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乔大桥没来之前,我们的课余生活比较简单,通常都在家里做作业。有时候也会三三两两溜到街上,玩玩捉迷藏、浑水摸鱼、狼牵羊之类的小把戏。男孩多的时候,就玩打仗的游戏,冲啊杀啊乱扔土坷垃。
乔大桥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他跟我们玩了几次,越玩越没劲。有一天晚饭后,他把我们集合起来,一只手比画成手枪状,在我们眼前猛地一伸,嘴里念念有词:叭,叭叭。
乔大桥嘴里“叭”了几声,把手卡在腰间说:“这样不行,太低级了。”
我们很喜欢乔大桥神气活现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他说的“低级”是什么意思,六双小眼睛一起崇敬地看着他。
乔大桥说:“我们老街,有三支队伍,南头小孩兵团、北头小孩兵团,还有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我们虽然人少,但是,我们可以今天联合北头小孩兵团打南头小孩兵团,明天联合南头小孩兵团打北头小孩兵团。你们看过《三国演义》吗?”
吴小根说:“杜二三家里有《三国演义》连环画。”
吴小根没有谎报军情,我家里确实有《三国演义》连环画,不过只有半本了,那里面讲的是“三顾茅庐”的故事,没有讲联合这个打那个。但是,我不会跟乔大桥抬杠,我们几个公社小孩都佩服乔大桥,他懂得的那么多!
乔二桥说:“我们明白了,就是拉张三打李四,再拉李四打张三。可是,打这样的仗有什么意思呢?”
乔大桥瞪了他弟弟一眼,挠挠头皮说:“意思嘛……你说什么意思?我们搞训练啊,我们学习军事啊,我们长大了,要当接班人,连打仗都不会,那怎么行?”
我们马上觉得问题很严重,是啊,当革命事业接班人,不会打仗确实不行。
乔大桥又说:“陈肖江给张麦带个信,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向北头小孩兵团挑战,让他们晚上在百货大楼后面集合。让南头小孩兵团诱敌深入,我们公社小孩兵团明晚要奇袭白虎团。”
乔大桥这样一讲,更增加了我们对他的崇敬,因为我们只看过老街宣传队演出的《智取威虎山》,压根儿不知道还有《奇袭白虎团》。反正听乔大桥的没错,跟乔大桥玩,确实比先前打乱仗高级多了。
老街是公社的所在地。听乔二桥讲,我们公社有十几个大队,两万多人口。“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条街,它是一个城。”
这话是陶大伯讲的,陶大伯的另一个话是,“两万多人啊,时光退回到战争年代,两万多人就是十几个团,至少是三个师。”
陶大伯是复员军人,认得不少字,可以读报纸。在公社当炊事员,他感到很自豪,因为他也算公社的人,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公社大门也是他管着,要进这个门,得先过他这一关。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公社小楼西边的空地上,演练起来,首先是卧倒,然后是冲锋,再然后是肉搏,其实就是摔跤。
乔大桥就像指挥官那样,一会儿踢踢吴小根的屁股,呵斥道:“卧倒要像卧倒的样子,不要撅屁股。”一会儿又把正扭成一团的我和陈肖江扯开,说:“肉搏要讲技术,不能冲上去就抱住敌人的脑袋,看我!”
乔大桥说着,往地下一蹲,一只脚撑在地上,突然伸出另一条腿,唰的一下,一个扫堂腿飞过来,把站在边上的我和陈肖江全都撂倒了。
就这一招,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没有谁记得,乔大桥是怎么当上司令的,反正,那天晚上吴小根就开始喊他“乔司令”,陈肖江和我也跟着喊。乔二桥有时候喊他“哥哥”,有时候喊他“乔大桥”,偶尔也喊一声“乔司令”。
乔大桥是公社乔主任的大儿子,他爸爸调到我们这里快一年了,来的时候,只带了乔二桥,乔大桥留在县城上学。这个夏天,两个“桥”的妈妈也调过来了,在公社信用社当会计,乔大桥才跟着过来。
以往,我们也听乔二桥说过他哥,在城里也是学习尖子,贼聪明,会读书,满肚子都是故事。但是我们有一个疑问,乔大桥比我和乔二桥大两岁,比吴小根、陈肖江大三岁,他那么聪明,怎么跟我们一样,读小学六年级呢?
我们佩服乔大桥有很多理由,不仅因为他是从县城转学过来的,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有一件蓝色条纹汗衫,还有一根皮带,蓝色条纹汗衫扎在皮带里,整个人就比老街的孩子高出一个头。
乔大桥说,他的那件蓝色条纹汗衫,名叫海魂衫,是海军战士穿的。
我是头一次听说世界上还有海魂衫这个东西。
乔大桥的到来,使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不仅对乔大桥刮目相看,也对乔二桥高看一眼,按我们的经验,明年,至多后年夏天,乔大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就会套在乔二桥的身上。
根据我的观察,乔二桥对他哥身上的那件海魂衫似乎也很在意,有一次他对我和吴小根说:“什么玩意儿,天天绑在身上穿,恨不得穿破了才扔给我,要是破了,我也不要了。”
其实在我看来,乔二桥福气大得很,虽然他免不了要捡他哥哥的衣服穿。我倒是没有哥哥,但是我宁肯有一个哥哥,因为没有哥哥,我就得捡我姐姐的衣服,不仅是花的,而且还是偏裆裤。以前吴小根他们还取笑我是假丫头,打了几架,他们不敢喊我假丫头了,可是我心里还是别扭。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件真正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呢,最好夏天能有一件海魂衫。
陈肖江更惨,他兄弟五个,他是老小。他跟我们讲,一件褂子,刚做成的时候,五个扣子是一样的,传到他的身上,五个扣子五个样。
这就是我们的少年时代。
不知道为什么,乔大桥跟我们同学的那半年,学校的老师走了不少,上课也就马虎了。
学习压力不大,很少家庭作业,每天晚上,不管月黑风高,还是月牙挂梢,都要打一仗。
最初是模仿样板戏,上演《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没有战斗场面,今天你是郭建光,明天我是杨子荣,吵来吵去。打着打着,就升级了,打游击战和伏击战。
就是从乔大桥那里,我们知道了“进攻”“防御”“偷袭”等等概念,这让我们大家都很开心。
二
就在乔大桥转学到我们学校之前的那个学期,不知道为什么不发语文课本了,老师自己编。公社乔主任对我们校长说,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孩子上学不能耽搁,抓革命是大人的事,孩子的事就是读书。
启老师给我们编的课本,比以前发的课本有趣,还专门有一本辅助课本《成语故事》,让我们多学了很多生字,知道了不少历史故事,还知道了,“叶公好龙”的“叶”,原先的读音是shè。
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我的语文成绩一直很好,算术马马虎虎,玩得最疯的那段时间,两门课的成绩都有点滑坡。
不过,玩打仗游戏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学过的很多成语,比如“里应外合”“出其不意”“虚晃一枪”等等,在游戏中经常会被提到,不仅记得更牢了,也理解得更明白了——这个收获是很多年后我才悟出来的。
有一天,张麦上课迟到了,脑门上还贴了一个膏药,下课后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不肯讲。他妹妹张杏过来说,张麦学杨子荣打虎上山,把推磨的驴牵到院子里当马骑,结果把脑门摔破了。
我们快乐地大笑。张杏绷着小脸说:“你们再不要拉着张麦打仗了,我爹讲了,再不好好学习,就让他退学,跟驴一起推磨。”
张麦和张杏是龙凤胎,妹妹比哥哥小几分钟,但她是六年级的班长,学习成绩拔尖,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乔大桥不喜欢张杏,说这个小丫头简直就是老师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女特务,爱打小报告。
我说不上来喜欢不喜欢,只是隐隐感到,将来考中学,张杏肯定是第一个,她不仅算术成绩好,语文也好,背诵的诗词和成语,比我还多。
后来,老师也知道我们晚上玩打仗的游戏,不过没有怎么制止。启老师说,小孩子闹着玩,只要不过分,可以锻炼脑子。
启老师说过这话没有,我们不知道,反正乔大桥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乔大桥说:“我们玩打仗的游戏,肯定又是张杏跟老师说的。你们等着,下次选班干部,我非把她选掉不可。”
公社大院在十字街西边,学校在东头偏南,隔着一里多路。我们上学,有时候从街后抄近道,有时候从街上走直角,这要看我们的心情。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乔大桥跟我们讲:“有个重要情况,城里的学校都停课了,我们学校为什么不停课,还天天讲有理数无理数,搞得头疼,我们要造反。”
我们几个小喽啰一听,顿时摩拳擦掌,我们确实早就不想上课了。可是,造反是怎么个造法呢?不管别的地方出现什么情况,我们老街,除了小孩子在夜里搞地下活动,大人们好像没有怎么闹起来。
也是听陶大伯讲的,“时光退回三年,乔主任是副县长”。陶大伯这话是对老街造反派的头头说的,我们也不知道真假。
当地人都很佩服乔主任,稍微记事一点,听大人说过,我出生之后那几年,很多公社食堂都“停火”了,因为没有粮食吃。那时候乔伯伯在另外一个公社当主任,想了很多办法,还提出了一个口号:“群众吃干,干部吃稀;群众吃稀,干部喝水;群众喝水,干部饿死。”这句话在当地广为流传。乔主任不让造反,大家就不敢乱动。我们这些“小孩兵团”更是狗咬刺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就连乔大桥也不敢造次,嘴上说说算了。
没隔多久,乔大桥又得到一个情报,有一个“兵团”开展扫“四旧”活动,从街上收缴了不少旧书,都堆在曹三饭店的柴房里,给他当柴草用,抵饭钱。
我们既不知道什么是“四旧”,也不懂得为什么这些书不让我们读。乔大桥说:“书,都是书,还有连环画,两麻袋,至少有三百本。”
我的天啦,三百本连环画,要是搞到手,那不就发财了吗?
乔大桥的情报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兴趣和强烈的战斗欲望。乔大桥说:“我是听张麦说的,他们北头小孩兵团今晚就要动手,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
我们兴奋得不得了,各回各家鬼鬼祟祟地吃了饭,大约晚上七点多钟,在小楼下面集合完毕。
乔大桥检查装备,不得了,有一把电筒,有一个手枪套,还有……我的天啦,武装部长的儿子陈肖江居然扛了一条老式步枪。
乔大桥看到步枪,被吓住了,跟陈肖江说:“这个不行,打死人要偿命的。”
陈肖江说:“没事,没有撞针,也没有子弹,我扛上吓唬他们。”
陈肖江这么一说,乔大桥才放下心来,拍拍陈肖江的肩膀说:“很好,虚虚实实,兵不厌诈。”
我们按计划秘密潜入曹三饭店后院,乔大桥命令陈肖江站哨,发现敌情就拉枪栓、喊口令。然后乔大桥带领我和乔二桥、吴小根一干人等,翻墙进入院子。
那天晚上,曹三饭店只有一桌办喜事的客人,后院基本上没有人。我们的行动进展很顺利,乔大桥让我在院内充当第二道岗哨,然后他带领其余的人直接进入柴房。
说实话,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战斗,我有点害怕,倒不是怕北头小孩兵团突然袭击,而是怕后果。毕竟,我们是来抢东西的,就算把东西弄走了,算不算抢劫啊,算不算盗窃啊。
我正这么怕着,乔大桥他们出来了,满脸晦气。我问怎么回事,乔二桥说:“狗屁,什么麻袋,什么连环画,柴房里啥都没有。”
吴小根也说:“司令,你的情报准不准啊?”
乔大桥眼睛眨巴几下说:“我上茅厕,在墙外听张麦跟王强说的,一定要抢在今晚动手,不然明天就被曹三当柴火烧了……”
乔大桥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一拍脑门说:“坏了,中了敌人的奸计了……赶快走!”
我们不知道乔大桥说的是什么,只好跟着他走。路上乔大桥说:“张麦在茅厕里给王强布置任务,是个陷阱,分明是调虎离山。”
乔二桥说:“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赶快找‘四旧’啊。”
乔大桥说:“一定在春来茶馆,那些书只能当柴火,不在饭店就在茶馆。”
我们连想也没想,就跟着乔大桥窜出曹三饭店后院,向春来茶馆扑去……意想不到的是,我们刚刚离开曹三饭店,就被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乔大桥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坏啦,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哪里还能逃得了?
那堵人墙是我们的父亲——公社干部组成的,陈肖江的爸爸首先冲上来,将陈肖江抓小鸡一样缚住了双臂,二话不说就缴械了,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束手就擒。
当天晚上九点钟左右,公社大院哀鸿遍野,传出阵阵鬼哭狼嚎,包括本人在内,至少有六个孩子被扒掉裤子打屁股。
三
挨了打才知道,原来我们昨晚的行动走漏了风声,被陶大伯知道了,陶大伯找了半天才从学校找到我们的爸爸,他们都在学校开会,所以一起出动,打了我们一个伏击战。
第二天上学,公社小孩兵团的几个孩子走路都不太正常,一只腿短一只腿长。好像老师和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只是偷笑,并不言语。
到了课间休息,从操场传来喧闹,原来是乔大桥和张麦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
张麦指天发誓:“我确实听说‘四旧’被送到曹三饭店柴房,我也确实想组织夜半智取,可是,我的行动暴露了,被张杏发现了,张杏不仅向爹妈告了状,拦住了我,还跑到公社大院跟陶大伯说了。”
情况明朗之后,乔大桥不再计较张麦,只是一遍一遍地说:“可是,那些‘四旧’到底在哪里呢?”
吴小根说:“张杏一直跟我们作对,会不会是她讨好陶大伯,把那些书弄到她家去了啊?”
