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大任的目光,像一架反复折叠了许多次的纸飞机,飘飘悠悠地,乘着还没暖透的气流,从东升大厦十八层的落地窗一跃而下,顺着中关村东路径直朝南扎去。
飞机是用A4纸叠的,那纸大概率是从外面那台时常离线的打印机里抽出来的。纸上打着不多的几行字,有感谢也有不得已,当然还有忐忑,否则也不能来回叠了许多次。
我也真心祝愿公司在任总您的率领下,继续蒸蒸日上,早日成功上市……
老板桌那头儿的声音拽回了任大任的目光,他的双眼重新落在对方身上,注视中多了审视。
老邝是任大任亲自招揽进公司的第一人,或者说“挖”更准确,因为任大任当时确实出了Pre-A轮融资之后他所能给的最高薪,才让老邝从一家已然上市的国内IC(集成电路)设计公司改换门庭来到他这儿。那薪水即便跟那些上市大公司比都不怯。这样的初体验令任大任畅快了好几天。
撬动老邝的不只是钱,任大任还把芯片设计这块业务都交给了他,让他做了部门主管。虽然当时整个芯片设计部门总共才十个人不到,但随后又招进来的那十几个人,就全是老邝一个人拍板定夺的了,不管用什么人、给多少钱,到任大任这儿都一律OK。可纵是如此,也依然没挡住老邝转正才半年多,就递交了辞职信。
也祝你今后一帆风顺。任大任像在跟面试老邝那天的自己说再见。
肯定会再见,没准儿还很快,他心想。老邝这么老成务实的人,绝不可能没找好下家就贸然辞职,更不会离开IC设计这个眼目前儿薪水越涨船越高的风口行业。但令他琢磨不透的是,他都允诺了Pre-A+轮融资之后能给到的最高薪了,为什么老邝还是婉拒,去意还是如此决绝?
你到底为什么辞职?老邝准备起身告辞,兀地又被这句话拽回椅子上。同样的问题,任大任又问了一遍,但这遍不是出于震惊,单纯只是好奇,如同三伏天攥着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眼巴巴望着手握瓶起子的老邝来给他把瓶盖儿起开。
老邝卡顿了似的静止了几秒,最终还是揣起了瓶起子,又掏出来刚才那一套:住得太远,开车太贵,地铁太累,年纪大了……
真的吗?我不信。任大任大失所望。
真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老邝肩一塌,一脸爱莫能助。
年纪大了,老邝总爱把这话挂嘴边儿,张嘴闭嘴“我们80后都老了”。80后确实不年轻了,但任大任自己也是80后,还是85前。
他把管人力资源的小宋叫到办公室,这姑娘自己也才过试用期。任大任请她关上门,青石板一样拉长的脸还是让小宋脚底下小心翼翼,不由自主地嘬紧肉嘟嘟的两腮,仿佛生怕笑意从酒窝儿里淌出来。
他告诉小宋,老邝刚跟他辞职了。
小宋没有惊讶,只问什么时候给老邝办手续。
一会儿就办吧。
不执行竞业禁止条款吗?
天要下雨……任大任望着窗外。
小宋回头瞥了眼窗外。阳光明媚。她又回头盯着他。
不执行。任大任不得不交代明白。
下午有俩应聘的,还让老邝面试吗?
我来吧。被一堆事儿紧压着的任大任,又给自己摞了件事儿,跟个肩膀上扛多少都能咬牙挺住的苦力似的。把老邝那职位也挂网上。他又交代。小宋的笑意随即从酒窝儿里淌了出来,说正好昨天她刚跟“BOSS直聘”签完合同。
真成“BOSS直聘”了,任大任苦笑。面试官辞职,面试招的人还能干长吗?还有老邝招来的那拨人,甚至包括刚离开他办公室的小宋……
任大任眉头更皱巴了。老邝来公司虽然一年不到,但身上担着的事儿可不少,着实让自己少操了不少心。也正因如此,老邝突然请辞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要是不能尽快找人接替,后续的验证和研发进度无法按既定的Roadmap(路线图)走,那跟投资人可就更不好交代了。何况他还向投资人保证年底新一轮融资之前,公司的员工总数就算达不到一百也能达到八十,可这才刚冲上五十就又退回到四十九,缺了的那个“一”还是骨干……
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辞职信又被他叠成了纸飞机,落地窗的窗玻璃也不知何时开始被噼噼啪啪的雨点子敲击起来,一声声的,跟刚才老邝敲门时一模一样。
窗外猛地一闪,雨点子咔嚓一下便串成了线、连成了片,给整面落地窗挂起了雨帘。没开灯的办公室晦暗下来。雨帘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任大任也再望不见那条他时常凝望的中关村东路。
春雨贵如油,这会儿却是火上浇油。这雨又似一杯挂壁的苦酒,再难喝,他任大任也得仰脖子咽下去,苦涩也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知。
纸飞机被嗖地掷了出去,抛物线平滑,如箭如矢,也如一饮而尽的酒杯,骤然砸向被大雨浇筑得更加厚实的玻璃窗,誓要冲破那窗玻璃一样。
二
东升大厦附近有两家连锁咖啡店,一家是旁边写字楼里的星巴克,另一家是号称要取代星巴克的本土品牌,就在东升大厦的一层底商。
自从任大任的公司在东升大厦租下办公室,他就再没喝过星巴克,而是每次进电梯之前从这家本土品牌买一杯焦糖拿铁带上楼去。他觉得这样很有仪式感,也能激励他自己,因为他要做的,跟这家本土品牌是同样的事情。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家的焦糖拿铁在任大任嘴里总感觉比星巴克的更是那味儿,而且还便宜。这家本土品牌自创立之初就对标星巴克,宣称要比星巴克品质更好、价格更低。任大任觉着,品质是不是更好见仁见智,价格更低却是实实在在、手机支付记录可证的。他也要用实实在在的低价格和高品质去对标他那个行业的“星巴克”——TADI公司。
这就相当于玩儿游戏第一次开档就选了World Class(世界级)难度,因为TADI公司可是全球DSP(数字信号处理器)行业的龙头老大,扛把子,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都攥在它掌心里。这家公司在中国也树大根深,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很有眼光地来华设立了第一家办事处。那年刚好任大任出生。
随着中国的发展,TADI也跟着发展,现在中国市场流行的大部分DSP芯片都打着TADI的Logo,而中国市场的营收也占了TADI全球总营收的六成多。于是,TADI对中国的重视程度与日俱增,就差把全球总部搬来了。
TADI在华设立的第一家办事处如今已是中国区的双总部之一,就坐落在任大任本科母校清华的大门边上,中关村东路1号的清华科技园里。硕大的“TADI大厦”金字标牌立在被它一家占去大半栋的写字楼楼顶,阳光下熠熠生辉,没太阳都晃眼,吸引着一拨拨进出校门的莘莘学子。
任大任当初也没少向这块标牌行注目礼。学他这专业,教材但凡讲DSP就几乎全以TADI的产品系列当案例,样片和开发板也大都从TADI申请,就连面试问的都是熟不熟悉TADI的东西。用TADI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行业惯例。任大任很清楚,要实现对TADI的国产替代,不光得从产品性能上超越它,还得打败用户年深日久的使用习惯。大学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笑话他所做的事情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任大任却很认真地反驳,他不是要撼树,而是也要长成一棵大树。
那就祝你早日长成参天大树,Mr.树。那兄弟在大树底下乘着凉,讲着风凉话。拿RISC-V做DSP,也就卖给高校、研究所,搞搞教学科研。他仍不忘给任大任才栽上的小树苗浇冷水。
这么瞧不起RISC-V吗?任大任不以为然。要不是ARM拿知识产权卡客户,RISC-V还真可能成不了气候,[1]RISC-V是一种新兴的精简指令集,ARM则是目前最流行的精简指令集。问题是知识产权已经武器化了,谁不怕大棒砸到自己头上?这就生生给RISC-V砸出一片蓝海出来,你们瞅着不眼红吗?
我们眼红什么?我们有自己的指令集。那兄弟揉揉眼睛。
你们是有自己的指令集,可你们不是“中国芯”啊!
树下那次“互怼”给任大任额外增添了动力。他导师很早之前就常讲,中国人搞芯片绝不能被“卡脖子”,连“卡脚脖子”都不行,因为中国人要走自己的路。所以从几年前RISC-V乏人问津那会儿,通过设计超大规模SoC(系统级芯片)积累了丰富经验的任大任就开始研究,还跟RISC-V基金会的创始人、大神David A.Patterson教授有了交情,不然他也没底气放下研究所里安稳的工作和项目,带着一群兄弟姐妹出来自己创业。
任大任在圈内知名度越来越高,市里调研芯片产业发展和生态建设,他也受邀作为青年企业家代表去做了报告。领导当时问他,东西出来了吗?他说快了。股东和投资人也经常问他,进展如何?他也说快了。客户更是隔三岔五就追着他问,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还是说快了。
这一句“快了”顶了快大半年,任大任就快顶不住了。而今终于真的快了,第一批快封的工程批样片今天就将寄到公司,没准儿这会儿已经到了附近的快递网点,甚至在配送途中了。
焦糖拿铁在他嘴里又焦又甜。他在员工面前还得强自淡定。负责供应链的小耿兴冲冲来办公室喊他去给样片拆封时,他正按捺着兴奋听邓肯给他讲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邓肯说他刚接了个电话,开始以为是骗子,差点儿给挂了——能骗邓肯的骗子不多,他是公司的COO(首席运营官),管着生产和销售,当初找他来,就是相中了他能聊到骗子反过来打钱的社交能力;当然还有他的人脉关系,在产品、产能双双没到位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给公司签下了七八家客户。
但是连邓肯自己都没预料到,全球最大乘用车公司UVW集团的中国子公司能主动打电话来咨询他DSP芯片的事情。通常都是骗子才爱拿跨国公司的大名去忽悠人,所以邓肯在感谢垂询之余,故意在话里掺了好几个特别专业的术语,对方居然全明白啥意思,一点儿交流障碍都没有。就这样邓肯也没有完全放心,在听着人家对答如流的同时,还悄摸地拿另一部手机上网查询了一下来电的座机号码。
果然是“UVW中国”!邓肯说他当时血压就飙到了三百二,眼前的东西都有残影儿了,但他脑子没乱,心也没慌,难掩喜悦之情地跟人家透露说,公司第一款芯片的工程批样片将在今天如约而至。
邓肯说,对方估计是被他忽悠上头了,跟他深入浅出、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临了,对方说要申请样片。邓肯忙说,别呀,费那事干吗?必须当面奉上!所以,他跟对方约好了过几天专程去登门拜访。
一直旁听的小耿本就瞪大的眼睛此刻更如车灯开启了远光。任大任也心潮澎湃,但也深感遗憾地念叨了一句,可惜咱还没做车规认证……
没关系!拜访又不需要车规认证。
任大任忽然有个疑问: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们的?
您忘啦?去年年底的RISC-V年会啊!他们听了您的演讲,还从咱们展位上拿了资料。
原来如此!那演讲时段买得真值!任大任很振奋,意气风发溢于言表。接下来你更得忙了,市场要全面铺开了!他给邓肯压了担子。
必须的!邓肯豪迈地灌下一大口咖啡,如同痛饮壮行酒。他的咖啡也是焦糖拿铁,也是一层底商买的。
走,“开芯”去!邓肯一个勾手,稳稳地将空纸杯投进了废纸篓。
三
这次寄来的样片有一万多颗,这是一片十二英寸晶圆切割出来的芯片数量。任大任对上一次MPW的结果非常满意,样片所有模块的基本功能全都达到预期,所以这次NTO,他信心十足地按照顶格标准下了单,一口气做了二十五片晶圆的全掩膜。[2]NTO即“首次流片”。“流片”在集成电路设计领域,指以流水线方式制造芯片,是试生产的重要步骤。主要有两种方式:MPW(多项目晶圆)指同一晶圆由多个设计项目共享,一次制造出多种芯片;Full Mask(全掩膜)指一次制造流程的全部掩膜(又称光罩)都用于同一设计项目。这样切割出来的芯片数量就能达到二十五万多颗,在Foundry(晶圆代工企业)产能紧张的情势下,他也能多些样片可用。
二十五万多颗花了一百多万人民币。这还只是流片,不包括光罩、测试、知识产权等其他费用。这对于一款准备在市场公开销售的芯片而言不算什么,甚至不够大客户一个月的订单量,但NTO的芯片主要是用作小批量的市场推广,所以这次顺利流片,很及时地为接下来真刀真枪去市场上拼杀准备了充足的弹药。
“弹药”的试用装就摆在会议室的长桌上。十五平方米的小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抬胳膊都不容易,可谁都不愿错过这值得纪念的时刻。
副总乔劭旸举着手机对准正在拆包装的任大任说,师哥,你以后可以给公司带货了,绝对是IC设计行业的颜值担当。
任大任笑了笑。只剩一层包装没拆了,他朝师弟举了举,说,见证奇迹的时刻。
收纳盒的盖子终于揭开,嵌在一个个小方格里的样片如同等候检阅的部队,军容齐整,整装待发。任大任取出一颗,捏在指尖,黑色的封装衬托得四边银闪闪的引脚更显锋芒,表示型号的一连串字母与数字组成的白色代码也格外醒目。
任大任当初决意要找全球最大的晶圆代工企业晶益电子来承制公司的首款芯片,从MPW直至量产,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提升芯片研发的成功率,更是为了以最高品质对标TADI的同型号产品。这也很符合任大任的个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然而,晶益电子的产能供不应求,全球缺“芯”更是抬高了进入晶益电子生产排期的门槛,也把等待排期的时间拉得更长。任大任谈了几家专为IC设计企业提供Foundry流片服务的平台公司,但都不合适。那段时间他焦灼得嘴角起泡。公司的第一款芯片无法由晶益电子来流片,被他视作重大挫折,不符合他力求完美的倔强性格。
就在任大任一筹莫展之际,有位姓柴的朋友介绍了一家名叫“中关村芯愿景”的平台公司。这个人能帮你,他也是我的好朋友。老柴把中关村芯愿景老总的微信推给了任大任,让他自己去联系。
中关村芯愿景跟晶益电子是合作多年的老伙伴,公司也在中关村东路上,跟任大任的公司只隔了几个门牌号。有了他们的帮助,任大任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晶益电子MPW和NTO了。
后来,老柴对任大任讲,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只闷头搞研发了,因为你的身份已经不只是研究员,更是企业家,所以你得学会交朋友,交更多的朋友。这是创业给任大任上的重要一课。老柴后来也成了任大任公司的重要投资人,还拉来了更多的投资者,从Pre-A轮开始陪着他一路走来。
一会儿要给老柴打个电话,还得找老曲。任大任心里给自己排好工作任务。老曲就是中关村芯愿景的老总,任大任还得再拜托他帮忙推动接下来量产的事情。
一想到量产,任大任的头围就缩小了一码,跟有人给他念咒了一样,不过那是下一步,而非此刻。任大任将芯片置于掌心,仔细端详,像在端详襁褓中的婴儿,仿佛从上面看到了他儿子当年刚出产房时的模样。
虽然儿子调皮捣蛋经常把他搞得很恼火,但是一想到儿子,任大任还是心头一热。从创业那天起,他就没再管过孩子,儿子从吃喝拉撒到上学放学,再加上课外辅导,全都由家里人操心着。哪怕儿子就读的小学离他的公司只有几百米,任大任都从没送过,也没接过。他很愧疚。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手里这颗凝结着心血和智慧的芯片拿给父母妻儿看,甚至希望他们此刻就在现场,和那些跟他从所里出来创业、奋斗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共同分享这初战告捷的喜悦时刻。
任总,摆个Pose!邓肯大声招呼。
任大任很配合也很自然地将托着芯片的那只手攥成了拳。芯片握在掌心的感觉很真切。掌握核心科技,这是公司名称“掌芯科技”的由来,也是他们这个团队所要实现的宏愿。
在即兴演说的最后,任大任用力挥了挥拳头,话锋一转,就把这简短的庆功会开成了动员会、誓师会。芯片仍然紧紧攥着,他动情又满怀激情地说,这款价值百万的“拳头产品”马上就将全力打入市场,将像二十五万粒种子,撒向广阔无垠的大地,然后等待它们早日破土、茁壮,结出累累硕果,长成参天大树!
任大任没把那颗芯片放回收纳盒,而是单独收好,之后又从收纳盒里另外取出一颗,装进了衣兜。
接下来还要对样片进行测试,这部分工作将由软件开发部门完成,芯片设计部门的人全都回去,继续为即将MPW的另一款芯片做准备,其他部门的人也都回到各自工位,各忙各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这也是任大任的行事风格。当初选定切入的市场领域,任大任就力排众议,没有选择更受资本市场青睐也更受媒体追捧的计算机视觉,而是将工业控制和电机驱动这个“熟透了”的行业当作突破口。
任大任对这块市场也“熟透了”,他本科就钻研过工业控制和电机驱动,申请的还是TADI在该领域应用最广、出货量也最大的一款经典芯片的样片。掌芯科技的首款DSP芯片“鱼翔”系列要替代的就是前者。
有人背后议论,说任大任挑这么“经典”的芯片做国产替代,没挑战,也不会有啥前景。这话传到了任大任耳朵里,他不屑一顾地反问,没挑战他们怎么不做?眼高手低!他说从小他奶奶就教他,不管干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没学会走就想跑,留在地上的肯定不只脚印,还得有人印。
主打低功耗的“鱼翔”系列只是起手式,后面还有大招,性能更高的“鹰击”系列不久就将横空出世。此时此刻,任大任和他的掌芯科技都需要像鱼一样继续在水下沉潜,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来临,再一举跃过龙门。
然而,再要沉住气也忍不住生闷气。“鱼翔”系列的第一款工作频率就做到了TADI同型号产品的两倍,算法性能也提升了一倍,还增加了硬件乘除法加速器,可以大幅减少代码量。这叫没挑战?
