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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孙芸芬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0832
夏天敏

  半斤酱油,一斤生醋,一包味精,一斤盐,她报出要买的东西。小卖部周大爷一边应着一边拿,东西备齐,问她,要不要塑料袋?她说,不要了,我用衣兜装。说着撩起蓝布衣服的下襟。周大爷说,民娃奶奶,新房子都修起了,还舍不得一个塑料口袋的钱?也就是五毛钱,你省了干啥?钱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她说,新房子是儿子修的,他在外打工十几年,苦成了个废人,也就五十来岁,走路都拄棍子了,我忍心用他的钱?周大爷说,你不要装穷卖苦了,我晓得你这些年是攒了些钱的,我又不找你借,抠啥?她晓得大家知道自己的根底,瞒也瞒不住的,就说,我是鸡脚杆上刮油、米汤水里滤渣,推浆滤水磨手掌皮,攒了点钱,这点钱够干啥?还要攒起劲苦哩。周大爷说,你攒了干啥?怕儿子不为你养老送终?你儿孝顺哩。她说,儿子是孝顺,为了修房子,人也苦残废了,我也不指望他养,我还苦得起。周大爷说,你日子也过得太紧巴了,民娃奶奶,不是我说了,你自己推豆花做豆腐,连豆花豆腐都舍不得吃,尽是豆渣,还要掺黄白菜边叶,何苦呢?你这身衣裳,自打我开小卖店起,怕有十来年了吧,还是这身衣裳,烂成啥样了。买东西你不付现钱,钱都拿去存起,你攒起钱干啥子?她说,我有用哩。说时脸上有了幸福的表情,暗淡的眼里难得地闪亮一下。

  在一本翻得卷了边的小本子上,周大爷把她买的东西记了数,然后写上“民娃奶奶”几个字。她说,你写错了,我叫孙芸芬。周大爷吃惊地看着她,民娃奶奶,你识字了?你啥时识的字?她脸上有些羞怯,也有些骄傲,你不相信吧?你们都以为我是睁眼瞎,当面写骂我的话都不晓得。我笨归笨,学了一个多月,还是学会十来个字了,孙子教的。我的名字也学会了,孙芸芬,大大方方,亮亮堂堂的,不光会看,还会写哩,我写给你看。周大爷说,别写了,别写了,我信。说着要把小本子收回去。她说,别忙着收,你还没把我的名字改过来哩。周大爷说,不消改了,全村人,甚至周围村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民娃奶奶,我还怕你讹我?她一脸固执,改过来,改过来,猪有名,狗有姓,我家的猫还叫兴旺,我家的猪还叫发财哩。我活了一辈子,快埋进土里的人,连个名字都不配有?周大爷见她有些生气了,忙说,好好好,我改,我改。改了名字,她脸上有了笑容,她把本子接过去,看着上面的字,念叨着,孙芸芬,孙芸芬,好,好呵,我有自己的名字了。说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周大爷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心里犯嘀咕,这民娃奶奶是咋的了,活了一辈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却非要把“民娃奶奶”改成“孙芸芬”。年轻时,大家喊她“家顺媳妇”,有了孙子,叫“民娃奶奶”,有啥不好呢?就是一个人,非要叫名字,叫了名字,大家反而认不得了,真是莫名其妙。

  一

  这些日子,她不断地做一个梦。做梦以前也有的,她爱做梦,一睡下去梦就一个接一个,像演电影一样,只是那些梦是凌乱的,东拉西扯,藤藤蔓蔓,剪不断、理还乱,醒后就忘了。最近的梦却清晰得很,就一个内容,是她娘来找她,当然每次也有不同情节,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但都有个情节,就是她那死去的老娘,总是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孙芸芬、孙芸芬,你这死姑娘,疯到哪里去了,还不回家吃饭。她在梦中很迷茫,娘是叫谁呢?谁是孙芸芬?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娘是不是老糊涂了,叫别人的娃呢?接连不断的梦里,娘都以各种方式出现。有时在山坡上割草,娘喊,孙芸芬,你这死娃娃,你不要去追蝴蝶了,来帮娘背点草,我背不动了。娘抬起热汗涔涔的脸,递过一个小背箩,装了些草在里面。她不理,仍然去追蝴蝶,娘生气了,孙芸芬,你是皮子痒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天只晓得玩,家里的猪还饿着呢。她说,我晓得你喊哪个?你喊孙芸芬,你就等她来背吧。娘更生气,喊你呢,你莫装聋作哑。她说,我叫孙芸芬吗?怎么我不知道,人家都叫我“家顺媳妇”“民娃奶奶”呢。娘更生气,你不叫孙芸芬叫啥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晓得,你硬是猪狗不如了。娘的话让她又生气又伤心,生气的是,娘说她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硬是猪狗都不如了;伤心的是,你们跟我说过我叫孙芸芬吗?她哇哇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娘说,哭啥子,记好,你叫孙芸芬,叫孙芸芬,不要死了都没得人认得你叫啥名字。她在哭声中醒来,醒来还满眼是泪,醒来还在伤心不已。她的老伴已死了三年,如果活着,肯定会被她的哭声惊醒的,肯定会问她为啥哭得这样伤心。

  她有些想念老伴了。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见都没见过一面就嫁过来了。她的家在山区,山高坡陡,风寒水凉,出产极差,老伴家在坝区,虽然也贫穷,但出产比山区好多了。他家来提亲,娘和爹连人都没见到就答应了,屋里放着提亲人送来的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红糖呢。山里人家,这就是很大的诱惑了。换了生辰八字,他们连叫啥名字都没问就走了。

  结婚那天,有人问,新娘叫啥名字?他爹说,不晓得,没有问。人家说,那咋称呼呢?他爹说,叫“家顺媳妇”就行。没有娃娃的时候,一村的人都叫她“家顺媳妇”。乡街去赶集,她们说家顺媳妇,一起去赶集。她也没觉得什么,嫁给家顺了,就叫“家顺媳妇”也是好的,只要喊得答应就行了。家顺媳妇,这段布料鲜艳,正合新媳妇穿。她答应着唉,去看布料了。家顺媳妇,你家煤油还有没有?打点煤油呀。有人说,人家天一黑就钻被窝,省油哩。她羞红了脸,没有了,没有了,我家家顺在识字哩,费油。那个大嫂打趣,识字,怕是在你肚皮上识字哩,忙都忙不赢还识字,哄鬼哩。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她脸如红霞飞。

