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盛东西在英国留学时,跟随导师学习水彩画和手工抄纸。导师每画一幅画,必先亲自造一张纸。不同的人,不同的物,造不同的纸。盛东西起初难以接受,有必要自己造纸吗?英国有古老的造纸厂,有名牌瓦特曼纸、温莎牛顿纸,大师透纳用瓦特曼纸画的经典水彩《蓝色里吉山》二百多年了,纸张、颜色完好如初,就像刚画完的。直到顿悟了纸与人与画与世界的关系,他才笃志探索纸的世界,进行各种造纸实验,以期青出于蓝。
回国后,盛东西把父母遗留给他的黄金地段的房子卖掉,去郊区买了一套海边别墅,兼做自己的工作室——画画、抄纸。盛东西主攻人物画,他笃信那些仅从解剖学得来的骨骼肌肉的结构关系只能解决造型问题,不足以呈现一个集复杂人性于一体的活生生的人。画之前他要了解人物的经历、性格、好恶,尤其画人体,男性要知道他生命原动力的强弱,女性要探索她的虚空之力。据此,他因人选料严格造纸。作画前,模特已然成为知根知底的朋友,画纸也尽其所能契合了这位朋友。作画时他总是凝神注视模特良久,仿佛他或她从头到脚是一部戏剧。可每每画完最后一笔,总觉得色彩在纸上演绎的戏剧留有淡淡的遗憾,就像达·芬奇解剖了那么多人体,却没找到人的灵魂在哪里。盛东西执念于把人物的灵魂画出来,为此他还研读了斯宾诺莎《伦理学》,对其中第二部分《论心灵的性质和起源》颇有心得。
盛东西还收藏字画,多半出于研究纸的目的。那天他信步来到一个不起眼的画廊。画廊昏暗,逼仄如储藏室,柜台内靠墙角的红木桌上胡乱地堆了一些旧字画,一截女人的面容从中露出来。他立刻被吸引住,便唤柜台内头埋进双臂趴在茶桌上的青年。青年惊起油乎乎头发遮住一半的脸,用衣袖擦去嘴角的口水,伸手摸起眼镜戴上。盛东西指着他身后的红木桌说,我想看看那张画。年轻人瞪着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说,都在墙上呢。盛东西说,墙上的都看了,想看那一张。年轻人转身把那一堆捧过来,说,随便看吧。盛东西移开覆在那女人面容上的各种字画,一幅完整的女人肖像呈现出来:她的脸罩在一只麻网中,透过网眼可以看出她的披肩长发,细长眉毛,清澈的眼神。手法写实如照片,但笔触清晰可见,每个细节几乎是一笔完成。这个女人瞬间燃起盛东西为她画肖像的热情。
吸引他的还有这张画纸,他仔细端详着画纸,远看近看,双手举起到门口对着光线看,从口袋掏出放大镜看,纸相既熟悉又陌生:它是由多种树木纤维制成,青檀、桑树、沙田稻草……他都能辨认得出;纤维的粗细、长短、疏密乱中有序,纸与水色的融合、分离、渗透、沉淀恰到好处,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引领、控制;但有一种游丝般似有若无的纤维——他未曾见过——闪烁不定贯穿其中。世上的纸,从埃及莎草纸、古希腊羊皮纸、意大利法布里亚诺纸、日本雁皮纸……到中国的薛涛笺、羊脑笺、宣德宫笺……他都研究过,尚未有辨认不出的。他曾辨认出穆罕默德在628年3月与麦加签订条约的纸是亚麻和大麻制成的血红色混合纸,婆罗摩笈多将零和负数引入数学领域是在还魂纸上进行的,还辨认出埃及一种包裹香料的纸由木乃伊裹布制成,更不消说苏轼的《屏事帖》为金花粉笺了。虽然眼前这种纸让他百观不得其解,但他莫名地感知:是这纸成就了这幅画。
画的右下角有落款:蔡丁;在画的反面底部有铅笔清淡写下的题目:《自画像》。他问青年,蔡丁是谁?青年一脸茫然说,不知道,都是我爸收来的。那就问问你爸。我爸走了。去哪儿了?去……去世了。盛东西一声叹息,唉。
盛东西以不可思议的低价把这张画买回家。他天天凝视着这张画,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有一天他发现右上角不起眼处有个模糊的水印,用织物经纬密度镜仔细辨认,是“纸村蔡纸”四个字。
二
纸村在不高不矮的纸山下,不大不小的纸河边。
纸村家家户户从事手工抄纸,故称纸村。山上树、河中水皆宜造纸,故称纸山、纸河。纸村有户蔡姓农家,抄纸有祖传秘方,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亲设御监生产的澄心堂纸,用的就是蔡家祖传秘方,绝命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就书写在澄心堂纸上。纸村人认为是蔡纸成就了一首流传千古的《虞美人》,立庙拜其祖为纸神。当然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自纸村纸山造纸厂建成开工以来,五花八门的机械纸铺天盖地涌来,一辆辆运纸卡车风驰电掣穿村而过,手工抄纸业随之低迷清冷。抄纸农户束手无策,只好放弃这手艺,有的转为造纸厂职工,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回农田种地……年复一年,纸神庙早已无人光顾,栋梁漆剥木损,瓦残墙缺,看上去摇摇欲坠;油彩泥塑纸神像伤痕累累,如行将就木的病人;烧香炉被用作烧烤,到处是烤肉串留下的油渍煳渣。终于,纸神庙在造纸厂拓宽道路时被彻底夷为平地,一辆辆运纸卡车神气十足从消失的纸神庙上驶过。
蔡家祖传秘方,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婿。蔡川仅有一女,取名蔡丁。他手把手教蔡丁抄纸,但秘方中关键一味不授,担心秘方流入外姓。蔡川说,世上名纸哪个没有秘方?但秘方可传,抄纸之灵难传。蔡丁抄纸果真不灵,抄出的纸厚薄、韧性、色泽、透明度皆不像蔡纸。
蔡丁抄纸不灵毁纸灵,小学三年级时抓起炕上蔡纸,剪刀乱剪一气。蔡川护纸不及,提领便打,小小孩子竟不哭。收拾剪烂的纸时,发现是一张剪纸。细看,不可思议:海面一艘巨轮,群鸥绕其飞;鲸鱼喷起水柱,飞鱼成群结队跃出海面,鲨鱼獠牙可怖。如此复杂画面,交叉剪、镂空、剪刀肚、掏剪……剪纸技法齐上阵,剪纸大师不过如此。蔡川惊叹,蔡丁天赋异禀,许是妻的基因使然。
蔡丁挨打后不再“毁纸”,任蔡川如何哄逗,绝不碰纸剪。小小孩子竟有如此骨气。那天蔡川见蔡丁用签字笔在蔡纸上乱画,以为女儿在怄气,近前看纸上画的是一幅纸山造纸厂线描:巨大的厂房、水塔,密集的管道粗细不一拐来拐去,复杂的透视、远近遮挡关系准确无误;螺丝、开关、水表等细节线条生动。蔡川想收起这幅画,却被蔡丁折叠成书本大小,再一点点撕烂。蔡川展开见是一张龇牙咧嘴的骷髅剪纸。他盯着骷髅看了半天,心中震恐不明其所以然。几年后纸山造纸厂终因污染严重而关门歇业。他回想此事,难道女儿预知天不绝手工抄纸这手艺?
