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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店的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0116
李 晁

  今年冷得快,秋末几场细雨打下来,有了深冬的寒意。树子落叶,人添衣,这是自然的规律。在清寒侵袭中,美周蓄谋已久的裁缝店开了起来,就在电影院旁的小门面里,业务涉及成人儿童制衣,兼做窗帘床单被套,更小的活儿是修裤脚、锁边、换拉链。开了店,来的就不光是留守处的熟人,电厂和当地人也进来瞧个热闹。

  一九九九年,对于小镇来说,尚没有迎接新世纪的热烈氛围,日子不可能一刀两断,新千年只是日历上的一串数字,碰巧,是个整数。对美周来说,日子的确不同了,也才惊觉,为什么不早开出铺子,守着儿子的这些年,时间都被浪费,那些枯寂的白天和夜晚,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白白和这对父子怄了些气,换来什么,什么也没有。想到这,美周真有些懊丧,好在,决心已换成现实。

  饶维国也挂电话来表示支持,这不仅是增加收入的方式,更重要的是美周有事做了,不会太过无聊,时刻把矛头对准自己和小瞬。每次回家探亲饶维国都紧张兮兮,不晓得女人会做出什么来,一走了之和离婚是美周挂在嘴边的话。饶维国知道,将美周从老家带到雾水,又分隔两地,女人的脾气逐渐暴躁,十年了。饶维国问,小瞬怎么办?美周没好气,什么怎么办,我还要养他到老?

  美周今年三十四岁,儿子小瞬十五岁。

  开店拉杂的事不少,采买就是一大项,全靠美周去区里采办,大到缝纫机、拷克机、人台、烫马,小到熨斗、裁剪、压脚、锥子、线剪。布料更是重点,衣料多为大衣料,厚棉料和呢子一类。这个季节只好做冬装,想着做衣的人多是中老年,颜色就往两头走,要么藏青、铁灰、黑,要么大红带万字寿字样,床单窗帘的薄绵料也进了些,零碎的更少不了,各式拉链、纽扣、松紧带、腰带衬、牵条都要备着。这么置办下来也花去了一些时日。

  店里装修简单,是饶维国找的人,墙重刷了一道,日光灯下雪白透亮,过了几天才显出不匀称,一些薄一些厚,形成大块斑点,难看到死,于是又刷一道。狭长的空间里靠墙打出大条桌,跟着是玻璃柜台,之后是放布料,归置物件,都是琐碎的事,美周一一料理,横了心要做,没的抱怨。

  选了个日子,鞭炮一响,店子就开张,美周升级做了老板娘,这多年夙愿,却拖了这么久。下定决心还是为着小瞬,过几年就要花大钱,饶维国那点工资是指望不上了,只好自己找路子。

  店子开张就有生意,那帮单位老乡好些年不备衣裳,赶上这次都出手定制过年新衣,加上电视里一再渲染的新千年,仿佛噱头,要有个辞旧迎新的样子,归根结底也是想出一把力,显出情谊。

  女友们也来看,设计院的穆婆娘进门就环视,吊起眼说,哟,老板娘当得有模有样,气质都变了。美周笑得手里裁剪都拿不动,几个人都是一套表示,夏天一定来支持,定裙装,冬天就算了。饶维国的同事也来了几位,送上花篮,一本正经,说嫂子下海,一定大杀四方,财源滚滚。美周客气回答,小店子,杀什么四方,糊个口,混混日子。

  美周忙不过来。光是量衣就耗去了好些天,接下来确定款式,好在都不复杂,多为唐装,也有夹克、大衣,之后要打版、做坯衣修版,订单多,程序更不能乱,只好一刻不停。

  店子迎客,美周不能马虎,也是穆婆娘点醒,说你还是要打扮起来,做服装店子,不能再是家里样子,手艺再好,总受怀疑。美周受教,觉得有理,跟着行动,勇敢地去做了头,烫了大波浪,香水是穆婆娘送的,也洒上身,店里一坐,香气缭绕。没人时,美周也暗自嗅嗅,果然不再有家里的炉灶油烟气,透着黄脸婆的苦,美周满意这新味道,好像重新做回了女人,添了幸福的伤感。

  这天美周赶了一个加急活,客人取货又晚,出门天已擦黑,锁好门,一转身,就迎面撞见一个从斜坡街上走下来的人,一身黑衣,一头卷曲长发,虽未披肩,也足够长了,是他。那人见了美周也一怔,跟着走上前来,大方说,你是小瞬的妈妈?我是薛崇艺。

