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将过半,骤然扯起一股子狂风,那风卷如陀螺状,自远而近旋得好生邪性,阵风足有七八级强,一味地忽东忽西无头无脑只顾到处混掀乱撞,颇像一群酩酊烂醉的酒徒,所到之处搞得天地似要逆转,不知拍碎了多少无辜的门窗玻璃,掀翻了路边多少架巨幅广告牌,卷走了多少瓦片和铝塑棚板,这么狂飙了一通,动静委实忒大,似乎对苍生难以交代,才勉为其难地丢下一阵可怜巴巴的黄泥点子,美其名曰春雨——眼下即便是色拉油也没有春雨这般金贵——只好让漫天的尘埃沙砾挟着微乎其微的降水,击打在倒霉的车顶上,竟也砰砰作响了。顷刻之间,公路上的车辆,一个个都跟从泥坑里爬出来似的,泥头土脑,如丧考妣,好不晦气。驾驶员只顾可劲地喷射着蓝兮兮的玻璃水,胶皮雨刮子神经质地来来回回摆动,仿佛不是在刮玻璃,而是刮在粗粝的砂锅底上,吱吱,嘎嘎,磨得人耳根疼。好不容易刮出扇子面大小的一片视线,前方顺着公路的方向,忽地闪出一个较大弧度的弯道,司机便瞅准时机,猛踩一脚油门,快速向内圈里变道,这样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很多辆车了。哪知前车肉得荒唐,关键时刻竟一下趴了窝,该死,司机再想收住刹车为时已晚,车头就结结实实顶上前车的屁股,咣啷一下,惊愕未消,不料自己的车尾也被后来者重撞了一记,司机整个上身毫无防备地往前猛冲,侥幸被安全带揪住,人才不至于飞出窗外。即便如是,司机的前额和鼻梁都狠狠磕到方向盘上,一串红血跟开香槟酒似的,喷喷薄薄蹿冒出来,血腥味立刻加剧了疼痛,叫人泪奔,忍不住骂娘。
哎呀,奚老师……您要不要紧呀?一直静坐在后排的魏雅丽惶惶地发问,显然,刚才那两下猛烈撞击,她已感同身受了,所幸她是坐在驾驶员后方位置,仅仅是脑瓜磕在了前排的座椅靠背上,属于软着陆并无大碍,可年轻女人已变颜变色,大惊小怪起来。——哇,都流血了!奚老师,您的鼻子碰破了,流了好多血呵……年轻女性接连释放出比现实更惶恐的气息,霎时之间,恐惧便像传染病似的,在车厢内弥漫开来,好像老师的伤势已严重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奚鸣久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背,象征性地揩了一把上嘴唇,果然,他那只有些苍白文弱的手背上,立刻红出一种境界,叫身后的女学生看了,愈发胆战。魏雅丽慌不迭地从自己背包里摸出纸巾包,胡乱扯出几片,探着细长柔软的身子,递到那只血糊糊的手掌上。奚鸣久便有些粗鲁地抓过纸片,迅疾地拭着鼻孔和嘴角,血还在淌,似乎刚才的猛烈震荡,促使鼻腔内里的所有管道突然爆破,最后,他只好将那纸团了团,随手捏成条状,一个劲往鼻孔里塞戳,由于用力太猛,竟戳痛了腔壁,他疼得咧嘴嗷嗷两声,真想咒谁骂谁,真想逮住什么东西狂砸一番解气,但考虑到魏雅丽就坐在车上,到底隐忍作罢了,一个完全失态的导师,会让学生怎么看呢?
她可是自己一手带了三年的研究生,也是此届学生里最好使唤的一个,关键是性格温和做事勤勉,领悟力极高,废话又少,说任劳任怨也不为过,因此他手里的两个国家级选题都拉她参与进来,平时除了上课时间,她确实都在帮他整理资料、起草论文,当然主要思路由他出,她只是按照他的提纲先搭架子做粗轮廓,细部的问题再慢慢由他补充润色完善。皆为这个缘由,这两年除了正常授课,他的一切校外学术活动都会拉上她一同参加。这种时候,她会临时充当他的一个贴身私人秘书,替他联络协调,帮他打理诸多琐事。再者,他的讲座多半为即兴发挥不带稿子的。他固执地认为,一切书面发言都是可疑的,一个搞学术的人,随时随地都可能产生新的思想,那就好比电光火花一般,写在纸上的东西未免僵化死板缺乏创新。但这样的思想火花也会转瞬即逝,所以,魏雅丽随行要做的就是,始終陪同在现场,随时记录导师的那些重要言论,或思想火花。当然,这姑娘的电脑速记本领超强,她那灵巧细嫩的女性手指,犹如技艺高超的钢琴演奏家,敲击键盘时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这也是他看好她的一个原因。通常他开车带着她,他会一路开一路讲,信马由缰,她则坐在旁边,不时地点头并细细做着笔记,这也每每激发他的灵感,说起话来总有点行云流水的架势。不久前,在国内某核心学术刊物上,他发表的那篇有关课题的阶段性成果,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鼓捣出来的。所谓处处留心皆学问,当年周游列国的孔夫子,其一生最重要的思想言论,都是日常跟自己的学生随口讲出来的,被细心的颜回做了记录,真正的学问家并非大家想象中的那么深奥难懂,他们更善于深入浅出信手拈来。
今天的行程也不例外,前期的事宜都是魏雅丽在帮着做,他此行的任务有二,一是给下面一个二级学会的成立和挂牌剪彩揭幕,二是为与会者做一场精彩生动的学术讲座。其实,他起初是不太乐意的,一则这个山区地级市的学院多年前有他的本科授课点,过去他几乎每逢周末都要下去跑一趟,该校教学环境实在简陋,桌椅板凳总是吱吱扭扭乱响,而且连台像样的投影仪都没有,简直像个贫困的乡村中学;二则这里一个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老眨着一双贼兮兮的三角眼,见人下意识佝着虾米腰,说话前毫无缘由地吸口气憋在喉头像个烟鬼,满身猥琐相,关键是言语粗鄙,满嘴只会跑火车,最擅长的学术唯有溜须拍马顺风接屁,他打骨子里瞧不起这种浅薄之辈,可他又深知,如今各个学院里不都充斥着这样的人物吗?高校去行政化的文件不知转发了几箩筐,可一切只是聋子的耳朵形同虚设,最终还不是外行管理内行,占着茅坑不拉屎,小人永远得志,沐猴而冠,登堂入室……这些他都习以为常了,好在这几年他一心带研究生做课题,没有那么强烈的升迁欲望,说心里话,他是不太适合当官的。这回出行还是魏雅丽最终说动了他,据说她的一个亲叔伯今年刚调入这个山区地级市学院任了专职书记,于是便通过侄女的这层特殊关系,希望他这个省城的大专家能拨冗前来传经送宝。奚鸣久思虑再三,觉得不好驳学生的面子,毕竟这两年她替导师做了大量扎实细致的工作,于情于理都该去应付一下。好在活动安排在周末,不会冲突到正常的教学时间,权当是利用周末两日出门散散心了。
塞入纸团的鼻孔勉强止了血。刚才,你没事吧?奚鸣久瓮着鼻音说话,声音模模糊糊,嘴上像蒙着片塑料膜,但魏雅丽还是听到了,连忙冲老师摇摇头,说,奚老师我没事……咱们跟人家追尾了吧?她的口气还是那么张皇失措。奚鸣久不再吱声,自个推开车门,一只手捂着鼻孔,表情痛苦地钻出车外。连同自己在内的三辆肇事车,都停在一个较大的弯道上,他的车头保险杠有一端脱落了下来,就像过冬的破棉帽似的,耷拉下一只耳遮子,对方车倒是安然无恙,他追上的是一辆银灰色半新不旧的货车,车厢堆满了破旧的冰箱床垫家具之类,此车底盘高些,车厢又都是铁家伙,很经得起撞。再扭过身去瞧车尾,情况也不很糟,只是被撞出两个拳头深的坑,对方是辆花里胡哨的越野车,挂牌照的位置顶上他的车屁股,那车仅仅是蓝底牌照瘪出个弧度。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这时,前后两辆车的车主也都纷纷跳下来,黑着脸仔细查看着各自的车况,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奚鸣久还没跟他俩开口,魏雅丽却把扎着干练马尾的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喊道,奚老师,学院那边来电话了,他们都在宾馆等着呢,问咱们什么时候能到,说是等着给您接风洗尘。
奚鸣久使劲清了清腥涩的嗓子,又很用力地朝路边吐了一口,落地竟是红红的一坨。矮个农民工模样的货车司机,从里到外邋里邋遢颇像个土行孙,一个劲拿脏黑的大手,摸弄着奚鸣久车头那几乎要脱落下来的保险杠,嘴里跟做梦似的咕哝道,不关我事啊,真的,不关我事啊,都怪这破车的离合器不<\\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尸求.eps>行,动不动就熄火……我也是给人家打工的,身上可没啥钱啊!说着,竟把两只裤兜的内里一同掏了出来给他展示。最可气的是,追了他车尾的越野车司机,这家伙人高马大,乜斜着三角眼,摆出一副强词夺理的嘴脸,喂,我说你到底会不会开车,脑子短路呢,眼珠往哪瞅呢,一准是跟车上的小姑娘打情骂俏吧,真他妈害人害己。说着,就拿色眯眯的眼光往魏雅丽那边踅摸。秀才遇上匪,占理也无理,连环追尾这事能怪哪一个人吗?若是前面的货车不趴窝,他也不会睁眼撞上去,有心理论一番,可实在没有多余时间耗在这里,要知道活动主办方正在催呢。奚鸣久明白,想让这俩家伙拿钱修车比杀了他们还难,反正自己的车保的是全险,就掏出手机拨通保险公司电话。
汽车再跑起来,就显得有些焦躁,间或能听到一串不太和谐的噪音,或许是车头那块被撞伤的保险杠在不住呻吟。魏雅丽心里很有些忐忑和内疚,这事若不是她从中一个劲说和,老师根本不会驱车前往,也就不至于摊上这倒霉事了。想到这,她忙压低声音自责说,老师,都怪我自己多事,早知如此,真不该答应叔伯那边……她话刚说了一半,手机复又唱起歌来,这回是她那个当书记的叔伯亲自打来的,问她奚专家饮食方面有什么偏好,平时都爱喝点什么酒,她想问问老师,可又怕打扰了他开车,就说,老师口味应该偏甜淡,不怎么吃辣椒,对了他好像最爱吃桂花糯米藕,至于酒嘛,喝点儿红的应该可以。电话那边,叔伯雷厉风行,已经开始吩咐服务员下单了,电话声音嘈杂,间或还能听到嬉笑声,看来陪客们早都到齐了,围在一旁随声附和呢。
