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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旮旯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1085
王昕朋

  新华一社区居委会在街道年终总结大会上受了区领导点名批评,安书记的脸当时像烧红的锅底,连整个会场都觉得发烫!这消息像长了腿跑步进了一社区,不到半天工夫很多居民就知道了。

  为啥批评咱一社区?一社区哪项工作落后二社区?传达室的老马愤愤不平,咱的院子比二社区小一半,车辆停得比他们整洁整齐。

  得了吧,怎么不说一社区穷人多,买不起车;人家二社区富人多,车多,而且好车多?韩刚不满地说,安书记也算老居委会干部,领导老是大会点名批评他,一点面子也不留,换我早把挑子撂给街道,爱找谁干找谁去!

  老马习惯地用手搓揉着光溜溜的头皮,嘲讽地说,活干得不少,钱挣得不多;力出得不小,功劳却不大。安书记哪天撂挑子,肯定没人愿意接……这时,安书记的前任老孙倒背着手,迈着悠闲的小方步走过来,老马大声招呼道,老孙,孙书记,请教您个问题。

  老孙叫孙京生,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他自己号称在整个北京西城找不到比他家进北京时间再早的。一社区还是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时,叫尾巴沟居委会,他就是居委会主任,前几年因年龄大退下来了。他个子瘦小,站在老马面前矮了半头,站稳以后又挺了挺腰板,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问:啥事?

  安书记要再把居委会书记让给您,您还愿意干吗?老马调皮地说,两眼却盯着他脸,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

  孙京生嘿嘿一笑,老了,干不动了。他伸出五个手指比画了一下,又说,小安比我小十岁,正年轻力壮。再说,他干得挺好,比我好。怎么啦老马,您今儿个怎么说这话?

  老马、韩刚都没说话。孙京生眯着眼想了想,扭头看了一眼两栋楼之间旮旯处正在低头修鞋的鞋匠张四,摇摇头,叹息一声,小安是个好人。我劝过他好多次,干居委会的只要耳朵灵就行,上边怎么说就怎么干。他指了指旮旯处,像这种事,让区领导撞上了,能不批评他?说完,他又倒背着手,迈着方步一边朝家走一边嘟哝,不听老子言,吃亏在眼前……

  噢,原来因为这呀!老马搓揉着头皮,然后把手放在嘴边吹一口风,韩刚朝后退了一步,不满地说,够亮的了,别再搓了,再搓得亮得可以当灯泡了!

  老马感叹地说,我去,原来因为这?老安那确实不值!

  孙京生没走远,又走回来,指着门外低声说,国庆节期间,区里一位领导带队检查地下室,发现咱一社区地下室有外地来京人员坐月子;元旦期间,这个领导经过一社区,又亲眼看见一社区两栋大楼旮旯处有外地人摆摊修鞋钉鞋掌……说完,又转身走了。

  老马说,我见张四元旦三天里都出摊了!

  刚进院的童子心接上说,这张四也胆大包天!他还放录音喇叭喊着修鞋配锁匙。那喇叭蹦出来的是他老家土话,一听就清楚是个外地人。他老是惹麻烦,还不如让他快点滚蛋!

  韩刚瞪着眼严厉地说,你要让他滚蛋,立马就有一大帮人跟你急信不?说不定把你家门给用砖头堵起来。

  老马点着头说,我信。你别说,这小子人缘不差。

  三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个旮旯处。说旮旯一点也不为过。一社区与二社区的两栋大楼之间有一过道,大约四米多宽,因为两栋大楼都是南北向,西面是一条主街道,所以大门都朝东开,车辆和行人要经过这个狭窄的过道。张四挨着一社区那栋楼的西北角,占了大约两平方米的地方摆了个鞋摊。准确地说还不能叫摊。早上,他骑着自行车过来,车上驮着一只大木箱,打开大木箱,先取出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旧的毛毯,把修鞋用的工具朝上一摆就开工。晚上走时,把工具往木箱里一装,那一席之地又恢复了原状。白天开工的时候,他还会摆上几把折叠凳子给修鞋的客人坐,韩刚他妈和几个上了年岁的老头老太太没事就在那儿坐着聊天。尤其是到了夏天,大楼的西北角旮旯处几乎见不到阳光,而过道又如同风箱一样拉风,坐在那里感到凉爽。如果不熟悉,或者说不留意,还以为他们是在那儿乘凉。

  此刻,韩刚八十岁高龄的老母亲韩大妈正坐在张四摊前的折叠椅上与张四热火朝天地聊着。韩妈身板儿硬朗,平时喜欢散步,坚持到超市买菜购物。每次散步或从超市购物回来,都会在张四那歇歇脚,喘口气,这已经成了习惯,也成了张四的规矩,有时来了客人,想坐韩妈常坐的折叠椅,张四看看快到她来歇脚的时间,就会婉转地对客人说,这是我家老太太的备用椅。边说,边抬起屁股抽出自己坐的小板凳,对客人赔着笑脸说,您请坐。他自己蹲着帮客人修鞋。

  韩妈逢人就夸张四是个懂事的孩子。

  张四是高中毕业后跟着叔叔从大别山老家来的北京。叔叔在一建筑工地当泥瓦工,在包工头面前几次帮他求情,还给包工头送了几包烟,包工头同意他留在工地当小工。那个工地上的老乡多,都是家庭比较贫困、日子过得凑合的,吃的是大锅菜,住的是大窝棚,一分钱恨不得掰成几瓣花。有一天中午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端着碗低着头正往嘴里扒饭的张四突然笑着背转过身,周围的人让他这一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叔叔侧身看了他一眼,见他又换了一副悲伤的样子,米粒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碗里滴。事后,叔叔问他是不是病了,他实话实说,叔啊,我看那一圈人的鞋子前边都露出个小脑袋……叔叔的眼圈红了,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好大会儿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穷!

  那天晚上,张四把离家时母亲给他带的针线包翻了出来,趁叔叔睡熟之际,偷偷把他的鞋子挟在胳肢窝里,一个人跑到离工地不远的大街边,找了个没人的路灯下,打算把鞋子前边的洞补上。可是,那几根针都是缝补衣服用的,扎不透叔叔鞋子前边的那层胶皮。他三根手指紧紧捏着针头,手指麻了、疼了,勒出了血口子,最后用牙咬著使劲发力,咔吧一声,针断了,他赶紧把留在嘴里的半截针头吐出来,嗓子还是被扎出了血。他又换了一根针,还是半途而废。他气急败坏地把鞋子朝地上一扔,双手抱着头,失望得一声接一声叹息。那是北京一个秋后的晚上,风很顽皮地绕着他转来转去,想着法儿往他脖子里钻,不一会就感到了寒意。他弯腰捡鞋子时,眼睛突然一亮,仔细一看地上有一根铁钉。他找了块石头,把鞋子放在地上,用铁钉先凿出一个细小的洞,然后再把针插进去。这一招果然管用,没费多大工夫,竟然把鞋子前边的洞给补上了。他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一路小跑地回到了工棚。工棚里很简陋,上厕所要到几百米外的公共厕所去。张四的叔叔去厕所时没找到鞋子,提着裤子光着脚丫板一路上骂骂咧咧跑了个来回,发现鞋子像长了腿一样不知从哪又跑回来了,还以为自己在梦游。第二天,别人提醒他,你鞋子上有块白油漆。他低头一看,原来露着洞的地方补了块白布。他问张四,张四如实作了回答。他叔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我的个乖乖,你还会这手艺,啥时学的?张四不好意思地笑了,昨儿个晚上才学的。

  叔叔那双鞋子前边包的是一块月牙形胶皮,张四到处找不到胶皮,就用一块白布硬是“拉郎配”给补上的。强扭的瓜不甜,叔叔才穿两天就破了,而且连拉加扯洞更大了,之前只有大拇脚指头贼头贼脑地露面,这回一下子露出三根脚指头。张四很不好意思,对叔叔说,叔,咱俩的脚一般大,您穿我的鞋子吧!叔叔从包里掏出一把带把儿的锥子、一包大小不同的针,又把他的手拉过来,给他戴上一枚比戒指粗大的圈圈。他赶忙摘下来往叔叔手里塞,叔,这不成,我哪能要您的戒指!叔叔笑了,重新给他戴上,拍拍他的肩膀,这叫“顶针”,专门戴在手指上,顶着针穿洞用的。张四一拍脑壳,噢,想起来了,我奶奶纳鞋底就用这个。叔叔说,四,你喜欢干修鞋?叔叔的话并非难题,但把张四问住了,好大会儿没回答上来。

  一个人在人生起步时,不可能按照自己喜欢不喜欢选择干什么、不干什么。张四虽然出生在偏远的乡村,上小学戴着红领巾时写下的“我的理想”与大都市的孩子差异并不大。他记得自己写的是长大想当科学家,同桌女同学崔雯的理想是长大当一名医生……老师在课堂上把大家的“理想”都公开了。张四清楚记得,老师一手举着一只白面馒头,一手举着黑窝头,循循善诱,形象生动,同学们,孩子们,学习好了,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老师咬了一口白馒头,津津有味地咂咂嘴,顿顿吃这个,还有大碗红烧肉。如果学习不好,回家来种地……老师咬了一口黑窝头,一脸痛苦的样子,吃力地咽下去,天天吃这个,就着咸菜和稀粥。你们愿意吃哪个?

  张四和同学们一样,都指着那个白馒头。可是,初中毕业那年,张四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撇下他和两个妹妹离开了人世。第二年,母亲带着最小的妹妹改嫁走了。他的学习成绩一路下降,高考时落了榜。如果不是叔叔动员他跟着来北京打工,他此刻还在撅着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呢。

  叔叔见他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你就练习练习修鞋补鞋吧。咱这工地几百号人,哪个不穿鞋呀?你失不了业!

  后来张四才知道,叔叔为了买这些不起眼的工具,几乎跑了半个北京城,最后还是在小摊上买到的。再后来,张四不但会给鞋子补洞,还学会了钉鞋掌、换鞋底。的确像叔叔说的那样,工地上找他修鞋补鞋的人络绎不绝,他床头的筐子里每天都堆得冒尖,工棚里也每天飘荡着熏人的脚臭气。那些工地上打工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舍得花钱买一双新鞋?鞋子破了,花钱又到哪儿去修补?再说即使找到修鞋补鞋的,补一个洞也得花五毛钱。张四是尽义务,所以他成了工地上最受欢迎的人。会抽烟的工友找他修鞋,成包送烟给他的不多,但你一支我一支地给他,一天就积一大把。

  张四每天还得上工,只有早上早起一会儿晚上晚睡一会儿,挤出时间给大伙修鞋补鞋。没过多久,包工头不干了,找到张四的叔叔,严肃地说,你侄子,就那个张四,干活老是没精打采的。我看,就别让他上工地上班了!叔叔摆着手,头儿,那咋行?他又不是干修鞋这行的。不上班他哪来钱吃饭?再说,他还有个妹妹在上大学,全靠他供应。包工头嘿嘿一笑,你呀!让我怎么说你?跑半个北京城你都难找到一个修鞋摊修鞋匠。你就让他专职修鞋。谁来修鞋谁付钱。现在是市场经济懂吗?啥叫市场经济,就是干啥都要钱,都讲价!