  美周吃一惊,两人从未说过话,只在家长会中碰过面,对方竟然记得。美周不敢多看他,低下头,怯怯如一个小学生,嘴里笨拙地喊了声,薛老师好。说完,自己都觉得气短。

  薛崇艺说,你家小瞬是个画画材料,好不容易收个男生,你可不能领回去哟。

  美周没有听懂,收学生?小瞬学画了?美周全不知情,又不好表露,只说,麻烦薛老师,小瞬调皮得很——我管不住他。这话看似无心,对方却听出什么来,笑说,是吗,我看他很用心,会画出来的。

  美周根本不在意这个,淡淡说一句,让薛老师费心了。话到这里,就是结束信号,美周不便先走,是对方看出来,说,没事的。

  男人一迈步,美周就火速走起来,不是平日里的步调,完全乱了套,整个人像是要散架。美周一路失神,尽力去想小瞬,这么大的事,怎么瞒着自己?关于薛崇艺,美周多少听说过,他是子校的美术老师,画油画的,才来没两年,代理过小瞬的班主任,在子校算是另类,三十好几还没结婚,这倒是个疑问。美周感觉不妙,小瞬怎么跑去和他学画了?

  回到家,小瞬抱怨饿,美周也不管,先盘问起来,你和薛老师学画了?

  小瞬眼珠转一圈,说,你怎么知道?是他来找我的,让我跟着学,对了,你把学费给我,还要买材料,一共一百五。

  美周一吓,这么贵,抢钱啊。又不好讲出来,只是问,他带了几个学生?都是女生?

  小瞬不耐烦,问这么多干吗,给不给?不给我不学了。

  好几天过去,美周还是不舒服,儿子从小酷爱漫画,当作爱好,美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正式学画以后只能考艺校,说出去有些丢人,显得考不起正经大学似的,美周犯愁起来。

  美周没想到薛崇艺还会来找自己。

  是个中午,店里进来一个人,门口背光,美周没有看清,以为是客,就放下手里的活儿,也并不先开口,等人主动询问。门口的招牌将业务介绍清楚,美周以为自己不用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穆婆娘几次来店里闲坐,很快得出结论,说这样好,上来就问东问西的最讨厌,也显得没有手段。美周的微笑尚未职业化,仍显得拘谨。是来人先开口的,你这里做衣服?说话的同时美周已发现是他。薛崇艺戴了顶帽子,美周一时没有认出来,今天是个大风天,气温又降了好几度,美周不知道他怎么能戴稳那顶帽子,因而当对方再问起“你这里做衣服”时,美周才反应过来,连忙说,做的做的。

  薛崇艺说,我想做一件。

  美周先招呼对方坐,又想起店里没有茶水,作势出门,又怕冷落了他,一脸歉疚,说薛老师先坐,我去借杯茶,屋里没有开水。

  薛崇艺摆手,不用麻烦,我是来做衣服的。

  薛老师想做什么款式?美周停下步子。

  做一件画画穿的。薛崇艺说。

  美周困惑了,画画还有专门衣服?

  对方笑,说,没有,我想单独做一件。

  美周问,做什么样子,用什么料?

  薛崇艺侧身看着美周店里卷着的布料,说,卡其布就好,海军蓝和灰色都可以,灰色的吧。

  做夹克?美周问。

  不,做这个样。薛崇艺有备而来,顺手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纸,郑重摊在美周身前的台板上,是张服装设计图,薛崇艺指着图纸说,我画这个不专业,你将就看看。美周跟着俯身,两只脑袋在灯下聚拢,为了不靠得太近,美周又抬了抬下巴,看见纸上浅灰的铅笔线条,每一笔都很轻巧,同时又很清晰。美周一看就笑了,薛崇艺说,我画得不好。美周连忙摇头,轻声讲,就是工作服嘛,单位发的。美周太熟悉了,饶维国每年都会领几套工装,身上满是口袋。