陈肖江马上说:“就是,也许是她和张麦里应外合,我们到她家豆腐坊看看。”
乔大桥愣了一下,突然咧嘴一笑说:“你们两个猪脑子,张杏?那个丫头片子是书呆子,她哪有那么高明的战略战术啊,你们不要过高地估计敌人。继续侦察。”
陈肖江和吴小根挨了挖苦,愁眉苦脸,不说话了。
到了下午,陈肖江向乔大桥报告,那批“四旧”,既不在曹三饭店,也不在春来茶馆,它就在我们的身边,在公社大院的小楼里。
事情的真相是,那批所谓的“四旧”,被乔大桥的爸爸拦截了,乔主任下令,送到公社食堂,交给陶大伯当柴火用。陶大伯哪里舍得烧火啊,把那几麻袋东西都背到小楼的二层,一把锁锁上了。
当天下午放学,我们就对小楼周边的地形进行侦察。
陶大伯说老街原先是一座城,有点夸张,但是“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确实比我们见到的老街要气派多了。小时候听大人讲,老街过去有好几幢楼,东北方有杜家老楼,西南方有窦家老楼,东南方有一座清真寺,西北方有一个峨眉塔,正东方是汲河码头,正西方是尚善街……到我记事的时候,这些建筑大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幢红顶小楼,在公社大院的西边。除了楼房,还有两间平房,在大院里面套了一个小院。
我们这些孩子,虽然在公社大院生活,但是从来没有人进过那幢小楼。听乔大桥讲,小楼是公社武装部的武器库,里面有枪有炮,除了陶大伯手里有钥匙,还有一把钥匙在武装部长陈叔叔手里。
消息证实后,乔大桥召集我们开会,商量怎样弄到钥匙。
乔二桥提出来,由陈肖江负责,趁他爸爸熟睡,把钥匙偷出来。
陈肖江哭丧着脸说:“这个我不敢,偷武器库的钥匙,那就是特务,被抓住了,怕是要坐牢,没准还会枪毙呢。”
乔二桥说:“啥武器库,你爸爸跟我爸爸讲,小楼子里面都是零件,有的都生锈了,要送到收购站卖废铁烂铜。说那里是武器库,是放烟幕弹,真正的武器库不在小楼子里。”
陈肖江瞪着眼睛问:“那你说,真正的武器库在哪里?”
乔二桥说:“这个我不能说,这是军事秘密。”
陈肖江怔了怔说:“狗屁,连你都知道了,还秘密个鬼啊……反正,我不能当特务。”
乔大桥挥手打断了乔二桥和陈肖江,看着我说:“杜二三,陶大伯最喜欢你,说你爱读书,你星期天帮陶大伯挑水,见机行事,把钥匙偷出来,就用一个晚上。”
我当然不会轻易接受这个任务,陈肖江担心的事情,我也担心。再有,我在报纸上看过一句话:主犯必办,胁从不问,受蒙蔽者无罪。我还为这句话请教过陶大伯,陶大伯跟我讲:“啥意思,就是带头犯错的人要受到处理,跟在后面犯错的人,教育教育就行了,不必受到严厉处罚。”——自从明白这个道理,我就暗暗下了决心,不管乔大桥组织什么样的行动,我只当“胁从”,绝不当出头椽子。
当下,我就跟乔大桥讲:“这件事情别让我做,我胆小,万一我搞砸了,坏了大家的大事。”
乔大桥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从鼻子哼了一声说:“杜二三你这个胆小鬼,早晚要当王连举。”
我吭吭哧哧地说:“凭什么说我是王连举,我不是还没有叛变吗?”
乔大桥不再理会我,问吴小根:“老虎,你说怎么办?”
吴小根的爸爸是公社的组织委员,据说小时候胆子极小,所以他爸给他起了个小名叫老虎,老虎喊了上十年,这家伙的胆子真的大了起来,敢一个人走夜路,晚上从老街到新街给他妈妈送饭,路过一片坟地,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吴小根说:“既然不能智取,那就强攻。夜里偷袭,我当突击队长,第一个上。”
乔大桥想了一会儿,又问我:“杜二三你想不想看连环画?”
我毫不含糊地回答:“想,我太想了。”
乔大桥说:“那就说好,不许临阵脱逃,不许出卖战友。”
我胸脯一挺说:“我宁死不屈,绝不投降。”
乔大桥说:“好,就看你的行动了。”
这就说好了,行动的日子定在星期六的晚上。
四
星期六也是农历十六,月亮正圆。
当天晚上,乔大桥组织我们几个公社小孩兵团的勇士,在小楼墙脚下集合,并交代我和乔二桥放哨,一旦发现陶大伯或其他的大人走近,我们就假装吵架,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掩护战友撤退。
一切就绪之后,我和乔二桥在乔大桥指定的位置放哨,乔大桥带着吴小根、陈肖江等人绕到小楼的北边,搭人梯翻墙。
提心吊胆等了好久,不见乔大桥他们的动静,乔二桥突然走近我说:“杜二三,不对劲啊。”
我问:“怎么啦?”
乔二桥说:“他们会不会得手了,把书藏起来了,让我们两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我含糊地说:“不会吧,你哥哥是讲信用的,关键时刻不会让弟兄们吃亏的。”
乔二桥嘿嘿一笑说:“狗屁,乔大桥贼得很,我在家里,没少受他糊弄。有一次他偷我妈的钱买皮球,被发现了,可是他把皮球藏在我的书包里,害得我挨了一顿揍……”
乔二桥正说着,突然不说了。
很快我也发现了,从小楼的南边,走来一个人。远远看去,正是陶大伯。
我和乔二桥还没有来得及对暗号,陶大伯就冲我们走了过来,边走还边哼着京剧唱腔:“贼鸠山,要密电,任你搜,任你查,你就是上天入地搜查遍,也到不了你手边……”
乔二桥向我弓腰靠近说:“坏了,赶快发信号。”
我的脑子一团乱麻,稀里糊涂地问:“发什么信号?”
我的话音刚落,乔二桥就揪住我的衣领说:“杜二三,不把密电码交出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我顿时傻眼了。
乔二桥一边对我推推搡搡,一边在我的耳朵边上说:“还手啊,给我一拳头,骂我,把陶大伯吸引过来。”
我这才明白了,马上攥紧拳头,不过我没有打乔二桥,只是嚷嚷:“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就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
我为什么这样说呢,这里面有个故事。
陶大伯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积极分子,宣传队排练《红灯记》,他扮演鬼子宪兵队长鸠山,有一次上台演戏,他把词忘了,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他气急败坏,一下子冲上去,把扮演李玉和的演员脖子掐住了,还踢了一脚,嚷嚷道:“姓李的,不把密电码交出来,老子就跟你拼了。”
老街宣传队的演出,我们是每场必看,大人也不制止,好歹能学点东西。《红灯记》我们看十几遍了,熟得不能再熟了。连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孩子都看出来了,戏不是那样演的。陶大伯这么一演就乱套了,扮演李玉和的演员也急了,一边挣扎一边嚷嚷:“鸠山先生,有话好好说,你先放手。”
结果可想而知,台上台下哄然大笑,戏是演不下去了。后来,陶大伯坚决不演鸠山了,改演李玉和。奇怪的是,自从当了李玉和,他就再也没有忘过词。
回过头来再说那天晚上的事情。
当下,陶大伯看见我和乔二桥打打闹闹,走过来说:“你们两个臭小子,不回家做作业,在这里干什么?”
我慌神了,半天没有回答。
乔二桥急中生智:“我们两个玩皮球,可是皮球找不到了,被他藏起来了。”
陶大伯嘿嘿一声冷笑:“玩皮球?这黑咕隆咚的,玩什么皮球啊。杜二三,你藏他皮球了吗?”
我壮起胆子说:“我没有藏他的皮球……不过,可能是滚到那边树林里了,我去找找……”
说完,我拔腿就往小楼的西北角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我没有藏他的皮球,他冤枉我……”
我的企图很明显,这是给乔大桥他们报信呢。
没想到,我的雕虫小技被陶大伯一眼看穿了,陶大伯说:“臭小子,还给我演戏。回来,跟乔大桥讲,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啊。”
说完,又朝小楼的西北角高喊一声:“臭小子们,都给我滚出来!”
不大一会儿,乔大桥和吴小根、陈肖江等人灰溜溜地过来,集合在陶大伯的面前。乔大桥眼看事情败露,索性豁出来了,给陶大伯鞠了一躬:“陶大伯,把那些连环画给我们分一点吧,我们太想看了,我们只要一点点。”
陶大伯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捋着下巴说:“哪有什么连环画啊,都是‘封、资、修’的东西,被我扔到灶膛里当柴火烧了。”
乔大桥突然发出一声号叫:“陶大伯,你真狠啊。”
陶大伯不理乔大桥,又说:“再不要爬高上低了,摔下来可不得了。”
我们那个沮丧啊,简直别提了。
那晚睡觉,我半夜都没有睡着,估计乔大桥和乔二桥他们也一样。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书呢,什么叫“封、资、修”的东西呢,“封、资、修”长得是个什么模样呢?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心里越想。想着想着,终于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成功地翻过小楼的窗子,在里面点燃蜡烛。我的天哪,多少书啊,花里胡哨的,书里有战马,有坦克,还有飞机——那时候我们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飞机和坦克,但是一点也不影响我们梦里见过它们的模样。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乔大桥把我们几个叫到一起,跟我们讲:“我们要把革命进行到底。”
我明白了乔大桥的意思,他还在琢磨偷书。我说:“陶大伯讲得明明白白,不要再爬高上低了,摔下来不得了。”
乔大桥没好气地看着我说:“杜二三,就你革命意志薄弱。陶大伯放个屁,都能把你吓一跟头。”
我说:“不是我无能,是敌人太狡猾了。陶大伯知道我们要偷书,早就转移了……他说扔到灶膛里烧了。”
乔大桥说:“陶大伯声东击西转移视线,这个你都不懂?我敢断定,陶大伯绝对没有把它们烧掉,要是真的烧掉,他就不会在那晚巡逻了。他那天晚上阻挠我们,恰好证明书还在小楼里。”
我仰头看着乔大桥,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大两岁,到底是在县城见过世面的,脑子比我们好用多了。我说:“可是,我们怎么才能弄到手呢?”
乔大桥把手一挥,就像杨子荣那样,目光炯炯地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上面不行,我们就开展地下工作,挖地道。”
乔大桥这么一说,我们全傻了。
乔大桥说:“我听说了,这个院子,过去是大地主的庄园,下面有地道,地道口有好几个。杜二三,陈肖江,你们两家在大院西边,离小楼最近,你们的床下可能就有地道口。”
我吃了一惊,刚要开口,陈肖江忽然叫了起来:“我们的床下就有地道口,那太吓人了,我不挖还好,要是挖出来……要是晚上有鬼从地道口钻出来……”
我差点儿笑出声来,但是我没有笑,我假装认真地说:“我们白天上学,晚上大人都在家,我们哪有工夫挖地道啊。再说,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被大人发现。”
乔大桥问吴小根:“老虎,你说呢?”
吴小根挠挠头皮说:“有志者事竟成,愚公移山,祖祖辈辈打下去,打不尽豺狼绝不……”
吴小根语无伦次,竟然把课本里的《愚公移山》同《红灯记》唱词弄到一起,唱了起来。
乔大桥一声断喝:“老虎,唱的是什么,你不会是装疯卖傻吧?”
吴小根吓得一哆嗦,想了想说:“我看行,夜里挖,准成。杜二三,你家离小楼只隔了一面墙,就算没有地道口,也能挖出地道。”
这时候乔二桥站出来了,乔二桥说:“我出一道解词题,异想天开。”
乔大桥瞪着他弟弟说:“你说什么?”
乔二桥不理他哥,仰起脸,看着天说:“答案,瞎胡闹。”
乔大桥冲乔二桥晃了晃拳头说:“又泼冷水,我看你和杜二三一样,革命意志不坚定。”
乔二桥说:“乔大桥,你别害杜二三了,他哪有时间挖地道,他半夜三更挖地道,被他爸爸抓住了,非把他吊起来不可。”
乔大桥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只要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
乔二桥不耐烦地说:“要牺牲你牺牲吧,杜二三,别听他的。”
乔大桥脸红脖子粗:“你敢违抗命令?”
乔二桥嘿嘿一笑:“你的命令一钱不值。我问你,你让他们挖地道,土往哪里运?”
乔二桥这么一说,乔大桥就傻眼了,翻着白眼,半天没有说话。
这会儿工夫,我对乔二桥刮目相看,这家伙比我聪明多了。
这次商量,当然没有结果,最后乔大桥说:“还是要夜袭,我就不信,陶大伯能夜夜看着那堆破书,我们早晚会有机会的。”
乔大桥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胸有成竹,其实一点谱也没有。他后来悄悄跟我说:“陶大伯喜欢你,还是你出面,有空就跟陶大伯套近乎,侦察侦察。”
陶大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一肚子故事。我们很小年纪就开始听陶大伯讲故事了。陶大伯讲的故事,多数都是古代的,起先讲“神笔马良”“司马光砸缸”,后来就讲“武松打虎”“岳母刺字”,还有“华容道上捉放曹”“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等等。“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些话语,都是从陶大伯嘴里听来的。
至少二十年以后我才领悟,陶大伯其实就是我最早的文学启蒙老师,他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说出的那些话,很多是小说叙事的基本技巧——这是后话了。
记得有年冬天,老街西边修水库,大人们都住在工地,我和陈肖江、吴小根每人背一床被条,跟陶大伯通腿。那几天简直就是我们的节日,晚上睡觉前,陶大伯给我们讲故事。
有一天,雪下得特别大,陶大伯给我们烧了一锅热水,让我们洗脚,陶大伯说他在朝鲜战场上,长途行军,脚上打泡,只要能找到柴火,就烧水烫脚,烫一次脚就等于吃一只老母鸡,浑身都是劲。
洗完了脚,陶大伯像撵狗一样,把我们都撵到被窝里,我们缠着陶大伯讲故事。陶大伯说:“两个屠夫谈猪,两个秀才谈书,我这个伙夫跟你们几个小秀才讲什么呢,也讲猪吧。”
陶大伯的住处是食堂的柴房,不大,隔着一堵墙就是锅灶,所以很暖和。那天陶大伯给我们讲的故事,我差不多能一字不漏地讲下来:从前,有个秀才进京赶考,路上遇到大雪,到一个地主家借宿,那个地主很坏,让秀才抓猪,抓住了杀了过年。可怜秀才手无缚鸡之力,哪能抓住猪啊,好不容易抓住了,猪又跑了;然后再抓,抓住又跑了,把秀才累得半死,最后想了一招,脱下长衫蒙在猪脑袋上,让猪乱窜,一头窜到墙上,自己把自己撞晕了,秀才才冲上去,把猪腿捆起来了。
我们觉得这个故事并不好笑,我还问了一句:“陶大伯你不是骂我们是猪吧,我们也来借宿。”
陶大伯笑笑说:“你们就是猪啊,聪明的小猪。”
到了第二年春天我们才知道,那段时间,我们的父亲并不是到工地了,而是被一伙人关在粮站的大仓里写检查,大仓冷得要死,我们的父亲就要求回到工地上,一边劳动一边写检查。考虑工地确实需要有人指挥,那伙人才同意把我们的父亲放回工地。就是那段时间,我们那个公社,几千民工苦战一个冬天,挖了一个大水库。
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段子,说是一个人同猪摔跤,摔不赢猪,连猪都不如;摔赢了猪,比猪还厉害;摔了平手,跟猪差不多——一言以蔽之,跟猪摔跤,横竖都不加分。看到这个段子,我马上就想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雪花飘飘的夜晚,看到了陶大伯那间暖洋洋的小屋。陶大伯当年给我们讲的这个故事,是不是有什么寓意呢,也许有,也许没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还是回到当年——小学六年级的课堂。
乔大桥给我布置任务的这天,头一堂是语文课,启老师在上面讲划分句子成分,讲得津津有味,我却走神了,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的稻田,听远处耕田的农民伯伯唱山歌,老是想着小楼里的连环画。
就在这天上午,我们得到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今天晚上,河东放电影,《地道战》。
哇,这个情报太重要了。
我们那个地方,只有古镇老街有个电影队,就两个人,一个发电,一个换片子,在古镇周边几个公社巡回放电影,我记事的时候,电影队一两个月到我们老街放一次,后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放的多数还是样板戏。就那样,我们还是每次必到,从头看到底。《地道战》这个电影我们听说过,但是从来没有看过,乔大桥的情报让我们太兴奋了。
中午放学的路上,我们边走边商量,我们都知道,放新片子,肯定十里八乡的人都要去看。为了抢占有利地形,我们决定晚饭就不吃了,下午放学,直接从学校出发,并带上板凳,抄近道。
五
河东,就是汲河东边的罗店公社,属于邻县,距离我们老街十四五里路,要走一个半小时。中间要过汲河渡口,经过一个板栗树林,翻过一个叫“南天门”的土岗子。
下午的几节课,我们心猿意马,恨不得逃学。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了,出了学校大门,很快就集合起来了,有的带着双人长凳,有的带着单人小方凳,老师看见我们把板凳搬出教室,就知道我们要远征看电影了,也不制止,很有可能他们也去。
我们几个公社小孩刚刚走到月牙塘,张麦追上来说:“你们怎么不带上我啊!”