还有人说我投了个寂寞呢!老柴曾喝着老酒宽慰任大任。任大任也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强调,做我们这行,只有步子迈扎实了,才能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地一直走下去,从胜利走向胜利!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款以及后续一系列自主研发的国产DSP,国内厂商就再也不必为“断供”提心吊胆了。任大任还是引用他奶奶的话,管这叫作“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对!咱奶奶说的对!去他奶奶的!老柴又给任大任满上了他家乡的原浆老酒。那酒是酱香的,却是豆瓣酱的香。
连接成功。烧写成功。眼见测试顺利展开,任大任放下心来,回他办公室路过了芯片设计部门的工区,他停下了脚步。“鹰击”系列第一款芯片的流片已经进入倒计时状态,这会儿正是这个部门最紧张忙碌的时候。
任大任也紧张,虽不像第一次MPW的时候那样夜不能寐,但闭眼前、睁眼后琢磨的都是这事儿,连睡觉都梦见他亲自把MPW完的样片背回了公司,结果到公司才发现背回来的全是裸片,一颗都没封装。
老邝走了快一个月了,这个部门的主管还没招到,任大任不得不继续暂代。四下里望去,这片工区也快坐满了,他这一个月内就招进来五个人,可人手仍嫌不够。有一个还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大学生,任大任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像老师在检查作业。任大任当初曾经犹豫是否录用这小伙儿,但这孩子目光中对于求职的热切,还是为他争取到了这个工作机会。
他回头瞅了任大任一眼,略显紧张地叫了声“任老师”。任大任喜欢别人这么叫,跟他从所里出来创业的兄弟姐妹们至今还保持着这个称谓,但老邝来公司后,叫他“任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想到老邝,任大任稍感不快。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高就呢,他还得叫人把老邝从前的职位从官网的招聘页面上撤下来,这种职位不适合在官网上招。
许是他的语气里带出了心中的不快,小伙子答话的声音有些颤。任大任意识到了这点,便想轻松地聊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就给这位正盯着“后仿真”的后端工程师讲他从前碰上过LVS(版图对比电路原理图验证)报告没问题,结果流片依然失败的惨痛经历。他是当笑话讲的,可小伙子却是当教训听的,不仅没笑出来,连鼠标都点不利索了。任大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笑话被当成训话,他也很无奈。
董事长办公室紧邻芯片设计部门,这个隔出来的空间是专属于任大任的一方天地,虽然才十来平方米,却也足够他从老板的角色里走出来了。
任大任换上了奶奶亲手给他缝的那双“千层底儿”。还是这鞋舒坦,接地气,就算在十八层楼高的地方也能接着。随后,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锦盒一尺见方,风格复古,盒身是孔雀蓝色的细纹织布,顶面使用了象征祥瑞的刺绣云锦。轻拨开象牙的搭扣,一块晶莹剔透的长方形水晶置于锦盒当中。公司Logo居中刻在水晶上部,水晶的下部则以隶书镌刻着“掌芯科技‘鱼翔’系列首款DSP流片成功”的字样以及该芯片的具体型号“ZHX320F28026”,中部不细瞧都发现不了,还有一个正方形凹槽,由淡淡的细线勾勒出四边,才指甲盖大小。
任大任取出水晶,随手一扭,水晶就分成了上下两片。他从衣兜里掏出那颗特意装起来的芯片,来回吹了吹,又在袖口蹭了蹭,然后把它正面朝上放进了凹槽,将两片水晶重新合而为一。他拿眼镜布仔细地擦净了上面的指纹和灰尘,将几乎纤尘不染的水晶放回到锦盒里。那颗小小的芯片如同黑色的钻石,被红色锦缎映衬得更加夺目,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任大任满意地合上锦盒,扣好搭扣。此时,一缕春风拂面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丝暖意,还有一丝得意。
湛蓝的天空也似织了云锦,舒展在中关村东路上。那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他来回走了十多年,他这十多年的人生,也一直都在这条路上。
当初公司扩大,寻址搬家,任大任特意找到东升大厦。这座大厦的大名,任大任久仰多年。2000年,他刚考来北京之际,东升大厦里可云集了不少创业的IT公司,俨然中国互联网圈的地标建筑。后来,这里果真走出了两家至今声名显赫的互联网企业,可其后的许多年,却再未有其他公司追上那两家公司的脚步。就这样,在周边新建的写字楼一座座拼乐高似的拔地而起之后,这座大厦慢慢归于沉寂。
不过,任大任还是将公司的新家安在了这里。当时有两个选项,他放弃了楼层更低、价格也更低的那个。这对一家初创公司来说可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尤其是芯片这个大把烧钱的行业,哪怕刚刚拿了大笔投资,都没人敢说自己手头儿富裕。况且,租赁中心的人还特意提醒他,这栋楼一共二十层,如果选十八层,上下班高峰可能一趟电梯就得等半个小时。可任大任还是执意选了十八层。因为从这里,他能看到自己的母校清华——他曾经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母校看到自己。
风还是有点儿凉,任大任起身关上了飘窗。
窗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字:“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字迹洒脱中透着苍劲,一点一画都不落凡俗。这字是他的导师卢教授亲笔题的、亲手裱的。见字如面,任大任的手不经意间轻轻地按在了锦盒上。
四
任大任上一次来导师家,还是去年“五一”假期之后,他专程来送从老家带回北京的螃蟹和皮皮虾。
这次来一切还是老样子。
这楼也是“80后”。外墙体的红砖由于风吹日晒雨淋,使它要比后面那几栋外立面砌着水泥的“90后”更显老。楼道内的台阶也像老年人的牙齿,边沿大多已经磨得很滑溜,甚至有了缺口,完整无缺还有棱角的,也是水泥修补过的。
许是红砖楼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这几栋年久未失修的“80后”一夜之间就成了“网红”,每天都有校内外的大学生慕名跑来,在抖音或者快手上打卡,也向住在这些楼里的老教授、老专家们问好和致敬。
任大任拾级而上。导师的家在顶楼。这种年代久远的老建筑几乎都有一种静谧,而这栋楼里的静谧要更独特一些,任大任每次上下楼,心都格外沉静。
导师家的门也还是老样子。门上贴着导师亲笔题的对联,仿佛导师早已在此等他。任大任知道导师不在家,他下午刚给导师发了微信,导师回复,正在外地开会。
那改天吧。任大任有些失落。
去看看你师母,她想你了。过了一会儿,导师回复说。
任大任的手轻轻地按在了门铃上。没响两下,对讲器里就传来了师母和蔼的声音。听出是任大任,和蔼中立时又多了慈爱跟亲近,随即啪嗒一声,安全门就打开了。
师母的皱纹更深了,银丝也更浅了。他很亲热地叫了声“师母”。在导师的众多弟子中,师母最疼他这个关门弟子,他读研那会儿总是被喊来家里吃饭,那段时光,这里俨然就是任大任在北京的家。
毕业之后,任大任到了所里工作,也还总是隔三岔五来,偶尔还有个和他同一课题组的哥们儿跟着他来蹭饭,美其名曰向导师讨教学术问题。可后来这哥们儿来“讨教学术问题”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候任大任不来他都来,再后来他就娶了小师姐卢苒,成了任大任的师姐夫。
师母细细端详着任大任,一会儿说你胖了,一会儿又说你瘦了。胖了是跟读研那会儿比,瘦了是跟上次见比。
任大任说,您没胖也没瘦,越来越年轻了。
都是这头发显得。师母抚了抚新烫的发型,说这是为拍金婚纪念照特意烫的。
啊呀,我都忘了,都没祝贺您和师父!任大任拍了拍记性越来越差的脑袋,像在惩罚它。
不用,不用,知道你们忙,就谁都没告诉。师母笑眯眯的,问任大任公司怎么样,是不是比在所里还要忙。
任大任把锦盒从手提袋里抽了出来,请师母验收他的最新成果,说刚好拿这个当作她和师父的金婚纪念礼物。
师母的面庞有了水晶光泽,钻石般的“中国芯”令她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
任大任被师母的由衷开怀感染了,也感动了。在他心里,师父和师母就是他的家人。
留下来吃饭吧。广延今天难得有空儿,带孩子游泳去了,游完也过来。你们俩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吧?
改天吧。任大任婉辞。他告诉师母,马上又有芯片要MPW,最近天天加班,今天是专程过来才特意早下班一次,正好也回家吃顿晚饭,家里都准备好了。
师母没再挽留,把任大任送到门外,还在跟他讲,你们这个岁数,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好好干,多给国家做贡献。但是也要注意身体,别累着。广延从前就总是加班,这两年当了副所长,连个正经周末都没有了……
是啊,头发也快没有了。任大任下楼的时候心想。
阳台的炉灶边似乎有了师母的身影。任大任也仿佛闻到了饭菜香,味道还跟许多年前一样。
师母是清华大学原子分子与光物理领域的权威专家,桃李满天下。任大任读大学的时候还旁听过她的课,当时印象最深的是师母的温文尔雅,总能把所讲的每一句话都舒舒服服地送入听者的心中。
导师家的这套房子是师母单位分的。据说起初分给她的是二楼,后来有同事找她换,她才换到了五楼。虽然后来也有几次搬家的机会,但是都没搬,老两口儿的理由始终都是“住惯了”。
换了我会住得惯吗?任大任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几栋红砖楼退隐在暮色里,没有一丝喧嚣能够将它们烦扰,它们成了校园里最淡然的存在。
出了清华,重入繁华。
正是下班时间,清华科技园的一栋栋写字楼华灯初上,估计不少人还得挑灯夜战。居高临下的“TADI大厦”也点亮了标牌,望上去更具压迫感。
妻子辛香织刚刚打过电话,问几点到家。任大任估算了一下,说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虽然他家离这里才不到三公里、五个红绿灯,不过他的车不断礼让着行人。人们行色匆匆,谁的速度都比他快。
任大任心里也挺堵。下午给老曲打电话,一是感谢他从MPW到NTO帮了不少忙,另外也拜托他继续帮忙推进量产的事情。老曲依然很豪爽,让任大任别客气,其他芯片的MPW以及将来的NTO他肯定都接着给好好整,但量产这事儿,真的不好弄。
不是钱的事儿,人家不差钱。老曲也很无奈。晶益电子的人早就说过,除非是他们特别感兴趣的制程,否则很难排上期。
“鱼翔”系列所需的180纳米eFlash(嵌入式闪存)工艺显然不在此列。但任大任不肯轻易放弃,仍说,我需要的不多,每个月给我五十片就行。
五十片不少了,兄弟。切出来得有五十多万颗,一年六百多万颗,你有那么大出货量吗?
那就二十片,起码今年先这样。
你跟我讨价还价没用,兄弟。能帮你老哥肯定帮,咋可能不帮你呢?
当初不是说能在他们那儿量产吗?
当初是当初。
那我直接联系他们呢?任大任不服气,也有些赌气。
老曲在电话那头儿咳嗽了两声,那他们可能连账户都不给你开。
任大任长吁一口气。中关村东路和四环路交叉的那个路口,红绿灯时间更长。他从车里朝上望,能望见东升大厦十八层的那排窗子全都亮着。
芯片设计部门的人在最后冲刺,软件开发部门的人也在赶测试进度。没能搞定产能,任大任有些失落……
老柴要是知道了,肯定也得失落。任大任下午先给老柴打的电话,当时的兴致也跟老柴一样高。
老柴是四川人,讲起话来一股绵长的豆瓣酱味儿,大笑起来更是一股上头的牛油火锅味儿。任大任特爱跟老柴聊,因为这两种味道都是他的心头好。
老柴还懂风水,第一次来公司参观,就说任大任歪打正着租的这个大开间财位特别正,因为“文财神”就坐东朝西,所以肯定招财进宝。
您也是财神爷。任大任顺嘴恭维了一句。
老柴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说他顶多就是个送财童子。他还想给任大任送更多的财,所以“鱼翔”系列ZHX320F28026顺利NTO,他特别兴奋。这是老柴从投资IT转型投资IC之后的第一个战例,不光要赢,还要赢得漂亮。截至目前,任大任都令他很满意。
搞投资,宏观上要跟着国家走,微观上要跟着感觉走。老柴甚是得意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投你吗?因为我第一眼见你,就感觉你是个很踏实的人,不好高骛远,不像那些整天拿PPT来忽悠我的人,虽然你来找我也是拿着PPT。老柴的豆瓣酱味儿打住了,又散发出了牛油火锅味儿。你当时那个PPT啊,是我见过最差的,哈哈,IC行业整体的PPT水平比IT行业差了不是一个数量级,哈哈哈……
量产也得跟上,晶益电子那边没问题吧?牛油火锅味儿还没散尽,老柴就问任大任。
可能会有一些难度,我尽力克服。任大任不是很有底,没把话说满。
让老曲想办法,他肯定有办法。量产搞定了,咱们年底A轮就安逸了。争取明年B轮,后年C轮,大后年科创板——巴适的板,哈哈哈哈……
科创板……任大任感觉好远,就像他当初遥想创业,但又感觉很近,就像他家,不堵车的话,几脚油门就到了。
“庆功宴”早已摆好,有一道菜还是儿子亲手剥的橘子瓣儿,拼成了个大大的“牛”字。任大任把整头“牛”都吃了。带回来的芯片转眼就被儿子抢了过去,谁都不给多看一眼。
别弄丢了!他冲儿子喊。
喝一杯吧?他老爸问他。
任大任敬全家。鲜啤一入口,绵密的麦芽味儿就生出根来,板结在身上的疲累立时开裂,掉落了很大一块在地上。
爸也敬你!老爷子又单独和任大任干了一个,打着酒嗝说,真不容易,走到今天。
酒有点儿上头,快溢出眼眶了。是啊,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就跟当初下决心迈出第一步一样难。任大任放下酒杯,好些事儿又全都上来了。
肯定越来越好,越来越顺!他老妈也单独跟他喝了一个。老太太当初可不是这个态度。
任大任那会儿也是在饭桌上宣布的他离岗创业的决定,当时他老妈筷子就像失去了重力一样悬停在了那盘色香味俱全的豆瓣豆腐上,震惊地问,不准备当所长啦?
谁说我要当所长?
在研究所可不就要将来当所长?
任大任没答话。
当那破玩意儿干吗?操心受累挨人骂。他老爸接过话茬儿。
任大任把他的创业构想用老两口能听懂的语言讲了一遍。讲完,老妈说折腾,老爸说折腾挺好。
为啥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创业呢?老妈担忧地问。
谁叫你们给我起“大任”这名字呢?任大任说,不干点儿大事都对不起你们。
你爸起的。他妈埋怨地瞪了他爸一眼。
你当初还说起得好呢!他爸不服。
你也支持他自己干?老妈问一直没吱声的辛香织。
我不反对啊。辛香织给孩子搛着菜,轻描淡写地说。
我也不反对!孩子突然举手,跟课堂上抢答问题一样。
你咋不反对呢?老妈一愣,又着急地念叨她儿子说,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所长都不准备当了……不行,你不能离岗创业!
申请书都交了。任大任也急了。
交了也得要回来!
要回来也没用!已经批了,都办手续了!
气死我了!你咋不拦着呢!老妈埋怨起儿媳妇……
委屈你了。夜里,任大任安慰妻子。
没事儿,我没往心里去。当妈的肯定都担心儿子,换成你儿子,我肯定也得反对……其实我也担心……但是你真想干,我也不能拦着你,不管你干成干不成,干成什么样儿,我都生是你的人……
熟你也是我的人。任大任堵住了妻子的嘴。
“庆功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两斤啤酒下肚跟喝了两斤白酒似的。老爸志得意满地说要把芯片收藏起来,任大任就让儿子把芯片给爷爷。儿子支支吾吾,半天才承认,芯片丢了,找不着了。
任大任一听就火冒三丈了,不是告诉你别弄丢吗?
儿子哇地哭了。
老爸赶忙说,我去找,在咱家,丢不了!
让他找!任大任没好气地吼道。
别跟孩子喊!吓着孩子了!老妈立刻赶过来护住孙子。
你大吼大叫干吗?辛香织也从厨房里冲出来。
我管儿子!任大任借着酒劲儿高声道。
平时你怎么不管?辛香织也提高了分贝。
那我不管了!你管!任大任气冲冲地离开家。
好好一顿饭,不欢而散。任大任头像灌了铅。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他就扫码开了一辆共享单车。小蓝车挺好骑,骑起来很治愈。当年任大任也有一辆二六自行车,蹬起来很费劲,但他驮着妻子来回在中关村东路上,也骑得很欢乐,有时候还骑到中关村南大街上去,那边曾有不少有意思的“吧”,可以喝喝酒、听听歌。
来到公司楼下,车刚锁好就被人骑走了。骑车的也是加班的。任大任低头跟门卫大爷打了声招呼。大爷正攥着手机闷头儿追剧,老侠客似的头也没抬就问,又加班啊?
加班。任大任闷声完成了他俩之间的对答流程。
这大爷姓霍,霍元甲的霍。跟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任大任知道霍元甲是谁,所以霍大爷对他印象格外好,还给他连唱带比画过“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大爷可能的确练过几年功夫,都六十开外了,仍然身材挺拔。从互联网的“黄金时代”就开始守护这里的霍大爷,来去之间见证过无数个“青铜”,也见识过真正的“王者”。
进到公司,芯片和软件两个部门还在各自忙活。软件部门挨门近,先发现了来“探班”的任大任。守着测试的乔劭旸叫了声“师哥”,有点儿诧异地问他,不是说不过来了吗?
任大任什么也没说,手搭住师弟的肩膀。他俩都是国科大的博士,但导师不同。
乔劭旸汇报起测试进展,说什么问题都没发现,顺利的话,很快就能全部搞定。
任大任心里低落的“海平面”升高了一些。样片回来要做三十几项测试才能入库,他下午还叮嘱乔劭旸得抓紧,因为市场翻脸比翻书还快,给客户寄样片不能一拖再拖。乔劭旸果然没让他失望。任大任欣慰之余,又有些过意不去。他让乔劭旸早点儿回去,明天继续。乔劭旸说,时间还早,再测几项。
这小师弟虽然是80后的“尾巴尖儿”,从前在所里也没管过人,但当起头儿来有模有样,手底下人也全都很听他的,他让干啥就干啥,从不抱怨。他们也从不管乔劭旸叫“乔总”,而是叫他“乔帮主”或者“帮主”,甚至还有女生背地里戏称“小乔”。
样片入库,一个项目就算正式结束。任大任提醒自己,明天别忘了让财务准备好给大家发奖金。他正要去芯片那边转转,却被乔劭旸笑嘻嘻地拉住。他说想买TEGGER家的emRun运行时库。
用得着吗?任大任知道emRun库不便宜,都是圈子里那些“大家伙”在用。
早晚得用,早用早享受。乔劭旸又拿出插科打诨的劲儿。
你先询个价吧。任大任不好驳了师弟的面子,但是总有出项、少有进项,也让他花起钱来越发理智和审慎。
转到芯片部门,任大任低落的“海平面”又升高了一些。又一款从RTL到GDSII的“作品”即将完成,这是“鹰击”系列的首款芯片,大家情绪都很亢奋,如同等待着扬帆出海,去乘风破浪。
任大任也拿了包小零食,跟他们一起等“后仿真”的结果。最后一步如果也没问题,整个设计流程就彻底Sign-off,达到交付标准,签发后便是导出GDSII,给到Foundry,然后静候MPW完成。
测试的小伙儿一直在闷头刷手机,瞧手速应该是在聊天,看表情应该是在和女生聊天。大概率是女朋友,虽然任大任没听说他有女朋友。有女朋友也正常,任大任在他这岁数,也是在国科大的校门口,一眼就相中了一个同样脉脉含情望着他的女生。时间过得真快,那女生也嫁给他十来年了。时至今日,她都不肯承认跟他是一见钟情,总说她那天没戴眼镜,瞧谁都得目不转睛才瞧得清。
任大任吃方块酥吃出了笑意。妻子就是这么个犟脾气,他能怎么办?谁让他深爱着这个名叫辛香织的女人呢?