  她不禁恨起公公婆婆来,去提个亲,连名字都不问一个,好说她就只值那一百斤大米、一只火腿、十斤红糖吗?就是买只小猪来,有的人家也要起个名字,叫顺生,叫发财,叫胖娃啥的,自己就猪狗不如了吗?男人也混账,也不问她叫啥名字。反正是个女的就行了。一辈子没叫过她的名字,当然问了她也答不出来。只晓得在家里爹和娘都叫她“二妹”,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名字,也怪不得他了。

  娘连续不断地托梦来,不断地叫她的名字,她觉得自己是该有个名字,活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不是白活了吗?问题是,她是叫孙芸芬吗?梦里娘从来没回答过她这个问题,姓孙是没有疑问的,她爹就是孙老贵嘛。如果她叫孙芸芬,为啥从来没听他们说过自己的名字,她也没上过学,学校的老师几次三番来动员她上学,爹娘就是不答应。家里弟妹多,要把她当劳动力哩,要带弟妹,要帮着撑起家哩。再说,爹娘历来都认为女娃是别人家的,帮别人家养的,自然不会让她去读书,如果去读书,肯定就知道名字了。

  她决定回一趟娘家,又是好多年没回去了,父母都不在了,弟妹们成家或嫁到外村去了,都是有孙子的人了。父母不在,她就少了些回去的念想。这一次,她觉得一定要去一次,一是给父母上坟,以免老娘天天托梦来给她;二是要去弄清她的名字是不是叫孙芸芬。几十年了,大家都没叫过她的名字,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名字叫起来的,要让全村或外村的人叫她的名字,这是何其难的事。大家都叫惯了的,要改口是不容易的事,她晓得要费很多功夫。但不搞清她的名字,不是白费功夫吗?

  这些年,家里的房子盖起来了,新家具也买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一样不少,但村后的坟山里老坟还是光秃秃的,当年穷,连石碑都没打,更没有石围子,坟堆已经塌陷了,她开始攒钱,她想把石碑、石围子打起,把自己的坟修在老伴旁边,要把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刻上,不要像老辈样叫个什么氏。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管他的,先攒起足够的钱再说。这不,娘托梦来了,娘叫她孙芸芬,知女莫过娘啊,只是娘在梦中的话可信吗?她要弄清她的名字。

  娘家的村子叫清风寨,这名字很像土匪盘踞的地方,实际上寨子里的人都老实、善良,甚至有些木讷。这里天寒地冻,出产极差,只产荞麦、洋芋,蔬菜也种不出,只有萝卜、白菜,吃个辣椒都要到坝子去买。在她印象中,村里的房子都是土舂的,茅草盖顶,低矮而昏暗,路上的土因为干旱,全是尘土,盖过脚背。当年丈夫家来提亲,听说是坝子里的,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个时候,人家连啥名字都没问,娘家更不会说。吃饭要紧,活得更好一点更要紧,名字啥的,有那么重要吗?

  现在的清风寨,是通了汽车的。那时嫁过来,娘家借了一匹马,走走骑骑来的。儿子为她买好票,问,去干啥?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她不想讲此去是核实那个叫孙芸芬的名字,弄清后,她要纠正所有人之前对她的称呼,她要堂堂正正地做孙芸芬。她说,外公外婆不在,你舅舅嬢嬢还在,我要去看他们。

  也没买东西,这些年农村变化很大,她知道连回清风寨的路都是柏油路了。小超市、小卖部那里都有,要买东西到村里小卖部买,省得一路又背又提,磕磕绊绊的。

  换了套新衣服,这是儿子在她过生日时买的,一直舍不得穿。她还洗了澡,把头梳得光光生生的,回娘家嘛,不能邋里邋遢。多少年没回娘家了,她的心里还是有些怯,有些慌,有些兴奋。好多年了,回娘家也就是有数的几次,最近的一次是老娘病逝,也有十几年了,娘家对她来说是个念记,是个寄托,是她生命的根。但是有了生命连个名字都没得,这叫啥事呵。不是娘的呼唤,她恐怕死了也糊里糊涂的。她的墓碑上,肯定也是王孙氏,多少年后,后人讲起来,她依然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二

  清风寨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还没到寨口,远远地就看见迤逦起伏的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花,那花黄灿灿的,随着山坡的起伏,像海浪一般涌向天际。她不知道那叫啥花,为啥种这么多,不拿来种庄稼,人呵,猪呵吃啥子?车上有人就是清风寨的,说这花叫万寿菊,种的是药材,可提炼高档药、高级精油,专门有公司收购的。花多了,城里人来看的多,又搞起了旅游。她很感慨,变了变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进了寨,迎面就看见几栋砖混结构的房,两层三层的都有,宽敞、实用,没有坝子里的好看,坝子里不少都是小别墅了,但这也叫她赞叹不已了。过去那房子,土墙茅草顶,裂口开得老深老深,门口照例是泥塘,粪草沤在里面,猪在里面打滚,苍蝇蚊子成片飞,热天臭得打脑壳。现在尘土掩过脚背的土路成了水泥路,家家门口的粪草塘不见了,全部平整了。门口留了水泥地面,其余都种了花草,种了蔬菜。一家门口空地很大,怕有亩把吧,搭了塑料大棚,钢架支撑的,里面种了绿油油的蔬菜。同行的那人说这就是孙三伯家了,他家在搞农家乐呢,塑料大棚种的都是我们这里不出产的,番茄、茄子、洋花菜、黄瓜,啥都有,可能干了。她百般感慨,她家原来在村尾,很偏僻,门口是土路,是粪草塘,宽倒是宽,但连树都没得一棵。娘去世时她来过一次,房子翻修过了,一连三间,是砖墙、瓦顶,那次她就很震动了,觉得兄弟有本事,在村里率先修了砖房。没想到现在更叫她震惊,兄弟家的房子是三层钢筋水泥房,不仅高大气派,还挺洋气,房顶是尖顶玻璃墙面,像电视里外国人住的房子,这在寨里是第一家了。