  薛崇艺也笑,是有点像,我不喜欢紧绷绷的,要做宽松点,像大褂子。

  薛崇艺说,不怕,画画穿,没那么讲究。

  美周第一次碰到自己带设计图纸来做衣服的,有些没底,又不能拒绝,只好讲,先量一下吧。

  薛崇艺从塑料凳上起身,往后退,退到房间中央,笔直站好。美周从台板上抓过皮尺,朝男人走去,一下近距离面对,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似的,这让美周心慌,不敢看对方眼睛。薛崇艺站立不动,美周说,要脱衣服的。薛崇艺这才动起来,脱下夹克,剩一件深蓝法兰绒衬衣在身,又不放心,问一句,不用脱了吧。薛崇艺说得认真,没有半点轻佻的意思,美周才郑重点头,想这人是不是有点傻?等美周松弛下来,手上渐渐麻利,一一做好标记,才看出薛老师是个标准形体,不胖不瘦。美周确认了数据,说,行了。男人绷紧的身躯这才松弛,美周也才发觉对方有些躬背。

  薛老师什么时候要?美周问。

  不急,等你做好。也没问美周需要多久,也没提钱,美周也不好说价,只说,做好了,我让小瞬送来,只怕薛老师不满意。

  薛崇艺说,你放心做,到时我来取。

  就走了。美周呆呆坐了一下午,那张设计稿,美周在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遍就觉得信心流失了一点。

  人好像就是这样,碰了一两面后,冷不丁这里那里就会再碰到,到底是小地方,只是路上撞见,薛崇艺也只是朝美周点点头,并不近前来,美周心里感激。只有一次,美周去区里备货与他不期而遇,才聊起来。对方的衣料美周还想去挑挑,因为天气,美周想用厚些的,还有纽扣,美周想选牛仔衣上的空心工字扣,新潮一些,店里的都显得老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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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周在高速路口等车,人就过来了,一个人,背一只挎包,身上是一件米黄色风衣,配白色高领毛衣,脚下是深蓝牛仔裤配皮靴,搭得讲究。美周突然想,这样的人怎么会没有女人?高速路口有分岔和匝道,美周站在去往区里的方向,薛崇艺走在通往省城的一头,发现了她,薛崇艺才跨过路口。

  你也等车?薛崇艺面露意外。

  美周点头,晓得薛崇艺是回家,单位在城边上有一处基地,子校老师和留守处的人大多在那里安家,美周也想在基地买房。

  衣服还要多久?对方又问。

  就快好了。美周有些不好意思,没有告诉他这次去区里就是为了他。

  生意很忙吧。薛崇艺说。

  美周回一句,也没有。

  两人站在风口,路基的缓坡下就是河流,冬天的河水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流速缓慢,只有河谷地带的风吹乱了美周的发丝,美周用手拨着鬓角,是一道长鬓角,尖刀一样贴在美周脸颊,看上去像是戏上的装扮,薛崇艺看在眼里,暗觉她开始像一个人。

  美周感受着这目光,比从前有温度,美周的脸更烫了。美周微微不安。好在破旧的依维柯风驰电掣般驶来又一脚准确地刹在美周脚边,车门哐哧打开,一道女售票员尖利的嗓音夹着一股浊恶的空气从车门口挤出来,花溪花溪——

  美周解脱了,慌忙说,下周可以来取。

  薛崇艺点点头,微微一笑,说,好。

  约定的时间到了,美周的衣服还没有做好,有个老阿姨来插队,需要赶出来,美周也就落了进度,美周也想好了,若是人来了,就照说没有完工,可人没有来,美周难免想到各种情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不能确定。

  美周向小瞬打听,你们画画组一天上几节课的?小瞬睖一眼美周,眼神里满是鄙夷,是美术组!美周只好顺着讲,是是,美术组,你们怎么上课的?小瞬说,每天不到两节。美周问,每次薛老师都在?小瞬说,在啊,他不在谁教?你教啊。美周得了消息,就不多问了。难道是忘了?美周琢磨,还以为他出了什么状况,没回来,结果回来了。

  薛崇艺再次出现仍是个周五的下午,店里无客,美周在台板前调整裁片,埋着脑袋,门就被推开,对方闪身进来,美周抬头,发现是他,也没有特别表示,倒是薛崇艺先面露笑意,轻声说一句,在忙啊。

  美周说,嗯。

  薛崇艺说,我来取衣服。

  美周这才从台板后起身,慌忙说,还没有做好,还差一点点。

  薛崇艺倒也不意外,盯着美周,问,还要多久?我今天要回去,礼拜天下午回来,能做好?