陈肖江说:“你跟我们不是一伙的,还跟我们抢书,我们为什么要带上你?”
张麦说:“那不都是闹着玩的吗,又不是真打仗。大桥哥,带上我吧,以后打仗,我给你当卫兵。”
乔大桥咧嘴笑了:“好,你就算投降……啊,就算起义了吧。我们走!”
说完一挥手,张麦朝我们讨好地一笑,跟在我们的后面。
一路小跑,很快就登上了南天门。南天门不是门,而是一座小山包,距离老街有五六里路。我们坐在小山包上歇了一会儿,从这里往西看,下午的阳光照在老街上,从老街的房顶升腾起一层毛茸茸的光晕,远看真的很像一座小城,特别是那个鹤立鸡群的小楼,在大团大团的树荫里面,露出红色的一角,好像里面藏着很多故事。
乔大桥说:“啊,老街是这个样子啊,我们住在里面,就像住在村子里。”
乔二桥说:“陶大伯讲,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有照相馆,还有电影院。”
乔大桥吃了一惊:“怎么会,难道它是县城?县城才有电影院。”
乔二桥说:“陶大伯讲,老街过去比县城气派。”
乔大桥说:“吹牛。不过,老街的小红楼,远看确实漂亮。可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里面看看呢?”
我们当然知道乔大桥说的是什么,他一直认为那些书在小红楼里。他惦记的东西,也是我们惦记的。
歇了一阵,继续前进。
到了罗店集,很快就问清楚了,今晚电影在南边的晒稻场上。到了地方一看,果然看见几个人在挂幕布。乔大桥问那几个人,今晚放什么电影,回答说是《红灯记》。
我们全傻眼了,《红灯记》我们看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可是怎么办呢?扛着板凳走了快两个小时,又累又饿,总不能就这么回去吧。
乔大桥说:“《红灯记》也看。我就纳闷了,李奶奶对阿莲说,拆了墙我们是一家,不拆墙我们也是一家,可是他们干吗不把墙拆了呢……没准电影和宣传队演的戏不一样,电影里他们会把墙拆了呢。”
我们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全都有点瘪,但是没有人反对乔大桥的意见,还是老老实实地等。
乔大桥说:“到街上转转,肚子有点饿,看能不能搞点东西吃。”
罗店是个小集镇,比老街差远了,只有一条街,不到二百米长,房子多数是草房。这时候,农民还在地里干活,街上行人很少,我们从街这头晃到街那头,也没有看见饭店——就算有,我们也吃不起。
我的荷包里倒是有五毛钱,但是我不可能把它拿出来,那是我十天的早饭。我估计吴小根口袋里的钱会多一些,他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爸爸每天给他的早饭钱是一毛。
吴小根也没有提凑钱吃饭的事情,我们只好饿着。
在罗店街上没头苍蝇一样溜达了一会儿,天总算黑下来了,怕耽搁看电影,赶紧往晒稻场方向走,正走着,乔二桥突然喊了一声:“坏了,下雨了。”
可不是,我们停下步子,果然感觉头顶有雨点落下来,乔大桥抬头看看说:“小雨,一会儿就停了。”
我们接着往前走,越往前走,雨点越大,还没有走到晒稻场,瓢泼大雨就落下来,一阵比一阵猛,还刮起了大风。
我们赶紧躲到一户人家的房檐下,躲了好大一会儿,雨还没有停下来。乔大桥说:“不行,万一电影开演了,我们不是白来了吗?”
我们都不说话,浑身湿透了,衣裤贴在身上,在呼呼的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乔大桥突然离开房檐,窜到街心,迎着暴雨,唱了起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哦哦哦哦哦哦,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巍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里雷霆也难轰……”
大家心里很恓惶,但是没有人说话。
乔大桥唱完了,又学郭建光念了一段台词:“胜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坚持当中……同志们,你们说,我们怎么办?”
我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吴小根突然喊了一声:“我们坚持,我们一定要看上电影!”
吴小根一边说,一边跑到街心,同乔大桥并肩站在一起,视死如归地淋着雨。我和乔二桥,还有陈肖江、张麦,只好也站到雨地里。乔大桥一挥手说:“目标沙家浜,前进!”
就这样,我们顶着大雨,蹚着快要没过膝盖的泥水,跌跌撞撞地赶到晒稻场上。还好,电影还没有开始。可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是,两棵树上挂着的银幕不见了。
除了我们,晒稻场上还有一些孩子,应该是罗店当地的。乔大桥过去一打听,为什么大银幕没了,那几个孩子说,电影队见雨老是下个不停,不打算放电影了,把银幕收起来了。
乔大桥一听就急了,问那几个孩子:“电影队在哪里?”
罗店小孩伸手一指,我们看到了,电影队的两个人,正在稻场外面的看场屋收拾家伙,看场屋的走廊上挤满了人。乔大桥冲过去说:“不许你们走。为人民服务!”
电影队领头的人愣住了,问乔大桥:“你是谁,敢给我下命令。”
乔大桥刚要回答,吴小根挺身而出:“他是你们六安县乔县长的儿子,我们公社小孩兵团的司令。”
电影队领头的人扑哧一笑:“公社小孩兵团,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兵团……雨下得这么大,我怎么放电影?”
乔大桥说:“胜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坚持当中……你看,雨小了,再等一会儿就可以放电影了。”
说来也怪,乔大桥说话的时候,果然雨小了很多,稻场四周又拥过来很多人,七嘴八舌地嚷嚷:“雨停了雨停了,可以放电影了。”
说话间,几个农民冲过来,不由分说抢过银幕,把它挂在树上。
乔大桥说:“你把发电机点着了,灯一亮,人就来了。”
电影队领头的人本来就有些犹豫,眼看人越来越多,问他的助手:“怎么办?”
助手是一个比我们大不了多少的孩子,也不搭话,把皮带箍在发电机的轮子上,呼呼转了一圈,又呼呼转了一圈,突突两声,发电机响了起来,电灯也亮了。
电影队领头的人看看黑压压的人群,又把腕子翻了一下,露出明晃晃的手表看了一下说:“都快八点了,这要放到什么时候啊?”
这时候来了一个人,说:“饭都给你们吃了,辣子肉丝炒鸡蛋,难道是喂狗了?”
电影队领头的说:“不是我不放,这不下雨了吗?”
那人说:“雨停了。”
然后又朝我们说:“你们给我喊,雨停了,都来看电影啊!”
我们——我们老街来的孩子,罗店当地的孩子,还有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喊了起来:“雨停了,都来看电影咯啊哦……”
喊声顿时响成一片,从晒稻场到罗店小街上,就像夜里的蛙鸣一样,此起彼伏。
喊了一阵,人就多了,晒稻场上很快就被挤满了,银幕背后的田埂上也站了许多人,有的穿着蓑衣,有的戴着斗笠。
我们这几个外乡来的孩子,光着脑袋淋雨,湿了焐干,焐干再湿,小褂子缠在身上,很不舒服。就那样心里也是快乐的,因为得到证实,还是放《地道战》,而不是什么《红灯记》。
我们终于看上了电影,不仅看到了《地道战》,还看到了开头的“新闻简报”。前面是中国乒乓球队大战日本队,后面是美国乒乓球队到中国访问。当时没有多想,一直盼着《地道战》开始,直到几个月后才知道,我们那天看到的“新闻简报”,比《地道战》重要多了。
看到半截,又下起雨,这回小一点,稀稀落落的。我们一边看银幕,一边瞅着放映机旁边的那个人,担心又不放了。还好,有一个人拿了一把红纸伞,举在放映机上,电影队那个领头的坐在板凳上抽烟,也看得津津有味,没有关机的意思。
看完电影,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我们一直等发电机灭了,电灯不亮了,才扛起板凳,一步一回头地往回走。有些路面板实一点,有些小路被前面的人踩成了稀泥,不断有人摔跤。
起先前面有人举着火把,还有几只灯笼,可是走过了板栗林,只剩下我们这些老街孩子了,在黑咕隆咚的雨地里,就靠陈肖江带的一把电筒,照一段,乔大桥就指挥把电筒关了,怕电池耗完了。
又累又饿,头昏眼花。
饿还不说,走到汲河渡口,才遇到真正的麻烦。
这一路上,雨点时大时小,好不容易挨到渡口,揿亮电筒四下一照,坏了。
我们来的时候,是搭一只木船过河的,大人每人二分钱,船家照顾我们,每人只收了一分钱。可是回来,船不见了,估计是船家回去睡觉了。河道的最窄处,有一条四根桩的独木桥,只有一尺宽,还被水淹了。
我们在汲河东岸走了几趟,也没有找到船,饥寒交迫,怕得要命,陈肖江突然一声号啕,放声大哭。
乔大桥嚷嚷:“别哭了,我们使劲喊,把船家喊出来。”
我们就扯起嗓子喊,喊了一阵,对岸还是没有动静,黑灯瞎火的。
后来,乔大桥想了一个主意:让我们解下裤带,把我们带来的几只板凳绑在一起,推到水里,然后由他抱着这只“木筏”,从独木桥上爬过去,然后去找船家。
我们都知道这很危险,也不想解裤带提着裤子。乔二桥对乔大桥说:“你又不会凫水,万一掉下去,就没命了。”
我也跟着说:“不行,这太冒险了。”
乔大桥胸膛一挺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年龄最大,必须是我来冒这个险。”
说完,就让我们解裤带。
虽然我们佩服乔大桥的英雄气概,但是我们不想解裤带,更不想让他冒险。我看着黑乎乎的河面,一直琢磨怎么阻挡乔大桥。突然,我的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我往脸上擦了一把,瞪大眼睛细看,没错,我看见了对岸有一点亮光,透过夜雨,一晃一晃的,还隐约听到有人喊话。
我顿时激动起来,对乔大桥说:“大家别说话,看那边——”
乔大桥顺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看到了亮光,接着,就听见隔着老远传来喊声——“乔——大——桥,杜二三……”
乔大桥一下子跳了起来:“是陶大伯,”话还没有说完,就一脚滑倒,趴在地上冲我们嚷嚷,“喊啊,大声喊,我们在这里……”
我们一起喊了起来:“陶大伯,我们在这里……”
喊了一阵,就看见亮光越来越近,还不是一个亮光,而是两道亮光。
不多一会儿,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只木船,从下游往我们这个方向移动。
十多分钟之后,我们都上了船,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泪水。陶大伯打着电筒,挨个看着我们,全都泥猴似的。陶大伯也是热泪盈眶:“臭小子们,你们可是把陶大伯吓坏了……好了好了,不用怕了孩子们。”
六
那天夜里回去,公社大院自然又不平静。不过这次没有挨打。陶大伯把我们领到食堂,每人分了一块馍馍,还喝了一碗姜汤。除了乔二桥打了一次摆子,其他人都没有生病。
我们当时不知道,就因为我们到河东看了一次电影,乔主任还召集公社干部开了一次会,商量了好几件事——这个以后再说。
自从看过了那场电影,我们的心就更加不平静了,《地道战》让我们大开眼界,“新闻简报”更让我浮想联翩。我们一直听说,美国是帝国主义,日本是侵略者,可是我们还和他们打乒乓球。当然,我们的乒乓球队员非常厉害,打得他们屁滚尿流,实在解气。
除了解气,还有好奇,懵懵懂懂地感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说实话,那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到美国和日本还有苏联去玩一趟就好了。
我和父亲住的宿舍,是土墙,为了好看,从里面糊上了报纸。有时候我会站在地下看墙上的文章,横着看,竖着看,遇到喜欢的,还会查字典把整篇都看完。
有一次我看见一篇文章《美国社会危机日益严重》,虽然下面半篇被另外一张报纸盖上了,只能看一半,还有很多意思不明白,我还是很高兴,我懂得了大概意思,美帝国主义遭殃了。
当时我最感兴趣的有一篇豆腐块文章,标题是:某某率领中国党政代表团访问某某国家。
这些文章往往会让我的思绪飞得很远,我常常想,某某是什么样的人呢,一定是一位大官。“率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像郭建光那样带领小分队奇袭沙家浜吗?还有,某某国家是个什么样子呢,那里的老百姓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看电影的日子毕竟难得,要想知道这些,只能靠书。启老师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启老师还说,书是通向世界的大门,所以我们心心念念的还是我们的小楼。
有一天乔大桥问我们:“看了《地道战》,有什么想法没有?”