蔡丁降生颇不寻常。蔡川妻婚后多年未孕。某日,蔡川上纸山路经一片向日葵地,见葵花黄灿灿笑脸相迎,其中一棵左右摇摆似在召唤他,便走过去伸手抚之,只见它风中震颤落籽,几粒在掌心,几粒在地面。蔡川嗑手中籽,一粒空壳,再一粒仍空壳,掌中几粒全都或空或瘪。捡地上几粒,嗑一粒饱满,再嗑粒粒饱满。蔡川若有所感,低头看是一片花生地,仰脸看旁边一棵枣树,几颗落枣恰砸中天目和百会。蔡川大悟。是夜,携妻借皎洁月光神秘兮兮来到花生地枣树下。蔡川让妻脱衣,妻疑惑羞怯不肯。蔡川不语,将妻揽入怀中温柔行之。不久,妻果然怀孕。夫妻欢天喜地,提早为孩子取名蔡丁,希望是个男孩。掐指算日,终于盼到临产,本已顺利分娩,孰料命蹇时乖,妻产后大出血撒手而去。蔡丁出生时不哭,助产士倒提着,掴腚拍脚,终于憋出一声秦腔似的哭声,惊得助产士险些脱手……蔡丁一出生就有模有样,漂亮像母亲。三岁才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在妈妈肚子里时,看见一个很高很瘦很扁的人,他在纸上画了很多东西,有天有地,有山有水,有大树、老虎、人和汽车……他把画往外一扔,这些东西立刻变成真的。蔡川想,这个人能是谁?是创世者吗?他叹道:孩儿她娘啊,你生下这样一个孩儿,能不大出血吗?他摇摇头,盯着女儿说,真是个冤家。
蔡妻姓姬,在一次抄纸技能大赛上与蔡川相识,两人彼此欣赏志趣相投成眷属。蔡妻从小爱纸,并得日本雁皮纸真传,抄出的纸薄如蝉翼,细腻而有韧性;还能用纸叠出青蛙、长颈鹿、汽车、轮船……用她自己的话说纸生万物。两人恩恩爱爱,共同抄纸。蔡纸经蔡川与妻合抄更是通灵一般,于蔡纸上书画能感到纸、心、手的呼应。纸村人都艳羡蔡川命好,有福。
纸村人发现蔡妻去世后,蔡川很少抄纸了。即使抄纸也与过往有所不同,抄出的纸也不如从前。以前他与妻抄纸时总是关上院门屋门,拉上红黑方格布窗帘,入洞房似的隐秘欢喜。抄纸时的水声,时而舒缓如溪流,时而湍急如瀑布,有时如小船在浪涌中激荡,好像还有隐约的高潮之声。腿脚利索的纸村人都曾翻墙入院,在窗下“听房”以探究竟。而今蔡川抄纸水声变了,只有溪流和檐雨声,以往的勃勃生机荡然无存。听得出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蔡家在纸村一棵古榕树旁的一座灰瓦白墙的四合院内。蔡川和蔡丁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正房是抄纸间,正面墙上挂着一幅蔡妻生前照片,左右两侧挂有一副蔡川书写的魏碑体对联“森林木生纸,人从众造世”,横批“纸世界”。正下方不是供台,而是一座乒乓球台大小的玻璃抄纸池;左侧一张树墩纸砣台,右侧一面木质烘焙墙:一进门就能闻到烘焙湿纸时散发出的纸香。看得出抄纸在蔡家的地位。
盛东西和蔡川第一次见面是在夏天傍晚的蔡家门口。盛东西剑眉星目,络腮胡,长发微卷。他胳膊夹着镶了镜框的蔡丁自画像,短袖T 恤露出的手臂体毛茂盛。他敲了敲蔡家带有门环的木门,蔡丁闻声开门,两人对视的一瞬,蔡丁被盛东西的英气摄住。盛东西立刻对应上麻网中的女人。他愣盯着蔡丁,忘了说话,双手不自觉地把镜框举到胸前。穿着长袖白衬衣在正房门口收拾杂物的蔡川停下手中活,警惕地瞅着他们。盛东西手中的画像惊醒了蔡川一直压存心底的不安,直觉来者不善。
纸村有饭口儿留客的习俗。那天晚上在东厢房三人围坐餐桌前,蔡丁做了小葱炒鸡蛋,油炸花生米,松蘑炖鸡汤。蔡川拿出一瓶存了多年的白酒,塑料酒瓶盖老化黏在瓶口上,用刀割开的。盛东西顶多喝了二两,蔡川至少喝了半斤。蔡丁虽滴酒未沾,却像也喝了酒,脸颊桃红,在一旁静听盛东西和爹说话。
盛东西喝下第一口酒,大张着嘴持续数秒,说,大叔,好酒。
这是她娘用自己种的粮食酿的酒。她娘天生聪明,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生孩子,生下孩子,自己就没命了。这酒本是她为庆祝自己生孩子顺利酿的。蔡川说完,眼里便有了泪光。
盛东西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大婶抄纸天下一绝。
蔡川说,听谁说的?
盛东西说,纸村人都这么说。
不提了,蔡川打断道,人都没了,过去的事了。
盛东西感觉蔡川在回避这个话题,转而说起蔡丁的画。问蔡丁,为什么要用麻网罩住自己?
