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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19283
王玉珏

  1

  片子我自己也看了,医生让我跟他一起看的,在电脑上,我左眼黄斑区的断层扫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黄斑,颜色和形状都很像一轮月亮。月亮上有神经有血管,还有很明显的一块正在压迫过来的黑影。黑影从轮廓看上去像一个更大的球体。马医生用笔尖在电脑屏幕上反复圈定着那块黑影:“看见了没有?就是这里,有个瘤子。”医生和我一样,也姓马,进门时我特意瞄了一眼墙上的坐诊牌。

  马医生目光在眼镜里,嘴巴在口罩里,不过我还是听清楚了。瘤子。

  “脉络膜黑色素瘤。”

  名字有点长,这次我没听懂,脑子里刚才很剧烈地轰了一声,浓烟和轰鸣现在还没散。差不多有整整一分钟,我感觉自己渐渐缓过来了,“那怎么办?”我听见自己在问医生,声音晃得厉害,像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先做下活检,”马医生坐正身体,手摸到鼠标,准备进入下一个程序了,“还要看具体厚度。目前看恐怕得考虑摘除眶容物,位置不太好,离视神经很近。”

  我又没听懂。没听懂什么叫眶容物。

  “就是眼球摘除。”

  马医生延续着他的风格,直截了当。直接是专业的表现,一天看几十号病人,人家委婉不过来,人家也没这个义务。

  “必须得摘吗?”

  我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问出问题来。

  “现在不是摘不摘眼球的问题,”马医生向我科普——让我理解病情,这个义务他有,“黑色素瘤,知道吧?恶性度很高的,转移起来很快,手术之后下一步马上就得做放疗,得抓紧了小伙子……”

  下面的话听不太清了,对面的马医生离我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往上升,我在往下坠,深不见底地坠。我抬头看电脑屏幕,屏幕上我的黄斑还在那里,确实很黄,确实很像月亮,一轮满月。满月缺了一角,天狗在吃月亮。

  马医生在电脑上一口气敲了好几张单子,然后打印出来,给我。他动作很快,仿佛耽误的每一秒都是我的时间:“抓紧确诊,然后尽快住院做手术……不管怎么样,咱们该治还是得治。”

  脉络膜黑色素瘤,原来是这七个字,当时没听懂,出来后我拿手机百度了一下。现在专家都提醒我们有病要去医院,别用百度自己吓唬自己。专家说得对,百度比医生更狠,更直接:眼癌。这东西很快的,癌栓子像蝌蚪一样跟着血流到处跑,落到哪里算哪里。现在是黄斑,下一步就是视神经、肝、肾、肺、脑组织……眼珠子摘了是轻的,现在是考虑怎么保命。检查得等到下午,门口排队的人挺多。不着急,那我下午再来,反正离得近。中午得回去一趟。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单子还抓在手里,人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全身轻飘飘的,轻得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身体。过马路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小毛孩子闯了红灯还骂人,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掏出手机看时间,看了三次才把时间记住,十点二十。十一点之前必须得赶回去。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安安交给了对门焦姨,请她临时帮忙带一下。焦姨当时脸色不太好看,告诉我最晚到十一点,十一点她得去接外孙放学。说实话,我挺佩服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能记得人家的脸色不好看。

  2

  不能怪人家焦姨脸色难看,动不动就把儿子往人家家里送,把人家家当托儿所了。

  但是没办法,再难看该送也得送,谁叫我孤家寡人一个呢,远亲不如近邻。“那个周兆娟也是,”也许是发现我脸色不对,这次焦姨没给我甩脸子,“当妈的心也够狠的,俩孩子一扔说跑就跑,要扔也不能都扔啊,起码带一个走。”他妈跑的时候,姐姐八岁,弟弟还不到两岁,一个大男人带俩娃确实可怜,焦姨替我说了句公道话。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在笑,我驴唇不对马嘴地对着焦姨微笑,花了很大力气:“谢谢你啊焦姨。”

  好几天没出摊了,车上还有几筐没卖完的小国光,肯定够呛了,住在三楼我都能闻到那股烂苹果味。烂就烂吧,不管它了。我动不了,连床都不想下。医院也不去了,活检啥的做不做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管怎么样,该治还是得治”,这种话从医生口里说出来,等于是宣判你死刑了。才四十岁。其实还不到,生日还没过。确实有点早。

  五年前我因为睡了人家老婆被单位开除,三年前自己老婆又跟人跑了,丢完饭碗丢老婆,还丢尽了脸,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够倒霉的了,不会再失去什么了。但是没想到还会,你还有你的眶容物,你的身板,你的命。我对自己的身板一向很自信,自信到我根本都没意识到它的存在,连医保都没稀得交。特别是眼睛,这么好的一双眼,两只都是1.5,以前当兵时在部队打胸环靶没下过四十七环,我从来都想不到它会跟什么黑色素瘤、跟手术扯上关系。

  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眼里头一直不舒服。特别是左眼,天一阴就明显感觉视线差了很多,闭上右眼以后原来好好的横平竖直忽然多了一堆毛边,像从水里看东西,一漾一漾的。一开始没在意,跑车普遍都费眼,后视镜里的大太阳像根总也停不下来的电焊条。那天下午我送一个在抖音上认识的女“抖友”去车站,回来的路上就觉得左眼不对劲,疼,一跳一跳地疼。左眼跳财,不过我不是眼皮跳,是眼底跳,里面像长了根铁丝。从国道下来,快到加油站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油表,还有半箱,但那天是星期六,打九折,加满可以省二十多块钱。我把车开到最靠里的一只油柜前停下,落下车窗,跟正拎着油枪走过来的大姐说了声加满,然后开门下来。脚刚落地,突然眼前一黑。这一黑时间不短,像被人用罩子突然把头蒙住了一样,落地后好半天人都没动。我想,这几天确实干得有点狠了,三天七次,“抖友”专门数了的,用大拇指在我脑门上点赞,三天七次郎。但是应该不至于,三天七次也不至于。重新上车以后外面的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整个天空就像抹上了一层巧克力,四点多像六七点钟的样子。我打着火,右脚刚把刹车松开,突然眼底很尖锐地一疼,左边的那只,那根铁丝被人用力一拽,我没忍住叫出了声,本能地伸手去捂,没留神刚刚给我加油的那个大姐就在车前面站着,坐在我旁边的姐弟俩吓得哇地齐声尖叫,我一个激灵,一脚刹车踩死。就差一点。那么大个人我愣是没看到。

  晚上没做饭。李园放学回来,我叫她去小区对面的御香佬买包子。李园问我买多少,我说你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然后我继续在床上躺着,没开灯。天渐渐黑下来,屋里比外面还黑。又黑又安静,只有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李园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安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安安看电视的时候很安静,不吃不喝一坐俩钟头。姐弟俩都是那种特别安静的孩子,安静得有时候就像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特别是今天晚上,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摸了摸腮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还没干,早就凉了。我拿起手机,找到通讯录里周兆娟的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多遍才接,我攒足了力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你不是想要安安吗?我同意了,你过来接吧,抓紧来。”

  3

  前一阵子周兆娟跟我提过一回,想把安安要回去。

  人一跑小三年,离婚也快两年了,现在跟我说想要儿子,这女人够无耻。说跟老袁商量过了,只能要一个,两个都要的话负担太重,她考虑来考虑去,决定还是要安安,毕竟安安还小,更需要妈。我不知道这些话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也只有她能说得出口,或许她也只能对我说得出口。不怪别人,怪只能怪我自己,她习惯了,习惯了不把我当男人看,习惯了骑在我脖子上拉屎,绿了我不说,还让我当冤大头,替她养儿子养闺女。说实话,我这辈子毁就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了,一辈子都被她摁在地上。

  她跟老袁跑了的这三年,我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倒腾水果不是个轻省活,起早贪黑的,一般凌晨三四点就得跑批发市场,夜里跑车白天还得守摊。但是没办法,俩娃就像绳子一样每天绑在我身上,绑得死死的,哪也去不成,什么也干不了。刚办完离婚手续那会儿,东桥水果市场跑批发的小卢,我当兵时司训大队的战友,见我正为找活发愁,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跟他一样,买辆二手的货车,倒腾水果,进货卖货的时候就把娃扔在车上,带娃、挣钱两不误。

  有俩娃绑着,三四点钟我肯定出不了门,但再晚也不能超过七点,批发市场一过了十点基本就啥也不剩了。每天早上我带姐弟俩一起出门,先送李园去学校,在马路对面把她放下,她自己过马路进校门。每天李园差不多都是第一个到校的,比门卫到得都早。安安撂在驾驶室后排继续睡。白天我卖水果时,就把安安扔在货厢里,货厢用帆布罩的篷,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还宽敞,3.1×1.7,差不多有半间屋大小了,我在县城租的房子最小的一间比这也大不了多少。车里有积木有画书有冲锋枪,还有果冻饼干棒棒糖水壶小马桶,孩子扔在里头一整天都不用管。