我说:“没有啊,我还想再看一遍。”
乔大桥说:“我们要学习地道战精神……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吴小根马上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自从看了电影《地道战》,他就学会了这句话。
乔大桥问他:“高什么高?”
吴小根说:“挖地道啊,这回我们知道怎么挖了,挖一段,用木头撑起来,再挖,上面要有出气孔。”
乔二桥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鬼子来了。”
我伸头一看,张杏从操场边上过来了,不过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们一眼,又离开了。
乔大桥向我们一挥手,神秘地说:“过来,过来。”
几颗小脑袋凑到一起后,乔大桥压低声音说:“那些书……”
我们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是乔大桥突然不讲了,咳嗽起来,咳了几下才说:“你们猜那些书在哪里?”
我回答:“猜不到在哪里。”
吴小根说:“大桥哥你说在哪里,就在哪里。”
乔大桥说:“我说啊,它可能在小楼里,也可能不在小楼里。”
乔二桥说:“这不是废话吗?”
乔大桥说:“它可能在学校里,也可能不在学校里。”
我们全都不说话了,我们从来没有想到那些书会在学校里。乔大桥接着说:“昨天夜里,我看见陶大伯挑着水桶,到学校了。你们想想,他半夜三更挑着水桶到学校干什么?”
吴小根一拍脑门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是啊,他难道给学校送水,肯定不是啊,水桶里一定是书。”
乔二桥也说:“是啊,水桶里肯定不是水,那是什么呢?”乔二桥正说着,突然冲他哥哥嚷嚷起来:“不对啊,昨天夜晚你在睡觉,你从哪里看到陶大伯挑着水桶进学校了?”
乔大桥说:“梦里,我做了一个梦。”
唉,我们本来兴致勃勃的,听乔大桥这么一说,立马就泄气了。
吴小根说:“做梦?那是有人给你托梦。你们想啊,那些书不在曹三饭店,也不在春来茶馆,它不在小楼里,就有可能在学校。百分之五十。”
陈肖江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他也学会这一句了。
乔大桥很兴奋:“昨天上课,我发现启老师的眼睛是红的,张杏说,启老师这几天,每天夜里都看书。”
这一下,我们不笑话乔大桥了,他讲的这个情况,真的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特别是我,我很快就发现了蛛丝马迹。
我的发现当然跟启老师有关。
读三年级的时候,启老师就开始教我们了。第一次上课,他给我们讲解课文《我们的地球》,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启老师往黑板前一站,转过身,像电线杆那样笔直,只见他的肩膀往上耸了一下,面向黑板的那只手,就像圆规的一条腿一样,唰的一下画了一个椭圆。
启老师在椭圆里面写了两个字:地球。
就在那个瞬间,启老师就成了我心目中最有学问、最有本事的老师。我的语文成绩,不管是测验还是期末考试,都不会低于第三名,排在我前面的主要是张杏。
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因为乔大桥梦寐以求要做的事情,我很快就做到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到老师办公室里送作业本,没有看到启老师,一位老师跟我讲,启老师这两天请假了,好像家里有什么事情。
出了老师办公室,我就动开了脑筋——不对啊,中午放学,我分明看见启老师从学校食堂打饭,他没有回家啊,他家在另外一个公社,离我们学校十几里路呢。没有回家,又不在办公室,启老师他在哪里呢?
隐隐约约地,我觉得启老师同我们要找的东西有关。
多了个心眼,那天放学之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绕到学校东边,从小圆门进到南院。那里过去是火神庙,后来被改造成老师宿舍,有几个家在外地的老师住在那里,启老师住在平房的西半拉。
我一边走一边开动脑筋,放学了还找启老师,总得有个借口吧。稍微动动脑子,我就找到借口了,上次语文课上,启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成语,五十步笑百步。
古时候有一次两军交战,一方的一个士兵刚听到对方发出冲锋的命令,就抛下盔甲、扔掉兵器向后逃跑,一口气跑了一百步远。另外一个士兵往回跑了五十步,追着前面那个逃兵的屁股喊:“你真是胆小鬼,跑得那么快!”
讲到这里,启老师停住了,问我们:“你们说,后面这个逃兵可笑不可笑?”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回答,太可笑了,一样都是逃兵,他还有脸笑别人?大哥别讲二哥。
启老师说:“就是这样,两个人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只是有先有后,他却讥笑别人,所以好笑。这个成语,讽刺了那些只看到别人缺点错误,自己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启老师讲课我们爱听,因为有故事。但是这次课后,我却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正好,今天我就可以借这个理由,请启老师给我上小课,帮我解疑释惑——学古文《师说》的时候,启老师就是这么跟我们说的:“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你们有不懂的地方,不仅可以在课堂上提问,随时随地都可以找我。”
好,就这么办。
拿定主意,我的步子就加快了。
刚刚走到宿舍山墙下,迎面看见算术老师付菊珍,我的两条腿立马就软下来了,因为这段时间我的算术成绩不太好,四则运算加分数、小数混算,七算八算就把我弄蒙了。我不是不会算,只是缺乏耐心。
算术成绩滑坡,还有一个原因,我老想写作文。语文课本里面有一些作者名字,白居易、韩愈、鲁迅、茅盾他们就不说了,我不能跟他们比,但是还有一些工人、农民作者,启老师说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是在乡下长大的,只要用心,我们的作文将来也可以上课本,甚至在报纸上发表。
启老师这样一说,对我鼓励很大,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乡下作者,目标是能在县里的报纸上露脸。那段时间,我确实把算术扔到一边了,几次测验成绩不好,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看见付老师,我心里很虚,还不仅因为我的算术成绩不好,而是因为付老师有个毛病,只要见到学生,就要提问,但愿她这次饶了我。
付老师也看见我了,停住步子问:“啊,是杜二三啊,放学了还不回家,到老师宿舍干什么?”
我只好如实回答:“我有一道题没有做好,想请启老师补课。”
付老师点点头说:“哦,精益求精,好孩子。”
付老师说完,冲我笑笑说:“去吧,我刚才路过启老师宿舍门口,听他咳嗽了,在屋。”
我太幸福了,付老师没有提问我,大约是因为她急着要回家的缘故吧。我如获大赦,吸了吸肚子,从走廊上跳下,给付老师让路。
付老师很满意,昂首挺胸地从我面前走过。
我站着没动,目送付老师,等付老师快走到小圆门的时候,我才稳稳神,并把书包带子绷了绷。
就在我刚刚转身,准备跳上走廊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喊:“杜二三,等一下。”
我的头皮唰的一下就麻了,暗暗叫苦,坏了,付老师到底还是没有放过我。
没有办法,我只好再次跳下走廊,像木桩一样杵在地上,等着过付老师这一关。
果然,付老师转回来了,看着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最近算术成绩不太好啊,老是出错,连简单的题都答得乱七八糟。怎么回事,难道丢魂了?”
我低下脑袋,心想,我的魂是丢了,被小楼里的那些书吸走了。可是,这些话我怎么敢对付老师讲呢?我说……我啥也没有说出来。
付老师说:“我出一道简单题,你算算。四十除以百分之二十是多少?”
我怔住了,啊,这么简单的问题,简直就是……我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下,首先把百分之二十换算成小数,零点二,再用四十乘以零点二,哈哈,答案很快就出来了。我大声回答:“报告老师,等于八。”
付老师惊讶地看着我说:“啊,这么快啊……你确定是八?”
我胸脯一挺说:“我确定,是八。”
付老师又问:“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我说:“这太简单了,我把百分之二十换算成小数,零点二,再用四十乘以零点二,二四得八,所以是八。”
付老师愣住了,看了我好久,自言自语地说:“不对啊,我给你出的题是四十除以百分之二十,答案应该是二百。你怎么就算成八呢,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我能看得出来,付老师这会儿工夫也蒙了,她索性把肩膀上的包甩到背后,蹲下来,找了一块瓦片,在地上画了起来,自言自语:“分数换算成小数,百分之二十,零点二,没错。四十乘以零点二,确实等于八……这是怎么回事?”
付老师皱着眉头,一会儿看看地砖上乱七八糟的算式,一会儿抬头看着远处。
我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我想,这下好了,付老师不是说我算术成绩退步吗,我让你看看,我不仅没有退步,而且……我把老师都难住了,这以后,付老师还好意思训我吗?此时此刻,我甚至还想起了启老师跟我们讲的话,“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我正这么暗暗得意,突然看见付老师站了起来,脸上说不清是哭还是笑,反正那表情很难看。付老师看着我说:“过来!”
我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垂下脑袋,两只脚像绑上了石块,费了好大的劲才走到付老师的跟前。
付老师说:“把你刚才计算的步骤再给我说一遍。”
我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把百分之二十变换成小数,零点二,再用四十乘以零点二……”
付老师伸出手来,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哈哈大笑:“问题就在这里,整数除以分数,运算法则是把分数的分子和分母颠倒然后再相乘,可是你已经把分数换算成小数了,下一步就只能是相除而不是相乘了,四十除以零点二,等于多少?”
我默算了一下,回答:“二百。”
付老师说:“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我有点不确定地说:“出在……出在我已经把分数变成小数了,下一个步骤应该还是相除而不是相乘。”
付老师的脸上总算绽开了笑容,捏着我的脖子说:“对了……不过,你这个算法也有道理,直接把分数变成小数,然后相乘,可能更简单一点。问题在于,分数变成小数之后,再相乘就是错误了。”
我唯唯诺诺:“老师,我明白了。”
付老师又捏了捏我的后脑勺:“这小子,给我搞了一个套,差点儿被你套进去了……去吧。”
付老师说完,放开我,高高兴兴地走了。
七
好像是启老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开门老远看见我,有点意外:“杜二三,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我一头冷汗,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想找老师补课。”
启老师抬头看看天色:“啊,已经放学了啊……好吧,有什么问题?”
我说:“启老师,你上次讲‘五十步笑百步’成语,我觉得还不明白。”我一边说,一边快步向启老师走去。心里想,启老师也许会让我进屋说,没想到启老师就站在门外,像一堵门神一样:“啊,是这个问题啊,那你说说。”
启老师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定定神说:“启老师,你上次说,那个逃跑了五十步的人,讥笑逃了一百步的人,没有自知之明,两个人犯的是同样的错误,我觉得这个不对。”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晚霞从教室的顶子上映过来,我看见启老师脸上的笑容好像消失了,他稍微侧侧身子说:“啊,怎么不对了?”
我说:“他们两个犯的不是同样的错误,因为一个先跑,一个后跑,而且跑的步数也不一样。”
启老师还是不明白:“先跑后跑……步数也不一样,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我说:“先跑的是主犯,他一跑就动摇军心了,后面跟着跑的是受他影响的,所以不一样。”
我这样一讲,启老师认真了,想了想说:“还真是……啊,还真是这个道理。”
我更来劲了:“还有,如果后来大家都不跑了,发动反攻,肯定是那个只跑了五十步的冲在前面,他比跑了一百步的那个人勇敢,所以他有理由嘲笑那个跑一百步的人。”
启老师又往边上侧侧身子,感觉他要把门让开了,但是没有,他倚在门边,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启老师说:“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我说:“是我自己想的,我们公社小孩兵团同北头小孩兵团玩打仗游戏,乔大桥就喊过,谁先逃跑,枪毙,枪毙。他没有说先枪毙后逃跑的人。”
启老师不笑了,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很好,很好!杜二三,你很有悟性,爱思考。不管你说得对不对,但是你爱动脑子,很了不起。我要号召大家向你学习,不读死书。”
我心里想,好个啥呀,连门都不让我进,难道,启老师的屋里有秘密?
从头到尾,启老师都没有让我进屋,最后跟我讲:“今天就算补课了,明天我就把你的看法……把你的学习体会,拿到班里讨论,启发大家。好了,天快黑了,你赶快回家吧。”
我虽然有点失望,但是很高兴,我知道,我的“学习体会”得到了启老师的认可。只是,他为什么不让我进门呢?
启老师说:“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说……我搜肠刮肚,没有说出什么问题,急中生智,我突然喊了一声:“刺猬,刺猬,老师,刺猬钻进你屋里了。”
启老师吓了一跳:“啊,刺猬,在哪里,钻到我屋里干什么……”启老师好像害怕似的,一边说,一边踮起脚尖,弓着腰往屋里探头探脑。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泥鳅一样从启老师身边滑过,钻进了屋子。
我假装抓刺猬,东看西看,突然眼前一亮,我看到抽屉桌下,有一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我忍不住抬头看看桌子上面,桌面上除了几本书,还有几本连环画,桌面正中,有一沓白纸,画着表格,表格里面有几行字,就像闪电一样映入我的脑海: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色娘子军、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贪婪地看着、记着,不知不觉中忘记了启老师就在身边。我抬起头来,启老师正在看着我,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微笑着说:“好小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这时候,我已经不怕什么了,我感觉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站起来说:“老师,我高兴,太高兴了……”
启老师说:“你高兴什么,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了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又使劲地点了点头:“老师,我们都知道有这么一些书,可是……它们没有被陶大伯烧掉,它们还在老师这里,我太高兴了,我……”我说不下去了,嗓子一阵发热。
启老师好像并不感到意外,好久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等我把话说完。
我说:“老师,这些书不会烧吧,让我们看看吧,我们课外能读的书太少了。”
启老师终于开口了,叹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杜二三,我就跟你讲实话吧。这些书,是老陶……不,是乔主任交代老陶,看看哪些书是毒草,哪些书能让孩子们看。这不,我这正分门别类呢,等我选好了,能让你们看,自然会交到你们的手里。”
我愣住了,好久才明白过来,弯腰给启老师鞠了一躬:“谢谢老师,我代表‘公社小孩兵团’,不,我代表全体同学,谢谢老师!”