蔡丁紧抿嘴唇,不说话。只盯着桌上的菜,怕菜不够似的。
蔡川说,麻网是我们蔡家过去抄纸的纸料。说完他端起酒杯,干了,抹一把嘴说,这画就不该卖给那个贩子,边说边白了蔡丁一眼。
三人都沉默了,寂静中嚼花生米声更脆响,葱炒鸡蛋香更浓郁。
盛东西打破沉默说,大叔,蔡纸很神,我竟看不出是什么纤维制成的。
蔡川连续夹几粒花生米送进嘴里嚼着,放下筷子说,能看出来就不叫蔡纸了。
盛东西说,只要是树木纤维,我都能认出来。
蔡川说,可蔡纸不仅仅是树木纤维。
盛东西说,那还有什么?
蔡川说,打消你的念头吧。
盛东西问,为什么?
蔡川说,你心里清楚着呢。
盛东西还想发问,蔡川打断说,喝酒吧,是好酒就多喝点。
那天晚上,他们干最后一杯酒时,蔡川说,树啊,其实是大地的子宫,大地上的生命都是从这里诞生的。
如此表述植物与世界的关系,盛东西还是第一次听说。
三
早晨的阳光透过纸山繁茂的樟树、女贞树、青檀、桑树、楮树……形成柠檬黄和绿色相融的光影。树林寂静,隐约可闻山下纸河的流水声。蔡川食指轻叩一棵棵树的躯干,发出如啄木鸟敲击的声音,他听胎动般贴耳倾听树的回应。若见蔡川冲树点头,笑纹布满板栗色面容,蔡丁便跟上掏出红绳系树枝上;若见他面树摇头闭目,厚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蔡丁便和吃着草的两只夫妻白山羊还有它们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在旁边候着。蔡丁见羊们忽然停止吃草,骚动不安地咩叫,羊羔靠向母羊胯下。她转身发现是盛东西立在不远处望着他们。蔡川也回过身戒备地看着他。自从盛东西来到纸村,来到蔡家,蔡川便心事重重。
盛东西蹚过一片没膝草地来到蔡川跟前说,大叔,蔡纸中肯定有一种不寻常的纤维,你就告诉我吧。
蔡川不说话,回身继续敲击树干。
盛东西好奇地问,大叔,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仰头看树顶和天空,如入无人之境。
盛东西说,大叔,敲墙壁能听墙的虚实,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用力折断一根自来水管粗细的青檀树枝,去掉杂枝递给蔡丁,没听见似的。
盛东西继续说,大叔,敲西瓜能听出瓜瓤的生熟,敲树能听见什么?
蔡川冲三只羊说,一边去一边去,吃一肚子草,还吃。说着走向远处的一棵桑树。
盛东西有点受挫。他看着蔡川背影,鼓起勇气从口袋里掏出装了一沓百元现钞的信封,追上去往蔡川手中塞。蔡川瞥了他一眼,驱蝇般摆摆手,接着又走向一棵构树。
盛东西尴尬地看着蔡丁,不知如何是好。
蔡丁迟疑着来到盛东西身边,背对着蔡川小声说,爹不可能说的,更不可能收钱。她回头看了看蔡川接着说,爹敲击树干能听出树根往土里深扎的力道,能知道这棵树的树枝会不会成为好纸。
盛东西看着蔡丁说,你也能吗?
蔡丁没有回答,说,爹是从喜鹊那里学来的,有一回他看见喜鹊搬家,从一棵楝树上一根根抽走巢的枝条,运往一棵栎树上。不久那棵原本茂盛的楝树就慢慢枯死了,爹就开始研究树的变化,眼观,手敲,耳听,像中医望闻问切,一棵树的生命状态便了然于心了。
第二天午后,盛东西躲在暗处跟踪蔡川、蔡丁和三只山羊“转山”。他们翻过两座山峰,越过几道山梁,盛东西好不容易跟上,感到转迷路了。只见他们来到纸山西面悬崖旁的一片树林里,蔡川默哀似的立在一棵树旁,蔡丁在不远处守候,三只山羊懂事地不再吃草和咩叫。蔡川经常和三只山羊来这棵树下,一待就是半晌,有时也带着蔡丁让她守在旁边。此刻树林草木气息浓郁,静得能听见呼吸、心跳、羊粪落地声。盛东西屏息藏身一棵榆树后远远观察着——他被那棵树惊住了。那是一棵未曾见过的奇树:有三人多高,浅灰色树皮光洁细致;树干碗口粗;心形叶两面分别呈暗紫和灰绿色;枝丫密集,粗细均匀,呈放射状,如千手观音;顶端有一伯劳鸟巢。盛东西想难道自己遇上了新物种,就像导师所讲的英国植物学家福雷斯特百年前在云南高黎贡山发现世上第一株大树杜鹃?盛东西情不自禁喊出声:这是什么树?蔡川和三只山羊都诧异地转头看向这个不速之客,蔡川发现蔡丁低头抿嘴浅笑,似乎早知道他的到来。盛东西快步来到树前,欲触摸辨认这棵奇树,被蔡川一把拦住,说,不许碰。盛东西的跟踪让他很恼火,他挡在树前,说,谁都不能碰。
盛东西看着蔡川,觉得不可思议;蔡丁紧张地看着他俩。盛东西说,大叔,这一定是新树种,是重大发现,要受国家保护的!蔡川似被这话触动,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盛东西紧步向前,双手抚摸奇树光滑如皮肤的树干和枝叶,如抚摸一匹等待骑手驾驭的骏马。他脱口而出,这树的纤维抄纸一定很美妙!