  后来,张四就不再干扛沙包、驮水泥袋、和泥、搬砖头那些又累又脏的活了,而是专门在工棚里为大伙修鞋补鞋。当然,他不再是尽义务,象征性地收一点成本费用,有些经济条件不好的工友,付钱他也不收。几个月下来,叔叔跟他一算账,他的实际收入比干小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叔叔皱着眉头,叹息一声,四,这不是办法,你得明码标价了。你妹明年的学费得交,你自己好歹也得攒点钱娶媳妇……

  怎样标价?叔叔想了好大会儿,一拍大腿,对了,我去年春节回老家前,找了大半天找到一个鞋摊,补了块补丁,要了我两元钱!

  啊?!张四一脸惊叹号,一个补丁两元钱,也太、太坑人了吧?然后头摇得像货郎鼓,叔,咱不能坑人。

  叔叔说,就两元钱也得能找到地方,也得有人愿意给你补。那这样吧,收一元。

  张四想不到反驳叔叔的话,只好点了点头。

  既然明码标价,那就得让人家物有所值。眼看春节快要到了,修鞋补鞋的人多起来。那些年,每逢重要节假日,“盲流”也就是外地來京人员要“清理”出京,工地也要临时停工给外来务工人员放假。街道会组织起一批老头老太太,戴上红袖章,挨家挨户登记、检查、清理。回家过年的务工人员领了工钱,没有多少人给自己买套新衣服新鞋子。张四借了工地上一辆三轮车,撅着屁股吭哧吭哧骑了半天,累得腰酸腿疼,不停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往地上甩,工地周边的大街小巷跑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卖修鞋工具的。他正失望之时,一位茶叶店的老先生给他指了条路。老先生指着马路对面的胡同说,小伙子,你到胡同里就大声喊高价回收修鞋补鞋的旧工具,说不定有的人家里还真有。张四愁眉苦脸,嘟哝道:我、我没钱,出不了高价……老先生有点不高兴了,咋的,你以为那修鞋的工具多值钱?高价能高到哪儿去?这就一吆喝。

  张四硬着头皮拐到胡同里。胡同里的居民好像在忙着过节,不少人家门口堆着纸箱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个收破烂的忙着过秤、装车。他犹豫了好大会儿,连嘴巴也没张开。没想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竟让他给碰上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端着个纸箱从一扇红漆大门里出来,兴高采烈地把他拦住了。小伙子收破烂是吧?这箱子东西都给你了,不要钱。老太太说罢转身进了院子。张四随便翻了一下纸箱,“唏”地叫出了声。原来纸箱里有一台修鞋机,还有几把秃了尖的锥子、钉鞋掌用的小铁锤。张四这个高兴劲儿,几乎忘记是在北京大街上,也忘记了折腾半天的劳累,拼命蹬着三轮车往工地上跑。到了工地不远处的一个垃圾桶边上,他想着老太太说的纸箱里装的是垃圾,打算先把有用的东西挑出来,垃圾扔了,省得带到工棚里让大伙烦。他双手把纸箱子底朝上抱起来,用劲一提,里边的东西稀里哗啦全都滚落在地上。他蹲在地上,一件一件地仔细分拣。突然,眼前冒出一道金光。他小心地拿起来,对着路灯看了一眼,不像是叔叔说的“顶针”,而是一枚货真价实的金戒指。他一下愣了,垃圾箱里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老太太眼花没看清丢进去的……他把挑拣过的垃圾和有用的东西分了分类,垃圾扔进垃圾桶里,有用的东西送回工棚,接着又骑上三轮车上了路。

  张四从到北京,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工地上,几乎没有逛过街,对北京城里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道路几乎没有认知,此刻再次上路,已经找不到下午去过的那个胡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胡同钻进去,看上去与傍晚到过的胡同相似,红漆大门就好几扇。他在胡同里转悠了好大会儿,急得额头上直冒汗,也没想到个办法。无奈,只好自己安慰自己:明天白天再来吧!转念一想,自己和叔叔等一群老乡明天一大早的火车就要回老家了。于是,又开始转悠起来,在这家敞开的大门口探头瞅瞅,那家紧闭的大门外站上一会儿。他的穿着、举止很快就引起了警觉很高的胡同里市民的注意。两个臂上佩戴着红袖章的老太太走上前,一前一后把他堵住了。

  哎,干吗呢?

  我、我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一个老、老妈妈。

  老妈妈?姓啥?门牌号码多少?

  张四压根不懂啥叫门牌号码,一下子张口结舌。

  一个胖点的老太太严厉地说,早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听口音你是外地人,老实交代,来这干吗?还有没有同伙。

  张四这下明白那两个老太太误会了他。于是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讲了一遍,最后掏出那枚金戒指和自己的身份证。那两个老太太接过去轮流看了一遍,胖点儿的老太太还把他拉到路灯下边,对着身份证看了好大会儿。可能见他老实巴交,手里又有身份證和金戒指才松了口气。胖点儿的老太太说,差点把你送派出所了。另一个老太太说,年轻人,以后记住了,找人得记着胡同名字、门牌号码。就你这样到处乱撞,等于大海捞针,能捞得着吗?

  张四回到工棚,一个晚上都惴惴不安。那枚金戒指带回家吧,万一丢了咋办?放在工棚里也不能十拿九稳安全。他想来想去,第二天还是带回了老家。妹妹放假没有回来,让一个同学带信给他说是留校学习。同学的家长则告诉他真相:他妹妹为了减轻他的压力,利用假期在城里一家饭店打工。饭店的地面滑,第一天上班就摔了一跤,打碎了几只盘子,手上也划了条口子。他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张四呀张四,这事要让乡亲们知道了,你当哥的丢不丢人?!这时,他想到了那枚金戒指。反正不是偷来抢来的,再说那位大妈也记不得丢哪儿了,不如卖了换点钱给妹妹……

  张四主意拿定,第二天就坐长途汽车到了省城。他过去从电视、小说中了解到,这种物品要到典当行去卖。于是,他下了汽车一路打听,找到了一家典当行。典当行的几个服务员都围过来欣赏那枚金戒指。有的说从质地、做工看有年头了。有的说个头这么大,少说也有个<\\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克,按今天的价格得<\\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块钱。张四听着听着,心怦怦地跳,两眼也发直了。

  这是你家祖传的吧?典当行女经理目光咄咄逼人地盯着他,问:你要什么价?

  张四没吭声。

  怎么,你背着家人偷偷拿出来的?女经理的口气中明显带有轻蔑。

  张四听到一个“偷”字,马上火了,冲女经理嚷嚷:谁,谁偷了?你诬陷人!说完,他拿起金戒指头也不回地出了典当行。

  没想到它这么贵重,又是祖辈传下来的,我不能私吞了。张四边走边想,虽然是捡的,但私下卖了还不和偷一个样?就算卖出去了,要是妹妹知道了钱的来路也会生气,甚至骂哥哥做人不地道……他一回到北京,又去找那个胡同。他终于想起那个胡同马路对面有一家茶叶店。到了胡同口一看愣住了,那胡同正在拆迁。怪不得那天胡同里那么多人,原来是忙着乔迁新居。他看胡同里有人在收拾东西,于是走上前去询问,还没说完对方就不耐烦了。这胡同的人都搬到二环外新建的新华小区了,你要找人到那儿去找吧!

  于是,张四费尽周折找到了一社区。他在一社区等了两天,来来往往的老太太一个也不放过,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偷偷地盯着看。北京人长得各有特点,个性鲜明,他连续等了两天,还是没等到他要找的老太太,反而有不少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打量,让他觉得身上像针扎一样难受。第三天,他用自行车把修鞋的工具驮了过来,干脆在一、二社区两栋大楼的旮旯处摆起了修鞋的摊子。

  喂,干吗呢?居委会书记孙京生严厉地问低头修鞋的年轻人。孙京生长着一张窄而长的刀把子脸,脸的长度限制了眼睛发展,两只眼好像划了两道线,但这两道线里露出的光像两道闪电,既锋芒毕露又咄咄逼人。

  老马坐在马路牙子的一块石头上,边嗑瓜子边看报纸。他跷着二郎腿,跷在上边的那条腿光着脚,修鞋的正在给他补鞋。他瞟了孙京生一眼,怎么着孙书记,我让他帮我修鞋呢。

  孙京生知道老马是个不好招惹的难缠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继续呵斥修鞋的年轻人。谁允许你在这摆摊的?知不知道这是北京啊?北京!

  那个修鞋的就是张四。他今天特意戴了一顶烂了半个边的红色安全帽,原来是为了怕人认出自己连续两天来过这里,没想到更格外惹人注意。听了孙京生的问话,他立即紧张起来,怎么一坐下就遇到了当官的,还是什么书记?心里紧张,手慌张,锥子尖一偏扎到了手指上,桃花一样鲜的血滴到了老马白色运动鞋上,瞬间就洇成了一片桃花。老马急了,冲孙京生嚷嚷道,你冲人家学雷锋的喊啥?北京怎么了,北京人就得光着脚丫子上街?

  张四其实昨天就和老马搭上了。前天晚上,叔叔听他说他追着找那个老太太追到了一社区,又白费一片苦心,劝导他说,这事急不得,急不得,说不定要花一年半载的工夫哩!叔叔从裤袋里掏出烟盒,晃了晃,从里边抽出两支,分别夹在两只耳朵上,然后拍到他手上。见了会吸烟的,给人家敬支烟,就好说话了。记住,不管在北京还是在哪里要讲究礼貌,礼多人不怪!

  昨天,张四刚到一社区就碰上坐在路边低头看报的老马。那年北京的春天来得早,刚进入三月就风暖日丽。好像在开什么大会,大街两旁都是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儿和老太太。老马脚上穿着一双已经变了容颜的白色旧运动鞋,左右脚的前边都破了个洞,红色袜子像大拇指上戴着的红帽子探出头。张四忍住笑,抽了一支烟递给老马。老马把烟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又放在眼前看了看牌子,高兴地说,这烟冲,我就喜欢冲点的。张四赶忙给他点了火。果然像叔叔教他那样,老马对他的态度非常热情,拍了拍旁边的一块石头,坐。

  张四坐下后,故意低头看了一眼老马的鞋子,叔,您这鞋得补补了。现在是个洞,过些日子洞越来越大,就不能穿了。再说影响您的形象呀!老马哈哈笑了,我还形象?接着又说,找不到补鞋的,我正打算扔了呢!张四说,别,别,大叔,我会修鞋,我给您补。老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行!