启老师说:“你先别代表这个那个,也不用谢我。既然你发现了,那我们就把话说在前面,这件事情是秘密,在我没有选好之前,你不能跟任何人说。”
我忙不迭地说:“我知道我知道,连我爸爸都不说。”
启老师笑了:“你爸爸可以说,他是公社的宣传委员,他本来就知道这件事情。”
我愣住了,我爸爸知道?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漏啊,他可真是六亲不认啊。
话说透了,该走了,可是我磨磨叽叽的,就是不走。
启老师看出我的心思,犹豫了一下,把桌面那堆连环画最上面的一本拿下来,交到我手上说:“这算是给你一个奖励,你先看,但是得保密。”
我欣喜若狂,可是一看连环画的封面,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原来是《智取威虎山》。我禁不住喊了起来:“老师,我不要这本。”
启老师奇怪地看着我:“怎么啦?”
我说:“这个戏我都看了快二十遍了,台词我都会背。”
启老师嘿嘿一笑:“看戏和看连环画不一样,你拿回去,看看这里面的绘图和文字,有琢磨头。”
我知道启老师不是糊弄我,可是,我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我掂着手里的《智取威虎山》,哗啦啦从头到尾,再哗啦啦从尾到头。启老师知道我在耍赖,又叹了一口气:“好吧,那就再借给你一本。”
我说:“老师,我知道,摆在桌上的都是您选出来的,已经填到表格了,您就多借给我两本吧。”
启老师张着两只手说:“杜二三,你还得寸进尺了。哎呀,你确实聪明,可是,没有得到乔主任的同意……要是造反派知道了……”
我赶紧地,顺杆子就上:“老师,三本,我自己挑,就在桌上那一堆里面挑。”
启老师还在犹豫,但是很快,他似乎下了决心:“不行,我没有这个权力……你只能选一本,而且绝不能外传。”
我绝望了,我不知道启老师为什么这么胆小,可是我不能再纠缠了,万一把启老师惹火了,我恐怕连一本都得不到。
我言不由衷地说:“老师,那我就先拿一本吧。”
启老师好像也有点不忍心,点点头说:“杜二三,你是懂事的孩子。等着吧,总有一天,这些书都会让你们看。”
我不说话了,眼看天已经快黑了,我扑到桌子跟前,先把那些样板戏的连环画扒拉到一边,从最底下找出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连环画,我看到了《夏伯阳》《海底旅行》《一棵树的故事》……每一本都舍不得放下,可是我不得不放下,最终,我选了一本《踏尘而过》。
启老师说:“怎么选了这本,名字文绉绉的,不像少儿读物。”
我说:“就是它了,我喜欢。”
八
前面我说过,我们到罗店看了一场电影,挨了雨淋,还差点儿被困在河东。这件事情陶大伯跟乔主任汇报了,第二天乔主任召集公社干部开了一次会,决定了三件事,一是跟邻县罗店公社联系,两边都出点钱,在汲河码头建一座桥——其实用不了多少钱,木料和石料、劳力都是现成的,出钱买点钢筋水泥就行了。第二件事,是向县里打报告,每半个月就要到我们公社来放一次电影,成为规矩,不能由电影队做主,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第三,关于那些“四旧”,找个明白人挑选一下,看看哪些能给孩子们看,孩子们正在成长,需要知识营养。
当然,我们是几年后才知道这个情况的,那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了,乔主任当年主导修建的那座桥,后来成为我们和邻县的第一座“开放桥”——得知这一情况,我们更加相信陶大伯说的:“时光退回二十年,老街它不是一条街,它是一个城。”
其实,时光前行二十年,老街又成了一座城。所有的城市都是从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但是它首先是从人的心里生长起来的。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老街新城,首先是从乔伯伯和乔伯伯那样的人的心里生长起来的——这是我成为作家之后的感悟。
现在,回过头来讲当年的故事。
时光退回几十年,那天从启老师手里借书,我为什么要选《踏尘而过》呢,在我还没有看到故事以前,先看到了一张绘图,一匹马,一匹骏马,一匹在战场上高扬脑袋、四蹄悬空的战马。马背上的人高举战刀,英姿飒爽。
那幅绘图的背面,是人贴在马背上,马背拉得很长,像一道长虹一样。马和人的远方,是起伏的山峦和白云。
那幅情景瞬间就刻进了我的脑海。
我没有见过真正的战马,我们老街只有张麦家有一头驴。张麦家开豆腐坊,那头驴是用来拉磨的。
连续几天,我就像得到了宝贝,我一页一页地看,看马背上那个名叫“拉卡”的红军战士的战斗故事;看那匹名叫“利箭”的枣红色战马驮着主人,在各个战场上纵横奔驰并多次帮助主人脱离死亡地带;看陷入重围之后战马越过两丈宽的壕沟从敌人的头顶飞过的画面。
我太喜欢《踏尘而过》了,不管是那匹马还是那个神勇的战士,都让我浮想联翩。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骑兵战士后来去当了坦克兵呢,那匹马最后到哪里去了呢?以至于几十年后观看电影《战马》,我首先就想到了《踏尘而过》。
看到三分之二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舍不得一下子看完。后面的三分之一,我看了两天,那两天我又着急又快乐,每天都在想后面的故事,似乎能看见那匹马,并且能够听到嗒嗒嗒的马蹄声和悦耳动听的嘶鸣。
在我偷着乐的那几天,乔大桥他们还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老是围着公社大院西边的小楼打主意。
有一次放学路上,乔大桥跟我们讲:“根据最新情报,这几天陶大伯家里有事,食堂临时调来一个临时工。”
吴小根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我问吴小根:“高什么高?”
吴小根说:“陶大伯不在公社大院了,时机成熟了,我们还是要偷袭小楼,一定要把那些书弄出来。”
陈肖江说:“马上就要考试了,我爸爸不许我晚上出门,只能在家做作业。”
乔大桥生气地说:“做什么作业啊,没听说学校来了工作组,要整我们的老师,说他们复辟资本主义。”
然后又问我:“杜二三,你有没有决心?”
我当然不会跟乔大桥讲实话,不是我想吃独食,而是因为我对启老师有承诺,在他选好之前,我不能暴露秘密。我说:“陶大伯说过,小楼子过去是地主家的绣楼,小姐住的,为了防止土匪,上面的窗户都是钢筋焊的,翻上去也没有用,根本进不去。”
乔大桥用狐疑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小子这几天就像乖孩子一样,啥都不玩了,你在干吗,是不是得到什么宝贝了?”
我暗暗吃惊,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我和启老师之间的事情,我不说,启老师更不会说。乔大桥在诈我呢。我说:“我啥也没干,我在做功课,年底就该考中学了。”
乔大桥撇撇嘴说:“现在上中学不用考试了,靠推荐。你小子跟张杏一样,走白专道路,我们不推荐你。”
这时候乔二桥一竿子插了进来:“乔大桥,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了,你没听咱爸说吗,古镇中学很快就要恢复招生制度,入学必须考试。”
乔大桥吃了一惊:“啊,必须考试……考就考,我还能考不过你?可是,那些‘四旧’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善罢甘休了?”
乔二桥说:“你操那个心干什么,你的成绩已经一落千……千什么了?”
我马上接茬:“一落千丈。”
乔大桥横了他弟弟一眼,又横了我一眼:“我跟你们讲,不要太得意了,本司令能文能武,到考试的时候,你们就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了。”
不知道是乔二桥的话把乔大桥吓住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放暑假之前的那个星期,乔大桥没有再组织偷袭小红楼了,好像上课也比过去认真了。
吴小根私下里跟我讲:“乔大桥他妈说了,他们家两个男孩,只能有一个上中学。乔大桥怕考试输给乔二桥,面子上过不去,正暗暗较劲呢。”
我不知道吴小根的话有没有根据,但是据我观察,乔大桥确实变了,话也比过去少多了。自从有了上中学要考试的消息,我们公社大院的孩子,好像都比过去深沉了,似乎一下子长大了几岁。
我倒是不怕,我不仅语文没有问题,算术也没有问题。自从那次被付老师收拾了一顿,我的算术成绩也有所提高,不是第一名,排在第九、第十不在话下。
最惦记那些“四旧”的还是我。
我记性好,说过目不忘那是吹牛,但是基本上不忘。那天在启老师的屋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不仅桌面上有连环画,他的抽屉桌下面,还有很多书,我记得的就有《徐霞客游记》《红楼梦》《青春之歌》《三家巷》。我还记得,在这堆书的旁边,还有一摞书《十万个为什么》。
启老师说分门别类,我理解,就是把可以给我们看的书选出来。可是,那些不让我们看的书怎么办呢,会不会真的交给陶大伯当柴火烧啊?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虽然我有了一本《踏尘而过》,可是我不能总看这一本连环画啊,我已经把它看完了,又从后面往前看了一遍,那里面的故事我差不多能倒背如流了。
有天下课之后,启老师把我招呼过去问我:“连环画看完了没有,怎么现在还没有还回来?”
我说:“我想再看一遍。”
启老师盯着我说:“不会吧,还有那么多……你不会把它传出去了吧?”
我说:“当然不会,我确实太喜欢《踏尘而过》了,我要把它背熟。”
启老师更加惊讶了:“背熟?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有那么多好书……赶快把它还回来,明天。”
那天晚上,我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老想扑棱翅膀往外飞。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做一件事,把《踏尘而过》里面我最先看到的、也是最喜欢的那张绘图复制出来。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用复写纸把那幅绘图复写下来,比如在绘图上面蒙上透明的白纸,把它描下来……可是,要么是难度太大,要么是找不到透明白纸,反正是没有成功。
试了几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我为什么要复制那个绘图呢,因为我想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这样我每天睡觉之前就能看到它的身影、听到它嗒嗒嗒的奔跑声,我就能在睡着之后做个好梦——这个想法当然幼稚,可是那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
看明天就要还书,怎么办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最后想了一个办法——把我最喜欢的那幅绘图撕下来。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不是小偷吗?
但是很快我就镇定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差点都当柴火烧了,我撕下一页又算得了什么?
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我想起了启老师朗读课文《孔乙己》时抑扬顿挫的声音: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
何况只是一张绘图。
动手之前,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打开连环画,翻到那一页,一看背面,也是一幅好图,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知道,不做则已,要做就要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我先研究了画册的装订,订得很密实,如果直接扯下,可能会留下碎片。怎么办呢,我琢磨了一会儿,把画册从中间掰开,用小刀一点一点地裁。裁完之后,再把掰开的画册合上,一点碎片也看不出来。
做完这一切,我的小褂子都汗湿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歇了一会儿,再把连环画打开,看被我撕掉的那一页的前后的文字说明。
天助我也,从故事情节上看,基本上看不出破绽,反正是打仗的故事,讲的都是砍杀的动作,缺了一页,故事照样能够接上。据我所知,下面要借这本连环画的人,都是我这样的孩子,他们只会看热闹,绝不会有我这样的细心。这件事情我做得太漂亮了,比乔大桥他们玩的情报战高明多了。
九
第二天上学,课间休息的时候,我怀揣《踏尘而过》,一直跟着启老师,往老师办公室方向走。
启老师回过头来说:“杜二三,有事吗?”
我瞅瞅没有同学跟上来,赶紧掏出连环画,送到启老师的手上。
启老师说:“哦,还书。”
启老师顺手翻了翻连环画,就把它装进口袋里,说了声:“很好,放学到我宿舍一趟。”
我的心里突突直跳,我知道,我很快就能从启老师那里拿到第二本书。
第三节下课之后,我像兔子一样直奔启老师的寝室,启老师问我:“还想看什么书?”
我说:“我不想看连环画了,我想看……写马的书。”
启老师皱着眉头说:“写马的书?那是什么书……你是说,关于动物的?”
我说:“只要写马的就行,我喜欢马,战马。”
启老师的眉头松开了又皱起来,自言自语:“你这孩子真奇怪,专门写马的书,我没有印象。”
我有点失望:“其他动物的也行。”
启老师想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抽屉桌后的椅子上,低头看了看,然后摸出一本书来,翻了两页说:“专门写马的书我还真没见过,这本书里有马的故事。”
我大喜过望,差点儿就扑过去了。
启老师把书往我面前推了推,我迅速看清了书名——《罪与罚》。作者的名字太长,一下子没有看清。
我把书拿到手上,正要向启老师鞠躬道谢,启老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又把书拽了回去:“啊,还不行啊,这本书你不能借。”
我以为我听错了,傻傻地看着启老师。
启老师说:“这是外国人写的小说,兵团的人说,这是毒草里的毒草,不能给学生读。”
我的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了过去。我可怜巴巴地说:“老师,你说过的,外国也有很多大作家,世界名著……经……什么典……”
我语无伦次了。
启老师坚决地说:“不行,这个不能借给你,这是为了你好。再说,我成分不好,不能惹火烧身。”
我不知道成分不好跟借书有什么关系,可是,这句话从启老师的嘴里说出来,让我心里一阵难受,好像我一下子又长大了两岁。沉默了一会儿我才说:“好的老师,我不借这本了,我选别的吧。”
那天中午,启老师借给我两本书,一本是连环画《我的大学》,启老师特意跟我讲,这是一个人自学成才的故事,应该对我有启发。人应该有理想,理想就是灯塔,可以引导一个人走向成功。
还有一本,是正经八百的书,里面有插图,名字叫《海底旅行》。
我不太明白,《海底旅行》也是外国人写的,为什么可以给我读呢?
启老师说:“这个跟《罪与罚》不一样,这本是科普读物。”
就是那天,分手的时候启老师跟我讲,他已经把书挑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像城里的学校那样借书了。
我又惊又喜,不放心地问:“我们到哪里借呢,还是找老师吗?”
