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旧约·创世记》1:2
半小时前,刘伟汉就该打出这个电话,但他一直没想好怎么说。有时候说话简单,比如和王雪梅说,怎么说都行;有时候难,比如和周先珍说,多说一个字都难受;有时候简直要命,比如有些话说出去,是要亏待别人的。汉字,就那几个音节,有时翻来覆去在脑子里都顺得淌水,捂得发霉了,但就是说不出去。
阿来的电话倒先来了。
他声音有点怪怪的,嘶哑,说,舅,我这儿有个活儿。
刘伟汉愣了会儿,说,你说说。
刘伟汉是个水鬼。
算年纪,刘伟汉不大,四十出头,但他看起来又黑又老。很多次下水之前,别人都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年龄,拿着他的身份证反复核对。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回头客,别人信不信你都是这么一回。别的水鬼多是身上鼓鼓囊囊连块的棒小伙,从外形上刘伟汉确实不够看。别人嘀嘀咕咕下不来决心的时候,他也不恼,提起工地上的一个水桶,不管里面多少泥水,一气就把头撇进去。阿来在旁边记着时,五分钟准时掐表,他一头水一脸泥地拔出来,平静地接过毛巾把脸揩干。工地上的人嘴张得滚圆,赶忙和他谈价钱。
刘伟汉这边三言两语听完阿来的话,气得头皮发胀。这小子疯了!这种活儿他怎么也敢介绍过来?
正规大公司叫潜水员,刘伟汉这种游击队没名字,只能叫水鬼。水鬼不去大江大海里,专门下各种工地的钻孔,泥水里打捞掉落的钻头。倒不是钻头值钱,现代建筑是精密活儿,打了桩孔不能改,一改就牵一发动全身,工地花不起这个代价。这种活儿,保险公司不给上保险,工地也不能上预算。偷偷地来,悄悄地走。下去一趟,价格不菲,如果不慎牺牲,工地也有高额赔偿,现场签生死合同。干这行牺牲的倒是少,但干的人还是不多,因为病。刘伟汉就干了四五年,从一个年轻小伙儿干成了小老头。一到阴雨天,四肢关节没有一个不疼,血液里卜卜的都是增生的气泡。他的黑和老,是气血耗得太厉害。这些年赚了些钱,他准备好退路,已决定撒手不干。
愿意冒险干这活儿的都是生活所迫,他是因为儿子。刘伟汉原先在河里跑船,忙得一年到头不在家。在没落行业,人拔尖儿也没用。刘伟汉水性好,肯吃苦,还是赔个底儿掉,船也卖了还债。儿子小勇长期没人管教,学坏了。刘小勇的坏,还真不是吃喝嫖赌,是一根筋。中专毕业,先开奶茶店,再合伙开手机店,一开就黄,折进去几十万,一想到这个,刘伟汉走路都发飘。儿子还想百折不挠开个桌游店,刘伟汉这次是死死把住口袋。小勇也倔,终日闭门不出,一句话没有。小勇的岁数一年年上来,未来娶妻生子都是钱,刘伟汉不拼命不行。水鬼得有搭档,搭档收入也不少,活儿其实挺好做,操纵一条氧气管、一条通话线,保持氧气充足、通话畅通,剩下水鬼自己拿主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刘伟汉本想让儿子接班,第一次差点就要了老命。他下潜之后,小勇随便摆弄两下,就坐在一旁打王者荣耀。他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会。浮上来之后,他气得把小勇手机甩到地下。他粗中有细,看准了,把手机丢到泥里,顶天也就是个轻伤。小勇青出于蓝,把一套电子设备丢进钻孔,捡起手机扬长而去。刘伟汉还没来得及发火,儿子已通过周先珍告诉他,再不干这行,并从此不再和他说话。
病痛催促他最好一天也别耽误。不好开口的是他的外甥兼搭档阿来。阿来是表姐的儿子,高中毕业没活儿干,表姐托他帮忙。如果散伙,阿来二十来岁,除了干这个,啥也不会,他怎么向表姐交代?他和周先珍说了两句为难之处。她冷笑,推小勇推得够快的,到了别人的儿子,就思前想后的,那个女人就是不一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阿来的电话来了,刘伟汉心里本来不是滋味,一听这活儿这么晦气,心情更郁闷了。一个水鬼死在钻孔里,工地高价叫人去捞。别说刘伟汉准备金盆洗手,就放平时,他也根本不会考虑。水上跑过船的人,谁不迷信?老天爷嘴唇一张一合,就能要你的命。他不算迷信的人,每次跑船前还是东南西北拜一圈儿。别的水鬼出事,他平时是不让阿来提的。他今天却说来一个这样的活儿,是不是疯了?想到这里,他火冒三丈,大喝一声,你是不是喝多了,想的什么东西!