  告别时,张四才发现老马瘸着一条腿。

  孙京生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对张四不依不饶地说,这个地方是排水沟,夏天用来泄洪的,你怎么摆上摊了呢?摆摊属于经营,你有经营许可证吗?

  张四还是不说话。

  老马霍地站起来,从腰包里掏出身份证,在孙京生的眼前晃了晃。我有北京身份证!人家年轻人就是帮我修修鞋,又不是摆摊,也不收钱,要什么证?然后对张四说,小伙子,你在我的鞋上扎几个洞了,不给我补上不能走!谁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顶着。说完点燃一支烟,大模大样地跷起二郎腿,一副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老马的嗓门高,声音大,几句话引来了不少人,有在马路上值勤的老头儿老太太,有买菜回来的大爷大妈,还有几个过路的行人。北京人爱打抱不平,也敢说话,你一言我一语,观点不同,看法各异,很快就有几个擦枪走火戗上茬的。有的说人家居委会领导管得也没错,这就不是摆摊的地儿,再说摆摊得到工商税务办登记!有的说这登记那登记,人家外地来的知道门朝哪?有的说外地人不光要到工商税务登记,还得有暂住证,一个“盲流”也敢随便让在门口摆摊啊……张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头也不敢抬起来,气也不敢大胆地喘,拿着针的手不停地颤抖。他心里清楚,自己来工地上打工前,村里的确开过证明,到北京后没人让他办过什么证,好像听叔叔说过包工头统一办,押在包工头那里了。他现在身上除了自己的身份证,确实没有其他证件。万一……他不敢往下想,只想着赶快把老马的鞋子补好,尽快溜之大吉。这一着急就手忙脚乱,加上技术还不精,功夫还不到位,不是针扎偏了就是线穿错了,那块补丁硬是不听话合不到一起。这一下,旁边围观的人中刚才对他不满的人好像找到了更充足的理由,纷纷训斥他、质疑他,甚至有人骂他是个骗子。张四听到“骗子”两个字,一下子火冒三丈,拿起手里的针就朝自己手上扎,一连扎了四五针,四五个针眼一起朝外冒血。围观的人一片哗然,嚯,这小子怎么这个样?想自杀也别死在咱家门口!

  老马这回也急了眼,手在半空划了个半圆,指着那几个刚才指责张四的人呵斥道:靠,别欺负人家外地人。你们有几个老祖宗就是北京的?你孙京生不就北京解放你爹进了北京城生下的你?不然你怎么叫京生。

  在我家窗户底下吵吵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挤了进来,两手攥住张四血还没干的手,我的个傻孩子<\\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口来.eps>,干吗这样糟蹋自己?!张四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抬头一看,觉得那张脸也似曾见过,小心翼翼地问:大妈,您搬来没多久吧?

  老太太一愣,怎么啦,你見过我?

  张四又问:您老人家以前是不是住在……他不知道胡同的名字,也不知道门牌号码,所以就用手指了指东边方向。

  老太太点点头,上上下下看了他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孙京生对老太太说,韩阿姨,您看出来了吧?这小子挺有心眼。您对他客气,他故意跟您攀亲攀故糊弄您!我说他不是个好东西,老马死活不信还撸胳膊卷袖子要和我干仗!

  张四这回没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包得严实的小布袋,轻轻地打开,那只金戒指在阳光映照下金光四射,耀眼夺目。老太太接过看了一眼,“啊呀”一声,把张四紧紧抱在怀里。这是我出嫁时我妈送我的,我还以为丢哪儿再也找不到了。

  张四说,是在那天您让我收走的箱子里放着。我、我当天晚上就去找您,一直……他泣不成声,今儿终于等到您老人家了!

  老太太身后站着的一位高个子中年妇女怒目圆睁,指着张四呵斥道:胡说八道,它一直戴在我妈的手指上,怎么会掉垃圾箱子里?你老实说是不是……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别胡说!然后不停地拍着张四的后背,我明白了明白了,你这几个月一直在找我对不对?她仰起脸冲着一楼的窗户喊,韩刚,韩刚,你给我出来,来客人了!张四清楚地看见,老太太已经热泪盈眶,

  那个高个子中年妇女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们中发出一片赞叹声。老马得意扬扬地说,看明白了吧?听明白了吧?都喊着学雷锋,这雷锋来到咱身边了吧,你们反把人家当坏人,韩姨您狠狠骂他们!

  孙京生赶忙解释:我没说这小伙子是坏人,我只是说他没证不能摆摊,不能占咱这地,我也是照章办事。

  韩大妈火了,小孙,孙书记,这是我家窗户下边是不是?

  孙京生点点头。

  韩大妈:我家的客人在这坐一会儿行不行?

  孙京生:坐一会儿当然没问题,不过……

  韩大妈:你甭给我打官腔,这不过那不过,我明儿就让我儿子把这围起来,要不过大家都甭想好过!

  孙京生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别,别,您老人家消消气,千万别冲动犯了法!

  韩刚这时过来了。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一手抓着孙京生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怎么说话呢老孙?你跟你妈也这样说话吗?信不信我把你扔天上去掉下来摔你个头破血流?!

  孙京生的双脚悬空,蹬崴了几下,却没再敢说半句狠话。张四扑通跪在韩刚面前,叔叔,您放下这位大爷吧!错都是我的错。我求求您了!

  韩刚放下孙京生后,张四收拾工具就要走,韩大妈死活不让。小伙子你要真走就是瞧不起大妈。今儿无论如何你得给大妈这个面子,到我家吃顿饭,让大妈好好感谢感谢你!

  张四说,大妈,那东西是您老人家的,我只是拿错了,给您又送回来。我可不敢接受您老人家的感谢。

  噼里啪啦。老马带头鼓起掌,周围掌声一片。

  张四最后还是没拧过韩大妈,留在了韩大妈家吃午饭。韩大妈问他来北京几年了,现在还收破烂吗?还问他结婚成家了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张四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如果让韩大妈对自己彻底信任,自己十有八九可以在这片儿找到一席之地。所以,对韩大妈的问题,他有的回答很痛快,有的想好了才回答,但给韩大妈和韩刚的印象不是他答不上来,编造故事,而是有些腼腆,有些羞涩。后来韩大妈给人说,那姓张的孩子多老实呀,像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说话都脸红。

  张四那天中午的饭吃得并不痛快。那个高个子中年妇女就是韩大妈的儿媳妇,韩大妈喊她小童。小童长得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说话痛痛快快,干脆利落。她从张四进门就没正眼看他。接着把韩刚拉到屋里嘀嘀咕咕好大一会儿,张四一边陪韩大妈说话,一边侧着耳朵听,只听到一句:你妈糊涂你也糊涂啊?他心里咯噔一下,想:人家家里有人不喜欢我!

  吃饭的时候,小童对韩大妈有说有笑,一口一个妈叫得热火,偶尔瞟他一眼时,那目光蒙着一层阴霾,透着一股寒气,让他把饭搁在嗓子里七上八下,咽怕噎着,不咽又没法回答韩大妈的话,怕惹老太太不高兴。他后来想想那是他到北京吃过的最难吃的一顿饭,直觉得懊悔:千万别随便进人家的门,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饭。尤其是饭后小童一个举动,让他脸上仿佛挨了一记耳光。不知是小童故意让他看见,还是没有留意,他从厨房的门缝看见她把他吃饭用的碗和筷子,用张餐巾纸包着丢进了垃圾桶里。也就在那一刻,张四下定了在这块地方安营扎寨的决心。他娘的,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韩大妈问到张四下一步啥打算时,张四毫不犹豫地回答想找个地儿摆个摊修鞋。他的老家口音重,韩大妈没听清楚,愣了下神,生孩?你娶媳妇了吗?韩刚说,我妈耳朵有点背,你说话大声点。然后又对韩大妈说,妈,小张想干他的本行,修鞋!韩大妈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心疼地说,孩子,看你这手指是没磨出茧,干这行没几天吧?张四老实地回答,刚学。您老人家那箱子里有修鞋的家伙,是不是……韩大妈点点头,是我老伴活着的时候用的。张四问:老人家也是修鞋的?韩大妈嘴里蹦出两个字“业余”,就没再往下说。后来,张四是從老马嘴里了解到,韩大妈的老伴生前曾当过街道的领导,喜欢给老百姓服务,业余时间经常给胡同里的居民老人修鞋、修自行车、理发、通下水道……

  韩大妈把张四的事交给了韩刚。她对儿子说,小孙要是找麻烦,你就问他怕不怕我天天到他家吃饭去!

  韩刚扑哧一声笑喷了,妈,那让小孙当您亲儿子吧!

  韩大妈也乐了,摇头摆手说,我有亲儿子。再说,让他当我儿子,还不如让小张当呢!

  啪嚓……厨房里响起盘子破碎的声音。张四知道是童子心又生气了,吓得扭过头。韩刚朝他眨巴一下眼睛,意思是让他别理会。

  张四摆摊那地方的确是泄洪用的水沟,平时上边铺着几块石板,真正算起来也就是一平米多点儿,又处于楼的边角地带,用韩刚的话说那就一牛角尖尖一旮旯。老马说得更恶心,我有时在外喝几盅回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在那儿小解!

  就算是旮旯,也不能随便摆摊,更何况张四是个外乡的农民。那时他这样的人在很多大城市被称为“农民工”,难听点叫“盲流”,属于干的活最累挣的钱最少,在大都市地位最低下的一类人。好在一社区居民都不是富有之家,百十户人家的社区院子里只有几辆十万元以下的小轿车。居民中修鞋的还真不少,张四刚坐下半天,就收了一大筐鞋子,看了都头痛、心慌,埋头就干起来。

  韩刚不是按照他妈的交代那样与孙京生交涉的。他带了几包烟到孙京生家去了一趟,磨了半天嘴皮,说了一大堆好话,意思是老太太这么大年龄了,心脏还搭过支架,万一气出病来当儿子的甭说过意不去,连班也别想上了,得在床前伺候。孙京生严肃地说,那总不能同意让一个外地人随便在咱这儿摆摊吧?韩刚忙说不摆摊,哪能让他摆摊。他就放个修鞋的工具,有鞋就修,没鞋修骑上自行车走人。那修鞋的工具您都见过,又不是修汽车用的大家伙。要是街道问起来,就说我家亲戚,帮邻居义务修鞋。孙京生最后终于点了点头,那就让他干几天看看吧。

  韩刚点头哈腰往外走,嘴上说着,您早点休息,早点休息!