  安安不到两岁他妈跑的,转眼快四岁了,我一带就是两年多,既当爹又当妈。爹好当,妈就不好办了,安安现在还尿床。尿床我也没办法,白天累成狗,夜里睡得比猪还死。都快四岁了,还戴尿不湿,尿不湿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号了,戴了也不管用,动不动就是一床,我都不敢送他去幼儿园。安安也就算了,还有一个李园,也不省事。早上送,下午还得接。四点半放学,不到四点我就得从农贸市场往回赶。四年级下学期快放假的时候李园跟我说,公交公司到学校来办学生卡,坐公交六折,她以后可以每天坐公交上学回家。很好,两根绳子好歹松开了一根。也该松开了,马上就十一岁了。安安是我亲生的,绑在我身上天经地义,你李园算怎么回事?又不是没亲爹亲妈。亲爹亲妈不养扔给我养,我这个冤大头当得称职。

  我当时没跟周兆娟客气,要可以,只能是李园,安安你就别想了。安安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但是李园是你跟你前老公的,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留给我算怎么回事?正好借这个机会我把李园的事情说清楚,李园我必须得还给你们了,你如果能要你就带走,你不要的话,让李重阳尽快来接,越快越好。李重阳就是周兆娟的前老公,李园她爸,亲爸。李园一直姓李,结婚以后我嫌费事,懒得替她改姓,马园也好李园也好,都一样。

  我这辈子运气确实有点欠佳,找的第一个老婆,就是个二手货,不光离过婚,还带着个闺女。在男女那方面的事情上,我和她都属于直来直去的那种,刚认识第一天晚上就搞到一起去了。那时候我还在局里给我们一把手开车呢,周末晚上我带别的局俩司机一起去吃烤腰子,吃到一半,她进来挨个桌子放白酒。她那时候在给一家酒厂做代理,任务就是送酒。酒白送,摆在桌子上拍张照片就算完成任务。那天她穿的是酒厂专门定做的广告T 恤,T 恤有点大,把屁股和短裤都包住了,看上去像光着两条腿什么也没穿。烤腰子加白酒,劲一起往脑袋里拱,我就把压在酒瓶子底下的那张名片拿起来了。

  她当时跟李重阳还没离。李重阳外面有人,早不把家当家了,但当不当家那是人家的事,我睡了人家老婆人家当然不干,偷偷把我和周兆娟的聊天记录都截了图,问我要两万块钱。两万块钱不多,我问周兆娟怎么办。周兆娟态度很坚决,不给,今天给两万,明天他能问你要三万。我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打算拖拖再说。没想到人家倒不含糊,说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没收到钱,截图直接发给了我们局长。钱不要了,出口气。我给他戴了绿帽子,他把我饭碗搞丢,不吃亏。何止不吃亏,还赚了,顺便扔个闺女给我养。

  听我说同意他们把安安接走,周兆娟激动坏了,喜从天降,没想到我突然一下想通了。怕夜长梦多,答应明天就来接,最迟后天。正好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有三天假,老袁说好了带他闺女去上海迪士尼,老袁就这么一个闺女,刚上初中,平常跟着他前妻。正好把安安也一起带上,一家四口自驾游。这些是在当天晚上的电话里说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兆娟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想把安安的户口也迁走,一会儿跟老袁一起到派出所问问手续的事。你好人做到底,干脆一步到位算了。

  我说好,想迁你们就迁。

  这女人不光脸皮厚,心也不是一般的狠,又狠又硬。跑了快三年,中间就回来过一次。回来办离婚手续的,只待了一个晚上。老袁开车送她来的。那趟我没见着老袁本人,但见着了车,车开到小区单元楼门口接周兆娟,连人带行李。那车我认识,还坐过,本田思域,一个大男人开辆红车,当时我还拍了他一个马屁,说从网上看到有篇文章里说,开红车的男人都顾家。老袁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混得可比我强多了,小区门口开了一家自己的超市,面积还不小,三四百平呢。开超市之前倒腾酒水,经销商客户什么的认识的人不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男人的见多识广跟女人的知书达理一样,很招人,尤其是在微信上。他们两个人就是在微信上认识的,周兆娟那几年干微商,卖螺旋藻,一款减肥产品,老袁其实不胖,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她群里的客户。

  出事前一点征兆没有。那一年我陪周兆娟回她河南老家过年,正月十四往回赶,高铁票没抢着,买的普通车。时间不太合适,有点早,上午八点多,车站在市区,两百多里路呢,一大早出门来不及,提前一天又得在外面住一晚。这个难题被周兆娟发到了朋友圈里,五分钟不到就解决了。老袁第一个留的言:出门在外靠朋友,交给我了。老袁家也是河南的,离周兆娟家一百公里多一点,俩人是老乡。

  我们头天下午到的,他开着他那辆红色思域去接我们一家四口,晚上就住他家,住宾馆的钱都替我们省了。晚上请火锅。老袁酒量可以,酒也可以,过去倒腾酒,存了不少好货。一瓶53度的杏花村,我们俩一人半瓶。我有点不好意思。从周兆娟家过来时我专门带了两提鸭蛋,湛河鸭蛋是特产,清朝的时候就是贡品,但是有点轻了,人家又是车接又是吃住,咱们不能太寒碜,来之前我还跟周兆娟商量,不行再加一箱宝丰酒。周兆娟说不用,都是朋友。

  怪不得她说不用呢,她把自己送上门了,她一个大活人可比鸭蛋和宝丰酒值钱多了。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周兆娟跟我摊牌的时候没瞒我,就是那天晚上,就在我隔壁另一张床上。我睡觉喜欢打呼噜,灌了半斤杏花村后的呼噜声听上去格外叫人踏实,又踏实又安全。两个人其实在微信上你来我去已经有一段了,一直没机会见面。见了面感觉比之前更好,都难舍难分了,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我们第二天中午一点多才下火车,到家之后周兆娟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给袁哥报平安,视频通话,到家了,请袁哥放心。把镜头也给了我五秒钟。我也表示了感谢,给袁哥添麻烦了,欢迎袁哥随时到这边来玩。袁哥没来,一个月以后周兆娟跑了,偷偷跑的,招呼都没打。那天是星期一,上午我带安安去妇幼医院打“白百破”。打完针回来已经中午了,家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没有。打电话关机,一直关机。周兆娟在安安奶瓶底下留了个条子:我去袁哥家了,散散心,别来找我。

  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需要散的,什么心需要这么个散法。这绿帽子给我戴得那叫一个结实,这辈子都别想摘下来,长在我脑袋上了。人家在我的呼噜声里干我的老婆我他妈的还谢谢袁哥呢,我还欢迎袁哥来玩呢。什么叫欺人太甚,这就叫欺人太甚!什么叫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孰不可忍,也还是忍了。不然怎么样呢?拿刀捅了这俩货我自己也得搭进去,犯不着——当时觉得犯得着,慢慢地,还是觉得犯不着。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忍一忍,放一放,也就过去了。哪有那么多的孰不可忍?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多少事排队等着你呢。李园申请困难生补助,单亲证明可以加分,社区正在人口普查,安安得抓紧落户口,奶粉尿不湿钙锌口服液等着要在网上买,一大堆事情呢,一跑了之不是办法。电话能打通了之后,我对周兆娟说,你散心也散得差不多了吧,差不多了就回来一趟,咱把婚离了。

  我以为离婚是一种解脱,其实不是。刺拔出来了但是伤口还在,炎症还在,发了炎的地方更疼,朝里烂。这个女人就是插进我这辈子里的一根刺。

  晚饭又没做,这两天家里基本没开火。不想做,也不想吃。不想吃饭但是想喝酒,特别想喝,身上一没力气我就知道得给它加点酒精了。我打开电视,把安安的小板凳朝电视机前头一放,然后对姐弟俩说:“今天给你们加个餐。”小区对面就是一家炸鸡店,倪老三炸鸡,拎回家还是热的,一只整鸡,另外又加了两根鸡腿。酒我现在基本只喝白的,白的上劲快。喝酒的毛病我是从周兆娟跑了以后才有的,以前也喝,但不是每天都喝,一次也不喝这么多。每天把安安搞上床睡觉之后,必须得喝上半斤。喝了酒之后感觉不错,轻飘飘的,身体变重了,但是脑袋变轻了,脑袋里像有只风筝,动不动就能随风而起。和大多数酒鬼一样,我一喝了酒就特别善于总结,特别喜欢用一句话去概括一辈子,尤其是今天。他妈的,我这辈子毁就毁在这个周兆娟手里了。

  周兆娟那样的女人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像周兆娟跟老袁这样的狗男女几百年也找不出几对,偏偏都让我碰上了。还有这个黑色素瘤,我在百度上查过,百万分之二,概率比中大奖还小,偏偏也落到我头上了。我这辈子倒霉算是倒到了家。我知道我这个人窝囊,窝囊的人都比较善于认命,我也是,一次次认,一直认到了现在,把命都认没了。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今天状态不太好,一瓶扳倒井快见底了脑袋里的风筝还飞不起来,一个劲地往下坠。坠得胸口疼。左眼也疼。以前不知道那里有瘤子还好,现在知道了,那酒就像直接浇在了瘤子上。凭什么呢?这对狗男女合伙把我摁在了一堆狗屎里,自己却过得好好的,人家的小日子幸福着呢,快活着呢,还他妈迪士尼呢,还他妈自驾游呢,还他妈一家四口庆“团圆”呢。

  周兆娟的原话就是这个,“团圆”。去他娘的“团圆”!