但他实在火不起来。阿来是个好搭档,忠厚老实。在这种年代,忠厚老实有两个难,一个是保持特别难,一个是在社会上立足特别难。要是阿来是那种泥鳅一样滑的人,他一点不担心。水鬼都是独来独往,就是认识,别人也只要自己知根知底的人,他能把阿来介绍给谁?但这个职业是定时炸弹,到今天没炸死,是运气高,不能再逞强。他周末已经去县城看了铺面和房子,除了给儿子准备婚房,还留下点钱准备开个小店过活。想起表姐那一脸愁容的样子,刘伟汉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但现在一想,正好借这个机会,没法交代也要交代。
阿来显然慌了,舅,我也学了几年,不然这次让我下去?
你想钱想疯了,你会什么?嫌命太长吗?你死了不要紧,你妈指望谁?
阿来忽然哽咽起来。我妈恶化了,昨天医院下了病危。
这么快?刘伟汉有些发蒙,才记起来,表姐身体不好有段时间了。
现在差多少钱?
之前凑了一些,现在住在ICU,边筹钱,缺口还有二十多万。
刘伟汉听见自己声音发虚:那边说给多少。
舅,你改主意了?
先别说那么多!
捞起来给十万,捞不起来下去一趟能定位也给三万,毕竟晦气,冲邪的。
还冲邪呢,这帮狗东西。那水鬼怎么没的?
说是手生,心脏还有点问题,下去就没动静了。
怎么不直接捞上来?
说水鬼搭档是临时组的,出事就跑了,工地半天拉不上来。横拉硬拽,没留神,绳子也掉下去了。
多深的孔知道吗?
二三十米。
二十米和三十米能一样吗?
说是三十四米,差不多。
要命啊!二十米就是深潜,三十米手生的也敢下?
舅,你看……
你等我电话吧。
刘伟汉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笼罩在一团烟雾里,让脚带着他乱走。
二十多年前,刘伟汉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在镇上舅舅家寄读。表姐白净温柔,支持他,认为他会有出息。初中毕业后,父亲不让他上高中,叫他跑船挣钱。走的时候,表姐哭得梨花带雨,让他更憎恨自己的父亲。父亲死了有些年了,刘伟汉已记不清他是什么样子。印象中他皮肤被风吹日晒得黝黑又满是裂缝。常年不回家,一回家就要决定他们的命运。校长试图说服父亲让他继续读书,说他文章写得好,能读出来,被父亲骂退了。从此,他的人生一路下坠。父亲跑船淹死,他接着跑船,吃苦遭罪赔钱。看着同龄人上了高中,他心中烦忧,整日喝酒,稀里糊涂地娶了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他知道生活已经焊死了。
那些年并非一团漆黑,唯一一道光亮是一次夜里跑船前,表姐来到船舱。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表姐打开披肩,静静地坐在船头,碎花连衣裙下什么也没穿,两粒乳头像茶花初绽的蓓蕾。他惊慌失措。更令他惊慌失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任何反应。混乱中,他采取了一种最糟糕的应对方式。回想起来,船是停在岸边的,他完全可以用伦理的名义婉拒,从岸边离开。但在惊慌失措下,他居然一跃跳进了水里。深夜的水冰冷刺骨,冻得他一激灵。他在水里下意识回望,黑沉沉水上一轮明月低垂,船舱里表姐的头比它垂得更低。在表姐看来,他得多厌恶自己才会这样做呢?一个女孩一辈子也许就鼓起一次勇气向别人袒露心扉和身体,又怎能遭受这样的打击?
第二天,他心内如焚,不知怎么跟表姐解释,喝得醉醺醺的,七转八转到了麦麦叔家。麦麦叔小女儿周先珍一个人在家。她大胆泼辣,心里喜欢刘伟汉,热情上前招呼。她不像表姐那样矜持,和醉汉半推半就,肉贴肉地厮磨。刘伟汉醉里还对昨天的不振作耿耿于怀,跃马拧枪就上了,等酒醒了才看清楚是谁的脸。
结婚时舅舅一家都来了,就表姐没来,说身体不舒服。刘伟汉知道天堂地狱间隔就在一瞬间。他的生活没什么指望了。
表姐对刘伟汉混合了恋人的爱和姐姐的期许。这两种美好的感情,哪一样都不容破坏。刘伟汉却破坏得足够彻底。即使他碍于世俗眼光不想接受表姐,他也不该转身就娶了如此世俗凶悍的老婆。既是自甘堕落,也是对表姐的侮辱。谁能解释其中的谬误和差错?周先珍当然觉察到这一点,她自知比不上表姐,对她充满了尖酸的讥讽和敌意。她一直耿耿于怀刘伟汉选择阿来做搭档而忽视儿子的荒唐。对过去种种和妻子的敌意给表姐带来的伤害,刘伟汉一直都在努力化解。
忽然涌上的回忆让他身上发热发胀。他发现脚把他带到老地方来了。
王雪梅在屋里煎带鱼,满屋子香气。
呵,吃那么好呢。闻到香味,刘伟汉心情明快了些。
那是,没人疼,还不得自己吃好点?