  美周想了想,郑重点点头。

  薛崇艺说,辛苦辛苦,期待期待。

  美周听了好笑,愧疚的神情一扫而光,她没有听谁这么对她讲过话。

  头疼的是时间,太紧了,只剩下两天,美周没有把握,那衣服虽只剩下缝制,偏是个细活,要花大工夫,还有包边锁边钉纽扣,哪一样都马虎不得,本想再花些时间好好弄,怎么就应了?

  美周昏头昏脑,只好加班。晚饭后,美周也回到店里,这时间电影院一带热闹起来,赶上周五,聚集了不少人,一时间闹哄哄的,美周扫一眼,出来轧马路的竟都是学生。美周跺跺脚,怀里还抱着一只暖水袋,店里禁火,没有炉子,美周知道晚上待不住人,所以预先备下,希望能焐焐手,只要手不僵,美周就能做下去。进了店美周反手将卷闸门拉下,免得被干扰,若是进来个把熟人,一来浪费时间,二来衣服打眼,必会被人问起,美周不想解释。

  这么做起来,做到手脚冰凉,夜里走回去,身子喀喀直响。

  第二晚美周把衣服架上人台,有了底子一撑,衣服就活了过来,很有些样子。美周在灯下不断翻看,检查线头,都处理妥当,再对比薛崇艺画的草图,也才惊奇,想自己还是做出来了。衣服虽像工作服,却很有些与众不同,像短款的风衣,又不完全,美周拿不准,不晓得对方如何看待。自己倒是欣赏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拖延,时间就更晚了,刚把卷闸门拉开,屋外竟冲来一个青年,美周被撞了一下,正要冒火,才发现对方一脸淤青,脸上红红绿绿的,像贴了洋画,身上的运动衫更被划了条大口子,那衣片子吊着,像张着大嘴。美周正要说,不做生意了。对方倒喊起来,大姐,剪刀借一下。

  美周没明白什么意思,青年就闪身到台板前,抓过台面的大裁衣剪就冲了出去。美周呆住,做梦似的望着这一切,才晓得自己误会了,对方不是来缝衣服的,又不能追。美周只是回头,盯着人台上的衣服,那人台先前被青年撞了一下,狠狠地摇了摇,险些倒地。美周这才担心,一看,果然是脏了,一片灰色污迹涂染在衣服的侧边,细看,还有些血痕。美周懊恼无比,沮丧感一点点蚕食此前的自满与骄傲。

  怎么交差!

  来不及抱怨,美周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先打来清水,毛巾浸湿,稍稍拧干,一点点去擦那污斑。美周小心,弄污的面料也仿佛成了婴孩的面孔,美周轻轻抹着,不断重复着手里的动作,末了毛巾换成棉签,一点点去挑污迹里的血点。很快,那衣服的胸前腋下湿了一片,美周的也是,腋窝里一热,积聚起汗。直到再也挑不出一块斑点,美周才把衣服取下,摊上烫马熨烫,等重新挂上人台,那衣服立即恢复如初,平整光滑,美周用手理了理衣服的领子,又掸了掸面料,好像面料下的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带着微微的体温。

  美周根本没有理会那把被抢走的裁衣剪会不会捅进另一个人的身体。

  美周摆弄着衣服,此前的一幕仿佛插曲,已经微不足道了,甚至美周还感激起那个莽撞的青年,是他让美周在衣服前又多停留了一会儿。直到身后卷闸门一响,屋里又钻进一个人来,美周才又打了个觳觫,又是谁?美周一把挡在衣服前,转身的瞬间才发现是他。

  美周失声叫起来。

  薛崇艺穿着一件灰色夹克,头上还戴了顶鸭舌帽,手里拎着提包,刚从弯腰的姿势里调整过来,站直了才说,这么晚了还在啊,做衣服?我的?薛崇艺的话说得抑扬顿挫的,美周心绪难平,话也讲不出来,他怎么提前回来了?对方看出女人的慌乱与疑惑,跟着体贴地问,吓着你了?