  她是老二,兄弟是老三,其他几个姊妹嫁到外村去了。兄弟从小调皮捣蛋,虽然家里穷,但爹妈宠他,啥都惯着他,她原以为能走正道就不错了,谁想到就他最有出息。先到城里打工,很吃了些苦,由于脑袋灵光,几年后当了小包工头,赚了些钱,就回来修了房子,搞乡村旅游了。

  正隔着塑料大棚看蔬菜,一个人从外面走来了。姐,来啦。她一看正是兄弟。他说,估摸着你快到了,到村口接你,错过啦。兄弟也是当爷爷的人了,但身体好,红光满面,精神爽朗。进了屋,兄弟媳妇从厨房出来,说,姐来了,好多年了,你也不来走一趟,忘了我们,忘了娘家了。这一说,她心里不禁有些酸楚。这些年,她在忙些啥呢?儿子勤劳,吃得苦,就是稍有些木讷,进城打工,只会出笨劳力,虽然也挣了点钱,修了座砖混平房,但把人苦残废了,拄着棍,只能做些轻松点的活了。自己勤扒苦做,推豆花,做豆腐,养猪,种菜,拼命地苦,攒了点钱,一是要留点供孙子读书,还有个更大的心愿,谁也不知道,她要回娘家为爹娘修坟。爹娘的坟只剩个矮矮的土堆了,兄弟算是有些钱,但她提过几次,他都支支吾吾,以后吧,以后吧,先把活人的日子过好。

  她还想修老伴的坟,修自己的坟,不能光有个土堆堆就行了,风吹日晒猪拱羊刨,几年就矮得快见不到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给后人留点念想,要不然连个影子都没有。她还想修石碑,石围子的那种,这种墓她在坝子见过,说是以前的地主老财家的。石碑高大,雕得有各种图案,石碑上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名字,从儿子辈、孙子辈到重孙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石围子也大,尽管围子顶上长满了杂草,还是气派得很。她想在几座碑上都看见自己的名字,千万不要写上什么氏、什么氏,她才不是什么氏,她要有名有姓!

  要修几座石碑石围子的坟是要一大笔钱的,这个念头折磨她好些年了,爹娘苦了一辈子,养育了自己,要修,并且要名正言顺,亮亮堂堂地刻上名字,也昂头做一回人,也知道自己的来路和去路。老伴的要修,他本分,善良,勤扒苦做,对人好,对自己也好,没打过骂过,不像村里其他男人,动不动就打老婆,咒祖先八代。日子虽然苦,也还过得顺心。自己的呢?更要修,并且要单独修,修在老伴的坟侧边,石围子、青石墓碑,刻上生卒年月,刻上自己的名字,名字还要刻得大大的,要请村里大字写得最好的姜老师写,听说他的字在县上参过展,得过奖呢。

  这个念头埋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钱也攒得差不多了,谁也不知道她有多少钱,连儿子也不知道。大家都晓得她日子过得寒酸,过得抠门,也晓得她是攒了些钱的,只不知道她攒了干啥。家里无人的时候,她会把藏着的钱拿出来数,数着钱,她心里无比熨帖,无比温暖。

  吃饭的时候,兄弟家两个孙子回来了,娘去世时,这两个孙子还没出生呢,转眼间一个读六年级,一个读四年级了。看着两个活蹦乱跳、聪明伶俐的娃,她好生喜欢,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一声大姑奶把她的心都叫酥了。她从袋里摸出钱来,一人给了三百。拿钱时,她的手有点抖,原来是不打算给这么多的,给个百把块钱也差不多了。她的钱真的是滤帕里攒、牙缝里抠的,但一高兴,就拿出这么多了。想想也是,人这一生,不就是像树上的果、藤上的瓜一样,有树有藤、血脉相连、有生有死、代代相传吗?

  她说,憨憨,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孙子都这么大了。兄弟说,六十五了,不过你以后不要叫憨憨了,多难听。两个孙子调皮,说,爷爷叫憨憨,憨斑鸠的憨,憨憨。兄弟媳妇说,不准乱叫,这是你爷爷哩。她有些不过意,不能乱叫,不能乱叫,那叫啥呢?兄弟说,我给自己起了名字,叫孙正兴。进城要有身份证,现在我就叫孙正兴。她说,好是好,只是爹娘当初给咱取的啥名字呢?兄弟有些愤愤不平,取啥名字,养了一窝娃,锅都吊起了,他们有啥心肠,生一个,憨憨,生两个,芳芳,生三个,翠翠,叫得应就行了。

  她想这就麻烦了,比他们大的老年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找谁问去呢?既然爹娘胡乱叫些小名,稀里糊涂几十年了,为啥娘还要接连不断地托梦来,在梦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叫她孙芸芬呢?娘是在提醒她什么呢?是不是觉得她都快七十的人了,连个名字都没有,这一辈子也过得太糊涂、太窝囊了。娘在呼唤她,要叫醒她沉睡了几十年的名字。

  吃完饭去上坟,自娘死后,她十多年没回家了,有时想来,但不晓得在忙啥子。前些年,要帮儿子支撑着家,儿子在外打工,丢个家给她能不管吗?这些年,儿子回来了,房子修起了,她要忙着推豆花、做豆腐、养猪、带孙子,想想也愧疚,直到娘不断地托梦来,不断地叫她的名字,才动起了回娘家的念头。

  爹娘的坟在村后的一个小山包上,没有树,尽是枯草,看着也凄凉。坟是土坟,风吹、日晒、雨淋,只见到一个矮矮的土包包了,坟上还塌陷了一个洞,看得她心酸无比。她和兄弟给坟培土,心里不免埋怨兄弟,爹娘就在你们身边,不修坟也罢了,起码年年来培下土,让坟有些样子。兄弟总说忙,忙啥呢?就是不断地赚钱罢了,钱这东西,没有想有,有了更想有,总是赚不完的,你们住洋房,让爹娘住土堆堆,心里也安?