怎么说话呢?怨谁呢?他在王雪梅腰上掐了一下。
别别别!小心,锅翻了。她呵呵笑着,夸张地往后缩。厨房有啤酒,你去开了,我待会儿把鱼端上来。
当水鬼之后,刘伟汉花钱比以前大方多了。这条命,活一天算一天,是捡来的,不能潦草对付。拿到第一笔打捞费,他去足浴城,把套餐来了一个遍。完了之后,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有钱人喜欢足浴城。舒服!又挤又压又推,又冲又蒸又洗,把过去穷酸不堪的自己,揉碎了冲进地漏。在那儿,他认识了王雪梅。她是新进的技师,年纪大,但最勤恳、最卖力。刘伟汉第一次上钟就是她,王雪梅第一次上钟也是他,把他捏疼了,赶紧道歉,急得满头汗。刘伟汉觉得这个人实诚,回回来找他,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王雪梅不是镇上的人,在星镇,外地人是被低看一眼的。她是个重庆女人,早年嫁到这里,丈夫死了,女儿远嫁了。她一个人自由自在。刘伟汉和她认识久了,发现她东西做得好,家里收拾得也干净,让人舒服。难得的是,他对刘伟汉也感兴趣。每次和她说下潜,她都瞪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叫出声来:哇,你太牛了,太敢了!这感觉比做爱还舒服。他们做过几次,但两人都发现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喜欢在一起喝喝酒,吃吃菜,说说话。刘伟汉觉得和别人说话都很累,包括和阿来。但王雪梅一下就能理解自己的话,并且听得津津有味,好像怎样也不倦。刘伟汉是一个看重钱的人,看重钱就像捞到金沙的人一样把手紧紧捂着。捂得再紧的手也有指缝,王雪梅就是这个指缝。
带鱼炸得干湿正好。太干,感受不到肉的厚实口感。太湿,则缺香气。两人就着啤酒,一边吃一边说。王雪梅听得很认真,吃得也认真。她抽了张纸巾揩揩手,把一缕掉下来的发丝挽回耳朵,用白色的牙齿去梳理金黄的鱼肉。刘伟汉看得有些痴了。
你怎么不吃啊?王雪梅问,不好吃吗?
没,我在想这个活儿到底要不要接。
很简单,如果你想赚钱,你就去。如果是为了救表姐,你还是省省吧。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为了赚钱,你什么都不想,就没事儿。为了救人,你思前想后,就容易出事。
为什么我救人就会思前想后呢?
不思前想后,你直接去就好了,问我干吗?她笑了,把一支鱼骨丢进白色骨碟。用纸抹抹嘴,看着他,对不对?
我感觉你想复杂了。碰到大事,多想想是正常的,你说是不是?
想复杂的不是我,是你。你说你那些钱能干啥?这种病救下来又怎么样。后面也是没完没了花钱,活着还没啥滋味儿。你一块铁能打几颗钉?也就是你顾着,别人老公才能放心天天在外面喝酒。
可是,阿来……刘伟汉正要继续说,王雪梅的屋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响,他扭头看去。
门洞里走出来一个男的,裸着上半身。拿毛巾揩头,边走边说。雪梅啊,你这热水力道不够。改明儿,我给你改个水压……
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看见了刘伟汉。刘伟汉认得他,他是镇上做铝合金门窗的老吕,下巴上有几个瘊子,他名声不好,喝醉酒猥亵过镇上的采茶姑娘,被人找到抽了几个嘴巴。老吕看见刘伟汉尴尬地一笑,说,来玩啊。把毛巾一丢,套上衣服,和王雪梅闪个眼神就往外走。
王雪梅说,不吃带鱼吗?他好像在外面撞到什么,“咚”的一声,说,啊,不了。
刘伟汉说,他来干吗?他家热水器坏了?
王雪梅说,我不知道坏没坏。
刘伟汉说,那他来干吗?
王雪梅说,那你来干吗呢?
刘伟汉说,来和你聊天儿。
王雪梅说,他也是来聊天。
刘伟汉说,聊天怎么洗上澡了?我不信。
王雪梅说,不信你还问。
沉默。
王雪梅看刘伟汉一直看着她,勉强笑了笑。说,是,我和他睡了。她抬高声音说,我在足浴城。别的也不会做,做这个不是很正常?我不做,别人也认为我是做这一行的
刘伟汉说,为什么?
王雪梅说,谁给我女儿钱?
刘伟汉说,我以为你不做的。
王雪梅说,我不像你这么纠结,人生天地间,别给钱憋死,我做这个也不亏心。
刘伟汉说,我以为我们……他没说下去,他看着盘里炸带鱼黯淡的眼珠子,想吐。
王雪梅笑了,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是也做过吗?你还给钱了。
周先珍和儿子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刘伟汉回来了,这是他们没想到的。周先珍站起来问吃了没,刘小勇在角落里头也不抬。刘伟汉摇摇头。周先珍说,那快吃吧,我去厨房拿碗筷,端起桌上一碗东西就往厨房里走。刘伟汉说,你回来,手上是什么东西?周先珍只得走回去,刘伟汉一看,一碗泥鳅煲。
刘伟汉说,我说过什么。
周先珍说,我这也是……
刘伟汉抄起一个玻璃杯,往地上砸得粉碎。我再说一次!不要把这个东西带回家!
周先珍一哆嗦,我这不是想解解馋吗?我现在就倒了。
解馋就非得吃这个啊?这么多山珍海味不能吃,非吃这样的垃圾。你们是不是存心气我?