  他帮孙京生把门带上。刚到电梯口,孙家的门又开了,孙京生伸出头朝他摆手。他折回身微笑着问,书记,嘛指示?孙京生朝两边走廊看了一眼,确认没有人走动,才在他耳边低声说,千万别说我同意的。韩刚点头。孙京生又叮嘱一遍,对谁也别说,千千万万!

  张四做事小心,就在地上铺了几张旧报纸,不注意的人看不出这是个摊。孙京生的媳妇也送了两双旧皮鞋过来,往筐里一丢,修鞋的,我下班就来拿!尽管韩刚没给张四说孙京生同意了,但张四心里清楚,没有那个姓孙的点头,他不会坐在这儿。所以,他把给孙京生的媳妇修鞋排在首位。这是两双女士穿的高跟皮鞋,一双黑色的是其中一只掉了跟,一双红色是其中两只都要钉鞋掌。他掂在手里左看右看,不知从哪下手。他没干过这种活。掉了的鞋跟怎么安上?那高跟就像茶杯一样上粗下细,到最后细得还没有一分钱的硬币大,又怎么钉上掌?他一时愁眉不展。再翻一下筐里,高跟鞋、运动鞋、篮球鞋、布鞋、童鞋、高筒皮靴等等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有的他别说穿过,见都没有见过。他叹了口气,心想这鞋匠真是手艺活,不是人人都能干的。可是既然来了,接了活了,又不能一扔走之。那就先拣会做的、做过的做,比如补补洞。

  张四正低头补鞋,耳边咚的一声响。他抬头一看,赶忙站起身,哎哟是大妈呀!您老人家怎么来这僻静旮旯?韩大妈朝自己刚放下的小板凳上一坐,笑呵呵地说,大妈来你这串门不欢迎啊?

  张四:百分之百欢迎大妈。早知您要下楼,我就赶过去把您背下来了!

  韩大妈咯咯咯地笑了。到大妈走不动那天,说不定真的让你背呢!

  背您,百分之百背您。张四说,我背您爬长城、逛故宫、游颐和园。您说去哪儿我背您去哪儿。

  这些地儿你去过了?

  张四摇摇头,声音一下低沉了,在电视上看过。

  韩大妈:等你韩刚哥买了车,我让他拉着你把北京转个够。

  韩大妈屋里从窗户传出一声干咳。那是故意从嗓子里蹦出来的,既响亮又沉重,张四清楚是小童向他发出的警示或者警告。他心里非常反感,故意大声说,大妈您真好,比我亲妈还好呢!

  正说着,有两个和韩大妈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买菜回来,边和韩大妈打招呼边惊异地看着张四。刘大媽问,咋的,修鞋的呀?赵大妈说,我家媳妇说楼下门外有个修鞋的,还真有这事。我家媳妇说从咱这条街一直往南走,过了二环桥再往东有个鞋铺,补个补丁要五元钱,脚后跟钉个鞋掌要二十元……刘大妈接上说,那是鞋厂老板的卧底,逼着你破个小洞就扔,换新的!

  张四的叔叔夸过他心眼灵活。他四下瞅着想给两个老太太找个坐的地方,旁边只有一块用来挡车进入的大石头。他毫不犹豫地把外套一脱铺在石头上,招呼那两个老太太,二位大妈,坐着说话坐着说话。边说,边把她俩手里装菜的塑料提袋接过来,放在铺着报纸的地上。那两个老太太异口同声称赞这年轻人懂事。韩大妈也觉得有面子,投给张四一个赞许的目光。张四又抱歉地说,这地儿也没法子给三位大妈弄口水喝。您三位要是渴了,我去对面商店买几瓶矿泉水?说着,拉出要行动的架势。韩大妈一把拉住他,张,我刚从家喝过水了,她俩也不渴。你就别花钱了。她四下看了一眼,这样吧,我让你韩哥从窗户扯根电源线出来,再给你配个烧水的电壶,你以后喝水就不用愁了。

  张四说,谢谢大妈。电水壶那玩意可不是好用的。俺村子里刘寡妇第一次用电壶烧水闹了个可大的笑话。韩大妈和两个老太太一听,来了兴趣,都催着张四讲讲村里发生的故事。张四也没推辞,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俺们那村在山沟沟里,通电的时间比山外晚了好几年。刘寡妇的男人在广东那边打工,春节回来时给家里买了一把用电烧的热水壶……

  等等小伙子。刘妈打断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村的刘寡妇,既然是寡妇,还有男人啊?

  张四:刘寡妇的前任男人前些年得了一场大病,走了。村里人从此都叫她刘寡妇。她后来又找了个男人,但村里人叫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还叫她刘寡妇。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村里人叫她新媳妇,一直到我奶奶去世,还有人管她叫新媳妇。

  噢!三个老太太异口同声地感叹。

  张四:刘寡妇没用过这玩意儿,问邻居有的说没见过有的说不会用。她男人过了年已经回广东了,她没办法只好自己摆弄。这一摆弄就摆弄出事来了。

  出了啥事?张,你快说。韩大妈催他。

  张四:她左看右看,这不就是个尿壶吗?操,这南方人也太能造,尿壶还要接上电啊?那就接上电试试吧。她插上电源,通了电,然后叫她五岁的儿子掏出小鸡鸡对着尿壶撒尿。她儿子尿完 ,她朝壶里一看,操,这不还是尿壶吗?过了一会,尿壶里的尿煮沸了,一屋子都是臊腥味……

  哈哈哈哈……三个老太太都放声大笑。刘大妈边起身边说,小伙子,你那村里新鲜事一定少不了,等我有空了再来听你讲。赵大妈乐得嘴还合不拢,点着头说,对,你多讲点我们没听过的故事,听了开心。

  韩大妈也要回家了。她把小板凳给张四留下。她说,张,你蹲一会儿感觉不到,蹲久了腿就麻了!

  张四送走三个老太太,看了一眼筐里的一堆鞋子又皱起眉头。既然接了活,那就得给人把活做出来,否则就失信,失信的人别想在人家这地方立住脚。可是自己手艺还没学好怎么办?他突然想起赵大妈说的往前走过了二环桥再往东有家修鞋的。不行就先拿几双鞋到那儿,让那里的人给修,自己“偷学”。主意一定,他从筐子里挑出几双鞋,有孙京生媳妇的两双高跟鞋,有韩大妈的一双布鞋和她孙子的一双球鞋,有老马新拿来让修的一双运动鞋,打了个包,朝身上一背,大步流星地朝那个地方奔去。

  这一回他没摸错路,很快就找到了那家修鞋铺。一进门他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家鞋铺真够大的,四周墙上摆满了鞋柜,鞋柜上摆放着各种品牌、各种型号、各种颜色的鞋子。一进门是柜台,柜台前站着一个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见他进来,瞅了他一眼,严厉地问:你干吗的?

  张四:修鞋!

  漂亮姑娘朝柜台前的长凳子伸出手,坐吧。

  张四老老实实地坐下了。坐下后眼睛却不老实,四处乱瞅。他看见里边有六七个工人,胸前都挂着白围裙,眼前都有一台修鞋的机器,那些机器是他第一次见。他见一个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正在给高跟鞋钉掌,马上站起来伸着头看。漂亮姑娘敲了敲柜台,喂,你是修鞋呢还是参观呢?张四说修鞋。漂亮姑娘说修鞋把鞋脱下来,还站着干吗?张四这才把背着的布袋朝柜台上一放,把里边的鞋子一双双取了出来放在柜台上。漂亮姑娘赶忙用手捂住鼻子,瞪了他一眼,这是你要修的鞋吗?张四点点头。漂亮姑娘走到戴帽子的中年男人身边,弯下腰嘀咕了几句。那个中年男人扭头看了张四一眼,放下手中的鞋子,解下胸前的白围裙,一边用它擦着手一边走到柜台前,把张四放在上边的鞋子一只只地摆弄,然后问道:都修?张四说,嗯。都修!那个男人指指墙上的价格表说,都修得一百五十元,你带钱了吗?张四一听差点儿“哇”地叫出声。一百五十元呢!相当于他在建筑工地打工半个月的收入。再说,他口袋里也就十元钱,不知够不够给孙京生媳妇一只高跟鞋钉鞋掌。

  修不修?不修赶快拿走。漂亮姑娘口气仍然十分严厉。

  张四指着孙京生媳妇的一只高跟鞋,先钉个鞋掌吧。

  中年男人乐了,小伙子,这两只鞋,你一只钉了鞋掌,那一只不钉,走起路来人还不跟柳叶被风吹一样摇摇摆摆?

  张四:她就是一只脚高一只脚低。

  漂亮姑娘:啊,瘸子?瘸子还能穿高跟鞋?又对中年男人说,满嘴跑火车!罗师傅别跟他废话。

  张四急了,把十元钱朝柜台上一拍,问:修不修吧?

  罗师傅和那个漂亮姑娘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奈地摇摇头,拿着一只高跟鞋回到工位上。张四想跟着进去,漂亮姑娘拦住了他。干吗干吗呢?张四:我得看着那个师傅。我怕他把鞋跟给敲断了!

  罗师傅回过头招了招手,小田,让他过来看吧。他等张四到了身边又低声说,这些鞋子没一双是你的。你是帮别人来修鞋的对不?

  张四:嗯。

  罗师傅:你回去再向他们收钱对不?

  张四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很快又嗯了一声。

  罗师傅:看你小子没进过修鞋店。这里的规矩是修好了,取鞋时付钱。还有个规矩是先来后到。按说你得把鞋放这里,过两天再来取。不过……中年男人停顿一下,又说,我先把手里这双鞋子补好了,再修你这双高跟鞋,要钉掌的也给你钉上。你这一堆鞋里也就这两双高跟鞋值点钱值得修。那些鞋吧,花钱修有点可惜。

  张四大胆地问了一句:师傅,您这修鞋价咋那高?

  罗师傅抬头瞅了他一眼,手在空中画了圆,看到了吗?老板投资大呀,房租、装修、水电、交税、用工,各项成本加起来都得摊到每一双鞋里,准确说摊到一针一线里……

  张四没吭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罗师傅做活的手。那双手上下翻舞,左右转动,前后穿梭,飞针走线,灵活而又洒脱。那线落到鞋子上几乎看不出痕迹,补丁也像窗户上贴的窗花,不仅不难看,还添了几分美观。张四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赶集时,看过那些编竹筐竹篮的手就这样子,大人说这就是手艺。有了一门手艺,可以吃遍天下。手艺手艺,原来真的是双手创造的艺术。他对罗师傅增加了几分尊敬,同时,记下了罗师傅使用的材料、工具,特别是手法,还记下了他做活时那副神情专注、一丝不苟的样子。

  孙京生的媳妇接过那两双高跟鞋,上看看下看看,又穿在脚上走几步试了试,板着的面孔一下子笑容可掬。恰巧孙京生经过,她故意摆了造型,老孙,看人家这小伙子的手艺多好。这掉了的跟安上去,比原来还结实!