  美周点头又摇头。

  薛崇艺这才笑,不好意思,没有敲门,看门开,就进来了。男人哪知美周心思,只顾自己客气,好像礼仪是身上的另一件好衣服。

  美周这才说,不是——美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之前的遭遇,对方就径直走上前来,朝美周身后张望,我的?脸上带着欣喜。

  美周比薛崇艺矮一头,自然挡不住他的目光,只好顺着这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往后看。那衣服架在人台上,比眼前的人更高大似的,也更耀武扬威。

  薛崇艺又往前跨出一步,旁若无人地伸过一只手,是左手,从美周的脑袋旁穿过,去摸了摸衣服,面料在日光灯下泛出一道白光。美周呆立不动,呼吸被迫停止。薛崇艺像堵墙似的挺在美周面前,美周完全被这道阴影遮没,直到那纤长的手指从衣服上滑下来,耳边传来一句,真好。话音刚落,那手就滑到美周鬓角的发丝上,美周脸颊一烫,以为对方只是不小心,哪想那手早有目的,一旦停在那里就不动了。

  薛崇艺一把将美周抱上台板,美周还沉浸在他对衣服的夸奖上。

  从前美周有午睡习惯,开了店只好从简,困顿时,就在店里眯一会儿,这时候美周连打盹也省去,玻璃推门半开着,让风不断灌进来,保持清醒,以为那个人随时会出现。美周更不时出门活动手脚,以为可以望到他,可望来的仍是一成不变的铁灰色天空,浮着阴云,红星电影院像座教堂似的耸立在裁缝店一头,阻挡了更多的天光,门前的小广场上有孩子在滑旱冰,几个老人在旁盯着,通往学校的大路上走着懒懒散散的几个人,都灰扑扑脏兮兮的,没有一个是薛崇艺。

  人不来,美周干活就心不在焉,望着堆满大小裁片的台板,动不起心思,可年关将近,到了交活的时候,美周不敢怠慢,白天夜晚接连赶。屋里清寒,河谷地带的冷丝丝缕缕透进来,店里倒成了冷气的储藏室了。美周一双手脚很快变得麻木,没有一丝温度,连带着身子也像被打入了冷宫,拧一把都没有痛意,只有对着腰间使劲,两根指头不断施压,一搓,指肉分离间才换来痛感。

  美周靠着这个坚持。

  那些得了衣裳的人,表面上说样样好,转身也横七竖八挑起毛病,比如肩宽了,下摆长了,要么上身就显得紧了,还有觉得款式老旧的,再是熟人,遇到买卖的事,也有的说,不似从前,委托美周做点什么,饶是这里那里有些不满,都不好讲出来的,现在纵然衣服没有毛病,严格按照要求做成,也要挑一挑的,更何况美周跑了魂般频频失误。

  这些话自然从一个个外人那里传来,美周听了也不好分辨,更不能生气,不过也不能自认倒霉,美周还得说,衣服穿久了就晓得好坏了。这话似有些深意,可以暂时堵住来人的搬弄。

  可到底是气馁的,这气无法通顺,因而这晚家里进来一个人,美周也没有察觉,还是对方先说,怎么黑咕隆咚的,也不开灯。

  美周一听是他,他回来了。

  来人把水果放下,才正式喊一声,美周。

  美周不动,也没有喊他,只是问,姐姐没来?

  男人说,在后头。

  有了这句,美周就放心了,可还是挪到门边朝楼下喊起来,小瞬小瞬——楼下哪有小瞬的半点影子,美周也不管,男人见这架势觉得好笑,你慌什么,我现在还不想和他玩,让我歇会儿。

  美周没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度,和往常不同。男人倒察觉了,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神经质,难道是近在咫尺的新千年,大家都有点魂不守舍?等美周回过身来,才正眼看对方,新刮了胡子,脸上有了肉,看上去壮实了,头发梳得纹路毕现,打了定型水,压在头顶,连眉毛也浓了几分,眼镜一架,镜片折射,眼神都跟着幽深了,身上是一件黑呢子大衣,里头是深色西服,打着领带,看上去整个人都变了味道。

  美周多少舒展下来,笑,听姐姐说,你考研究生了?

  嗯嗯,男人点头,还不忘谦虚,随便考考。

  美周捧场笑,这个人说话从来这么随意,随意里又处处透着骄傲。美周说,是女朋友的意思吧,听说她家里都是做教授的,也想找个做教授的吧。美周知道对方新找了女朋友,是个博士生,姐姐就爱把那个从未现身过的女博士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

  男人嘴角微微一扬,你倒知道得多,教授我还不爱做,他们看上去都太懒了,不如我天天跑新闻,还锻炼身体。

  美周撇撇嘴,不在意男人的夸夸其谈,只说,也不带回来给你妈看看,姐姐念了那么久,人影都没见到一个,旁人还以为是假的。

  男人说,她比较害羞,我妈那个人,最会吓跑害羞的人,以后再带回来。

  美周忍住笑,这才喊他坐,自己去泡茶。

  小瞬人呢,又长高了吧,男人随口说,长大了,就不和我们这些老人家玩了。

  不晓得野哪里去了。美周回答。

  画学得怎么样了?薛崇艺还是厉害的,他以前在艺校就有些名气,办过画展得过奖,我还采访过他,他老师的老师是吴冠中啊,小瞬总算拜了个好师父,我这个师父只能提升他的文化和品味,这下好了,还能学门手艺,文武双全,你要让他学下去哦。男人得意地说。

