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随
我的外公李德厚从麻纺厂水塔的梯子上下来之后,终于决定告诉自己的姐姐,我的外婆纪文秀已经去世了。他花了很长时间做出这一决定,天还没亮的时候,他顺着梯子爬上去,坐在差不多水塔中间的高度,直到黄昏浸染一切。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瑟缩在棉大衣里,在地面上和水塔一起投下影子,万物静止,好像他的时间也结束了。是小姨最先在水塔上发现李德厚的身影,她流着一头汗,急匆匆地走在最前面,我和妈妈跟在她身后。水塔外是一整片倒闭的工厂,脚下还有一条堆放着垃圾、散发着臭气的蜿蜒小河。小河本来是大河,在工厂倒闭后的几年里,大河带走了一些人,流动的去处被封上,留下一个细小的口子,河水一下子少了一半,变成了小河。
李德厚父母在他幼年时死于饥荒,李德厚的姐姐,我的姑婆,是抚养他长大的人。之前给外婆上坟时,我看到李德厚在墓碑上刻下的红名字,因为不知道自己生日,旁边写的鬼节三月三。李德厚从水塔上下来后,宣布自己要回老家,妈妈和小姨都沉默了,但由于害怕李德厚再次爬上水塔,不知道是她们中的谁先点了头。小姨说要陪他一起回去,李德厚摆着手拒绝,毫无商量的余地,从衣柜抽了一个包,低头收拾行李。妈妈在门口堵着,不让他走,他甚至出不了卧室。妥协之后,她们选定我陪他,实际上是看守,李德厚勉强同意了。路上我帮李德厚提着包,问了他几句话,他只是应答,坐到车上时,我们就像两个陌生人。
终于,车到中途时,李德厚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和我说起话,我甚至有些紧张,怕他要随时自己下车。然而他告诉我的是,他年轻时去过很多地方。比如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跟着学校队伍,到北京一两个月,住在东四十条,还参观过我们大学,搞大串联。他记得那时广场上的人们排着又长又宽的队,能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向他们挥手,他在其中欣喜地昂着头,大踏着步子,感到周围是一阵人群形成的暖流。之后他又去过广东,站在深圳画的圈旁,清澈又潮湿的空气中,看着那里许多刚刚兴建的低层楼宇,比起镇上的也高不了多少,感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心情也是相同。
李德厚家乡位于丰乐河、杭埠河、小南河交汇处,连接三个县城,其中一个就是他后来栖居多年的县城,那里更为发达,新修建了很多工厂,从北京回来后,他没有回家,选择成为当地麻纺织厂光荣的一员。进了写着镇名的大门楼,就能看到一条宽阔泛绿的河,如主干道贯穿着所见之处,各种各样的船只像车辆一样在上面行驶。陆上建筑,白墙青瓦,檐角飞起。我们踏着的狭窄道路,铺长条青砖,缝隙里长满了苔藓,道路交会的巷口,最细处只能走过一人。
这条街上每户人家门口挂白色纸糊灯笼,一面写姓氏,一面写家族门属。有的写郡,有的写堂,李德厚停下步子仰着头,一家家看去,我以为他在街上寻找姐姐,但发现他的眼神几乎在每一家门头漫游。李德厚说,这里堂小郡大,他所在的陇西郡是大家族,还有仁爱堂,是小家族。他们家以前在街上卖爆竹,店面在“土改”时被收,走到原址时,看到里面短头发女人戴眼镜,四十多岁样子,穿着印红粉牡丹的围裙,向人吆喝叫卖茶干。李德厚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去和女人搭话,甚至还加快了些脚步,目不斜视,在路上笔直地经过,我只看到一个写着“陇西郡”的白灯笼,灰扑扑地荡在门头。
李德厚的姐姐家原来在一条巷后,没有河流的大片宽阔地带,已经是现代小区的模样,铁栏杆围着几排高楼。保安在小屋子里低头打瞌睡,我和李德厚等在小铁门的入口,直到里面有人出来。在敲姐姐的家门前,李德厚就对我说,不要多话,她有神经病。等门打开时我屏住呼吸,看到一个矮小的老人,整张脸缩成一颗枣,短发全部竖起来,如同一团灰白色的火焰。她的嘴抿着瘪下去,蠕动着,见到李德厚和我,开口却没有打招呼,只是热情地问着吃没吃、多久来的,护工从厨房匆匆赶来了,扶着她颤颤巍巍躺回床上。
李德厚解释了很久,他是她的弟弟,而她一直说她知道,她早就知道了。她又问李德厚,那你哪里来的?李德厚说,麻纺厂要拆迁了,他从口袋里取出钱包,关节粗硬的手指捏出一张粉红色的票,颜色恰似我小时候喜欢的糕饼的油纸。他姐姐就说,新房子不要给小孩,自己换大房子住,以后她会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就像小时候那样。她一躺下,不再与李德厚对话,又开始絮絮叨叨说她的孩子,那些故事我已经听过。女儿去了北京,出人头地了,现在她住的楼房是女儿买的,但儿子很早就去世了,剩一个孙子,她想把街上的祖宅给他,女儿不肯,说护工的钱也是她出的。其实她的孙子很早就去外地了,她还以为他在街上住着,随时会回来。
李德厚静静地看着她,点头,帮她整理下靠在背后的枕头,我不确定他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只是盯着她的脸,我想起他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外面的院子落下来什么,楼上晾的米黄色的棉毛衫,沉甸甸地发出响声,像一只落地的动物。李德厚的姐姐要出去看,端来茶的护工拦住她,茶水洒了一地,溅到我的脚上,又慢慢流淌进床底。护工捏着她的胳膊,想要骂她,但最终只是皱着眉头去捡杯子。姑婆不说话了,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还能看见眼球在眼皮下滚动,嘴里念念有词,像是一段经文。
护工告诉李德厚,他姐姐以前疯狂地拜神,给当地寺庙捐了许多香火钱,可是儿子死后,她就再也不信这些,最近又开始信,是因为她的腿坏了。她去年被诊断为抑郁症,从二楼走廊往院子里跳,装了一个人造关节。她不愿意坐轮椅,在家里摆了神仙,听广播里念经。那神仙像是一位穿着红粉褙子墨绿褶裙,飘着缎带的女性,慈眉善目,白色陶瓷皮肤,笑盈盈的,不同于其他许多神仙,她的手垂下,手里空无一物。
李德厚的姐姐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平缓。他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李德厚准备带我走,就像年轻时一样,再一次逃开他自己的决定。而当我们就要走出房门,李德厚的姐姐突然醒来,从床上坐起,声音洪亮地喊我们留下吃饭,李德厚摆手,推着我出去。他姐姐又问,明天还来吗?李德厚说,下午就走。她突然叫了一声,德厚,问他,你和文秀怎么样了?李德厚不打算坐回去,垂着手站在门口,低声告诉她,文秀已经去世了。
我看见李德厚姐姐的嘴唇在微微发抖。她说,我真作孽。她瞬间换了个人,清晰地吐出每句话。她弯腰,几乎是折叠着身子,把自己往靠垫上移了移,想要下床,说,我得拜拜。护工按住她,不让她乱动,说你再折腾就要死了。她们纠缠了一会儿,护工死死捆住她的手,等她不再挣扎,又轻轻抚摸她的手背,盖好她的被子。李德厚始终没有走过去,我用余光瞥去,他的双眼发红。等他姐姐终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直到她说,英子搬回古南街了。李德厚怔了一下,她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所有的线条都呈现着向下的趋势,她说,英子搬到古南街了。李德厚点点头,说,好。他姐姐又说,要拜拜。李德厚最后点了一下头,终于带着我离开,他的步子很慢,出门时擤着鼻子,本来被他聚拢在头顶的头发被风吹散,我看见他几乎没有头发的一块头皮。