是我让妈做的。小勇在饭桌上抬起头。泥鳅也不是垃圾,我们喜欢吃。你迷信你自己的,别带上别人。几十岁的人了,还没点儿数吗?
这句话把刘伟汉惹恼了。他大喊: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你毕业后亏了多少钱?做成一件事没有?你的同学哪个不是成家立业,找了正经工作,有希望,有奔头!你呢?天天躲在家里,人不人鬼不鬼,有什么资格说这说那?
刘小勇冷静地放下碗筷。说,妈,你看,那个男人既然这么说,我没法待了,我走。转身就出了门。
周先珍苦苦留不住,回来朝刘伟汉跳脚,你怎么把儿子气走了?
刘伟汉说,他说的他妈是人话吗?都是你把他惯坏的!
周先珍骂,我是不会教育,你自己教啊!平时哪去了?王八脖子一缩,有事儿就骂我,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就不明白了,你对那个破外甥穷外甥那么好,对小勇那么苛刻。你说!他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的野种!
放你妈的屁。刘伟汉抡起凳子狠狠砸在地上,木屑四溅。再胡说八道,我他妈撕了你的嘴。
星镇原来有一条商贸街,后来顺应潮流,改成中心广场。供销社大楼改成小百货,四周密密麻麻是店铺和教辅机构,中间围着的小广场,跳广场舞的老年人和表演的小孩各占了一半。小孩穿着表演服,脸上抹得红彤彤,努力整齐划一地做出一种矫揉造作的动作。盘旋在上空的,是一台嗡嗡作响的无人机。
刘伟汉买了一罐啤酒,坐在花坛边,愣愣地看着闪光的无人机,连连把几个烟屁股塞进空罐子里。视线往下一顺,果然看见王一鸣。王一鸣是小区街坊,最早在镇上玩无人机,机器总是在黄昏里猫头鹰一样飞起。他看着觉得挺时髦,就厚着脸皮去拱话,听他讲无人机的事儿。听来听去,他越发觉得他的命运和无人机一模一样。王一鸣说,无人机看起来潇洒,实际很不自由。它必须预留足够的回程电量和时间,否则就会从高空坠落,摔得稀巴烂。这和刘伟汉在水下要预留上浮的时间和精力一模一样:上浮太慢,来不及出水,死;上浮太快,是一种慢死,血液里的气泡会慢慢增加,潜水病侵蚀全身。无人机报备很严格,因为这玩意儿不仅窥探隐私,而且非常危险。曾有新闻报道,一个无人机坠落到人群里,锋利的桨片削掉一个孩童的半边脸。如果未经报备的无人机上天,管理部门会拿出一支信号屏蔽枪。只消轻轻一按,失去信号的无人机就会像中箭的乌鸦一样急坠而下。摆脱了有形的绳索没有让它获得自由——无形的绳索反而更加残酷。这一切又犹如刘伟汉下潜时身上系着的两根管道,以及和助手之间无形的信任之索。刘伟汉觉得不管哪一条,都是岌岌可危的。
阿来发来微信,说对方在催,问他什么意见,他假装没看见。
是不是该适当地放过自己呢?刘伟汉想。天上的无人机嗡嗡地平稳降落,王一鸣把它装进背包。家长们领着孩子分头离开。王一鸣这么舒舒服服地操作一通就能赚不少钱吧,他想,而我的每一分钱都是刀口舔来的。人和人的命就是这么不同。
我对表姐和阿来也已经仁至义尽,再往下确实不是自己能承担得了的。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是为别人活。小时为父母,家里为妻儿,外头为表姐、阿来,结果谁也不领情。王雪梅倒是提醒了他一点。他在救表姐这个事情上纠结,无意中忽略了自己内心深处对钱的欲望。这确实是一笔很大的钱。
我有能耐赚到这笔钱吗?我缺钱,我很需要钱。
孩子是最好的热闹。儿童表演完后,广场变得冷冷清清,四方街里黑沉沉的。他想起今天的种种遭遇,觉得件件都是不祥的暗示。他咬咬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和阿来说自己不干了,最多给他几千遣散费,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自己留着命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吧。他脑中一边把要说的话捋一遍,一边点开通话记录。周先珍的电话却进来了。刘伟汉眉头一拧,想划掉,手指悬停半天,还是接通。
周先珍声音慌慌张张,出事了!
什么事?
小勇出事了,他被骗了。
你慢慢说。
我们不是准备钱去交首付吗?他偷偷拿去捞偏门了,赔得精光,还倒欠了许多钱。现在人来催债了。
你跟他确认了没有,别是骗人的。
他电话关机了,伟汉,你赶紧回来。我们的钱呢!
慌慌张张干什么,老娘们儿一点用也没有!