蔡川的脸色更加阴沉难看,他拨开盛东西还在抚摸树干的手,说,你走吧。盛东西仍沉浸于惊喜的发现不能自拔,他想若能把它带回自己的海边别墅,种在庭院中让它继续生长该有多好,他绝不会像福雷斯特那样暴殄天物将几十米高、几百年树龄的“杜鹃王”锯成一节节圆盘运回英国。
蔡川扬手说,你快走吧。
盛东西求助地看向蔡丁。
蔡丁知道爹的犟脾气,打破僵局说,我送他走吧,他一个人下山会迷路的。你也会迷路的,蔡川说。
蔡丁说,我让羊带路。说完她望着盛东西,盛东西无法拒绝蔡丁目光中的恳切,盯着奇树一步步后退着离去,三只山羊不安地咩叫着随着蔡丁,他们渐渐消失在山林之中。
二十多年前蔡妻入土那天,蔡川遵妻遗嘱将她临终前剪下的百会处头发,大出血时流的血,以及胎盘、脐带和骨灰用蔡纸裹在一起,埋入纸山人迹罕至之地。蔡川一只手抱住一声不哭的蔡丁,一只手徒手挖出足有半米深的土坑,手指头血肉模糊。手越疼流血越多,蔡川的负罪感越轻。恍惚中他把蔡丁放了进去,又赶紧抱起蔡丁搂紧了哭着说,蔡丁啊蔡丁,爹心疼得糊涂了。回填时,蔡妻的血浸透一层层泥土……
冬去春来,惊蛰那天早晨,阳光暖人,初绽春意,蔡川又来到妻入土处,发现长出了一棵树苗,以为是幻觉,定神看,确实是树苗,盆栽的杜鹃般大小,黄绿色叶子,生机盎然。这是棵什么树?蔡川那颗装满各种树的脑袋摇了摇说,未曾见过。从此蔡川得闲就来此,感觉树苗天天都在长大,寂静中能听见树根破土,树干拔高,树枝旁逸,树叶钻出的声音。过了芒种至大暑,幼苗已长成齐腰高的小树。他折断一条细枝,有殷红色汁液滴落。几年后就长成现在的模样,不开花不结果。蔡川认定这棵树就是妻的化身。这成了他独有的秘密,无人知晓,包括女儿蔡丁。思念妻子时他便去这棵树下烧纸,烧的是他将妻树的汁液和枝条加入抄纸造出的蔡纸——同与妻合抄的不分伯仲。蔡川每每在火光和烟气缭绕中,看见妻子穿蜡染蓝印花布褂的身影在纸河边泡洗树皮,一遍遍荡起闪着水光的竹帘;还看见妻子将一张张白纸贴在火墙上烘焙,泛着细汗的脸颊绽开笑容……
那天下午蔡川盘腿坐在妻树旁看守着,他的心思都在怎样保护她不被盛东西侵犯。盛东西和蔡丁消失在山林深处时,有几只喜鹊在近处的香樟树和女贞树之间飞来飞去,这让他略感心安:纸山丛林茂密,妻树除了自己没人能够找到,女儿也得有羊领路才行。但在他计算着赶在天黑前下山时,一只乌鸦从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上呱呱叫着飞下来,他的心一沉:不该让女儿和盛东西单独一起。他想象着盛东西和女儿在寂静无人的山林中所发生的男女之间的所有可能性,越想越懊悔,立刻起身往山下赶去。
盛东西和蔡丁终于在太阳落山前下了山,他们并排走在纸河边,蔡丁手里摆弄着盛东西为她采摘的一捧各色花草,脸上透出羞涩的欢喜;盛东西肩上搭着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对蔡丁说东道西;三只山羊跟在后面,一群孩子嬉闹着跟在三只羊后面。盛东西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蔡丁说,我要用蔡纸给你画一幅肖像。蔡丁说,好啊,很想看看我在你笔下的样子。
这一切被古榕树下的一双眼睛——竟比他们早下山的蔡川看见了。蔡川想也许想象和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从此蔡川更加少言寡语,借酒消愁。蔡丁一天三顿身边伺候,到了饭点,酒壶酒盅,荤素炒菜准时摆上。蔡川想对蔡丁说什么,没开口又咽回去,毕竟女儿不是小孩子了,女大当嫁,忍忍吧,他想。
四
盛东西在纸河边古榕下给蔡丁画肖像,蔡丁倚在两条粗壮榕树气根之间,双手插进裤袋。这是蔡丁为自己设计的姿势。盛东西一直被蔡丁所吸引的是她的璞玉之美,此时蔡丁的飒爽英气让他看到这块璞玉的另一面。
盛东西心中大畅,终于实现了为蔡丁画肖像的愿望,而且用的是蔡纸。那天蔡川递给他一张全开大小的纸,说,这张蔡纸送给你,你就离开这里吧。盛东西双手接过这张蔡纸,迎着日光又一次清晰捕捉到了蔡丁肖像上那种飘忽不定的神秘纤维。他问蔡川,大叔,告诉我吧,这种我未见过的纤维到底是什么?蔡川不回答,一副开门送客的样子。
此刻,盛东西用铅笔勾勒出蔡丁、榕树气根和作为背景的蔡家四合院轮廓线,铅笔在纸上快乐地摩擦发出悦耳的声音,仿佛蔡丁和周围的一切是在摩擦声中诞生的。这种感觉在他改良的瓦特曼纸和法布里亚诺纸的混合纸上从未有过。
盛东西在调色盘中调出各种冷暖倾向的灰性色,颜色稳重沉着。他选用颜料非常讲究,拒绝化学合成,只用天然原生材料,而且要亲手加工。刻画蔡丁面部用的原色洋红,是从墨西哥沙漠仙人掌上收集的胭脂虫提取的。盛东西让色彩和水依托准确的造型结构自由流淌,透着青春气息的洋红色,经盛东西调配,在纸上居然有了灵性,相互吸引、浸润,向酝酿鲜活生命的过程演化。他望着蔡丁清纯如晨曦的面容,克制住想要触摸的爱慕,问道,真不知蔡纸中我不认识的纤维是什么?
蔡丁眼神闪烁地说,不知道,爹将纸浆放入抄纸池时才用秘方,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操作,让我离得远远的。
盛东西说,纸村人说你娘在世时,他们是两人一起关门堵窗操作?
蔡丁点点头。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做纸啊!蔡丁说。
盛东西说,你只说对了一个字,另一个字应该就是秘方所在。
另一个字是什么?你知道了?蔡丁问。
盛东西踌躇满怀地说,到时候我会告诉你。
蔡丁身着的蜡染上衣有着深沉的靛蓝底色,是盛东西特别关注的颜色,他用的是从自己采集的蓼蓝、菘蓝和木蓝茎叶榨出的汁液中提取的更深邃、更透明的靛蓝。羊毫画笔吸满颜料,经他的手法落在蔡纸上,就像一匹甘受驾驭的奔腾烈马,紧紧追随蜡染上衣的冰花纹理。刹那间,蜡染布料的靛蓝衬托着白花图案,生动的质感立刻活跃在画面上。蔡丁倚靠的粗壮榕树气根,灰中带紫,透着藕荷色倾向。盛东西先在轮廓线内罩上一层淡淡的佩恩灰,再层涂两遍紫色。这紫色是他用从印度洋海边收集的海蜗牛分泌出的淡紫色“眼泪”制成的,浅淡的紫色,看上去典雅、高贵、珍奇。所有色彩带着山林和海洋的气息在画面上奔突、弥漫、聚散……气韵天然地与蔡纸吻合。
盛东西边画边感叹蔡纸的神奇,感叹植物与人关系的妙不可言。他看着蔡丁意味深长地说,你爹真是了不起的人。蔡丁说,我爹是个普通人,脾气很倔的人。盛东西说,你爹对树木神性的虔敬就很了不起。
蔡丁说,那你呢?