启老师笑笑说:“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尽管很快就要考试了,但我还是把新借的两本书看完了。《我的大学》只看了一遍,非常感动,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主人公那样,从生活和工作中学到真本事,但是这样的故事只能让我感动,还没有让我激动。
《海底旅行》看得比较慢,因为里面新鲜的故事太多,理解起来费劲,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看了两遍,最后也就有了兴趣。看到摩尼船长驾驶他自己制造的潜艇,利用海里的植物发电,在潜艇上安装武器同海盗战斗,我就琢磨,我能不能也制造一艘潜艇,同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英勇战斗。
当年,我还没有见过大海,更没有见过珊瑚和鲨鱼,我想象不出来潜艇是个什么模样。那个时候,如果再让我写作文《我的理想》,我一定会写:我要当一个海军战士。
不过,我最牵挂的,还是那本神秘的《罪与罚》,我不仅记住了书名,还把作者的名字记住了——“它的左耳”,记得当时在启老师的宿舍里,我看到的作者名字,总有七八个字,好几个字我不认识,但是我记住了第一个字“陀”,我不知道“陀”的读音,这丝毫不影响我记住它——“它的左耳”。
转眼就到了测验时间,那几天乔大桥老实了许多,跟我请教写作文。
我回忆了一下,启老师出作文题,一般都不是太难,容易发挥,比如《我最喜欢的一本书》《记忆中的一棵树》《春天来到田间》等等。
我说:“这次启老师有可能让我们谈理想,他最近老是把‘理想’两个字挂在嘴边。”
乔大桥眼睛一亮说:“就是,有一次他训我,跟我说,不能再调皮捣蛋了,要有理想。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当一个技术员,把我们的老街建设成城市。我就写这个。”
乔二桥说:“还长大了!你已经很大了,算术都考不及格,你拿什么建设老街啊?”
乔大桥恼羞成怒,冲乔二桥挥挥拳头说:“当技术员不需要学算术,我会画画就行,杜二三你说是不是?”
我说:“我不知道当技术员要不要学算术,可是,算术成绩不好,就考不上中学,更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就当不上技术员。”
乔大桥说:“胡说,张麦的叔叔就没有上过大学,可他就是技术员。”
乔二桥说:“他那叫农民技术员,种水稻用的。”
乔大桥不理乔二桥,问吴小根:“你的理想是什么?”
吴小根说:“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搞到小红楼的钥匙,把它送给司令。”
吴小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连乔大桥也没有想到他的理想就是这个。
乔二桥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乔大桥拍拍吴小根的肩膀说:“不是把钥匙给我,而是把那些书弄出来,我们大家一起看。”
吴小根说:“那也是司令先看,我们后看。”
乔大桥咧嘴笑了,转过脸跟我讲:“杜二三,你成绩好,不怕考试,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你去跟陶大伯讲,把书交给我们,不然我们就要革他的命。”
我没吭气。我当然不会跟陶大伯讲这话,不过,我确实计划这段时间多留意陶大伯的行动。
我记住了启老师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像城里的学校那样借书了,可是到哪里借呢?我分析,启老师担心书放在他的宿舍里不安全,登记造册之后,还会还给陶大伯,还会藏在小楼里。虽然启老师说大家都可以借,但是我很清楚,并不是所有的书都能拿出来让我们看,特别是那本《罪与罚》,看启老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是不会把它拿出来让我们看的。
要想弄到那本书,还得找陶大伯。
陶大伯离开公社大院,也就是五六天。他回来之后,我有空就去听他讲故事。
除了关心那些书的去向,我还关心一个问题,那些书是从哪里来的——据说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喜欢刨根问底。
陶大伯一肚子打仗的故事。只是,他有个毛病,刚刚讲了怎么跟美国兵作战,一会儿又扯到打日本鬼子了。以前我老是爱纠正他,后来我发现,陶大伯不喜欢别人打岔,我就不再纠正他了,随他怎么讲。
讲着讲着,就把话题绕到小楼上了。
陶大伯起先支支吾吾,还很警惕,瞪着我说:“还打小楼的主意啊。你跟乔大桥他们讲,那些‘四旧’早就不在小楼里了。别爬高上低,摔下来我可不负责任。”
我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那些‘四旧’不在小楼里,我还知道它们在哪里。”
陶大伯那当口正在切菜,放下菜刀瞪着我说:“啊,你知道,在哪里啊?”
我说……我刚要说“在启老师手里”,马上意识到不能这么说,我改口说:“在陶大伯你老人家的手里啊,你一定不会把它们烧了。”
陶大伯高兴了:“哈哈,臭小子,还真让你说对了。我当然不会烧它。什么毒草,写在书上,印在纸上,能是毒草吗?我就不相信了。”
我接着溜须:“陶大伯,你日理万机,肯定不会自己保管那些书,一定会找个人替你保管。”
陶大伯更高兴了,瞪着我说:“臭小子,还神机妙算呢。我当然不会自己保管。乔主任让我找个明白人,看看哪些书能给孩子们看。谁是明白人?明白人都在你们学校,你们的老师都是读书人,所以呀,我就去找启老师,嘿嘿,乔主任说,找对了,启老师就是明白人……”
陶大伯正说着,突然不说了,打量着我说:“臭小子,你不是来套我话的吧,看看,十八被十七套住了。”
我说:“陶大伯,我没有套你的话,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老街,不到一百户人家,五六百口人,从哪里来的那么多书呢?”
陶大伯这才放下心来:“啊,你问这个啊,那我可以跟你讲——时光退回三十年,老街三成人家有书柜。”
然后就一五一十地讲开了。
原来,在我们老街的西边,有一个古镇,上世纪三十年代,古镇上有几个读书人,到北京求学,并且办起了文学社,写作、翻译了不少文学作品。就是这几个人,向家乡中学图书馆捐了很多图书。在我出生前后,老街的学生上中学,都在那个古镇。后来中学停课了,借的书也没有地方还了,只好带回家乡,没承想后来成了“四旧”。
陶大伯在向我讲述这些情况的时候,表情是凝重的,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痛惜和茫然。
我说:“没想到这些书还有这些故事。陶大伯,那些书送回来了,你不会烧,对吧?”
陶大伯说:“那可不一定,有些书确实是毒草,比如说什么鬼啊神啊,还有什么梦啊游啊,恐怕真的有毒。”
我说:“那也先别烧,你把它藏在小楼子里,等我再长大一点,我来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
陶大伯愣住了,炒菜的铲子握在手里,看着我说:“等你再长大一点?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说,“陶大伯,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陶大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别急,你慢慢长,我慢慢等。”
四十年后,我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有一次回乡,探望年过八旬的陶大伯,说起这段往事,陶大伯哈哈大笑说:“前年乔主任回来,还专门派人把我接到小红楼,他跟我讲,老陶啊,当年的那些孩子里面,出了一个作家,老陶你也有一份功劳呢。”
十
果然不出所料,期中考试,综合成绩,又是张杏排名第一,乔二桥排名第三,我搞了个第六。更出人意料的是,乔大桥的成绩排在第七,仅次于我。陈肖江和吴小根都在十五名之前,“公社小孩兵团”皆大欢喜。
乔二桥这才跟我们讲,乔大桥原先在城里上学,那个学校经常搞运动,很少正儿八经地上课。乔大桥的妈妈工作忙,根本顾不上他,他跟城里的一群孩子成天打巷战,落了个“混世魔王”的绰号。后来乔主任下了决心,把他妈妈也调过来,乔大桥是留级才跟我们当同学的。
乔大桥和乔二桥的学习成绩都上来了,他妈妈给兄弟二人每人奖励了一件新汗衫。乔大桥把他的海魂衫扔给乔二桥,乔二桥居然不要,因为那半年乔二桥疯长,个头比他哥哥还高,他妈妈让乔二桥把那件海魂衫送给陈肖江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就该放暑假了,启老师这才在班里宣布,有一批书,放在公社的小楼里,钥匙在陶大伯手里,借书还书找张杏。
这一下,张杏更吃香了,不仅她吃香,连她的小跟班祝星都跟着神气。祝星仰着脑袋跟我们讲,你们要借书,得先写借书清单和保证书,保证不外传,保证不损坏,保证按时归还。
暑假第一天,我们的小楼图书馆就半明半暗地开张了,听陈肖江说,按乔主任的要求,陶大伯带领几个小工干了两天,把小楼里的破铜烂铁全部清理出去,还把墙壁糊上了报纸,一楼成了学习室,二楼成了藏书室。学校老师和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有资格到学习室借书,也可以在里面看书。
这一下,我们的小楼就像延安的宝塔一样,成了老街人民心中的革命圣地。我们第一次进到小楼,心里怀着崇敬,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上了二楼才知道,原先我们看到的红顶,还镶嵌着几块玻璃瓦。二楼四面都有细长的窗棂。那是个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瓦射下来,跟我们教室差不多大的房间,一地阳光。
乔二桥低声说:“妈呀,比城里的图书馆还阔气。”
乔大桥蔑视地看了乔二桥一眼说:“城里的图书馆比这阔气,这算啥呀,就这么一点点书。”
乔大桥刚说完,就看见桌子后面的祝星,正在不满地看着他,意思是嫌他说话声音大。乔大桥一吐舌头,向祝星讨好地挤眉弄眼。
按张杏的规定,我们每个人一次只能借一本书,期限是五天,因为学习室每五天开一次门。
当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借到书后,抓紧看,看了交换,争取在五天之内,把所有人借到的书都看一遍。
这个暑假,我们很少玩打仗的游戏了,陈肖江借了一本连环画《赵一曼》,据他自己说,他经常看得热泪盈眶,他恨不得制造一个飞机,把他送到赵一曼的身边,跟她一起战斗。
吴小根借了一本《雄鹰之歌》,他说那个彝族青年连中学都没有读过,也能当飞行员,他要是考不上中学,也去当飞行员。
乔大桥、乔二桥和我,已经不满足看连环画了,乔大桥借了一本小说《矿山的儿子》,足有两本课本厚。乔大桥得意地跟我们讲:“你们都傻,要借就借厚的。”
看他的样子,好像他占了很大的便宜。
第一次借书,我费了很大的周折。我的脑子里一直装着一个东西,《罪与罚》和“它的左耳”。可是,它在哪儿呢?
藏书室两面书柜里,装的大都是人物传记、英雄事迹和学习材料,只有东北角有一个小书架,上框贴着一个细纸条——参考读物。
我把那个小书架从头到尾扫了两遍,又把外面的扒拉开,里层也扫了两遍,没有见到《罪与罚》,也没有见到“它的左耳”。我估计,那本书,当然还有一些书,不是被烧掉了,就是被锁进了书架后面的铁皮柜里了,铁皮柜贴着封条,封条上写着“战备物资”四个字。我宁愿相信,那些书在这个柜子里。
别人的书都借好了,我还在那里磨蹭,张杏急着关门,也跑过来帮我找,问我:“你到底要找什么书?”
我当然不能跟她讲实话。我说:“我在找一匹马。”
张杏眯起眼睛看着我,好大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写马的书?”
我说:“差不多吧。”
张杏又想了一会儿,唰的一下从外面那一层的上面,抽出一本连环画,往我面前一送说:“这个就是。”
我接过连环画,快速翻过,果然,我要的马出现了。我高兴得昏了头,对张杏说:“张杏,太好了,我就借它,你登记吧……”
话还没有讲完,我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再仔细看看连环画的封面,我的天啦,是《踏尘而过》。
张杏问我:“杜二三,你怎么啦?”
我没好气地说:“我早就读过了,读了两遍,我可以倒背如流。”
张杏不相信似的看着我,好像自言自语:“读两遍,还倒背如流,有那么好看吗?”
我说:“男孩子喜欢的东西,跟女孩子喜欢的不一样。”
张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说:“那你抓紧选一本吧,我要锁门了。”
没有办法,我只好从原先备用的几本书里选了一本小说《春回大地》。
下楼的时候,我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回头看看张杏放在桌上的书,是《十万个为什么》里的“农业卷”,心想,这个小丫头,难道想当技术员?
十一
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一次借书,我就犯了一个错误。
张杏也借了一本书,不过,不是我看到的放在桌子上的那本《十万个为什么》,而是我说“看了两遍”的《踏尘而过》,她大约觉得好奇,是什么样的书让我这么着迷,看了两遍还能倒背如流。
手里有了书,我们的暑假生活就丰富多了,根本不用玩打仗的游戏了。
乔二桥借的是连环画《永不消逝的电波》,后来他跟我说:“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太喜欢李侠了,他戴着耳机的样子比李玉和神气多了,比杨子荣都神气!”
乔二桥后来迷上了耳机,找遍老街,也没有耳机,更没有电台,但这丝毫不影响乔二桥学李侠。
有一次上算术课,付菊珍老师在上面讲不等式,乔二桥在课桌后面用手指在腿上嘀嘀嗒嗒发电报,被付老师发现了,付老师让他站起来,问他在干什么,他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突然喊了一句:“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教室里一片安静之后,突然哄堂大笑。
付老师摸不着头脑,用教鞭敲敲讲台说:“你说什么?”
乔二桥这才回过神来说:“我走神了,我想起了革命先烈。”
付老师虽然很生气,可是乔二桥说出“革命先烈”几个字,付老师又不好发作,嘟囔了一句:“莫名其妙,正在上课,你怎么想起革命先烈了,难道我是地主恶霸吗?”
我有点后悔,那天没有最先发现《永不消逝的电波》,不过,很快乔二桥就看完了,我用《春回大地》跟他交换,他翻了翻,不屑一顾地说:“这什么故事,老掉牙了,算了,我不跟你换了,你拿去看吧。”
说完,很大度地把《永不消逝的电波》塞到我的手上。
我有点后悔,我之所以把《春回大地》借回来,是因为我当时有个错误的判断,我认为放在外面借给我们看的都是大路货,所以不抱太大的希望,马马虎虎地选了一本,哪里想到还有《永不消逝的电波》这样的书呢?
借书的第四天上午,张麦突然到公社大院,很神秘地找到我问:“你最近是不是欺负张杏了?”
我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怎么可能,我一个男子汉,怎么会欺负一个女孩子呢?”
张麦说:“中午吃饭的时候,张杏跟我讲,她要找你算账,就看你态度老实不老实了,你要是不老实,她就要把你的事情告诉陶大伯。”
我有点犯傻,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怎么惹着张杏了。
到了下午,我和乔二桥帮助陶大伯抬水,从龙井打了水,正往回抬,快到公社大门的时候,被张杏拦住了去路。张杏的小脸涨得通红,对我和乔二桥说:“你们把水抬进去,我有话要对杜二三讲。”
我说:“就在这里讲吧,乔二桥是我的好朋友。”
张杏迟疑了一下,坚决地说:“不行,我要单独跟你讲。”
我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说:“好吧,听你的。”
进了大院的门,乔二桥跟我讲:“你得防备一点,听说张杏练过武,张麦都打不过她。要不,我暗中保护你?”