  孙京生说,那你就穿着它踢足球去吧!说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黑色人造革的钱包,抽出一张二十元钱的人民币,朝张四面前的筐里一丢,问张四:钱够吗?

  张四点头哈腰:够了够了。突然又想起什么,拿起钱去追孙京生,孙书记您这钱我不能收,不能收!

  孙京生板着脸严肃地说,你要不收,我立马让你滚蛋!

  张四还想追孙京生,老马伸出那条好腿挡了他一下。等孙京生和他媳妇走远了,嘲讽张四:你小子还拍他马屁呀?没这个必要。他找你修鞋,你收钱天经地义。你真学雷锋呀?

  张四嘿嘿笑着把那张二十元的人民币装进口袋里,心中却有点儿隐隐作痛。孙京生媳妇那两双高跟鞋,接后跟收了他二十元,钉鞋掌收了他二十元,里外里他赔进去了二十元哩。

  叔叔家里出了点事要回老家,而且决定不再来北京。他约张四在路边的小摊上吃了碗馄饨。叔叔告诉张四,我走了,你又不是工地上的人,头儿说了工棚不能再让你住。你这两天想办法搬走吧。我的那些铺盖用几年了,你不嫌破旧就留着用。

  张四一听上了火,叔,包工头也太不仗义了吧?你人还没走茶就凉了?他让我搬,我搬哪儿去?天安门广场成吗?

  叔叔说你别急,别急。人家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对不对?再说,我走之前还想把工钱结了……叔叔的话已经再明白不过,他不搬走叔叔的工钱结不了。张四低着头想了好大一会儿,哽咽着对叔叔说,叔,我不能难为您。今晚我再睡一夜,明儿就永远不再回来。他包工头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回来。以为是什么好地方?十几个人挤一铁皮房子里,屋里那味道比公厕还难闻……

  叔叔不高兴了。就是比不上猪窝狗窝,也是咱在北京曾经趴着躺着做梦的地方!

  张四不吭声,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强忍着没让泪掉下来。是啊,叔叔说得非常对,毕竟工棚里可以安身,现在连这安身之地都去不了,他怎么能不犯愁?

  第二天,张四依然来到那个旮旯处修鞋。韩大妈等几个老太太依然过来坐半天和他聊天,听他讲村里的传奇故事。老马和韩刚下班经过时依然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孙京生媳妇脚上新钉了鞋掌的高跟在他耳边嗒嗒地响过……

  初春的北京,晚饭后凉风习习,空气清爽。居民中不少人保留着老北京人的生活习俗。像老马这个年纪的男人喜欢光着膀子,趿拉着鞋,或在附近的大街边上溜达,或在马路边坐着抽烟聊天,有的还三五成群在路灯下下象棋、打扑克,而孙京生媳妇那个年龄的女人则打理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或在附近的店里逛逛挑拣点便宜货,或围在一起张家常李家短地攀比,有的还站在男人们打扑克的圈外指指点点……没有人注意到旮旯里席地而卧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四。

  张四离开工棚的确找不到立身之处,万般无奈才在这儿过夜。昨天晚上,他送叔叔上了火车,然后背着行李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这儿。那时已是夜间十二点多,社区的大铁门已经上了锁,整栋大楼只有寥寥几家还亮着灯。他坐了一会儿,断定再没人来往,就把铺盖卷朝地上一铺睡了起来。今天一早,居民们还没起床,他就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来,庆幸没有人发现自己在这里过夜。所以,今天晚上他又打算继续在这里过夜。没料到昨夜没睡踏实,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扒了一碗方便面,没多会儿就犯困了。原想打个盹儿,谁知竟睡着了。

  首先发现张四在这个旮旯睡觉的还是居委会书记孙京生。他晚上有个应酬回家晚了,因为多喝了几杯酒,胃里翻江倒海折腾地难受,到社区楼下时忍不住哇哇哇地呕吐起来。从他胃里奔涌而出的酒水和杂物全喷到张四的脸上。张四一下子惊醒了,跳起来就喊:下大雨了!

  地上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把孙京生吓得酒也醒了。他揉了揉蒙眬的眼睛,歪着头盯着张四看。本来这旮旯处路灯照不到,没想到住在一樓的韩大妈听到外边的喊声开了灯,还打开窗户往外看。这一下孙京生认出了张四,张四也看清了孙京生红得有点发紫的脸。

  你?孙京生指了指张四。

  您?张四低下头不敢正视孙京生的目光。

  谁呀?韩大妈严厉地问,还让不让人睡觉?大半夜在人家窗户底下干吗呢?

  问你干吗呢?孙京生脑子清醒了,但身体仍然在摇晃。

  张四:我,我白天收的鞋子太多,一多半没给人家做出来,怕丢在这里被、被小偷给偷跑了。我、我就在这儿看着……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孙京生严厉地打断了。我看你,你小子才是个小偷!张四说我不是。孙京生说,你就是。张四的脾气也上来了,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小偷我干吗在这守着!你是书记也不能冤枉人!

  韩刚这时也穿衣起床走到窗口,向外望了一会儿,在妈的耳边说,是小张。

  韩大妈一愣:小张,小张半夜三更这和谁吵吵?

  韩刚:是老孙,孙京生。

  韩大妈更惊奇了:他们俩怎么会……刚,你快出去看看,别让姓孙的欺负小张。

  韩刚的媳妇小童在门口用膀子挡住了他。那个小“盲流”和你无亲无故,你管他呢!再说,人家老孙是居委会书记,看他不顺眼管管他有错吗?让老孙好好治治他,最好把他赶走,省得你妈老是给他送茶送饭,再过些日子把这房子都可能送他!

  韩刚犹豫了一下,听到妈咳嗽一声,赔着笑脸对媳妇说,我去看看。我帮老孙、孙书记好好治治那小子。

  小童:看不出你妈和那个小“盲流”在演戏?

  韩刚有点不高兴了,咱结婚这么多年,你见过我妈演戏?说完,推开小童出了门。

  韩刚到旮旯处时,那儿已经有几个人早他一步到了。张四抱着头蹲在地上,孙京生身子一仰一歪,双手一伸一甩,正在讲他如何发现张四,如何训斥张四。还没等韩刚张口,这两天和韩大妈一起与张四聊天听张四讲笑话的刘大妈就说上了。孙书记呀,人家这孩子是好心,你是误会人家了。他想偷鞋啊?那大人孩子男人女人的鞋子不一样尺码,再说还都是等着修等着补的,他偷了能穿还是能卖钱?他要是打算偷咱小区谁家,还会等到今天。韩刚低头弯腰在筐里拣出一只高跟鞋,在孙京生眼前晃了晃。老孙,这是我今天亲眼看见你媳妇新送来修的高跟鞋,你穿试试。孙京生问,老韩你啥意思?韩刚说没啥意思,就是让你看看小張的脚能穿上吗?

  围观的几个人哈哈大笑。孙京生正要发火,韩刚又凑到他耳边低声问:孙书记,这又谁请您办事把您灌成这样?

  这句话仿佛戳到了孙京生的痛处,他拍了拍韩刚肩膀转身走了。

  这几双鞋值得你在这守着?韩刚等人都走散后问张四。张四低着头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在抽泣。韩刚好像明白了什么,问:是不是没找到住的地儿?张四还是没吭声。韩刚说这地儿你真不能住。不说把你当“盲流”抓起来,就是刮风下雨你能受得了?

  韩大妈从窗户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张呢?

  韩刚:妈您放心睡吧。他挺好,我马上回去。

  张四抹了把眼泪,冲着窗户嘿嘿一笑。大妈,谢谢您啦!

  第二天,韩刚中午下了班就来找张四。小张,我们单位地下室还有张床位,你搬过去住吧。别人先交房租,押一付三,我说好了,你可以先住,一个月后再交!

  张四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如果旁边没人,他会跪下来给韩刚磕三个响头。北京好人真多,咋不让我早点遇见你们呢!

  眼看着“五一”节就要到了,大街上戴着红袖章的老头儿老太太又多起来。韩大妈也是其中一员,经常和她一起在张四的修鞋摊前聊天的刘大妈、赵大妈也和她一样加入了社会治安联防的行列。她们在大街上溜达一会儿,就不约而同地到张四的修鞋摊歇脚。张四的修鞋摊多了几只小凳子。这是张四煞费苦心专门为这几位大妈准备的。

  张,我中你的流毒了!刘大妈说。

  怎么啦大妈,我连烟也不抽,更别说吸毒。张四一本正经地说。

  韩大妈也觉得奇怪,惊诧地看着刘大妈。

  刘大妈说,你上次不是给我们讲,你们那里说管就是行,不管就是不行吗?我天天在这听你讲管,不管,嘿,不知不觉给学会了。今儿我在那边十字路口值勤,过来一个开电动三轮车的外地妇女。她很客气地问我:阿姨,往南边胡同能走吗?我知道那条胡同不能行机动车,就摆摆手说:不管,不管!她听了一头钻进了胡同里。我当时那个气呀,真个是气得头上冒烟。我就追了上去。我说给你说不管,你怎么还往里钻,亏着你遇到我,要是交警逮住你,立马罚你一百元。她不干了,红着脸和我吵吵,阿姨,是您说不管的。您不管咋又来管了?是不是看俺是外地人,想讹俺?给您说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这才明白是我自己没给人家说清楚。我赶忙给她赔礼道歉:我说的不管就是不行的意思……小张你说说,我这是不是中你的流毒太深了?

  韩大妈几个人哈哈大笑。张四也笑得合不拢嘴,大妈,是我的错,我的错。

  几个人正说笑,片警带着两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儿过来了。片警神情严峻,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姓张?

  张四点点头。

  片警:你没接到居委会通知,要求你“五一”节前离京吗?