盛东西说,我是小巫见大巫啊,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理解:树站在那里就像人,树的肌理、呼吸、记忆、情感、精神,我几乎都能感受到。人类是通过树把整个世界收到纸上保存着的。
蔡丁点头。
盛东西说,没有纸,能有国画吗?能写意世界吗?
蔡丁点头。
伦勃朗曾经寻遍世上所有的纸,最后找到了纤维细长,薄而韧,吸色好的日本雁皮纸来表达他所理解的世界。他的蚀刻《倚靠石头静态自画像》用的就是雁皮纸。
蔡丁说,我娘也会造雁皮纸。
盛东西说,蔡纸中就有雁皮纸的影子。高更、马奈、德加、丟勒都用过雁皮纸作画……不说了,越说越复杂。站这么久累不累?
蔡丁笑着说,不累,听你说话,更不觉得累。
盛东西又兴奋起来,像讲课,继续说下去,伦勃朗之前,达·芬奇和米开朗琪罗已经用意大利法布里亚诺纸作画了,达·芬奇是第一个在纸上作画表达他的世界的画家。
蔡丁说,那我们的国画呢?
盛东西边讲边画,蔡丁凝神倾听。
盛东西说,说到国画,意大利画家郎世宁曾尝试中西画融合,要用宣纸为乾隆画肖像。你猜,乾隆什么反应?
蔡丁摇头。
盛东西说,他不接受。
蔡丁说,为什么?
盛东西说,乾隆从不接受画活人,怕摄取了他的魂。他把画中人当有灵魂的人了。
蔡丁点点头,似有所悟。
盛东西说,但他最终接受并重赏了郎世宁,还邀他为十二位妃子画了《乾隆帝后妃嫔图卷》。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接着说,后来乾隆命太监把十二位妃子的画像密封进紫檀木盒,谕旨偷窥者斩。你说乾隆这是什么心理?
蔡丁笑而不答。
盛东西说,你不觉得和你爹有相似之处?你爹不愿让你画自画像,即便你画了,也不想让别人看,他想把你藏在纸村。
蔡丁似被戳中心事,看着远方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着……
忽然盛东西顿悟般大声说,我要把我的秘方和蔡纸结合起来,用改进的新纸为你画肖像。不,画人体,行吗?
蔡丁红了脸,避而不答,却问,你也有秘方?
他站在画前,对着画中的蔡丁说,其实算不上秘方,是配方吧。
蔡丁一副想听个究竟的样子。
知道曼德拉草吗?也叫毒参茄。
蔡丁说,不知道。
盛东西说,亚里士多德在《论睡眠》里提到,毒参茄致幻,致眠。
蔡丁又摇头。
盛东西说,曼德拉草根部形状像人,它能让无情者动情,不孕者怀孕。他观察着蔡丁的反应,继续说,曼德拉草根很难找到,运用星相学才能确定它的位置。他本还想说曼德拉草的藏红色球果可以提高性欲,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蔡丁说,这神秘劲儿,挺像我爹。
盛东西说,我的配方里还有郁金香,这是受伦勃朗画爆发郁金香的启发,配方里还有蟾蜍皮,这都是我的独创。
蔡丁笑了,说,你什么都告诉我,爹是什么都不允许我往外说的。边说边把食指放在双唇上,停了片刻,说,我记得爹往抄纸池里加的是山药、葵根茎、涩柿、灵芝草、母乳,可能还有别的,我就不知道了。
哦,盛东西沉思着说,你爹的配方和我的结合定能起到诱发图像显形,激发内啡肽和多巴胺分泌的作用。
蔡丁一脸的懵懂。
盛东西沉浸于自己的憧憬:用这新纸作画一定会如虎添翼!
蔡丁问,你为什么画画?
盛东西说,我叔叔上初中时照着毛主席像画画,画得很像。他是打上九宫格放大画的。我也学着叔叔那样画,后来就喜欢上画画了。
盛东西画完最后一笔,眯眼看了看画面,说,好了,差强人意吧。
蔡丁解放了似的奔过来,望着盛东西画的自己,眼睛亮晶晶地说,画得真好看,不过我没那么好看。
盛东西说,你画的罩在麻网中的你更好看。
蔡丁说,罩在网中遮丑。
盛东西说,你是想画自己被纸村罩住了吧。
蔡丁被看穿似的回避说,我没学过画画,我是胡乱画。
盛东西说,胡乱画能画成这样,那就不用学画了,大学也不用设美术专业了。
盛东西说着,冷不丁在蔡丁脸上蹭了一笔,她红润的脸颊上立刻有了一抹竹叶似的灰绿色。他大笑着说,这才叫胡乱画呢。
蔡丁冷不防盛东西这一亲昵的举动,她捂着脸一扭头看见爹正站在家门口……
五
纸村人私下说,画家是冲着蔡家祖传秘方来的;画家在纸河上游没人的地方游泳,蔡丁在岸上抱着他的衣服呢;蔡丁和画家一起回他住的民宿了;画家神不知鬼不觉在神话洞口建了超大的抄纸池呢……
盛东西准备造新纸了。蔡丁一反过去像蔡川的影子一样过分的安静,变得开朗明亮起来。她独自带上镰刀登上纸山,所到之处,各种树木纷纷摇晃手臂拦住她,争相期待被她选中,变成洁白的纸来到人间。她选树枝不像蔡川那样敲一敲,听一听,她挥舞着胳膊,如同跳着热烈的舞蹈,凭直觉干脆利落地折断一根根上好的树枝,用镰刀剥下外灰里绿的树皮,镰刀在她手中像外科医生操作手术刀那样娴熟。她又细致地剥下树皮内瓤,像婚礼前的新娘修饰妆容那样精心。白线手套已浸成灰绿色,散发出植物新鲜的腥味。采集完树枝,她又去河边滩涂割沙田稻草,深一脚浅一脚,不惧怕惊起的青蛇贴着草梢飞起。稻草们一片片倾倒在她的臂弯,直到夕阳变成暗红的球体,慢慢落山。
盛东西也在忙着操办棉花、亚麻、曼陀罗……还有去湿地捉蟾蜍。两人各司其职,配合默契。唯一让蔡丁难以忍受的是盛东西活剥蟾蜍皮。只见他信手提起一只蟾蜍,轻拍几下长满癞疙瘩的蟾蜍背,让蟾蜍像气球一样鼓起,再用瑞士小军刀在蟾蜍尾椎部划开一道细口,蟾蜍立刻撒气恢复原形,它踢腾着欲夺路而逃。盛东西从切口处往头部脱皮像脱毛衣,向尾部脱皮如脱裤子,三下五除二就剥下一张完整的蟾蜍皮。暴露出全身鲜嫩肌肉的蟾蜍瞪着眼,身体还想挣命。蔡丁在旁边看着,咬紧了嘴唇,浑身起鸡皮疙瘩。
神话洞外的石坝上躺着大片蔡丁剥好的树皮。阳光下,它们等待着经历“地狱”“炼狱”“天堂”般的过程成为洁白的纸——投身纸河接受奔流河水的“洗礼”、跃入沸腾的石灰水瓮承受蒸煮煎熬、隐忍着迎接木槌的千锤百炼……
盛东西正用木槌有节奏地捶打石臼中的树皮纤维,撞击出潮湿而沉重的闷响。这声音在神话洞里回响,如同神的咳嗽。所谓神话洞就是纸山自然形成的溶洞,纸村人也称其鬼洞,洞内黑咕隆咚,罕有人来。
盛东西指着撕裂、拉伸、挤压而成的纸浆对蔡丁说,像不像泥巴?