紧赶慢赶,当然还是迟到了,可俗语又讲,贵宾必晚至,似乎是恰到好处。魏雅丽的叔伯早率领一干人等,眼巴巴垂手侍立于宾馆旋转门两侧,好在天光已黑尽,借着夜色掩映,轿车的那副落魄相并未叫人察觉,奚鸣久一下车,大伙便众星捧月般将他团团围拢,十几双肥肥瘦瘦的手,都迫不及待伸过来,抓住他可劲地摇晃,晃得右臂都有些酸麻了。魏雅丽趁机去前台办了入住手续,听服务员说,早在昨日便给预留了最好的豪华套房和标间。魏叔伯满脸堆笑道,那先请奚专家上房间放行李,擦把脸,然后请去二楼的群贤居用餐。奚鸣久求之不得,他的鼻孔里堵满了腥乎乎的血痂,得赶紧去清理一下,一路上他觉得呼吸都很困难。
房间大得超乎了想象。他环视一周,便把随身的背包往沙发上胡乱一扔,一头扎进洗浴间,水龙头开至最大,奔放的水流声中,将脸部完全浸入水池,鼻孔被清水持续一冲,干涸的乌血就汩汩地洇染开来,霎时间,那洁白的面盆便红得惊悚了。追尾这种事他遇到过一两次,均无甚大碍,但今天还是有些严重,毕竟见血了,血尽管来自身体,可一流出来,就有些险恶不祥的味道。他顺手提起镀银手柄释放了污水,下水管咕噜噜叫着,像是竭力吞噬这一池不祥的血水和灾祸。眼前,那面古典的鹅蛋形大镂花铜镜中,浮现出一张湿淋淋的中年男人的脸,睿智和方正中,带着几分中国文人特有的柔弱与不羁,看着竟有几分不真实。他尽量凑近镜面细细审视,鼻梁正中果然有小拇指甲盖大小的淤青,他左右对照端详,还好表皮并未破损,不然明天的讲座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究竟不雅,师者表也,破了相又众目睽睽,怎么说也有辱斯文。他想着,顺手拉过雪白蓬松的干毛巾,轻轻拭掉脸上那一层密集的水珠。
这时,来自裤兜的一股力量将大腿面震得直发麻,以为电话是魏雅丽在催他下楼用餐,看时却是赵婉。他一皱眉,又把手机款款搁下,任由它在茶几的玻璃面上嗡嗡隆隆振颤移动。这个女人总是习惯小题大做,针眼大的事,常常要吵上天去。有时,他真为自己的这场婚姻感到几分悲哀,跟赵婉的结合,恐怕是他此生最大的谬误,说句掏心窝的话,当初他真的是没有怎么爱上赵婉,可谁让人家是系主任的千金呢。他当年刚分配到这所大学的中文系,浮萍似的一个年轻人,一点儿根基都没有。亏得系主任视他为同门弟子,他俩确属北方师大毕业的,也许就是基于这样的一层相隔甚远的师承关系,赵主任从不把他当外人,上班时嘘寒问暖,下了班偶尔还喊他到家里吃顿便饭。他呢,倒也嘴甜手勤,去了就巴巴地钻进厨房剥葱剥蒜,管主任的老婆唤作师母,脏活累活抢着干,一来二去,这两口子就中意上他了。关键是,他们膝下有个独生女,天生不是那种读书的料,见了文字就嚷头痛,亏了爹妈在高校工作,高考下来便仗着老脸,在校办工厂给她谋了差事,据说在那个几十人的印刷厂里,她倒是颇能干的,加之为人也泼辣,没多久还就混成个兵头将尾。时不时地,师母会在奚鸣久耳边多唠叨几句女儿的事,说这丫头不知随了谁,倒不像教师家庭的孩子,更像个五大三粗的贫下中农。又说,她手里没个大学文凭,将来迟早怕要吃亏的,有心让她报个自考夜大什么的,她死活听不进大人的劝。这话让他记住了,老觉得主任两口子那么优待他,理应替人家分分忧愁才是。于是,下一回再去主任家,便怀揣了一项使命,没事尽量跟赵婉多搭讪多交流,厂里忙不忙啦,工作累不累啦,车间有多少个人啦,你当主任人家服气不服气……要想当好领导啊,知识结构很重要,将来一定是知识决定命运的,诸如此类。慢慢地,滴水穿石,春风化雨,彼此又属同龄人,异性又总会相吸,赵婉竟被他说动了心,答应要是他肯来家里帮助补习,她或许可以考虑学个自考什么的。后来发生的一切顺理成章,他就成了赵婉的义务辅导员,每周见面次数基本固定,她的闺房成了间小教室,孤男寡女老趴在一张写字台前,耳鬓厮磨久矣,加之主任两口子又从中挤眉弄眼穿针引线。有时,他们故意把两个年轻人单獨留在家中,有时呢,又搞两张电影票,说是让他俩上街去换换脑子。寒来暑往,终于,他就做了赵主任家的女婿。尽管这段婚姻不是他想要的,可后来他还是因此获得了许多实惠,赵主任确实没有亏待他,进修深造的宝贵机会给他争取上了,读完硕士还不满三十岁,他又在核心期刊发表了两篇很有分量的论文,副教授职称也顺利解决了,还当上了系里的一个研究组组长,再后来赵主任退二线,老头又私下里去找领导说情,算是举贤不避亲,肥水不流外人田吧,先给女婿任了代理系主任,没过两年就破格转正了,再后来适逢高校合并风潮,他们系鸟枪换炮,新成立了人文学院,不过这次他可没有当上一把手,只任了个教学副院长,倒是一个从外校合并过来的大腹便便的家伙成了新领导,大伙也是道听途说,人家在厅里可是有好大背景的哟。老丈人给他打气,说他还年轻,以后机会还有的是。
是魏雅丽摁响了门铃。奚老师,这是给您的,晚上睡觉前喷一喷,能消肿,很管用的。原来是一管云南白药喷剂,他迟疑地伸手去接药瓶的时候,魏雅丽的眼睛还紧紧盯着他的鼻梁看呢,好像那里真的给撞塌了似的。她看上去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就猜到,她刚跑出去帮他买药了。他满口称谢,说其实根本没什么大碍,魏雅丽更是一脸的愧相,好像她真是罪魁祸首一般忐忑难安。他呢只得回身,先把药瓶放茶几上,便拔出电源插槽里的房卡,跟魏雅丽一起朝电梯口走去。
魏雅丽这个年纪的女孩总是香甜曼妙,让人不由得想到浪漫的春天和盛开的花儿,全不像妻子总是油腻腻的。说心里话,他现在越来越不想回那个家,越来越不愿去面对赵婉,就连刚才她的电话他也懒得去接听,即便接了,他好歹连两句话也插不进去,妻子的嘴巴比机关枪火力还猛,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先是一通狂扫滥射,怨他整天不操心家里的事,怨儿子这不好那不好,好像孩子是他们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怨她命苦整天管了老的又要顾及小的。儿子读高三,大考迫在眉睫,不幸的是孩子似乎遗传了不良的基因,爱上网打游戏,搞女朋友也很拿手,就是死活不爱学习,让他复习功课比杀了他还难。赵婉管儿子管得那叫一个阶级斗争,儿子见了她跟老鼠见猫似的,娘俩三句话没讲够准戗起来,每回一吵,赵婉先就失去理智,完全毁掉了做母亲的样子,把她过去在校办工厂当车间主任的那套全抖搂出来,一点不讲方式方法,粗鲁蛮横的封建家长作风,儿子索性来个反锁房门,塞上耳机,整晚不再搭理她。这种时候,他若在家,她必来向他求援,说,你别成天就知道看书看书看书,也管管你儿子好不好,他要是考不上大学,到时候我看你这个大教授的脸往哪搁?问题是,他若有板有眼摆事实讲道理,跟儿子摆一顿龙门阵,她又压根瞧不上眼,还会在一旁阴阳怪气,哼,我看你纯粹是对牛弹琴,你这当老子的,就该给他点颜色瞧瞧。这种情况下呢,他也只能摇头无语,间或发两声苦笑。刚才赵婉的电话,十之八九又为儿子那点儿破事,他不学习、又玩手机、蹲在厕所老半天不出来……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这个当父亲暗中指使的,因此他明智而果断地选择不接,接了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气。
很多时候,越是此类山区小地方,宴请场面越是搞得热烈而又烦琐。尤其是,当大伙把你奉为一个光鲜人物的时候,所有的奉承寒暄斟酒布菜,就会齐头并进成倍而来,往往让客人应接不暇招架无力,说白了奚鸣久毕竟是久居象牙塔里的教书先生,对于这种觥筹交错的场面,应酬起来未免显得局促。魏雅丽的叔伯属于那类很健谈的地方小官员,甭看他天生模样有些清瘦,骨子里却透着十分的精明和老练,其余的陪客多半是他院里的得力下属,个个习惯于点头哈腰谄笑可掬。另有几位则是魏叔伯的莫逆之交,那些恭维之词多半是通过这些人的嘴巴,不失时机又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魏叔伯紧挨着主宾席位,他既掌控全局,又很善于见缝插针,每道菜品上桌,他必然要不厌其烦地替奚鸣久挑这夹那,并头头是道地介绍菜肴的烹制方法和营养价值,给人一种平日极善养生的美食家印象。主人还要一再提议,今晚机会纯属千载难逢,大伙要好好敬一敬从省城请来的大专家。又说,咱们这个地方水浅洼小,能把奚院长这样的贵宾请来实属三生有幸,这次也让咱们的学院和即将成立的学会沾一沾大师的光彩。奚鸣久本来就不胜酒力,这阵早已涨红了脸面,他忙起身打断魏叔伯的话,说,领导实在是谬赞了,吓死我也不敢妄称什么大师,我不过是在教学一线多混了几个年头,实在是见识浅薄,学术不精,还望大家多多包涵,多多担待啊。
魏叔伯笑盈盈地接过话头,继续无原则地漫谈下去。奚专家为人真是太谦虚了,我老早就听说呀,光你亲自主持过的国家级课题,怕是就有十几个吧,而且,你本人还是咱省里重点学科带头人,像你这么年轻有为,又这么低调的正教授,恐怕我们全省也挑不出几个。这番言辞又引得大伙一阵唏嘘咋舌,于是乎,都又轮着番儿围拢过来,毕恭毕敬地给他敬酒,表达仰慕之情。坐在奚鸣久对面下首位置的一位陪客,也应景地提起了那篇《人文学科不应放弃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度》,说奚教授的这篇大作,他先后拜读了不下十遍,每每温习总有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至此,席间便又引发了众人的一场激情洋溢的大讨论。