他狠狠地掐了电话。却头昏脑涨的,不知道把脚往哪儿迈。他打不了电话。只能发微信让阿来把活儿安排一下。
工程在一片人迹罕至风光秀丽的山野里。这里曾经种过水稻,现在已经抛荒多年,一些房子东倒西歪地颓在野地里。一段高铁桥要途经这里,据说镇上有人参与工程。刘伟汉没告诉阿来他儿子欠了钱,也没告诉周先珍阿来母亲需要急救。太多的不能说,撑着他消化不了。
一穿上潜水服,他就后悔了。
那黏湿冰冷贴遍全身的触感,把他的勇气一点点消耗完毕。他发现自己居然如此痛恨这项工作。曾几何时,他还把这身装备视为聚宝盆。戴上面罩,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阿来麻利地帮他准备装置。坑洞比他之前见过所有的都大,发出不怀好意的反光。他感觉自己是一个被处刑的人,他想走,他想吐。
他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豁出去,最后下一次!确认一下尸体的位置,给个坐标。拿三万块钱走人。这事对我不难。三万块毕竟不是小数目,不能白来一趟。
他把手搁在钻孔的边缘,深呼吸,准备下潜。下半身泡在水里的凉意让他发颤。再往下,水只会越来越冷,就像地狱里的水那样刺骨。停止!停止想这些扰乱情绪的东西,稳住心神!他向阿来伸出一截大拇指,表示准备就绪,深吸一口气。身子下坠,他便完全没入一片黑暗之中。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刘伟汉曾经设想过,但他觉得怎么也不会比工地的坑洞更糟糕。那里一片死寂,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响动,只有越来越密,越来越黏稠的泥把前胸后背、头顶脚底无处不至地包裹起来。让自己每动一下,都费尽力气。但越是泥泞,他越要往里钻,就像是给自己掘坟墓一样滑稽。工地坑洞里的水不是水,是泥浆,越往下沉淀得越厉害。泥浆才能保持重量,保证细长、中空的孔洞不会被挤压塌方。没人能预料坑洞在挖掘的过程中会掉入或者掘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瞎子,只能用十个指头去摸索、定位,辨认、描绘细节。
昨晚他没有睡好,他强迫自己入睡。精力对这项工作极端重要,是逃出生天的保证。但他无法让自己停止。纷至沓来、翻滚而上的记忆很有趣,像一个不断分解的大雪球,露出里面陈旧又新鲜的芯儿。他被回忆的盲动弄得受不了,快天亮的时候,他干脆坐起来,在书桌里找到一张纸,细心地把它折出暗痕,然后用笔在上面沙沙地写。写完之后,他感觉心里舒服多了。他把纸折好,放进抽屉,想了想。又打开,在最底下标注了当天的日期,他重新上床,一觉睡到了天亮。
下潜超过二十米之后,他的呼吸开始困难。四面八方的压迫,让他感觉沉重。他稳定心神。告诫自己再下潜十几米,摸到尸体的具体方位,至少今天就不白来。泥浆越来越稠密,他每动一下都要花比之前多得多的力气。他通过管道和阿来说好,一觉得不对劲,阿来就拉他上去。
他的脚终于触到底。底部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不知道包在泥浆里的它们是什么,但他要万分小心。如果被钩破潜水服,他将命丧当场。搜索并不顺利,他一点点在泥浆里摸索,总是摸到钢筋、石片,还有木块。眼看精力即将耗尽,他恼火地准备上浮,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软软的东西。是人的指头。他心头一喜,把指头摸过来,握在手里。一瞬间,他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手像是活的,倒好像一下把他的手攥在手里。黑暗的地底他汗毛倒竖,一动不动,仿佛对方什么时候会扑过来。
浮出水面的一刻,是他最爱的奖赏。管子的清水不断地流泻,将潜水服上的污泥冲得干干净净。仿佛是上帝救赎他的清泉。一反地底潮湿沉闷的黑暗世界,透过面罩,蓝天绿树显得分外明艳,极大地缓解了他的恐惧。他懊恼刚才没有再坚持一会儿,他决定待会再下去一趟。
难!他摇摇头,脱下上半截潜水服,点了一根烟,对工地负责人李弹头打着手势。他把下面摸到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李弹头他们连连点头。他知道说中了,话锋一转,说下面情况太复杂,自己能上来是命大,你们把三万块钱给我,我不干了。李弹头和刘伟汉反复拉锯,最后定下:这次下去,捞起尸首给使十三万,捞不上来也给五万。
刘伟汉下去之后,阿来问李弹头,我师傅可是舍了命下去,要是出事上不来了,你们赔多少钱?李弹头说,先不说这些不吉利的。上得来,咱们肯定皆大欢喜。然后悄悄压低声音,比出一个手掌,你也知道,业内定价都这样。但我丑话说在前,真出了这种事,你得把你师父绑紧了,如果人拉不上来,我们还要捞尸,你一分钱也没得。上一个就是这样。