蔡丁笑着说,木泥巴。
盛东西说,创世用土泥巴做人,记世用木泥巴造纸。
蔡丁钦佩地望着他使劲点头。
阳光斜射入神话洞口,抄纸池益发水光潋滟。抄纸池大小足够两个人舒展回旋其中,水是洞内流出的清冽泉水。两人将纸浆放入抄纸池,一入水的纤维就像数以亿计的精子开始了寻觅的漫长征程。蔡丁紧跟着把山药、葵根茎、涩柿、灵芝草、杉木根、糯叶的汁液加入其中。盛东西看了看手表时辰已到,他戴上白手套,一副神秘的表情,将玻璃瓶中溶入蟾蜍皮粉的曼陀罗根汁轻轻倒入池水中央,又端来一盅母乳,像祭酒那样撒入池水。
盛东西脱下衣服,裸露出茂密的体毛,他小心翼翼入池,穿越岩石的泉水使他全身冰镇般猛然紧缩。他顺时针游动着,发现桑树与构树擦肩而过形同陌路,没有丝毫失之交臂的迟疑和遗憾;亚麻和郁金香一见如故耳鬓厮磨,涩柿的苦涩仍让它们难舍难分,可灵芝草的出现却使它们互生醋意,争执撕扯起来;溶解了蟾蜍粉的曼陀罗开始发力,顿时秩序大乱,所有纤维狂魔乱舞起来,失去理智地旋转,牵手,亲吻,融合……大约持续一支舞曲的时间,也许是母乳的效力,全场突然安静下来。
盛东西完成探索新纸的第一步,全身水淋淋来到蔡丁身边。蔡丁不敢直视双手绞在一起,盛东西牵起她的手进入水池。随着他俩缠绕的搅动,形形色色的纤维四散分离。分离得越远,再一次的聚合就越紧密,越久远,越珍惜。终于,经历了疯狂和理性的分与合,它们走向成熟,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精魂。
盛东西开始用竹帘抄纸了,他盯着抄纸池说,纸是什么?蔡丁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不知该怎么回答。盛东西接着说,纸,是植物进入人间的方式,是献给人类开启世界的密钥。纤维结合的一瞬,一个纸世界就诞生了。蔡丁用崇拜的目光凝望着他。
他们抄出的新纸洁白如山竹果肉,韧性如牛筋,细致似人肤,纹理繁复几乎无规律可循。盛东西迫不及待迎着光线寻觅:看到了!它就在那里!定神看又消了踪迹,似幻觉。盛东西怅然若失,转念一想,也许他所追求的画出灵魂就在这似有若无中。他亲吻着刚诞生的新纸,拥蔡丁入怀,与纸共舞……
纸村人说,听捕蜂人讲,他去纸山捕蜂途经神话洞,看见画家和蔡丁在洞内一丝不挂,面对面站立,像在举行什么仪式。他想看个究竟,结果看到了不该看也不该说的情景。纸村人着急,催他快讲,讲了就买他的蜂蛹。他说,他看见画家拉着蔡丁进了抄纸池,起先他们立在水池中亲嘴,后来就埋入水池看不见了,听见划船的声音,鲤鱼打水的声音。纸村人问后来呢?他说,他们腾空出水。再后来呢?他说画家看见了他,他转身就往山上跑,直跑到发现了蜂巢。纸村人说真的假的?他说真的,假的天打五雷轰。
蔡川听闻,内心一阵阵刺痛。他独自抚养蔡丁长大,只怕这一天的到来。至于盛东西神乎其神的造纸,他先是嗤之以鼻地打了几个喷嚏,等他不屑一顾地瞟向盛东西的新纸,便愣住了——这纸简直超越了蔡纸。怎么会造出如此卓越的纸?他想到了妻树,随即摇摇头,没有羊带路,盛东西和女儿是难以寻到她的,况且她只属于我。除此,唯有一种可能……蔡川想到这里,又一阵刺痛袭来。
纸村人发现蔡川常常酒气熏天,眼中含有杀气;纸村人还发现盛东西画肖像时蔡丁倚靠的古榕树气根被砍断了,如同砍断两条腿:纸村人议论说,画家怕是凶多吉少。过了几天,人们发现画家照常走在纸河边,往返于神话洞和民宿之间,而蔡丁的身影却不见了。纸村人开始担心蔡丁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有人听见从蔡家东厢房传出蔡川控制不住的嘶哑哭声和蔡丁压抑的啜泣。那是郁结心头的痛难以开释的哭声。
蔡川牵着三只羊出家门,他要去妻树身旁倾诉。他翻过两座山峰,越过几道山梁,来到悬崖旁的树林,妻树的“千手”摆动着树叶编织的水袖在风中婆娑起舞,迎接蔡川的到来。可他实在无心回应,背靠着妻树苦闷地抽烟。这时两只伯劳鸟归巢,一只落在妻树上,一只落在他的肩头,啾啾和鸣,天籁之音。蔡川仰头望着她,她风情万种,一片片心形叶子飘落在他脸上。这是妻在亲吻他,让他去爱。他搂紧妻树,滚下泪来……
六
一天下午,蔡川约盛东西在古榕树下会面,要告诉他蔡纸的秘密。盛东西既欣喜又疑惑,他如约而至,没想到蔡丁也在。盛东西扫了一眼被砍断气根的新茬,有些局促。蔡川瞥一眼盛东西络腮胡子的脸,不语,迈开腿径直往纸山方向走去,三只山羊从古榕树后跑出来紧随其后。盛东西靠近蔡丁,蔡丁眼中含情示意他跟上爹。盛东西快步跟上蔡川。他们沉默地往山上走,羊也不说话。蔡丁有意落后几步。行至半山坡,蔡川说,蔡家祖传,传男不传女,传女不传婿,你是知道的。
盛东西点头称是。
蔡川说,蔡丁是知道秘方的。
盛东西心中一紧,说,蔡丁说她不知道秘方。
蔡川凌厉地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边说边扶了扶别在身后的镰刀。
盛东西下意识躲闪他的咄咄逼人,说,是我从蔡丁的记忆中一点点挖出来的。
蔡川说,蔡丁三岁才开始说话,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没学过剪纸,可与剪纸大师比肩;没学过画,比画家画得还好。
盛东西说,既如此,您为什么要把她困在纸村?