  我知道我必须得干点什么了,终于轮到我干点什么了。那口气在胸口里一忍再忍,忍了那么多年,我以为能过去了,其实根本过不去。过不去的,仇恨就像骨头,埋多深都化不掉,早晚会被挖出来。

  恶有恶报,坏人干了坏事什么事也没有,不可能的,没这么便宜。坏人干了坏事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必须受到惩罚,不是不报,时机未到,现在时机终于到了,报仇的人来了。报仇的人就是我,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没几天了,死我也拉俩垫背的,要玩儿完大家一起玩儿完,同归于尽。反正我不亏。

  这么一想,我心里突然一下亮堂起来了,之前已经黑到了底,现在像有一束光突然照了进来。有仇不报非君子,该报的仇必须得报。以前不能报,现在可以报了,以前忍,现在不用忍了,过去一直不敢干、不能干,现在没问题了,可以干了。这条烂命,不用它来干点什么我都觉得对不起它。

  说实话,还得谢谢这瘤子呢,谢谢这烂命一条。

  4

  端午节是星期五,跟后面的周末一连,就算小长假了。星期三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对李园说:“一会儿我给老师发微信,把明天假也请了,我们明天去河南。”

  她知道河南,她妈就在河南。有点突然,好几年没见着妈了。周兆娟跟人跑的时候她才上二年级,现在都五年级了。李园问我:“是去看我妈吗?”

  “你妈有什么好看的,”我实话实说,“去送弟弟。”李园没听懂,我想了想,干脆把话说明白,“这趟安安去了就不回来了,安安以后跟你妈。”

  李园书包背到一半,正要出门,站住不动了,好半天才把另一半背到肩上。自尊心还挺强。下半年就上六年级,十一了。现在的孩子普遍发育都早,她瘦得像根豆芽菜,身体没发育,自尊心倒是发育得很快。我解释说,弟弟小,还是跟着妈好一点,再说那边的幼儿园也比这边强,还能学英语。李园不吭声,目光掉在地上,不看我。这丫头有个习惯,遇到什么不情愿或者不开心的事,就目光一掉,不看你。有时候几个小时不看你,有时候好几天不看你。我不需要她看我,我不是跟她商量,通知她一下而已。周兆娟带着她嫁给我那一年她五岁,基本懂事了,在我面前一直很听话,知道让着弟弟。尤其是她妈跑了以后,更知道让着弟弟。每次买倪老三炸鸡,一只鸡两条腿,她那根鸡腿都是我撕下来放在她碗里的,我不给,她从来没伸过筷子。不光鸡腿,妈也是,得让着弟弟。

  李园出门之后我给周兆娟发了条微信:不用你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我把安安给你送去。

  平常基本不洗车,想起来才洗,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洗。今天出远门,得洗一下。自己洗,车上有水桶和抹布。大洗的日子,怎么也得“抖”一条分享一下。二十秒自拍,前十秒是车,后十秒是人。贺蕊很快在评论区留了言:去哪?

  贺蕊是我在抖音上认识的,就是那天我开车送去车站的那个“抖友”。那一阵我在抖音里直播卖水果,最多的时候有二百四十多个粉丝,贺蕊就是其中之一,服装城卖衣服的,玩抖音主要是为了宣传新款,美颜加滤镜,人和衣服真他妈好看。她不做童装,但是有次聊天答应什么时候进货带几件给李园和安安,本以为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带了,几百里地,亲自坐火车送过来。

  我把抹布扔进桶里,擦擦手,坐下来准备抽根烟。烟抽到一半我回复她,去河南,去送安安,安安以后归他妈了。贺蕊问,真的假的?我说当然真的。半天没动静,我没忍住发过去一条问她,怎么样了你考虑的?我故意问的。那几天在床上我们谈过这个问题,她明确表了态,当后妈也不是不行,关键是不想一下给俩孩子当后妈,实在不行,那就姐姐吧,姐姐大了,省事。这才刚走几天,没想到我居然当了真,动作还挺快。在微信里说不清楚了,她隔了一会儿直接把电话打过来,迫不及待地跟我把话挑明了:“老马,你这是干什么呢?我就是那么一说。”我笑了笑,笑出了声,然后把电话挂了。我重新走到塑料桶跟前,伸手从里面把抹布捞出来,拧干,刚拧了一把,突然觉得身上很累,那种一泻千里的累。车才洗了一半,不想洗了。不想洗就不洗了,车再脏也不影响你在高速上跑。我把抹布扔回桶里,擦擦手,又点了根烟。我戒烟已经六年多,现在又重新抽上了,准确地说,六年三个月零八天。烟这个东西不好戒,用我前老丈人的话说,比吃屎还难,我前老丈人得了癌症都没能把烟戒了,刚做完化疗背着护士还得躲到厕所来一根。百度上有个统计,千分之一——一千个人里才能成功一个,我这辈子没干成过几件像样的事,戒烟,这得算一件,逢人就要吹吹牛的,特别是在周兆娟和贺蕊面前。戒了六年三个月零八天,六年三个月第九天抽上的,就是我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一夜回到解放前,一天两包不在话下。贺蕊说了,她就是那么一说,我应该感到难过才对,一根烟快抽完了,我在心里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感受到什么难过。感受不到就对了,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难过的呢?没什么好难过的,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想抽就抽,去他妈的千分之一。妈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真好,烂在狗屎里的感觉真好。

  九点出发。运气不错,一个好天,天很蓝,云很白。十一点不到就上了高速。明天才是端午,今天高速上车不算多,蓝天白云下面视野格外开阔。车载音响里的歌也很应景,乌拉托娅的《套马杆》:“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在高速上开车的确就像骑马,风驰电掣,一马平川。我在前面策马狂奔,后排坐着李园和安安。

  安安的东西昨天下午就收拾好了,装了小半车。衣服、鞋子、零食、玩具,还有他的自行车、滑板车、洗澡盆、小滑梯。不一定都用得着,用不着我也带上了,省得放在家里看着难受。我问安安:“以后跟着妈妈行不行?”安安早忘了妈妈的样子了,但知道妈妈这回事,电视上有。听说明天去看妈妈,很激动,也很配合,当然行了,使劲点头。四岁了,还不怎么会说话,词汇量少得可怜。天天不是扔在车上就是关在家里,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会说话才怪呢。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李园也在一旁帮我,比我还仔细,能带的都给他带上了。有一支点读笔是我好多年前买给她的,后来她送给安安了,安安很喜欢,按一下讲故事,按两下唱儿歌,还能模仿救护车消防车警车呜呜叫。她把点读笔往安安书包里塞的时候,抹了一下眼睛,偷偷抹的,但还是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装作没看见。我提醒她,自己的衣服也要带两件,说不定得多住几天。平常安安跟我睡,她自己睡小房间,昨天晚上她一直赖在我们的大床上不走,给安安讲故事。讲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出来,我进去看,姐弟俩都睡着了,安安抓着李园的一根小拇指拱在她怀里。

  周兆娟时来运转,这次找的这个老袁比前面两个都强,比我和李重阳加起来都强,有车有房,还有家自己的超市。有车有房有超市,还有别人的老婆主动送上门,老袁这命也不错。可惜,这不错要到头了。本来你们两口子都跑不了,但周兆娟是安安的妈,我不能动她。动你和动她是一样的,谁让你们是两口子呢。对不住了,袁老板。

  小区的位置和环境都很好,估计物业费也低不了,进大门的时候保安很负责地叫我下来登记。我准备把车开到单元楼下,等周兆娟下来,把李园和安安往她手上一交,剩下的我就不管了。袁老板人不在家,但留了话,邀请我务必上去坐坐。饭店已经安排好了,先到家里喝杯茶,晚上一起好好搞两杯。谢谢袁哥心意,还是算了,你们一家好好团圆,我就不打扰了。第一趟来,正好逛逛,反正就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走。已经下午四点多了,首先得填一下肚子。从小区出来有好几家餐馆,我选了一家羊肉烩面。河南的烩面果然名不虚传,面烩得和羊肉一样好吃。吃饱了抓紧开工,时间不早了,还有正事要干。