  美周端着新沏的茶,心里一乱,茶水就漾了出来,美周的手像被咬了一口,美周忍住,仍旧把那杯茶往男人面前一放,放得轻手轻脚的,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

  你们认识?美周问,声音有些发飘,美周也没有察觉。

  早认识了,是我让薛崇艺去找小瞬的,他喜欢画画,你该培养一下,以后搞艺术的大有前途。对方笑,你不是还给薛崇艺做了一件衣服吗,人家夸你做得好,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件?

  美周知道关于衣服男人只是随口说说,美周担心的是别的,薛崇艺和他聊到什么程度了?美周感到危险,只要薛崇艺一不小心流露什么,面前的男人就能嗅出蛛丝马迹,一旦他知晓了什么,哪怕不是全部,也能拼凑出个大概,记者不都这么干吗,接下来是美周口中的“姐姐”,如果这个女人探知了一二,等于在留守处天天放广播……美周无法想象这前景,脸色唰一下白了,顾不得许多,直接问,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男人一愣,本能说道,你怕什么?男人猜美周心思,渐渐有不好的预感,薛崇艺的花边新闻他以前可没少听过,不是因为这个,前途大好的他怎么会被打发到这里来。这里人对他不了解,他还不了解吗。男人顿时浮想。美周也感受着男人的眼神,似变了几种色彩,猜到他在想什么,心里顿时升起多嘴的悔意,又不能表露,只强笑说,我怕什么。

  两人各怀心事,陷入沉默,老女人就过来了,一个高嗓门在走廊上响起,嗳哟,薛阿姨家的番鸭子养得肥的,福建人就是会养鸭子,不晓得卖不卖……

  女人还没进门,美周就咽了那口气,也不管男人胡思乱想了,起身去迎,嘴里喊着,姐姐来啦。

  女人一头白发,精神干练,尤其眼睛有神,因为两个争气的儿子,在留守处一带算是扬眉吐气的人,路也走得横。美周为何叫她“姐姐”?还得从饶维国说起,饶维国和女人丈夫是同事,曾在一个机组上班,虽差着一把年纪,却很是投缘,女人偏巧姓饶,饶维国就这么认下个干姐姐。说起来也是个苦命女人,十几年前就守起了寡,好在是带大了儿子,个个有出息,一个在区里税务局工作,一个在省城报社上班,在报社的是老二,就是屋里的男人。

  女人问,美周,衣服做好了?我来试试。

  美周说,还没烫呢,好了给你送家去。

  女人说,在家里在店里?

  美周说,店里。

  女人说,那我明天去店里试,不行,你可要给我改哦。

  美周低声说,都量好了的。

  女人说,我听陈阿姨她们讲都改了,改了又不合适了,这些人就是有毛病,你不要惯她们。

  美周笑笑,女人自相矛盾,自己倒听不出来,又不好说什么。

  女人一来,屋里的男人就没了气,头也埋下来,女人对凑在回风炉前喝茶的儿子说,你不是说还要去趟电厂同学家,还不去!

  天更冷了,年前美周多备了些熏货,几挂香肠腊肉让小瞬给薛崇艺送去。美周始终不知道薛崇艺对男人说了什么,或者男人后来问了薛崇艺什么。美周准备东西也不是为了试探,而是自己态度,不愿占别人便宜,薛崇艺为那衣服掏了两百块钱,美周本不要,是对方硬塞下来,说是手艺钱。虽这样,美周也想着怎么弥补,可人不再来,她没有任何办法。美周难过,倒不在于薛崇艺对自己做的那一切,说起来,是自己没有拒绝。美周只是没想到两个男人竟然相识,这让美周不安,只有恨自己。

  美周把包好的熏货递给小瞬,小瞬也一脸的不乐意,说我不去。美周讲,你要你娘一个人去是不是?小瞬才没有办法。

  薛崇艺住得倒不远,就在子校边上,是处平房,从前是教师活动中心,后来一个年轻女老师在那里上吊自杀,虽没死,也忌讳,渐渐就没人去了,最后才被薛崇艺要了过去,做了宿舍和画室。