蔡川一脸的阴郁,说,自从她用蔡纸画了自画像,还被贩子买走,我就知道她早晚会飞的。
盛东西欲言又止。
蔡川说,蔡丁知道秘方的大部分,但最重要的一味,她不知道。
盛东西一愣,意识到蔡川有所指。他怕再往下说会彼此尴尬,便说,大叔,纸啊,一张窗户纸的事。我什么纸都做过,连羊皮纸和莎草纸都做过。
蔡川说,你做过羊皮纸?
身后的山羊咩咩叫了几声,母羊叫声有点异样。
盛东西说,做羊皮纸简单,羊皮在石灰水中一浸泡,毛刮干净,晾干,砂轮打磨即可。小羊做纸最好,胎羊更好。
三只山羊齐声叫个不停。
盛东西回头瞧了瞧它们,接着说,有意思吧,古希腊人写字想到的材料是动物——羊,我们古人想到的是甲骨、石头、金属和植物。
蔡川说,那还用说,中国人善良呗。他又摸了摸别在身后的镰刀,说,现在还有用羊皮纸的吗?
盛东西保持着距离,说,但丁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坚持用羊皮纸写作的人,他的《神曲》就是用羊皮纸写成的。过去用羊皮纸抄写《摩西五经》的穆斯林和犹太人,到现在还保留着用羊皮纸书写有关婚姻、财产重要契约的传统。
蔡川发现三只羊退缩着,不肯前行,便把牵绳给公羊套上,牵着走。
他们默默前行。
蔡川说,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蔡丁,她从没离开过纸村,太单纯。
盛东西说,您想想蔡丁的自画像,就应该放心。
山林寂静,草叶瑟瑟作响,羊在前面领路,他们翻过两座山峰,越过几道山梁,来到悬崖旁的那片树林。蔡川猛地收住脚步,只见妻树怒放着娇媚的白色花朵在风中别样地摇曳生姿,他大吃一惊:从不开花的你啊!你知不知道这一树繁盛会耗尽你所有的神气精华!你又要离我而去吗?难道你是在祝福他们的爱情和新纸吗?蔡川内心五味杂陈。
盛东西在旁赞叹:奇树开奇花!
蔡丁瞪大眼睛,这突如其来的绽放让蔡丁欲前又止,欲言也止。她知道这棵树是爹多年的秘密,但爹从不和她说,也不让她问。
蔡川对盛东西说,告诉你吧,你说的受国家保护的新树种是她的娘。他指了指蔡丁。
盛东西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蔡川继续说:告诉你吧,你一直追问的蔡纸里认不出的纤维就是她。
蔡丁百感交集,一股热泪模糊了视线,心中有一处似乎明亮起来——是这样就是这样的。
盛东西恍然大悟——我全都明白了。
七
一天上午,蔡丁裸体躺在神话洞口的岩石上,阳光斜射在她身上,柔细与粗粝对比恰到好处。这是盛东西精心布置的场景。
盛东西把画板支在画架上,裱在画板上的是他和蔡丁抄出的第一张新纸——他俩爱的结晶。盛东西立在画架前,欣赏着蔡丁的裸体和新纸,这是自他绘画以来最期待和心动的时刻,他未起稿就在洁白的纸上自信、肯定地画出第一笔流畅、奔放的线条,随之色和水纷至沓来,在纸上拓展、蔓延、叠加、留白……刻画蔡丁身体的运笔粗犷而严谨,线条、色彩、块面、整体一气呵成。盛东西观察着蔡丁全身的“一草一木”,他把胭脂虫制成的鲜嫩颜料调至极浅的透明色,用青金石研磨的细腻群青色点缀着绿松石颜色涂满远方的背景,再混合毕加索常用的取自普罗旺斯、阿维尼翁旁边的红土城的赭石色,淋漓尽致铺陈在画面之上。矿物质透明的高级灰色在他和蔡丁抄出的奇妙纸上,沿着繁复而神秘的纸纹流淌、交融、渗透,沉淀出岩石厚重的质感。伴着自己强有力的心跳,画纸引领着他的心、他的笔、他的水和色,通透的色彩映衬着蔡丁青春的肌肤:创造了灵与肉的结合。
盛东西画完最后一笔,心满意足地举起这幅杰作向蔡丁展示,瞬间蔡丁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被取走,只剩下轻飘飘的肉体。她看见画中的自己裸躺在阳光下的岩石上,洋溢着高贵、宁静的气息。她从未认识到自己的身体如此夺目。身体的垂直方向横着一条废弃腐朽的渔船,远处是一掌宽的蔚蓝海面;她平伸双臂,与紧并的双腿形成十字;近处的紫罗兰和雏菊围绕着她沾着泥沙的脚心;身体与铁锈色岩石形成柔与硬的对比;双乳旺盛,面容秀美,一朵盛开的棉花遮住私处:她的身体与历经风霜日晒变得仅剩森森白骨般的渔船龙骨共存,彰显着繁盛与衰颓,盎然与阑珊。
大海,她还未见过大海呢,蔡丁懂得盛东西想和她一起去有大海的故乡。
盛东西放下蔡丁的“人体”,走过去俯身抱起岩石上的胴体,说,该你画我了。
蔡丁说,我画不了你。
为什么?