那篇文章发表于新千年之初,当时奚鸣久的论文方向是研究“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重要著述和他们的信件回忆录等,胡适之、傅斯年、鲁迅以及后来从西南联大涌现出的像穆旦等一批文人,他们个个都堪称民族的脊梁,那个时代战乱频仍朝不保夕,知识分子经常流离失所,却产生了对我们这个民族至今都影响深远的人文精神,正如鲁迅先生在其诗里所言“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奚鸣久当年正在北京读研,也算血气方刚,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诞生了,矛头直指当代人文学科普遍缺乏精神高度的问题,论文发表后反响强烈,尤其得到了北方师大那个著名导师的褒奖。他的导师绝对属于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学究,对于在读硕士发表论文基本持反对态度,但那次却破天荒地对他表示赞赏:“……一旦功利主义的色彩,涂满了人文学科领域的每一面墙壁上,我们的所有研究不过是在趋名逐利,未来,它将给整个学科领域乃至社会注入一种懒洋洋混生活的精神毒剂……小奚你这个观点确实新颖而有力,你的文章恰好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们面临的这种困境,实在是难能可贵后生可畏也!”
现在,已然微醺中的奚鸣久,听到众人七嘴八舌发表恭维之词,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十多年前,那个喜欢埋头钻研,成天瞎琢磨的年轻人,竟让他有些自惭形秽,那时的他做梦都想着学成归来,干一番大事业,如今他虽说也是小有成就生活安逸,可说心里话,他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或者说,跟自己文章里所倡导的那种人文精神相比,他简直就是在苟延残喘,浪费时间和生命,所谓的课题研究和重点项目,不过是仗着过去的成绩单,觍着一张老脸混饭吃罢了,平心而论,这些年他做过的所有课题,没有一个是他自己称心满意的,也没有一个是他真正喜欢去做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动辄几万、几十万元的科研经费瞎忙乎。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会挣钱的教授不是好商人,难怪学生们私下里管自己的导师统统唤作老板,类似的铜臭味可以說充斥着高校的种种学科领域,他知道自己早就完蛋了,再也写不出那么有血性有气魄有真知灼见的好文章了。
酒足饭饱,腿脚便有些摇摆不稳了。魏叔伯还一个劲客套着,实在是没有把省城请来的大专家陪好,还请奚教授多多海涵。魏雅丽心细如发,觉得不能再让老师这样混喝下去了,而且自己理应护送他回房间去,她是生怕老师半路再摔上一跤,磕着碰着了不妙。魏雅丽很有些过意不去,连连说都怪叔伯他们胡乱劝酒,她事先明明交代过的,奚老师不大能喝酒,可他们居然还上好几瓶五粮液。奚鸣久垂头眯眼不以为然。他的身子不受控制般地直往下出溜,她忙凑上去撑住了他。
奚鸣久确实醉意愈浓,脚底下一如捣蒜,步子踉踉跄跄。魏雅丽将老师连拖带拽地弄进了房间。奚鸣久几乎软绵绵地仰面倒在了宽大雪白的双人床上,嘴角跟黑猩猩似的,调皮地往上翻翘着,嘟嘟囔囔,眼神虚迷,神情荒诞,似乎已丧失了全部意识。魏雅丽本来打算出门走人,可转念一想,觉得很有必要烧点开水,怎么也该给老师沏杯浓茶,好让他解解酒劲。于是,她又钻进卫生间,稀里哗啦清洗不锈钢水壶,她听网上传说,宾馆里的烧水壶最是恶心,一些心术不端的家伙,居然会把它当夜壶用,想到这些,她觉得自己就要吐了,因此洗涮得格外卖力。
恰在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起来,魏雅丽稍一怔,心想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打扰,她犹豫的工夫,门铃再度不耐烦地嚷叫起来,她想或许是客房服务员也说不定,就徑自去拉开房门。一个约莫五十岁光景相貌平平的矮胖的男子,天生一张泛着青铜色的圆脸盘,皮肤却是疙疙瘩瘩的,极像放久了的青橘子皮,神情多少有些鬼祟,手里拎着个花里胡哨的手提袋,来人几乎是贴着房门站立的。对方看见魏雅丽的时候,显然有点儿惊讶,因为开门的不是奚教授本人,而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一时间那张橘子皮脸急剧变化着,能看出来他的犹疑不定和惊讶,要不要立刻掉头走开,但最后他还是探头探脑地,竭力向房间内张望了一下,奚鸣久的一只脚就胡乱耷拉在床尾。
这时,魏雅丽已经开口问话了,您好,是找奚教授的吧?来人这才收回猎奇的长脖颈,重新站立端正,同时又堆出一副唯唯诺诺的笑脸道,对,对,其实也没啥要紧事,我正好给奚教授带了点土特产,不成敬意得很,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就不进去了。魏雅丽迅速扫了一眼,是只鼓鼓囊囊的塑料手提袋,上面印着一个搔首弄姿的外国女模特,应该是女士内衣类的包装袋,心里顿时觉得有些滑稽可笑。原来是这样呀,不过,奚教授已经躺下了,今天他喝得有点多了。魏雅丽淡淡地说,内心实在有些讨厌这位不速之客,关键是这个家伙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女性的直觉告诉她,此人深夜造访,一定是有所企图的,深更半夜拎着个花里胡哨的袋子敲人家的房门,亏他想得出来!魏雅丽想到这,忙又补充道,太晚了,不方便,要不明天吧,您还是当面交给他最好。
拎袋子的男人很有些大失所望,但并不急于马上撤退,眼珠子有些狡黠地来回转动着,一张青橘子皮脸上的笑容弄得更加可怜兮兮,那些疙里疙瘩的小麻点儿,好像皆要撑破老皮,钻出来集体抗议似的。那您看……这样行不,东西请无论如何先收下,我可是老早就拎来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说着,他把袋子放在地上,又敏捷地从里面翻腾出一个透明的浅绿色文稿袋,能看出来那里面装着厚厚一摞子打印稿。……这是我这两年写的一篇论文,这回好不容易得见奚教授本人,我是真心恳请他能抽出空来,给我些指导,哪怕只是帮着随便看看……对方终于吭吭哧哧地将来意表达了。
果然不出所料,魏雅丽倒也不觉得很奇怪,这两年她跟随老师鞍前马后,类似的情况并不鲜见,一则奚鸣久长期担任这一领域职称评审库的专家评委,同时又是学院那家公开出版发行的学刊编委会主任,有很多人都想通过他来推荐发表论文。魏雅丽有些为难地回头朝房间扫了一眼,老师被酒精折磨得昏昏沉沉,这种时候想弄醒他肯定没戏,再说那也太无理了,要知道老师休息不好,会直接影响明天的活动和讲座。未等她做出最后的决定,青橘子皮脸却趁机丢下手提袋,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快速跑开了。魏雅丽反应过来忙追出几步,她连声朝对方的背影喂喂叫着,但已于事无补,那人几乎以落荒而逃的速度,眨眼便消失在走廊尽头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咕哝两声,不情愿地将那手提袋拎回房间里,之后悉心沏好了茶水,搁在床头柜上。
翌日清晨,师生二人在酒店的西餐厅共进早餐。魏雅丽关切地瞅了瞅奚鸣久的鼻梁,虽然那个小红印子隐约可见,可明显没有昨天那么刺眼了。她又探身问坐在餐桌对面的奚鸣久,昨晚有人给老师送礼物,我放在写字台上了,您看到了吧?奚鸣久刚好把一只剥好的茶叶蛋塞进嘴里,听她这样问,就鼓着腮帮子回答,我还正纳闷呢,怎么睡了一觉,多出个奇怪的袋子,以为是你落下的呢。魏雅丽便想到了那个搔首弄姿的女模特头像,于是忙做了个鬼脸,表情不无诡秘地解释,她原本也是想拒绝的,可那人太执拗了,竟扔下东西跑了,老师你说滑稽不滑稽?奚鸣久又问,那人没说他是谁,或者,留了什么话吗?魏雅丽这才把来客的作为原原本本学说了一遍,奚鸣久听罢有些不屑地摇了摇头,说以后但凡遇到这种事,最好的办法是让他们赶紧拎上东西走人。我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再说,这种人的文章根本不值得去看,不过是苟延残喘胡诌八扯而已。魏雅丽不无赞同地点点头,我猜也是,尤其是那个人,给人一种非常浮夸非常猥琐的印象,尤其他那张麻不拉唧的绿脸,看着叫人心里怪发毛的。奚鸣久抻着脖子咽下最后一口鸡蛋,然后端起冒着热气的牛奶杯,连着喝了几大口,才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咱们这个学科到处都是这种人,要笔杆子没有笔杆子,要嘴头子没有嘴头子,整天就惦记着怎么拉关系跑门路,他们的论文多半都是网上荡下来拼凑出来的,有几次我去参加省上的专家评审会,看到的所谓论文,简直就是一堆垃圾。