  这让她更加坚定地要为爹娘打石碑,修石围子了,到时候和兄弟商量,他愿意出,出多少,由他。实在不愿,她就一个人出,只是必须落上她的大名,排在前面是必须的。字嘛,一样大也就罢了,没必要争的。

  培完土,为爹娘烧纸,纸钱蜡烛村头小卖部有卖的,她买了很多。她想轻易不回来,往年的七月半她也烧,但现在是在爹娘的坟前烧,烧完他们直接就可以领去了,少了阴间的邮递。烧着烧着她哭起来了,先是小声地抽泣,接着大声地哭起来,她边哭边述说。这个地方有哭坟的习惯,一边哭一边述说对爹娘的思念,其中不乏对过去苦日子的述说,既有思亲之切,又有对苦日子的追述之痛,絮絮叨叨,哀哀怨怨。想到老娘在梦中叫她的名字的事,她说,娘呀,你天天叫我的名字,我今天到你面前了,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叫孙芸芬?如果是,你就把我点燃的这根蜡烛吹熄了,我以后重新为你们打碑打石围子,你说是不是呀?

  蜡烛点燃了,坟头的草似乎动了一下,风就悠悠地过去了,蜡烛的火焰摇了一下,没有熄。她哭得更伤心了,埋怨道,娘呀,从生下到出嫁,你们都没叫过我一声名字,我都老了,你又来梦中叫我的名字,你到底想告诉我啥子?你若是想让我记得还有个名字,也不枉来人世一趟,你为啥不证实我就叫这个名字?你就不能把蜡烛吹熄?我要弄错了咋办?与其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裹缠不清,还不如不要叫我……

  兄弟见她老是不起来,哭哭啼啼讲半天,不耐烦起来,得了,得了,起来走了。一个名字就那么重要,没得名字你还不是活了一辈子,只要喊得答应就行了,名字就那么重要?她说,不重要你的小名叫憨憨,你为啥要自己取孙什么兴。兄弟说,孙正兴,“正确”的“正”,“兴旺”的“兴”,我取名是为了办身份证,身份证上写个憨憨,不是叫人笑掉大牙吗?我现在也是有家有业,有名有姓的了。她说,你倒有名有姓,我就该没名没姓?兄弟说,你要名字干啥?你又不出去打工,又不办身份证,户口册上有个名字就行了。对了,你户口册上写啥名字?她说,哪有名字,你姐夫叫人家填上“王孙氏”,那是名字吗?兄弟说,你实在要取名字,干脆就按我这名字改个字就行了,就叫孙正芬吧。她说,放屁,名字是爹娘取的,咋个由你来取。我挨你讲,这段时间娘天天托梦来,叫我孙芸芬哩。我想他们是给我取过名字的,不然咋会这样叫。兄弟说,既然这样叫,你就用这名字得了,你咋还要瞎折腾呢?她说,我听她叫孙芸芬,只是不晓得哪个“芸”哪个“芬”,名字是不能错的,错了还有啥意思呢?再说,始终是梦里叫的,没得活着的人来证实,咋知道对的还是错的?

  三

  兄弟被她的执着打动,他想他这个姐姐一生确实不容易,他们出生在这样高寒冷凉的山区,日子过得实在太艰辛,她上头还有个哥哥,得病死了。大姐很小就担起了生活的重担,还没水缸高就煮饭、喂猪、打猪草、带弟妹。他记得他很小,大姐就带着他去找猪草,天黑了,找了一大背箩猪草,背箩几乎到她脚后跟,背着小山样的猪草,还要牵着他,一步一步挪回村。大姐背猪草的样子,深深地烙入他的大脑,至今难忘。那时哪里还会想啥名字,想的是咋个做活,咋个吃饱饭。现在,自己的日子算是过得红火了,大姐家也修了新房子,孙子读了书,她还推豆花、做豆腐,日子也好了起来,人也老了。老了,老了,想有个名字也是正常的,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连个名字都没得,这一辈子也太窝囊了。

  兄弟和她盘点着寨里比他们大一辈的老人。刘四爷,早死了;周三嬢,也死了好几年了;赵五爷,死得更早,骨头都怕敲绑绑了;孙小爷,本家叔叔,去年也死了。盘去盘来,这辈人都没活着的了。兄弟媳妇不耐烦,说,不要费劲了,我硬是想不明白,大姑奶专门跑这趟为哪般?你这种年龄吃好、玩好就行了,房子也修起了,孙子也大了,手头有钱,到处去玩。多少年,你连门都没出,这趟来,我还以为你是来看你兄弟,上上门,散散心,哪不防你是来找名字的,这是何苦呢?兄弟说,你懂哪样,不懂就不要多嘴。兄弟媳妇说,我不懂,我不懂,你懂你去找吧。

  最后终于想起还有一个他们叫小舅奶的人,这小舅奶年龄比爹妈小了好些,但辈分大,还是得规规矩矩地叫。这个小舅奶嫁到外村,好在不算远,也就是十多里路。

  才出门,兄弟媳妇就说,早点回来,大棚蔬菜还没浇水,鱼塘的鱼还没投食,热水器开关坏了,不换上客人来了咋用?兄弟说,晓得,啰里吧嗦烦死人。她说,女人都这样,正常的。

  在小卖部买东西,兄弟袖着手,她忙把钱给了,这是办自己的事,舍不得也要舍。平时在村里买东西,只舍得买点生活必需品,都是赊着钱,像奶粉、麦粉、花生油这些东西,她从来没买过。孙子要点小蛋糕、奶糖,也就是买一点,自己从来舍不得吃。心里有点疼,还是大方地数了钱。

  十几里山路,尽是爬山。山陡,羊肠小道,实在难爬。兄弟说,这村也通了路的,但要多走十多里,还是爬山算了。刚下过雨,这条羊肠小道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跌下身边的悬崖去了。她虽然长期在农村,是吃得苦的人,但毕竟上了岁数,就爬得十分艰难,好几次差点滑下去,还是兄弟出手快,一把抓住了她。走走歇歇,气喘吁吁,兄弟说,朝回转吧,到大路上去搭车。她看看天色,返回大路天快黑了,今天就去不成了。兄弟说,明天去咋啦,那年娘要落气捎信叫你来,你也没这样急。她说,我是急着赶路,那些年没有车,你也晓得的,没接上娘的气,我难过一辈子哩。拗不过她,兄弟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这样就轻松一点了。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绊绊,终于在天黑时赶到了小舅奶的村庄。

  小舅奶快九十的人了,头发全白,牙齿落完,脸像风干的枣,人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睡在床上。小舅奶的神智还清晰,讲了半天,辨认了好一阵,终于想起,颤颤巍巍地拉住她的手,乖儿,你是二妹,你多大了,头发都灰白了,几十年没见了,你咋想起跑恁老远来看我?她说,是呵,几十年了,从我出嫁就没见过你老人家了,我想你了。老一代人中,就你老还在,看见你就是看见爹娘哩。小舅奶喜极而泣,说,我也是泥土埋到脑门顶的人了,心想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小舅奶擦擦昏花的眼,这位是?她说,是我大兄弟呀,你认不出来了?小舅奶说,是憨憨,成老头了,只是壮着呢。乖儿,你怕都当爷爷了吧?