当我跟着李德厚进了仙姑庙,看到这里的黄泥子墙时,仿佛回到了那面相同高矮、几乎熏成全黑的墙壁前。火焰燃烧,黄裱纸的碎屑飘走,黑色的焰芯指向另一个世界。纪文秀下葬的那一天,李德厚整理着剩下的纸,让我对她再说说话,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希望她不再有任何感觉,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疼痛。我讨厌燃烧的气味,也从来不相信彼岸真的存在。而当我现在走进庙里时,看到墙壁前的红花酢浆草和小青菜种在一起,狸花猫在墙头蜷卧,墨色的香炉前,人们拥挤在院子里,吵闹着祈福新年。香火味中的空气也是如此浑浊,我恍惚感到这或许就是黑墙对面的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石牌写,光绪二十五年,江西一位女道长到老字号中和祥糕饼店显灵,后院金光闪烁,设仙姑牌位。牌位前小铜炉里插满了香,烧完的灰掉在桌上,摔成几截。我四处寻找着仙姑的塑像或画像,只看到一个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一双玫红三寸绣鞋。
英子的全名叫洪兰英,是一个全家人遮遮掩掩的名字,李德厚告诉女儿们的说法是,她是他的中学同学,她家于他有恩。而妈妈和小姨都知道,在英子父亲古南街的宅子里,李德厚在和她订婚的仪式上,没有进门,半路神秘地逃走了。有人说看到他跳进了丰乐河里,能憋很长时间的气,一直看到水面有气泡冒出。有人说他躲在粉蒸肉菜馆的厨房里,那里肥胖的厨师围着油腻的皮围裙,将他轻易地隐没其中。更多的人默认,李德厚在洪兰英父亲的帮助下外出求学,其实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说他逃走只是为了败坏他的名声,逼他回头。而唯一知道真相的洪兰英父亲,在流言蜚语和女儿一直未嫁的遗憾中,患病过世了。
李德厚的姐姐在这里独自承受了一切,而她受到的所有指责,未来都以尖酸刻薄的攻击,还在我的外婆纪文秀身上。纪文秀是家里派出参加上山下乡的青年,和李德厚在隔壁县的麻纺织厂自由恋爱,她剪着短短的头发,强健的身体可以搬重物、挑粪桶。李德厚的姐姐说她是男人婆,不流月经的人,“比英子差到哪里去”,纪文秀看都没看李德厚一眼,只是冲过去,和她扭打起来,拽她的头发。最终是李德厚的姐姐逃了出去,纪文秀警告她,“一辈子别想再见二次”。
也许就是从那之后,李德厚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过去的生活在这个新世界里也追上了他,让他再也无法和两个最亲密的人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和解。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回过老家,在自己的家里也是近乎隐形的人。那时工厂还没有倒闭,李德厚还没有退休,即使他下班回来,和家人也很少说话,否则就是与纪文秀争吵,然后让旷日持久的冷战占据生活里的大部分日子。白天太阳好的时候,老房子暖黄色的空气里,对我来说,只有外婆和小姨的声音。
我的妈妈很早就去外省的大城市当小学老师,只会在每个假期,给我带回她没收的一大桶班上学生的玩具。外婆因为年轻时在路上狠狠摔过一跤,腿脚不好,总是让小姨带着我出去玩,小姨就骑着一辆外婆以前的女式自行车,驮着我到处跑。我有时候坐在车篮里,有时候在后座抱着她的腰,人们都以为我是她的女儿。
在小姨出嫁前,我不记得她谈过多少次恋爱。每几个月,就会有不同的男人跟在她身后,他们有的头发长长的,穿喇叭裤,个子比小姨还矮,有的戴墨镜,梳着刺猬头,叼着烟见了外婆,被赶了出去。他们都喜欢在县城最高的百货大楼给小姨买衣服,多半是红色和淡粉色,有时是鲜艳的明黄,袋子里还有一些皮筋、花铅笔、有香味的橡皮,都是给我的。早些年外婆劝她赶紧安定下来时,她嗤之以鼻,几年后她居然单身了大半年。最后她和一个高中同学结婚,上学时他就对她表白过。
大概只过了两三年的样子,他们的婚姻就失败了。不过不同于妈妈,小姨之后一直都不是一个人,经常会从住处回来看我和外婆。外婆经常问她住在哪里,小姨支支吾吾,为了转移话题,她就问我,过得还开心吗。我就说在楼下玩的时候,工厂里的男孩总是欺负我,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把沙子往我身上抹,这时外婆拍拍我,让我别再说了。后来,外婆不再让我去楼下工地,自己一瘸一拐地拉我去别的地方玩。我们冬天去工厂活动室外、石头做的乒乓球台上堆雪人,夏天去还清澈的河边摘荷叶,我把荷叶举过头顶,假装自己是躲在下面的一只青蛙。
在人矮小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地面上、水里的许多种生物。在浮萍边缘,有许多种浮在水面、四肢纤长的虫子,而岸边的虫子则形态各异,总是带着盔甲,我经常因为好奇去踩,或是踏入河边的淤泥里,用脚拨开水面。外婆蹲下来阻止我,为了提示我河边的危险,她指着这条河,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曾去河里捞设备,腿上沾了许多蚂蟥。她一开始不懂,用手去拔,剩余半截蚂蟥,在腿里出不来。她给我比画过蚂蟥的形状,形容它黏答答的质感,教我如果进了皮肤,一定去拍,不要拔,我听了也觉得害怕,用力拍打大腿,问她做得对不对。只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蚂蟥,直到现在也没用上。
我曾问过外婆,为什么外公总是不回家。她说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总有别的心思,年轻时差点就离开了她们。在小姨还没出生,妈妈上托儿所的时候,改革开放政策变动,李德厚深知工厂即将倒闭,准备去广东捞金,被骗进了传销,一年都没有音讯。开始零星有几个电话,说用别人电话卡,不敢多说,一个月之后,彻底没了踪影。外婆一下班,或者不上班的周日,就从工厂的托儿所接回妈妈,在县城最大的广场上,拉着妈妈,绕着中间的圆形大花圃,一圈圈地转。一路上,她们和熟人打招呼,问外地的消息,看到形貌粗陋、满脸胡子的乞丐,都要跑过去看两眼。
李德厚走时,纪文秀有身孕的肚子已经显形,后来肚子越来越大,依然挺着腰,拉着妈妈东奔西走。借寻找李德厚的理由,她们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还去广东旅游了一圈。那时的妈妈甚至觉得有些开心,曾在纪文秀的病床边反复提起,她感到纪文秀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都因为那些微小的旅程而愉悦、静谧,不再踢妈妈的肚子。
但妈妈还记得,那时她的手里老抓着一枚夹子,是李德厚走的那天,从家里窗帘杆子上取下给她玩的,她没有还回去。李德厚走后的半年之内,她很开心,每天可以围着纪文秀肆无忌惮地大声说话,听她肚子里的声音。但时间久了,她就经常将这枚夹子攥在手里,生怕丢了。
几个月后的一天,纪文秀取下了妈妈夹在手上的夹子,看到她食指上的红印,将她送到了隔壁邻居家里。之后纪文秀上桥越过工厂边的那条河流,从车棚里取出单车,沿着下完雨后泥泞的小路,只身往李德厚老家的方向骑去。或许是仙姑在阻止她,在她刚刚经过镇子的界碑时,天上降下瓢泼大雨,顿时湿了她一身。然而纪文秀毅然蹬着自行车的踏板,脚下几次打滑,就下来推车步行。当她侧身下车那一刻,车轮卡在石砖缝里,纪文秀的身子侧倾,护住自己的腹部,用侧背着地跌落。猛烈击打青石砖的雨,又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身上,她捂着肚子蜷缩着,雨水一遍遍地冲淡着流在地面的血迹。
