁补偿费。所以他说:“其实我搬了以后,这房子就全都是你的了。”好像是因为这一点,他搬的时候,也就还是一副坦然的样子。
但赵小兰并不想要他的房子,他一走,她就将它们全锁上了。她要那么多屋子干什么,只要有儿子那间卧室就够了。她将儿子的衣柜归整归整,把自己的衣服也放进去,把儿子的枕头往里头挪挪,自己的枕头挨着放下,就把自己安顿好了。
一开始还是有些不适应,儿子丢了,丈夫也搬了,家很空,心也很空。因此头一天,她整整一天都待在儿子的卧室里。在这间屋子里,她到处都能看见儿子的影子。睡到床上,甚至可以摸到,可以和他抱成一团嬉闹。儿子喜欢在墙上乱涂乱画,这里一个太阳,那里一朵花,都是幼儿园阿姨教的简笔画。床头的地方,有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算是他留下的最复杂的画了。但很显然,在用色问题上,儿子还没出师,向日葵是红色的。在向日葵的旁边,是赵小兰写下的一句话:
1997年5月18日下午四点半,儿子在幼儿园门口被人偷走。
那是丢了儿子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他们两口子决定出门寻找儿子的那天晚上留下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儿子的床上,脸朝着墙壁,朝着墙上的那朵向日葵。儿子的床头正好放着他画画的彩笔,红色,于是,她顺手拿起那支彩笔,在墙上记下了那句话。
三年多时间过去了,赵小兰已经没了当初那么多眼泪,但墙上那句话却依然鲜艳夺目,跟那朵向日葵一样鲜艳夺目。
这天,她一整天都睡在儿子的床上,还是当时的那个姿势,脸朝墙,侧卧。她的脸和那朵向日葵正对着,只隔三十厘米,就像两张脸互相望着。但事实上她一整天都看着那句话,因为那句话紧挨着向日葵,她看它的时候,都不需要移动视线。
天黑下来,屋里暗下来了。她起来开了灯,又拿起了儿子床头上那个笔头。好像是受到那句话的呼唤,她记忆里那些沉睡着的日子,便都活跃起来,都争着挤着,要到墙上去:
1997年5月18号下午五点钟,我们已经找遍了整个小河区,儿子还是没有下落。有人说,肯定是被人贩子偷走了。我们就报了案。
1997年5月19号上午九点过,派出所回答我们:他们已经立案,案子由老王负责,以后专门由他跟我们对接。
1997年5月19号晚上,我们决定第二天出门找儿子。李洪生听人说,最近几年人贩子往河南河北去得多,我们得跟着这条路追。
1997年5月20号早上七点,我们上了贵阳去郑州的火车。下午四点半,李洪生打电话到派出所问老王,有没有儿子的消息,老王回答说沒有消息。
……
2000年3月5号中午,老王打电话说我儿子有消息了,说在陕西的吴仆(堡)县发现了一个孩子,跟我儿子情况很像,他们正在赶过去核实。但第二天晚上八点老王又来电话说,那不是我儿子。那时候,我们正在前往吴仆(堡)县的路上。接到老王的电话后,我们还是去了吴仆(堡),我们想见见那个孩子。
2000年3月10号,我们到了榆林……
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九百多篇日记——它们挤挤挨挨占了两面墙壁。一口气写完这些日记,赵小兰感觉心里好受了些。墙上有了她的那些日记和儿子的那些画,这间屋子就不再那么空寂,她也就不再那么孤独。更何况,她的内心还有一个等待儿子回来的希望。
村里的人都搬完了,就赵小兰不搬,拆迁办主任就来了。
赵小兰很好客,急忙烧水泡茶招待。她现在接待客人的地方是在厨房,客人只能坐餐桌边喝茶。喝着茶,主任说:“大家都搬了,你也就搬吧,啊?”
赵小兰说:“我不能搬啊。我早就说的不能搬啊。”
又说:“要是能搬,我就不用离婚了。”
拆迁办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为留下来等儿子呢?因此,话才一开始就聊不下去了。
后来还是赵小兰自己出来圆场,她说:“你们建你们的城,我不影响你们。”
主任就苦笑,这话怎么说呢?我们要建
城,你这房子钉在这里,还怎么建?
赵小兰说:“我这房子才多大?你们要建的城是多大?”她的意思是,她那房子小,对于一座城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她说:“我必须留在这里,不然儿子要是回来了,就找不到家了。”
她句句都是实心话,但对于拆迁办主任来说,却等于碰了软钉子。没办法,他找到了派出所,问:“赵小兰的儿子有下落吗?”
说,这事儿具体是由老王在管哩。
谁是老王?老王在哪里呢?
对方一阵“老王,老王”地喊,老王就从厕所里出来了。老王并不老,才四十出头,但因为所里的人都比他年轻,所以就都叫他老王。
主任眼前就要退休了,但听别人这么叫,他也叫了“老王”。
他说:“老王啊,你到底有没有在找赵小兰的儿子啊?”
老王一听就急了,说:“我怎么没找呢?”