上午的活动安排得紧凑有序,作为重要嘉宾的奚鸣久,从身着旗袍个头高挑的礼仪小姐手里,接过一把崭新黑亮的剪刀,和身为该院领导的魏叔伯联手为二级学会剪彩揭幕,那块蒙着鲜艳红绸布的金字牌匾一经掀开,在场的人顿时欢呼雀跃起来,跟事先彩排过一样。这纯粹是一个形式,象征性远远大于实际意义,至于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迫击炮式的礼炮声,倒是货真价实的,那些升腾在半空中的灰色烟雾久久不散,有一瞬间,竟然翳蔽了早晨灿烂的朝阳,使得这个专科学院和在场者都蒙上一片淡淡的阴云。魏叔伯在随后慷慨激昂的致辞中,至少三次提到了奚鸣久的大名,无非是说他如何关心本院二级学会的筹备事宜,如何不辞辛苦亲临现场指导,云云。短暂的剪彩仪式结束后,大伙鱼贯入场,三百人的报告厅倒也座无虚席。奚鸣久登台后才注意到,除了头两排是在职老师模样的观众之外,后面坐的皆是在校学生,那些大孩子一早就让他们从宿舍的被窝里提溜起来,此刻依旧睡意蒙眬哈欠连天,奚鸣久觉得这些学生还真有点儿可怜,丰富的夜生活和虚拟的网络世界,把学生们造就成夜晚不休白天不醒的一代,周六让起大早,实在是难为他们了。他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无端地占用别人的时间,等同于图财害命。所以,在接下来的讲座中,他尽量节约时间,完全抛开了之前拟定的那个题目,而是剑走偏锋,大谈特谈昨天傍晚汽车追尾的事情。他突然提高声音讲,大伙恐怕还不知道吧,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出席这场重大活动的!就在昨天来的路上,遇到一个很大的弯道,我当时也是赶路心切,很想超过前面的货车,因为它的车厢里装得满满当当很挡视线,当我看到前方有弯道时,便以为机会来了,我想利用弯道迅速超越前面的货车,可我的车技太差了,我高估了自己,加上天公也不作美,飞沙走石的,所以就稀里糊涂跟人家追尾了,而后面的越野车,也穷追不舍地追了我的尾,可谓腹背受敌啊,我当时的感觉糟透了,但我只能认栽,这纯属咎由自取,谁让我学艺不精,还心存侥幸呢。
这番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开场白,首先引起了在座大学生们的兴趣,他们一个个像在听好玩的脱口秀似的,突然爆发出阵阵掌声,以至于那些软塌塌地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孩子,又都挣扎着挺直了腰板,原本有些死气沉沉的会场,气氛竟然空前活跃起来。于是,奚鸣久清了清嗓子,接着阐述他自己的观点:大家可能都知道“弯道超车”这个说法吧,我想除非你的车里藏了足量的海洛因,或者你严重超速并且还酒驾,警察可能随时会抓住你,让你吃几天牢饭,不然的话,你干吗想要在弯道超一次车、冒一次险呢?总结别人的经验,吸取失败的教训,尽量少走些弯路,我们做学问也是如此。但在更多的情形下,我认为“弯道超车”是个伪命题,它具有很强的诱惑力,可往往也成了投机取巧的代名词。经验告诉我们,弯道超车时一定要在特定时间内想方设法走直线,因为两点之间直线线段最短,所有的车都想在同一时间,利用那个内圈最奇缺的短路线,也就是实现理想化的直线行驶。其实,这样一来,你就把别人逼迫到外圈更长的弧线上,让别人无可奈何去走曲线,难道人家没长脑子,还是比你更蠢吗?不,只要在路上,只要还想前进,谁都不甘示弱,谁都想跑得更快、想更节约时间,但很多时候实践却证明,弯道超车其实是行不通的,搞不好就会车毁人亡!大伙一定在电视节目里看过非常刺激的F1汽车方程赛吧?危险和灾难多数时候都出现在弯道处,那种惨痛的代价屡见不鲜。说到底,我们做学问搞研究也是一样的,其实这个行当真的没有什么捷径可走,除了踏踏实实埋头苦心钻研之外,假如你总想着超越别人,最好还能踩着什么人的肩膀上去,我想只有一种人的肩膀,是乐见你去踩的,那就是我们的前辈学者,尤其是那些真正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大师们……
毫无疑问,在所有的听众里,魏雅丽依旧是听得最专注的一个,同时她在笔记本电脑里,手指轻快地记录下奚鸣久的讲话内容。有时,她真觉得十根手指简直不够用,导师的每一次即兴讲座都那么精彩,今天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弯道超车”她还是头一回听老师讲,联想到昨天追尾的情形,让她这个当事者依然心有余悸。不过,她真的非常佩服奚老师这种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能力,哪怕是生活中极寻常的一件小事,到了奚老师的思想里,就会变得深刻起来。
西北的初夏,总是说来就来没有过渡,一来便毫不容情地置春天于死地。校园里那些没日没夜开着的各色花儿,忽然间匿了踪影,剩下的只有云朵或毛团似的柳絮和杨花儿,恼人地在操场在道旁在人脚背上飘来滚去,还不到六月,天气就热得一塌糊涂。每年这个时间段,奚鸣久会尽量减少外出活动,集中精力在学校忙乎一阵子,主要来应付毕业生的论文答辩,学校自打跻身211系列之后,本科连续几年不断扩招,研究生也在逐年增加。古代叫招贤纳士,广聚天下英才,多多益善。可现在的扩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学校有学校的考量,最主要的动机还是经济利益,因为上级教育部门的投入不够,下面的学校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美其名曰搞创收,于是想方设法办些巧立名目的特色班来赚钱。学校扩张后招进的学生越多,收入的各项费用也就越多,学校的日子也就越好过,这好比医院收的病人越多,床位越不够用,效益才会越好。奚鸣久过去每届能带十来个研究生就很了不起了,如今门槛降低了,已然要突破四十人了,而且还在逐年上升,他有时真的感到奇怪,社会真的需要那么多研究生吗?又有多少个领域,值得这些初出茅庐的孩子去搞研究呢?与招生规模不断扩大形成鲜明对比的倒是,学生的社会就业率始终低迷,仅他带过的两届研究生来说,几年前毕业的至今还高不成低不就在社会上漂着呢。他们院里毕业的一个很优秀的本科生,在某家知名国企干了不到两年,又一门心思回炉来当他的研究生弟子了,用学生自己的话说,与其整天给别人打工看老板脸色,挣那点可怜巴巴的毫无尊严的小钱,还真不如待在学校里,再读几年研究生自在快活呢。
奚鸣久兼任学部论文答辩委员會的主任,委员会一共七名工作人员,包括两个正教授、三个副教授,另外还有两名得力的助教,工作量不小,论文得提前逐篇审读,预设好答辩题目,现场提问要有针对性和可操作性,题目太难学生会吃不消,过于简单会让人觉得导师水平太次,过关率是早就确定好的,现场打分只是个手续问题,每届都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当然最主要的指标,还是要看论文质量,现场面试和作答仅仅作为一个参考,至于那些从网上胡乱下载写得驴唇不对马嘴的,或者,干脆连最起码的论点论据都搞不清楚的,基本上可以一票否决。每年等盲审阶段一过,奚鸣久会提前把他负责的本科生论文交给魏雅丽,让她先认认真真过一遍,一来可以锻炼她的评判水平,二来也算是替自己的导师分分忧。最后,魏雅丽再把她自己觉得不错的论文提交给导师,由他一一审阅定夺。至于那些连魏雅丽都读不下去的狗屁文章,奚鸣久就完全不必再浪费宝贵时间了。答辩会基本上都安排在五月的最后一周,然后学部还要召开专门会议,研究确定优秀论文的档次,并根据学业和研究水平授予学位等,这两项工作对于奚鸣久来说不过是按部就班,但对于那些即将走上社会的应届毕业生来说,却意义重大,所以,校领导就很重视论文答辩情况,非要开几次动员会什么的,苦口婆心地提醒各位论文指导老师,一定要督促毕业生高度重视认真撰写一丝不苟。当然,这种时候,难免有托关系找熟人的,人情这东西不论到哪里都是避不开的,这也是我们最大的国情,有时一天能收到十几条类似的短信:某某学生参加毕业答辩,其论文题目是什么,请奚院长多多关照。关系较好的,奚鸣久一般会给回复两个字:明白。明白的意思是,事情他知晓了,但并不做任何保证,除非论文写得还过得去,他也希望对方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学校的要求是:一视同仁,公开透明。现在的情况往往是,每个年轻人都想尽快找条捷径,可问题是那样一来必然会有人吃亏,照顾了你就意味着要忽略别人,毕业论文虽说还不能称作什么学术成果,可他也不想搞得怨声载道,至少要做到相对公正吧。
今年这阵子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由奚鸣久亲自指导的一篇本科论文,不幸被教育部门抽到了,上面一次又一次提出修改意见,什么论点不够精练不够突出,什么论据过于浮泛和苍白,更可气的是,等把这些问题基本上消灭掉了,那些人又鸡蛋里挑骨头,指出这篇论文的结构有严重的缺陷,意思是需要重新谋篇布局。说良心话,奚鸣久觉得这篇文章立意还是相当不错的,算是这届本科毕业生里较出色的一篇,可他挡不住人家吹毛求疵步步紧逼的眼光,只好陪着那个倒霉蛋学生,一遍遍修改完善。这样审来审去,改来改去,他倒没有说什么呢,本科生自己就快崩溃了,整日唉声叹气,活活把自己弄成个小老头样,哭丧着脸说,怎么点儿这么背啊,偏偏抽上了他的,还说再这样改下去,准得吐血啊。奚鸣久心里也颇多怨言,对于这种论文抽查制度他也无可奈何,没被抽上的师生欢天喜地,被抽上的就自认倒霉吧,他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帮那学生渡过难关,好让对方赶紧拿证走人。有天深夜两点,本科生给他发信息,说只要导师能让他的论文通过,让他掏多少钱都愿意,言外之意是自己实在改不动了,最好能由导师亲自代笔。奚鸣久哭笑不得,只回复了对方一个“囧”字表情。他深知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比如,自己的儿子也正在艰难地备战高考,这更是一座陡峭凶险的独木桥,千军万马都得打这里掩杀而过,你若冲不过去,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他这个当父亲的,同样也是爱莫能助。