李德厚带着我离开仙姑庙时,天上也下起了雨。本来是一丝丝的细线,后来骤然变成硕大的雨点。我们赶紧上了附近的一座桥,桥的正中并排有四个亭子,积蓄的雨水流向它们的四边亭角上,在空中洒下窄小的帘幕,落入河流时消失不见。在桥上他告诉我,女道长其实是黄鼠狼精,中和祥为了防止别家偷米偷面,把黄鼠狼编成了仙姑。亭子里还坐着几个游人,吃东西留下的垃圾扔得桥面上到处都是,他们听见了他说的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还有一个扮成孙悟空的人四处揽客,眼皮描金,披着红斗篷,装成电视剧里的声音,要拉着孩子们照相,孩子们往他的身上弹水,都躲开他。
李德厚停在水边,看着水里经过的游船。船夫已经不用划桨,用一只手操纵着电动引擎,大声吆喝,支起船篷,让船上的人穿好橙色的充气救生衣。我也往李德厚看的地方望去,藏在旅游纪念品店和特产店之间,渐渐显露出一些院落,白墙青瓦,棕褐色木门上都悬挂着铜狮拉手,木门被雨点一层层染成深色。在雨落不进去的阴影里,一切都静悄悄的,好像青灰色石砖的尽头是一片潮湿的、彻底的虚无。
也是从这里开始,进入巷子的几个老迈妇人加快了脚步,她们或扎着发髻,或一头灰色短发,提着篮子,用手盖住了篮子上的染布,身侧拥着她们的青灰色砖墙,在雨水的阴影中发着逼近崭新的幽光。花布匹、晒干的水产、塑料盆、装着茶叶的铝桶,安静地藏在店面里,在雨水中镀上了一层雾蒙蒙的颜色,似乎并不存在于现在的时间。来自远方的吆喝叫卖声里,小毛竹巷上,我好像依稀见到年轻时的外婆,扎着两条粗短的黑麻花辫子,垂在耳朵两侧,穿着灰蓝色布棉袄,一个人从仙姑庙的烟雾中走来。
纪文秀失了胎儿的半年之后,李德厚还没有回来,那时的纪文秀日益衰老,长出了脸上的皱纹和头顶的白发。纪文秀从此再也不骑自行车,就如同妈妈害怕夹子,如同死去的孩子害怕雨水。当她乘车再次来到三河镇时,李德厚已经从南方的警察局出来,踏上了回家的路,汽车在他们面前都扬起了巨大的灰尘。他们的影子越靠越近,就要填满他们所失掉的孩子留下的巨大缝隙。当李德厚站上了拥挤的火车,纪文秀背着一个布袋,在仙姑庙的牌位前跪拜。纪文秀从庙里走后,顺着如今李德厚和我相反的行迹,来到了李德厚姐姐街上的旧宅。
那是李德厚的姐姐将要丧子的前两年,她的儿子因为病重时时住院。纪文秀和后来的李德厚一样,站在他姐姐的门前犹疑不定。重病的儿子与失踪的弟弟,这个女人所面临的接连不幸让纪文秀心生苦涩,轻轻敲响了门,而李德厚的姐姐看到她时则不知所措。开门时纪文秀看到的除了面前发誓不再见的人,还有一个她原本以为自己会记恨一生的人,坐在沙发上,抱着孩子喂奶的洪兰英。
洪兰英的头发蓬乱,看到纪文秀进门,将衣服扯上,盖着胸脯。李德厚的姐姐领着纪文秀坐下,面前几个铁皮桶和茶叶罐,里面放着饼干和米棒。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看起来心事重重,谁也没有先说话,直到有微小的哭泣声传播开来。一开始是一只蚊子叫了,嗡嗡地飞着,萦绕在她们耳边,然后是呼啸吹过的热风,从半掩盖的窗户里钻进来,惊扰了笼子里扑腾着翅膀的鸟。最后哭出声的是谁,她们谁也不知道。
父亲死后,洪兰英在三河镇再嫁不出去,只好一个人嫁到很远的村庄,她的丈夫是一个此前完全不认识的男人,有一屋水泥砌的猪圈,住的房子上盖着茅草。那时的洪兰英已经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大的五岁,小的三岁,她如今怀里的孩子,出生已经半个月。洪兰英独自生下了这第三个女儿后,几乎一直躲在屋里,不敢叫村里太多的人知道。她的丈夫在外打工,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她知道他不会再养第三个女孩,路过打水的井、浮萍太满的池塘,从不敢往里望。洪兰英走投无路,想尽了一切办法,最终只能千里迢迢回乡,找到李德厚的姐姐,想让她收养自己的小女儿。
离开李德厚姐姐家后,纪文秀在丰乐河边站了很久。然后她蹲在地上,看河里自己的影子,水面又出现了被血一丝丝染红的幻影。她把那个想象中的孩子放入了丰乐河,曾经李德厚在订婚时藏身的地方,让她感觉到他仍然活着。孩子哭完就笑,似乎是闻到了父亲的气息和母亲的血,安然入眠,他终于从她内心深处逃脱,随着水流和微风而逝,自由地去往仙姑那里,或是其他去处。水面波光粼粼,刺痛眼睛。纪文秀回头找到了洪兰英,抱养了她手里的孩子。
那就是我的小姨。
因为久吹不散的风,更多的树叶,还是绿色的时候,就从树上掉下来,有一片砸中了我,那脆弱的绿色让人不忍心再向前。在我小时候的这个季节,工厂墙面上的爬山虎也匍匐着这样一层淡淡的灰绿色。那时,外婆那寒冷的职工宿舍对我来说还很大。白天,飞絮在透过玻璃的阳光里轻盈地飞舞,晚上,木框窗户外,深空里有无数邈远的星星。外婆经常抱着我,坐在窗边给我讲故事。
故事里美丽的仙女,下凡洗澡的时候被偷了衣服,后来与牛郎成婚,重被抓回天上、被惩罚,最后变成了天上的星星。记忆里织女的脸,在我的心里,一直是小姨的形象,后面再听到嫦娥、七仙女、田螺姑娘,那些长得漂亮但身世悲惨的女人,都是如此。小姨总是在夏天穿着长长的裙子,给我梳好繁复的麻花辫,不同于一直短发的妈妈和外婆,她总是有办法把自己变得更像电视里的人,电视台里儿童节目的主持人,或是电视剧里刚谈恋爱的少女。我知道自己长得不算好看,但是每当和小姨站在一起,我就感觉我也变成了一种鲜活靓丽的颜色,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也同样会善意地投向我,我享受这种感觉,好像我永远不会长大,她就永远都不会老去。
小姨之后也一直没有结婚生孩子。早在我出生后,她就从外婆手里接过我,给我换尿布,大一点她接送我去幼儿园,我更大的时候,她辅导我趴在外婆家小小的木桌上写数学作业。而远方的妈妈,对我来说则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妈妈总是穿深色的职业装,用低沉严肃的声音和我说话,在她回家的短暂时间里,告诉我不可以做这个,也不可以做那个。每当妈妈回来的时候,外婆就会对我格外好,几乎像求着我,让我多和妈妈说话。可我总是想躲着妈妈,甚至在入学的表格上写不出她那复杂的名字。
在那个夏天,妈妈在假期前提前回家,她决定把我接到她的身边。那是一个盛大的下午。外婆和小姨一大早就起来,铺展新洗的床单,蓬松枕头,去买新的牙刷、毛巾,还有一只淡粉色的浴帽。然后她们再把我最大、最结实的书包找了出来,给我提上了一只小小的箱子,为我要带哪一些衣服而争论不休。外婆说带点暖和的衣服,天冷了来不及买,而小姨说要带好看的,她不相信我妈妈的眼光,她买的才好看。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们将衣服叠进箱子,还没意识到明天我就要出发,去往另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不知道它会更好还是更坏。
到了晚上,她们带我一同进行了最后一项,几乎类似一种仪式,收起家里所有的夹子。先是给我扎辫子的发夹,五颜六色的,全都从洗漱台上拢到盒子里,放进箱子。然后是外婆晾晒衣服的铁夹子与木夹子,还有小姨封存干果袋子的长嘴夹,它们都被放在一个小口袋里,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藏到柜子的顶端,没有人会注意的地方。当她们把口袋封起,我偷偷留下了一只用来晒被子的长尾夹。它通体淡蓝,长得像一条鱼,嘴巴尖尖的。我举着它,在灯光下面晃动,墙上就会投射出鱼的影子,游在被我画下涂鸦的白墙上。直到小姨发现了我手里的夹子,伸手要拿,我匆忙地把它藏在身后,那时,夹子中间控制开合的铁丝弹了出来,像是这条鱼长了尖锐的牙齿,咬到人就不放,铁丝在我的背后戳进了手里。