主任说:“那你是怎么找的呀,怎么找了三年都没找着啊?”
老王这才想起问:“你是谁呀?”
主任说:“我是老张。”
老王说:“赵小兰的儿子关你老张什么事儿?”
主任说:“因为我得在退休之前把这一片的拆迁工作圆满完成喽。”
一听说关系到拆迁,老王也就明白了。
主任说:“老王啊,你得帮我们一把。”
老王说:“你要我对拆迁居民搞武装镇压?那可不行。”
主任说:“哪是要你搞武装镇压呢,我是想你快点找到赵小兰的儿子啊。”
老王两手一摊,说:“你来找嘛。”这就是在说,找一个被人偷去藏起来的小孩有多难了。
主任泄了气,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求他去帮忙劝说。老王跟赵小兰熟,老王还管着赵小兰儿子的事儿,他劝劝,或许就行了。他还给老王出了个主意,比如说,他可以告诉赵小兰,不管她今后住到了哪里,她儿子如果回来了,他们派出所一定帮她送到家。但老王一句“屁话”就把他这个主意否了。老王说气话的时候喜欢瞪眼睛,他就那样瞪着眼睛喊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赵小兰的儿子自己要回家,得先到我们这里报到?”
但他还是答应陪主任走一趟。
不过这一趟他们却扑了个空。赵小兰没在家。门开着,人不在。他们从楼下找到楼上,都没看到人,却把那满墙的日记看到了。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读完了。读完以后,老王转身就下了楼。主任在后面追,追到楼下,老王好歹站下了,但他又是两手一摊,说:“你们都看到了,这房子还怎么拆?”
主任来气,埋头拿眼满地晃,晃完了像牙痛似的扭曲着脸说:“她这不是存心的吗?”
随行的手下小着声出主意:“其实用相机拍下来,找人给她誊抄到本子上就可以了。”
老王瞪起眼喊道:“啥?”
主任显然也觉得不能那么简单,但他的手下还是那么自以为是,他说:“她之所以写在墙壁上,可能是因为当时家里没有笔记本。”他还说:“像赵小兰这样的人家,孩子又才上幼儿园,家里找不到一个像样的本本是正常的。所以,我们还可以送她一个高级的日记本,让她把它们抄下来……”
老王不等他说完又喊起来:“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这一吼,那边只好打住了。但看那一脸茫然,是真不懂。
老王无语地摇了摇手,转身就走。
那会儿赵小兰去了菜地。不锁门,是怕儿子找回来了,进不了家。儿子随时都有可能就回家来了,门怎么能锁呢?她无论是出门,还是夜里睡觉,都让门虚掩着。
荒废了三年的菜地,已经长出了好高的野草,大棚也都破得只剩下残骸了。李洪生也在,他在他那块地里割草。
两人见了,李洪生第一句便问:“老王那里跟你联系没?”离了婚,他要搬走,家里那只因为儿子丢了才买的手机,就留给了赵小兰,方便老王跟她联系。
赵小兰说:“没呢。”
赵小兰也是来割草。这要是在以往,两人应该是站一个地头一起割,现在是一人一个地头,各干各的。
埋头干了一会儿,李洪生又说:“这棚得换新的了。”
赵小兰不抬头,让声音贴着地面传过去:“你还是要种大棚?”
李洪生说:“不种大棚种啥?”
赵小兰没做声,她在想,我就不用种大棚了,种点节令上的菜算了。
李洪生说:“我看这架子还可以将就,改天你把膜买来,我帮你搭。”
赵小兰说:“你先搭你的。”
李洪生说:“是嘛,我先搭我的,搭好了我帮你搭嘛。”
那天下午,赵小兰接到了老王的电话,但跟他们儿子没关系,是说拆迁办的在等她。接电话时,李洪生一直眼巴巴盯着赵小兰手上的手机,所以接完电话她便告诉他:“是老王,说拆迁办的人在等我。”
李洪生说:“那你去吧。”
赵小兰一走,李洪生就进了她的地。赵小兰来得晚,没他割的多。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他帮她突击了一下,让她的跟他的一样多。
赵小兰风风火火赶回家,远远看到老王和拆迁办的人都站在她家院子里,便紧赶着招呼:“啷不进屋呢,门没锁呢。”
一行人也不好说啥,只是礼貌地笑。等她走近了,推开了家门,他们又才跟着她进门,好像之前他们并不曾擅自进过她家。
赵小兰一进门就赶紧洗了手烧上水,完了又风风火火拖椅子邀请客人入座。
老王说:“你别忙活了,他们想跟你说说你楼上那屋。”
赵小兰两眼迷茫地看着老王,显然她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主任只好解释:“你墙上那些日记……你怎么要把日记写到墙上呢?”
赵小兰还拿眼去看老王,因为她不明白,那日记是写到墙上,还是写到别的什么地方,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老王又只好跟她解释:“他们的意思是,你把日记写到墙上,就是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赵小兰一脸冤枉地说:“没有啊!”平心而论,她写这些日记的时候,还真没想过是这种事儿。
既是这样,拆迁办这边也就不好意思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于是就用了折中的办法,说:“要不,我们给你个日记本,你把它们抄下来?”