  吃完饭,他们围在舅奶奶床边,扯东扯西,一会儿讲他们的爹娘,一会儿讲王四婶、张三嬢,一会儿讲村里的那棵老枣树,一会儿讲小时候他们的事。小舅奶的儿子说好长时间老人家没这样高兴了,一天吃了睡、睡了吃,昏昏沉沉的,今天少见的精神,毕竟是娘家人来了。

  眼见老太太眼皮耷拉下来,说话有一句无一句,她心里着急起来,再不问,老太太就睡过去了。她忙说,小舅奶,老一代在世的只你一个人了,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晓得我叫啥名字?啥,你问你叫啥名字?乖儿,你不是叫二妹吗?连你的名字你都不晓得?她说,我晓得,二妹是小名,我问我的大名呢。舅奶奶说,啥大名,那时候起啥大名,都是憨憨、强强、柱柱地叫,哪有大名。她说,我娘托梦来,叫我孙芸芬哩。小舅奶说,孙芸芬,我咋不晓得?我从来没听你爹妈说过哩。小舅奶这样一说,她的心凉透了,现如今世上所有活着的老人中只有她一个了,她不知道也就没有谁知道了。累死累活、巴心巴意跑这么远来,却是这样结果,这让她灰心极了,失望极了。她难过地低下头,眼泪都快出来了。兄弟说,小舅奶,你再想想,我爹妈真的给我姐姐起过名字?小舅奶眼皮抬了一下,说,他们起个鬼,扁担倒下也认不得是个一字。倒是小学校的小刘老师给你取过名,她要叫你去读书,说给你取个名。

  她失望极了的心又燃起了希望,只要有人晓得就好,如果是小刘老师取的,那这名字就不会错。她是识文断字的人,哪个“芸”哪个“芬”断然不会错的。她高兴地说,小舅奶,今天你也累了,来,再吃点橘子就睡吧。说着打开带来的橘子罐头,用勺子舀了喂小舅奶吃。

  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回赶。到了兄弟家,兄弟是不愿再陪着她跑了,他有一大堆事要做呢。他想姐姐也太固执了,想有个名字他也理解,一大把年纪,说死也就死了,连个名字也没得,她是不甘心的,也是窝囊的。但既然娘叫你孙芸芬,那就叫孙芸芬吧,她硬是要弄清是哪个“芸”哪个“芬”,好像弄错了人家不认你似的。兄弟不想去,兄弟媳妇冷嘲热讽,她想去就自己去吧,费了这么大劲,还能稀里糊涂回去?

  先去村里的小学校,村里小学校在村后的小土坡上。过去就是一排土舂的茅草房,是村里的牛厩改的,单小,只有三个老师。现在是完小了,学校修得真好,几层高的教室,教学楼、花园、操场,比她们村的学校也不差。

  问了学校的老师,都是年轻老师,谁也不知道。校长来了,校长知道了她的来意,校长热心,说,我帮你翻翻学校老师的档案,就晓得了。校长带她来到一间房子,找出一沓一沓的教师档案,翻到了当时三个老师的情况,小刘老师早就退休了,她家在县城,当时就她一人是公办教师。

  兄弟不再劝她,帮她买了去县城的车票,又装了一袋核桃、一袋板栗、一袋大枣。他说,城里啥也不缺,你也不要再买东西,他们稀罕这。

  四

  到了县城,循着线索,终于找到当年在村小教书的那位老师,老人家当年就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现在也八十多岁了。上了年纪,但眼不花耳不聋,身子骨还好,就是走路有点蹒跚。她回想了当年的情况,你家就是村西老孙家?你家门口有棵枣树?她说,当年我到你家动员你父母,让你来读书,他们死活不答应,我说先登记一下,好歹也让我不白跑。他们说你没名字,我说这怎么可能,猫啊狗呀都要有个名字。他们说真没有,老师给起个吧。我记得清清楚楚,给你起的名字是孙芸芬。她问,是哪个“芸”哪个“芬”呢?老师说,是“云彩”的“云”上面加个草头,“大白芸豆”的“芸”,“芬”是“分开”的“分”加个草头。她心里踏实了,这可找到源头了,老师说的笃定错不了。她请老师用笔给她写下这几个字,老师找了纸笔,大大地写下了。

  那张纸她揣在贴近胸口的口袋里,她终于有了名字,就像她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源头一样。

  她想既然有了名字,就要让大家晓得,要不还是“民娃奶奶”“民娃奶奶”地叫,这名字还有啥意思呢?总不能死了刻在墓碑上,大家这样叫也没意思了,自己也不晓得。得趁现在把自己的名字让大家晓得,她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喊了几十年,要改过来何其不容易,但再难也要改,她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让大家知道她的名字。