  我考虑了好几套方案,最关键的就是工具。工具一定得选好。本来我想用西瓜刀,要么就锤子,直接敲,朝后脑勺上敲。不用锤子扳手也行,大号的扳手跟锤子劲道也差不多。想来想去,还是算了,手生,一刀下去不好掌握位置和深浅,万一捅得不是地方就不好了。锤子扳手也是,都是在脑袋上作业,分寸不好把握。我不想要他的命,半身不遂瘫痪什么的是最理想的,最好下半辈子下不来床。

  我特意去超市踩了趟点,就是老袁开的那家超市,明和生鲜,老袁就叫袁明和。超市在小区斜对面,隔一个红绿灯,步行最多十分钟。牌子很醒目,绿底白字。我进去的时候不到五点,一进门的零食区里站了一堆穿着校服的初中生,明天端午节放假,下午放学早,出了校门第一件事就是来消费。超市挨着一所学校,生意自然错不了,光每天下午这拨学生就够了。我四下瞅瞅,斜对面果蔬货柜前面站着一个穿绿马甲的理货员,四五十岁的样子,看模样应该属于老实巴交那种。我走过去,叫声大姐,问超市早上几点开门。她说八点半。我哦了一声,然后故意扭头四处看,问她:“老板呢,袁老板今天怎么不在?”我的口气听上去应该是老板的朋友或者什么熟人。她瞅了我一眼,说:“今天估计有事,平时每天都来的。”我问她:“每天都来吗?”她点点头:“早上都是他来开收银柜。”我说:“好的,谢谢,知道了,我明天再来。”时间搞清楚了,剩下的就是地形。超市门前安了监控,前面的这条大街加上左右的几家门店,应该都在镜头里。在镜头里也无所谓,但还是需要戴上口罩,要抓也得等我跑回去以后再抓,即便死在监狱里我也想死得离家门口近一点。明和生鲜隔壁是一家火锅店,门口画了好几个车位,明天一早,我可以提前把车停在那里。车停在那里视野不错,能直接看见小区大门,等他明天一早出小区路过火锅店的时候,我一脚油门从后面直接撞上去。撞完就跑,沿大街一路飙,见第一个红绿灯右拐,然后一直往西,然后上外环,出城,上高速。我在手机上导了一下航,路线全都勘察好了。撞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晚饭又是一碗羊肉烩面,这么正宗地道的烩面,吃一顿少一顿了。天黑透了才重新回到小区。得早点睡,养精蓄锐,明天要起大早,路上还得跑一天。等烩面的时候我接到周兆娟的电话,说酒店订好了,小区对面的尚客优,拿身份证直接住就行。我告诉她,不用麻烦了,我住车里。比起宾馆来,我还是更习惯睡车上。我说的是实话,干我们这一行的,免不了隔三岔五跑产地拉个长途,当天回不来,晚上就睡在车上。睡车上挺好,一省钱,二也自在。车里有一整套家当,被子褥子席子,水桶洗衣粉香皂牙刷脸盆卡式炉,还有纯净水咸菜鸡蛋泡面筷子碗,我带着俩娃,在车上吃喝拉撒日子照过。天凉快就凑合一两个晚上,热了就找老乡家或者公共厕所接桶水,可以冲冲澡,还能洗衣服。再不行就住驾驶室,驾驶室有空调。李园之前一直都跟我们一起睡,四年级暑假以后就开始单独睡驾驶室了,办了公交卡了,大姑娘了。

  电话刚挂,两分钟不到,周兆娟又打来了,说李园晚上也要睡车里。

  周兆娟气鼓鼓的,骂臭丫头不懂事,一个下午一声妈都没叫。下午周兆娟本来打算好了要带她去服装城买衣服的,她不去。嘴里不叫妈,眼睛里也没妈,一个人在客厅里看了一下午电视,连台都没换,一个动画频道看到底,陪安安看的。不叫你活该,心里这么想我顺嘴就说出来了:“你都不要人家了,还指望叫你妈?能来就不错了。”

  我说的是实话,差点就没来。早上临出发前在饭桌上她还问我,能不能不去?她不想去。为什么不想去我自然知道,她在赌气。我没马上表态,咽干净嘴里的包子才开口,我说:“再怎么样,毕竟也是你妈。”然后我又补充了一句,“早晚你还是得跟着你妈。”

  李园是拖着行李箱下来的,就是上午出门时从家里带来的那只行李箱。这箱子是她上三年级的时候我给她买的,那年她去市里参加全市中小学生运动会,第一趟出远门。50米跑,代表县里,全校就她一个。行李箱我选的,小熊维尼的图案,一只熊披着一件红斗篷,两手叉着腰,牛哄哄的,一副不服来战、要把全世界都踩在脚底下的架势。我一眼就相中了这个。但是她不喜欢,她想要那个长头发的艾莎公主。我说公主个屁,就要这头熊,咱们就是要把所有人都干趴下!

  就用过那一次。不喜欢,不喜欢也是它,我没再给她买过第二只。轮子拖在地上,轰隆隆响,动静很大,像迎面开过来一辆坦克。坦克一直开到我车屁股后面才停下,她敲敲车厢挡板,叫了我一声爸:“爸,今天晚上我跟你睡。”

  离入夏还有段时间,一早一晚还是有点凉,晚上睡在车里得盖被子。被子只有一床,我把它拿到驾驶室里给李园,安安不在,我一个人睡也用不着。以后都是我一个人睡了。刚才跟周兆娟通电话的时候我听见安安在叫爸爸,声音小小的,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跟我分开过,不知道能不能习惯。下午周兆娟拿着一个咸蛋超人逗他上楼,上楼梯的时候我叫他,我说爸爸走了啊,他转过脸看我,很听话地朝我点点头。我从货厢里爬下来,走到对面的路牙子上坐下连续抽了两根烟,第三根刚点上,突然想喝酒了。想得要命,嗓子眼那儿直发黏。才九点,超市应该还没关门。我走到驾驶室旁跟李园打了个招呼,然后到小区隔壁烟酒店拎了一提燕京。回来时离老远就看见车头旁边站着个人,正拿手机当电筒往驾驶室里照。驾驶室门开着,那人在跟李园说话,走近了才看清楚,穿着制服。是小区的保安。我朝他“喂”了一声,问他干什么。

  他转过身来,手机在我脸上晃了一下。手机电筒的光很刺眼,晃得我眼珠子一疼。他把手电筒关掉,问我:“你的车?”

  我说:“对,我的车。”

  天黑之前就盯上了。大帆布盖得严严实实,一会儿上人一会儿下人,送货不像送货,搬家不像搬家。还是外地牌照。

  他转过脸去问驾驶室里的李园:“他是你什么人?”

  我把燕京放在地上,替李园回答他,我说:“我是她爸。”

  他要听李园自己说,他问李园:“你爸?”

  李园说:“我爸。”

  他再次转过脸来打量我,目光在我脚边的啤酒和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上来回扫了一遍,问:“你们找谁?”

  “下午进门不是登记了吗?来看亲戚。袁明和,8号楼3单元3楼西户。袁明和、周兆娟。”

  “你是他家亲戚?”

  “对,亲戚。”

  “住车上?”

  “对。”

  “夜里住车上?”

  我点点头:“对,夜里住车上。”

  那一脸的狐疑丝毫也没见减少,看样子不太甘心,往回走的时候他在车尾旁停住了,估计想掀开帆布瞅一眼,犹豫了一下,算了。走了。保安终究只是保安,对得起保安的工资就行了。

  我从地上拎起啤酒,拉开驾驶室的门爬到后排座上。塑料袋递给李园,刚买的炸鸡,韩式炸鸡,香得人腿软,味道肯定不比倪老三家的差。炸鸡配啤酒,今晚的夜宵高级。

  开啤酒还是用牙有感觉,啤酒盖子吐在地上的动静听着就带劲。直接对瓶吹。第一口下去就是小半瓶。啤酒灌进去,酒嗝升上来。我对李园说:“你这是何必呢,那毕竟是你妈。”

  我不看她,专心对付剩下的半瓶酒,也是一口气。马上就有效果了,脑袋开始发飘,像松了手的气球。我喝酒的时候还很少有这么郑重其事的表情,都不像本人了,我说:“李园,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这话本来不用我亲自告诉她的,但是现在不行了,计划有变,她要睡车里,“跟你弟一样,你以后恐怕也得跟着你妈。今天晚上你还是回去住。”

  计划中本来没有她的,明天一早我一个人,撞完人,然后逃逸,一路高速开回家。李园就扔给周兆娟。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早就不该我管了,正好物归原主。至于你们怎么处置她,那是你和老袁的事。离婚的时候你可以不要,现在你不要也得要。

  炸鸡一口没动,她盯着我的脸,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必须得跟着她妈。

  我换了右边的牙咬开第二瓶,咕咚下去一大口。我说:“她是你妈。”

  “她不是我妈,她是安安的妈,她早就不要我了。”李园口气很平静,平静得都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给周兆娟这样的人当闺女,对不住李园了,十一岁的女孩就像十五岁。十一岁的年纪十五岁的自尊心,这自尊心迫不及待地发育出来,好像就是专门为给她妈糟蹋的一样。

  我有点不耐烦了,一不耐烦口气就不太对,一听就是喝了酒的口气了。我说:“要不要是她的事,她要不要你都得跟着她,你不跟她你跟谁?一直跟着我算怎么回事,我算你什么人?”