说这话的时候,日记本已经递上前来了。皮面,崭新崭新,一个小时前才专门为她买的。
赵小兰又要拿眼去看老王,老王就把头脸转到身后去了。
这边还想说什么,老王突然来气地扯上主任,说走吧走吧!我跟你们说过不行的。
主任也没挣,由着他拉拉扯扯就出了门。但他那位手下却还百折不挠地希望把那本日记本送出去,没办法,老王只好放了主任,又跑回去把他拖了出来。
“你让我怎么说你们呢!”老王一边赶着人,一边狠狠地说。
主任完全是一副任打任怨的样子,他的手下却还在顶老王的嘴:“可那样子我们怎么拆呀?”
老王气得两眼发黑,说:“难道她抄下来了,你们就能拆?”
那手下还想说什么,却被主任呵斥住了。“你还有话说呀!”主任说。
那家伙当真就没话说了。
第二天上午,主任又来了一趟。赵小兰又没在家。他们在那间写满日记的屋子里站了足足半小时,最后他只能以叹气收场。
手下永远都希望领导知道自己有多高明,所以他悄声问主任:“强拆吧?”
主任白他一眼,说:“再过两天,我的退休手续就下来了。强不强拆,是你们的事儿喽。”
他这么消极,区领导就不得不出面了,于是第三天主任就还得陪同区领导来一趟。考虑到怕赵小兰又下地去了,这天他们来得很早。赵小兰正吃早饭呢,见他们来了,赶紧藏了半碗面汤,忙着擦桌子拖椅子,又要烧水泡茶。主任就叫她别忙活了,说张区长就想看看你家楼上那屋。赵小兰一听这话,又赶紧换个表情,请领导们上楼。因为对这屋很熟了,也不需要她带路了,主任自己就把区长带到二楼了。
那里上了楼没了声,这里赵小兰依然抓紧时间烧了水,泡了茶,用个茶盘端到了二楼。
看两人都在认真看她那些日记,赵小兰便将茶水放到旁边的小书桌上,细了声说,这里喝茶。
这当口,区长也已经看得差不多了。事实上这样的日记也无须看完,况且,在儿子还没回来之前,这日记本来也还没完。
他回转身问赵小兰:“这个……你留下等儿子对吧?”
因为跟她说话的是区长,赵小兰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因此她把头点得跟什么似的。
区长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很渴,回头到小书桌上端起茶水小心嘬了一口,说:“那……这房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赵小蘭说:“你们建你们的城,我不影响你们。”
区长就沉吟,说:“可是……会影响到你呀。”
赵小兰忙说:“不影响不影响,只是挖李洪生那半边房子的时候,记得把楼梯给我留着就行。”
区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瞟了一眼那满是字迹的墙,就决定下楼了。他跟赵小兰握了手,说谢谢她的茶。赵小兰激动得什么似的,就要留领导们吃饭,说这么早,领导们还没吃早饭吧,我煮面去。区长说不啦不啦,不耽误你啦。说着就逃也似的下了楼。到了一楼又回头跟赵小兰挥挥手,说,那我们走啦。就真走了。
区长不吭声,主任也就不敢做声。可这事儿到底怎么办呢?主任心里嘀咕呢。默默地走出去二十米远,区长终于问起了主任:“怎么样,你是这两天就退休了?”
主任说:“就这两天了。”
区长说:“那你打算把这问题撂给新主任喽?”
主任说:“我也不想,可……”
区长突然就站下了。他站那兒想了一会儿,又想了一会儿,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拆吧。”
主任一愣,难道是要强拆?
区长白了他一眼,说:“拆的时候小心一点,记住她的要求,一定要把楼梯给她留着。”
挖掘机一进村,赵小兰便整日整日地待在菜地里,中午饭也都是到街上买来吃。她决定不种大棚了,地头上那些还可以用的棚架子全给了李洪生。李洪生拿了那些架子,就给她买了几天的中午饭。
十来天后,平场工程结束了。村子成了一片平地,村子旁边的村子也成了一片平地,沿卧龙山一千多亩的地方全成了平地,只剩下赵小兰那半边房子杵那儿。赵小兰站二楼那么一瞭,心里便唏嘘:这要是儿子回来了,不远远就可以看到家吗?
可建筑队一进场,村口便多了一道围墙。围墙是临时的,用假草皮包着,上面挂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一类的标语。围墙不高,但赵小兰的房子也不高,从远处看过来,围墙就把她的房子全遮了。
于是,赵小兰便坐到村口去卖菜。
她应急种的小白菜和萝卜秧子已经可以上市了,早起下地拔了,捆成一小把一小把,挑到村口,往那一坐,便再不离开了。
派出所也在村口。老王见她坐这里卖菜,便过来买上一两把小白菜或萝卜秧子。连着买了两三天,往后赵小兰就选最好的留着,他一过来,她便把菜递上去。但她这样做,又好像是为了请老王帮忙。她问老王:“你说,我像他们那样,在这围墙上挂块布,写上‘李小小家由此去,可以不?”