当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小姨背起了我跑出家门,外婆抓起钱包,紧紧跟在后面。我举着那只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任凭血淌到小姨的领子里,染红她浅色的衣服。小姨边跑边哭,她的泪水又顺着脸颊滴在了我受伤的手上,和血融在一起。外婆急着步子,先走到马路边,伸手要拦过路的三轮车。小姨的哭声太大了,路过的三轮车停下了,车夫看着这样的情状,不敢载我们,弯腰道了歉就走。于是小姨只能继续往诊所的方向奔跑,外婆急切地跟着她,用她的手帕按住我的伤口,我们三个结成了一个完整的影子,在跑动中等待着另一辆三轮车到来。
雨水终于静止在高高的空中,透明地凝视我,那就是我离开外婆和小姨前的最后一晚。我手上留下的伤疤,表面还蕴藏着一些感觉,是一种由内在传出的温热。李德厚带我走向那扇门,在整条古南街的尽头,和前面的所有门相比,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可是当我们真正站到它面前的时候,一切又发生了隐秘的变化。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有门口几竿稀疏的竹子,因为站在屋檐下,淋不到水,叶片半白半绿,轻轻摇曳,几乎遮蔽了窄门。大门的木漆剥落,露出里面浅色发黄的芯。只有门上挂的灯笼是较新的陈设,黑字边缘清楚,颜色明亮,上面一面写着“洪”,另一面写着“仁爱堂”。
李德厚静静地站在对面香樟树的影子下面,直到太阳重新从云层里挣脱,普照大地,直到院子里伸出的树枝被檐角滴落的雨水砸响,像人的手臂一样晃动。
从三河镇回来后,我把李德厚送回了家。他脱了鞋袜和外套,穿着棉毛衫安稳地躺在了床上,让我看会儿电视。我还没走的时候,就听见他轻微的呼噜声。去找妈妈和小姨之前,我停留在了工厂的水塔旁。在麻纺厂还没倒闭的时候,每当纪文秀和李德厚生气时,她就会夺门而出,女儿们会在水塔上找到她,听她哭诉,直到她们抱在一起。
当我踏上第一步台阶的时候,生锈的铁楼梯还很滑,踩到的雨水湿了鞋子。楼梯旁的螺丝钉已经松动,暗红色生锈的楼梯之间透出的空隙,切出了一个个细长的深渊。在过去,这座水塔和河流扮演着相似的角色,有人顺流而下,还有人在高处降落。在他们去世后的第二天,他们的一生,就会在工厂里认识他们的人口中一一浮现,就好像重新又活了一遍。在外婆去世后,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是,我也曾学着她,一次次地登上这座水塔,直到最后一次,小姨和妈妈在这里找到了我,告诉了我有关家族的一切。
我会永远记得那一天。窗外飘着灰色的雨,李德厚把我从睡梦中喊醒,我的被窝像沼泽。来不及穿完全部的衣服,我的一只手没有穿过毛衣的袖子,那只空荡的袖子就在风中飞起来。他拉住我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心既硬又冷,颠簸之中,我摸到那只手外侧的皲裂,感觉就像一层壳。周围的所有事物迅速掠过,我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在车内轰鸣的暖气里我穿好衣服。司机神色严峻,全身漆黑,只有车窗前方的挂饰,一路清脆地响着,一尊金色的菩萨。
医院环绕的消毒水气味中,突如其来的冷白色的灯光里,干净的浅色走廊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我。护士们一手握着圆珠笔一手拿着记录板,最外面披着线衣,在暖气片旁走来走去,帽子像高高低低飞舞的鸽子。在走廊尽头青色的门前,李德厚把我拉住,我看见妈妈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青色的门打开,小姨跑出来,蓬乱着头发,蹲下抱住妈妈,她们的鞋子碰撞在一起,鞋跟都没有提上去。小姨比妈妈先站起来,抹着眼泪向我和外公走来。
外婆在去世前,除了喊我妈妈、小姨的名字,最后喊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我忘记了难过或害怕,只想起小时候,外婆就告诉过我,母亲曾因为她是最小的女儿,在她五岁的时候,将她埋进粪桶,可最终又痛哭着把她救了出来。
我终于坐上我们全家人都再熟悉不过的那级台阶,舒缓的风吹拂在脸上,就像来自远方的一个轻柔的吻。那些长相相似、排列整齐的楼房都连在一起,全是一片水泥的灰色,快被重新出现的阳光晒到干裂。被雨打湿的衣服和床单,又被晾在窗外,在灿烂的阳光下,五颜六色的,随着风自由地飘动,像许多只翅膀长度各异的蝴蝶。在一大片低矮的楼房之中,落寞地矗立着许多不再出气的烟囱,就要触碰到天空中垂下的巨大的云。
那云里好像存在着另一个世界。
逃跑的人
如果时间来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父亲十六岁,他会出现在新疆乌什塔拉,一个核试验基地旁。父亲正在戈壁滩上和大部队一起拉练,每天跑步五公里。他穿着白色的老布背心,因为多天没有换洗而发黄变硬。行程过半,大部队已经消失,战士们零零散散,气喘吁吁,有的则在班排长看不见的地方勾肩搭背,互相搀扶。我父亲身姿矫健,背阔肌宽厚,上半部分前倾,健步如飞。他的面前和身后已经都不见一个人,于是停在了戈壁滩的一处断崖前,看见了令他铭记一生的画面:远处低垂的落日,厚重的橙红色,有着不刺眼的、边缘清晰的轮廓,在那片矮到近人的天空上燃烧。远处吹来了一阵风,那太阳的边焰被吹动,朝我父亲扑面而来,他寸头里紧抓着头皮的沙砾被吹得松动,突然感觉胸前有一种裸露的寒冷,下一秒又因为太阳的直射而炽热起来。他的背心明明浸透了汗水,却因为瞬间被太阳晒热、被风吹干而像纸片一样破碎,碎片有的被吹到他的身后,有的落下崖去。我父亲摸了摸他的深绿色涤纶短裤,同样因为潮湿而过于厚重,于是他把短裤脱了下来,攥在手里,把里面的水拧干,继续向基地跑去。
一天的训练结束,父亲回到宿舍楼时已是黑夜。父亲的同乡战友、至亲好友陈贞德睡在他的上铺。那个铺位本来属于我父亲。为了方便夜里叫人换岗,又或许是为防止有人偷偷摸摸逃跑,每个铺位都贴上了无法被撕下的名牌,晚上睡觉不许拉窗帘,巡逻的手电筒在半夜来回往里照。而不远处核试验基地的灯光,也在同样的时刻悄悄潜进房间。后来我父亲描述,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光,和会发热的白炽灯光完全不同,白得有些发蓝。在上铺时,当他侧身朝里,那片光就投在白墙上,再反射向他的脸,他觉得胡须都因此放缓了生长。胡须或许还是小事,他在被子里摸了摸他身下的那个物件,又搓了搓,反复数次,都没有硬挺起来,顿时冷汗出了一身。
为了换铺,我父亲、陈贞德曾和班长大打出手。班长敲着父亲铺位上的名牌发了火,把他的被子扔出窗外,喊着不睡就滚。是我父亲先动的手,班长穿着迷彩短袖,被打后捂着眼睛,指着我父亲的鼻子撂下狠话,他妈的这个狗蛋处分老子让你背定了,看看他妈的你狗命长还是老子命长。话音一落,血成一条细流,顺着他手指的缝隙流下,再铺展染红整条胳膊,让我父亲顿时不知所措,招架不住,也只能他妈的他妈的回骂,手里却还不敢停下,只是不知道拳头该往哪个部位挥。
宿舍四人剩下一个,因为老被班长敲头但面无表情,外号方铁头,此时也站在一边,身子尽量往墙角的阴影里缩。陈贞德一把将他领子提住,人拉到跟前,对准脑门一顿乱拳,方铁头还是没反应过来,好像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竟在那不动,任由陈贞德挥拳。陈贞德见状,对他道一声对不住兄弟,也朝方铁头的眼睛挥了过去。方铁头的眼珠好歹柔软,痛了就立马号叫出声。此时,巡逻兵手里的大手电筒一下子射进窗户,炮一样粗细,光也强烈,把几张脸都照得惨白。陈贞德集中精神,忍痛咬破食指,把血抹脸上再回头,盯着那道强光后面看不清的黑影,脸上表情夸张地惊惧,心里却明白,这事成了。
被放出狭小漆黑的禁闭室时,父亲和陈贞德的身上都有一股尿骚味。一见面,陈贞德就问我父亲,检讨怎么写的,父亲笑着,神神秘秘地说,我举报陈贞德同志为了不让战友背处分,故意打人。陈贞德也笑,说,写得好,这叫法不责众。一同出来的方铁头在后面听到,踢了他们一人一屁股,两人都没还手,捂着屁股跑。一直到了人多的地方,几个人自动列成一小队,整齐划一,隐入大部队的人群中。自此之后,陈贞德变成了我父亲的上铺,那冷硬的白光终于反射在他的脸上。我父亲和陈贞德在食堂吃饭,还偷偷问过他那个东西的情况。陈贞德不顾周围人的存在,故意放大声音说,硬得很,梆梆硬!举起自己的手臂,好像他的那个东西比肱二头肌还硬。