  张四的确没接到通知。不过,他不想给孙京生和居委会找麻烦,回答道:通知我了。可是、可是我没买上火车票……

  没买上火车票可以买长途汽车票,对不对?片警皱着眉头说,你要实在买不上票也好办,让你们家乡办事处来带你回去。不过那性质可不一样了。

  张四吓得六神无主,用求救的目光看了一眼韩大妈。韩大妈一直想说话,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见张四眼里充满了恐惧,额头上紧张地沁出了汗水,忍不住对片警说,我们这些群众还要参加游行,上街游行不能光着脚丫子吧?他得留这给我们修鞋。

  片警冲韩大妈笑了笑。大妈,您这是开玩笑吧?您也是老联防了,知道咱联防的规矩,像小张这样在北京的“三无”人员是不能留下过节的。

  片警说的“三无”人员就是指张四这样从外地来北京打工,一无户口,二无住房,三无固定职业的人群。当时北京对这样的流动人员管得很严。每到重要节假日前,北京不少到火车站、长途汽车站的大街两边,驮着被子、扛着箱子、提着杂物,穿戴不齐、头发蓬乱、步履蹒跚、目光迷乱的农民工队伍排成长龙,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那些年每到此时,火车上、长途汽车上挤得水泄不通。而北京很多出租房则人去楼空。不仅那些外来人对这项政策不满,当地居民也抱怨。韩大妈听了片警的话,撇撇嘴,扔出一串牢骚话。定这政策的人家肯定有亲戚在铁路公路上班,成千上万的人坐车,多大的一笔收入啊?苦的不光那些外地人,也苦咱北京老百姓。不信你过几天再来看看,这院子里垃圾就堆成山了!

  片警一直微笑着听韩大妈讲完。大妈,您说的是事实,我们也了解。不过这政策一天不改变,咱还得执行对吧?转脸又对张四说,我说那个小张,你抓紧收拾收拾走人吧。这几个大妈那么喜欢你,你也别让她们为难。

  张四郑重其事说,警察同志您放心,我听您的。

  片警走后,刘大妈和赵大妈说上街看看一起走了。韩大妈看张四心情沉重,一时找不出安慰他的话,叹息了几声,也晃晃悠悠地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张四回到租住的地下室,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粉红纸打印的通知,内容也是要求外来务工人员离京的。同室住的三个人,两个已经离京,还有一个正在热恋中的年轻的大学生明确表示不离京。我女朋友是北京人,我就是北京女婿,半个北京人。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北京,看他们能绑我走?

  张四心想,你是北京女婿,你可以赖着不走,可我呢?

  第二天张四再到那个旮旯处时,发现已经用栏杆围了起来。他不敢去动那栏杆,因为上边有警徽标志。他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心中充满了失望和悲愤。小童刚好经过,用鄙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她走了几步突然又折回身,笑眯眯地对张四说,张兄弟,你很长时间没回家看父母,正好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两位老人……

  张四:我父母都不在了。

  小童“啊”了一声,那你总还有其他亲人吧?我听我妈说你有个妹妹在上大学?

  张四:我妹学习很用功,放假也在学校里学习。

  小童犹豫了一下,伴着高跟鞋咚咚咚的声音一扭一扭地走了。

  张四这个时候十分渴望韩大妈出现,给他指条路,或者帮他想个办法。等了一会儿,等来的是老马。老马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上来就对他说,张老弟,韩阿姨,也就是你的韩大妈被派到旁边的社区值勤去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这地儿她管不了,肯定也帮不上你了。

  张四说我没想麻烦韩大妈!我知道韩大妈讲规矩,我哪能给她老人家添乱呢?!马叔……老马摆摆手,哎哎,别这样叫,我担不起。你叫韩刚韩哥,叫我叫马叔,等于你把韩刚排成我的晚辈了,韩刚听了也不乐意呀!老马边说边搓着光头,搓完又是手心向上吹了几口。也许是看张四一副可怜的样子让人同情,也许是发泄对驱赶外来人的不满,他开导张四:张老弟,你别犯愁,我觉得这个政策不会长久。很明显摆在那里,与改革开放的政策不符嘛!你说是不是?

  张四:嗯。

  老马:张老弟,说实话我也不支持赶你们回老家。你们对北京贡献老大了!你看这样成不成,我就说你不光会修鞋,还会配锁匙、会开锁、会通下水道、会理发、会……总而言之吧,你是个杂家,物业会的你都会,物业不会的你也会。小区的物业回老家了,社区的百十户居民整个假期的服务就指望你呢!

  张四脸都黄了。马叔,不,马哥,您说的这些我不会啊!万一有人找到我,那不就露馅了?

  老马搓了搓头皮,嘿嘿一笑,顺手提起小板凳,指着张四说,我真想一板凳砸下去,把你小子砸醒。我刚才说的这些活有啥难的?有人找你配锁匙、开锁,你可以找专业配锁匙修锁的干,中间赚个差价。通下水道我就可以帮你。你到时请我喝二两二锅头就成。至于理发嘛……我现在就上楼取理发的推子剪子,你可以拿我的头做試验。

  张四脸又变白了。老马哥那可不行,万万不行,万一……

  你不用怕。最多就在我的头上划道口子。老马乐呵呵地说,划八道口子你老马哥也不怪你,更不会让你赔我个脑袋。

  赔你个尿壶还差不多!韩刚边走过来边玩笑地说,你俩的对话我在窗户下听得一清二楚。好你个老马,教唆人家犯错误。

  老马:我这是教他长本事。

  韩刚坐下后,认真地对张四说,张,你马哥是我们这个楼脑子最活的。你就听他的,没错。又对老马说,还在这做啥?老马点点头,我上楼,小张你等我一会儿。韩刚你小子要是走了你就不是爷们!

  不一会儿,老马就提着个袋子回来了。他先取出一件白大褂,又拿出理发用的工具,推子、剪子、梳子、剃须刀等一应俱全。这是我平时给儿子推头用的,剃须刀是我自己使的。韩刚,你的头发正好该理了,我就拿你这颗头给小张示范一下!

  韩刚二话没说,自己把白大褂套上。

  老马:准备好了?

  韩刚:嗯。动手吧!

  张四一看那架势就吓得浑身发抖,韩哥马哥咱别演习了。我一看这剃头刀心里就发毛,两腿打哆嗦。我不学了,不学了!

  老马上前拧着张四的耳朵,害得我上楼下楼跑一圈,你说不学就不学?过来,看着这推子怎么用!

  老马摁了一下开关,推子刺刺啦啦响起来。他一手摁着韩刚的头,一手把推子放在韩刚头上。随着推子的移动,韩刚的头发一缕缕地掉落下来。张四嘴上说不想学,但看得很用心,几分钟过去,他就有了信心,不由得挺了挺腰板。这玩意儿比在家里耕地容易多了。他想。

  老马只给韩刚理了半个头,然后把推子递给张四。小张兄弟,你试试。

  张四往后退了一步,手摆得像风吹的荷叶。我不行,我不行,要是真把韩哥的头划了道口子,韩大妈还不骂死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手已经伸了出去,接过了老马的推子。他学着老马的样子,把推子往韩刚头上一放,刺啦,贴着韩刚的头皮往前走,韩刚的头发不是一缕缕地掉,而是一把把地掉,很快半个头仿佛一马平川,全都光秃秃的。老马拍着巴掌在一旁笑,好,韩刚你小子剃了个阴阳头,一半是半寸头发,一半是一根毛没有的光蛋。韩刚起身朝窗前一站,借着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头,气急败坏地说,老马,你赶快把这一半也给我剃光了,要不然我媳妇看到了,会堵着你家的门骂!

  老马说,你这形象是小张帮你设计的,要改变设计也得小张动手。对不起,我还没学会小张这一手。

  张四哭也不得笑也不得,站在那儿像个傻子,只会咧着嘴笑。但是那笑并不发自内心的,所以看上去还不如哭好。

  老马趿拉着鞋,哼着“我爷爷小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那是他的家……”,溜达到街上去了。韩刚没办法了,求张四说,张老弟,你快给我剃个光头吧!

  张四拿着推子的手不住颤抖,这一抖,还真的在韩刚头上划了道口子。他把推子朝地上一扔,双手作揖对韩刚说,韩哥,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韩刚朝头皮上摸了一下,放在眼前看了看,安慰张四说,没事,小口子,肠子不会冒出来。然后又对着窗户玻璃看了看,嘿,这光头也挺好看的。

  张四:哥长得帅,留啥样的发型都好看。

  韩刚瞪了他一眼,小子挺会说话,怪不得几个老太太特喜欢你!好了,你理发这门手艺算学会了,以后我理发就找你了。他嘿嘿笑着又说,你不能收我的钱!

  张四心里清楚,自己连推子剪子都拿不好,离“手艺”差十万八千里哩。回到住的地方,他对着镜子,拿着推子在自己的头上比画来比画去地模拟练习。渐渐地,他感觉手中的推子越来越听话了,于是一狠心动起真格的。左一道右一道,最后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像老马、韩刚那样成了光头。毕竟是自己的作品,他望着镜子里的张四,乐得呵呵笑了。

  同宿舍的大学生从外边回来,看见他就笑,我说屋里灯光比过去亮了呢,原来添了只大灯泡!又问张四: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十八般武艺都会耍?

  张四咧着嘴笑,心里感到有点得意。

  这时,联防员在外边敲门喊话了:喂,屋里有人吗?

  张四和那个大学生都熟悉这个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回答。

  屋里灯亮着呢,刚才看见你进去了呢,别装聋作哑了,快点开门。联防员的态度很强硬。

  那个大学生满不在乎地朝床上一躺,捧着一本书假装没听见外边的动静。张四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地开了门。联防员这次来了三个,两个老头儿张四见过,一个中年人是第一次见,凭感觉像是个“头儿”。“头儿”一开口就直奔主题,还剩你们俩没走是吧?打算什么时候离京啊?他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老头儿,这是第几次来催了?一个老头回答:第四次。另一个老头说,三次。“头儿”说不管三次四次,也叫多次了吧?给你们的时间够充足了吧?别的社区外来人员走光了,你们俩赖着不走,是给居委会和街道找麻烦!

  那个大学生把手中的书一摔,忽地站了起来,气哼哼地反驳道:怎么说话你?什么叫赖着不走?我要复习考硕士,这叫需要你懂吗?

  “头儿”愣了一下。也许是他没遇到过这样态度强硬的外来人,一时没想出词来。那个大学生跳下床,甩了一下长长的头发,昂首挺胸,拉出要出门的架势。“头儿”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推开“头儿”的手,你要对我动手动脚,别怪我告你!“头儿”说你告去吧,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两个老头一左一右把他俩拉开。大学生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头儿”气急败坏地指着他的背影喊:你有种你有胆,别再回这儿住!他急于找个台阶,转过脸对张四严厉地说,这个人从今天开除室籍了!别想再回这儿住。你呢,你打算啥时走?