老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我想肯定没问题吧?”
他还想说:“你去跟他们说说,我想他们一定会答应的。”但一看赵小兰那眼神,他就改了口,说:“我过会儿去跟他们说说。”
于是,赵小兰便硬要送他两把菜,他不收,她又非送不可,推来推去,最后还是老王认了输,收下了。提了菜要走,突然又问赵小兰:“你说只想写一句‘李小小家由此去?”
赵小兰说:“嗯啦。”
他说:“就是给儿子做个指路牌吧?”
赵小兰说嗯啦嗯啦。
第二天早上,赵小兰刚到村口坐下,老王就来了。他手上拿着一卷广告布。见他来了,赵小兰就把准备好的菜提起来,只等他到了跟前就递给他。但老王到了跟前却不接菜,而是打开了那卷布。那正是赵小兰想要的指路牌,
上面写着“李小小家由此去”,完了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箭头。
老王问她:“是这样的吧?”
赵小兰忙点头说是的是的,就是这样的。
老王指指工地大门,过去跟门卫喊了几句话,两人便拉扯着那块布往墙上挂。赵小兰见了,赶紧跑过去帮忙。三个人忙活了一会儿,那醒目的路标便挂上去了。
老王看看路标,又看看赵小兰,说:“这回好了吧?”
赵小兰说:“这回好了,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儿子也能找着路了。”
但这幅路标其实让老王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让它挂在派出所对面,他就怎么看怎么像讽刺。要知道,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李小小,还需要这路标吗?
自从有了这路标,老王便不再去买赵小兰的菜了。上下班时,他甚至都不敢朝她那边看,因为她的背后就是那路标。但他又不能长时间都这样,过一段时间,他还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打声招呼,买上一把菜,然后告诉她:“我们这些天又比对了上百张照片。”
他不能让她觉得,他们已经把她的儿子忘了。
赵小兰却因为有了那路标,在菜地里待着的时候,便踏实多了。菜地是需要收拾的,下种、施肥、搭架、杀虫,不然哪有菜来卖?她和李洪生时常都会在菜地里碰上,李洪生有时候也会顺手帮她一下,比如正浇水的时候,他会把管子拖长一点,到她菜地里喷喷,比如择菜的时候给她两个反季节的茄子、黄瓜。赵小兰从来也都不推,自己拔草的时候,见他地里有草了,就替他拔了。路过的时候见他的菜叶子上有条虫子,就帮他捉了。
因为她的日子被绑在一个“等”字上,所以它在她这里是静止的。她天天坐一个地方卖菜,天天在那块菜地里重复着那些活,可别的地方,日子却是在往前走的。她坐的那个地方,身后已经耸起了几十栋高楼,她的菜地旁边,有一天也多出了一个人。
那天李洪生打完他家大棚里的农药,就背着个喷雾器直接来到了赵小兰的菜地。因为他知道这个时候赵小兰的菜地里也有虫子,他想顺便也给她喷一喷。可他刚刚走进赵小兰的地头,身后就有人在喊:“李洪生,你好像走错地方了哩!”
喊话的人是他新处的对象,也是个勤快人,照着他的安排,她送化肥来地里了。
当时赵小兰正在自己的地头栽菜秧子,循声见了人就有点儿傻,问李洪生:“那是哪个?”
李洪生没说那是谁,只“嘿嘿”笑了两声,看上去有点儿难堪,像他偷东西给赵小兰抓了个正着。当然,他的难堪还在于他不能给赵小兰打农药了,他得回到他自己的菜地里去。
在赶过去之前他抓紧叮嘱:“你得抓紧,不然菜两天就给虫吃光了。”
赵小兰说:“没事,有些人偏偏喜欢买带虫眼儿的菜。”
又偷偷说:“你找了个醋坛子。”
李洪生美美地笑笑,又说:“你也该找个人了。”
赵小兰说:“说得轻巧,哪个愿意来跟我住卧龙城啊?”
“卧龙城”是她那个村子如今的名字,因为村子依着的那条山脉叫“卧龙山”而得名。
卧龙城分五期,一期是别墅区,二期是花园洋房,三、四、五期都是高楼。虽然数字排队是排在后面,但建的时候,三、四、五期却是排在第一批建的。赵小兰家这一片,属于第五期,建成后,村子便不再是村子,而是一座城了。她那半个平房,就像森林里的一个蚁巢。
正像森林的一个蚁巢可以忽略不计一样,赵小兰的房子当然也可以忽略不计。她说得对,你们建你们的城,我不影响你们。她的房子的确没对这座新城产生什么影响,它甚至都没体现在沙盘上。
在这座小城里,李洪生的那半个地基后来变成了一个建筑垃圾池。一座新城建成后,是必须要有这么一个垃圾池的,因为新城在成长过程中会不断产生建筑垃圾。這个垃圾池靠着赵小兰的房子,就跟别的垃圾池不一样,有人看守了。虽然并没有人开给赵小兰一份看守垃圾池的工资。
说是建筑垃圾池,但除了装修房子时产生的建筑垃圾外,住进来后,一些人也会在出门
时顺路把生活垃圾扔这里。这是一件得到了默许的事情,因为物管只公开告示过,不准把建筑垃圾扔生活垃圾桶里,却并没有告之过不准把生活垃圾扔建筑垃圾池里。既然赵小兰那寒碜的小平房都可以被忽略,谁又会在意几包生活垃圾进了建筑垃圾池呢?