但后来,不论是白天那片炽热的日光,还是晚上核试验基地发出的白光,在我父亲的脸上都只滞留了一年。在一个无法察觉其重要性的普通训练日后,一辆黄色迷彩越野车,挂着红字头的车牌,拖着又浓又黑的尾气停在了他们面前。从后排走下的人穿靴子、戴墨镜,肩章两杠两星,连长列队,带着战士们喊完“首长好”之后一片寂然无声,太阳照射地表干裂。首长站定,眼睛扫视一圈,抖动着手里干干薄薄的一张文件,向这群年轻的战士用带有乡音的嗓门大声宣读,断句凌乱而不知所云。最后他合上那张纸,应该没有读完,清了清嗓子,说出了一个宏伟的蓝图,如同领取巨额彩票的签字书,缓缓在他们面前展开:发射基地需要基地输送人才,报名留下、身体素质达标的战士们将改变自己的未来,成为航天员、工程技术员,历史伟大的一部分。以后发光的,将不只是那座核试验基地,而是连同着数千里整片被照亮的戈壁滩。
父亲自小恐惧火焰,在中年之后他甚至难以直视傍晚已不刺眼的太阳。他解释他坚决离开的最大理由不只是他偶然得来的小道消息,还有那即将可能燃烧的火箭尾焰,一定会比核试验基地的白光更加刺痛他的眼睛,和之后的整个一生。他也决不会没有告诫劝阻那唯一的同乡、至亲好友陈贞德也彻底远离那片土地。第二天是最后一轮体检,医生手上的小手电照过我父亲的鼻孔、喉咙、他后槽牙上圆形的龋坏,和身上其他有孔洞的所有部位。当灯光照射我父亲的眼睛,他突然不住流泪,那次照射后,我父亲的眼睛再也不能直视过于强烈的光源。在朦胧的泪光中他看向三米外的c 型视力表,医生指向1.5 的那一排,然后是1.0,我父亲不住摇头,一直指到0.4,他突然把食指往天上指去,c的开口朝上。
当天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陈贞德与我父亲一班巡逻,陈贞德手里拿着粗大的手电筒,突然照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又一次因为突如其来的刺眼白光被晃得摔倒在地。陈贞德嘲笑他,怎么连他妈手电光都怕。父亲坐在地上,用手挡着眼睛,问陈贞德,体检过了没?陈贞德说,过了。我父亲说,我没过。陈贞德把他从地上拉起,甚至帮他拍了拍迷彩服屁股上的沙子。在那条返回基地的石子路上,白头鹀在干枯稀疏的树枝上发出鸣叫,遮盖了我父亲与陈贞德的低语。
我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陈贞德,是在他父亲陈小泉的追悼会上。那一天,黑色的白日里下着暴雨,来往的亲友匆匆,卸下雨衣和伞,灵堂的地面潮湿一片。陈贞德黝黑粗糙的脸上满是沟壑,停滞着一种候鸟的神色,像是羽毛潮湿。他在追悼会凝结的空气里一言不发,所有的帛金记账都由我父亲代劳。在陈小泉的棺木快要合上的时候,陈贞德突然对着封棺人大喊,不许动。封棺人穿着黑衣,雨水从衣角滴落,闻声静止。陈贞德没有上前,只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封棺人,眼里满是怒火,嘴里发出犬一般发怒时低沉的“呜”声。我父亲上去要拉陈贞德,却被他一拳打蒙,陈贞德自己也因为地面过于潮湿而重重地滑坐在地,从那以后他将不能正常行走。他本就因为训练而落下病根的盆骨又一次严重地骨折,那具沉重的棺木在这时才被合上。
打幡抱罐的陈贞德终于在那场大雨里流下泪水。他凭借着过人的毅力,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雨水混着眼泪挂在脸上,他以为我们没人发现,但是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让他的表情尤为明显,比一般人放大百倍。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了陈真真,她穿着对她来说过于宽大的孝衣走在陈贞德的背后,像是陈贞德反射在雨水间的一个矮小又伤心的影子。在墓碑前磕完头后,她被挤在了前来吊唁的人群之外,朝我挤眉弄眼。我偷偷离开父亲,朝她靠过去。她低下头悄悄问我,你今年多大,我说我属兔,今年十四岁。她说,那你还是个初中生。我问她叫什么,她远远地指着陈小泉的墓碑,上面刻着她红色的名字,告诉我她叫陈真真,不是陈贞德的贞,是真实的真。
在陈小泉去世三天前,陈贞德本应出现在新疆赶往省城的火车上。但是阿克苏发生地震,火车停运,陈贞德没有狠下心坐飞机,没赶上见陈小泉最后一面。葬礼结束后,陈贞德一家去我家拿陈小泉落在医院的遗物。陈小泉曾是县城一个邮政支局的局长,一生勤俭,临死前仍然挂念着带去医院的家当,电吹风、榨汁机、煮面锅、勺子,叮嘱着不能因为染了晦气就扔。那时陈贞德的腿已经无法上楼,他手扶栏杆,高大的身躯几乎像一个猴子那样在爬,是我父亲勉强把他背上了二楼。当他见到了陈小泉留下的箱子,先是紧皱着眉头,把东西一样样列出来,比画了一会儿它们各自的形状,再一样样重新摆放进箱子,竟像俄罗斯方块那样紧凑整齐。正要盖上盖子,他似乎又觉得不妥,问我父亲借了抹布,把东西一一取出擦拭。
在陈贞德擦东西的空当,我看见陈真真进了我的房间,我有些紧张,不敢再进门。母亲将我推搡进去,说大人说话,你们玩,把房门在我身后掩上。陈真真手里正拿着一只蓝色的陶瓷小鸟,我书架上本来有一对,蓝的是其中一只。陶瓷鸟里薄薄灌上一层水,能吹出嘹亮的口哨。她摸着陶瓷鸟润滑光洁的身体,看着书架上的书与画。见我进来她问我,这些书都是你的吗?我点点头,她又问,这都是你画的吗?我说是。她用手去摸,上面凸起的颜料被蹭下来,她还来不及用手指碾碎,书架前后镂空,剩下的那只陶瓷小鸟被碰倒,跌落在地,身体四分五裂,只有黑色头冠还保持完好。陈贞德应声赶来,一下把门拉开,拖着他那条已经没救的腿,一步步将陈真真逼往书架的角落。当陈真真退无可退时,陈贞德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而后几根清晰的红色手印清脆地印上了她深棕色的脸颊,她毫无反抗,饱满的嘴唇被咬得红肿,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掉落。我父亲和母亲一人一边,拉住即将倒下的陈贞德。父亲叫我赶紧出去,我回头看到蜷缩在角落的陈真真,还攥着蓝色的陶瓷鸟。
葬礼过了没几天,父亲执意请陈贞德和县城的朋友们吃顿饭。陈贞德坐在主位,父亲请客,坐陈贞德旁边,第一句问,什么时候走,陈贞德回,过了头七。其实父亲早就知道,是问给在座的人听。有人绕过来给陈贞德敬酒,喊他,陈大队长,陈贞德摆手,说,只是副大,没实权。那个人把酒喝完,亮出空杯,说,这么多兄弟,属你牛。陈贞德不太能喝,几杯下去脸就通红,只是皮肤颜色深,看不明显。酒局过半,陈贞德接到一个电话,他的身体因为酒精而过于沉重,没有离席,里面男人的声音快要震坏手机,他先是一言不发,而后低沉又短促地说,是,是。挂断后,立即有一层更深重的黑色将他整个人笼罩。桌上顿时寂静无声,停下筷子,十余双眼睛盯着陈贞德。他只管倒酒,先和我父亲碰杯,再敬周围一圈,对大家说,回了。最后一杯酒下肚,他站立不稳,坐下休息,而后趴在桌面昏睡,手和脸压住刚换的骨碟。后来我父亲知道,陈贞德所在的大队跑了一个战士,那时已失踪三天。
于是陈小泉头七那天,陈贞德已经离开。我父亲又一次代表他,陈小泉唯一的儿子,站在陈小泉的墓前。当陈小泉的亲友们围着墓碑哭泣时,父亲下坡,去墓园的水塘里洗抹布,再换一条路上坡,给陈小泉擦墓碑。他擦得过于仔细,陈小泉照片与墓碑之间的每一条缝隙都不放过,还没擦完,人们已经离开,在指定位置给陈小泉放炮烧纸。当晚,父亲一身烧纸灰味,回到家后一言不发,躺在摇椅上,给烟灰缸倒上水。母亲没再训斥他在家里抽烟,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择芹菜。等母亲择完那盆芹菜,父亲在飘着的青气与烟雾里终于睁眼,说要带我上山。母亲面露不满,但最后仍然只是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等吃完晚饭。