其实,早在几年前,他就看到这一步了,儿子注定不是学习的料,他自己给辅导过,家教也请过几拨,课外补习班也上过不老少,所有能想到的招数都尝试遍了,最终儿子依然故我,好成绩永远跟他无缘,倒是硬生生把儿子跟老婆的关系弄得像乌眼鸡,见了面就相互乱掐,在赵婉无休止的埋怨声中,儿子的模拟成绩不进反退,令人担忧。他们学院有些老师的孩子,初中一毕业就送到国外去了,说是去留洋深造,其实说白了就是考不上高中,只好花大价钱打发出国。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只是每次一提到出国的事,赵婉就摆出一张臭脸,瞪着双杏核眼跟他戗,你疯了,出哪门子国?就他那点水平连中文都没搞定,还想出国?再说咱们哪来那么多钱,一年二十万,去偷去抢啊,要不干脆把我卖了吧!
有一晚,他趁赵婉出门跟以前的工友聚会,便悄悄主动钻进儿子的房间。儿子已然被老婆搞得条件反射草木皆兵,所以对他也全无好声气,痛苦地皱着小眉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长着好几颗顽固粉刺的小脸上,挂满了抵触而不屑的阴云,那感觉真是极不耐烦。奚鸣久还没来得及张口,儿子就送给他当头一棒:拜托了,老爸,好不容易她今晚不在家,你就不能让我耳根子稍微清净那么一会会儿?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儿子的感受是真实贴切的,巴不得他妈天天都不回家才好呢,孩子的学习劲头,也许就是在赵婉长年累月的唠叨声中消失殆尽的,他真的不能,也不想再给自己的孩子任何压力了。他搞教育多年,深知逆反心理的破坏性,可有些话他不能不说,也不得不说,因此,接下来他几乎有些死皮赖脸,这绝对不是他奚鸣久的风格。他很不知趣地往儿子身旁的床沿一坐,然后,故作深情地将一只大手搭在儿子的肩膀上,儿子立马逆反地扭了一下身体。他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低沉稳妥慈爱,说出的话不夹带一丁点火气,也没有任何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
其实呀,爸爸很清楚你现在的处境,我绝不想给你什么压力,说白了学习只是个过程,考大学也不是唯一的出路,这些年你妈跟你说得太多太多了,以至于爸爸总觉得对你无话可说,可你毕竟是我儿子,我是个大学教授不假,你要是考不上大学,我也许会难过,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因为爸爸很清楚,眼下大学里也不都是人才,恰恰相反,有时混日子的蠢材似乎也不在少数。儿子听到这里,那只原本僵硬的肩膀竟有了些应和的微动,在奚鸣久的轻微摩挲下松弛多了,儿子甚至把那张阴郁的小脸慢慢侧向了身后的父親。奚鸣久盯着那张有些桀骜和叛逆的青春脸庞接着说,今天我最想说的是,你其实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你想不想考大学,或者,你今后想做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因为终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们,或者,我和你妈也会离开你的,你唯一需要想明白的事,就是你将来怎样去生活,而且,这生活完全不是为了我和你妈高兴,仅仅是,让你自己感到满意就好。那晚的谈话到此为止,应该说做到了言简意赅意味深长,他确实不想长篇大论,因为说多了定会适得其反,他只想在不刺激到儿子的前提下,适时地敲醒他。儿子始终没有插话或打断他,作为父亲他觉得儿子应该是听进去了,至少没有当面反驳什么,这已是难能可贵了。
好景不长,就在奚鸣久外出汽车追尾当晚,适逢儿子的生日,赵婉特意给儿子多做了两道拿手菜,还精心地下了一碗长寿面。赵婉说,这是你高考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咱们一定得好好过,今天吹蜡烛前,你一定要好好许个心愿,给妈考个好学校……本来过生日就过生日,可赵婉一说到考学啦复习啦加油啦,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没完没了牵三扯四。儿子赌气,一个人抱着蛋糕猛吃,等赵婉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儿子却抹抹嘴说他已经吃饱了,至于那十八根象征着年岁的彩色蜡烛,都被儿子随手丢进垃圾篓里。那晚后面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
答辩会的最后一场,奚鸣久还没有离开会议室,有个陌生男人径自找到学院里来。那个人后背蹭着黑色铁艺栏杆,就站在外面的走廊里,肩上斜挎着一个土里土气的皮包,黑色的漆面已磨得不成样子了,隐约透出内里的粗粝的皮革,看上去,它像是转战南北至少背了半个世纪;天气虽然已经很热了,可男人身上依旧捂着件深咖色皱皱巴巴的西服外套,给人一种规范得有些迂腐、滑稽得简直可笑的印象。奚鸣久一走出来,那人立刻踊跃小跑,三两步冲到他面前,没等奚鸣久伸出手臂,对方早已自来熟地探过身子,弓弯着虾米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对方的那双手汗津津的,接触后有种很不清洁的黏湿感。奚教授,您好,您好,啊呀呀,今儿可算是见到您真神了!男人一迭声地寒暄,口气卑微而夸张,尤其是那张疙里疙瘩的青橘子皮脸,霎时间挤出既兴奋又幸运的谄笑。奚鸣久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想了几想,确实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或许只是某个学生的家长。对不起——您是?青橘子皮脸男人听他这样发问,马上接过话头说,上次,就是今年四月初,您不是上我们二级学会那边剪过一个彩,那天我可是认认真真听完了您的讲座,哎呀怎么讲呢,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奚教授您讲得实在太精彩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辈子还从没听过那么好的讲座,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至此,奚鸣久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他倒是想到那晚盛情的酒宴,自己实在是喝得有点儿高了,或许这人也是其中的陪客之一,只不过印象模糊,于是面带微笑地冲对方点点头,又直截了当地问他来学校有何贵干。青橘子皮脸男人的灿烂笑容突然僵了那么一下,仿佛受了寒霜洗劫的茄子,光泽度顷刻间不复存在,但他还是让自己眯缝着眼睛,尽量保持某种笑的可能,嘴角嗫嚅着,又像是被奚鸣久不冷不热的两次发问,打蒙了头脑而无所适从。如此迟疑了片刻,他终于像是鼓足了全部的勇气道,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哟,那个装土特产的纸袋,您还记得吧?那是我专门送给您的一点土特产聊表心意,里面有我写的文章,那晚可都让放在您休息的宾馆房间里啦。奚鸣久皱着眉头,思忖了半晌,依稀仿佛记得魏雅丽跟他提过此事,但问题是那个袋子到底放在哪里鬼才晓得,也许当时被他丢在宾馆房间里,也许后来让什么人顺手拿走了,总之,他是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对方送过他什么东西。哦,是这样啊……他迟缓而含糊地应了一声,表情多少变得有些冷淡起来。对方立刻抓住他的这一有效回应,竟有些急不可耐地问道,那么我的文章,不知奚专家过目过没有……不怕您笑话,这一个来月啊,我是吃不香睡不着,一直眼巴巴在等您的消息呢,那稿子的最后一页,我特意留了联系方式,您知道像我这样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贼忙,想抽空写点东西,太不容易了,所以啊,我做梦都想听听奚专家的高见,希望能得到您的批评和指导,这对我来说那简直是……