方块酥还剩点儿渣渣,任大任也倒进了嘴里。才倒完,“后仿真”就完成了,结果跟“前仿真”一模一样。
方块酥渣渣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原来不嚼就咽下去这么拉嗓子。
一般来说,“后仿真”的结果跟“前仿真”有所差别才正常,一点儿差别都没有反倒不正常了。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任大任的“海平面”骤降到地平线以下。所有聚过来的人都在七嘴八舌,纷纷猜测和分析“事故”原因,测试的小伙儿则陷入了重围,一动都不敢动。
任大任一脸茫然,脑袋空空,这样的事他也从没遇见过。眼瞅着MPW的“班车”就要发车,如果真有什么差错,那版图就必须返工修改,重新生成文件,抽取参数……每一步都得耗费不少时间,可“班车”不等人!
所有人都在等他发话。任大任咽了口唾沫,立即要求大家分头去查资料、想办法,一定要尽快找到“事故”原因。
他自己也回到办公室,打开了电脑,却发起呆来。他方寸有点儿乱了,很像酒驾撞见了交警。长呼口气,任大任逼自己尽快镇定。这种情况书本上没有,老师也没教,只能去工程师聚集的论坛上碰碰运气,那里尽是各种“涨姿势”的技术帖,包括五花八门的疑难问题和实操性很强的解决方案。
然而,上遍了那几个知名技术论坛都一无所获,“度娘”也一点儿有用的信息都给不了他。酒劲儿又上来了。白天剩的半杯咖啡还在桌上,凉冰冰的,被他拿去浇了干巴巴的喉咙,可火苗忽又从他心头蹿起,火焰径直烧向刚才做测试那个叫迟志恒的臭小子。
任大任后悔把他招进来了。这家伙既不是985、211,又没工作经验,还总是心不在焉,有事没事就刷手机。这么个人干这么重要的活儿,能不出错吗?幸好还在试用期,还没转正……走人,让他走人!任大任刚动了辞退他的念头,迟志恒便送上门来。
任大任运着气,盯着他,看他到底是来认错还是来辞职。
迟志恒的脸通红通红,不知是兴奋、着急还是愧疚。他竟说找到解决办法了。
这么快,怎么可能?我都没找到,他能找到?任大任难以置信,将信将疑地看迟志恒递过来的手机,他从一个技术博主那里扒来的帖子,讲述的状况跟刚刚发生的一模一样。
任大任来回确认了好几遍。走,去外面!他立刻起身。
帖子里说,之所以“后仿真”结果跟“前仿真”一样,因为操作时漏按了一个键。那位博主还用截图一页一页演示了操作步骤和结果。
真是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问题吗?有人提出质疑。万一是别的原因呢?一次“后仿真”得好长时间,要是还不行,那时间又白白浪费了。
应该是……迟志恒支支吾吾,说他的确是少按了那个键。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了任大任身上。
任大任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办法可行。
试错的成本如同南墙一样,冷眼望着任大任在那儿纠结到底撞还是不撞。
任大任决定赌一把,他让迟志恒按照帖子里说的去做。
迟志恒轻点鼠标,在Virtuso(芯片版图设计工具)的ADE(模拟设计环境)窗口先点了Simu?lation(仿真)菜单下的Stop(停止)键,然后才点的Run(运行)键,开始了新一次的“后仿真”。
还有这种操作。有人嘀咕了句,语气里夹杂着不屑与不满。任大任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没Stop就直接Run会导致结果无效,这不就跟抢跑犯规一样吗?
其他人三三两两地打卡下班了,脸上多少都带着懈怠和疲惫。迟志恒主动留下来值班,他要确保这次的“后仿真”顺利运行下去。
任大任回办公室关上门,也关上了灯。脚搭在茶几上,人倒在沙发里,劲头儿顷刻像从身体里卸载了一样。隔壁写字楼的十八层灯也黑着。那间办公室此刻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他一样疲惫,又惴惴不安,心中刚燃起火焰,就又被阵风吹掠?
如果有,那个人是不是也把工作当成了生活,把公司当成了家?在家人需要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自己,甚至在自己需要的时候也找不到自己了?
如果有,他想和那个人通个电话,只要接通就好,无须说话。他怕电话那头儿说话的人是他自己。
已经快十二点了,身体都跟他说别再动了,眼皮也急于再次合上,但他还是撑持起来,双脚重新落回到地上。
地毯和脚都软绵绵的。明天还要去所里开会,介绍创业的成功经验。如果不是必须回家换身衣服,今晚肯定就在办公室睡了。
他打了个嗝,喷出来的酒气连同胃里的胀气钻入鼻孔,熏得他一阵恶心。衬衣穿了两天,已经有了汗味儿。按照辛香织的标准,衬衣是每天都得换的,现在超标了一倍,她洗衣服的时候肯定又要唠叨。
任大任瞧了眼手机,妻子没给他打电话也没给他发消息。他灌下一瓶矿泉水,还是感觉浑身上下哪儿都不对劲。
公司除了他,就只剩迟志恒。小伙子还在那儿盯着电脑,连姿势都几乎没变。
你住哪儿?任大任走过去问。
挺远的。迟志恒迟疑了一下才说。
你怎么回去?都这点儿了。
不回去了。迟志恒说。我怕再出问题。他忙又解释。
任大任也略微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用一直看着,到了门口,他又回过头说。
再见,任老师,您慢点儿,您放心吧。迟志恒朝他挥手。
电梯快得不像话,估计是想赶紧把打搅它休眠的人给送走。平时都延迟两三秒才开的电梯门也快门似的一闪即开,门边不知是杨絮还是柳絮滚成的毛球儿趁机窜进了电梯里。
电梯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合拢,犹如猛然打了个喷嚏,那响动竟跟任大任小时候住过的平房院门关闭很像。
一晃三十几年了,时间久得让人恍惚。那套院子给任大任家换来了两套楼房,爷爷奶奶家一套,他自己家一套。搬进楼房着实让还是孩子的任大任欢天喜地了好一阵子,甚至连那棵跟自己同岁、他总是爬上爬下的香椿树都被丢到了脑后。可近来他口中时常泛起从那棵树上摘下来的香椿芽的味道,那味道从大棚里栽的、超市里买的香椿那里却找不回来了。
外面的毛球儿更多,也更讨厌,不眠不休地到处滚着,仿佛四处游弋的精灵。楼下的共享单车都被骑走了,网约车也都跑到西二旗那边去接单了。这会儿的中关村东路很适合夜跑。当然不能“抢跑”,任大任等变了绿灯才过的四环。
这个时间的中关村东路也适合独行,所以路边即使有了共享单车,他还是把它留给了明早上班的人。
不对,是今早,新的一天已然开始,这一天又有许多事要处理。
也不知道这次“后仿真”的结果如何,任大任想抛诸脑后,可它却始终在脑海里扑腾,时不时溅起朵朵浪花。
如果创业也能仿真就好了,那样他就能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今天上午的会,他要介绍创业的成功经验,可他现在算成功吗?到底怎样才算成功呢?
心底袭来的困意又困住了他的身体,步子渐渐沉重起来,眼皮比步子还重。
家人都已入睡,但灯还为他亮着。
被子又被儿子踹到了脚下,贴墙放置的小床也不够大了。任大任给儿子盖好小被子,掖紧在腋下。儿子枕旁还有一张从练习本上撕下来的田格纸,撕得一点儿都不整齐,被小枕头的一边压着。纸上写着一行铅笔字,歪歪扭扭,仿佛儿子在亲口对他说:“爸爸我cuò了,心片zhǎo到了,我自己zhǎo的,zhǎo了好酒……”字迹越来越模糊,铅灰融进了白里。任大任俯身亲了亲儿子,儿子攥着的小拳头朝他微微张开,掌心露出一角镶着银边的黑色。
任大任躺到床上,妻子背对他睡着。他转过身去,从后面抱住了妻子,他的手也找到了妻子的手。妻子的发香很快就令他沉沉睡去,他梦见一滴温热,在他手背轻轻坠落。
五
早晨不到五点他就醒了,心里装的全是“后仿真”的事儿,生怕半夜又出什么意外,来回烙了几下饼,还是把微信电话打了过去。
迟志恒不到五秒就接了,含混的声音里夹杂着惊慌失措。任大任过意不去地问,吓着你了吧?那头儿迟滞了两三秒才说,没事的,任老师。
“后仿真”还在正常跑着,迟志恒说他会一直盯着,让任大任放心。任大任稍感安心,对迟志恒也没那么不满了,于是嘱咐他抓紧时间再眯会儿。他自己也贴近妻子,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就是被儿子摇醒了。儿子朝他晃着失而复得的芯片,让他猜是在哪儿找到的。
咱家!任大任将儿子抓进怀里,连夜冒出来的胡子楂儿扎得儿子又躲又乐。
上午的会临时通知改到了下午,他还是按正常点儿去公司。临出门,老爸叮嘱他以后别总跟媳妇儿吵吵,老妈也难得地说了句,你爸说的对。
任大任开车门的时候被毛毛呛到了嗓子眼儿里,直到公司都还没把它给咳嗽出来。
乔劭旸问他怎么没去开会。任大任咳嗽着说所长临时有会。乔劭旸赶紧汇报,说他和TEGGER中国区总经理聊到快天亮,人家最终同意打三折把emRun库卖给他。
任大任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种打折方式和降价幅度很少出现在高科技界。他问乔劭旸怎么聊那么晚,连觉都不睡了。
乔劭旸说没办法,对方人在地球另一边,所以人家上班,他就得加班。他又解释说,人家之所以肯“跳崖价”把东西卖给他,主要是因为TEGGER之前做的都是ARM,RISC-V这块才刚起步,所以想让客户尽快多起来;另外也是觉得一个初创企业还肯花大价钱去买他们家东西,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营销案例,对他们开拓中国市场很有帮助,因而也乐于促成这笔生意。
当然,打折这事儿人家不让我往外传,所以咱对外还得说是正价买的。乔劭旸叮嘱了一句。
任大任刚张嘴,嗓子眼儿立马又痒了起来,他不得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把话也咽了回去。
买emRun库这样的超前消费虽然花了钱,其实也省了钱,因为价格的确诱人,双11、618都不可能比这更便宜,因此买就买吧。
不过,即便打三折也是笔不小的支出,对公司现阶段而言也是种奢侈的“享受”。任大任问财务账上还有多少钱。财务告诉他除了上一轮的融资之外,公司目前就中关村给的流片补贴和市经信局给的科技型小微企业的研发支持资金算是大额的收入。
日子还过得下去,任大任暂时不必为钱发愁,却也得精打细算,尤其是发奖金这事儿,不光关系到员工的个人收入,还关系着公司的薪资结构。
财务很早之前就找过他定分配方案,他挠头了好久,反复斟酌哪些人该多发,该多发多少。现在招人本就很不容易,还得防备同行挖角,那些开始搞IC的IT公司也跑来添乱,一个个都挺财雄势大,出手比地主家的傻儿子还阔绰。因此,公司发展前景、个人发展空间这些就只能拿来当开场白,吸引人、留住人靠的还得是真金白银。
另外,老邝出走也给公司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让他担忧这件事的连锁反应。他前些天就在楼道里偶然听见有员工同其他公司暗通款曲,不过那员工截至目前还没提出辞职,不知是条件没谈妥还是在等着发奖金。
大概率是在等奖金。所有相关人员都在等,特别是最初追随他出来创业的那批人。这批人当初定的薪资都比较低,跟后来招入公司的人员存在不小的差距。他们当中就有人拿着网上的招聘启事来找任大任,要求同工同酬。任大任好言安抚,保证绝不让兄弟姐妹们吃亏,年底一定重新调整薪资结构,但眼下只能暂时照旧,先在奖金上给大家找齐。然而,如此也可能按下葫芦起了瓢,给这拨人奖金定高了,后招进来那些人又该不平衡了。不患寡而患不均,收入落差势必造成心理落差,心中有了落差,再往后就难以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了。薪资上涨还会带来个税、社保、公积金的增长,这些加在一起也不是小钱,都会把用人成本垫得更高。所以,任大任已经很能做到跟所长换位思考了。
下午的会开了将近三个小时,这多出来的将近一小时,成了任大任的专场报告会。任大任一点儿准备都没有,虽然也专门修改了被老柴Diss(鄙视)过的那个PPT。
丁所长在会上把他当成了表扬重点,说他的公司是所里这些创业企业中第一个跑出量的,所里必须第一个表示支持。
这个“第一”一下就让大家瞧他的眼神儿不一样了。任大任连忙低头记笔记,就跟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课上被点名批评一样。
丁所长很高兴,当场拍板先采购一万颗芯片意思一下,并说还会利用所里的关系帮忙推广。他问坐在长桌远端的任大任,有折扣没有,能给打几折?
成本价,成本价。任大任连说两遍。他的脸红半天了,答话时更像是熟透了的草莓。在座的虽然全是关系不错的同事,但个个也都是专利压身甚至等身的行业专家,要么资格比他老,要么创业比他早,要么两者兼备,所长单把他拎出来夸,虽然夸的是事实,但事实往往更令人尴尬。
可丁所长不管这些,仿佛有意刺激大家似的,继续脱稿讲话,说大家都要加速产业化,还没产品的尽快把产品推出来,靠Paper(论文)打天下的公司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能力。当然靠Paper打天下也比靠PPT打天下强,起码还能在论文数量上给国家做贡献,但国家现在更需要的是能到市场上冲锋陷阵、敢打敢拼的企业和企业家,任大任和他的公司就是很好的例子,给大家树立了榜样,所以在座的各位都要虚心向他学习,力争有所超越……
前面的人都说要向任大任好好学习,轮到任大任介绍经验,他使劲往回找补,丁所长连说好几次“别谦虚,要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地讲,由于我们进入赛道相对早一些,并且用RISC-V基础指令加我们自己写的专用指令设计了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DSP内核,所以投资人和市场反响都比较好。任大任又一次刻意回避,把“第一”换了个说法。
你们上轮融了多少钱?有人打断他。
三千万。
美元吗?
人民币。
估值多少?
四亿左右。
投前投后?
投后。
下一轮估值呢?
八到十个亿吧。
投前投后?
投前。
连珠炮似的一串提问之后,那人不再吭气。任大任往下介绍说,我们的DSP能和友商的同型号产品实现Pin to Pin(引脚对引脚)替换,IDE(集成开发环境)的用户界面也和友商几乎没有差别,这样可以大幅降低用户的迁移成本,提高他们的使用意愿。
你说的友商是哪家,TADI吗?此时又有人插话。
是的。任大任说。
你们的IDE一点儿都不需要改动吗?
如果是C语言的话,99.5%的代码都不需要修改,只修改几个寄存器配置就行。
汇编呢?
汇编的改动量还是比较大的,不过用户还是使用C语言的居多。
那你们的IDE还是有局限性嘛!那人终于挑着根刺儿。
国内有几家自己做IDE的?大任他们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这才是真正对标国际大厂的做法!丁所长讲了句公道话。
任大任感激地望向自己的老领导。我们继续努力,力争做得更好!他说。
除了融资,大家最关心的就是实际性能,除了跑赢TADI的那几个主要参数之外,还问了不少其他指标的实际表现。也有人不认可RISC-V架构本身,认为跟ARM比差距还很大,还有人认为DSP竞争不过MCU(微控制器)和FPGA(现场可编程门阵列),本就不大的市场还得被继续挤压和蚕食,任大任于是又耐心解释他们是如何弥补差距的,以及DSP自身的优势在哪里。
你应该找机会请大伙儿去你公司参观参观。丁所长又让任大任明天先送一套芯片和核心板过来,因为马上要有院领导来视察,正好趁这个机会推一推,争取得到院里的支持。
芯片也拿你定做的那个水晶块块装着,那个做得很不错,很显档次。紧挨着丁所长的汪广延也发话,跟大家说任大任前几天给他岳父卢教授送去的样片装得可精致了,跟工艺品一样。
后来有人问什么时候能量产,这一下戳中了任大任的痛处。任大任据实相告,晶益电子那边产能很紧张,想量产有难度,他还在想办法推动。
真是因为产能紧张吗?有人冒出来一句。
全球都紧张,你不看新闻啊?丁所长半开玩笑地给怼了回去。
会后有人找任大任拷走了PPT,说是要拿回去好好学习。
丁所长特意把任大任拉到一旁,说你别怕人质疑,别人越不服气,你越要让人服气。你走产业化、市场化这条路,将来肯定有更多人质疑你,尤其是同行,更得拿着放大镜找你毛病,所以你要经得起同行检验,就先得经得起同事检验,如果连同事检验都经不起,那你这东西拿到外面去也不会有啥竞争力。
从所里出来已经快六点半了。临出来前,汪广延找他晚上一起吃饭,就去他俩原来常去的那家烧烤店,说是那家店要搬家了。
汪广延还特意说,没别人,就咱俩,我买单。
任大任说,改天吧,昨晚“后仿真”出了点儿问题,我得回公司处理一下。
汪广延问什么问题。任大任说不是啥大事儿。
公司其他人都下去吃饭了,就迟志恒还在电脑前盯着。确实是盯着,眼睛都不眨的那种。任大任觉得他可能是有心事。迟志恒说他白天回了趟家,把铺盖拿来了,他这几天就住在公司,直到“后仿真”结束。任大任本想说不用这样,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这小伙儿要比看上去有责任心得多,真是人不可貌相。任大任看人向来不准,总爱把人往好处想,对人没防备。汪广延当初就告诫过他,你要再这样,将来肯定得吃亏。后来任大任果然吃了不少亏,幸好他从小接受的都是吃亏是福的教育,才保持着比较平和的心态,一直到现在。
任大任现在心态的确平和许多,也不再纠结看人不准这事儿了。人都是复杂多变且多面的,像丁所长那样阅人无数的人,不也连他都没看准吗?