父亲带我攀登春秋山时已经是傍晚,我原以为是他也想念起曾住这里的爷爷。春秋山并不高,在夏天,山里的空气十分香甜。乱石台阶上的长条马陆盘绕在一起,吓得我连连后退,躲在父亲身后,父亲也不护住我,只是径直朝山上走去。等我们上山,天已大黑,山上的小屋坐落在高大的电视塔边,像一具黑色的动物尸体。破损的门帘掀开后,飞走了许多和木门同一颜色的枯叶蝶。我父亲捞出一个满是灰尘的木板凳,打开面前的一个大屁股电视。里面的画面带着印痕,不断闪动,根本看不清播送的是什么,于是他用力拍打电视的屁股,用遥控器捣鼓不停。我来到屋外,发现了一个狗舍,褪色铁链尽头是一只沉重的钢项圈,狗已经不知所踪,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鸽房,里面仍然充满了鸽子屎的味道,但除了鸽子屎黄白色的痕迹和生锈的铁架外空空如也。
山上没有空调,我父亲调试电视失败后,在闷热的屋里坐不住。他把门帘拆下来,在院子里的电视塔下用架子搭了一个小蚊帐,地上铺凉席,喊我坐在里面。天上满是星星,比我以前见过所有夜晚的星星都要多。但我父亲说,他在新疆每一个晚上的星星都比这里还要多。我不太相信,可我坐在地上,仰视他宽阔的背,又觉得他不会说假话,他可是我父亲。他起身走到电视塔旁,又踱回来,要把席子拖过去。我先他一步,起身进入塔下,钢制结构在我头顶形成了一种四边完美的对称,在里面轻声说话,就有一种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的声音从头顶反射回耳朵,像从天边传来。我小声喊,星星,星星,就有无数星星砸落在我耳边,好像我已升空,在星星之间。席子拖过来坐下,我父亲做好了准备,告诉我他与陈贞德的相识,好像那时他就预感到陈贞德即将回来。
在发现这座电视塔前,陈贞德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报童,依照他父亲陈小泉的指示,把报纸从城关的这头,送到那头,走完当年他认识的所有地方,送完三百份就回家。当时他有一辆令人羡慕的墨绿色自行车,后座侧边绑着两个巨大的口袋。他摇起铃铛时非常神气,哼着小曲,在街上刻意挑着人多的地方穿行而过,在校门口放学的人流里,还蹭过我父亲的肩膀。而我父亲没有自行车,他得走五公里路后爬山回家。父亲当时就住在春秋山上,和我爷爷一起看守电视塔。
陈贞德发现电视塔的那一天,他的报纸还没有送完。他只是突发奇想,想看看我们的县城的边界究竟有多远。他沿着县城的主干道骑行,尽头是一条前往省城的岔路,就在春秋山脚下。这时他抬头,发现了一个结构漂亮的金属塔,甚至有些像画报上法国的埃菲尔铁塔,在他眼里几乎高耸入云。他当即丢下了自行车与报纸,直着脖颈爬山,那座塔似乎向他发射着一种低沉到静默的巨大回音,隐秘地指引他往山顶去。
我父亲当时正在控制室里看电视,他脱了拖鞋,盘着双脚坐在凳子上,拿着一大袋米泡筒,不断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当陈贞德爬到山顶,还来不及仔细观看巨塔,就被米泡筒的香味吸引,潜入电视塔所在的院子,趴到窗前偷窥。于是他惊讶地发现,我父亲看的电视不止一个,而是许多小屏幕,分别播放着不同的电视台,许多黑白的,甚至有几个彩色的世界,方正排列,平铺在我父亲的面前,而我父亲的眼睛从没集中在任何一个画面上,这让他在陈贞德眼里如同一个国王。后来在新疆,晚上七点,陈贞德和我父亲一起在活动室看《新闻联播》,轮到陈贞德打开电视,他按下遥控器后告诉我父亲,很多年了,自己一直有个幻觉,当看到电视画面由黑暗变成彩色,他就闻到了米泡筒的香味。
狗舍里的大狼狗睡醒了,它是我父亲的朋友大牛,它威风凛凛地抖动着身体上的毛发,闻到了陈贞德的气味,朝他吼叫着奔过去。陈贞德情急之下躲进了附近的鸽房,铁架子倒在了他的身上,在他的深绿色制服上留下了黄白色的粪便划痕。在铁架的轰然倒塌声中我父亲丢下了米泡筒,在那一天他认识了陈贞德。往后为了看电视,陈贞德总是跑来山上给我父亲家送报纸,有时还骑车送我父亲回家,一直到他十八岁离开县城前都是如此。无数个夜晚,当父亲和大他三岁的陈贞德坐在电视塔下,看着那辽远的星空,以及地上的县城黑暗一片,陈贞德像对待一个亲兄弟那样,劝诫我父亲,要离开这里,去外面,而且去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第二次见到陈贞德是两年后,当时他四五十岁,携一家三口从新疆回到家乡。陈贞德回来第一天,我父亲就带上我,开车载他们一家去看陈小泉。陈贞德走在最前面,在墓前磕头时几乎面无表情,三声闷响,下坡后也不放炮烧纸。但一出陵园的门,他的腿立马完全卸力,一半肩膀塌下去,变成了一个几近残疾的人,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健全的状态。大人们走在前面,我一步步挨到陈真真身边,她仍然像之前一样走在队伍的最后。与上次不同的是,她戴上了厚厚的眼镜,身上还穿着新疆兵团二中的校服,红灰相间,袖子很长,她的手缩在里面,眼睛不看我,好像一株被突然移植的树苗那样不知所措。我先问她,陈真真,你还记得我吗?她小声地说,记得,又加快脚步,走到一瘸一拐的陈贞德身边搀扶他。她的身高没有变化,但已经比陈贞德高了一些。
在给陈贞德一家接风洗尘的宴席上,我父亲与陈贞德再次推杯换盏,这次父亲没再叫县城的朋友,陈贞德的话也多了起来。陈贞德说起那个逃跑的战士,三天后自己回到了基地。当他翻墙离开,渺无人烟的戈壁滩几乎让他发了疯,他找不到路也找不到车,走到了脱水。当陈贞德再次见到他时,他的嘴唇已经全部干裂,黑得发紫,整个人哆嗦不止,需要马上就医。陈贞德的怒火在那个时候平息下去,给我父亲打了电话。现在那个战士还留在新疆,自己却背了处分回来。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我们这岁数了,在哪不是一样。陈贞德说,可不是么,在新疆的时候想回来,腿也动不了,回来又失落落的。父亲接着说,失落落的不是从新疆走,是在部队几十年,回来就跟下凡一样了。这次陈贞德是真喝多了,他被太阳晒成深色的脸与我父亲浅色的脸,都变成一样的红彤彤。快喝趴下之前,他还和我父亲一起打着拍子唱歌,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陈真真在听到这首歌时抬起头来,眼里满是不安,可能是因为在基地,这首歌经常在早起、吃饭和睡觉前放。她的母亲短头发,鼻子很高,眼窝深深的,却自称并非维族人,神情也有些局促。我母亲坐她旁边,时不时找她攀谈着陈真真的上学情况,她说,都给老陈安排。
陈真真最终来了我的高中,插班上高三。她的班级在我楼上,当她的座位轮换到靠窗户的一侧,下课时,我想去和她打声招呼。因为别的学校有高中生跳楼的新闻,学校把高三一层走廊外侧用防盗网封住,窗户下半部分贴满玻璃纸,在特定的角度反射着彩虹的颜色,我在其中看到的自己的脸,变成了一个绚丽的球形旋涡。我从窗户的中线开始用步子计数,迈出去四五大步,应该就是最后一排。我迅速敲了窗户三下,又跑到教室后面踮起脚,在门上的小窗口里把脸露出来,让陈真真看到我。我看见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左手缩在新校服的袖子里,在很认真地做题。班上没有老师,但仍然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移动椅子的声音。我压低声音喊她,陈真真,后排的所有同学都转身看向我。陈真真站起来,把手伸出袖子,想和我招手,她的新校裤盖过脚面拖在地上。这时,戴着倒三角眼镜的班主任正好进了前门,看到我和站着的陈真真,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朝后门走,想要抓我,于是我像一只屁股被点燃的兔子那样跑下楼去。