下水之后,刘伟汉所有的信心又都忽然消失。刺骨的水像黏稠的魔鬼,让他开始痛恨刚才所做的决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迟早要死在自己的贪心上。刚才一气下来得快,他胸腹像闷进一个大葫芦,动起来隐隐作痛。他放慢下降速度徐徐下沉。多年练就的灵敏,让他不再需要重新摸索。他信手向黑暗中抓取,那里隐藏着一具尸体。但手触到之处,却空空如也。他心里猛然一惊,虽然尸体在水中会流动,但是这么黏稠的沉淀中,一个成年男子的尸体即使有挪动,也是极其微小的,何以无影无踪了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他沿着孔壁。不断伸手探抓,一片又一片的黑暗虚无被他抓在手里,他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团东西,下意识的恐惧让他用力一甩,居然把这个东西给拽断了。他屏住呼吸把这个东西重新抓回来,咬着牙从头到尾细细摸了一遍。手指传递来的图片渐渐在脑中成型:这是一只人的手臂。
阿来不是说这个水鬼是几天前死的吗。人在水里只会泡胀,哪会烂得这么快?难道这里还有别人?他不敢浪费时间和精力,只有冷静沉着才能控制住局面。通过仔细地搜索,他得出结论,尸体只有一具,但不知道为什么已经高度腐败,断成了七八截儿。它得把这些尸块一一系好,让上面的人拉上去。带下来的这套钢索,是远远不够的。他想到一件事情,心里兴奋地狂跳起来。他向阿来传递讯息,把他拉上去。一连几遍都没人回应,他赶忙自己慢慢上浮。
出水之后,阿来满头大汗地跑过来,问他怎么样。他使个眼色,让他不要多说,反问他刚才说把自己拉上去,怎么没人接?阿来把设备放在耳边敲了几下,说刚才有声音吗?我怎么没听见。刘伟汉猜大概设备出了一些故障,说一会儿别管这个,我会在下面拉钢丝。均匀地拉三下,就是拉我上去的意思,快快地摇,你就停。就平时交代的速度,不能快也不能慢。
刘伟汉和李弹头透露底细,现在状况很复杂,尸体碎成几块,我至少要带十根钢丝下去,绑好了你们再拉上去。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活儿了。而且,他压低声音。一般情况下,尸体不会这么快腐烂,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对方一眼,装作老于世故的样子。你们这里可能有些事情,不过是什么事我管不了。他看对方没说话,继续往下说。这活儿低于三十万我干不了。你给我这个数,我今天帮你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就像没来过一样。话说回来,谁知道我们过来……
这句话一到唇边,他就觉得不对劲儿。冰凉凉刺人。他瞳孔猛地收缩,赶紧把话咽回去,还是缺乏经验,还是大意!刚才在黑暗里,他翻来覆去地想怎么抓住这点和对方议价。这危险得如在刀刃上行走。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怪,尸体的腐烂是他们撒谎,还是别有隐情?又或者,这个死去的人根本不是一个水鬼?他摸到尸体手上有不少伤口。但无论如何,他知道的是,工地上这些人赚钱很容易,因为他们善于用别人的血汗和性命赚钱,对待他们不能手软。
对方似乎没在意最后这句话。李弹头面目凝重,正在仔细思考他的议价。他说,我打个电话再告诉你。
李弹头走出十五米远,忽然满头满脸都是汗,他哆哆嗦嗦地拨出一个号码。对方斩钉截铁的回答给了他信心,并且告知他详尽的计划。他抹了一把汗,挂掉电话,走回去。
李弹头说,你运气真好,老板答应了,但一定得做得清清楚楚。做不做得了?刘伟汉说,没把握,我提也不会和你提。
下潜到一半,刘伟汉感到全身袭来的酸痛感,像针扎一样。短时间两次下潜已经是高风险,他选择了第三次,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咬紧牙关,找准第一块肌肉,一二三四五六七,逐渐控制住全身的肌肉。顶住,干完这活儿能抵上两年,我养个两年肯定没问题。我是贱命,贱命不怕磨。
黑暗中下降,他拼命回忆一些美好的东西来驱散恐惧。美好的东西?表姐已经被自己放弃了,他心里刺痛,不敢再想。和王雪梅一起喝酒聊天,是过去沉闷日子的一点光亮,但她却是个婊子。其他呢?剩下的可能是儿子出生那一天吧。自己兴奋不已,看着这个血淋淋被掏出来,在水中洗过,粉嘟嘟干干净净的新生命。他生出了无限希望,但生活很快又急转直下。他也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变的,自己毫不熟悉,毫无把握,或者自己从来没有熟悉过他。他不是没日没夜地在江上跑船,就是出生入死的在坑洞里捞钻头,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又哪里有美好可言呢。