  她出门去,遇到周三婶。周三婶说,民娃奶奶,你去哪儿?她说,不去哪儿,出来走走。周三婶说,你一天忙得脚不沾地,有功夫出来闲逛?她说,也不是闲逛,有事哩。周三婶说,有啥事?她说,我挨你讲,你以后不要叫我“民娃奶奶”了,叫我孙芸芬。周三婶说,你啥时有名字了?孙芸芬,几十年都没听说过,咋就有名字了。她说,我是有名字的,只是没叫。周三婶说,你嫁过来就没名字,叫王孙氏哩。她有些不高兴,说,以前不晓得,现在晓得了,你以后就叫我孙芸芬吧。周三婶说,那多不好,你都快七十岁了,还叫名字,多别扭。她说,叫芸芬奶奶吧,我姓孙,没姓王。周三婶说,你老颠东了,村前村后,方圆几十里,哪有这种叫法哩,你这不是乱了规矩。她说,你们才乱了规矩,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姓别人的姓。你不姓周吧?嫁给了周新仁,别人就叫你周三婶了。周三婶说,民娃奶奶,你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老糊涂了,还是得病发高烧了,你咋突然想起要这样了?她说,我清醒着哩,也没得病发高烧,我是我妈托梦来叫我的名字哩,要不然我也不晓得自己还有个名字,稀里糊涂就过一辈子了,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接着她就絮絮叨叨地讲了她娘连续托梦的事,讲了去清风寨娘家寻根,去大山深处小舅奶家问缘由,去县城找小学老师求证的事。周三婶听得心烦,她要去地里浇水,找猪草,捎带一些菜来做早饭呢。她说,民娃奶奶,我晓得了,改时我又来听你摆。她说,你看你,跟你讲了这么多,还是叫我“民娃奶奶”,讲半天白讲了。周三婶忙说,好好好,我记住了,你叫孙奶奶。说完抽身要走。她说,你没说出我的名字哩。周三婶说,你叫……她说,你看你看,讲半天你还是没记住,我叫孙芸芬哩。周三婶说,记住了,记住了,你叫孙芸芬。她高兴了,说,周三婶,来我家玩,我包火腿芯子的汤圆给你吃。周三婶忙不迭地说,要得,要得。说着抽身就走。她在背后说,你娘家姓啥?弄了半天,我还不晓你的名字哩。周三婶边走边说,改时讲,改时讲。心里说真是遇到鬼了,这民娃奶奶是不是中了邪了,老了老了,为个啥名字折腾成啥了,又是回娘家,又是找啥小舅奶,还进了县城,就是真的叫孙芸芬又咋了呢?你就多长了斤肉,你就翻毛变金凤凰了?在土里啄吃,翻毛鸡还是翻毛鸡。周三婶想,遇到她得躲着走了,要不然耳朵起老茧是小事,你还得赔上很多功夫,遇到急事,更不得了。

  在这里我们要叫她孙奶奶了。

  孙奶奶在村里走,村巷寂寥,几无行人,年轻的、中年的几乎都进城打工了。像儿子这样的,是腿脚不便再也不能去打工了,在家里种种菜,养养鸡。村里的老年人早上是不大出门的,他们要在家里煮猪食,煮早饭,要等孙子们回来吃饭。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孙奶奶好生欢喜,但一看是吴七婶,她心里就有些矛盾,是去和她讲呢,还是绕开走?这吴七婶是有名的话痨,讲起话来从村里扯到村外,从三姑四姨扯到爷爷奶奶,从做姑娘时扯到皱纹满面,头晕眼花脚疼手指弯曲,谁碰到她谁头疼。她是孤老婆子,无儿无女无丈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人讲话时,她在屋里都要自言自语讲个不停。

  孙奶奶正犹豫,吴七婶见到了她,兴奋地说,民娃奶奶,今天穿得好齐楚,头是头,脚是脚,扇子摆衣裳起翘角,头发光生苍蝇站不住脚。过来,过来,我老姊妹俩好久没好好摆下龙门阵了,今天正好我没事,到我屋头好好摆一摆。孙奶奶说,改时吧,改时我来找你摆。吴七婶不等她过去,走过来了,扯住她的袖子说,走嘛,走嘛,我昨天炒的瓜子还有一大盘哩,老姊妹俩好好摆一摆。孙奶奶想,去她屋里今早就别想回来为孙子煮早饭了,又不舍这个机会,就说,改时去你屋里嘛,我俩就在这里讲,我还有事哩。还没等吴七婶开口,她就忙不迭地讲了她娘托梦的事,讲了去清风寨去小舅奶家、去县城的事。吴七婶说,你今天咋个这么啰嗦,你到底讲啥,不会几下讲清楚。谁不知道她是个无话找话,说得人人都怕的话痨子。孙奶奶说,我是讲我叫孙芸芬哩。吴七婶说,你这就怪了,好不好的民娃奶奶不叫,要叫啥孙芸芬,叫了那么久咋改得过口?她想就是要叫你们改过口哩,要不然我怕是疯了,来找你唠话。吴七婶不等她讲完,就讲起她家的猫一气下了五个,你晓得猫金贵,一气下五个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恐怕你也没见过。以前五伯娘家下了三个,就一天到晚到处说她家的猫是灰的,大眼睛双眼皮,脚爪是白的,是啥灰虎踏雪,踏她个鬼,灰不溜秋的烂棉絮样的,还踏雪。我这猫是金黄色的,不晓得你见没见过,这种猫少,眼珠蓝阴阴的,避鼠得很,上次不晓得从哪里逮只耗子来,怕有半尺长,把我吓得看都不敢看。这次下的小猫,有灰的,有黑的,有黑毛白蹄的,有金黄色的,还有一只脑袋上是白的,脚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还有……孙奶奶实在忍不住,说,吴七婶,我的话还没讲完,讲完你再讲你的猫吧。吴七婶说,好几家都给我订猫了,你要不要,我们是几十年的老姊妹了,要我给你留一只,就留那只头顶白、四脚白、全身黑的吧。昨天隔壁七奶奶死活都要那只,我舍不得,我说其他任你挑,这只我要留着做伴哩。我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就留给你,其他人想都甭想,让他们眼馋去。就是七奶奶天天骂我,我也只给你。对了,你给听说七奶奶的媳妇,那个叫白啥子的,在工地上跟个江川人勾搭上了,说是被她儿子拿到现场……孙奶奶脑袋都大了,她要讲的话才讲完一半,跟她站在巷口,脚都站酸了,倒是听了她猫啊狗啊别家的媳妇啥的一长串轱辘话,再不走,今早就泡汤了,一会儿孙子回来喝西北风。

  孙奶奶懊恼、沮丧,但还是决定快撤。她边走边说,我坐在火上的锅怕要烧干了,我得赶快回去。吴七婶说,你那个、那个啥,民娃奶奶,我还没听清呢?啥名字……孙奶奶气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转过身,呸地吐了一口,急急忙忙朝回走了。