  我停在那里,努力了半天,终于把埋得很深的一个酒嗝打了出来,然后我接着说:“对不起,我不能光考虑你们,我也得考虑我自己——实话跟你说吧,贺蕊,就是前阵来咱们家的那个贺阿姨,答应我了,叫我去跟她开夫妻店,但是只能我自己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所以只能对不起了,我得把你还给你妈。再说我已经替你妈养了你这么多年了,也该还给她了。”

  酒劲上了头撒起谎来一点都不费劲,连我自己都信了。李园不看我,目光又掉下去了,眼皮子把目光盖得严严实实。最近的一盏路灯离这里也有段距离,外面光线很暗,驾驶室里更暗。嘴巴不用说话了,我就继续喝酒,一鼓作气地喝,等着一瓶见底,然后再把嘴巴腾出来:“你还是回去睡,现在,马上——”我的口气是下命令的口气,不容商量。我打开车门,把剩余的啤酒拎下来,往后面货厢里一扔,然后绕到旁边的绿化带里撒尿。这泡尿很长,好不容易才完,站得时间不短,人有点晃。我从绿化带里出来,看见李园也从驾驶室出来了,站在车门旁边,在等我。她胸口一起一伏,等我走到她跟前。

  “你们怎么都这样?”开口之前眼泪已经下来了,满脸都是,胸口在抖,声音也在抖,第一句就溃不成军,“李重阳不要我,周兆娟也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你们怎么都这样?我究竟哪里碍着你们了?我自己洗衣服自己买饭,自己上学放学,我四年级就办公交卡了,我也没花你们多少钱……我究竟碍着你们什么了?!”

  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听李园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还是在外面,还是夜深人静。我有点蒙。这丫头发起飙来有她妈的范儿,歇斯底里的,不管不顾的,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李园一转身都跑出去了七八米。身体瘦得像根豆芽菜,跑起来倒是一阵风。我想喊住她,又不敢喊,刚刚保安还来过。就是撵也不一定撵得上,全市中小学生50 米跑少儿组第三名。往小区大门方向跑的,前面路口最后一个路灯下一拐,人不见了。

  跑吧,都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回来才好,我眼不见心不烦。不管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我还管人家?跑的是你周兆娟的闺女,跟我有什么关系?明天早上之后就更没关系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我转身爬回车里,还有两瓶,再接再厉,喝完睡觉。袁老板,咱们明天见。

  一觉到天亮。刚亮,没系严实的篷布帘子露出一角鱼肚白。清洁工比我起得还早,唰一下,唰一下,在我耳朵边扫路。隔夜的酒在后脑勺那里结成了一块水泥板,我花了半天时间才醒过来,又花了半天找到自己的身体,一样一样地找,胳膊、腰、小腿、大腿、脖子。能动了我就坐起来,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烟,每天早上一睁眼的第一根,千金不换。抽完烟,我跳下车,准备解决一下膀胱的问题。不用跑远,有现成的绿化带,但怎么也得等清洁工过去。尿完回来路过驾驶室的时候,我拉开门往车里看了一眼,空的,没人。

  一夜没回来。

  果然是周兆娟的种,够狠,一跑就是一夜,跑了就不回来。

  我走到小区大门口去敲保安的窗户。里面一个正在换制服的大叔拉开窗户问我什么事。脸生,不是昨天晚上那个。我掏出口袋里剩下的半包烟递过去,问他昨天夜里看没看见一个小女孩出去。这么问等于白问,他半天才接过烟,摇摇头,六点半的岗,才换班。我走出大门来到外面。小区地段确实不错,一大早就很热闹,赶早市的、排队买早点的、晨练的、打水的、遛狗的,全是人。我的酒彻底醒了。

  我回到车里,找烟,七点不到已经抽了三根。第四根刚点上,周兆娟的电话打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出发,她下来送。没办法,臭丫头不配合,昨天晚上她只好自己去了趟商场,一次买了六套衣服加上四双鞋,春夏秋冬都有,穿到初中上完估计没问题。安安还没醒,等安安醒了带他一块儿下来。我说:“不用等了,你现在就下来吧,李园跑了。”

  快到吃中午饭时才找到。打了110,警察同志很重视,但是已经十一岁了,又不是走丢,是离家出走,嘴上重视,行动上就不好说了。周兆娟问我李园身上带钱没有,我说应该带了。平时我会给她点零花钱,也不固定,出摊的时候有些年纪大的不会用微信支付宝,给现金,那些零头带在身上碍事,我回来随手就给李园了。有钱就比较麻烦,有可能会乘坐交通工具,不会坐车自己跑回家吧?除了指望警察,我们自己也没闲着,老袁叫了两个朋友帮忙。我们临时建了个群,分头找。我把手机上李园的照片发到了群里。他们也动员各自的亲朋好友们发朋友圈,兴师动众的,动静搞得很大。一直到快十二点,终于有了消息,老袁两个朋友中的其中一个发到群里一张照片:李园坐在一张马扎上吃麻辣烫。

  在大润发门口找到的。逛了一上午超市,刚出来,饿了。李园平时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逛超市,买不买无所谓,逛就行。可惜平时机会不多,今天算是过足了瘾。超市上午九点才开门,问她这一夜跑哪去了,也不说。不说算了,人找到了就行。

  老袁叫我晚一天再走,正好晚上一起过节,端午也是节。他不好当面邀请,通过周兆娟转达的。我很痛快地答应了,恭敬不如从命。当然不能走,正事还没办,早上没办成,那就等到晚上,早上出门,晚上一定还得回来。我问周兆娟:“超市晚上几点关门?”周兆娟说:“八点半,不过今天过节,可以提前。”我说:“提前干吗?我们可以等。”

  还得再等一下午。吃完麻辣烫,没其他地方可去,我跟李园就继续留在大润发门口。她吃了,我还没吃,我也要了一份麻辣烫。我问李园还要不要继续逛超市,大润发逛了,我们还可以再找一家,华联、家乐福什么的,今天咱们逛个够。李园不理我,脖子扭成九十度看别处。我打开手机里的“同城帮”,手指头划到超市购物一项,还没来得及点开,滚动栏里弹出来一条“今日热映”。我问李园:“要不要去看电影?”李园动了一下。脖子没动,但是眼珠子动了。

  多少年没来过电影院这种地方了,我记得上一次来还是刚给局长开车那年,带局长儿子来的。跟周兆娟一起这么多年,一场电影没看过,也没带李园和安安看过。李园是第二次。她说她看过一次,二年级的时候跟同桌一起,同桌妈妈特意带她俩看的,动画片。这次不能特意了,碰上什么看什么。运气不错,还是动画片。这动画孩子能看,大人也能看,“我命由我不由天”,骗骗小年轻们的鬼话,把我煽得热泪盈眶。我坐在黑暗里哭了一会儿,怕人看见,没敢出声。看完电影出来,我看看手机,还有不少时间得打发掉。电梯下来右拐第一家是奶茶店,奶茶平常我们也很少喝,今天一并喝了。我叫李园找位子坐下来等我,我去点单。不知道选什么口味,我照价格表上最贵的要。烧仙草,草莓、蔓越莓、冰激凌什么的一大堆,一杯奶茶搞得比蛋糕还复杂。我端着两杯奶茶走到李园对面坐下,把盘子朝她面前一推。她还是不理人,但是跟之前的不理人有了很大区别,毕竟才十一,没有什么仇恨是一场电影解决不了的。赌气赌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有些事情我想我必须跟她说清楚,既然甩不掉。

  我把自己的那杯烧仙草推到一边,我说:“李园,我问你一件事——”我不想喝奶茶,我想抽烟。可是这里是奶茶店,不能抽烟。我把烟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连同打火机。打火机压在烟盒上面。李园一脸紧张地看我。“你觉得周兆娟对我怎么样?”