我说:“你想哪儿去了,张杏要是来找我打架,那我就烧高香了。她肯定不是来找我打架的,没准我出了大纰漏。”
乔二桥说:“啊,你能出什么大纰漏,你胆子那么小。”
我不理乔二桥,心里像装了一只兔子,梦游似的出了大院的门,老远张杏就对我喊:“跟我走。”
我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张杏头也不回地说:“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还不知道,装什么装?”
说实话,我的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感觉,我做了错事,可是到底是什么事,我确实想不起来了。
走到十字街南边的塘埂上,张杏停下来,看看前后都没有人,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我一看,顿时恍然大悟——拿在张杏手里的,是那本《踏尘而过》。
张杏说:“说吧,怎么办?”
我一头冷汗,心虚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可是,张杏,你也太像特务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张杏说:“你说呢,你说看了两遍,还倒背如流,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书,难道是天书吗?我跟你讲,我也看了两遍,不是因为喜欢,我根本就不喜欢这本书,而是因为第一遍没有看明白,第二遍倒是看明白了,也看出问题来了,少了第二十七页和二十八页。我查了一下,在这本书运到小楼子之前,根本没有外借过,我猜是启老师悄悄借给你的……”
我无话可说,把脑袋仰起来,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恶狠狠地盯着张杏说:“这事跟启老师没有关系,我一个人承担,你说怎么办吧?”
张杏说:“这样做不道德,你知道吗?”
我说:“是不道德,可是已经做了,你说怎么办?”
张杏说:“撕下的那张在哪里?”
我说:“在我的书包里,我喜欢那匹马,打算画一张放大的,可是我画不好。”
张杏这才停止训斥,想了一会儿说:“杜二三,我把连环画交给你,你今晚就把那一页粘上,明天再去借书的时候,悄悄地把它放到书架上。”
张杏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原来是一个小小的胶水瓶。
我愣住了,看着张杏,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有点难过,还有点……心里有点热乎乎的。
我说:“张杏,你就这么饶过我了,不告发我了?”
张杏说:“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我们都要当诚实的孩子。”
说完,她把胶水瓶往我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我盯着张杏的背影,心里一阵屈辱,但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对的,我得认真对待这件事情。
晚饭前的一段时间,趁大人都不在家,我把《踏尘而过》摊在小饭桌上,开始研究怎么修补。忙乎了半天,怎么也不可能让它回到从前了,好歹把撕掉的那页粘了回去。做完这一切,心里才稍微平静一点。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还书借书,上到二楼楼梯口,张杏看见我,我点点头,她也点点头,笑了笑,啥也没说,看着我把连环画放回到书架上。
楼下传来脚步声,我马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起小手,闪到另一个书架前面。
我还是要找“它的左耳”,找《罪与罚》,自然是找不到。我心想,不在铁柜里,就是被陶大伯藏到另外的地方了,估计连张杏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忽然,我看见书架最下面一个格子,贴着“农业技术”的标签,竖着十几本书,其中一本,用白纸包着书皮,书脊上有手写的“防治水稻病虫害”。
我觉得不对劲,这本书乔大桥家里有,我爸爸的床头也有,不过都是薄薄的小本子,比课本厚不了多少。可是这本书厚了许多,引起我的注意。接受上次借书的教训,这一次,我得认真一点,没准有意外惊喜呢。
乔大桥他们上来了。
乔大桥看见我说:“啊,杜二三,来得这么早啊。”
我嘟囔了一句:“就比你早一会儿。”
乔大桥问:“找到什么好书了吗?”
我说:“这不刚上来,正看呢。”
说话间乔二桥和陈肖江也上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开始找书。
我一直站在那个书架前面,见他们没有在意,我蹲下去,把那本书抽了出来,打开封皮一看,吓了一跳——这根本不是“防治水稻病虫害”,而是一本外国小说。我小心翼翼地把扉页从书皮内层抽出来一看,几个印刷字映入我的眼帘——“马背上的青春”。
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了。虽然不是“它的左耳”,可是,光“马背”两个字,就让我眼前一亮。何况还有“青春”。看看作者——阿·托尔斯泰。
显然,这是一本小说,而且是外国人写的。不知道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它算不算“毒草”呢?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借走,就是抢,我也要把它抢走。
乔大桥他们很快就把书选好了,我担心他们靠近我,又把书放回原处,假装东张西望。
乔大桥说:“怎么还没有借好?”
我含糊其词:“我想多看看,我不想看连环画了。”
乔大桥不再理会我,拿着一本旧画报,找张杏登记去了。
直到乔大桥他们离开,我才把书取出来。
填写借书登记表的时候,我低着头,同时一只手抓住书的一角,防止张杏把书拿过去翻看,好在她并没有翻看,她正忙着整理刚刚还回来的那些书。
我快速填完表,又打了借条,夹起书就走。张杏突然说:“你怎么急急忙忙的,还一头汗……把书给我看一眼。”
我的眼前一黑,不过,我没有晕过去,我定定神说:“你看什么,我已经打了借条,这几天它归我了。你要看,也得给我打借条。”
张杏被我说愣了,扑哧一下笑了:“杜二三,你真小气。”
那天回到家里,吃了午饭,我一个人躲在小楼后面的树林里,开始读《马背上的青春》,很快就被迷住了。
那是一个抗击德国法西斯的故事——苏联红军一个骑兵连长,在一片废墟里发现了一个失去亲人的孤儿,这个孤儿后来就留在了骑兵连,跟随连长打了很多仗,而且练就了一身过硬的射击和劈杀技术……
连续几天,我的脑子被塞满了各种画面: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人桥头阵地的骑兵队伍,身负重伤依然高举战旗的红军战士,胜利之后的篝火晚会,篝火晚会上悠扬的手风琴声……还有蓝色月光下面树林里的井台,井台边上哼着歌曲向身上泼水的女子——直到战争结束,骑兵连的同志才知道那个孤儿是女扮男装……
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我看几页就要停下来,等夜里做梦,梦里猜想后面发生的故事,第二天看看书里写的和我梦见的是不是一样。然后,再看几页,再停下来,再等夜里做梦。
十二
暑假过后,老街接连发生了几件事,一件事是启老师被调走了,据说是犯了错误,至于什么错误,没有人跟我们说。第二件事是县里来了一个工作队,要清算乔主任的错误,说乔主任抵制运动,搞“独立王国”。第三件事,是工作队要关闭我们的学习室,并且派人来查封——不过,后面这件事情他们没有做成,被陶大伯挡住了。
工作队来查封小楼的时候,我们还在学校上课,后来听人家讲,陶大伯那天拎着一把炒菜的铲子,站在小楼外面,等工作队的人来了,陶大伯挥舞铲子说:“这是民兵武器库,军事重地,谁要进来,先过我这一关。”
工作队的人当然不会被陶大伯吓住,说:“早就调查了,小楼子里面根本没有武器,都是‘封、资、修’的毒草。老陶你不要被修正主义利用了。”
陶大伯说:“笑话,时光退回十三年,老子就在公社工作了,这个武器库一直是我管着,我还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武器?”
工作队说:“就算有武器,还有‘封、资、修’的毒草,我们要进去搜查。”
陶大伯说:“搜查,谁给你们的权力?时光退回十五年,老子是杨司令的警卫员,没有杨司令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入小楼。”
陶大伯的话工作队自然不信,但是也不能全不信。杨司令是我们那个公社走出去的最大的人物,老红军,中将,那几年还是省里的一把手。
杨司令到底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谁也无法证实。
陶大伯手里有一本画报,里面有一幅图画,下面的说明文字是:杨司令接见神枪手——在一堆人里面,后排有颗脑袋很像陶大伯,而且陶大伯确实在杨司令手下的警卫营当过兵。
这件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只是,后来我们就不能大摇大摆到小楼子里借书了,根据陶大伯的命令,张杏和祝星偷偷摸摸地在小楼里忙乎了好几天,把每本书的内容简介抄在一个本子上,再要借书,只能找张杏,先看简介定下书名,从张杏那里借。
我们猜测,书很有可能已经从小楼里转移出去了,但是也不可能由张杏保管,她家更不安全。那么那些书在哪里呢,我问过张杏,张杏说:“用你们男生的话说,这是军事秘密。”
这以后,我又跟乔大桥他们交换看了两本书——我当然不会用《马背上的青春》交换,我谎称我借的是《防治水稻病虫害》,乔大桥有点不信,还挖苦说我想当生产队长,但他还是把他手里的小说《朝霞满天》“换”给我了,他很神秘地跟我讲:“这本书很好看,里面有个人物,就像老街畜牧站的人。”
我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像老街畜牧站的人?”
乔大桥说:“这都不明白,忘记陶大伯讲的故事了?”
这下我明白了,我们都听陶大伯讲过,“时光退回十几年,上面要求高产量,我们公社养了一只神仙鸡,一天能下七个蛋——其实是把半条街的鸡蛋都集中到一家。后来上面按每只鸡每天下七个鸡蛋来征收,畜牧站的技术员急得天天给鸡打针,老街的鸡集体自杀……那一年我们都没有吃过鸡蛋。”
这个故事确实好玩,但是让人不舒服。《朝霞满天》我只看了三分之一,就不想看了。我还是想找一本《马背上的青春》那样的,当然,最好能找到“它的左耳”。可是,它在哪里呢?
我跟张杏商量,我手里的那本书暂时不还,再给我两个星期的时间。
张杏瞪着我问:“干什么,难道你想把它背下来?”
我说:“我想多看两遍,学会防治水稻病虫害。”
张杏说了一句让我非常吃惊的话:“杜二三,你真有远大理想啊,难道你想当生产队长?”——这话同乔大桥的话如出一辙。
说不清为什么,我突然想把真相告诉张杏,也许我已经把她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了。我说:“我跟你讲实话,那本书不是《防治水稻病虫害》,而是《马背上的青春》,外国小说。”
张杏看了我一眼说:“你真傻。”
我愣住了,我跟她说了实话,她为什么说我傻呢?
张杏说:“我就知道那不是《防治水稻病虫害》,看你那天慌里慌张的样子。”
我久久地看着张杏,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个毛丫头,简直就是个小狐狸。但是,我感激这个小狐狸。
跟张杏分手,我心里想,她也知道我的远大理想不是什么生产队长,我的远大理想其实就是想把《马背上的青春》抄下来。
那时候我有个担心,这样的书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了,而且就那一本,也有可能最终被发现,被工作队烧了。如果我能把它抄下来,我就有了一大笔财富,没准可以换来更多的好书。
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以后放学回去,我再也不跟乔大桥他们玩打仗的游戏了——事实上,自从有了书,乔大桥他们也很少玩打仗的游戏了。
每天晚上,我一边做作业,一边抄书,抄着抄着,忍不住再看一遍,我不仅常常被那些扣人心弦的战斗故事激动得热泪盈眶,更为他们担心。特别是抄到骑兵连长牺牲之后,那个女扮男装的红军战士扯掉军帽,扔向远处,下马接过爱人手中的军旗,上马高喊一声:“现在,我就是连长,我在前面,全连跟上,向法西斯复仇,冲啊!”
书里有一句话,说她一头秀发像黑色的旗帜一样迎风飘扬。这句话被我牢牢地记住了,她的一头秀发,也像黑色的旗帜一样在我的脑子里、梦里、眼前迎风飘扬。还有那急促的、浪涛一样敲击大地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嗒……
我连续抄了两个多星期,终于快要抄完了,越到后面,我就越紧张。书抄完了,我还干什么?
那段时间,我的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骑兵连还有一些活着的人,有的人成了残疾,战争结束后有的进了工厂,有的回到农村,他们怎么干活呢?还有,那个骑兵连的女连长,后来被分配到政府办公室当秘书,可是她穿上裙子走不好路,说话大声大气,领导批评几句,她把领导按到沙发上痛打一顿,还从腰里拔出了手枪……
书里是这么写的:“战争结束了,可是我们的柳芭却回不来了,她的全部情感都留在了战场上。”
我为这个结果感到失望,感到非常痛心,也非常担心。
常常是放学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迎着西边的火烧云,我的思绪会飞得很远很远,似乎能够看到天穹下面有一条大河,大河的岸边有一座城市。在城市边缘的废墟里,骑兵连的那些人像幽灵一般行走。尽管那时候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城市,也不知道幽灵是什么。
我总在想,那些人现在怎么样了呢?
说不清楚是哪一天,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我要写一本书,接着《马背上的青春》写出它的续集,我将在续集里,让我惦记的那些人物都过上好日子。
这个念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它是那么强烈,挡都挡不住。终于有一天我在作业本里写下一行字:永不消逝的马蹄声——马背上的青春第二部。
写完这句话,我不禁想起了经常挂在我们嘴边的那句话:“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十三
这以后的几天,我一边回看《马背上的青春》,一边构思《永不消逝的马蹄声》的故事情节:柳芭痛打领导后被关到监狱里,骑兵连的老兵得到消息后,从废墟的地下室里找出武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兵突击队袭击了监狱,抢走了他们的战友柳芭。后来一支军队追上来,把他们包围在河岸,关键时刻,从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冲出来十几匹战马,柳芭他们跨上战马,腾空而起,像雄鹰一样翱翔在河面上,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我被我自己设计的故事情节感动得热血沸腾,连续十几天上课,都是神情恍惚。乔大桥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我没有跟他讲实话,只是说,算术成绩不好,老是挨付老师的训,怕我爸爸回来收拾我。
但是对张杏,我讲了实话,我把我的构思跟她讲了一遍,没想到她不仅很感兴趣,还被感动得稀里哗啦,眼泪汪汪地跟我讲:“真好,你早点把它写出来,没准可以登在县里的报纸上呢。”
我说:“等我考完试,我就大张旗鼓地写。”
张杏说:“考完试,我也多读书,你写一段,我看一段,行吗?”