丁所长后来跟人讲,他万万没想到任大任会找他申请离岗创业,因为任大任在他心里一直都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就想搞科研”的人。
任大任对这样的评价并不陌生,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他还被戏称为“自习室里的花朵”,这个绰号是睡他上铺的束弘庚给他起的,久而久之,“自习室里的花朵”就简化成了更加朗朗上口的“室花”。任大任不介意别人这样叫他,他觉得“孤芳自赏”挺好,因为他确实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书,与世无争,除非别人不爱惜他的书他才会生气,后来只要有人管他借书,他都直接把书送给对方,然后自己再买一本。
束弘庚是唯一管任大任借书,任大任不送的人。他俩是出了名的“好基友”,虽然考进清华的都是人尖子,但束弘庚跟班上其他同学比起来,尤其是跟任大任比,就显得不那么拔尖了,大学四年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各种社团和学生会上,每次临考试都找任大任帮他突击,尤其考研之前,更是跟任大任形影不离。
任大任当时听说束弘庚要考研,很是高兴,因为他从前说过一毕业就要找工作赚钱,任大任感觉那样挺可惜的。他自己肯定要继续读研,而且系里也有意把唯一一个保研名额给他,所以他帮束弘庚复习的时间跟他预习研究生课程的时间一样多,结果“推免生”的名单下来了,得到那个保研名额的不是他,是束弘庚。
六
“鹰击”系列首款芯片ZHX320F280040赶在最后一刻搭上了MPW的班车。整个过程可谓“有惊有险”,但在任大任看来,一切都挺值得:既锻炼了队伍,又培养了新人,掌芯科技也向成为一家更成熟的IC设计公司前进了一大步。
他对迟志恒的态度也发生了扭转。这小伙儿为了确保“后仿真”万无一失,在公司吃住了将近一星期。虽然他自带了铺盖,公司也有折叠床给他睡,但他好几天没洗脚、没洗澡,也忘了拿剃须刀,到最后,他旁边工位的兄弟都说他身上有馊味儿了,任大任瞧他那张脸也觉得像鲁滨孙,充满荒岛求生的欲望,想必他自己也难受得很,也是在强忍着。
“后仿真”一完活儿,任大任就特批了一天带薪假,让他回家休整,主要是把澡洗了,把胡子刮了。
这样的人值得给他一份转正申请,虽然他的学历和技术能力与其他人比起来还不够有竞争力,但是责任感这东西就跟天赋一样,有些人天生平庸,有些人很差甚至没有,而有些人则天赋异禀。
那个差错,任大任现在也不觉得是多大事儿了,甚至认为那是成长路上必须交的一笔“过路费”。毕竟老家雀都是小菜鸟熬出来的,任大任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没少走弯路、刷里程,而且那个失误还给大家扫除了一个知识盲点,不光吃一堑长一智了,还活到老学到老了。
还有一个“重大地理发现”,也让任大任好像哥伦布遇上了新大陆。他前些天安排小耿去直接联系晶益电子,小耿开始还有畏难情绪,接连几天都没进展,可是忽然有一天小耿跑来跟他汇报,说晶益电子联系上了,他们华北区的办公室就紧挨着中关村东路!
任大任兴奋得直拍桌子,邓肯也激动得搓着手说这就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中关村”,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不太费工夫”。他俩都让小耿赶紧约时间去拜访,量产绝不能再等了,得赶紧推进。
上次NTO的那批样片抽测全部合格,邓肯已经开始给客户“群发”。虽然要样片的客户络绎不绝,但是每家的量都不太大,从几十颗到几百颗不等,所里那一万颗目前还是最大的一笔订单,而第二大的订单是任大任的小师姐卢苒给的。
卢苒也是国科大的教授,她那天专门打来电话,说听汪广延讲,所里准备采购一万颗芯片支持一下。她说手里没那么多经费,只能采购一千颗聊表寸心,刚好学生们也需要样片,尤其还是RISC-V架构的。任大任充满感谢地说,礼轻情意重。卢苒反问,你觉得礼轻吗?任大任连忙改口说,不轻不轻,然后又说他可以买一送一,再附赠十套开发板,也算他给母校做贡献了。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上千的出货了。邓肯为此想了个办法,跟任大任提议说,他跟一家在线分销商的老板关系不错,可以拉来入伙,成为公司的小股东,这样在市场推广上人家就会实打实地帮忙做,也能够很大程度纾解公司销售力量不足的现实困难。另外,他还建议把突破重点放在华南市场,虽然那边的老板们都不太懂技术,甚至连DSP是啥都不清楚,但只要东西便宜好用,他们才不管是不是TADI的,是ARM还是RISC-V。
没量产真是个大问题。邓肯又强调了一遍。市场对咱这东西是真感兴趣,很多人都来找我问,但是一问“你们现在一个月产能多少”,我就立马没词儿了。人家一看你连量产都没量产,说什么都是白搭,就没兴趣继续往下谈了,很多很多家都是这种情况。所以量产咱是真等不起了,市场翻脸比翻书还快,今天可能还邓总、任总地叫咱,明天就可能连咱是谁都忘了。
是啊,希望小耿那儿能有好消息……任大任眉头紧锁。所以这种情况下,他真不太愿意跟束弘庚去打球,可束弘庚约了他好几次,他一次也不去,又怕显出他故意躲着,束弘庚那么鬼精的人肯定又得琢磨为什么。
他俩打壁球的场地在清华科技园某栋大厦的LG层,这里人几乎不断,订场地之难堪比摇号。束弘庚一见他就问最近怎么忙得连球都不打了。任大任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因为束弘庚是TADI中国区的业务发展和产品市场总监,所以他含糊其词地回了句啥都忙,不像你们兵强马壮,干活儿的人多。
我们也缺人手,也得招人。束弘庚率先发球,球路刁钻。他俩打的是黄点球,束弘庚水平接近专业选手,任大任勉为其难,但束弘庚就是不换球迁就他,还挤对说,你不爱对标吗?那你就得跟得上我的脚步,接得住我的球。
束弘庚保研之后,俩人虽没断交,但也来往甚少,这种状况持续了好几年。束弘庚对那件事的解释是,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可能因为他是学生会干部,也可能因为老师觉得任大任即使自己考也没问题。任大任没求证,也没考本校,而是选择远走中关村东路80号。
后来,他们偶然在中关村东路上遇见,那时候束弘庚已经硕士毕业,进入TADI工作好几年了,任大任也马上博士毕业,准备去研究所工作。迈上不同人生路,也增长了不少阅历的两个人,狭路相逢之后对视一笑,一起吃了顿烧烤,喝了几斤啤酒,从前的不快就随风飘散了。
不过,任大任创业之后,“好基友”就又变得“亦敌亦友”。束弘庚对任大任创业是很反对的,总说他更适合在研究所待着,不适合出来闯。可他分明也嘲笑过任大任进研究所,不敢像他一样去外企,去PK。
人各有志。任大任这样回答过两次。你也可以出来创业啊。他又反将了束弘庚一军。
束弘庚的击球更狠辣了,每一球都极力为难着任大任。任大任很快就气喘吁吁,疲于奔命,好几次都堪堪将球击中,也好几次都差点儿被球击中。
要不要歇歇?歇歇吧?束弘庚嘴上给任大任泄着气,手上却更来劲了。可任大任就是不歇息,再狼狈也要把球打回去,直到打不回去。
那球没接着也是有原因的,任大任的手机铃响让他分了神。来电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从上海打来的,任大任喘着气接听之后,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是晶益电子打给他的。他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可对方找他说的是“鹰击”的MPW,不是“鱼翔”的量产。
那人听口音也是上海的,起码是“江浙沪包邮区”的。他说IP Merge(模块并入)的时候发现RDL(重分布层)有部分没连,和Database(数据库)里的图形不一致。
任大任打了个激灵。对方是在告诉他,“鹰击”系列ZHX320F280040的GDSII文件[3]GDSII是一种数据库文件格式,其中含有集成电路版图中的平面几何形状。有问题!他浑身的热汗瞬间倒流回体内,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注入了冷却液。他强迫自己镇定,哪怕接了半天球的手臂微微颤抖,手机也冰块似的从手上往下滑。
您稍等,我找人处理一下,一会儿打给您。任大任挂掉电话,很自然地又打给了迟志恒。迟志恒刚从公司出来,听任大任讲完,他说他马上回去。
任大任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晶益电子之所以给他打电话,是因为他现在兼着老邝的工作,联系方式留的是他的。
又是老邝!
等了好一会儿,迟志恒的电话才打回来,还喘着粗气,他说电梯太慢了,他爬的楼梯。任大任告诉了他该怎么做。迟志恒检查之后说,确实缺了块金属的信息,他分析可能是因为属性不对,在做最后一次ECO(工程改动要求)绕线的时候给优化掉了。
补上金属重新导出GDSII文件再上传肯定来不及。任大任背靠球场的木墙壁盘坐在木地板上,腿脚也是木的,可意识却在脑回路上疾速飞奔,追寻着解决办法。一旁的束弘庚坐姿惬意得多,啜饮着运动饮料,脸上似笑非笑。没事儿吧?他明知故问。
任大任无暇也无心作答。球场的灯光似乎比先前暗了,少掉的那部分亮变成了追光,打在滚到球场另一侧的黄点球上。那球上的小黄点猛然灵光一闪,瞬间击中了任大任的印堂穴。对啊!缺的不就是那“一小点儿”金属吗?把它补上不就得了?这不就跟随便找个球,在上面点个点儿一样简单吗?
同理,现在缺的就是那块金属的信息,信息量非常之少,仅是一个多边形以及层次的信息而已。那么,最佳也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这块金属的GDSII单独导出、上传再并入。
任大任让迟志恒赶快用TCL(工具命令语言)把金属形状写出来,然后新建一个空数据库把写好的命令读进去。这些完成之后,剩下的就都好办了,他放心地交给了迟志恒处理。
又是一件有惊有险、又惊又险的突发事件,虽然包场时间还没到,但任大任已经丝毫没有了打球的兴致,哪怕束弘庚一个劲儿撺掇他说再来几局。
束弘庚像发现了什么隐秘,追着任大任问,怎么这种事儿还得你亲自出马?公司没其他人吗?你们官网前阵子还在招设计主管,后来招聘信息就不见了,但是“BOSS直聘”上还挂着,人到底招到没招到啊?是不是不好招啊?
要不你来我公司?任大任不胜其烦。
我去可以,但是也得有用武之地呀!你们出货量现在多少?有大客户吗?不会就卖给高校和研究所吧?我打交道的客户可都是几百万片起……
直到TADI大厦楼底下,任大任耳根子才清净。束弘庚说他顺路,要开车送任大任。任大任说,不,你不顺路。
束弘庚去而复返,叫住没走出几步远的任大任。任大任以为他还有什么“遗言”没交代干净,他却从爱马仕包里掏出份请柬来。
你要再婚了吗?任大任问他。
我再婚你不还得随份子?束弘庚说,这是咱们学校集成电路学院成立仪式的邀请函,石老师特意让我转给你,要你务必参加。
仪式就在后天。到时候看吧,任大任收起请柬,兴致不高。
这时一个很像老邝的人从TADI大厦里快步出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匆匆而去。
七
小耿很快拜访了晶益电子的华北区办公室。晶益电子并没像老曲说的那样连个账户都不肯给开。对方还很惊讶,说一个月要五十片晶圆,产能已经不小了,怎么不直接联系他们?
小耿慢条斯理地转述,不疾不徐。
那他们能给咱们产能吗?任大任急切地问。
人家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就说咱们如果不着急,可以等等看。
小耿依旧娓娓道来。
能不着急吗?邓肯猛插了一句。
我也说了,咱们非常着急。人家也说了,他们排期已经排到了后年年中,除非中途有企业撤单。但是,排队等着替补的公司一大把,他们也得按顺序来,不可能让咱们加塞,所以等还是不等,全看咱们自己。
见小耿看着自己,任大任无奈地说,再等等吧。
他们还说,当初要是直接联系他们,或许还能给想想办法,那时候产能还不像现在这么紧张。
别听他们的。邓肯把话驳了回去,他们那么挑客户,就算当初直接找他们,他们也未必瞧得上咱们,这是现在了,看咱们各方面都不错,才这么说。
邓肯这话有理。别说晶益电子,就连任大任自己当初都不敢看好自己,更别提张口就管人家要五十片的月产能。这也就是产品出来了,市场反馈积极,他才有了自信,敢开这个口。
可如果当初直接联系一下呢?万一……
要不咱找找关系?五十片的量虽然不小,但是也不大,万一能协调出来呢?邓肯又说,小耿联系的就是个普通销售,手里肯定也没这权限,要是能联系上个说话管事的就好了,最好是直接管产能的。
能联系上当然好,可是上哪儿找那样的关系呢?近水楼台不得月,任大任在会场里独自坐着,独自愁着。
清华集成电路学院的成立仪式邀请了官产学研的各界宾朋。束弘庚来得比任大任早多了,而且一直没闲着,不是请安、问好,就是换名片、套近乎,还不负光阴地抽空找现场服务的女生撩几句,任大任连问他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找到。
任大任就这样坐着,看着,跟周围鲜有交流,一个挺漂亮的女生过来给他送了瓶矿泉水,他才说了句谢谢。老柴说了,得多交朋友。这种场合最适合社交,说不定能帮忙的人就在这群人里。可是一想到跟这么多人应酬也不一定有收获,他就又没有起来的动力了。
还是束弘庚把他拽了起来。石老师刚有空儿,从任大任看见他,他就忙前忙后地招呼着、接待着。任大任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石老师,他现在是集成电路学院的副院长,当初以浓茂著称的头发,如今已稀疏了许多,但却让人一点儿觉不出疏远来,他还亲切地叫着大任,怪任大任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他。任大任反倒不好意思了,说以后一定常来看您。
听说你自己创业了?量产了吗?
还没有,刚刚NTO。
得抓紧量产。石老师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创业的设计公司很多,真正形成产能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任大任连连称是。当着束弘庚,他没多言语。
石老师很热情地攥住他的手臂说,我跟院长请示过了,学院准备从你的公司采购一万颗芯片、一百套开发板,这样既是支持我们自己的学生,也支持了“中国芯”。
所有来宾的发言也都围绕着“中国芯”,都强调人才培养的重要性,都说作为表率的集成电路学院任重道远。
任大任感觉他同样任重道远。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他任大任的公司正在用RISC-V架构做国产替代,如果没有成功,丢的就不仅是他任大任的人,还有“中国芯”的脸。尤其不能成为束弘庚嘴里的“反例”,就他那嘴,多扎人心窝子的话都能当玩笑说出来。
所以,任大任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来参加这场盛会,来见多年未见的故人。
在院长和校长之前发言的是同芯半导体的联合CEO赵用心,任大任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位业界名人还有一重身份是微电子系84级的老学长。
老赵现在可是红人。束弘庚在任大任耳旁嘀咕。他已经跟赵用心换了名片,也加了微信。还有更多校友通过视频送来了祝福,他们也都是半导体业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束弘庚很惋惜这些人没来现场,没被加进他的朋友圈。
赵用心说他们14纳米工艺良率已达95%以上了,受新能源汽车的推动,28纳米工艺成为目前最赚钱的制程,虽然面临着非常大的困难,但企业仍然会继续向前发展,在缺少设备的情况下,也坚决不放弃对先进工艺的研发……
这位赵师兄的发言激起了任大任心中的共鸣与共情,他和他的公司又何尝不是在负重前行!他们这些胸怀“中国芯”的人,每一天都不只是在奋斗,更是在战斗。
阳光总在风雨后,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赵用心以两句歌词作为结语,还号召大家携起手来,互相扶持和鼓励,一起奔赴“芯”的未来。
任大任心里忽然一动。仪式结束之后,他正要去找赵用心加微信,却被束弘庚一把拉去跟石老师道别。石老师要送一位嘉宾,让他俩等一小会儿,先别走,就这一小会儿的工夫,赵用心就消失不见了。
很快,石老师回来了,还带了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就是给任大任送矿泉水的漂亮女生。
她们都是石老师的硕士研究生,他让束弘庚和任大任帮两位师妹安排一下实习岗位。束弘庚说,正好他那儿要招实习生,就主动加了她们的微信。任大任出于礼貌,也加了微信,但他不认为有谁会放着TADI不去而去他的公司。
就说RISC-V的东西适合高校和研究所吧?你们所里采购了多少?往回走的路上,束弘庚调侃任大任。
任大任斜了他一眼。
咱们学校姑娘的颜值可提高不少啊,当年要是这么高,你也不用去别的学校找对象了。
这我可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也遇不见我老婆。
所以你才不恨我了,对吧?
老邝是不是去你那儿了?
谁?
邝斌。
哦……他呀。
你主动联系的他吗?
我联系他干吗?我知道他是谁啊?
对呀,你怎么知道他是谁的呀?每一个去你们公司的人你都认识吗?
正好他到我手下工作,我才认识的他。
到你手下工作,你不得先面试吗?他的简历你不看吗?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凭什么提前告诉你?我招谁用谁还得跟你汇报?再说人家想去哪儿那是人家的自由,咱谁都无权干涉。
你这是挖我墙脚呢!
你搞国产替代不也是挖我们墙脚吗?
那不一样!我跟TADI没关系,可咱俩啥关系?你就是这么对朋友、对兄弟的吗?
任大任指地呵斥,声音盖过了束弘庚,然后头也不回地跨过了成府路。
余怒未消的任大任进电梯忘了按楼层,不得不坐到二十层再走消防通道下到十八层。二十层把着电梯口的也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做互联网金融的。任大任上次坐错楼层,这公司还人丁兴旺,午间吃饭总是呼啦啦一大帮人,此时却是人已去楼未空,门上绕着铜锁铁链,门里办公桌椅还在,不知道生意是做大了还是做没了。
消防通道里黑漆漆的,还有烟味儿,抽烟的人应该是没瞧见墙上有“禁止吸烟”的标识。任大任也没瞧见过,他偶尔也吸烟。下到十九层,有人在讲话,声音不敢太大似的,像是迟志恒。通道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每一层楼门里透进来的光才能有点儿亮。果然迟志恒就在通道与楼层的接合部那儿,乍见任大任,他像做了什么错事被老师抓到的小学生,怯生生地叫了声“任老师”。任大任应了句“在这儿呢”,迟志恒身旁还有个人,立在暗影里,看不太清。
才进门,邓肯就张着双臂滑翔过来,朝任大任比出胜利的手势。任大任有点儿蒙,一向“石佛”一样沉稳的邓肯从没这么雀跃过,不知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受了刺激。
刺激大了!邓肯说,“UVW中国”的人过几天要来公司考察。
这么快?是不是你上回忽悠得用力过猛,人家把你当骗子了,才想赶紧过来实地考察一下?