  其实用不着回答。周兆娟对我怎么样,根本不需要回答,眼见为实,李园管我叫爸的时候已经五岁了,后来的事情她都知道,她知道我因为她妈丢了工作,知道她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她也知道那几年她妈动不动就冲我发飙撒气连吼带骂,我和周兆娟吵架的时候从来都没背着她,我不背,她妈也不背,把她当空气,她自己也把自己当空气。

  “我这辈子他娘的就毁在你妈手上了,”我笑笑,我不知道这些话对空气说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想说,“没这么欺负人的,对吧?所以呢,我得干件事,今天晚上,马上就干。我得让你妈付出点代价。”

  我把烟从桌子上拿起来,拆开。烟是进电影院前刚买的,还没拆封。新拆的烟有股酒味,很香。

  “实话跟你说了吧,李园,不是我不要你,你别怪我,我就是想要以后也没法要了。你也别怪贺蕊,昨天骗你的,这事跟贺蕊没关系。要怪只能怪你妈,谁叫她欺人太甚呢……我得报个仇,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把一根烟从烟盒里抽出来,奶茶店不让抽烟,但我就是抽了。我等着老板或者服务员过来制止我,但是没有。

  李园的目光一直在我脸上,像两根越收越紧的绳子,那目光正在变形。我出格了,不管是抽烟,还是说话时的样子。

  “你放心,”我朝脚下弹弹烟灰,“她是你们的妈,是安安的妈,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但是她得付出点代价。坏人做了坏事就要受到惩罚,不管是你妈,还是其他什么人,不然对好人就太不公平了,你说对吧?”

  我请她理解,不理解也得理解。然后我劝她:“其实你跟着谁都无所谓,反正你明年就上初中了,初中毕业就可以住校了,住了校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家就不回。等再大一点,这个家跟你就没什么关系了。”

  我说完了,李园的目光从我脸上掉了下去,半天才重新抬起来。她问我:“爸,我妈是坏人吗?”

  我瞥她一眼,不假思索:“你说呢?”

  “那你呢,爸,你是坏人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我还没想过。不过现想也来得及,答案现成的,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承认:“对,我也是坏人。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我也会受到惩罚……”

  明和生鲜八点半关门,八点四十差不多就可以动手。这事晚上干更刺激。有点激动,想想就手心冒汗,脚心也冒汗,油门刹车离合在脚底下一起摩拳擦掌。报仇确实是一件很爽的事情。爽爆了。真的,不亲身体会你不知道,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刺激、更来劲、更叫人热血沸腾的了,怪不得会有那么多人义无反顾地踏上复仇之路呢。

  从奶茶店出来,天快黑了。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六点多一点,还有两个小时,可以一起吃顿饭。影城对面就是美食城,灯火辉煌的,一家比一家气派,一家比一家豪横。得好好吃一顿,最后一顿。最后的晚餐,没想到是我和李园。这是缘分,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管我叫了这么多年爸,不是缘分是什么?两个小时以后就要亡命天涯了,现在还能面对面坐在一起,不是缘分是什么?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所有亲人里头她是陪我陪到了最后的那个。先是我爸。我爸是我上初三那一年走的,大年二十九去镇上澡堂子洗澡,人刚出来,头上的热气还没干,被一辆准备卸货的砖土车卷到了轱辘下面;然后是我妈,直肠癌;还有我姐,我姐其实更早,我刚上初中那年她就嫁到山西煤矿那边去了,山高路远,三五年不回一趟家;再然后是周兆娟,然后是安安,最后是她。得说声谢谢。谢什么呢,谢谢缘分吧。也祝愿一下,祝她以后能过得好一点,说实话,这丫头命也不咋样,跟我半斤八两,十来岁了,还被人像皮球一样踢过来踢过去。

  我们选了街口第一家,一看门面就很贵。里头人不少,都是出来过节的。老袁说得对,端午节也是节,是节就得团圆,就得吃香喝辣。我把菜谱给李园,让她点菜,拣最贵的点。菜谱很沉,李园一页一页翻,翻得很认真,我也不急,让服务员来把茶倒上,我边喝茶抽烟边等她。一根烟抽完了,她把菜谱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抬起头来,突然对我说:

  “爸,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坏人……”

  我正在掐灭烟头,找不到烟灰缸,只好往地上踩。我没立刻反应过来,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脑子还停在奶茶店里。我说谢谢。坏人不坏人的,无所谓了,反正结局都一样。她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转,转了一圈又一圈,她在下决心,费了半天劲终于开了口,她说:“爸,有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可是我妈不让。”

  我又点上一根,用烟指指她:“你说。”

  “她也不让我说这件事,永远都不能说,跟谁都不能说。”

  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有点不耐烦:“没事,我是你爸。你说。”

  她的目光不转了,一动不动,固定在我脸上某个地方,她在看着我,但是又没看我。时间确实有点远了,得努力回忆一下。当时她才刚上二年级。

  “那时候我妈还没跟人跑呢,你俩也没离婚。那天中午你带弟弟出去了,家里就我和我妈,在家睡午觉。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也不知道,我是被隔壁你们房间的动静吵醒的,有人打架,我妈在叫,但是嘴好像被什么捂上了。我还以为是你们俩,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后来动静小一点了我才出来的,一出门就撞上了那两个人,刚好从隔壁房间出来,一身的酒味。我认识他们,对门焦奶奶家干活的工人,俩都是,一个年纪大一点,一个年轻点,年纪大点的那个来咱们家借过水桶。我吓坏了,刚张嘴要叫,年轻的那个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使劲掐我的脖子,掐得我差点晕过去。幸亏旁边那个拽了他一把,俩人丢下我,慌慌张张往外跑。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赶紧进屋看我妈,我妈衣服都被撕破了,头发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的。我妈跟我说,今天咱们家进来坏人了,不过幸好人没事,东西也没丢。她叫我跟谁也不能说。她还跟我说,你爸跟他们一样,也是坏人,知道我们在家睡觉,出门的时候故意不关门,故意把坏人放进来的……”

  烟一直夹在我手上,没动,李园开始说那件事以后我就一口没再动它。它自己把自己烧成了灰。烟灰很长,随时可能掉下来。烟灰掉下来,烟头还在我手里,我半天才想起来把它扔到地上。

  我听见自己脑袋里轰隆隆的巨响,地动山摇,就像工地上无数台挖掘机正在作业。我记起来了,李园还没说完我就记起来了,是那天。那天我确实带安安出去了,吃过中午饭出的门,刚刚跟周兆娟干了一架。那一阵我在加油站找了个活儿,那天上的是早班,四点多就出门了,中午十二点才回来,路上周兆娟打电话叫我带御香佬的水煎包。叫我带十个,我也记得明明是买了十个,没想到回来一数成了九个。周兆娟那天就像中了邪一样,不依不饶的,连吼带骂,骂得那叫一个难听,说自己瞎了眼才会嫁给我这么个废物倒霉蛋,买个包子都不够数,非叫我回去问老板把那一个包子要回来。我不想吵架,惹不起我就躲,我说好,我去把包子给你要回来。我出门转了一圈,很长时间才回来,饭早吃完了,她开着空调在床上睡午觉,吃饱喝足睡得那叫一个香。本来说好了,下午一起带安安去游泳,“阳光贝贝”送了两张游泳券,再不用就过期了。她睡她的觉,我自己带安安去。我抱着安安出门,下楼,出了楼道口才想起来,家里的门好像忘了关。刚才出门的时候,一边换鞋一边想着和周兆娟的事情,脑子里乱哄哄的,我也不记得门到底关没关上。没关就没关吧,敞着才好呢。正好对门这几天装修,好几拨民工在里头干活,都进来把家里搬空了才好呢。周兆娟前一阵还跟我叨叨,让我出来进去把门关好,怕工人们手脚不干净。周兆娟这个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就看别人不顺眼,好几次跑到对面去教训人家,让人家注意这个注意那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妈的,这就是我找的女人,我丢了饭碗又丢人,换回来的就是这么个女人、这么个家。我下午四点多才回来,回来时看见门关得好好的,拿钥匙开门进来,都好好的,什么东西也没丢。没丢就对了。也是,我是电影看多了,哪就会有那么巧呢?

  李园的目光还在我脸上,她在等我,她还有问题要问我。她望着我,那目光又烫又亮,烫得让人不敢去接。

  “爸,”她问我,“你不是故意的对吧,你不是故意不关门的对吧?”