  张四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同时也像受到了鼓舞,学着老马平时的样子,搓着光光的头顶,轻轻咳嗽一声,我这个节假日不打算走了!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对联防员还是个“头儿”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他还是第一次。“头儿”也很惊讶,眯着眼盯着他足足有两分钟一句话没说,胸脯像大海涨潮起伏加快,喘息声也像张四小时候在家烧锅拉风箱发出的声音又粗又重。有个老头儿拍拍张四的肩膀,和气地問:小伙子,韩刚是你什么人?张四眨巴一下眼皮回答,我姨哥。老头又问:表哥是吧?亲的吗?张四点点头,他妈和我妈是一个娘生的。老头把“头儿”和另一个老头儿拉到门外,低声嘀咕了几句。张四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犯了个错。韩刚是这个单位的人,人家单位的人能不知道韩刚的籍贯?坏了,弄不好要把自己带派出所去问询,那就把韩刚也裹进来了。唉,既然不留咱,咱还是走吧!他正胡思乱想,那俩老头儿回到屋里。“头儿”侧身站在门外。刚才问张四话的老头儿温和地说,年轻人,看你态度老实,又是我们单位员工的亲戚,知根知底。这样吧,我们头儿宽宏大量,让你节日先到你姨家住几天,过了节再回来住。

  嘣嚓!张四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头儿”在用打火机点烟。他一步冲到门外,劈手夺下“头儿”手中的烟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这地下室不让用明火,你带头违反规定啊!

  张四心里清楚,就算韩大妈是他亲姨,她家也容不下他。小童每次见他都没给过他好脸色。有一天,小童直截了当地问他,哎姓张的,你老是在我家窗户底下晃来晃去,到底想干啥?张四感到莫名其妙,又感到有点委屈。想想她是韩大妈的儿媳,有着韩大妈和韩刚这层关系,他就装作没听见。没想到小童得寸进尺,回到家后,故意把窗户打开,哗地泼出一盆刷锅水。张四连蹦带跳跑到一边,还是溅了一身。他指点着窗户刚要说话,小童给了他一个冷笑,砰地关上了窗户。张四当时难过得流了泪,心想:明明是一家人,怎么差距这么大呢?!再一想,也许小童对我真有误会。她哪里理解,我就是想有个地方落脚,想着凭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既然答应了租住那个地方的“头儿”,那说话就得算话。人,尽管地位不同、职业有别、收入各异,但说话办事都得讲个“信”字。他想来想去,决定离京去大妹那儿看看她。

  临走的前一天,刘大妈带着小孙子来找他理发。刚刚给小家伙理好,赵大妈和一个老太太过来了。赵大妈说,小张,我家孙子明儿从他姥姥家回来,回来我就带他过来理发。另一个老太太跟着说,我孙子的头也该理了,明儿也过来。张四嘴上答应着:唉,唉,中,中!心里却不踏实。这火车票都买好了,明儿可咋办呢?

  韩刚下班经过时,张四把这事儿给他说了。韩刚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有个旧手机搁那儿好长时间不用了,送给你。你用自己的身份证办张卡就可以用。你给你妹打个电话,就说工作忙走不开,过些日子再去看她。

  张四:哥,那话费很贵吧?一个月多少钱?

  韩刚:你用得多钱就多,用得少钱就少。

  张四点了点头。

  没想到他刚用上手机第二天,小童就发现了。因为韩刚送给他的那个手机有个用尼龙绳编织的外套,是小童亲手编织的。当时,张四把手机放在筐子上边,她一眼就看见了,二话没说上前就拿了过去,咄咄逼人地质问张四,我家的手机怎么会在你手里?

  张四如实地回答:韩哥借我用的。

  小童:他借你用的?你是他什么人,他凭什么借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说,你是不是去过我家?

  张四点點头,去过。大妈叫我帮你们修下水道时进去过。

  小童脸色铁青,气哼哼地说,我家下水道不通有物业来修,就你笨手笨脚……哼!

  虽然是旮旯处,但过往的人多。不大一会儿,就围过来一群人。有人在一旁窃窃私语,指责张四偷人家的东西。张四感觉受了奇耻大辱,浑身的热血直往脑门蹿,脸也涨得通红,实在憋不住了,把手中的锥子朝地上一扔,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小童,你、你,你甭想再让我叫你一声嫂子!

  小童哈哈大笑,你叫了我多少声嫂子,我可理过你!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

  张四恨不得一头把地撞个窟窿钻下去。

  小童又说,你以为北京人那么好哄?打你一过来我就盯着你了。你不是会修锁配钥匙吗?她环顾一下四周,提高了声音,咱要留这样一个会开锁的人,往后还有安全吗?

  小童说得对呀!有个老太太附和着说。那个老太太手里拎着垃圾袋,看到门口两个大垃圾桶都冒了尖,正要再朝尖上摞。老马离几步远冲她嚷嚷,我的老婶子,您看那垃圾桶还放得下吗?

  老太太不满地说,那我总不能总拎着吧?又说,这垃圾也没人运了,再过一个节还不堆成山,小区还能住人吗?

  老马:把外地人赶走了,只能自己干呗!

  大伙不约而同地看着张四。张四突然为自己是一个外地人感到骄傲。你们不是牛,看不起外地人吗?看看,眼下想起外地人了吧?我走几天让你们看看想不想我!

  当天晚上,张四不辞而别,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北京。

  可是到了妹妹那里,张四只待了半天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整个人都显得无精打采,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妹妹开玩笑问,哥,谈恋爱了吧?张四答非所问,啊?妹妹又问,哥,嫂子长啥样?张四摇头。妹妹指着他的额头说,明白了,哥失恋了!

  过了一会儿,妹妹换了个话题,问,哥,你说你工作忙,可没告诉过我在哪儿上班。张四随口答道,在街道。妹妹瞅了他一会儿,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啥,你在街道工作?张四点点头。妹妹又问,坐办公室?张四又点点头。妹妹想了想,那你把办公室电话给我呗,我想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张四这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对妹妹说了实话。妹妹一边听一边哭,哥呀,你过得那么难?

  张四:哥没觉得难。他又给妹妹讲了韩大妈、韩哥、马哥,就是只字不提小童。最后,他一边抹着泪一边对妹妹说,哥这辈子就做手艺活了,没什么大出息。妹你记住,哥说的这些人你都记下来。你以后要是有出息,替哥好好报答他们。

  妹妹用力地点了点头。

  张四边起身边说,走了,那筐子鞋子还放传达室呢,那些孩子还等着我给理发呢,韩大妈她们还等着我讲笑话呢……

  张四没想到,来来回回离开才两天的北京城变了个样子。那年北京下了场多年不遇的大暴雨,一连几天几夜没停歇,整个城市经受了一场“大考”,有的低洼处街道被淹,公交车停驶,一社区就是个重灾的地方。他一出火车站,当头挨了一顿风吹雨打,成了落汤鸡。跑到公交站才知道通往一社区方向的公交车停驶。在公交车站棚子底下避雨的时候听人议论,才知道一社区那个地方被水淹了,一楼居民家里进了水,很多居民出不了门,市、区政府和街道正在组织排水。他一听心里像火烧火燎一样拔腿就跑。天上的雨还在下,地上的水积得很深。他左手提着装满特色小吃的白色塑料袋,右肩扛着装着妹妹不用的一床旧被子的纸箱子,在大街上不停地跑,引起过往车上的人和大街两旁楼上的人们注目。纸箱、纸箱里的旧被子被雨水浸透后越来越沉重,他索性把箱子扔了。

  张四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跑完了将近十公里的路程。这段路程是在大雨之下,是在他刚下高铁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跑完的,所以后来有记者采访他时,问他当时是怎样想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水泥板下有我放的半筐鞋子和平时用的修鞋、理发的工具呢!那是排水道,我怕被大水冲走了!手艺人离不开那些工具。

  很多外来务工人员节前回乡,现在还没回来。街道、社区抗洪排涝正急需人手,张四到得很及时。排水道上的水泥板已经被掀开,滞留在大街上的积水正湍急地涌入排水道。由于雨还在下,社区院子里的积水下降速度像裹脚的老太太走路一样,沉重而又缓慢。披着雨衣的孙京生看到张四,赶忙高声喊道:小张、张师傅,快来看看,院子里这有个下水道口堵了。

  这几年院子里逐渐多了一些轿车,几乎把院子堵得水泄不通。那个被堵塞的下水道口就在一辆车子下边,两边又都停着车,周旋余地狭窄,手又够不着,即使手够着了也用不上劲。孙京生和一个居委会工作人员两个人握着铁钩,铁钩绑了根长长的竹竿,弓着腰撅着屁股,像钓鱼一样想把下水道盖钩出来。张四看了觉得好笑,但不敢笑出声。他往地上一趴,积水立刻把他的头和身子淹没了。他憋着气,双手着地,爬到车子底下,摸了几下摸到了下水道盖子上的铁栓。可是用手拉了几下,盖子仿佛被吸住了,纹丝不动。他来不及多想,三下五除二麻利地脱下裤子,把裤子从铁栓中间穿过,又打了个扣。等到他从车底下爬出来,再从水中冒出头,脸已经苍白。他攥着裤角,又让孙京生和那个居委会工作人员抱着自己的腰,然后指挥着他俩发力:一二三,一二三……扑通一声,孙京生坐在了地上,地上的水好像受了惊吓,蜂拥着往车底下流。盖子被掀开了,下水道通了。那个居委会干部跟孙京生开玩笑:孙书记,你一屁股把地砸了个坑啊!早知道如此,您早点让屁股疼一下,咱也不费这么大劲了。

  张四赶忙把孙京生扶起来。张四故意用脏了的袖口擦了擦孙京生的脸。孙书记,对不起对不起,溅了您一脸。孙京生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张四想把自己的裤子扯出来,一用力,听到刺啦一声,手里只剩下半条裤腿。他把那半条裤腿朝地上一扔,直奔一楼韩大妈家。韩大妈家的门敞开着,门口垫了几个枕头当作拦水墙,小童正在用洗脸盆朝外舀水。她穿着短背心、短裤衩,弯腰时雪白的乳房暴露出来。看见张四第一眼,她愣了一下,你,你干啥?谁让你进来的?