赵小兰在意过。但别人也是图个方便,你赵小兰又不是物管的人,凭什么管得着别人是往哪里扔垃圾呢?更何况人家又没扔到你屋里,人家扔的是垃圾池。
时间长了,邻居们还就都认识她了,路过这里的时候,一边扔垃圾一边还要跟她打个招呼,或叫一声“赵姐”,或抛一个微笑,再不济也会点一个头。她哪里能跟这样的人过不去呢?于是,她很快就成了一个礼貌而且亲切的人,人家一声“赵姐”喊过来,她忙应,“唉。”“上班去哈。”
人家跟她打着招呼,就有可能把垃圾扔偏了,没扔进垃圾池。人家是要重扔的,但她一般都不让,她说:“赶紧走吧,别上班迟到了。”那里还没走,她已经赶过去把那跑偏的垃圾捡起来丢进垃圾池了。
她唯一巴望的,便是那位清运垃圾的清洁工,只要垃圾满了,他就开着个垃圾车来把垃圾铲走。所以她对这位清洁工最好了,他每次来,她都要为他泡上一杯茶。他每次装完垃圾,也都要把那杯茶喝了再走。但就这样,她也改变不了必须得垃圾池满了,他才能来清运的现实。
那些生活垃圾,在她等待垃圾池满起来的过程中,不断地散发臭气,从初夏到深秋这一段时间,它们还不断地生出成团成团的苍蝇。它们不仅到处乱飞,还嘤嘤嗡嗡制造出发电机一般的噪音。
所以赵小兰认为,没人能够忍受那个地方。
她知道,要不是为了等儿子,就她赵小兰也是难以忍受的。
她对李洪生说:“你不晓得那个臭。”
出于关心,李洪生还真去看过。但看完了,他能说的就只有一句话:“那啷办呢?”这话不是为了做什么商量,是无可奈何的意思。他当时或许真冒出过让赵小兰搬走的念头,但也只能是冒冒念头而已。自从他们离了婚,自从他从这里搬走,就好像他已经得到允许撤出他们原来的生活,有关于他们的儿子的事,他就没有权利再管了。他能做的,就是在他选择的那条路上把自己走好。所以,他们离婚一年后,他处了新对象。在儿子的问题上,他也找到了新的出路——再生一个。
他当然也希望赵小兰走他那条路,但这话他说不出口。别说劝赵小兰,就连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都让他心生惭愧。所以他在面对赵小兰门前的垃圾池时说“那啷办呢”的时候,其实在想他的那个选择,在想他的新对象正在隆起的肚子。
赵小兰并不在意这些,关于他的新对象,她自从说过他找了一个醋坛子以后,再没说过关于她的任何话。她属于那种只长了一个心眼的人,这种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就只做那一件事情,别的事都跟她不相干。她要留下来等儿子回家,就好好地等。垃圾池脏、臭,她便在垃圾池周围种上花草,甚至连垃圾池门口也放上盆栽。垃圾池生苍蝇,她便杀苍蝇。她不在菜地上用农药了,喷雾器和农药专门用来对付家门口的苍蝇。天亮前来一次扫荡,将它们杀死在睡梦中,天黑后再来一次扫荡,提前送它们长眠。她将粘蚊纸放在餐桌上、灶台上、屋门口的椅子上。那些漏网的,或是在天亮后诞生的,没头没脑乱撞,撞上去就逃不掉了。每天下午的时候,那些粘蚊纸上全都密密麻麻挤满了苍蝇,很像她晒的豆。
“卧龙城”第一批工程竣工后,村口那用来保证施工安全的围墙早已经拆了,她给儿子挂路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二十米宽的小区大门。路标没地方放,还是老王帮了忙,跟物管通融了一下,改挂在小区门口的广告窗上。因为广告更重要,那条路标只能挂在最下端,以不挡广告为宜。地方小了,路标也只能小一点。旧的早已经破了,换新的时候,就改了尺寸。广告花花绿绿的,很抢眼,赵小兰生怕儿子回来了,只看得见广告,看不见那条路标。于是又改做了一块铁牌子,希望老王允许她挂在小区门边儿上。老王说,我倒管不着这事儿,只怕物管不让呢。但当物管要拆赵小兰那块铁牌子的时候,老王又管上了。结果物管看
在老王的分儿上,只将那块牌子换了个地方。换哪儿呢?大门对面不正好是派出所吗?就换到派出所的牌子旁边。
原来挂派出所对门,已经很讽刺了,现在干脆挂门口了,这成了什么了?但老王也只能打脱牙往肚里咽,认下了。
然后,赵小兰就还是坐在大门口卖菜。因为那块牌子挂在她对面,她一抬头就能看见,所以她一闲下来,就总抬头往那边看,于是老王又天天去买她的菜了。
这块牌子后来变得很有名,凡住这里的,或不住这里但很熟悉这里的,都知道这块牌子背后有一个怎样的故事,而故事里最能引起人好奇的,就是墙上的日记。
就有人跟赵小兰提出:“赵姐,我们上你家楼上看看可以吗?”