  孙奶奶回到家,想想这一早上就讲了两个人,一个是听清楚了,但不晓得记住了没有;一个是根本没听清楚,反倒缠着她讲猫呀狗呀乱七八糟的话。孙奶奶有些沮丧,有些失望,想她这名字要让人知道、要让人记得,看来不晓得要费好多力气,费了力气花了功夫到底有好大作用?想想实在不行,干脆算了,但又心有不甘,跑这么远的路,花这么大的功夫去娘家、去山里、去县城,不就是为把自己的名字搞清吗?搞清了,不让全村的人知道,还有啥子意思?自己也七十来岁的人了,能活几年谁也不晓得,不趁着脚还能走、嘴还能讲、脑袋还清楚,过几年想讲也讲不起、想走也走不动了,一口气上不来了,死了也就死了,这辈子不就是白活了。连个名字都没得,白活个人。

  吃完饭,孙奶奶振作起精神,想今天下午一定要对几个人讲清楚她的名字。这个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上千人呢,除了打工在外的,留在村里的也有几百人呢。不抓紧点,不晓得要多长时间才讲得完、讲得清。不管咋难,这事她一定要办到,就算要一两个月才讲得完,也要讲。比起几十年的光阴,一两个月又算啥呢?孙奶奶的执拗劲又上来了,她收拾好屋里,起身又朝外走。走到院时,恰巧张石柱从那头歪歪倒倒走来,这张石柱是出名的懒汉、酒鬼,活了四五十岁,仍是光棍一条。他嗜酒如命,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喝酒。他的地是块很好的地,靠村边路旁,又有水沟,俗称“腊肉头子”,出产很好,旱涝保收。可他懒得种,租给别人,得几百斤谷子,够他一年吃。村里又给他定成贫困户,一年也有几百元进账,他拿来买酒吃,这点钱也不够他喝,就常去赊酒,赊多了,人家就不再赊。今天他喝了酒瓶里还剩的一两酒,觉得不过瘾,歪歪倒倒出来找酒喝。

  孙奶奶想张石柱一天无事,有他传播正合适。孙奶奶说,张石柱,你这死娃娃要到哪里去?张石柱说,你是、你是民娃奶奶,我不去哪里,随便走走。孙奶奶说,我还不晓得,你是在找酒喝哩,你的酒鬼朋友不在,你哪里去找?张石柱说,找找看,说不定会遇到哩。孙奶奶说,遇到个鬼,蓝天晌午的,人家都去干活了,哪个像你样逍遥。你刚才叫我啥子,民娃奶奶?我告诉你,你帮我做件事,我打酒给你喝。一听有酒喝,张石柱立刻来了精神,要得,要得,你说,只要有酒喝,莫说一件事,十件也没事的。

  孙奶奶又把她娘托梦的事,去娘家、去深山、去县城的事讲了一遍。张石柱此时倒不糊涂,说,不就是个名字嘛,我听清楚了。你说你叫孙芸芬,意思是以前无名无姓,现在要让人知道你的名字。孙奶奶说,死娃娃,你这阵倒清楚,就怕酒一灌下去,你姓啥也认不得了。张石柱说,认得,认得,酒醉心明白,倒在烂泥塘里我都认得。孙奶奶说,记好了,你帮我讲给一个人,我给你打一两酒。讲时她有点心疼,三块一斤的散酒,一两就是三角钱哩。想想也认了。哪知张石柱说,民娃奶奶,不,孙芸芬奶奶,孙奶奶,一两酒不够我塞牙缝哩。我一起床,起码是半斤,没得半斤酒我就头晕眼花,脚轻飘飘的,提不起劲,口干舌燥,讲不起话。孙奶奶想这死鬼还会敲竹杠哩,说,我是你的长辈,平时也没少照顾你,碰到吃饭就喊你吃饭,你倒在我面前装大了。张石柱说,不敢,不敢,你老对我的好我记得哩,只是一两酒太少了,我今天就是只喝了酒瓶里剩下的一两酒,把酒瘾勾上来,又少,倒难过得很,至少有个四五两才勉强够瘾。孙奶奶晓得他在讨价还价,四五两一次,这酒供得起吗?推一天的豆花,做一天的豆腐,赚得几个钱?也罢,也罢,跟他砍下价,由他去讲,总比一天到处磨嘴皮、耽误时间好。孙奶奶说,那就二两,你晓得我靠推浆磨水赚得到几个钱,你看我这手掌,鸡爪爪样的,手上的老茧铜钱厚了。张石柱说,三两,少了三两我也懒得去磨嘴皮了。孙奶奶咬咬牙,三两就三两,只是我要找人去问,若是人家认不得我的名字,酒就没得了,说话要算数。

  第二天她去找张石柱,问他,你去说了吗?和谁说的?我去问问,看人家记得不。他说,说了两人哩,孙奶奶,两人就是六两酒的,你可不要赖账。孙奶奶说,我啥时赖过账,等我去问问就打酒给你喝。张石柱说,快去呀,酒没得了,难过死了。说着把空瓶子举给她看。

  孙奶奶去宋伯娘家,才进门,宋伯娘就说,民娃奶奶,有啥事吗?你是个一天忙不赢的人,咋有时间出来了?孙奶奶一听心都凉透了,这酒鬼,他不是说和宋伯娘讲清了吗?她娘托梦的事,连她去娘家、去深山、去县城都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走时还问你老人家记清楚了没有,还叫人家重复一遍才走。你看看,讲他的个鬼,一进门人家就叫她“民娃奶奶”。

  孙奶奶很沮丧,很失望,有些心酸,这事咋就这样难呢?自己去讲,一早上讲了两个,不但没弄得太明白,反被缠着听了一早上废话。请个酒鬼讲,还是出酒钱的,哪晓得一进门听到的就是老称呼。她压住心中的不快说,宋伯娘,张石柱来过你家了吗?宋伯娘说,来过呀,这酒鬼歪歪倒倒,一嘴酒气,来了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一大通,讲个啥子他自己也晓不得,一会儿去坟地了,他妈托梦给他了,一会儿又是去啥子寨了,那点腊猪脚特别好吃,烟熏的,香得很,一会儿又是一个叫孙啥子的找他了,还打酒给他吃。讲了半天,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讲得我心烦,把他撵走了。