有天放学后我刚出校门,看到陈真真背着沉重的书包,逆着人流费力地挤过来,她告诉我她已经很久不上晚自习了,要去医院看陈贞德,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想这可能是陈贞德的意思。陈贞德刚住院时,我父亲曾带着鲜花果篮去看望他,但被他拒之门外。在病房门被护士强行打开后,陈贞德亲自拄着拐杖走到病房门口,大声对我父亲说,只要不死就不要过来。我父亲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摔门的一声巨响。
陈贞德的医院和陈小泉当年是同一所,住院部是县城数一数二高的建筑,从上到下的窗户都亮着惨白的灯,楼侧的屏幕在黑暗中闪烁着飘动的红字。陈真真进病房的时候我偷偷站在门口,看到并背下了门上贴着的陈贞德的病房和床位,但一想到陈贞德随时发怒的脸,不敢和陈真真一起进去。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护士进病房,手里拿的针管有我小臂粗细,针头往外冒水,不久后,我在门口听见了陈贞德痛苦的哼声。
护士出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陈贞德看见了我,那时他已经把头发全部剃短,也不再染发。他那头银色的头发,还有满脸深深的皱纹,将他彻底变成了印象里我爷爷一样的老人。陈贞德立即收起了滞留在脸上的痛苦,但表情仍然严肃。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把手绞在一起,怕他问我,你来做什么?他的妻子从门口把我拉过去,把本来削给陈贞德的苹果递给我。陈贞德招招手,让我坐在了床边靠椅上,椅子很小,我只好把屁股紧紧贴着另一个椅子上的陈真真,他的妻子则一直在床前站着。陈贞德问我,是你爸叫你来的吧?我不敢看他,同时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于是他说,我好得很,孩子,你多和我们真真玩,我就放心了。那时他已经很虚弱,说几个完整的句子就要闭眼休息一会儿。
屋里开了很大的暖气,把空气压得很低沉,这时我看见窗外正在下雪。在此之前我们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下过一场雪,于是我不禁把这场雪和陈贞德联系了起来。他睡着后我看着他在睡梦里仍然向下撇着的嘴角,能感到他皮肤表面的一层寒冷,把他整个人完全包裹,让他变得十分坚硬。
那年冬天结束后,新一年的夏天,陈真真要回新疆参加高考。她的户籍仍然在新疆,而那里的分数线比我们低将近一半。高考前三天,她要坐上将近两天的火车,才能从省城到达乌鲁木齐。陈贞德那时已难以走动,拜托我父亲去火车站送她。我陪她在安检口排队的时候,问她为什么不坐飞机。她告诉我,陈贞德因为没坐飞机,没见上陈小泉最后一面,知道她坐飞机他会伤心。
在陈真真进站前十五分钟,陈贞德还是出现在候车室,被妻子搀扶着,强打着精神把背挺得很直,但还是比陈真真矮了不少。他被搀扶着坐在候车区的椅子上,仰头看着陈真真,说,真真,你跟我握握手。陈真真放下了手里的行李箱和袋子,把手放在他手里,他们重重一握,我看见他手臂上还挂着滞留针的管子。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贞德。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在一个普通的秋夜,我刚刚换上长袖的睡衣,接到了父亲的电话,问我工作忙不忙。我看了一眼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平时父亲早已睡觉。于是我直接问,是什么事。父亲说,陈伯伯去世了。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一时间我竟然无法确信陈伯伯就是陈贞德,即使我心底深处已经明白。父亲顿了一会儿,又开口说,不用你做什么,主要是担心真真,你忙就算了。
回家的当晚我无法入睡。上半夜门没关好,我在隔壁一直听到父亲的咳嗽声,每当他咳一声,我就感觉到睡意被突兀地刺破,好像黑夜被分割成了块状,在我面前随着声音液体般晃动。下半夜,父亲终于睡着,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我下床把门关好,拉开窗帘,看到天空中是一轮皎洁的明月。当我再回到床上,铺满月光的床单无比冰凉,我背过身子面向墙壁,闭上眼睛的那片黑暗里仍然有一面被光照射的白墙,好像曾在陈贞德的病房出现,又好像我拥有了父亲年轻时的视野,也在墙头看到了核试验基地那泛着惨白的光。于是我细密地感受着体内的每一处器官、皮肤、关节,是否在那片照射的反光中完好无损。从头到脚缓慢地过了一遍,我感到它们健康、活泼,紧密地凑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健康的我。后来,我渐渐感到被光芒轻柔地抚摸、包裹,轻盈地睡着了。
本来,我以为陈贞德的葬礼会和陈小泉的差不多,只不过日子是在一个不下雨的秋天。我将看到陈贞德县城的朋友,家里的姐妹,还有陈真真,悲伤地聚集在同样阴冷的殡仪馆中。而当秋风吹落了树上的梧桐叶,我在那些如日光般暖橙色的叶子下看到了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在我到达殡仪馆时,面包车里的人也陆续下车。他们个子高矮不同,但是都年龄相似,皮肤黝黑,身姿挺拔,额间眉头紧锁,一看就是风尘仆仆地远道而来。他们开口,是和陈贞德相似的西北口音,问陈真真,丫头子那么大了。陈真真红着眼睛一一辨认,但仍有很多已经叫不出姓名。
在去世之前,陈贞德的重病没有告诉任何他新疆的战友。在追悼会上陈真真上台,抹掉了头上的一层汗,不好意思地笑,说陈贞德去世之前,给战友们写了一封信,一定要亲自寄,后来他下不了床,没法去邮局,问他怎么办,他就让她把信烧掉。后来她收拾他的遗物时,听母亲说,得知父亲死讯的战友们正连夜赶来,就把手里的信攥紧留下,是她作为女儿最后一次任性。
我想陈贞德可能像我父亲一样,一辈子都没有几次机会,完完全全说出掏心掏肺的话。如果他还在世,听到这么多人要听自己的信,一定又会破口大骂。信的开头如常,无非是交代病情并不许探视,还让兄弟们多注意身体,多为子女着想,而到了第二段,能明显感到他的气息减弱,分句不再连贯,或许是已经预计信无法寄出,后面的部分更像是他的日记。
陈贞德觉得,他的一生不失为圆满,而唯一无法实现的愿望,就是很想再坐一次去新疆的火车。回来后陈贞德一直记得新疆的星星。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去新疆的火车上,星空一直从中国的东部延续到了西北,越来越密,越来越亮,他观察着星星的不同颜色,不同亮度,辨认着星空下银灰色的铁路,沿线不同的地形与地貌,河滩与山峦,并拿着地图册一一比照,拿笔画线,并在心里记取、识别。在陈真真的声音里,在陈贞德所描述的那个晚上,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十八岁的陈贞德脸上挂着的笑容,直到他抱着行李在火车上幸福地睡着。而我的眼睛也逐渐潮湿,感到自己的视野甚至大过了他所看见的整个车窗,大过他的整个身体,来到火车之外,看到了那个目力所不能及的、一片混沌的远方,看到了那个所有离开故乡的人都想拥有的一个夜晚,车窗的玻璃上反射着我自己的脸。
信的结尾,陈贞德希望自己的骨灰一半留在故乡,埋进陈小泉所在的陵园,另一半由战友带回新疆,撒在戈壁滩里,最好能看见发射基地的火箭。会场里响起了抽泣的声音,来自他的妻子和姐妹,我身边的父亲则低下了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深深地嵌进额头的皱纹里。那些坐在下面,和陈贞德一般年纪、有着黝黑面庞的伯伯们,也都纷纷掩面。我看到其中一个男人坐在后排的中间,他的头简直要方成一个正方体,他使了很大的劲,用右手掐住了左手,表情扭曲,后来我知道他就是方铁头。