  小瞬穿过牌坊式的校门,顺着小路望过去,薛老师屋前的空地上满是杂草,只有常走的地方露出黄土来。小瞬上前敲门,起初小声,咚咚咚的,没有反应,又拍起来,等了一会儿,里头才有了动静,是两声咳嗽,跟着是一道惫懒的声音,谁呀——

  是我。小瞬隔着门小声说。

  一阵沉寂,门才打开,一只毛发蓬松的脑袋探出来,身上是一套白色内衣,白得异常醒目,却干净,又因为紧身,看上去就像一具石膏人体了。

  是你。对方说,目光里满是困惑,加上天光涌入,那双眼又很快闭上了。

  小瞬有些迟疑,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好在对方很快调整了语气,挠挠头讲,先进来,冻死了。

  小瞬本想在门口把来意说清楚,交割完毕就回去,薛崇艺却又迅速钻了回去,小瞬只好跟上。屋里果然暗得出奇,做了分隔,第一进是画室,四处摆着画架石膏模型瓶瓶罐罐什么的,薛老师带备考的人就在这里,小瞬还没有资格来。

  好多画啊。小瞬感叹,直到又一声咳嗽传来,进来。小瞬才摸入了第二进,这就是客厅了,比画室狭小得多,胡乱地堆着几只大纸箱,塞满了画册和书,零零乱乱的,小瞬都要插不进脚。里屋明显还有一进,只是门框里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帘子,那就是薛崇艺的卧室了,里头正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响。一道女声跟着响起,谁呀?薛崇艺说,我学生。女人就不说话了,还是薛崇艺冲门帘外喊,你先坐。

  小瞬局促地找个空位坐下,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还是个女人。屋里的一切也太乱了,不像平日住家的样子,小瞬困惑。

  你来做什么,搞参观吗?薛崇艺总算从帘子里挤了出来,嘴角叼住一支烟,身上套了件古怪的衣服,到长不短,铁灰色的料子上沾满了五花八门的油彩,小瞬站起来。

  我、我来给薛老师送东西。小瞬扭扭捏捏,还是说了出来。

  送东西,我需要你送什么?薛崇艺点燃了烟,饶有兴趣地望着小瞬。

  我妈给薛老师准备了……小瞬说得气若游丝万分痛苦,那袋熏货还拎在手里,此刻变得越发沉重,小瞬这才恨起美周来,好端端的,送什么东西,无事献殷勤!

  你妈妈客气了,还会做这个,她衣服倒是做得很好,可惜我要走了,不然还找她做两件。薛崇艺脱口而出。

  小瞬立即呆住,忽略了他与美周的联系,慌忙问,薛老师要走,去哪里?

  薛崇艺说,回城,以后会有别人来教你。

  美周把大门打开,看一眼天色,天光清冷,只比往日亮堂些,今天是除夕,好像因为这,老天赏脸,多给了一丝希望之光。

  不会下雪吧。美周想。

  屋里还是两个人,饶维国没有回来,水电站三百六十五天施工,春节里奖金多发一点,回来就是损失。美周和饶维国四五年没有一起过过春节了。

  过年不用去店里,以后也不用去了,美周打算年后关掉店子。离店前,美周把一件衣服取了出来,是件呢料大衣,厚厚实实的,按薛崇艺的体形做成,美周自认为这一件才是自己做得最好的,款式登样又稳重,为了这,美周连赶了几个晚上,一双眼熬得烂桃一样。美周打量衣服,呢料是顶好的,进货时,美周都没有还价,做的时候也是处处小心,版式虽是固定风格,但美周一针一线都费了心思,本想等薛崇艺来作为惊喜,哪想等来男人要走的消息,而他屋里还藏着个女人。美周这才绝望,觉得自己傻,她早该猜到的。自从薛崇艺出现,就成为一道阴翳遮盖在美周心里,平息了自己的暴躁,美周之前还存有幻想,觉得薛崇艺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可此刻,那一点美好的感觉荡然无存,那阴翳也变作了长长的阴影。