  孙奶奶后悔不迭,送他的酒是白送了,只当是被狗吃了。要是要不回来的,他不缠着你再要酒喝就算是好的了。

  孙奶奶想这人是靠不住了,只得另想办法。孙奶奶才想和宋伯娘好好讲讲,哪知门外传来急促的叫声,民娃奶奶,民娃奶奶,你在哪里?你家孙子脚摔伤了。孙奶奶一听急了,急忙奔出门。来人是小学校的一个门卫,她是认识的,本村人。来不及细问,她气喘吁吁地随人来到学校,那人把她领到校医务室,孙子正在那里哼哼。校医室的医生为他检查,上药,脚踝已经肿了老高。校医说,还好,没骨折,脚扭伤了,需要静养,暂时不能走路了。孙奶奶终归听清,孙子是和一帮同学打篮球,跑急了摔倒,脚脖子崴伤了。虽无大碍,但课是上不成了,要在家静养。

  孙子是被他班上的同学背回去的,临走,校医拿了一瓶药酒,说最近千万不要走路,每天给他擦药酒,轻轻按摩一下肿的地方就行了。

  这下,孙奶奶是不能出门了,每天要照顾孙子的吃喝拉撒,要给她擦药酒、按摩,还要喂鸡、喂猪,连推豆花、做豆腐的事也停下了。孙奶奶心里焦躁,原来要去找人讲她名字的事也只得放下了,比起孙子的脚来,名字的事只能放一放了。

  孙子是个好强的人,脚虽肿着,他却要看书、写字。孙奶奶看着心疼,劝他不要看不要写了,等脚好了再写不迟。孙子说我不学就要被落下了,就保不住前几名的位置了。孙奶奶高兴,有这个孙子,家里总算要出一个读书人了。从她这辈以至前几辈,都是睁眼瞎,连名字都不会取,稀里糊涂过一辈子。

  孙奶奶为孙子做好吃的,为他擦药,用热水烫脚,帮他按摩。孙奶奶坐在他旁边,看他读书、写字。写完了,孙奶奶让他教她写字。孙子说,你从不识字,就从一、二、三开始写。她说先写“孙芸芬”几个字吧,孙子问咋要写这几个字,这好像是人的名字。她说,就是奶奶的名字。她对他讲了托梦的事,去深山、去县城的事。孙子说,奶奶可怜,活了一辈子连名字都没有,我一定教奶奶写会名字。孙子先写了三个大大的字:孙芸芬。又一横一竖地教她写,她提笔总也提不稳,她的手又燥又木,拿着笔比千钧还重,写出的笔画又长又乱,光一个横就写了一上午,写得她毛抓火燎的,额上尽冒热汗。孙子劝她歇歇也不歇,只一个劲地写,写到吃饭时终于把那笔横写顺。她揉着腰说,孙子呀,这比我推豆花、做豆腐还累人呢,咋看你写得顺顺溜溜的,一会儿就写了一满篇。

  孙子养脚养了半个月,孙奶奶写了半个月的字。这期间,她心里也焦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啥时才能出门呢。但看到自己写的字越来越顺溜,她心里又感到欣慰了。她写的“孙芸芬”,是她的名字呀。看着这几个字,她真的百感交集,有时心酸,有时惆怅,有时欢喜,她的一生都在这几个字了,这几个字就是她的一生呀。

  不知不觉地,她写完几个作业本了,作业本格子小,她写的字大,歪歪扭扭,不受格子的约束,一页作业本写不了多少字。孙子看着心疼,她说写完买,一个作业本也要不了多少钱,说得豪气十足。

  她突发灵感,自己会写字了,何不把名字写好,贴到村里的每家每户,让他们一出门就看到纸条、就念,一人念,两人念,每个人都念,她的名字不就人人都知道了吗?她为自己的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激动,孙芸芬呀孙芸芬,你其实不笨呢,你还没老呢,是这个名字给了她念想,是这个名字给了她勇气,给了她灵感和动力,让她活得有盼头,有滋味,有活力了。

  她去小卖部买了二十本小学生作业本。周大爷惊讶,你买这么多干啥呢?你孙子用得完?她说,你不用管,拿来就是。这次她是付现金的,周大爷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终于看到你付现金了。

  孙奶奶一回去,就开始写字,她把作业本拆开,一页纸就写三个字。过去她看孙子写作业,哪里空点她都心疼,说把它写满掉,白生生的纸空着多可惜。孙子说,这是格式,一排写完要转行,空着的不能再写,老师教的。她说,你们老师也真是,不教学生节约用纸,空着多可惜。

  这样写,她其实也是心疼的,白生生的一页纸就写三个字,不是作孽吗?看着都可惜,但她也顾不得了,写小了人家看得见吗?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为自己,又不是干其他事,仅仅是让人家知道自己的名字。

  一想到每户人家一出门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就大声念“孙芸芬”。她就激动起来,自己的名字终于被大家知道了,终于被大声念出来了。念的声音有苍老的,有嫩声嫩气的,有粗声大嗓的,都那么悦耳,那么润心润肺,大街小巷都是念“孙芸芬”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起来,村里的蓝天都是孙芸芬了。

  那天晚上,孙奶奶半夜起床,她搅好了糨糊,装在一个小桶里。又找出一个手电筒,换上两只新电池,还找了一块连皮带肉的骨头。现在治安好了,都不养狗了,只有村尾的赵家还养得有狗,不能让它叫,要用骨头封住它的嘴。

  孙奶奶要出发了,她梳好头,衣服也穿得板板正正,熨得妥妥帖帖的,她觉得有种庄严感,好像要去完成一桩大事,心里充满激动和欢欣。

  她一家一家去贴,深秋的村庄,黑暗、静谧、安宁。天空中只见得到几颗闪烁的小星星,祥和而温馨。夜风有点凉,正好吹拂着她激动的心,她贴完紧邻的张家,用手电筒射了射,贴得挺好,端端正正的,她的名字在夜空里泛着银色的光,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她看得几乎不想离开。想到才开头呢,忙转身走了。走开几步,还忘不了,又用手电筒射了射,在手电筒的光束下,那个被人遗忘的名字,又清清楚楚地显示出来,像是夜幕中的星星,又像是微曦中的一抹晨光。

  在村尾,赵家的狗吃了她丢的骨头也没叫,她放心地贴完最后一张。这时,天空已有微曦,星星在眨着眼睛。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孙芸芬,我叫孙芸芬……

  这个声音在寂静的村巷里久久地回荡,久久地徘徊而不肯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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