不必再听这人啰唆下去,奚鸣久完全明白对方的意图。几年前,由他们主办的学刊被评定为核心期刊,每年出版四期,每期最多能容纳二十篇文章,这里面包括省内外的博士硕士论文,还有本系统教师和社科领域的文职人员,为了评职称、晋级、聘期考核、申报项目和奖项,也都需要在上面发表一两篇论文,现在编辑部积压下的稿件,恐怕再过两年也发不完,他心知肚明,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学术GDP惹的祸。在这个神奇的体制下,人人两眼都盯着核心和论文,很多时候他简直感到茫然,好像学术一抓一大把,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搞出点名堂来,可他再清楚不过,学刊发表的东西,十之八九都是生存的需要,都是利益的砝码,唯独跟学术成果丝毫不沾边儿。偶尔他去参加学刊的编委会,那里的两名编辑非常苦恼,总跟他嚷嚷说,关系稿太多了,整天都是托人说情的电话和短信,现在不光是一个拼爹时代,更是一个拼名校、拼导师、拼核心的时代。此时此刻,他稍加思忖道,真是抱歉得很,最近一直忙于学生论文答辩,你说的文章我确实还没来得及看,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要进去继续开会,大伙都在等我,不好意思,就请您自便吧。
这天下班后,奚鸣久快走到家门口时,老远便听见赵婉那副尖锐刺耳的大嗓门了。答辩这种事虽说只是走走过场,可也得一个学生一个学生过,程序是死板的,人往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休息休息,没想到家里又搞得乌烟瘴气的。他一时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去敲门,估计赵婉正在气头上,压根听不见他的声音,她一吵起来就像一门机关炮,哒哒哒哒,只顾自己发射得痛快。他犹犹豫豫在裤兜里摸钥匙,除了几片纸巾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来钥匙应该落在办公室里了,刚才会议结束有些晚了,他是直接走回家的。这倒让他感到几分侥幸,此刻若进去正好撞在枪口上,赵婉必定又牵三挂四地寻他的不是。他侧耳凑近猫眼处探听,老婆正在吵,儿子还在叫,奚鸣久不由得长叹了口气,他扭头径直往楼下走去,眼不见心不烦,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精力跟那娘俩干耗着。哪知他闷着头刚走出楼道几步,迎面正碰上那个斜挎旧皮包的中年男人,很明显对方也许正打算来家中造访。男人冲他龇了龇牙,那张青橘子皮脸上的笑很有些勉为其难,但还是尽可能让它们努力绽放。真巧啊奚教授,我正发愁不知该去哪找您呢。奚鸣久听见对方这样的说话方式,心里顿时有种疙疙瘩瘩的感觉,显然下午在走廊里自己的答复他并不满意,于是又一路逶迤寻上门来继续纠缠。不好意思,我这阵临时有个急事,需要出去一趟,那件事回头再谈……这次不等他把话说尽,青橘子皮脸倒是手疾眼快,连忙拉开胸前那个皮挎包的拉链,然后把一沓子还没来得及装订好的打印稿取出来,感觉双手像捧着一卷神圣的经书,径直呈到他面前。奚专家,我知道您日理万机的,我刚才抽空跑到学校外面,又重新打印了一份,这样您可以拿回家抽空帮我看看了。奚鸣久的脸色多少有些不自然,因为从对方的眼神和举动中能看出来,这人大概已经明白他弄丢了上次的稿子,所以才赶着去打印了,这阵又急急忙忙送到家里来,一旦别人把你的内心看透了,那你的面子也就成问题了。
奚鸣久迟疑地盯着那摞雪白的稿纸,像盯着一件极不祥的物件,大概有几秒钟时间都无动于衷,更没有伸出手去接的意思。刚才,我不是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吗?最近学院一直忙答辩的事,有太多学生的论文需要审读,即便我想给你看,那恐怕也得等到放暑假以后了,至少最近真的一点儿空也挤不出来,所以,还是请你先回去吧。他觉得自己必须快刀斩乱麻,否则,这个家伙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的。青橘子皮脸依旧双手端着那摞稿子,像极了电视剧里捧着一摞子奏折,脸色阴晴不定的秉笔大太监,但他一点儿也没有退却的意思,反而是以守为攻步步紧逼。奚专家,反正东西已经打出来了,还是麻烦您给收下好不好,就算给我个面子吧。对方的语气既可怜巴巴又不依不饶。
奚鸣久突然恼了,他完全有理由断定,这种人又赖又难缠,他们根本不可能把精力都用在撰写论文这件事上,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托关系找门路像个社会活动家,他们笃信只要有熟人就能开后门,说到底这就是当前学术腐败的症结所在,什么板凳须坐十年冷,什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在他们这里全都是瞎扯淡,只要有捷径可走,谁还愿意下苦功夫呢。就连眼前这个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仅仅因为半夜三更冒冒失失去宾馆送过一次什么土特产,就固执地认为,他奚鸣久必须马上帮他看文章,最好能第一时间在学刊上推荐发表出来,这简直是白日做梦,他绝对不能惯他们这种坏毛病,否则,那将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脑筋转到这里,奚鸣久几乎毫不留情地转过身逃走了,把那个难缠的推销员独自丢在身后。那一刻,他忽然体会到几分悲哀,这可是在自己的家门口,他竟然有种落荒而逃的错觉。事实上,这一个下午他都在逃避类似的纠缠,在答辩会之前,他连续接过几个熟人或朋友的来电,包括魏雅丽的那个叔伯,无外乎需要他照顾某某学生,他尽量婉转措辞,说能帮上的话一定,其实他并不太想那样做,他脑海中不时会浮现出弯道超车的惊魂一刻。
黄昏时分,大學校园里算是最热闹的时候,林荫道上青年男女熙来攘往勾肩搭背,篮球场排球场人影攒动,不时会传来乒乒乓乓的击球声,更远处的绿茵场上,正在进行一场院系间的足球对抗赛,啦啦队扯着嗓子为某某学院摇旗呐喊,只要远离教室和那些难啃的书本,这些年轻人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自打工作以后,奚鸣久一直没有离开过校园,最先住的是教工单身宿舍,就是那种呆头呆脑的简易筒子楼,后来结婚恰好赶上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加之岳父一家算是大学里的老人,私下里给总务处房管科头头送去两瓶好酒和一条云烟,将近八十平方米的楼房就顺顺当当分给了他们小两口。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现在看起来格局小了些,赵婉总是嚷嚷着说要换房子,说她身边的谁谁又在哪个新楼盘买了一百好几十平方米的大房子,说她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自己还蜷缩在学校的鸽子笼里。奚鸣久不以为然,他觉得学校的房子是小了点儿,可工作起来方便,再说学校还有很多福利可以享受,比如免费的图书馆,比如每天可以去开水房打开水,随时去职工澡堂洗澡,平时懒了累了不想做饭,也可以直接去吃食堂。想到食堂,他的肚子还真有点儿饿了,既然不愿意回家面对老婆孩子,干脆去混食堂吧,于是,他就近钻进运动场区对面的学生饭堂。前来吃饭的学生稀稀拉拉,现在的孩子有非常丰富的夜生活,大学周边的烧烤店量贩式KTV以及万达广场层出不穷,足够年轻人释放充裕过剩的荷尔蒙,所以但凡有些经济实力的,都不愿意一日三餐死守着学生饭堂。他的餐盘里点了两素一荤,外加一份米饭,一碗免费蛋花汤,找个安静些的角落坐下来吃,尽量避开学生的目光。说心里话,食堂的饭菜味同嚼蜡,西芹炒百合像是用开水煮的,所谓百合稀碎得难以寻觅;红烧茄子,几乎就是炸面块和番茄汁汇在一起,红兮兮的很像某种动物的血块;更可笑的是鱼香肉丝,尽是胡萝卜丝青椒丝和笋丝,鬼知道金贵的肉丝躲到哪里去了。
他正皱着眉头扒拉饭菜,有人径直朝这边走过来。奚老师,您怎么也吃食堂呀?魏雅丽放下不锈钢餐盘,款款在他对面坐了。不会是下基层调研,想体验一下我们的学生伙食吧?魏雅丽不无俏皮地冲他笑着。奚鸣久又想到刚才那档子事,便问她还记不记得送土特产的那个人。魏雅丽停下筷子想想,说,不就是那个想让老师帮忙发表论文的人吗?不过他给人的印象,不大像是做学问的样子,倒更像一个十足的投机分子。奚鸣久点头称是,又问,那个什么土特产,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魏雅丽撇了撇嘴,老师是不是忙糊涂了,那天咱们从叔伯那边赶回来,不是直接去了4S店吗?您当时整理汽车后备厢,好像顺手把那个袋子,就是人家给你的土特产,给了那个负责修车的师傅了,您还说请人家尽快把车弄好,我看那个小师傅拿了礼物,乐得屁颠颠的,当即承诺说,翻过天一准让您把车满意地开回家。奚鸣久不无恍然地张了张嘴,一时无语。难怪自己对那篇论文毫无印象,准是连带土特产一并给了4S店的师傅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了,毕竟算是接受了礼品,却没能帮人家什么忙,联想到下午自己的态度,似乎是有些过分了。但当着自己学生的面,他可没有说漏嘴,那样魏雅丽又会怎么想呢?