邓肯哈哈大笑,说他也没想到才拜访完一个星期,人家就来回访,所以去深圳出差跟这件事冲突了,他约了一长串客户要去拜访又没法改行程。
我要是能回来,就咱俩一起接待,我要是回不来,呸,我要是赶不回来,就只能你单独接待了。
行,你放心去吧,但是咱俩得先对对词儿,别你忽悠的跟我说的对不上。任大任又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咋叫忽悠呢?我吹出去的牛,咱们哪个没实现?邓肯又哈哈大笑。
没顾上吃午饭,邓肯就拉着行李箱奔赴机场了。年过四旬的他曾经说过,上一波互联网的风口错过了,这一波半导体的机遇他一定要抓住。
任大任下楼点了碗牛肉面,还点了五个烤串,这是他吃兰州拉面的标配。午饭吃得很熨帖,回来本想踏实地眯一觉,没承想迟志恒敲门来找他。
迟志恒支支吾吾地,说跟您商量个事情,能不能预支我半年的薪水。任大任一听,立刻睡意全无,问为什么,干吗使?
迟志恒不肯说,呆呆站着,目光也呆呆的,像是很绝望,却又不肯放弃希望。任大任对他已经很有好感了,但还没到轻易就能预借他十万八万的地步,何况他还没转正。
对不起了,任老师,就当我没说。迟志恒转身就走。
你等等。任大任叫住了他。
八
邓肯还是没能在“UVW中国”的人来考察之前赶回来,但他故作神秘地预告,这趟深圳之行,他有可能捞到一条Big Fish(大鱼)。
有多Big?任大任问。
前所未有的Big,够咱吃一年半载的。邓肯说。
任大任对接待“UVW中国”的考察很是重视,特意请大家整理一下各自的工位,也注意一下当天的着装。迟志恒的工位依旧空着,物品还是他上次下班时的样子。任大任让小宋帮忙收拾了一下。
预支给他的十一万到账第二天起,迟志恒就再没来上班,也没有请假,已经连着四天了。给他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小宋问任大任要不要报警,任大任亲自给迟志恒打了电话。迟志恒终于接了,一上来就说对不起,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告而别。
你这已经是诈骗了,知道吗?是犯罪!如果我报警,警察是会抓你的!
我知道,任老师,求您别报警,我不是有意骗您,真的是逼不得已……迟志恒竟然痛哭起来。请您一定相信我……钱我一定还……
任大任也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心软,可能是迟志恒一直叫他“老师”,他也真把迟志恒当成了学生。
还这么轻信人,学费还没交够吗?任大任嘲笑自己。财务问他这笔钱怎么记账。他说,你随意。
“UVW中国”一行三人,统一的黑西装和黑皮鞋,统一的双肩背和登机箱,双肩背和登机箱全都是万宝龙的,精细地绣着UVW的银白色Lo?go,无处不体现着这家公司的低奢气质。
任大任这次没用被老柴Diss过的那个PPT,因为邓肯上次拜访的时候已经用过了。他拿的是FAE(现场技术支持工程师)专门做的PPT,介绍重点也放在了产品上,从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ZHX内核,到数学函数支持能力、实时控制接口、软件开发环境以及可靠性和环境适应能力,尤其是跟TADI同型号产品的全面对比,有PPT上的参数对比表,还有三套应用方案的现场对比演示。采用ZHX320F28026的系统很争气,每次都比对手转得更快也更稳。这些肉眼可见的战果同样从示波器的屏幕上得到了印证,波形非常规则,如德芙巧克力一般令观者“纵享丝滑”。
“UVW中国”的向经理肯定是被甜到了,咂了咂嘴说,听邓总讲,你们这款28026已经启动AEC-Q100(车用可靠性测试标准)的认证了。
啊……任大任一时语塞,这词儿邓肯没跟他对过。邓肯虽然经常顺嘴跑火车,但这次跑的是高铁,在向经理那里“经停”,然后飞驰到他眼前。
没想到“高铁”又自己改道了。向经理紧接着说,我看你们的工作温度是-40℃到125℃,这已经达到AEC-Q100的第1级标准了,虽然跟最严格的第0级标准还有差距。
另一位姓项的经理也说,他们现在不再严格要求供应商一定要经过车规认证了,只要产品性能和可靠性达标,就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
剩下那名姓田的采购工程师补充说,像你们公司这种本土供应商正是我们需要的,我们内部也有一个完全国产化的目标,尤其你们还不存在被“卡脖子”的风险。
连“卡脚脖子”的风险都没有。任大任保证。
田工程师从前也是搞开发的,所以对IDE工具格外感兴趣,他一边试用一边感叹,不能说跟TADI的毫无差别吧,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面儿上是没差别,这是为了照顾用户的使用习惯。但我们的IDE有emRun库,TADI的没有,这是巨大差别。乔劭旸略显得意地介绍。
田工程师甚为惊讶,说没想到你们这么舍得投入,emRun库也就那几家大公司在用而已。
我们将来也会成为大公司的!乔劭旸和任大任相视一笑。
什么时候能量产?向经理忽然问,邓总上次跟我说是今年Q3(三季度)或者Q4(四季度),跟晶益电子那边敲定了吗?他们家产能可不好拿,已经有市无价了。
还在谈,确实很难拿。任大任勉强讲了句半真半假的话。我们也在和同芯半导体谈,多管齐下。他又加了句真的假话。
同芯半导体的东西我们用不了。向经理说。
您放心,我们给客户肯定都合规供货。任大任的喜悦没了踪影。
不知道供货问题会给双方合作蒙上多大阴影,这道坎儿有时像城墙,有时像壕沟,总是横亘在面前,不得不面对,也不可能不攻自破。
不过,“UVW中国”那边的反馈倒是挺积极的。事后邓肯专程给向经理打了个电话,向经理说他对考察很满意,还说很快就会启动供应商的认证工作。
不是在应付你吧?任大任不是很有信心。
应该不是,老向那人说话挺直的,不行肯定就跟我说不行了。邓肯回答,但听得出他底气也不是很足。旋即,他又找回了自信,说他跟泰格电子谈得很顺利,ZHX320F28026正是他们国产替代所需的产品。
泰格电子就是邓肯从深圳捞回的那条Big Fish,是当地一家非常知名的上市企业,国内外很多家电大品牌都由它OEM(代工生产)。任大任不敢想象,这样一家公司会一上来就给他一份每月三十万颗芯片、共计三百万颗的超级大单!
这对人家就是毛毛雨,可对咱是及时雨。邓肯信心十足地说,拿下泰格电子,局面就算真正打开了,其他大客户也会一个个跟着来,这就是示范效应。
可是拿啥给人家交货啊……任大任又发愁了。为了产能的事情,他没少托关系,酒没少喝,客没少请,然而求过的那些人不是没办法,就是没回音。
咱要换一家呢?邓肯提议。
那又小半年出去了。万一有点儿什么问题,时间更没谱儿了。
老向说你提过,咱们也在跟同芯半导体谈。
我那是应付他的。任大任羞于嘴里也跑了高铁,感觉有点儿丢脸。
咱倒真可以找同芯半导体谈谈,听说他们家55纳米eFlash工艺还可以。
前几天开会,我还见着他们CEO来着,他也是清华毕业的。任大任说。
赵用心吗?邓肯眼中瞬间就有了光。
对,他84级的。
那是你师兄啊!这一下格局就打开了!
任大任却乐不起来,说,我也考虑来着,问题是找他们做要冒风险,万一牵连咱们怎么办?而且也没法给老向他们这样的客户供货。
邓肯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没关系。他只能安慰说,反正泰格电子测样片还得段时间,而且交期他也说了,可能会比较久,他们说没问题,能等。
问题是能等多久……任大任推开飘窗,让暖融融的风多进来一些。中关村东路上的车停停走走,人也来来往往。应该每个人都有心事吧?不管开心的,还是烦心的。任大任不愿将他的心事冲着人,但是冲向阳光,暖洋洋的。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日光浴”。小宋正冲着他笑,酒窝里又斟满了酒。她说她招到了一个清华的实习生,还是硕士研究生,仿佛她也捞到了一条Big Fish。
还确实是条“大鱼”。任大任有点儿意外。清华的学生肯来实习,不说纡尊降贵,起码也是自降身价,将来找工作没准儿还得解释为什么要到这样一家小公司实习。对啊,为什么来实习?因为近吗?TADI可比这儿还近啊。接过简历,一寸免冠照片里的人有点儿面熟。上次在集成电路学院成立仪式上加过微信的谢雨霏?
这姑娘真挺有意思,石老师都打好招呼了,她还自己投简历,也不提前说一声,哪怕发个微信呢。任大任琢磨,她是有什么想不开,才放着TADI不去而要来这儿实习,还是束弘庚那儿没职位了?没职位也可以去别的公司啊,清华的实习生哪儿不抢着要?他让小宋把面试安排在了隔天下午两点。
谢雨霏到得很准时。小宋先把她带到了会议室,然后来叫任大任。任大任当时正在跟一家科技咨询公司的老板通电话,这家公司搞得他挺恼火。
之前他跟这家公司签过一份为期三年的框架协议,由这家公司负责代理十二项科技计划或基金的申报工作,按每笔拨款实际到账金额的百分之十八,一次性收取代理服务费。可是协议执行了一年有余,除了没有资金支持的,这家公司一个项目都没申报下来,有些明明符合条件的,也不知道究竟卡在了哪里。
昨天晚上,市经信局的廖处长给任大任发微信,提醒他“专精特新”已经改为敞口申报了,每个月可以申报一次。这位廖处长跟任大任是在市里那次调研会上认识的,当时任大任表现很好,被市领导点名表扬,廖处长从此之后隔段时间就会主动关心一下公司发展。
廖处长跟任大任强调,一定要抓紧申报,因为后续很多扶持政策都会跟“专精特新”挂钩,所以任大任才专门给咨询公司的老板打电话说这件事。对方答应得很痛快,但是提出要再签一份补充协议,不光要求收取两万块钱的代理服务费,还要求把后续市级以及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的申请也交给他们,到时候们再按对他们有利的方式收费。
哪有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任大任没好气地问,能保过吗?
这谁也不敢保证,咱又不是卖瓜,敢保熟保甜。那老板腔调油滑地说。
你可没少自卖自夸。任大任反问,收钱了还不保过?那我跟你签协议干吗?
协议肯定得签啊,万一我们干完了,您不给钱,我们不白干了?而且这钱我们也不白拿,只要没通过,协议就一直有效,这个我可以向您保证。
怎么想怎么亏。任大任说他再考虑考虑。
您也别考虑太久,趁现在“专精特新”还不多,抓紧把“小巨人”申请下来,往后肯定越来越难申请。
如果不是当初不懂行,也苦于没有专人做这件事,任大任才不会签那份协议,还一签三年。又吃一堑长一智。要不还让邓肯干?之前中关村那两笔钱就是邓肯申请下来的。可邓肯现在忙着跑客户,飞得比乔丹还勤,他也不好意思再给邓肯安排这种琐事了。
任大任才进会议室,一阵风铃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师兄。谢雨霏起身望着他,笑吟吟的。
坐。任大任让她别客气。他给她拿了瓶矿泉水,提前拧开了瓶盖。
谢雨霏淡施粉黛,很雅致,衣着也说不出的别致,背了个做工精致的包包,是PRADA的,这牌子难得任大任认识。
她投的是芯片设计工程师,这岗位自老邝走后到现在还没招到合适的人,任大任又说宁缺毋滥,所以实习生来了只能他亲自带。任大任没问太多跟专业相关的问题,清华的学生专业肯定没问题,他更好奇谢雨霏为什么要来他这儿实习。
谢雨霏貌似预先就想到了任大任会问到这个,所以很从容也很坦然地告诉他,因为她毕业之后也想像任大任一样创业,自己开公司。
任大任哑然失笑,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这个答案惊到了,还是单纯觉得好笑。开公司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与其毕业就创业,不如先就业积累资源。作为过来人,也作为师兄,他还是善意地给出了建议。
我有资源,缺的只是经验,所以才来您这里学习。
任大任这次确实是被惊到了,初生牛犊不仅不怕虎,简直就是只披着牛皮的虎啊!他瞥了眼简历,1998年生。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生猛吗?没学会走,就想要飞。当然,人家没准儿还觉得他这种一步一个脚印的人是Outman呢,Su?perman不都是一踮脚就能飞出大气层吗?
任大任忽然感觉自己老了,但他还生怕对方“不听老人言”似的说,开公司不光懂技术、有投资就行……
我在学校听好多人讲起过您,都说您很厉害,所以我要向您好好学习。谢雨霏忽然收起了野心和抱负。如果您不要我,那我就只能去束师兄那里试试了……
正好有个事儿,你可以帮我。不是技术方面的,你可以登录市经信局的网站先了解一下……任大任把申报“专精特新”的事情安排给了谢雨霏。他让她坐到迟志恒的工位上,那个工位已经被小宋提前收拾出来了。
有清华美女要来实习的消息肯定提前走漏了风声。单身的小伙子们今天都格外振奋,着装也比“UVW中国”来考察那天走心。任大任也挺开心,他希望公司以后还能有更多管他叫师兄的人来,他希望能将这些人都留住。
九
那位向经理果然不是应付,也没食言,“UVW中国”没两天就发来了供应商的认证文件。一共五份,要填的内容不少,很多都涉及公司的具体经营状况,但任大任还是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谢雨霏,让她有不清楚的就来问自己或去问邓肯。
通过申报“专精特新”,他发现谢雨霏做事很细致,也有条理,而且头脑灵活。她的人际交往能力还很强,完全不像“理工女”,没两天就跟财务和出纳两位大姐都混熟了。财务和出纳都不厌其烦地给她提供资料,她也请教了许多专业问题,能看出她的确是在用心学习,并且一点就通。
企图心真强,真不是一代人了。任大任不由得感慨。
她家里估计挺有钱的。鲜少议论人的乔劭旸也感慨,衣服全是香奈儿的,都没重过样儿。
你连自己穿什么都不关心,关心人家穿什么干吗?任大任取笑师弟。
我就是奇怪。鲜少脸红的乔劭旸竟然脸红了,她跟我说她穿的是假香奈儿,包也都是高仿的,你说奇不奇怪?
任大任奇怪地盯着乔劭旸问,难道你怀疑她是商业间谍,来咱们公司刺探机密?
那倒不至于。乔劭旸没顺着谍战小说的思路往下梳理,我就是觉着奇怪,如果说真有钱吧,那肯定就不会买假货;可如果假有钱,那也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买假货。
还是你更奇怪,突然就变柯南了。任大任对真假没兴趣,他也不担心谢雨霏泄密,因为实习协议里也有保密条款,更主要的是,他相信谢雨霏不是那样的人。
给泰格电子的“鱼翔”系列样片已经寄出,一共五百颗。这五百颗如果测试通过,供货协议将正式生效。希望一切顺利。任大任还是挺紧张的,毕竟这关系到三百万颗芯片的订单,甚至不止于此。
邓肯如他之前所说,拉来了那家在线分销商的老板。老板姓冷,潮汕人,对人热情得像潮汕火锅,说话行事也跟吃潮汕火锅一样,不管涮牛肉还是煮牛丸,火候都把握得极好,所以双方相谈甚欢,很快就达成了代理和入股协议。
冷老板也很关注量产问题,说他好几个汽车行业的朋友最近都在找他帮忙扫货,因为大家的芯片都快断供了。他说这对他们是挑战,但对掌芯科技这样的新公司却是机遇,只要手里有货,就有机会打入从前铁板一块的供应链体系。
跟冷老板谈完,任大任第一时间就把会谈结果告诉了老柴。老柴从一开始就乐观其成,他的原则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一起把掌芯科技这热灶给烧得越旺越好。不过,他的站位要比冷老板更高一些,说全球供应链、产业链都在调整,这就不仅仅是机遇,更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谁能把握这历史机遇,乘势而起,谁就有机会成为中国的TADI甚至Inletam。
所以量产这事,时间点你一定得把握好。这波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你当初怎么跟我承诺的,我就怎么跟别人承诺的,咱可不能让人说咱是大忽悠。老柴最后又叮嘱说。
任大任听出这话里有敲打他的意思。他也有苦难言。谁知道代工产能会变得这么吃紧,让全世界都跟着闹“芯”?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甚至一条道走到黑……
天还没黑,然而已经过了放学时间,任大任猛然想起他今天得去接孩子!
要了亲命了!辛香织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令他心惊肉跳,一出门就跟正巧来办公室找他的谢雨霏撞了个满怀。谢雨霏要找他给UVW的供应商认证文件签字盖章,任大任心急火燎地说,你先放我桌上,等我回来再说……
您干吗去?谢雨霏追问了一句,她可能也没见任大任这么惊慌失措过。
回来再说……任大任冲到电梯间,电梯还在一楼,不知上来还要多久,等不及的他火急火燎地冲入消防通道。几乎是小跑着下到一层,他的小腿已经酸软难耐,然而还得争分夺秒地撒开腿继续跑。好久没跑了,从前慢跑的爱好也跟他那双两千块钱的专业跑鞋一起闲置了一年有余,这会儿猛然快跑起来,胸腔炸裂一样疼,口腔也不断泛着酸水。
今天接孩子放学是他主动请缨,他小时候有一回放学家里就接晚了,让他孤零零在校门口等到了天黑。
幸好儿子的老师拖堂,虽然迟到了几分钟,但是刚刚好。排队出来的儿子大老远就冲他挥手,像在展示什么,到近前才看清原来是手里攥着瓶涂改液。儿子说,这是他数、语、英考三百,老师奖他的。
爸爸也奖励你!任大任又激动又感动。儿子学习这么好,除了老师,全是家人的功劳。
他拉起儿子的小手。
儿子问,爸爸,你刚才喘什么啊?
任大任说,爸爸锻炼来着。
儿子又说,书包我自己背吧,老师让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还是爸爸背吧,爸爸也想背了。
为什么啊?