不管怎么想,他的脚已经再次触到了底。他用尽全身力气蹲下身子,摸索着散落在泥浆的尸体。用铁丝一个个把他们绑牢,吊起。泥浆里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他怎么绑都屡屡滑开,头颅实在太圆了。他咬着牙坚持,但身体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这种水压下多待一分钟就多增加一分风险。短期内他都不可能有力气再潜一次。他横下心,口里念着恕罪恕罪,把铁丝往头颅的眼眶里斜刺进去,再从另一个眼眶里穿出来。他把铁丝紧紧拧成麻花。他在心里一千遍祈祷这个人不是水鬼。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吗?像狗一样活着,像狗一样死去,尸体也要像狗一样被摆弄。自己是一个连蝼蚁也舍不得杀的人呢,怎么会变得如此残忍?都是为了钱、钱、钱。辛辣的眼泪流下来,他却没法去擦。巨大的悲哀击倒了他。他哭出声音,胸膛起伏让他全身疼得厉害。他赶紧迫住自己,现在任何一点身体的剧烈运动都会让他有性命之虞。他把头抵在孔壁上,让胸部慢慢平静下去。一秒钟也不能等,他马上让上面拉他上去。
上升了十米左右,他觉得有些不对,潜水服似乎被拉着,整体往下坠,把他的头皮绷得紧紧的,他赶忙叫上面停住。上面收到信息停住时,潜水服已经成了一张绷得紧紧的弓,稍微一动就会迸裂。他轻轻地动了动腿,确认是潜水服的一角被一个钢筋头钩住。他只要继续下潜,把钩住的部分松开就行。然而他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再动一点点。紧绷的潜水服也在压迫自己,使呼吸困难。他仰起头,尽力呼吸着带有柴油味的廉价氧气,等待力气慢慢回来。但要多久呢?等到力气回来,他的身体也会因为长时间处在重压下报废。刘伟汉感到氧气慢慢稀薄、变弱。他调整呼吸,也无法抵御随之而来的窒息感,他不知道到底是上面出事了,还是自己的气力已经衰竭了。这就是命吧,是老天爷对我作恶的惩罚,是命……
李弹头他们把尸块陆续捞上来,装进编织袋里。阿来忍着作呕的冲动,两眼死死盯着水面,在对讲机里嚷嚷,师父,你怎么样了,师父!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面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李弹头让阿来赶紧把刘伟汉拉上来。阿来说师傅在下面停住,一定是有事儿,不能随便拉。李弹头说,你是死脑筋吗?那么深的地方,待久了人是活不下去的,拉上来还有一线生机。话是这么说,但他自己也不敢动手。就这么又僵持了五分钟,阿来知道希望越来越小了,哭着上前去转铁轮子,其他人也上来帮手。阿来边哭边说,师父,我对不起你,师父,我鬼迷心窍,我不该叫你来的。
刘伟汉被拉上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他身上的潜水服被扯开,乌青发黑的皮肉从里面绽出来。他大张着嘴,污水从眼角、嘴角和耳孔流下来。阿来抓着头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众人一时沉默无言,现场一片死寂。发电机和氧气压缩机的噪音消失后,一种蜜蜂似的嗡嗡声格外清晰,在场人都屏住呼吸寻找声音的来源。
李头,有无人机!小工往上一指,大叫。李弹头往空中看了一眼,变了脸色。无人机似乎还想拍得清楚些,正在缓缓下降。一定是那帮孙子来找我们黑料的,李弹头大喊,都抄家伙,把这王八蛋打下来!不能让它拍走了。众人纷纷就地取材,拿起石块、钢管、油漆罐子朝无人机暴雨般扔过去。无人机想要迅速升空,但躲闪不及被一根钢管砸中,直坠而下,掉在乱石堆上砸得粉碎。飞溅的碎片掉在一旁刘伟汉的尸首上。阿来见此场景,惊慌地大喊一声,拔腿就跑,跌跌撞撞地去找自己的车。李弹头和几个手下在后面大呼小叫,穷追不舍。
整理刘伟汉的遗物时,刘小勇发现了抽屉里有一张纸被小心地折了好几折。他打开,发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如沉默矮小的刘伟汉。文字下面还有一个落款时间,是刘伟汉出事那天,文字内容是这样的:
豆叶迎风招展,越过那条青色田埂,小河渠在望。我快走几步到表哥前面,率先跑向小河渠。
表姐早已把裤管扎到大腿根部,手里拿着竹笊篱和水桶,蹚进水里,搅起一股油油腥腥的气味,刺激我的鼻孔。她把笊篱深深地插进淤泥里,一阵气泡过后,笊篱底,十几条泥鳅在她掌心握着,七头八尾地露出指缝,随即被丢到水桶里去。我想到晚饭有辣辣的烧泥鳅佐以白饭,不禁喜出望外,和几个小孩一起拍手叫好。
倚在表哥身上,双脚随流漂荡,我提议表哥把我送到深一点的地方去,我想在那扑腾一会儿。他拽着我到了深水区,我不禁手舞足蹈,一脚踢在他腰际,他疼得弯腰,我顿失平衡,倒在水里。
乱了,一切都乱了,我先是感觉世界被切割成两部分,一部分清晰,另一部分要透过水波才能看见,接下来这两部分开始颠倒旋转。刚淹进水时,我想保持呼吸匀称,但呛进来的一口水让我方寸大乱,我想通过蹬河底来弹出水面,一脚踢去却空空荡荡,这一瞬间我就被击溃了,放弃抵抗没了章法,手脚胡乱扑腾。泥鳅、耕牛、水虫、凉鞋、云朵这些东西组成的画面在我脑中旋转,越转越快,水不断地呛进我的口鼻……