赵小兰问:“上楼看啥呢?”
这人天天往这里顺垃圾,他们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人家才敢跟她提出来,也所以赵小兰跟着就说,楼上有啥好看的,你去看吧。他便真上去看了。这是第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去看那些日记。据他自己说,看完后他相当震撼。于是他建议邻居也去看一看。邻居们总是会碰一起的,比如出门往这里顺垃圾的时候。本来脸已经熟了,就差搭个讪了。扔完垃圾,他便指指旁边那半边平房,说:“可以到二楼看看的。”
原来人家也早听说过墙上的日记,便问:“可以去看?”
他便说:“我都看过了。”
说:“跟赵姐说一声就行了,她人好,不反对的。”
说:“或者她不在家时去看也可以,反正她的门时常都没上锁的。”
因为这位邻居羞于跟赵小兰提出请求,便真找了个赵小兰不在家的机会。那是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因为惦记着“日记”,便早几分钟下了班。而那会儿,是赵小兰卖菜的第二高峰期。人们都要在下班的路上顺点菜回家,好做晚饭。毕竟是偷偷进人家屋,很不安,看路上来了个人,也不管认不认识了,拦了说:“听说这楼上满墙都是日记,你上去看过吗?”
路人说:“我也听说了,但没上去看过,能去看?”
这人说:“我邻居上去看过了。这下赵姐不在家,要不,我们也上去看看?”
路人说:“这样好吗?”
这人说:“我们又不偷她东西。”
路人想了想,便跟他一起上去了。因为紧张,他们匆匆忙忙看了一遍就赶紧出来了。但两人都表示自己不是一般地震惊。一个说,天哪!一个说,都写到前天了。说,只要是关系到她儿子的信息,她都记下来了。说,这派出所是吃干饭的吗?怎么总是只能告诉她,他们没找到呢?说,派出所也是为了告诉她,他们一直在找吧。
他们就这么议论着下了楼,脚重新着陆到回家的路上,那颗因为“偷”而悬着的心也踏实下来了。从此后,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即便不是好朋友,也都是拥有共同秘密的人,以后再碰上,那都是要打招呼的了。有时候甚至会聊上两句,或跟对方打听一下日记有没有添新,或聊点儿当下的热点话题。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十个、第一百个。一带十,十带百,后来几乎全卧龙城的人都来看过日记,这些人也全都熟了,全都因为“日记”而变得像真正的邻居那样亲切了。因为这个,那一年“卧龙城”竟被社区评为“模范小区”。那块牌子就挂在小区大门口,赵小兰平常就坐在它的跟前卖菜。
大家都清楚这份荣誉是赵小兰带来的,出于感激,大家就都来买赵小兰的菜。以前赵小兰一天只能卖完一挑菜,现在可以卖两挑。
但生意好起来了,赵小兰的精神却不如以前好了。给人的感觉,她比以前爱走神了。有人跑去她家看过了日记,说问题可能出在李洪生生了个儿子。
通过墙上的日记,大家都知道,有一天,赵小兰在菜地里遇上了李洪生和新对象生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跟他们丢失的李小小很像,赵小兰当时差一点儿就误认成李小小了。
墙上有句话是这样的:我以为是我家小小呢,可他们两口子却说他叫李灯笼。
事实上,还有一点她没记,就是李洪生的新对象当时还吼过她:哪是李小小,我家儿子
没那么晦气,他叫李灯笼!李洪生也说了句:“是的,他叫灯笼。”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表面上还带着一份李小小给他的伤感,但内心显然已经给“灯笼”照亮,他的脸可是黑里透红。
可是,两个孩子真的太像了。因为这个,那天下午赵小兰忘了卖菜,从地里挑着菜担子回到家,她便把菜担子扔在家门口,自己一个人在家里拿着李小小小时候的照片发了一个下午的呆。
那之后,她会时常在菜地里碰上李灯笼,每次她都会盯着他出一会儿神,但她一直记着他叫李灯笼。有时候,她还会给孩子带点儿礼物,一个小玩具,或是几颗糖。她还想抱他,但孩子的妈妈并不乐意,因为李小小是在她手上丢的,妈妈忌讳她身上的晦气。
时光就在赵小兰走神之间悄悄溜走,一溜溜到李灯笼三岁上,孩子就上幼儿园去了。一听说李灯笼上了幼儿园,赵小兰便改到幼儿园门口卖菜了。
李小小就是丢在幼儿园门口,时间是下午放学时分。