因为爸爸好久都没上小学了呀……
日渐西斜,父子俩聊了几百米远。这一小段路比来的时候又短了很多,不过他们爷儿俩的身影全都留在了这段路上。
这是任大任第二次带儿子到公司,上一次,公司还没搬家。不少人都放下手里的工作来夸少东家。乔劭旸也特意过来跟小侄子打招呼,他喜欢孩子,可惜还没结婚生子。
任大任问他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乔劭旸耸耸肩。下午做测试,发现程序在RAM运行没问题,可是一烧写到Flash就不能正常运行。
没事儿,别急。任大任安慰。他说他安顿好孩子就过来。
办公室光线稍微暗了点儿,任大任开了灯。儿子一屁股坐到他的老板椅里,跷着二郎腿,有模有样。任大任小时候去他老爸单位写作业,也是坐在老爸的椅子上,可是那把粗重的木头椅子即使垫着厚厚的棉垫,也硬硬的,硌屁股。
谢雨霏这时给孩子捧来一大堆零食。零食是公司提供给员工的福利之一,论种类、论档次都绝对不输那些拿这个自我标榜的IT公司。除此之外,公司还给了每个部门团建预算,并且“强制消费”,如果有人过生日,公司还当月组织生日会吃吃喝喝,谢雨霏才来没几天,就赶上了一次。
文件我还没看。任大任对谢雨霏说。
没事,不急。谢雨霏跟小朋友聊了几句便走了。
任大任惦记着乔劭旸那边,就让儿子老实吃零食,写作业,不许动电脑。儿子痛快答应。出去的时候,他不禁回头看了儿子一眼,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一家成功的上市公司交到儿子手里,那么现在无论付出多少都值得。
乔劭旸跟负责嵌入式软件开发的工程师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成因,让任大任赶紧回去陪孩子,剩下的事儿他来搞定。任大任的确有点儿不放心儿子自己待在办公室,然而刚走出两步去,又被邓肯给叫住了。
邓肯把他拉进办公室,关上门,唉声叹气,晶益电子给咱开不了账户了,小耿刚跟我汇报。
为什么呀?任大任一惊,椅子都没坐稳。
因为咱们股东里有涉及敏感业务的。邓肯又叹了口气。
你说老尹?
邓肯愁眉苦脸地点点头。
虽然开了账户也不一定能量产,但连账户都开不了更让人泄气。连个账户都开不了吗?任大任既是在发问,又是在发泄心中的闷气。
除非老尹退股。邓肯试探地说。
那不可能。任大任立即否决,顿了顿说,当初天使轮就是人家老尹投的,打钱非常痛快,咱现在干起来了,怎么能过河拆桥,把人家一脚踢开呢?
在商言商。邓肯劝道,老尹这时候退出也少赚不了,比他当年投的价格得翻好几倍了已经。
那也不行。任大任态度依旧坚决。这会儿让老尹撤出去,咱以后还怎么在圈子里混?再说,老尹也不可能咱让撤他就撤,他怎么可能听咱的?
价钱合适可以谈嘛……
任大任陷在椅子里纹丝不动,目光却远眺到天际的那片火烧云上,又被飞鸟带动着,飘忽着……良久,他问,就算价钱合适,老尹的股谁来接?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邓肯也从椅子里往下出溜了一些。那晶益电子这边就只能通过老曲了,可是“曲”径不通幽啊……
两人的神色随天色一同暗沉下去。辛香织这时打来电话,催任大任赶紧把孩子送回家。任大任一晃在邓肯办公室待了快一个小时,他匆忙赶回自己办公室,却没承想小家伙儿已从办公室里出来,正跟漂亮小姐姐愉快地玩手机呢!
任大任让儿子把手机还给谢雨霏,问她,下班了,怎么还不走?
谢雨霏双眸亮闪闪的,提示灯一样,说,等您签字盖章呢,我答应UVW那边今天就扫描给他们发过去。
马上!任大任重重一拍脑袋,仿佛里面的存储器也出了毛病。
孩子送回来晚了,作业也没写完,妻子一晚上都没给任大任好脸色。等孩子写完作业也睡了,她才愠怒着上了床,一个都不放过地削着手机游戏里的瓜果梨桃。
按惯例,接下来就该进入任大任认错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环节了。可任大任迟迟不开口,哪怕妻子咳咳咳地清嗓子给他提示音,他都置若罔闻,一点儿也不害怕的样子。
一颗桃子在辛香织指尖一分为二。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她忍无可忍,靠着床头发起飙来。
任大任侧靠着床头,以背示妻,仍继续装聋作哑。
怎么了你?辛香织火儿更大了,质问开“斗气车”的任大任,你是想气死我娶小老婆是吗?
没怎么。任大任这才开口,回过身来,侧对着辛香织。
没怎么你怎么不说话?
累了,不想说话。任大任还两眼盯着手机,却没在看。
别看了!辛香织一巴掌拍在他手机上。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公司有什么事儿?
公司哪天没事儿?任大任熄屏,不再看手机,但也没看辛香织。他无意间发现屋顶上有几条细细的裂纹,弯转曲折,仿佛附着在上面的蛛丝。
那你怎么这么反常?辛香织不依不饶。
我就是累了,我不能累吗?
为什么累?
累就是累。
昨天怎么不累?
昨天没这么多事儿啊。
那今天有什么事儿?
你别问了!任大任烦躁起来,像棉花被搓成了火捻儿。
不行!我是你老婆,我就得问!辛香织毫不退让。
你怎么不当警察去呢?任大任掐灭了“火捻儿”,被逼无奈,只得老实交代了晶益电子开不了账户,除非老尹退股的事实。
就为这事儿?辛香织将信将疑。
你还想有啥事儿?这就够我头疼的了!
我给你揉揉。辛香织朝他示好。
不用!任大任扒拉开妻子的手。你这发脾气的功夫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也忒收放自如了吧?
我不是心疼你吗?再生气也得忍住啊!
快拉倒吧!你还心疼我?你整得我心疼!本来就够烦的了,你还没完没了地嘚嘚我!
不嘚嘚了,你也别烦了,车到山前必有路……
哪儿有路啊?都快无路可走,眼瞅着就进死胡同了。
那就换条路走呗,找其他家代工不行吗?
你说换就换啊?有eFlash工艺的就那么几家,除了晶益电子,别人家的产能也都是满的,这时候谁能腾出产能来给我?而且跟晶益电子都耗这么长时间了,时间也是成本啊!
那要找老尹商量商量呢?
怎么商量?我怎么开得了口?那不一下就把老尹得罪死了?
别烦了……辛香织也没了主意。
睡吧!任大任躺了下去,又以背示妻。烦心事儿一件接一件,就没痛快过!
辛香织从后面贴了上来,温温软软地说,哪件烦心事儿你没解决好?这件事儿肯定也没问题……
第二天一睁眼,任大任眼皮就跳个不停。别人眼皮跳还分左右眼,到他这儿不管左眼跳还是右眼跳,都肯定没好事儿。
果然,一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稳,邓肯就攥着手机一脑门子官司地来找他。邓肯说,老向刚才打电话过来特别生气,质问怎么给他的文件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让他挨了上司一顿骂,还是中外双语。
这又是哪出儿啊?任大任心中近乎绝望。
邓肯给他看手机,手机里是《制造商调查表》的扫描件。这也是供应商的认证文件之一,上面许多地方都被涂改液盖住了,有长方形也有正方形,全部横平竖直、工工整整。
任大任太阳穴猛跳了两下,像他儿子在里面调皮捣蛋。这小子又惹麻烦了!他有点儿头晕,坐椅子里半天没言语。晕眩好一阵儿才过去,他稳了稳情绪,告诉邓肯,你现在给老向打个电话,我跟他解释。
能听出老向在尽量克制,但有些话说得还是挺刺耳。任大任忍耐着向他道明原委,承认是自己疏忽了,对给老向造成的麻烦感到非常非常抱歉,非常非常过意不去。老向听罢,没再深究,但还是埋怨了一句,说这么重要的文件,怎么能落到孩子手里?他还说他会把任大任的原话如实向他上司转述,他上司接不接受就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麻烦您了。任大任又补了一句,连他自己都听出了低声下气。
他把手机还给邓肯。邓肯欲言又止。
任大任也欲言又止。这事儿虽然很让人恼火,然而也不能全怪到孩子身上。如果他看一遍文件再盖章,如果谢雨霏看一遍文件再扫描,如果老向看一遍文件再发给上级,那这件事就能在成为麻烦之前得到解决,甚至避免。
可能是早点吃得不舒服,任大任有点儿烧心。他让谢雨霏重新打印文件,然后签字盖章发给老向,谢雨霏也没敢问他因为什么。
打印机又私自离线,不知脱机去了哪里。任大任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炽焰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响彻了整个公司:
把它扔了,换个新的!
十
能穿短袖了,肉就藏不住了。任大任把新T恤升了一个尺码,穿起来才不那么显身材。
然而体胖了,心却没宽。“鹰击”系列ZHX320F280040的MPW样片虽然回来了,但是“鱼翔”系列ZHX320F28026的量产仍旧没有着落。
你可得抓紧,这条赛道上不可能永远只有你一家在跑。老柴开始“警告”任大任。他对任大任的不满表达得愈发直接,干柴距离烈火可能就只差个小火星儿。
任大任也心火旺盛,那股火还总往鼻头上蹿,时不时就夺占五官的制高点,盘踞多日不去,任谁都能瞧出他内心的焦灼不安。
他起泡的嘴上对外说,不考虑其他代工厂是嫌重做光罩时间太长,但其实他等候晶益电子的这段日子,也快够找其他Foundry重做一套光罩了。当然,晶益电子的工艺最好、良率最高,迭代也最快,确实也是他至今不忍放弃的最主要原因,他创业至今凭借的就是这份无论什么都要做到极致的信念,他怕他妥协了、凑合了,这信念就没了,气就泄了。
然而,这也还只是表面原因,他微妙的心理也如光罩一样分层,更深层的原因其实还是他的好胜心。或许称之为虚荣心更确切一些,因为这已不仅是不服输、不服气的问题,一定要找晶益电子代工到现在更像是买奢侈品,不管拎手里还是穿身上,更多的还是为了显示给别人看,尤其是束弘庚。
任大任也清楚是这种心理在作祟,但就像他爸那套《王阳明全集》里讲的那样,“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股劲只要过不去,他就会一直如宿醉之后一样难受。
再难受也得给奶奶祝寿,任大任开车带全家回了趟老家。老太太也跨入“90后”了,除了背又驼了一些,跟真90后区别不大,尤其手捧着任大任给她定做的水晶寿桃时,虽然不知道里面“中国芯”的桃核儿到底是个啥,但只要知道是她大孙子做的就够了,她快乐得也更像真的90后。
老太太依然心明眼亮,一眼就瞧出了孙子心里的“难受”,她偷偷拉着任大任的手,悄悄地问他。任大任不太想说,也不太好说,但他还是当陪老太太聊天,给奶奶讲了个大概。奶奶可能连个大概都没听懂,但却不妨碍她一直笑眯眯地边听边点头。最后,老太太言简意赅地来了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老太太口音极重,却余音绕梁,回味无穷。是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当任大任从海里冒出头来的时候,他忽然想通了。
游出来五六百米了,密匝匝的人群已经完全没了喧嚣。此刻的宁静专属于他,连海鸥都尽量不来打扰,只偶尔召唤几声,叫他别再往深处游了。
的确还想再往远处游游,海天一线总是牵引着他再游近一点儿,即便他知道那是永远都不可能游到的天边。任大任后仰身体,整个人松弛下来,海水给他扣上了降噪耳机,耳机里只有咕咚咚的海水声,像在聆听自己的心跳。
与海重合,与天平行,他终于也有了“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心境。天高任鸟飞,天也是鸟儿的大海。任大任合上眼,蔚蓝的天与湛蓝的海瞬时融为一体,他也仿佛悬在了空中。
就快睡着的时候,他猛然惊醒,连蹬几脚才把控住身体,四下里张望,发现回头是岸。还是脚踏实地的感觉更好,任大任远远望见妻儿都在使劲朝他招手,他抡起臂膀,游得更带劲了。
旺盛的心火被家乡的海水熄灭。任大任让邓肯和小耿重新联系其他代工厂。之前都是对方一回复说没产能,他就没了继续沟通下去的兴趣。
联系一圈下来,仍旧一无所获。能量产的Foundry本来就那几个,各家产能更是早就被吃了晶益电子闭门羹的企业分了个干净,排期最近的也得到今年底、明年初。这下退而求其次都无路可退,任大任仿佛游了场冬泳,倒希望身体里还能有点儿火有点儿热。
因而卢苒来找他聊合作,他情绪低落,让她误以为他没有兴趣。
不是的。他连忙向小师姐解释。你说的这个“一生一芯”计划我非常希望参与,也肯定会大力支持,这才是解决人才短缺的根本之道。
那你还意兴阑珊的?上赶着不是买卖是吧?
不是……任大任在卢苒的伶牙俐齿面前再度词穷。
什么事儿啊到底?卢苒是个急性子,任大任越磨叽,她越着急。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你!她迫不及待地说。
不是钱的事儿。任大任哭笑不得。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问题是我现在有钱也花不出去。他把到处找不到产能的困窘和盘托出。
找我们家老爷子了吗?卢苒问。
没有。任大任说。
这事儿你怎么不找他呢?
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他是你导师。你找他天经地义,他帮你理所应当。
问题是他未必能帮上忙,还得让他为我去求人。
所以求人不如求己是吧?
老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任大任想起儿子那天的话。
小学老师才这么说呢!卢苒白了任大任一眼。好歹他是院士,认识的人多,没准儿能帮上你呢?你要不好意思,我跟他说去。
别!任大任赶忙阻拦。
你别管!怎么感觉你越来越生分了?
不是生分……
那是什么?我就觉得是生分了。也不来我们家吃饭了,留你你都不吃,放下东西就走。
改天……
又是改天,你都改多少天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够你改吗?
闰年三百六十六天。
你再跟我贫?卢苒瞪了任大任一眼。
任大任忙拱手。对这位更像小哥哥的小师姐,他只能说谢谢。
还跟我说谢谢?再说又不是白帮你,你不也得帮我吗?卢苒的话题回到了正题。她说她带的这帮孩子都很聪明,理论扎实但缺乏实践,所以希望任大任的公司能变成他们的第二课堂,让他们既能动脑,又能动手,手脑并用,将来毕业工作了,才能成为真正的可用之材。
你其实也是在帮我,本来我也要招实习生,尤其是高素质的实习生。任大任说,唯一影响合作的因素,就是工位快不够了。
工位不够就换个大点儿的地儿啊,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过了没两天,导师就给任大任发来了微信。手机当时不在身旁,任大任过了四十多分钟才瞅见有新消息。微信内容很简短:你可联系同芯半导体赵用心总,他愿帮忙。下面紧跟着的,就是赵用心的微信名片。
见字如面。导师一向简洁明了,多余的话不说,多余的事不做,多余的字当然更不写。他帮人也从不喜欢被感谢被感激,然而这次不只是帮忙,简直是救命,他却依然这么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任大任当即把电话打了过去,导师没接。听卢苒讲,老爷子最近出差比从前更频繁,各地都请他去指导工作,他发挥余热的热情也更加高涨,说终于等到了奋起直追的一天,“中国芯”一定能够证明自己不弱于人。
阳光终于冲破乌云打在墙上,像在墙上开了一扇窗,金灿灿的,瞧着心里就亮堂。任大任写好问候语,把添加好友的申请给赵用心发了过去。
等待总能把时间拉长,就像楼下那位做拉面的师傅,当你以为面条已经被他拉得足够长、足够细了,结果他又将手里的面条对折,继续拉长,拉得更细,这面条仿佛有使不完的弹性,只要他想,就可以永远地拉下去。
任大任忙到很晚,吃了一碗拉面之后又感觉到饿的时候,赵用心终于通过了他添加好友的申请。
这漫长的等待已让他起初的兴奋归于了平静又陷入了纠结。顾虑重新笼罩了他的心头。他还是担心即将引入的不确定性有可能为将来埋下隐患,造成风险,而他至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规避隐患和风险,努力将没有任何使用顾虑的产品交付到客户手中。
夜越深陷得也越深。手机屏忽地亮了一下随即便熄灭,是任大任看了眼时间。怎么都睡不着。凌晨三点多正是深夜的谷底,他踽踽独行,仿佛蒙着眼睛踏上了独木桥,脚下虽然有了路,却唯恐稍有不慎便从这万丈深渊之上的唯一出路上跌落下去。
还有工艺本身的问题。如果良率不够高,迭代不够快,那么即使有了出路,这条路也会走得很慢,很难……Flash寿命?功耗?漏电?还是别的什么?更多的担忧接二连三地跳了出来,哪一个都有可能变成拦路虎,任大任越琢磨越睡不着。他摸到了妻子的手,攥住,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够抓住的确定性,而妻子睡得很香,没被他弄醒。
他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被闹铃强行唤醒之后,也没感觉来到了新的一天。去见赵用心,任大任心里稍有点儿忐忑,毕竟人家是风云人物,而他连个人物都还不是。
赵用心比他所担忧的要平易近人得多,甚至还有种亲近感。并不全然因为他俩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接受过同样的熏陶,有些东西就是天然的,油然而生的,才能够一见如故。这令任大任轻松不少。虽然不断有人来敲门,也不断有电话打进来,但每一次赵用心都能把被打断的谈话无缝衔接起来,仿佛他俩之间的谈话远比那些事情重要。
赵用心说他非常敬重卢院士,所以听卢院士讲完任大任这边的情况,他就立刻答应下来。不过,确实要费些力气,因为同芯半导体的55纳米eFlash工艺已经被国内那几家汽车电子厂商吃得差不多了,他得亲自去协调才能拿出产能来给任大任。
好在你量不算大,再大我就也没办法了。赵用心语气平常,不像是对初次见面、求上门来的小客户,而像是在跟自己的小兄弟说着交底的话。
太感谢您了!任大任的感激发自内心,他很清楚做汽车电子芯片的生意要比做DSP多赚不少钱。不过,他还是问了句,制作光罩需要多久?