我说:“当然行,我们还可以合作,像马克思和恩格斯那样。”
张杏一愣,接着笑起来:“杜二三,你好大的野心。”
考试前那段时间,我确实不敢掉以轻心。付菊珍老师经常训我,还把我叫到办公室,点着我的鼻子说:“杜二三你怎么回事,你算术成绩本来就不太好,最近更不好了。你不想上中学了吗?”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想上,我再加把劲,上课再也不开小差了。”
后来的几天,我决心暂时忘掉“永不消逝的马蹄声”,专心致志地补算术课。可是,精力总是集中不起来,特别是到了夜晚,老是睡不着,还是想着那个城市废墟和那条大河。
记得是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张杏跟我讲:“赶快把借的书还回去,陶大伯说,工作队又来找碴儿了,得把书集中起来,送到保密的地方。”
我说:“你不是支持我写书吗?”
张杏反问我:“你不是抄了一遍了吗?”
我没有话说了,只好答应她,尽快把书还给她。
当天中午,我把书找出来,想抓紧时间,把重点故事再看一遍。说来奇怪,那天捧着书,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心里一阵难过,老是想起乔二桥的那句话:“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一想到要和这本书永别,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我突然想,这本书在我的手里,已经十几天了,我还没有见过这本书的封面呢,我太傻了,我为什么不看看它的本来面目呢?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对啊,我要在把它还回去之前,看看它的封面——真实的封面,而不是包在外面的书皮。
终于,我把书皮卸下来了,我不仅看到了原装的封面,上面印刷着“马背上的青春”这几个字,我还看到了,书皮和封面之间,夹着一张钞票,一张半新的一元面值的人民币。
我差点儿没有跳起来。我定定神,又把封底的书皮卸下来,我的天啦,还有一张一元钞票。
我把钞票夹进书里,重新装好书皮,坐在小板凳上半天没有挪窝。这个钱是谁包进去的呢,为什么把钱藏在书的封皮里?这本书是谁放在小楼里的呢?没有答案。但是,这两张钞票却在我的心里掀起波澜,两块钱啊!
读三年级以后,每天爸爸都要给我七分钱,我早晨上学,到老街曹三饭店,用三分钱买一块馍馍或者一根油条,用两分钱买一碗胡辣汤,还可以省下两分钱。两块钱,差不多就是我一个月的早餐钱,不仅如此,两块钱差不多可以买一件海魂衫——乔大桥跟我们讲,他的海魂衫金贵得很,是花两块五毛钱买的。
怎么办?面前放着一笔横财,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
那天中午,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把钱塞到枕头底下,一会儿又夹在书里。我太难了,我真想把它塞进书皮,再把书还回去。可是我更想把它留在我的枕头底下,我能拿它买三十本连环画——《踏尘而过》和《永不消逝的电波》,每本定价都是几分钱。
眼看就要到下午上学时间了,我想起了耳机,想起了李侠,想起了《马背上的青春》,想起了柳芭和她的战友。我对自己说:“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
我原封不动地又把两元钱放回书皮里。
出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但是最终没有回头。我的书包里装着的那本书,好像比过去重了一百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最初的步伐,有点飘忽。路过十字街的时候,我注意看了一下街面。街上没有几个人,更没有人在意我。
我几乎是跑到学校的,幸好上课铃还没有响起,我把张杏叫到教室外面,跟她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张杏听了,好大一会儿才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听你的。”
张杏一本正经地说:“啊,你真的信任我啊,那我们就把它交给老师,启老师不在,交给付老师。要不就交给校长。”
我迟疑了一下说:“这样也不是办法,应该找到钱的主人。”
张杏皱皱眉毛说:“也是,可是到哪里找钱的主人呢……要不这样,咱们把钱再放回书皮里,等它的主人来找。”
我说:“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张杏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回过神来,赶紧说:“太好了,张杏,你确实比我聪明。”
张杏有点不好意思:“说什么呢,这么点小事。可是我问你,你把书还到我手里,不怕我把钱昧起来?”
我想了想说:“不会,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
张杏没有说话,看着我,眼睛里涌上一层水雾,突然弯腰,给我鞠了一躬:“谢谢你杜二三,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我手足无措,慌不迭地给张杏还礼。
那个时刻,好像我们一下子长大了十岁。
十四
寒假前,公社大院的大人们陆续从乡下回来,据说形势又有变化,乔主任还是我们公社的一把手。
工作队撤走之后,学校恢复正常上课,让我们惊喜的是,启老师又回来了。
不知道是乔主任的意思,还是陶大伯自作主张,我们的小楼学习室又开张了,并且多了很多书,还有报纸和刊物。
有一天,我和乔大桥一起去看书,乔大桥找到一本画报给我看,我一看,有一张照片,上面的乒乓球队员挥着拍子往前推,那个样子矫健极了,简直就像我心目中奔腾跳跃的战马。
乔大桥问我:“还记得我们在河东罗店看电影,前面的‘新闻简报’吗?”
我说:“我当然记得,我还一直纳闷呢,我们不是同美帝国主义势不两立吗,还有日本鬼子,我们怎么还同他们打球,还把他们请到中国来。”
乔大桥说:“这是两回事,我们请来的是美国人民和日本人民,不是反动派。懂了吧?”
我说:“不是太懂。”
乔大桥说:“我也不是太懂。听我爸爸说,形势有变化。”
我还是懵懵懂懂。
直到上了中学,我们才听说,我们那次看到的“新闻简报”,对于全世界都是一件大事。后来的报纸和广播说,是“乒乓外交”“小球推动大球”。
不过在当时,以我们的年纪和见识,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同国家大事联系起来,那时候我们集中精力准备备考——上面有明确规定,古镇中学采取推荐和考试相结合的政策,也就是说,我们要上中学,还是得考试。
我只好暂时放弃写作《永不消逝的马蹄声》,全力以赴应对启老师和付老师变本加厉的补课。
直到顺利考完试,我取得了语文、算术两科综合排名第七的成绩,而乔大桥此时的综合成绩已经位居全班第三了。
第一当然还是张杏。
寒假之前,我到小楼还书,意外的是,启老师也在二楼,正在跟张杏交代什么。
我上楼之后,启老师把我招呼到一个书架前面,取出一本书问我:“你是不是一直在找这本书?”
我接过书一看,两眼顿时放光——拿在我手上的,正是《罪与罚》,不过,作者不是“它的左耳”,这次我把字认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说:“是的,我是一直在找它,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启老师说:“这本书确实不太适合小学生读,我原来打算等你中学毕业后再把它送给你。张杏跟我讲,你每次借书都要找这本书……我还是提前把它交到你的手上吧,也许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这时候我已经不再激动了,只是不明白,老师说的“也许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是什么意思,感觉这话里面藏着什么。
启老师问我:“最近在读什么书?”
我老老实实回答:“《马背上的青春》。”
然后我就把发现这本书的经过,如何从《防治水稻病虫害》的厚度上发现破绽,又是怎样爱不释手,并且手抄一本等等情况,一五一十向启老师如实道来。
启老师惊讶地看着我说:“啊,还有这样的事?”
张杏在一边说:“杜二三不得了,他看了《马背上的青春》,来了灵感,自己写了一个《永不消逝的马蹄声》,没准他能当作家呢。”
启老师更惊讶了:“你是说,你准备接着写下去,写第二部?”
我惶惶不安,不满地看了张杏一眼,张杏却笑盈盈地说:“瞪我干啥,这是好事啊,你要跟老师讲实话。”
我只好承认:“是的……不算第二部,我就是想接着写,因为书里的人物,引起了我的牵挂,我想写他们后来的遭遇,我认为这些为了国家英勇战斗的战士,应该过上好日子。”
在我说话的过程中,启老师一直用惊奇、惊喜的眼神看着我。我越说越来劲,最后,还把我琢磨出来的故事情节说了一遍。
我说完了,启老师还在看着我,就像看一个稀有动物,突然,他一拍桌子说:“杜二三,你很有文学创作天赋,告诉我,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一惊,理想?我的理想多了,三年级以前我的理想是学会武功,班里的所有男生都打不过我,我想让他们干什么就让他们干什么。三年级以后我的理想就多了,一会儿是当技术员,一会儿是当医生,后来又想当解放军战士。眼下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我说:“我的理想,也许是想到图书馆当保管员,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有书看了。”
启老师说:“唉,当什么保管员啊,我跟你讲,你可以当作家。知道晨雨吗?”
我想了一下,好像听启老师说过,我们县里有个大作家名叫晨雨,他的文章不仅可以在地区报纸发表,还能上省报。我说:“知道,可是,我能跟他一样吗?”
那天启老师非常高兴,跟我讲,晨雨是他的师范同学,在县文化馆工作,等我中学毕业了,如果不能上大学,他就介绍晨雨给我当老师,教我写小说。
我当下就给启老师鞠了一躬。我不仅感激启老师,也舍不得离开他。我知道,寒假之后,我们就到古镇读中学了,启老师就不再教我们了。
正讲着话,张杏想起了钱的事情,跑到书架前,将那本“防治水稻病虫害”找出来,打开书皮,取出里面的两元钱问启老师,知道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启老师沉吟片刻,一拍脑门说:“哎呀,这件事情还用问,看看封皮是谁的笔迹,不就清楚了吗?”
我们恍然大悟,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来这几个字是谁写的。
启老师说:“那就再把这两块钱放回去。”
我表示异议:“如果遇到贪便宜的人,这两块钱不就白白便宜他了吗?”
启老师说:“我希望读这本书的人,都是像你们这样的好学生,品学兼优。”
张杏也有疑问:“可是,如果他不是品学兼优怎么办?”
启老师说:“那就送给他呗,多大个事啊。”
那个寒假,我又有事情做了,一边读《罪与罚》,一边还在琢磨《永不消逝的马蹄声》。刚开始的时候,《罪与罚》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大,因为我急于找到战马的故事,没想到这本书里出现的马,根本不是战马,而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回忆童年的时候,出现的一匹拉车的马,它的遭遇很惨,甚至还不如张杏家那头拉磨的驴。
这本书比《马背上的青春》难读多了,因为写了很多人、很多地方、很多时间的故事,让人眼花缭乱。最让我感到吃力的,是人物名字太长。
看到第二章的时候,我想了一个办法,在作业本上给主要人物的名字编了一个号:拉斯柯尔尼科夫为甲,琴科尼尔夫扬斯基为乙,索菲亚阿廖娜为丙……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样还是有问题,因为这些人物不仅有名字,还有昵称,有的时候父亲和孩子用同样的名字,还有的时候用他们的官职、工种、身份……简直一团乱麻。
好歹我总算见到马了,可是那是一匹什么样的马啊,栗色小马,拉着满载的重车,驾车的人不仅自己用鞭子狠狠地抽它,还兴高采烈地招呼别人也来打它,抽它的脸……终于,那匹可怜的栗色小马被打死了。
看到这里,我和童年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泪流满面。
我不明白的是,这样的书,为什么是世界名著。但是有一个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实,虽然这匹马跟我希望看到的马有天壤之别,但是我还是把书看下去了,越到最后越揪心,越到最后越想看下去,甚至同样产生了接着写下去的愿望,我想在我的作品里,让那些可怜的人统统过上好日子。
到了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的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改变可怜人的命运。
有一天,我买了一个新作业本,开始我的续写计划,一一写上需要由我在作品里“改变”的人的名单,可是刚写了几个,我就发现了更大的问题:最需要我帮助的,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是,这个人是个杀人犯;那个被杀的老太婆,是一个贪婪而又无情的吸血虫;那个出卖女儿而又把家庭生活搞得一塌糊涂的九品文官,是一个酒鬼。还有那些拼命残害小马的家伙,只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农民……
我的天啦,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都是垃圾,我干吗要为他们流泪、担心、支招啊?这时候我想起了《国际歌》里的那句话:一旦把他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腊月二十九,乔大桥和乔二桥找我,说要去给启老师拜年,我当然同意,并且还建议把张麦、张杏、陈肖江和吴小根约上。我们徒步十几里路,到了启老师的家里,吃了一顿饭。
我把我的迷茫跟启老师讲了,我说《罪与罚》里面写的全是坏人,为什么它还是世界名著?
启老师想了想说:“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我只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杏突然插话:“启老师,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想请教,那些人为什么会变成坏人?”
启老师说:“我还是没有办法回答你。”
乔大桥说:“我听明白了,那些穷人,本来都是好人,可是后来他们富有了,就成了富人,为富不仁。”
启老师沉吟良久,后来说:“富人都是从穷人中产生的。孩子们,你们提的问题,不是一个小学老师能够回答的,等你们长大了,读了中学,读了大学,你们再回来给老师讲讲,这是为什么。”
后 记
十二年后,乔大桥已经是边防军的一名连长,乔二桥成为县林业局的一名干部,我也成为解放军的一名小军官。张杏从省城医科大学毕业,在地区医院当医生。
有一年我和乔大桥同时休假,约上乔二桥和张杏去看陶大伯,我问乔二桥,其他同学现在过得怎么样?乔二桥说:“吴小根,实在是高啊,他后来考上了复旦大学,听说正在公费留学呢。张麦和陈肖江两个人开了一个公司,现在是大老板了。”
我说:“那太好了,我们的少年时代,有那个小楼,太有福气了。”
乔大桥说:“张麦讲,等他挣了大钱,还要把小楼修缮一下,搞一个纪念馆。”
张杏笑道:“他烧包,资本家就爱显摆。”
我说:“是的,其实修缮不修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直在我们的心里。”
过了十字街往南头走,快到陶大伯的家了,我问张杏:“那一年,是谁把那本书放在书架上的?”
张杏说:“这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总算想起来了,那天早晨,陶大伯开门的时候跟我说过,有人送了一些新书,让我把它们登记好,可是我上楼之后,还没有来得及看书架,你就过来了,把它借走了。”
乔大桥说:“也许是陶大伯。”
我说:“我觉得不像,陶大伯识字不多,他没有这个胆识。”
乔大桥说:“你怎么说陶大伯没有胆识呢,时光退回十几年,陶大伯能把工作队吓跑。”
我说:“陶大伯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很小,我觉得,应该是老街那些老中学生,书口上盖着‘古镇中学图书馆’的印章。”
乔大桥说:“唉,你管他是谁干的,反正……也许已经物归原主了。”
我笑笑说:“我庆幸的是,当年我没把那两元钱留下来自己花,不然……也许我就当不上作家了。”
张杏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那样,我就不再是诚实的孩子了。”
张杏愣了一下,我们相视一笑。
张杏问我:“杜二三,你的《永不消逝的马蹄声》写好了吗?”
我说:“惭愧,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张杏不满地说:“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呢,我还等着读你的大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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