他们在我身边取乐,小半桶泥鳅安静地放在一边。表哥嘻嘻笑,“看到没有,刚才他像青蛙一样在水里乱蹬。”“是呀,其实水不深,他站起来够得到底的,他站不直。”表姐扳过我的脸,看我嘴里有没有进了脏东西。我嘴巴一张,忍不住呕吐了起来。表姐抚着我的背,我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流。
我们往回走,我感觉嗓子眼里不断散出河水油油腥腥的气味,我想再吐,却吐不出来,步伐摇动中只有温热的水从耳孔中流下来,让我全身毛孔放缩,仿佛自己在融化。
舅舅听闻我的遭遇,笑着在我头上扣了一条干毛巾,我边擦着头发,边走进火光微微的厨房,昏黄的灯光下,舅妈在掌勺。河中捞起的泥鳅在粗碗头里游荡,铁锅烧得干干的,白烟往上冒。
油在锅里熬得爆出声响之后,舅妈捞出泥鳅倾向锅里,“嗤”的一声,白烟里,最上层的泥鳅努力跃起,下层的泥鳅眼珠已经由黑转白,瘫倒在锅里,身体随着沸腾的汤汁摆动。
我不由得嘴里发苦,胃里恶心,又涌起那股油腥味。
“你看,今天的泥鳅真新鲜,蹦得这么高。”舅妈一边笑着扭头看我,一边拿锅盖把蹦跳的泥鳅压下去,“可不能让你们跑了。”清脆的噼啪声转为闷响,还有一二轻击在锅盖上传来,犹如鼓声。
我不想去看,但舅妈掀开锅盖时我还是往里瞧了一眼,泥鳅在锅里被煮得横七竖八,露出白烂的肚皮。
晚饭时我们头挨头坐在一起,身上都带着清凉的水气。表姐浑身洁净,显得动人,但抢起饭菜来她又似乎变成了男孩子。为了不引起特别的注意,我早早地夹了一只泥鳅到饭碗里,但直到晚饭结束,我也没有动过它。
刘小勇读完,说,妈,这里有一份东西。他出事那天写的。
周先珍埋头整理东西,问,写的什么,提到房子和钱的事情没有?
没有,就是写他小时候被水淹的事。
没有了?
没有了。哦,还有抓泥鳅。
周先珍站起来抬头看了看窗户,像在想什么。良久,她说,他就是这样,年轻时候就爱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正经的事情倒不会。他以前呀……算了,算了,一会儿烧给他。
王一鸣的无人机摔坏之后,他用赔偿换了一台新款无人机,续航和配置都是之前的一倍。无人机在他的房间里足足放了半个月,像断了腿的猫头鹰。经历过追逐,经历过从屏幕接收那些骇人的画面,他对操纵这机器仍然心有余悸。
但猫头鹰总要黄昏起飞,在这个傍晚,他终于把无人机从窗口放了出去。
全新的无人机传回的图像极为清晰稳定,整个星镇在它的巡视之下,袒露自己的面貌。
和镇区遥遥相对的,是青山里一段色如白骨的高铁桥基,它刚刚建起就被废弃。高铁桥工地上一个叫刘伟汉的男子的死,无意暴露出一个可怕的事实:原计划的高铁桥地基下是一个巨大的废旧化学品填埋场,其中的化学品残留将轻松地腐蚀钢筋和水泥。这么大规模的违规填埋场是何时形成的,星镇的人闻所未闻。这一悬案也成为上级环保部门重点督查的案件。刘伟汉的死之所以能暴露到公众视野中,有赖于王一鸣那台被砸坏的无人机坠落前传回的数据。
镇区的边缘是以前的采购站,现在改成汽修店。大杂院里,只有阿来还穿着油腻腻的背心在捣鼓轮胎。他妈妈的手术花了很多钱,还是没有成功。他来到这里学修车,在冰冷的汽油味里努力工作,去偿还背在身上的债务。
菜市场的鱼贩子收摊了,被倾泻在地的一大盆污水闪着橘黄的亮光,曲曲折折地流入了小巷,那里有一大片旧房子。其中有个小院,王一鸣无比熟悉,那是他过去常去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王雪梅告诉他,镇旁边有个在建的高铁桥,有万顷苇荡的美景,他一定能拍到好作品。他没有搞清楚,王雪梅为什么要骗他。他已经搞不清这个秘密了,就像大家都搞不清王雪梅去了哪里。这个热热闹闹的小院现在大门紧闭,连猫也不到这儿来。王一鸣不知道的是,李弹头也曾是王雪梅的客。李弹头那天喝高了,把她叫到工棚里,像日牲口一样日了她,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了工地上的秘密。
穿过菜市场鸭肠一样的小巷,是星镇的汽车站,热闹的中心。一大群手上拿着条幅的中老年妇女正没精打采地被公交车吐出来。半年前,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县里开发了一个新楼盘,镇上不少人都买了那里的房子。高铁桥的化学填埋场事发之后,背后的控股公司跑路,公司资产被冻结,其中一项就是这个新楼盘。楼盘彻底成了烂尾楼,镇上居民攒了一辈子,甚至用家人性命换来的钱打了水漂。他们每天乘车到县里去抗议上访,接着无功而返。无人机嗡嗡地下降,它将在这里盘旋然后离去。下降的镜头掠过一个走在队伍后面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她是周先珍。站在旁边搀扶她,步伐有力,面容坚定的,是刘小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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