一个半月,我说的是进厂时间。跟晶益电子比还有差距,但差距不大。
差距确实不大,才只差半个月而已。任大任暗自惊喜,对同芯半导体的制作能力有些刮目相看。
赵用心似乎察觉到了他面部的细微变化,因而微笑着又主动说,良率差距也不大,已经缩小到百分之二左右了。
同芯半导体的成熟工艺很能打,任大任对此早有耳闻,却没想到已经这么能打。他忽然为对方感到一阵惋惜,如果不是受限,同芯半导体先进工艺的追赶速度肯定更快……
听说还可能有进一步的限制?任大任脱口而出,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了,心中十分懊悔。
你担心受影响是吧?赵用心没有表现出不快,至少面上没有。大家都担心,包括我们自己有不少人也担心,可是担惊受怕有用吗?该来的总会来,只要你还继续追赶,还想变强大。他语气淡定,双眸却显露了锋芒。
只要是中国企业,就可能遭受这样的刁难,包括你的公司,将来如果做大做强,在你的领域领先了,就也可能被针对。
这很不讲道理。赵用心嘴角轻蔑一撇。我们被限制并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们追上来了,变强大了,只要我们继续追赶,越来越强,他们就会继续给我们制造困难,直到我们追上他们甚至超过他们,只有强大到任何限制都对我们无效的时候,这些蛮不讲理的手段才会停止,所以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必须将我们的事业进行到底……
当然要进行到底,谁也不愿半途而废。所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大任的车驶离同芯半导体,心情也坦然下来。
他在车上给老柴打了个电话。量产终于有了着落,虽然导入尚需一段时程。老柴高兴坏了,赵用心亲自出面更令他喜出望外。他说他早就知道任大任能搞定,非要叫任大任过去跟他一起去吃牛油火锅庆祝一下。
任大任把车开回了公司。大厦前的花坛里栽着月季,这花不似玫瑰那样时常被人捧着,却依然不改颜色地淡定开着。改天我请您吧,尝尝铜锅涮肉,地道老北京,就在中关村东路上。任大任对老柴说。
十一
虽然从同芯半导体拿到了产能,也有其他平台公司给出了更优惠的报价,任大任还是把ZHX320F280040的NTO按顶格标准交给了老曲去做。
这笔钱花出去之后,账上资金减少了一位数,任大任身上的压力也随之增加了一位数。老柴给他约了红石资本的高管谈融资,任大任越往后翻商业计划书,对方瞧他的表情越不对劲。他还以为这位夏总也跟老柴一样嫌他PPT做得不够精致,没承想对方忽然打断他说,不好意思,任总,您这PPT我见过,有人拿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来找过我。
任大任吃了一惊,老柴更是一脸错愕。任大任问心无愧地迎着夏总质疑的目光,他还没说什么,老柴就骂骂咧咧地说那人绝对是抄袭,之前的版本他手机里还有,说着就找出来证明给夏总看。
您瞅瞅,从前的更不美观,任总就是个干实事的人,不屑于把时间花在做PPT上。老柴跟夏总打着哈哈,打消了他的疑虑。夏总念了句三字经,说还真是任总的知识产权被侵犯了。
不算侵犯,借鉴而已。任大任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夏总眼里多了丝敬佩,当他听老柴说赵用心是任大任师兄,产能是他亲自出面给解决的,眼里的敬佩就更多了。
不久,红石资本便与掌芯科技签订了NDA(保密协议),开启了尽职调查。老柴说,这轮由红石资本领投,他再拉其他投资人进来就更容易,融资规模肯定破亿,然后就可以大展拳脚,不用再束手束脚。他还告诉任大任,老夏说你大气,做企业先做人,看来你已经领悟了真谛。
有钱才是真的,任大任做梦都想这上亿规模的融资尽快到来。未来需要砸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不光产品线要铺开,公司架构也要完善,许多新职位都要设置,起码得先物色一名比老邝高好几个档次的人来当CTO(首席技术官)。
他把配合尽职调查的工作交给了谢雨霏。上次申报“专精特新”,谢雨霏一次通过,连廖处都说你们效率够高的,这轮融资之后,你们就可以继续申请市里的“小巨人”了。不过,配合尽职调查可比申报“专精特新”烦琐得多,不光要提供企业团队、业务、市场、技术、财务、法务等方方面面的资料,还得回答投资人各式各样的问题。
谢雨霏虽然是新手上路,却一点儿畏难情绪都没有,也从未抱怨总给她安排这种事务性工作。任大任发觉这姑娘确实有做企业的天分,对公司业务熟悉起来以后,本就行事干练的她变得愈发老练,调动起其他人来也很有一套,完全看不出她只是名实习生,反而更像是从创业伊始就追随任大任的公司元老。
任大任仔细查看谢雨霏整理好的“尽调”资料,资料比上一轮融资时翔实许多。当初画的饼都一张张烙了出来,尤其是有了那两颗芯片打底,不要说画更大的饼,就算让他画比萨,他都一点儿不虚。
他也确实不用虚,泰格电子反馈相当不错,让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泰格电子有自己的检测部门,但还是把样片交给了一家有长期合作关系的第三方专业机构去做更全面的分析检测。检测报告显示的结果跟任大任他们提供的测试报告相一致,各项数据也都基本吻合,接下来就可以把样片放到泰格电子的产品上试用了。
泰格电子也是TADI的老客户,要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新公司取代TADI,虽然只是替代个别产品,在公司内部还是有不少反对声音。好在推进国产替代这事是老板亲自过问,主抓的总工程师也对供应链安全非常重视,所以整个过程才得以持续推进。
这些都是邓肯告诉任大任的,任大任为此专门打电话给那位姓章的总工程师表达谢意。章总说,也感谢你们给了我们国产替代的机会,像你们这样拿RISC-V做DSP并且成功量产的供应商真的非常难得,他希望双方的合作可以持续下去,“鱼翔”之后接着“鹰击”。
看完资料,任大任把他认为存在问题的地方标了高亮,发给谢雨霏去修改,然后给老曲打电话说发票的事情。
他俩之间的不快已经因为ZHX320F280040的NTO订单“一笔勾销”。老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任大任他们自己联系晶益电子却开不了账户的事情,便跟任大任说,老哥没骗你吧,你们自己真是连账户都开不了。
这话挺添堵的,好在任大任知道老曲不是那种得便宜卖乖的人,而且能办的事儿也绝不推脱,所以他问老曲能不能把NTO发票提前开出来,老曲立马就答应说没问题,然后才问为什么这么着急。
任大任解释说是申报市里的首轮流片奖励要用,廖处正好负责这个,就提醒他尽早准备好材料,别耽搁了。老曲问奖励多少。任大任说,在京代工的奖励费用总额的百分之五十,京外代工的奖励费用总额的百分之三十。老曲一听就乐了,说幸亏你是跟老哥我合作,要不得少奖你百分之二十,那钱可差老鼻子了!
是啊,我这补贴等于是给你申请的,早晚还得进你口袋。
哎哟,那我可得让财务赶紧把发票给你们开出来,哈哈!
落实完发票,任大任把剩下的工作也交给了谢雨霏。他怕谢雨霏忙不过来,就让小耿配合她,小耿对流片业务更熟,具体的事情都是他经手办的。任大任怕小耿不听谢雨霏使唤,便特意把他和谢雨霏都叫来办公室,让俩人分好工,没想到小耿还挺乐意给谢雨霏打下手,就像这工作是他分内之事一样。
申报窗口开放两周时间,谢雨霏只用两天就基本备齐了申报材料,唯一缺少的是与代工厂之间的相关合同。由于掌芯科技是通过公共服务平台流片,因此不光要提供公司跟平台之间签订的合同,还要提供平台跟代工厂之间的委托合同,这样逻辑链条才完整,申报也是这样要求的。
跟老曲之间的合同是现成的,老曲跟晶益电子之间的合同就只能再让老曲提供。任大任于是又找老曲说这事儿,老曲一听就犯了难,说不是老哥不帮你,主要这里边牵涉到商业机密。
啥商业机密?不就是中间商赚差价吗?这还算机密?任大任让老曲放心,说赚多少钱都是你应得的,我保证不对外泄露你的“商业机密”。
老曲嗯嗯啊啊了半天才说行,但是又说得先问问晶益电子,征求一下人家意见,毕竟里边也有人家给他的报价,那是人家的商业机密,他不能随意泄露。
任大任说没问题,你问吧,我等你消息。然后老曲就没了消息,也不发朋友圈了,也不到处点赞了,就跟没注册过微信或者把微信注销了一样。
等了一周实在等不及了,任大任又把电话打了过去,老曲好半天才接,一接就说老哥这次帮不了你了,晶益电子坚决不同意。
凭啥不同意?任大任着急地说,我跟客户签的合同都能提供,都不怕报价泄露出去,他们的报价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至于捂这么紧吗?何况我是把材料提交给政府,又不四处乱给去,他们还有啥不放心的?
话是这么个话,理儿也是这么个理儿,我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但是人家就是不同意,咱还能有啥办法?
那以后不从他们那儿做了!任大任赌气地说。
这咱可威胁不了人家,人家最不缺的就是客户。老曲给出了个主意,让任大任去跟廖处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通融通融。
实在没有办法,任大任就把情况反映给了廖处。廖处也很为难,说不合规矩肯定不行,审计和专家都只认材料不认人。
那算了。任大任不得不放弃,窝火了好几天。
谢雨霏从楼下给他带了超大杯的冰拿铁,他不顾已经喝了咖啡,把冰拿铁当灭火剂似的几口就倾泻了进去。然后他就感到了心慌、没劲儿,瞅啥都像调高了亮度,连自己讲话声音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进耳朵里,听的人和说的人都觉得有气无力。
谢雨霏问他怎么了,她来找任大任汇报尽职调查的事情。任大任说没事儿,可能是咖啡喝多了,有点儿低血糖。谢雨霏赶紧出去捧回来一大堆零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她自责地说,都怪我了。
不怪你。任大任拆了包奥利奥,咔嚓嚓地紧嚼。当年高考复习他就经常低血糖,有次晚自习,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吓得班主任赶紧把救护车和他爸妈都叫到了学校。
这回没再叫救护车,更不可能让他爸妈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别人的靠山,父母妻儿全都依靠着他。
谢雨霏怕他有事儿,一直守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任大任也靠在座椅里,眼神飘忽,聚焦不到一起。
无论考清华还是开公司,都是为了出人头地,当初出人头地是为他自己,现在来看还是为了孩子。那个调皮捣蛋的淘小子前两天又把他惹火了,但慑于辛香织那强大的压迫感,他没敢发作,不得不跟刚点上的烟一样赶紧把火儿给掐灭了。
辛香织也挺奇妙的,他不管孩子她也不管他,他一管孩子她就管他。可能男人在女人眼里永远都是孩子吧,不管多大年纪。老妈也总跟小时候一样说他,别总跟孩子生气,哪家孩子不淘气?长大就好了。
是啊,长大就好了,任大任这个当爸的也还在长大。上次儿子拿涂改液“搞破坏”,他回去不就只是批评教育了一番,没朝孩子发脾气吗?
对了,涂改液……纷乱的思绪被任大任一把抓住,散乱的目光随之聚焦,将眼前照得更亮。手脚也忽然有了力气,任大任兴奋地抓起手机,谢雨霏连忙问他,是要叫救护车吗?
不是,找老曲!他中气十足的声音让谢雨霏一脸惊讶。
老曲也很惊讶,问他,又啥事儿呀?
还是那事儿。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认为是商业机密的地方都盖住,在扫描件上,怎么弄都成,只要露着甲乙方和公章,能证明是你们两家签的就成。
我这儿没问题。老曲听了不怎么兴奋,还是说得先问问晶益电子同意不同意。
赶紧问吧,没两天了。任大任催促。谢雨霏提醒说也得问下廖处,任大任便赶紧又给廖处打电话。廖处把电话摁了,过会儿打了过来。任大任就把他想到的法子告诉了廖处。廖处说可以,说你们企业认为敏感的信息都可以处理掉,我们也不看那些。
任大任松了半口气。时间确实很紧迫,周五中午十二点之前申报窗口就将关闭,从此刻开始满打满算也就剩二十四个时辰而已。
到傍晚,老曲给他发了两条语音,每条都够六十秒,声音听着也欢实许多。他说他昨晚喝了顿大酒,今天一天都跟坐贼船似的,还说他已经跟晶益电子说了,那边得请示之后才能答复,他会盯着。
第二天下午,晶益电子的答复来了,说可以,但是处理之后的扫描件得先给他们确认。然后他们就又确认了半天,周五早上任大任让老曲继续催促,他们才说OK没问题。
余下的时间得以小时计算,谢雨霏要先把申报书的Word版、申报明细表的Excel版和盖章扫描版打包发送到指定邮箱,再把四份合同的扫描件和其他证明材料合成一个PDF,编好页码、目录之后打印三份,并且装订成册。其中一份在装订之前还要先盖章扫描,因为扫描出来的PDF要跟打包的那仨文件以及申报书的盖章与不盖章版刻到一张光盘里,连同那三份装订成册的申报材料面交到指定地点去。
幸好换了新打印机,不仅能自动扫描,打印速度也不慢。
然而一份材料就三百多页,盖章、扫描之后又连打两份还是耗费了不少时间。谢雨霏快十一点时才去打印社装订,再给任大任发微信已经过了十二点,内容就一个单词:Done。
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但好歹赶上了。任大任跟着紧张了一上午,一放下心来顿感格外地饿。他问谢雨霏想吃啥,他请客。谢雨霏居然说想吃铜锅涮肉,要去的还是任大任跟老柴提起过的那家。
任大任随口念叨了句,中午吃火锅有点儿赶。
那就算了,吃什么您定吧。谢雨霏说。
不,就吃火锅。任大任说。
三十多度在空调房里涮火锅的确很解压,任大任说他先去占位,让谢雨霏坐车直接过去。谢雨霏是跟束弘庚前后脚进门的,束弘庚身后还紧随着许久未见的老邝。
这家火锅店的牛羊肉都是从锡林郭勒盟专程运过来的,所以老饕盈门,生意奇好,除了任大任这桌没点菜外,其他桌都满满当当吃半天了,等号的队伍也已经排到了店外。
没想到“狭路相逢”,任大任若无其事,大方招呼束弘庚和老邝他俩过来一起拼桌。
束弘庚和老邝脸上的尴尬虽然程度不同,但都不约而同地把干笑堆在了尴尬之上,说起话来也跟生怕被铜锅子烫到一样,时刻注意避开那令人尴尬的过往。
谢雨霏似乎察觉出了异样,于是主动承担起气氛组的工作,不断张罗这仨男人吃这吃那,还适时地抛出避免冷场的各类话题。
所有话题束弘庚都能接住,稳如谢雨霏特意扔给他的飞盘。他不失时机地展示着自己的风趣幽默以及他这个年纪男人的魅力,虽然和人家才只第二次见,熟得却比涮肉还快,还力邀谢雨霏过段时间再去他那里实习,说TADI的实习证明可比掌芯科技的值钱多了。
掌芯科技的也很值钱啊,谢雨霏说,我们在全球范围内都是RISC-V DSP赛道的第一名。
那跟TADI也没法比,束弘庚说,有TADI的实习经历才更容易进入TADI工作,校招的也比社招的更受重视。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邝从旁赔笑,筷子间的手切羊肉在沸滚的高汤里变了颜色。
人家实习可不是为了就业,是为了创业。任大任告诉束弘庚。
你准备一毕业就自己开公司?束弘庚的反应跟任大任当初一样。
比尔·盖茨和扎克伯格没毕业就创业了。谢雨霏说。
IT跟IC没法比,搞IT有天赋就行,搞IC没经验不行。束弘庚语重心长地教导她。
那就找有经验的人来搞呗。谢雨霏一脸云淡风轻。
到时候你可以去给她打工,她肯定不会亏待你。任大任抢白束弘庚说。
束弘庚抿嘴微笑,表情有些复杂。他让服务员再拿一碗麻酱蘸料过来。谢雨霏见任大任碗里也没麻酱了,就让服务员再多拿一份。
服务员端来两碗麻酱,给了束弘庚和谢雨霏。谢雨霏问任大任葱花和香菜都要吗。任大任说,我自己来吧。谢雨霏说,没事儿,我帮您弄。她还示意束弘庚说,您先来。
你先。束弘庚又展示了他的绅士风度。
任大任不好意思地说了声谢谢。谢雨霏只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束弘庚视若无睹地伸手捏了一大撮葱花又捏了一大撮香菜,撒进了自己的麻酱碗里,搅啊搅,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一不小心就将沾了麻酱的葱花搅到了他修身的纯黑色衬衣上。
纯黑色的衬衣上原本只有一只金色小蜜蜂,这小蜜蜂栩栩如生,刚才束弘庚和谢雨霏热聊的时候,都仿佛能听到它嗡嗡嗡地振动翅膀,像要急于飞离它周遭这片枯燥的黑色,飞到谢雨霏那盛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T恤上面。可现在,它不仅没飞出去,衬衣上还多了个黏糊糊的麻酱点子,这麻酱点子又恰好盖住了它的小脑袋,这下连它眼前的一切也都黑乎乎了,它懊恼地想甩却怎么都甩不掉。
这衬衣肯定不便宜。任大任心想,他知道束弘庚从不穿一千块钱以下的衬衣。
束弘庚懊恼地拽过两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想将麻酱点子揩拭干净,可这家的麻酱过于真材实料,即使仔细得如同清理出土文物,却还是在金色的小蜜蜂身上留下了暗黄色的印渍。
不知从哪儿飞进来一只大个儿的绿头苍蝇,嗡嗡嗡的,看热闹一样在他们这桌盘旋来盘旋去,然后落到了束弘庚的筷子头儿上。老邝赶忙轰走苍蝇,给束弘庚换了副筷子。
趁任大任不注意,老邝又偷偷把账给结了。人家又买单,又得干洗衣服,任大任特别过意不去。
谢雨霏下午有课,吃完就直接回了宿舍,剩下仨人汗流浃背地步行至TADI大厦楼下,一路几乎都没说话。这时,束弘庚却问任大任,聊几句再走?老邝于是识趣地先回了公司。
往前溜达溜达吧。束弘庚提议。成府路的路对面有家小超市,他俩还上大学那会儿,这家店就已经开了好久。束弘庚本想请任大任喝北冰洋,结果只剩芬达、美年达。这次任大任坚持要扫码付款。
束弘庚选了芬达。午后的太阳毒辣辣的,能把人晒化在地上,束弘庚还像从前一样躲到了大树底下。任大任以为大树的阴凉和芬达的冰凉又得让束弘庚冒出什么风凉话,束弘庚却出乎意料地主动承认,的确是他先联系的老邝,在去年的RISC-V年会上。
老邝也确实想来我们公司。他强调。
这就说得通了。美年达让任大任打了个嗝,吐出口羊肉味的二氧化碳。在年会上碰见束弘庚,他还挺惊讶,问你一个做ARM的跑RISC-V的会上来逛啥?
刺探军情。束弘庚当时说。
还顺带完成了策反工作。任大任这时想。
为啥跟我说这个?他问束弘庚。
你不也说了嘛,咱俩这么多年兄弟,虽然各为其主,我也不应该挖你墙脚。
良心发现了?束弘庚的坦诚认错居然让任大任有点儿小感动。其实无所谓了,你不也说了嘛,人家想去哪儿那是人家的自由,咱谁都无权干涉。
束弘庚没接话,而是仰起头,望着TADI大厦,指点着说,你看那一道道的,跟梯子似的。TADI大厦每层窗户下面都有一整道探出来的窗台,横亘在墙体上的确很像梯子的踏板。
我现在在那儿,从前在那儿,将来……束弘庚忽然很疲惫地垂下手,手里的饮料向下淌出,仿佛从天而降的激流,冲走了正往树上爬的蚂蚁。
还他妈得继续往上爬,要不就被人踩脚底下了。他扭头问任大任,你懂吗?