  我回答不了她,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手里的烟头刚刚扔掉,我连重新再拿一根的力气都没有,我就那么两手空空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瘫痪在轮椅上的人。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5

  凌晨五点才下高速。

  夜里三点多在服务区加了一次油,一停下就开不动了,一厘米也开不动了。两条胳膊仿佛一千斤重。李园在后排座上睡得正香,我爬到货厢里,连篷布帘子都没放下来,眼皮一合就睡过去了,一睁眼天已经放亮。

  我揉了揉眼。揉完右眼,再小心地揉揉左眼。

  导航很精确,显示离家还有151.4 公里,最近的一个出口下高速,剩下的都是国道,顺利的话,可以赶上到县城加油站对面的李记羊汤吃早饭。从昨晚九点一口气跑了六个小时,全是夜路,从来没这么牛过,我都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这么牛,一路狂奔,夜行千里。

  走的时候我没跟周兆娟打招呼,也没去和安安告别。不辞而别。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赶紧消失,彻底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存在过。中间周兆娟打来过一个电话,估计是叫我们去家里过节的,我挂了。挂了之后她也没再打过来,手机一整夜都安安静静。在服务区一觉睡了两个小时,感觉跟没睡差不多,身体里很空,再睡二十个小时都填不满。感觉整个人好像突然一下就空了,空空如也的空,比万念俱灰更空的那种空。

  空了其实挺好的,真的很好,无仇无恨,也无牵无挂。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但还是需要考虑一下。原来有个仇要报,把我搞得这几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没机会认真想,现在我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考虑考虑了。

  左边眼珠子现在疼得越来越频繁,不光是眼珠子,整个脑瓜子都疼,疼的时候大半边身子都是木的。瘤子还在长,正在进入颅底,我知道,离那个日子不会太远的,早几天晚几天而已,我心里有数。什么时候死就不用考虑了,现在我考虑的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死不死自己做不了主,但是怎么个死法我可以自己说了算。

  其实一开始我就朝那方面想过,像我这种一没钱二没单位的人,身边连个人也没有,长了瘤子,死起来肯定很难看。所以,还不如主动点,主动点体面。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家体面,在死的时候尽可能体面一点,也算挣回了点面子。

  现在我每天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上百度,关于这个脉络膜黑色素瘤,能搜到的我都搜了。都说讳疾忌医,但是一旦打定了那个主意之后,反而不怕了,不忌了。百度吓不倒我的,越吓人越好,反而更坚定了我的决心,反而觉得自己赚了。医院肯定是不去了,不是不能去,主要是不想去。其实机会还是有的,没有医保这病也不一定就没钱治,现在的朋友圈里好人多,可以水滴筹,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还有一个专门的黑色素瘤基金会,总部在上海,如果有需要可以在网上填表申请……主要是我不想折腾。没什么好折腾的,说实话,即便不长这个黑色素瘤,这样一条烂命,我也觉得没什么好折腾的,过去还有个安安,现在安安也不在了,我还能用它来干吗呢?这个问题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主要是没机会想,现在几乎天天想,一想就想通了,这样一条烂命,能死在自己手里,也算幸运。

  无牵无挂,随时可以走,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李园。

  还是李园。

  这次周兆娟就不用考虑了,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贺蕊。人家把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我还是厚着脸皮把电话打了过去。上午打的电话,没人接。又拨了两遍,还是没人接。直到晚上贺蕊才拨回来,声音很小,一听就是在背着什么人,让我有话快说。跟男朋友在一块儿呢。男朋友,我愣了一下,半天才搞懂状况,这才几天,动作够快的。两人认识其实有一段时间了,端午小长假这两天刚搞上。也是抖音上认识的。这个是坐办公室的,在一家印刷厂当会计,确实比我体面。端午节贺蕊还特意关了一天门,会计开车拉着她去衡水买貂。这个季节买貂划算,但再划算一件貂起码也得五六千。能出五六千的男人,看来是动真格的。

  我原来打算得挺好,把我平时开的那辆福田卖了,加上卡里准备给安安买保险的四万多,全给贺蕊,请她给李园当几年妈。李园马上六年级了,明年上初中,初中毕业就十五了,妈也当不了几年。即便当妈,其实也不用操多少心,李园很省事的,既省事又省钱,不买零食不买玩具,平时基本只穿校服。当然需要编一个理由,随口编一个就行,比如在烧烤摊上喝酒犯了事,或者酒吧里跟人摇色子欠了账,得出去躲躲。这些都需要在电话里好好说一说,估计半个小时都不止。但是现在省了,她一口气说了五分钟,我五秒钟就够了。我说:“没什么事,你忙你的。”

  车还是卖了。我给小卢打电话,让他问问身边有没有人想要,有要的就抓紧来开走,价钱看着给就行。小卢问我啥情况,我说没啥情况,想换个活干干,也换辆车,然后我叫他抽空过来喝酒,抓紧来,趁我还能喝。小卢没细品我的玩笑,说:“过两天我请你喝,喜酒,预产期下个月八号。”我反应过来了,赶忙恭喜。小卢有一个儿子,比李园小两岁,上次一起喝酒时说了,再要的话就想要女儿,儿子压力大。希望他美梦成真。我说好,肯定去。本来我准备找小卢的,这个口也开不了了,人家自己的孩子都顾不过来。

  那就先这么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日子还从来没这么安静过,安静得你每天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又安静又无聊,一心等死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吧。其实也不错。快期末了,那天还去李园班上参加了一次家长会。我是稀客,家长会第一次参加,班主任听说我是李园的爸爸,特意过来聊了一会儿,说的全是李园的好话,知道我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带俩孩子。家长会之后第二个星期天,家委会搞了一次活动,“文明交通你我行”,我也是破天荒第一次参加,家长们一个都不认识。活动内容挺丰富,交警叔叔上课,然后到马路上当志愿者,小手牵大手。每个人都牵,李园只好也牵着我。我和李园是二组,穿着黄马甲拿着小红旗在十字路口指挥行人过马路。天很好,湛蓝,紫外线很强烈,空气中有股很好闻的焦煳味。但是好好的白天突然一下黑了下来,咣当一下,从中午直接来到傍晚。这一阵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但通常就一会儿,这次不是,暮色又厚又沉,像一匹厚布,怎么推也推不开。我正在过马路,原地站住了,努力睁大两只眼睛,就像溺水的人拼命张嘴想要呼吸一样。我能感觉到前后左右都是车和人流,有人在后面拼命按喇叭。那一刻我突然害怕了,自己都没料到,我知道李园就在我前面,刚才她还牵着我的手,我拼命把手往前伸出去:“李园——!”

  房租我又续了半年的,其实用不了,多出来的算是我的一点赔偿,搞不好就会死在这房子里。具体怎么个死法我还没想好,尽量不在家里,房东也不容易,儿子大学刚毕业,三天两头换工作,下一步结婚可能还得用这房。我白天待在屋子里,基本不出门。不出门时间就过得很慢,消磨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下午李园放学早,我们吃饭也很早,天还很亮我就喝上了,一直能喝到夜深人静。我在客厅喝,一个人喝,电视开着等于没开,我瞅都不瞅一眼。李园关着门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快期末考试了,作业有点多。小房间隔壁就是大房间,说是大房间其实不大,一张床就占了一半。一米八的大床,现在我一个人睡。大房间的窗帘平常都是拉上的,今天不知道怎么没拉严实,小区马路上一盏路灯齐着窗户照进来,照得房间里影影绰绰的,床尾那床蓝白格子的夏凉被有一半掉到了地上,猛一看就像有个人趴在那里。我脑袋里的工地又开始轰隆隆响了,那天中午周兆娟就是在这张床上被那两个民工强暴的。李园呢,李园当时就在她现在写作业的小房间里,门关着。幸好门关着。李园喜欢关着门,写作业的时候关着门,睡觉的时候关着门,看课外书的时候关着门。李园从小就喜欢关着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我隔着门叫李园,叫她出来。喝了酒,声音有点大。李园不应声,半天才开门,站在门口,远远地皱着眉头看我。满屋子烟雾缭绕,像失了火。我叫她坐。

  她过来了,但是不坐,站着,又把头扭成九十度,看电视,随时准备走掉的样子。我耐心地把手上的烟抽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烟头摁进烟灰缸。烟灰缸早就满了,一部分烟头和烟灰溢到了旁边的一盘老醋花生里。“李园,问你个问题,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李园脑袋仍然扭着,不看我,我不管她看不看我,我问我的,我说,“你真的相信那天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不关门,把坏人放进来的?”

  她继续皱着眉头,但是目光朝我这边转过来一部分。转过来之后很快又重新转了回去。她听明白了,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就是相信。”

  “但如果我告诉你就是呢?”我拿起酒瓶,自己给自己倒满,我知道她开始看我了,她看我的时候我就不看她了,“实话告诉你吧李园,我那天其实就是故意的,故意把门敞着,我知道你和你妈都在家。”

  她在打量我的脸,目光很用力,一下是一下,像刀一样:“真的?”