蔡丁笑着说,你的透视关系太复杂。
八
一个周末午后,盛东西躺在神话洞口的岩石上看斯宾诺莎的《伦理学》,看完第一部分《论神》后问蔡丁,你说这世界是一个人画出来的吗?蔡丁会意地笑了,说,小时候的事,胡说的。盛东西说,你说的很哲学。
蔡丁说,今晚爹要请你吃饭。
盛东西一直有感于蔡川的隔膜与抵触,心想,这会是一场什么宴?
他俩从山洞沿纸河下山,远远看见蔡川站在家门口抽着烟;待行至古榕树下,发现蔡川手里握一把刀,似有血迹;疾步至蔡川跟前,只见他面部冷峻,脚边有撕碎的纸片。盛东西捡起几片,看出是蔡丁的自画像。两人错愕对望,不知发生了什么。蔡丁喊着爹。蔡川没搭理,把烟往地上一扔,握着刀的手往院里一指,让盛东西先进。盛东西只得提脚,一迈进四合院,迎头看见正房门前树上吊着一只头朝下还在滴血的小羊。他心中一凛,似有所悟。随后进门的蔡丁瞪着这一幕,双手捂住嘴,惊恐地不敢移步。
蔡川沾着血的手指着树上说,我把小羊羔宰了,我来剥皮,你来做羊皮纸。
做羊皮纸干吗?
我有重要的契约要写。
什么契约?
等你做好羊皮纸就知道了。
蔡川逼近盛东西问,知道怎么剥羊皮吗?
盛东西说,通常剥皮是这样……
蔡川打断他说,我今天要这样,他双手扒开小羊后腿,露出羊鞭,看……他用刀尖割开羊鞭的皮。盛东西像被刀尖割了自己私处一般全身痉挛一下。他手拽羊鞭皮一角用力提拉,刀尖跟上,手跟刀走,经肚皮至脖颈,从后腿至前腿一侧,盛东西眼见这小羊在蔡川娴熟的手法下,一片白软的皮剥离了肉身。最后蔡川把刀往地上一扔,双手扯住羊皮猛劲拉拽,树都随之摇晃,一整张羊皮便从小羊尾上脱落下来。蔡川把羊皮展开如同斗牛士展开红布那样正反亮了亮,挂在树上。蔡川挓挲着两只油光锃亮,已经不见血的手说,好了,皮你拿去制羊皮纸,肉我来做全羊宴。盛东西想,蔡川要用羊皮纸书写的重要契约是什么?待他缓神四顾发现蔡丁早已逃离现场。
九
当晚的全羊宴全由蔡川一手操持,不许蔡丁插手。羊肉半生不熟,难以下咽。蔡川用筷子敲了敲一大碗羊杂碎汤,对盛东西说,不吃羊肉就吃杂碎。盛东西问蔡川,您要写的重要契约是什么?蔡川不说话,只喝酒,酒是新买的二锅头。蔡川几乎没吃什么,每一杯酒都一饮而尽,很快便酩酊大醉趴在餐桌上。盛东西和蔡丁只好把蔡川搀扶上床,看见爹醉成这样,蔡丁又心疼又伤心。她目送盛东西出家门,盛东西走到古榕树下时回头说,照顾好你爹。
这一夜蔡丁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纸山上那棵奇树在阳光下通透似玉,放射出七彩的光,光芒中从未见过的娘出现了,她穿着蜡染蓝印花布褂张开双臂,抱起蔡丁像抱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这时飘来一片白云——是一张巨大的白纸,娘把她托举到纸上,白纸载着她缓缓飞向天空,强力的风险些将她掀翻坠落。她猛然惊醒。天还没亮透,她起身去东厢房,空荡荡不见爹的身影;又去正房,也不在,发现墙上娘的照片不见了。蔡丁心跳加速,冲出家门,四处寻找也不见爹的踪影。她慌忙给盛东西打电话说,爹不见了。
盛东西和蔡丁在失去孩子的夫妻白山羊引领下,沿着蔡川上纸山的路寻找,翻过两座山峰,越过几道山梁,来到悬崖旁的树林。但见奇树的似锦繁花已凋零殆尽,“千手”也精疲力竭难以为继往日的曼妙,树下满目落英落叶缤纷。树顶的伯劳鸟巢已经空置废弃。盛东西感慨良多:这是繁盛至极的衰败,还是一次完美谢幕?
蔡丁说,爹会伤心死的。
他们发现树枝上搭了一件长袖白衬衣,旁边满是燃尽的烟蒂。正疑惑不解时发现树边有一个刚刚回填过的坑,旁边横一把铁锨。盛东西抓起铁锨将土坑挖开,坑里埋的是蔡纸、蔡妻照片、蔡妻酿的酒,还有蔡丁的大海剪纸和骷髅剪纸……盛东西和蔡丁放眼四望,毫无人迹。蔡丁已然泪水肆流,大声喊着爹,喊声在纸山回荡……
纸村人说,蔡川一定是在纸山迷路了,蔡川一定是跳进纸河了,蔡川一定是藏进神话洞深处了。
盛东西跟蔡丁回到家,蔡丁在正房门口,盯着墙上的对联看了良久:“森林木生纸,人从众造世——纸世界。”她转过身,笃定地对盛东西说,我爹一定会回来的。
盛东西看着蔡丁苍白的面容,说,放心吧,会回来的。
晚上,盛东西陪伴心神不宁的蔡丁坐在四合院中央,东厢房的门开着,灯光映照出他俩的剪影——蔡丁暗自神伤。夜深了,四合院异常寂静,不时传来各种虫鸣。盛东西说,你爹为什么要我做羊皮纸?他有什么重要契约要写?是关于新纸和蔡纸?还是你和我?
蔡丁陷入沉思。
忽然从东墙头飞进一只白色大鸟,大鸟和投在地上的黑影一起奔向他俩。两人吃了一惊,盛东西起身将它捕获,竟然是一张整开白纸。展开看是一幅遒劲苍凉的隶书: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盛东西追出门外,四顾无人,黑暗中只见古榕树下闪烁着四点绿莹莹的光,那是夫妻白山羊。
蔡丁从盛东西手中接过这幅隶书,目光坚定地将它折成书本大小,心怀期待地一点点撕着。最后,她捏住一角朝白纸飞来的方向奋力一抛,剪纸迎风招展——一群海鸥,越过院墙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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