任大任没说话。
肯定不懂。束弘庚自说自话。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我一样有什么好?我也有压力,我也经常睡不着觉。
但你有事业了啊,我这,就是个职业。
两个中年男人像两个中学生,一边喝着甜水,一边吐着苦水。聊完,束弘庚看上去舒服多了。
任大任一路走回了公司。前面的背影很眼熟,竟是小耿跟小宋。俩人肩挨得很近,手指还不时地相互触碰。小耿的衣品从前很不稳定,难怪最近变稳定了。任大任故意放慢脚步,不去惊扰。只要不耽误正业,他才不愿拿公司规定去干涉员工的恋爱自由。
楼下“便利蜂”有北冰洋,一口下去清清凉凉,格外甜也格外爽。
十二
丁所长升到国科大去当领导了,汪广延的排序也前提了一位。新所长把离岗创业的相关工作都交由他负责,汪广延因而又成了任大任的主管领导。
任大任给丁所长打电话表示祝贺,丁所长说他听说任大任支持“一生一芯”计划的事情了,这个计划肯定是他未来主抓的重点,所以希望任大任帮他把工作做好,他对任大任肯定也会不遗余力地支持。
小汪在我面前说过你不少好话,所以肯定也会继续支持你。丁所长让任大任放心,说他从前最看好的就是任大任和汪广延,认为任大任最适合搞科研,反倒是汪广延更适合离岗创业,到外面去闯一闯,结果两个人选择的道路都出乎他的预料,不过成绩也都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希望自己亲手带出来的两个人今后都能发展得更加顺利。
任大任对丁所长是很感恩的,也希望这位老领导能越来越好。没过多久,所里就又召集所有离岗创业人员开会,会议由汪广延主持。上次拷贝走PPT那位老兄私下里跟任大任嘀咕说,这是新领导给自己办的就职典礼,任大任问他,融资融得怎么样了,他才不好意思地谢谢任大任让他学到很多。
汪广延在会上说,今后将加大对离岗创业人员的支持力度,推动科技成果更加快速有效地完成转化,不过具体有哪些措施他没有透露,所以会后又有人担心新领导口惠而实不至,就是开会的时候说说而已。
这些议论任大任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倒不是他不关心,而是会议中途他出去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就整个人都不好了,心思也完全离开了会议室。
汪广延会后又叫任大任留下来一起吃晚饭,还是没别人,就他俩,他买单。任大任只能再次推辞说真不行,改天吧,公司真有事儿,他得赶紧回去处理。
你不舒服吗?脸色不太好。汪广延问。
任大任下意识地摸了把脸,真有点儿烫。他说,没事儿,可能有点儿中暑,吃个藿香正气就好了。
他可能的确是中暑了,接完电话头就一直晕晕的,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他的手还有点儿抖。泰格电子的章总在电话里说,他完全没想到任大任公司的芯片这么不堪用,五台替换成ZHX320F28026样片的洗烘一体机竟有三台不能正常工作,他已经让人把失效的三颗样片连同其余那四百九十七颗一齐打包寄回来了。
邓肯也接到了章总的电话,章总跟他通话的时候可能火儿更大。他和任大任相对无言地在办公室里呆坐了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嗓音干涩地说,怎么别人家的样片都没事儿,偏就他们家的样片出事儿了呢?
任大任依旧无言,他最郁闷的也是这点。这批样片被打回,事关的不止那三百万颗芯片的订单,还有邓肯所说的示范效应。掌芯科技刚刚在业界树立起来的口碑,可能因此毁于一旦。
那么多测试、检测都没测出来。邓肯苦笑,又感到好笑。像芯片失效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在从设计到制造的各个环节,甚至经常是出货之后才出现,任大任他们碰到的就是这种情况,也是最糟的情况。
马上再给泰格电子发一批样片。任大任拿定主意。一颗一颗地测,就算不睡觉也得测完。
是得这么干。邓肯立马赞成。章总也顶了不小的压力,咱这是让他打脸了,他才那么生气,所以这脸咱必须帮他找回来。
任大任也要把自己的脸找回来。他去找乔劭旸,乔劭旸正好也要找他。你什么事儿?他问师弟。
乔劭旸少见地面露愁容,连声音都降了调值,踌躇地说,我离岗创业不是马上就满三年了吗,所里催我赶快决定,到底是回所里还是跟所里解除劳动关系。
任大任又被突如其来地撞了一下,恍惚间身体似乎在晃动,耳鸣也更尖锐更刺耳。你怎么打算?他问乔劭旸。
乔劭旸叹了口气,我肯定是想继续干下去,但是忽然就让我放下所里那些,说实话,我心里也挺不得劲儿的。
人之常情。创业有风险,不如稳定的工作保险。任大任体谅地说。他心里不禁也叹了口气,连他自己都没底,又怎么劝人家放弃一切、放心大胆地继续跟他干呢?
没事儿,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就算你回去,我也不怪你。任大任安慰乔劭旸。
我不是这意思,师哥……
这个回头再说,现在有件着急的事儿。任大任让乔劭旸赶紧安排人手,从库存的芯片里再测试五百颗没有任何问题的出来。
必须一颗颗地测,一颗都不能漏过。他一字一顿,像要把每个字都敲进乔劭旸心里。
乔劭旸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但他人手不够,不得不从别的部门调人。谢雨霏自告奋勇。可能真中暑了,任大任还觉得天旋地转,就下楼去买藿香正气。
藿香正气胶囊已经售罄,他拒绝了藿香正气水而选择了藿香正气滴丸。回来的时候,他们这座楼的电梯又不能用了,一部正在养护,另一部停在十八层一动不动,不一会儿“18”就变成了“ER”(错误)。
消防通道又有人抽烟,任大任忽然很厌烦。地上的烟头令他脚底一滑,黑暗中向后趔趄了几级台阶,险些从楼梯上栽落下去。
他连忙扶住了墙,无力地靠在墙上,仿佛紧贴着绝壁,稍微动弹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他喘着粗气,心口咚咚咚地在这片黑寂之中捶出巨大的声响,每一声都转瞬就被不见底的深渊所吞噬。
这深渊能吞噬一切,包括他,所以他已没了退路,包括他的人生。
创业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冒险,但对有些人来说,是冒着生命危险。
他和乔劭旸一样,也跟所里签了离岗创业协议,只不过乔劭旸是三年,而他是五年。
可不管三年还是五年,他都能像乔劭旸一样拥有另外一种选择吗?
不,没有,从创业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没了退路,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
否则他的生命就会因此不再旺盛,会枯萎,会衰败。
所以必须向上,向前,哪怕再难,再累。任大任又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踩得很结实,一步一个台阶。
乔劭旸他们已经动手做了。既然芯片是通电之后失效的,那么就用最笨的办法,把每一颗芯片都焊接到板子上,上电,检测,没问题再拿热风枪把芯片卸下来,用洗板水清洗干净。
每一道工序都至少一个人在忙,乔劭旸带领的这支“突击队”被临时组装成一条“流水线”。“流水线”刚开始运转还不顺畅,乔劭旸边忙手里的活儿边调试。作为唯一的女生,谢雨霏被安排在了检测环节,她得确认电压和电流都没问题才行。
没多久,“流水线”就运转顺畅了,效率也高了不少,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焊锡的味道,有点儿像战场上的硝烟。
任大任不必亲自上阵,但也得留下来督战,跟大家一起奋战。这真是一场战斗,甚至是攸关生死存亡的决战。虽然挑灯夜战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是这个场景还是熟悉得让任大任又有点儿恍惚,好像以前曾经历过。
也可能是药吃多了,他一顿吃了四个成年人的量。毕竟药不是饭,吃多了不仅有不良反应,还不顶饿。晚饭他没吃,但给大家订了吉野家。夜宵他想换个样,就上网搜他和汪广延原来常去的那家烧烤店。
那家店应该是已经搬走了,信息显示暂停营业。任大任咂咂嘴,忽然有点儿想念那家的肉筋和烤翅,但嘴里残存的却只有藿香正气的辛辣和苦涩。
回去睡吧。快十一点的时候,他提醒谢雨霏。谢雨霏说她不困。辛香织打来电话问任大任几点回家,任大任说肯定得明天了。
熬到后半夜,实在是撑不住了。乔劭旸看他眼皮子一直打架,就让他回办公室睡会儿,反正已经测完一百来颗,还一颗坏掉的都没碰见过。
脑袋里像塞了棉花,听觉也下降许多,唯有耳鸣听得真切,然后任大任就倒在办公室的长沙发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肯定是做梦呢。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清醒了,虽然他自己还没苏醒。意识决定存在是错误的。任大任告诉自己。他在体育课上学过的函数知识让他懂得了做人必须言而有信的道理。肯定是做梦呢。他又提醒自己一遍。如果不是做梦,月亮不可能贴到窗户上还没开美颜,而且他清楚记得窗帘是他亲手拉上的,上面还画着PPT版的《清明上河图》。
啊,PPT……居然自动播放着老柴那上头的笑声。铜锅子里牛油滚沸,手切的羊肉载浮载沉。谢雨霏把整盘芯片都下了进去,还说“七上八下”就能吃了。这让束弘庚和老邝都笑得很开心,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后面。接着,很多人都跟着他俩笑了起来,这些人任大任都认识,最后连任大任自己都笑了,笑容比谁都狰狞……
怎么哭了?做梦了吧?有个声音疼惜地问。这声音也是梦里的吗?任大任感觉脸被温温的掌心贴住,指头在他眼下轻轻擦拭。
他的手找到了那双手,还吻了一下,感觉随即变得更真实。声音大吗?过了会儿,任大任才问,才睁眼,辛香织正脉脉深情地望着他。
不大。辛香织说。门关着,外面听不见,但你的表情挺吓人的,是做噩梦了吗?
不记得了,乱七八糟的,睁眼就忘了。任大任问,你怎么来了?
给你们买了早饭。饿不饿?起来吃吧?
任大任不想起。他往里挪了挪,让妻子往里坐了坐,然后将妻子搂到了怀里。这回有点儿难办。他把昨晚在电话里不方便讲的都跟辛香织讲了一遍。辛香织听完之后说,不怕。
该怎么办怎么办,剩下的交给老天爷,老天爷肯定会保佑你。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任大任抱紧妻子,向窗户那儿瞄了一眼。窗帘没拉上,玻璃上映着旭日的红光。
你确实是我第一眼见就喜欢上了。辛香织的呢喃细语也涂了一抹晨曦的羞涩。
你不是眼神儿不好吗?任大任终于乐了。
不,我眼光很好。辛香织咬了下他的耳朵,他感觉又像两人第一次一起醒来时那样疼了。
五百颗新样片都测完了,被退回来的也快递到了,全部一千颗芯片还是只有那三颗是坏的。
科学已经无法解释了,只能靠玄学。邓肯又开起了玩笑。这两天有点儿消沉的他终于重新乐观起来,说他这就去给章总打电话,也找人尽快给泰格电子重新发货。
任大任在邓肯之后也给章总打了个电话。章总语气缓和许多,还说类似的事情他们当初也碰到过,气得老板把样机全给砸了。
坏了的样片还要送到检测机构去做失效分析,所以不能砸。任大任让小耿联系晶益电子,请代工厂也帮忙做一下剖片分析。
过了没两天,汪广延忽然打来电话,问任大任什么时候有空儿回所里一趟。任大任说下午正好有空儿。汪广延说那就下午。俩人约好时间。任大任没问找他干什么,汪广延也没说。
听任大任说要去所里,乔劭旸笑嘻嘻地告诉说,他和所里解除劳动关系的手续已经办妥了,以后他在公司就是全职不是兼职了。
任大任没想到师弟能在患难之中做出决定,既深受感动,又深受鼓舞,去见汪广延也多了份底气。
办公室还是那间。汪广延临时有事,让任大任等了一会儿。等他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直奔文件柜,从里面取出两份协议递到任大任手上,才找毛巾擦了把脸,抱怨说今天实在是太热了。
这一式两份的协议跟专利所有权有关。任大任没往下看,而是看着汪广延。
看我干吗?看协议呀!汪广延拿了两瓶农夫山泉,给任大任一瓶,又说回去再看也行,反正也不用现在就签。
任大任还是简单翻了翻,这份协议明确了离岗创业人员在创业期间所获专利的权属,原单位将不再作为专利权人……
为了鼓励你们多申专利,不用有后顾之忧。汪广延说。
他的话听起来推心置腹,任大任万万没想到丁所长在的时候都没批的事情,竟能在汪广延手中通过。
不满意怎么的?这可是帮你们增加无形资产呢!
满意!谢谢!任大任除此之外也不知该说什么。
行,那这事儿过了,咱们接下来说正事儿。汪广延忽然换了领导的语气。
任大任一愣。汪广延笑了,问,什么时候一起吃饭啊?再一再二不再三,你可不能再找借口了。
任大任不是个爱找借口的人,因而也不许其他人找借口。他要求相关人员一定要把样片失效的原因查清楚,虽然新样片重新试用之后没再出任何问题,章总也很满意。
剖片分析报告比失效分析报告先给了回来,报告认为芯片失效是EOS(过度电性应力)损伤造成的,需要检讨电路设计。小耿说不管是不是设计问题,报告肯定都这么写,为了规避责任,避免纠纷。任大任当然希望不是设计问题,他跟设计人员一起复盘,从前端到后端每个环节都认真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设计方案存在什么缺陷。
检测机构的失效分析报告随后证实了这点,报告上说芯片内低压MOS器件栅遭击穿,从而触发Latch-up(闩锁效应)才是芯片失效的肇因,建议采取措施降低Latch-up发生的可能性。
任大任问小耿要之前做过的Latch-up检测报告。小耿说报告不在他手上,那家检测机构是老邝直接联系的,检测报告也没给他备份。任大任不得不亲自到老邝交接工作的文件夹里去找,结果一无所获。他不想联系老邝,就让小耿找其他检测机构重做一份。
目前来看,只有那三颗样片发生了Latch-up。也许真就只有那三颗,任大任可以把它当作小概率事件,每次出货都像上次那样一颗颗地检测、一颗颗地过。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采用外延片工艺再做一批。采用外延片当衬底能够显著降低Latch-up的发生概率,最初的工艺方案由于芯片内部的多电源设计原本也计划使用外延片,但老邝说采用外延片在早期工艺当中比较普遍,现在如果设计没问题,就没有再使用外延片的必要了。
还是太信任老邝了。任大任当时正忙于找钱融资,老邝看过的他都没再看,老邝说没问题的他就也认为没问题。
然而,采用外延片工艺再做一批也同样会有问题。这笔本不需要支出的费用可能会引起股东不满,也可能导致投资人对创业团队不信任,这些任大任都不得不考虑,毕竟他是法人,是创始人,是第一责任人。
问过财务账上还有多少钱,任大任又多了一重顾虑,但也多了一个说服自己的好理由。尤其是红石资本的投资就差临门一脚,任何理性的选择似乎都是确保融资万无一失。
可样片更得万无一失,每次出货都一颗颗地检测、一颗颗地过,也不是一家对标TADI的公司该有的样子。
任大任天人交战了好几天,是否重新再做一批,如同拔河一样来回将他拉扯,心理的天平也跷跷板一样反复地倾斜。直到某天,他看到儿子暑假作业画的手抄报,上面的他手拿着芯片,高高地举着,他和那颗芯片都闪着光。
既然是法人,是创始人,那他就得真正对公司负责,就得有他该有的作为和担当。任大任让邓肯先暂停给客户发货,说没有外延片衬底,他心里还是没底。他又让小耿去问晶益电子和同芯半导体,如果使用外延片工艺是否需要修改电路设计。两家都回复说,不用。
那些样片就不用啦?邓肯还有些恋恋不舍。
可以捐出去,留着教学用。那批样片教育了任大任,让他交了创业至今最为昂贵的一笔学费,任大任也给它们想好了去处。
儿子转眼又开学了,任大任终于实现了送孩子上学的愿望。父子俩在校门口击掌约定这学期一起努力,望着儿子飞奔向教室的背影,任大任也有了跑步的动力。
当晚他就蹬上了那双专业跑鞋出门夜跑,从家里跑到公司,朝楼上望了一眼之后,又从公司跑向中关村东路的尽头。那晚他躺到床上就睡着了,连做梦都在跑步,可终点却忽远忽近,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老柴没过两天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一上来就说红石资本的投资你不用想了。
任大任心里咯噔一下,忙问出了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都没出。因为OK了,所以不用想了。任大任的手机闻起来都一股牛油火锅味儿了。老柴又问他看没看昨晚转给他的新闻。
没来得及看呢。任大任早起才看见老柴的转发。什么新闻?他问。
北交所啊!“牛油火锅”一下就沸腾了,咕嘟着泡泡告诉任大任,那可是给“专精特新”量身打造的,以后上市路就近了,连北京都不用出……
……条件够了就马上。廖处也提醒任大任抓紧申请市里专精特新“小巨人”的资格。
又过了一段时间,泰格电子竟然表达了投资入股的意愿,不久就发来了尽职调查的文件清单……
隔壁为了扩大办公场地新租的大开间从一开春就装修,每天都叮叮咣咣的,电钻与电锯协奏,让任大任不胜其烦却又有苦难言。
今年得上CRM(客户关系管理系统)了,还得在深圳和上海设立办事处,配备专门的销售人员和FAE。邓肯向任大任建议,希望把这两项工作也尽快提上日程。
是得抓紧。任大任对邓肯说,你抽空先去深圳和上海考察考察,看看办公室。而他自己也得先去院里开个会,一个重大课题找到他,掌芯科技有希望获得参与的机会。
这座楼的电梯又临时停运了,但消防通道的灯都恢复了。许是看到了墙上“禁止吸烟”的标识,地上已经找不见一个烟头。任大任比上次下楼从容许多,也比上次爬楼轻松许多,在“半山腰”,财务给他打来了电话。
财务说,账上收到一笔汇款,十一万整,不知道是谁打的。任大任想了想,笑了,说甭管谁打的,收着就好了。财务问他这笔钱怎么记账。他说,你随意。
天还有点儿凉,任大任系上风衣的两颗纽扣。车在楼下的露天停车位里停着,没有停在地下停车场的固定车位里。霍大爷正巧在抽烟,俩人打了招呼。
又租了间办公室?霍大爷问拉开车门的任大任。
是啊,人多了,地儿不够了。
将来把那一层都租下来!霍大爷大手一挥,风卷残云般说。
必须的!任大任大笑着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天上的云都被霍大爷卷走了。一架纸飞机在蔚蓝的天底下飘飘悠悠地从车顶上方掠过,乘着还没暖透的气流向四环方向飞去。任大任望了一眼,像要追赶那架纸飞机似的,利落地把车开上了中关村东路,顺着同样的方向快速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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