  “真的。”

  “为什么?”

  她声音哆嗦了一下,泪花瞬间冒了出来。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好。因为我自己过得不好,所以我也不想让你们过得好……”我越说越难过,声音都堵住了,“我跟你说过,坏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也一样,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脖子,眼圈也是红的,就像跟我一样刚喝光了一瓶白酒。她站在那里,胸口剧烈地起伏,眼泪也越来越多,抬手抹掉一层,又冒出来一层。

  我从烟盒里又摸出一根,伸手去拿打火机。打火机刚拿到手上,李园突然冲我大吼了一声:“不许抽!”声音很尖,声嘶力竭的那种,整个楼板都随之一颤。

  我吓了一跳,火苗已经打着了,还没来得及点,李园冲过来一把把火机夺了过去,朝地上拼命一摔:“抽,抽,就知道抽!”那种一块钱一个的一次性火机,一摔就炸,嘭一声巨响。

  我说过的,李园是她妈的种,骨子里随周兆娟,不随那是没到时候,到了时候都一样,一样的歇斯底里,一样的翻脸不认人:“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凭什么自己不好就要怪别人,凭什么自己不好就不想让别人好?你自己说,你心里有过别人吗?有过弟弟吗?有过我妈吗?有过我吗?我妈说得对,你就是个坏人,你心里根本没有别人,你心里永远只有你自己……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不是问我那天晚上跑出去一夜去哪了吗?我告诉你,那天夜里我哪也没去,我就在小区门口坐着,我等了一夜,就看你出不出来找我……”

  李园的眼泪都飞到我脸上了。

  6

  本来一天就没几句话,现在更省了,一个字都不说,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这样更好。星期三中午小卢打电话叫我喝酒,我以为预产期提前了,不是,来了俩战友,出差路过县城。复员之后一直都没见过面,这酒得朝死里喝。从饭店喝到烧烤摊,又从烧烤摊喝到KTV,还不算完,才两点多,接着去洗脚。洗脚城可以过夜,一觉醒来九点多了。我吃过中午饭才回去的。一夜没回来,家里看上去也没什么异样,厨房客厅都干干净净的,阳台上晾着洗过的衣服。等李园下午放学回来,自己拿钥匙开的门,进了门还是像之前一样,把我当空气,不作声,门一关写作业。我想问问她,这几顿饭吃的什么,身上还有没有钱,想想又算了,还是别问了,我突然觉得,我就是永远都不回来了,其实也不会怎么样。下一步得抓紧给她买个手机。晚上我破天荒地没喝酒,饭也没吃就出了门,准备到步行街手机大卖场转转。刚出小区手机就响了。是李重阳。我有些意外,姓李的号码什么时候存在我手机里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问我现在有事没有,要请我喝两杯。

  我说:“不用你请,现在我天天有酒喝。”我问他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嘿嘿笑,小事,借点钱。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可以,不是一般的不要脸,借钱居然都借到我头上了。

  我没问他借钱干什么,我问他借多少。

  他顿了一下,有点意外,但是已经准备好的台词还是要用一用:刚跟人合伙包下一个小区绿化,等着签合同,但是得先交一部分保证金,保证金三天之内交不上事情就得黄,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机会……我打断他,又问了他一遍:“借多少?”

  “多少都行,三万五万……”

  我很干脆:“也别三万五万了,我给你六万。”

  他得有多感谢自己打了这个电话,估计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怕我反悔,他忙不迭地答应下来:“我现在就过去,我给你打欠条。”

  我说欠条就算了,但是有一个条件。

  他问:“什么条件?”

  我说:“我把李园给你送回去。其实不叫送,是还,本来就是你闺女。离婚那会儿你嫌李园小,带在身上拖累,现在我帮你养大了,让你白捡个现成不说,还倒贴你六万——六万块钱不用还了,算我给李园的。”

  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再开口,李重阳的鼻音出来了。没想到这辈子能遇到我这样的人,这话他没说,但是我听出来了,从他的鼻音里听出来的。他说:“老马,之前的那些事,对不住啦。”

  我说:“别,是我先对不住你的。”

  挂掉电话之前,他突然问我:“没遇到啥事吧老马?”

  我说:“没事。”

  “真的老马,遇到事你就说。”

  我突然一下火了,毫无征兆的那种,怒不可遏的那种,连我自己都没料到,粗口都爆出来了,我骂李重阳,骂得又狠又痛快,把自己的眼泪都骂出来了,我说:“滚你妈的蛋,有事我他妈要你管?你们他妈的一个个算我什么人,我是死是活要你们管?我他妈的就是得了癌症我就是明天死在大街上我要你们管?!”

  李重阳亲自开车来接的李园,气色不错,人和车气色都不错,看来没撒谎,确实是一副大展宏图即将当老板的架势。转学也简单。周兆娟当年跟李重阳离婚属于净身出户,房子归了李重阳,就是现在李重阳住的这套,位置不错,在老城区,现在需要把李园的户口迁回去。户口随时可以迁,签一个协议就行。李重阳的意思想再等等,反正这学期也没几天了。我说不等了,正好趁没放假弄好了,开学直接去新学校。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无条件听从安排。行李是李园自己收拾的,简单得很,一个书包,一个行李箱。我送他们下楼,站在楼道口等他们上车。李重阳挪车的时候,李园站在我对面等着,书包背在身上,行李箱立在手边,脖子扭成九十度,不看我,看车。箱子上的小熊维尼牛哄哄地叉着腰,跟她并排站在一起。这箱子买了好几年了,基本还跟新的一样。

  李重阳从车上下来,打开后备厢,然后走过来,拎起李园的行李箱准备往车上放。我突然想起来什么,“李重阳,”我叫住他,说,“什么时候你重新给她买个行李箱吧。公主的那种,艾莎公主。”

  李重阳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冲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No问题,明天就办!”

  站在对面的李园远远地看了我一眼。这是今天一整天以来她看我的第一眼,好像也是这么多天以来看我的第一眼。她看我时的那副样子我很熟悉,脖子不动,光眼珠子动,用眼角看我。那一眼停留在我身上时间很长,李重阳啪的一声盖上后备厢,拉开车门叫她,她才把目光转回去,然后低头上了车。

  我不再出门,静等那个日子。随时可以走,但是日子可以挑一挑。一大早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京隆酒店全体员工恭祝马先生生日快乐!这短信每年都会收到一条,每年都会提醒我记得过生日,然后欢迎我定生日宴,会员打八折。在局里开车那几年有一次我陪局长去北京办事,吃饭结账时服务员说办会员可以打八折,要我的出生年月日,我随口就报给她了。既然人家全体员工都恭祝了,盛情难却,那我就过完生日吧。过了生日还能多赚一岁。下午我出了一趟门,大采购。生日嘛,得隆重一下。酒当然是必不可少的,酒鬼花生当然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倪老三炸鸡,我的最爱。当然还有蛋糕,当然还有挂面。没买烟。自从那天晚上李园摔了我的打火机之后,我就没再抽烟,一根都没抽。戒了。又戒了一次。我这辈子没干成过什么牛的事,戒烟算一件。临死前又干成了一件。

  回到家才四点多,还早,下午还没过完。时间很充裕,我洗了个澡,然后认认真真打扫了一遍卫生,已经很对不住房东了,能多补偿一点算一点。电视机一直开着,随便找了一部电视剧,有声音就行。一个轻松平常的傍晚,没想象中那么难过。长这么大我其实没过过几次生日,上次过好像还是刚跟周兆娟结婚那年,周兆娟亲自下的厨。没有礼物,下厨就是礼物。周兆娟厨艺一般,结婚之后跟我学了不少,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了,老袁有福。心里想着这些,我也没觉得什么,挺好的。没有仇,也没有恨,没有牵,也没有挂。空空如也,真好。我掀开床单,从床底下拖出来一盒木炭,放了很久了,有一次小卢约了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河滩吃烧烤,没用完,扔在我车上了。听说用这个好,没什么痛苦,还快,把门关严实了就行。我用脚轻轻把它踢到床头。

  然后就开始喝酒。酒一喝夜晚来得就快了。天说黑就黑下来,隔着窗帘我也能感觉到。今晚可能会很长,得慢慢喝,白酒,度数不低,我一次只倒一点。然后我听见好像门在响,很轻,是钥匙开门的动静。除了我,这个家只有李园有钥匙,平时那把钥匙就拴在她书包的拉链上。

  门开了,李园走进来。就她自己,身后没人,她一个人回来的。进门也不说话,就像平常放学回家那样,站在鞋柜前换拖鞋。书包背在身上,除了书包还有一只行李箱,紧挨着她站在那里。还是原来的那只,小熊维尼此刻正叉着腰,一脸牛哄哄的样子,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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