高考成绩发榜了,儿子居然上了二本线,居然,还富余了那么零点五分,简直可说是超常发挥,这是奚鸣久他们美梦里也梦不到的。可夫妻两个的好心情并没能维持多久,随着填报志愿的事情,家里很快就出现了新的危机,勉强上线并不等于进了二本的保险箱,恰恰相反,零点五分的微弱优势几乎等于零,换句话说,要想上一所稍微像样点儿的本科学校,简直势比登天。眼下最好的办法是退而求其次,尽量去选报专科学校,可是那些专科学校基本上没有什么好专业可选的,动不动冠以潍坊、淮阴、自贡、泰州、江门之类的某某学院名称,几乎听都没听过,让做家长的觉得那么陌生和不靠谱,就像是一堆野鸡大学,夫妻两个闷着头选来挑去,几乎找不出一个称心如意的,他们又开始唉声叹气,又开始怨天尤人,甚至开始相互指责。儿子倒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往往在父母闹嚷得不可开交时,猛不丁塞进一句:我说你俩烦不烦,上什么大学还不都一样,不就是个过程吗?随便选一家就行了,又不指望在那里待上一辈子。奚鸣久觉得,儿子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便很耐心地问他倾向于哪所学校。儿子胸有成竹,马上爽快地回答道,要是真的让我选,就报杭州的那家动漫学院吧!未等奚鸣久表态,赵婉早已杏眼圆翻道,放屁!你小子胡扯啥呢,去学什么小孩子家家的动画?上那样不靠谱的学校,将来找工作的时候,人家怎么看你?奚鸣久生怕娘俩戗起来没完,忙从裤兜掏出一百元,觉得少了点,便又加了一张赶紧塞给儿子,花钱买个消停吧,他实在是要被这娘俩吵晕了。儿子当即穿戴停当,欢天喜地吹着口哨出门。
哪知儿子前脚下楼,赵婉又神经质地猛拍一把自己的窄脑门,说都怪那个坏蛋,把大人给气糊涂了,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说着,她眼珠瞪得溜圆,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质问奚鸣久,喂,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情吗?咱们学校不是跟南都科大联合搞了个委培项目吗?就是把过了分数线的子弟先招进咱们自己的学校,然后可以直接去南都科大念书,将来的毕业文凭上,同时加盖两所大学的公章。奚鸣久当然清楚这个所谓的委培项目,说白了,人家那就是教育对口帮扶这个西北小地方的。可那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首先高考分数得相对过得去,其次是名额非常有限,要知道学校很多老师,都拿一双黑眼珠子死死盯着呢,就拿奚鸣久他们学院来说,就有一把手的千金,还有两名副教授的孩子,可谓狼多肉少。之前,他之所以对此事一直持淡漠的態度,因为他一直觉得,以儿子的现状大抵是没什么戏的,他实在犯不着跟别人争抢什么。此刻,赵婉的提醒倒也让他眼前多少亮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很快那希望之光就变得异常暗淡,几近于黑暗了。所以,他不无泄气地说,这件事人家八辈子前就下手了,咱们临时才想着去抱这只佛脚,恐怕黄花菜都凉了。赵婉却不以为然,试都不试,你怎么知道呢?反正,咱儿子既然过了分数线,你又是正教授和副院长,学校领导总得考虑一下吧?奚鸣久思忖了一会儿,说,据我所知,仅就我们院来讲,今年好几个子女都参加了高考,而且人家的分数都比咱们儿子高出一些,这第一关怕都过不了,又何必多费口舌呢。赵婉听了顿时火气就蹿到了眉毛梢上,你怎么那么窝囊,这可是咱儿子一辈子的大事,绝对不能随随便便说放弃,难道你真的由着儿子的性子,去念什么狗屁动漫?他一时被怼得无语了,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浑身是口,也辩不过老婆的,在她的一厢情愿和蛮不讲理的强弓硬弩之下,他只能甘拜下风。赵婉早已急匆匆跑进卧室,窸窸窣窣更换出门的衣服了,他听见女人在隔壁冲他发出最后一道指令,喂,我的大院长同志,别光在书房傻坐着了,赶紧打两个电话吧,先找人咨询一下,看看那个项目具体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最后一语倒是提醒了他,问一问当然还是可以的。
然而,不问还好,几个电话打下来,奚鸣久真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其实这也是他预料中的局面。今年南都科大只给学校调剂了三个名额,严重的僧多粥少,简直可以说不够塞牙缝的。关键是,学校负责此事的那个处长反复强调说,一个名额基本已经内定,只余留两个公开选拔,而现在候选的应届子弟考生竟然多达二十五个,这还不包括奚鸣久的儿子。赵婉听了他的转述,气不打一处来,她翻动白眼球愤愤地说,还有没有王法了,既然是三个名额,就应该按照规定公平选拔,凭什么让那些不要脸的先私下里占去一个?奚鸣久摇头苦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的事,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领导也是人,是人就有子女亲友需要照顾,再说这个扶持项目,本来就是校方的头头们出面谈下来的,人家关键时候分一杯羹,应该没什么大错吧,所以我说咱们还是抱平常心,看开些吧,当务之急,还是给儿子把志愿填好为妥。赵婉一面狠狠咬了咬下嘴唇,一面使劲发狠说,不行,咱们不能便宜了那帮家伙,我现在就找我爸去,再让老爷子那边也使使劲,他毕竟是学校的老人,他们不看鱼情,总得看看水情吧。奚鸣久很不以为然,说老爷子都退下来这么多年了,何苦又去麻烦他呢?再说人去茶凉,现今谁还能把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呢,没的自取其辱。赵婉双手卡着腰继续坚持己见,你懂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总不能坐在这里干等吧。就在出门前一秒,她又强扭过脸来嘱咐他,要好好动动脑子,别只会坐在家里袖手旁观。奚鸣久很腻味地点了一下头。
书房里一旦安静下来,奚鸣久的思绪便又漫漶起来。他不禁又记起去年的暑期,儿子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又死活不肯去老婆安排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辅导班,正好他们院里有一个出差的机会,他临时决定带着儿子去趟北京。那次爷俩乘兴游览了一番北京的名胜古迹之后,他就把儿子带到了自己曾经读书的那所大学。正值假期,校园里空空荡荡的,看到最多的就是一群群鸟雀,在操场和绿地上饶有兴趣地跳来跳去,活像一个个小丑在随性表演。学校规模变大了,当年上课的那幢教学楼也做了很大的改进和装修,外表贴上了深咖色的墙面砖,显示出一种既庄重又浓郁的学院气。后来的参观多少有些浮皮潦草,不过儿子始终陪伴着他,从一楼走到了五楼,甚至走到了他当初待过几年的那间教室门口,隔着玻璃窗,朝里面观望了一阵,他记得很清楚,过去墙上贴着许多名人警句,比如就有周总理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还有什么“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啦,“时间就是金钱,知识就是力量”啦,诸如此类。现在这些东西统统不见影了,他想,或许时代真的变了,这些思想也跟着一块过时了。后来,爷俩坐上了回家的飞机,用餐的时候,儿子像是很不经意地,咕哝着腮帮子道,其实老爸你们学校挺酷的,我将来要是能上这样一所大学,就好了。那一刻,他竟忽然有几分感动,就为儿子这句话。他和赵婉结婚,并且把这个鲜活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现在儿子终于长大了,完全不像老婆常说的那样,儿子不知道饭香屁臭,恰恰相反,这个少年分明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儿女自有儿女的福,做家长的可不能包办一切,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关键时候父母只要对孩子稍加引导便足矣。