人群逐渐散去。留下的中年人们围绕在流泪不语的陈贞德妻子身边,说要带她回新疆散心。陈真真仍然一个人在人群之外,把垃圾装进塑料袋,一次性纸杯摞起来,将带来的茶叶与苹果放进背包。我走过去帮她把摞起的纸杯扔进垃圾桶,想起了小时候我们一起跟在大人身后的样子。她看到我的时候眼睛还肿着,眼神涣散,勉强撑起一个笑脸说,你也回家了。她背起包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本来,我们走向她回家的方向。曾经无数次,她推陈贞德的轮椅走过这条街。风里有一种温柔的声音,阳光在被它吹动的树叶间若隐若现,让陈真真粗硬的头发反射出金色的光泽。陈真真用纸擦着鼻子,告诉我说,第一次看陈贞德坐轮椅就是她高考回来。她拉着箱子,刚要上楼,远远看见一个人趴在倾倒的轮椅旁,用两只手撑着地面,正艰难地起身。她走过去准备帮他一把,突然听到那人远远朝她大喊,真真,真真。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想逃。
她当年高考没考好,也因为陈贞德腿脚不便,她在毕业后就回到了县城。那时陈贞德轮椅已经用得挺熟练,就不让任何人推他。但石头路还是过不去,轮椅的铝合金架子总是溅上泥点,把手上挂了一块抹布。后来他越来越没力气,终于答应妻子和陈真真推他出门,而仍有许多次,他在家里待不住,背着家人偷偷自己出来逛。有一次,他竟打算自己摇轮椅上春秋山,一直找到山下的机动车道,实在摇不上去,只好悻悻地打电话让陈真真去接。
于是我们决定去爬一次春秋山。来到山下,上山的石板台阶都已经被灌木掩盖,枝条划过脚踝,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山脚住着的人家早已搬走,在山腰看,留下一片连在一起的灰红色房顶。山上生长的所有树木都更加高大茂密,摇摇晃晃地被骤起的风穿过,发出了没有音节的低语。直到在山顶俯瞰,才发现山的另一侧,野栗子树已经全被砍掉,山半腰被挖成一个小型的采石场,许多黄色的工程机械车匍匐在山体裸露出来的灰石地上,好像随时会拥有生命。
长大后的我终于能看到电视塔的尖端,它小小的头颅。而它满身的锈迹和剥落好像是伤痕,昭示着它的疲惫不堪,仍然站在这里只是人类强硬的安排。我穿过电视塔,走到我父亲的旧居前,木门已经破裂,门板露出细缝,风从其中穿过。一把大锁浑身锈迹,挂在门头。
陈真真把包背在身前,仰着头说,爸爸提到过这个电视塔。我告诉她,这里就是我父亲以前的家。门上的大锁打开无望,我从包里抽出两个塑料袋,铺在院子的平地上,陈真真也拿出两个苹果,递一个给我。我和她一起坐在电视塔下,靠着旧屋的墙,面向西边,在电视塔的缝隙间,正好能看到完整的橙红色落日。一切静谧,能听见昆虫的鸣叫,处处流溢着低垂的太阳铺下的光,我啃了一口苹果,终于向陈真真问出了那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陈贞德为什么没和父亲一起回来?陈真真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苹果,握了握我的手。落日的余晖洒在了她浓密的眉毛上,深色皮肤的皱纹里。那时我好像在她脸上又一次看到了陈贞德。
三十多年前,一个寒冷冬天的早晨,县城邮政支局局长陈小泉刚刚上班,抖落暗绿色大衣上的雪粒,看到桌面玻璃板上横着一封给自己的加急信,信封上的寄信人正是儿子陈贞德,信封上还印着部队的编码,但没有留下任何详细地址、电话。信纸表面存着两粒微小的沙砾,陈小泉用拇指抹去,将信折叠放进口袋,穿好刚脱下的大衣,出门骑车赶往二十公里外的火车站,去乌鲁木齐当天的票已售罄,于是他决定先去往吐鲁番。
六天六夜的颠簸后,陈小泉下火车,被冻得快要晕厥,先在火车站门口高价买了一件棉衣,又马不停蹄,乘大巴将近十五个小时后,在深夜到达乌什塔拉。他专找小摊与菜农打听,一路按图索骥,双手冻得青红,在路上买了一副手套。卖手套的小贩是他找到的第十多个人,其后又找了十多个,一直跋涉到陈贞德所在的基地,门口哨兵穿着军大衣,戴雷锋帽,一手持枪。陈小泉说明来意,哨兵面无表情,甚至目不斜视,说,规定不给进。陈小泉一边发抖,一边央求哨兵通融,要请示领导,甚至快要下跪。最终,陈小泉被冻得扶着榆树呕吐,哨兵在换岗时找到了我父亲。
陈贞德当时执行地下核试验任务,要在红山场区待三个月,哨兵知道我父亲和陈贞德是同乡,将他领到陈小泉面前。陈小泉先是有些哑口无言,从口袋里掏出信给我父亲看,父亲说自己也报了名,过几天就要体检。陈小泉拿出钢笔,把信的背面贴着墙面,天寒地冻,碳素墨水出不了笔,他脱掉手套,捡起地上的小木枝,撕成小细条,再掰出钢笔的墨囊,用木条蘸。
这封用木条写下的信,改变了我父亲的命运。陈小泉在信里给陈贞德写了什么,又对我父亲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而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父亲劝陈贞德回来不止一次。最后一次就是逃跑的战士回到基地,陈贞德在医院,看到他被冻掉脚趾盖的黑紫的腿,给我父亲打了电话,当时陈小泉已经不在。我父亲又一次劝他回来,那一次,陈贞德答应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和陈真真心照不宣,山顶静默无言。我突然受不了苹果的甜腻,舌尖甚至因为它的甜味而有恶心的感觉,我宁愿我尝到的是苦。几十年里,没有人最终去了航空发射基地,没有一个,一个也不会有。那只不过是一片暂时承诺隔离烈日的巨大阴影,甚至比不上一片切实的云。接踵而来的是愈发繁重的训练,测试他们能承受多大程度的耐力,如果面对失重,他们会不会晕厥、呕吐,他们的心理素质又能在何种程度上保持稳定。记下了他们留下的数据后,一切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大鸟一样飞了过去,那轮太阳,仍然又在那片巨大阴影之后出现。
大多数时候它很炽热,但有时它很迷人,它洒下的金色让世界流着蜜。傍晚它在远处低垂,春秋山上的我父亲和留下的陈贞德,此时的我和陈真真,都同时看到它。我父亲的眼睛躲避着它,就像他在山上躲避着城里的陈小泉,但是他仍然感到了阳光留在身上的温度,和在新疆时不同,是那样的温暖而轻盈。而陈贞德仍然在那轮落日下进行每天的长跑,即使那时他盆骨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那是戈壁滩一天中最适宜的天气,温度不冷不热,光线不强不弱,他深吸一口气,甚至感到了空气里一丝久违的潮湿。
下山之前,电视塔旁飞来一只灰喜鹊。它或许是将电视塔当成了一棵钢铁搭建的树,在其间自由地穿行,它或许也沉醉于在塔的内部听到自己鸣叫的回声,停在了横着的钢架上。陈真真问我,记不记得之前在我家打碎的一只陶瓷鸟,我点点头。她说,当时很羡慕我,偷偷把剩下那只蓝色的拿走了。而现在,那只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说,我记得。那只陶瓷小鸟,有着蓝色的尾翼,合拢着翅膀,在手里凉凉的,能吹出口哨。灰喜鹊仍然在钢架上动作微小地跳动,它的翅膀和尾巴反射着静谧的天蓝色,当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在它身上收束完毕,它突然张开了巨大的灰蓝色翅膀,在极高的空中扑棱了两下,又重新展开,在天黑前自由地乘风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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