  张四这时已经累得浑身疲软,嗓子嘶哑。他没有向小童解释,直接进了卧室。韩大妈正抱着孙子坐在床上犯愁。张四叫了一声大妈,大妈我来了,有事您就吩咐我!韩大妈喜出望外,紧紧攥着张四的手,我的好孩子,你來得是时候。你哥他偏偏这时候出差了。你快帮你嫂子把屋里的水弄出去。

  张四说好嘞,您就放心吧。

  小童已经把盆扔在水中,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歇着。张四拿起盆,呼哧呼哧地用力朝门外排水……大约一个小时后,屋里的积水排完了,张四却一头倒在门槛上。

  张四住院的几天里,韩大妈每天都让小童去医院给他送饭,有鸡汤、排骨汤,大米粥、小米粥,还有小笼包子、水饺。小童一见他就笑。张四心想,我这位嫂子笑起来真好看。不过他没说出口。

  这些年,张四修鞋,修锁,配锁匙,理发,修自行车、三轮车、电动车,通下水道……当年韩刚和老马让他做和教他做的,他全都学会了,而且技术越来越精。他的服务对象范围也扩大了,不光一社区、二社区,周边一些社区、写字楼的人也过来,大多还成了回头客。仅凭一条就可以说明,光四周的小板凳就有七八只,往往坐满了等候的人们。唯一没有扩大的,是他干活的地方还是那个角旮旯。周边不是没理发店,马路对面一排就是三家,但挂的牌子都叫“美发”,有的还加了“美容”二字叫“美容美发”。可是到店里剃个寸头就二十元,张四理发只收五元。老人孩子还是愿意找张四理发。往南走过了二环桥再向左转路边那家修鞋铺依然还在,并且向右转不远还多了一家,但一社区的百姓大多只认张四。

  岁月无情,变化比较大的是人。韩大妈的头发全白了,走路不像过去那样顺当了,出门也少了,隔三岔五到张四这儿来坐一会儿。有一回她问张四:小张,你这修鞋、理发收费涨了吗?张四摇摇头,又笑着说,大妈,您查物价呢?韩大妈说,瞧你这孩子,我都给你说几遍了,你怎么就不听呢?我儿媳妇在对面理发店办了优惠卡,理发打完折还七八十,要是店长出面还得加三十呢!张四暗暗吃惊,这也他妈的太贵了吧?嘴上却说,人家开店成本高。

  韩刚、老马这些人也明显老了。老马已经办了退休手续,社区安排他在传达室值班,时不时到张四的摊前聊一会儿。韩刚说再过一年就退休了,退休后打算自己开个小饭店。孙京生也于三年前退了休,退休后去了上海女儿家。临走前他提了一箱水果给张四。小张,别记你孙叔的仇。那些年对外来人口管理得严,你孙叔也只是执行上边的指示。我内心是认你们外地人。就说你吧,给咱这居民带来多少方便,省了多少钱呢!

  接替孙京生的居委会书记姓安,是街道从另一个社区派过来的。安书记年轻,又是个女同志,见了人没开口先笑,笑得很亲切,很热情。她和张四聊了一个多钟头,临走对他说,张师傅,咱这片的居民都夸你待人热情,手艺精良。我知道一社区的居民早把你当成一社区的一员了。你就踏实在这干吧,有什么困难尽管提!

  张四第一次听别人叫他师傅,激动得热泪盈眶。

  没几天,安书记带人给张四送来一把巨型伞,形状像一片展开的树叶,颜色也是绿色。张四说,谢谢书记。这角旮旯一年四季见不着太阳,用不着。安书记说,下雨的时候需要吧!老马在一旁调侃说,张师傅,这是安书记给你安的个家。你小子这也看不出来?

  张四忙说,谢谢,谢谢!

  张四的鬓角也有白发了,因为长期低着头做活导致有点儿驼背。他妹妹几年前大学毕业,在老家的省城一家金融机构工作,结婚生了个女儿。妹妹多次动员他到省城去,说是给他找个每月有固定收入的事做,催着他把个人的婚姻大事解决了。他对妹妹说,我在首都在北京城有这样一席之地,心里很满足。更重要的是我在这儿有那么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好人,离开他们真觉得活不下去。妹妹说,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张四说,妹啊,这是你哥的心里话。

  张四说的是心里话。从前些年逢节就把外地人往外赶,到现在外地人可以和北京人一样在各行各业工作,走在大街上也能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他作为见证者、经历者之一,感受最深的是对北京的感情越来越深。有一次,一个偶然路过的外地人找过来让他帮着修鞋,言谈中他几次说到俺北京怎么怎么着,那个外地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临走时讥讽地说,兄弟,听你这口音,你老家离北京怎么也有千里之外吧。张四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地说,你说老家干吗?我现在就住在北京!

  张四现在一天收入一百多块,好的时候最高一天收入三百多,除了吃喝再交了地下室的房租,每月能节余三千多。妹妹不要他负担了,老家又没其他负担。有个在对面大楼上班的硕士毕业生来修鞋时和他聊天,告诉他说每天都很烦,整天加班加点,一个月到手纯收入就四千多。他觉得和那个硕士比起来,自己的日子这样过得挺好。当然,他常常在夜里烦躁,毕竟三十多岁还未成家,说不焦虑、不急迫那是假话。

  关心张四婚姻大事的不光是他妹妹。韩大妈、刘大妈、赵大妈,包括韩刚、小童、老马这些人都记挂着。韩大妈每回过来都叨唠几句,张,该找个媳妇要个孩子了。过几天再来又说,张,我看对面理发店那个洗头的小妹长得挺甜净,笑起来脸上还俩酒窝。你嫂子老是找她洗头,夸她懂事。人是胖了点,可眼下不是时兴减肥吗?减减肥保证是个漂亮的大姑娘。我寻思着让你嫂子给牵个线搭个桥。

  张四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大妈,我哪配得上人家。再说,她是那家店老板的小姨子,老板娘早给她物色好男人了!

  韩大妈:噢,看着和你挺般配的。原来有主儿了。有主儿那就算了。

  小童对张四的态度转变最大,张四感觉她对自己比过去亲了。一见面也是兄弟长兄弟短地喊着,有时从超市购物回来,还给他放下一根黄瓜或者一只苹果。张四对她却怎么也亲不起来,见了面也只是出于礼貌冲她笑笑,一句嫂子也没叫过。小童也给张四介绍过一个干保洁的姑娘。张四没同意。时间一久,居民们中有人议论,张四这人可能生理上有缺陷,不然介绍那么多女孩他连面也不肯见?

  其实,张四心里早已有人。那个女的是他中学时的同学,叫崔雯,长得水灵,人也机灵,他对她一直暗恋,可是一直不敢表白。她高考落榜后跟着姐姐去广东打工,后来嫁给了一个打工的同事,生了一个男孩。孩子两岁时她发现那个男的有“外遇”,毅然结束了那段婚姻,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她向老师和同学打听过张四。张四的妹妹半年后才把这消息辗转给了张四。张四听了十分激动,专程回了一趟老家。他这时手里已经有了点积蓄,于是买了高铁票,还跑到官园批发市场,花了一百元钱给自己买了套西服。临出门突然脑筋来个急转弯,又回到市场的儿童专柜,花了一百二十元钱买了两套童衣。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出了高铁站上了去他老家的公共汽车,同一座位的竟然是来县城购物回去的崔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在车上就互相作了表白。张四劝她和他一道回北京。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我这些年体会最深的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张四说,我在北京开始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后来改变了。我觉得吧,无论做啥事,要做就做好。再好的地方,再好的工作,要是做不好,那你就会觉得做啥都难。崔雯笑了,哟,几年不见你成哲学家了?北京还真能培养人!张四嘿嘿一笑,趁机握住了她柔软的手。

  那一次,张四在家里住了两天,和她谈到了结婚。她答应嫁给张四,也愿意跟张四到北京,可是又愁孩子上学问题。留在家里跟着姥姥姥爷吧,心疼得放不下;带到北京去吧,又怕没学上。张四说,现在和前些年不一样了,孩子可以在北京的学校借读。我回北京先办这个事,办好了你再带孩子过去。崔雯说,那等孩子大了,该高考了,还不是要回老家来考!张四说,不骗你媳妇,我听说北京实行积分落户政策了……崔雯没等他说完就笑了,那门槛可高了去了!张四双手一摊,咋,我是有手艺的人!

  话是说出了口,但回到北京张四又犯了愁,不知该给谁提这件事。一连两天他都没敢给崔雯打电话,怕崔雯问起这事。马路对面就是小学校,学校里有几个老师张四认识,这两天他们放学时从张四的摊前经过,还和张四热情地寒暄。张四就是开不了口。韩大妈看出他有心事,问他,他直摇头,乐呵呵地说,大妈,我开心着呢!看见您我更开心。韩大妈板着面孔说,张,你和大妈认识也有些年头了吧?大妈给你说,我就没把你当过外人。你有啥事,千万别对大妈掖着藏着。要是大妈知道你有心事不给我说,我、我就给你断水断电。

  张四打从用上自动修鞋机,这么多年来每天都是从韩大妈家接根电线,用水也是从韩大妈家通根水管。他知道韩大妈把他当儿子一样疼着。有一次韩大妈家包饺子,煮熟的第一碗就隔着窗户递给了他。小童不满地对邻居说,儿子孙子还没吃上,就给了个外人。所以,他对韩大妈也像对亲生母亲一样敬重。韩大妈家不管有啥活要干,隔着窗户喊一声,他马上就当仁不让地去干。那场大雨过后,小童对张四的态度变了,整个社区的人对张四更亲了……

  那年,区里表彰优秀外来务工人员,已经退休的孙京生找新的居委会安书记力推张四,社区居民也一致推选张四。张四第一次登上场面气派的主席台领奖。给他颁奖的区委书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谢谢你们为北京建设做出的贡献!

  张四在主席台上就泣不成声了。后来,他戴着大红花的照片放在社区的橱窗里很长时间。

  韩大妈是在张四回家结婚的第二天晚上离开人世的。

  张四和崔雯刚刚举行完结婚仪式入了洞房,手机电话突然响了。他看是韩刚的电话,赶忙打开接听。崔雯眼看着张四容光焕发、满面笑容瞬间消失了,两行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接着哇地哭出声,两只拳头敲击着床沿,妈,我的妈呀,您怎么不见我一面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呢!

  崔雯悄悄走到门外,对正欲进屋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张四的妹妹等人说,你哥在北京的那个妈走了……

  屋子里哭声停了。门打开时,张四已经收拾妥当,肩上背着行李,像是要出远门。他拉着崔雯的手,哽咽着说,崔雯,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北京那个妈一面吗?走吧,我现在就带你去见老人家!

  崔雯点点头,进到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和父母亲道了别,拉着孩子的手,在众多亲友和乡邻的注视下,和张四一起登上了公交车。

  韩刚对张四说,妈临走,叫你名字的次数比叫我名字的次数还多!

  安书记对张四说,小张,韩大妈左叮咛右叮咛,北京是咱全中国人的北京,以后别分什么外地人北京人,分得清吗?

  老马则对别人说,韩大妈去世,张四比她亲儿子哭得还伤心。这孩子懂得感恩。

  一個月后,崔雯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孩子也在一社区对面的小学入了学。有一天,她和张四拉家常,老公,你也找个收入稳定点的工作吧,别老待在那旮旯里了……

  张四沉默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

  直到今天,张四仍然待在那个旮旯里,修鞋、修车、开锁、配钥匙、洗头、理发、通下水道。他还收了一个徒弟。这个徒弟称他师傅,他叫徒弟韩刚哥,有时也叫刚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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