李小小一直都是赵小兰接送。早上起来,一个肩头挑着菜担子,一个肩头趴着李小小,母子两人来到幼儿园门口,儿子进幼儿园上学,赵小兰挑着菜担子去卖菜。下午放学的时候,赵小兰总是刚好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李小小的。
可那天赵小兰慢了两分钟。
两分钟,对于一个慢慢活着的人来说,算得上什么时间呢?赵小兰是一菜农,每天将自家种出来的菜挑到市上去卖,上午一挑,下午一挑。李洪生也一样。但李洪生卖完下午那挑菜,要回去下地,因为要保证某些蔬菜,诸如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等等一类天天上市,就得保证每天催熟。通常情况下,下午四五点左右你得喂它们一顿催熟剂,到第二天凌晨它们才能长到可以上市的模样。
趙小兰当然也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但她更喜欢接送儿子上下学。
他们家的蔬菜品相好,卖得快,下午那挑菜不到五点钟准能卖完。卖完菜,赵小兰就只剩下接儿子是最大的事儿了。当然,也有卖不完的时候,但即便是那样,她也不会耽误。那个时间幼儿园门口像赶集似的,剩下的那些菜到了那里,也会给人买走。
那天耽误她的,是一泡憋了半小时的尿。她每天卖菜的那两条路上,都是有公厕的,但那会儿其中一间在重新装修,那天不巧,那泡尿正好胀在这条路上。
干她这一行的,没有一个人不憋尿,除非尿胀的时候又正好遇上了公厕。她憋着那泡尿卖完了剩下的菜,已经接近儿子的幼儿园了,当然也到放学时间了。但也到了公厕前。公厕和幼儿园,仅隔着一座桥,已经能听见放学时的热闹了。但她这里见不得公厕。谁憋着尿的时候见得公厕呢?于是她想都没想便扔下菜担子进了公厕。
等她上完公厕,再赶到幼儿园门口,儿子已经被接走了。
谁接走的?
他舅舅。
舅舅?
但她相信了。她是有两个兄弟的,所以她的儿子也就有舅舅。但事实上接走她儿子的,又并不是舅舅。那么是谁呢?只能是那些时常盯梢在幼儿园或者小学门口的人贩子了。
李灯笼和李小小上的是同一家幼儿园,只是上下学的路不一样而已。早上,赵小兰看着他进去,下午,赵小兰又看着他出来。就像是她在接送李灯笼上下学似的。但事实上,李灯笼有他妈妈接送。他妈妈接送了两天后,因为不想看见赵小兰,又变成了他爸爸接送。他爸爸接送了两天,他妈妈反而又多了一成担心,干脆把李灯笼转去了别的幼儿园。另一家幼儿园离家远,他们便到离幼儿园近些的地方租个房子住下。只是这样一来,菜地又远了,但李洪生说,长走几步路没关系。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没让赵小兰知道。赵小兰接连几天都没看到赵灯笼,在菜地上碰上李洪生的时候,就问他:“灯笼没上学了?”
李洪生说:“上啊。”
赵小兰脑子没转过弯,没想到李灯笼转学的事儿上去。于是,继续回到幼儿园门口卖
菜。因为总看不到李灯笼,就总觉得每个孩子都有可能是李灯笼。盯人家孩子久了,人家就提防上她了,还请幼儿园撵她。幼儿园是知道症结的,所以就反劝那些人放心,又希望他们能体谅赵小兰。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家长们还是冒火了。
原来,她不光盯孩子,还盯接孩子的家长。这天放学的时候,有一家换了接孩子的人,那张新面孔一下就被赵小兰抓住了。她直愣愣冲上去要夺孩子,不光把孩子吓着了,还把接孩子的人也吓着了。那是个年轻男人,是孩子的爸爸,他只一推,就把她推翻在地了。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这孩子一直都是奶奶接送的,今天奶奶感冒了,在家卧床,便改爸爸来接。爸爸报了警,说幼儿门口有个疯子,老王就赶来了。一看是赵小兰,就反问人家怎么要把她当疯子。人家说,即使不是疯子,也属于脑子不正常。老王就急了,说哪叫正常,哪又叫不正常?说,人家在这里丢了孩子,要丢过了就忘了,那才叫不正常。她丢不下,七八年过去了都丢不下,这才叫正常!
发完这通火,老王拉上赵小兰就走。
赵小兰说:“我以为那是人贩子。”
老王心酸地笑。
赵小兰说:“我从来没见过那个人。”
老王苦笑说:“你都可以做幼儿园的保安了。”
赵小兰也笑:“我哪能做保安,人家一把就把我推翻了。”
过了桥,老王要她跟他一起去一趟派出所。赵小兰本能地一惊:找到小小了?
老王说:“不是,是让你看看小小现在的样子。”
赵小兰又一惊:“小小在你们那里?”
老王说:“小小要在我们那里,我还不敲锣打鼓给你送去啊?”
赵小兰说:“小小在李洪生那里。”
她神秘地说:“我直接怀疑,当初是李洪生把小小藏起来了。”
老王眼前发黑,知道她是在说李灯笼——这不是在证明她脑子已经不太正常了吗?