  衣服美周本想留着,只是想到要关店子,留着只会更惹眼,干脆眼不见为净。美周用之前被借走又被悄悄还回来的裁衣剪照着大衣下摆狠狠铰下去,料子迎刃而解,等到下摆胸口划出长长的口子,美周才心痛,这痛也不为别的,只为衣服本身。美周每一刀下去,都好像扎中自己。美周想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去做一件衣服了。这么一想,美周更停不下来,厚实的面料让美周虎口传来阵阵疼痛,美周也不管,等到实在铰不动了,美周才踩着一地的碎料哭起来。

  流光了悲伤的眼泪,美周大舒一口气,一切都结束了,她再不会来这里。

  眼下,美周忙碌着,炖鸡、做肉圆子、蒸粉蒸肉、煎藕合样样安排。当地人吃年夜饭都早,下午四点,就能听到鞭炮响,只要一家响起,声音就会接续,从桥头地带响过来,像是鸡打鸣,具有传染性。

  美周和小瞬吃饭,替代屋里人气的是电视,好像世间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里头,要在今天一次性展示给人。小瞬吃得快,吃完要出门,和同学去游街。小瞬急于出门,美周跟着交代,早点回来,十二点要放鞭炮的。小瞬摊开手,美周才迟迟把压岁钱掏出来,好像慢一点,这小小的施与的幸福就会延长,给了,还要添一句,不要乱花。

  屋里只剩下美周,年夜饭一过,就没多少事可做。美周将炉面收拾干净,又垫了台板,放上一只装着花生瓜子的铁皮糖盒,还端来水果,有谁串门可以方便招待。可美周也知道,没有谁会来,美周从不摸牌,不是不会,而是怕输,这天然阻挡了交际,饭后正是牌局开始的时候,美周不凑这热闹,别人也就不会来找她。因而门被拍响时,美周还以为哪家又放起了鞭炮,美周怔了一下,门外才大声武气喊起来,黎美周黎美周,不在家啊?

  是饶维国的声音,美周惊奇,从沙发上弹起,跑去开门,不是他又是哪个?

  饶维国正和隔壁福建阿婆讲话,过年好啊,薛阿姨。

  维国啊,才回来吗,够晚的啦,坐什么车回来的?薛阿姨问。

  单位的车,才开回来,开了一天。

  辛苦的哦,吃过了吗?

  饶维国笑,这就回家吃。

  薛阿姨说,难得你今年回来,等会儿要尝一下我的汤圆哟。

  饶维国说,要得,好久没有吃过了,常想呢。

  两人说着,美周也不好老站在门里,干脆踏出去,去接饶维国手里的提包。薛阿姨见了美周,也就按下话题,说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几年没回来过年了。

  美周也顺带客气讲,薛阿姨,来家坐坐。

  对方只是摆手,我不打扰你们过节了,我老太婆一个。说着也就进家去。

  美周抬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男人到底很久没有回来,可一见到那张脸,脸上的油星子像涂了蜡,层层叠叠,头发也奓着,张牙舞爪的,身上还散着一股子车里沤久了的馊气,暗黄色夹克皱皱巴巴,沾满泥点,脚下那双皮鞋更看不出形状,像泥里打了滚又被踩了好几脚的茄子,美周又气又恼,这个人好像从哪里逃难回来。

  怎么也不说一声,跟谁回来的?美周问。

  罗局长,临时说回来,就搭了他的车,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过几天就回去。饶维国说。

  美周哼一声,你们倒是不怕坐车的。

  饶维国进屋就往炉子边靠,搭着手说,小瞬又跑出去啦,我快饿死了,路上没有吃的。

  美周眉头一把拧得更深,什么日子,还没你吃的。美周最听不得今天有人说不吉利话,偏偏撞见饶维国这死鬼嘴里吐不出象牙。

  饶维国赔笑,说,是,夫人,我错了——“了”字是一道拖音。

  美周更看不惯饶维国这样油嘴滑舌,又不好骂,只扔下一句,还不去洗洗,水不要给我倒了!

  美周热了饭菜,饶维国匆匆洗了手脸,换了身在家的旧衣衫,似乎小了些,肩头吃紧,跟着问起,你不是开了店吗,也没见给我做身新衣服,忙什么去了?

  美周没想到饶维国会问这个,心里登时搅动,像被发现了什么,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要给自家男人做件衣服。美周难过,一双手在暖和的屋里抖动起来,面前的男人倒没在意,很快缩着肩搓着手上了桌,仍是一张笑脸,温柔地试探,酒呢,夫人?美周不动,眼睛仍瞪瞪地望着对方,望得饶维国自己先慌起来,说,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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