这就到了卧龙城社区派出所。赵小兰将菜担子放门外,跟着老王进去了。老王一进门就叫“小王”,一位埋头于电脑的非常年轻的民警便抬起头来,他应该就是小王了。
老王指指赵小兰,说:“你明白我要你干什么了吧?”
小王点点头,开始切换电脑页面。
老王对赵小兰说:“你过去吧。”
完了他从自己的办公桌里拿了李小小的档案也过去了。他从那个早已经给他翻破了的牛皮纸档案袋里拿出一张李小小的照片交给小王,小王接过去便立即操作起来。
原来他们刚得到一种人脸识别加人脸模拟算法的软件,这种软件可以利用人脸模拟成长算法,根据孩子幼年时期的照片模拟生成长大后的样貌。
小王用这个软件,很快就将李小小三岁的照片,生成了一张十岁的照片。
他转动椅子侧过身来,指着电脑上那张照片对赵小兰说:“你儿子现在是这个样子了。”
赵小兰看得有些呆,待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摸,摸完了问小王:“这是哪个?”
小王说:“这是李小小。”
赵小兰拿眼去看老王。她已经习惯了相信老王。
老王说:“李小小都十岁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竟不敢看赵小兰的眼睛。作为一位民警,七个年头过去了,也没能替人家找回孩子,就只剩下替人家记住孩子年龄这点本事了。
所以赵小兰觉得他是在撒谎。人只有在撒谎的时间,才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小王那里却正兴奋,他对那个傻乎乎的赵小兰说:“我们现在可采用多算法融合引擎,通过多算法同时对同一张照片进行多维度识别,识别率高达99.9%,每秒可完成十万次的人脸比对。同时利用算法模拟人脸的成长变化帮助你们寻找失踪多年的孩子,将大大提高寻人效率。”
他还说:“你就等着好消息吧,现在要找到李小小,已经不是那么难了。”
老王让小王将那张照片打印了一张,给了赵小兰,赵小兰便迷迷瞪瞪拿着那张照片出了派出所。她差一点就忘了菜担子,是跟出来的老王提醒了她,她又才把它挑上了。
这张照片当晚就被赵小兰贴到了墙上,旁边又贴了李小小三岁时的照片。三岁时那张照片,曾被他们用于寻人启事,因为李小小丢的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现在,她要用来跟派出所给的这张照片进行认真比对,就像派出所在找她儿子时要做的那样。
她盯着那两张照片看了一整夜,最后还是怀疑,于是,她在那张照片旁边记下了这样的话:
2004年7月18号,老王让小王从电脑里找了这张照片给我,撒谎说这就是我家小小。老王不地道了。我一直都是相信老王的。可现在老王不地道了,他找不到我儿子,就想拿别人的孩子来冒充。
那之后,她每晚看那张照片的时候,就总忍不住要嘲笑一番老王。这种事都能撒谎?都能冒充?
她不再坐派出所门口卖菜了,挑着菜担子路过的时候,也都是匆匆忙忙的,怕遇上了老王。怕自己會骂他。
也不去守幼儿园了,长时间看不见李灯笼,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李灯笼来了。她又回到了原来的那两条路,就像她的生活绕了一个大弯,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她已经不用在放学时候去接儿子了,因为儿子已经丢了。卖完菜回家的时候,她会认真看一眼那块路标,隔三岔五的,她会将它擦擦,让它保持干净清楚。
老王被人唆使去看赵小兰新添的日记,就真去看过。看完了回来,擦拭那块路标的事儿就被他接过来了。跟赵小兰相反,他很想碰上赵小兰,想跟她解释一下。但赵小兰总是躲着他,有一次卖完菜回家,正遇上老王在擦拭那块路标呢,赵小兰也假装没看见,匆匆走过去了。
好像是赵小兰脚下的日子又流动起来了,时间就流得很快。一晃五年就过去了,有一天,赵小兰突然在菜地里碰上了李灯笼。
此时李灯笼八岁,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据说是生活水平提高了的原因,八岁的李灯笼竟像个十岁的孩子那么大。相貌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这也是他妈妈放心让他跟他们下菜地的原因,因为她相信,赵小兰已经认不出他来了。可她没想到,现在的李灯笼,跟当初老王给赵小兰的那张照片上的孩子非常像,像得就像那张照片干脆就是李灯笼的。
所以,赵小兰当即就傻了。
李洪生见状便赶紧提醒:“这是李灯笼哈。”
赵小兰嘀咕:“是李灯笼?”
李洪生说:“当然是李灯笼!”
巧的是,就那天,派出所终于找到李小小了。老王激动得什么似的,赶紧安排去接人。一出门,正遇上赵小兰挑着菜担子过来,便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没想到赵小兰听了却丝毫没有惊喜的样子,反而满脸疑惑望着老王,问道:“是李小小还是李灯笼?”
老王愣了一下,随后肯定地说:“当然是李小小。”
赵小兰说:“哦。”
然后挑着菜担子走了。
回到家,她盯着墙上那两张照片看了半天,然后写道:
2009年7月20号,老王说,终于找到我儿子了。也不知道他找到的是李小小,还是李灯笼。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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