魏雅丽的电话突如其来,奚鸣久一接听便感觉到哪里不对劲,电话那头的女学生竟带着很重的哭腔:奚老师……这阵方便吗……您最好能过来一趟……电话就此唐突地挂断了,女学生不安焦灼甚至是痛苦的话音,分明还在耳边久久回旋。他从来没听过魏雅丽这样跟自己讲话,这个姑娘给他的印象总是淡定和优雅的,正如她自己的名字那样。估计是遇到什么麻烦了,电话里又不便讲,或者,她遭到某个男生的骚扰,到了他们这种年纪,交朋友搞对象再正常不过,同居一室的也不在少數,偶尔出现一些偏激的情况也在所难免。就说上个学期吧,他们院里便有一女生想不开,硬是爬到十层高的教学主楼的顶上寻死觅活,后来经多方劝阻营救总算没出大事。据说,跟该女生谈了近三年的男朋友,一朝有了新欢,便一去不回头了,问题是那新欢的颜值并不高,可重要的是,人家的父母都很有背景,将来他们可以让那个男生留在省城,并且有份体面的工作……奚鸣久这样胡乱想着,早已经快速下楼,大步流星地穿过家属区,然后径直朝着魏雅丽所住的那栋研究生公寓走去。
周六下午的学生公寓门口,显得冷冷清清,除了几排摆放歪斜的破旧自行车,很少有什么学生来回走动,连传达室也锁门闭窗,估计那个守门人兼搞卫生的妇女,又去澡堂开心地洗浴了。奚鸣久一口气爬上楼去,五楼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寝室,之前他来过两次,一次是院里有急事电话联系不到魏雅丽,还有一回是魏雅丽请了病假,作为导师他特意拎了一袋水果前来探望。此刻刚一敲门,里面马上传来一个尖细而紧张的声音:谁呀?奚鸣久应声说是他,房门才被谨小慎微地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女学生的脸上挂满了惊惶和无助,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寝室的地板上白花花一片A4纸,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印象。这到底是怎么了?奚鸣久诧异地发问时,脑子里忽然滑过一片阴影,潜意识里似乎已经猜出了八九分。他盯着遍地的打印文稿,又抬眼瞧瞧那张受到惊吓而显得十分苍白的女生的脸。那个人疯了!他……他……话刚出口,魏雅丽的脸颊莫名地红了一下,竟欲言又止。他是谁?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你快说呀!奚鸣久嘴里这样急切地发问,心里已愈发地分明了,不用问一定是关于那篇狗屁论文的事,也许他最清楚不过,那件事并没有完结。
魏雅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身幽幽地走到靠窗边,然后在自己的床铺沿默默坐下,她顺手从枕畔抓过一包心相印牌纸巾,抽出几张很用力地擤鼻子,女生发出那种呜噜呜噜极不和谐的响音,让人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进门就质问我,到底有没有把那个袋子交给奚老师,他还说他……他……知道我和你的事……我刚才确实很生气,我说请你不要血口喷人,奚教授可不是那样的人,哪知他突然像个神经病狂笑起来,那笑声真够邪恶的,他说你们不要以为谁是傻瓜,你们俩要是没那种事,你一个大姑娘家深更半夜怎么会赖在你老师的房间里……还有,你们学校有几个男老师会陪着女学生一起在食堂里吃饭的。这个家伙一定是疯了,他简直是无理取闹,我真的给气急了,我说你要是再不走,我可要打电话报警了……后来临走前,他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说,让我务必把这些稿子亲手交给你,他说,请转告你的导师,他必须看我的论文,他答应了别人,不能出尔反尔……我当时根本不想去接他的东西,他一定是恼羞成怒了,猛地一扬手,把这些东西撒了一地……呜呜……
面对女学生稀里哗啦的眼泪,奚鸣久一时间感到束手无策。这个女研究生跟了自己三年时间,她的心性和品行,他基本上还是了解的,她做事一丝不苟,对导师的话可谓言听计从,更重要的是,她确实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她能考取他的研究生就是最好的证明。过去三年来,她至少帮着导师完成了两个重点课题,这里面甚至包括部分论文的起草和校对工作。令他没想到的是,因为自己一时不慎,竟让女学生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尴尬和懊恼。联想到数日前,他和老婆正忙着陪孩子参加高考,可谓一人冲锋,全家上阵掩护,一刻也不敢懈怠。他在象牙塔待久了,乍一看到成百上千的家长,拥堵在考点外的那个场面,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高考在那一刻变成了迷阵,变成了黑洞,变成了洪水猛兽,儿子正被一股巨大的蛮力无情吞没。那个橘子皮脸男人忽然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询问他的论文有没有下文,他当时焦头烂额,实在没心情搭理这事,后来对方等不及了,干脆又直接打来电话,也被他断然拒绝接听了。冥冥中,他觉得这个男人太难缠,最好的方法还是避而远之为妙。
但是,就在儿子高考的最后一天,那男人的电话又一次次纠缠过来。当时正好在饭桌上,大概是出于女性的直觉,赵婉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于是,她很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你不会是有什么猫腻吧?最近怎么老有电话打来,可你为啥老不接,怕被别人听见,还是你心里有鬼?再不就是你在外面有人了?他觉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对,就是的,我在外面有人了。他半开玩笑半赌气地怼了一句。老婆顿时杏眼怒睁像要吃人,竟猛地一下,把手里油腻腻的筷子直戳戳向他的喉咙顶来。你敢!信不信我戳死你?仿佛鬼使神差,这时,那个讨厌的电话又卷土重来。当时,正在气头上的他,也是想作势给这个愚蠢的女人看看,于是他把手机置了免提。他倒要让赵婉听听,究竟是不是他在外面有猫腻了,女人有时候真是世界上最奇怪最不可理喻的动物,她们似乎不用大脑来思考问题,而仅仅是依靠什么狗屁直觉。喂,你到底找谁,有话快说!他几乎恶狠狠地对着自己的手机屏大吼道。显然,电话那头的人愣了几秒,但很快就恢复了造访者的镇定。是我是我,奚教授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问问,那个论文不知您最近看了没?有没有发表的可能?还请您这个大专家多多关照关照。对方的口气始终极尽讨好意味,然而,奚鸣久胸口憋着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了。关照什么?我已经跟你说过八百遍了,最近我真的很忙很忙,学校的事,学生的事,孩子的事,我哪有片刻闲工夫看你的论文?请你理解一下,好不好?!说完,他毅然决然地把那该死的电话摁掉了。一旁的赵婉大张着嘴,很吃惊地望着他,好像突然间,不认识一向斯文惯了的丈夫。
真是万万想不到,现在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居然会毫无原则冒冒失失地闯入女学生宿舍里来。更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这个卑鄙的家伙居然想要挟一个无辜的大学生来逼他就范,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他简直不能理解也无法想象。一个知识分子,既可以埋下头去专心致志撰写学术论文,同时,又可以挖空心思不惜使用任何一种卑劣的手段,试图寻找一条所谓的捷径,只为让自己的论文得以快速发表,为此便可以罔顾知识分子的品行和操守。这应该是他执教近二十年来,头一次遇到这么龌龊透顶的事情。恶心而又无耻!这件事表面上看是针对魏雅丽的,而更大程度上是在质疑他这个导师,是对自己师德的践踏。那混蛋简直是一个人渣!不,也许他连人渣都不是,他只是学术领域的一个顽疾和毒瘤,是发展到晚期的癌细胞已无药可救。无耻而又恶心!这种人的存在,只是更清醒地告訴人们,学术领域遭受到了多么可怕的破坏和玷污。对方一定是有备而来的,橘子皮脸男人非常清楚地掌握了他和他的学生的行动轨迹,当初在酒店里,他也许就早有预谋,为什么非得选在深更半夜,鬼鬼祟祟拎着一个装了土特产的袋子跑来敲门,而后又三番五次闯进校园来骚扰和纠缠。可见这个人的内心多么阴暗并且心思缜密。这可以说是一种赤裸裸的野蛮入侵,是可忍孰不可忍,奚鸣久再次严重告诫自己,这件事也许没有那么简单,他可不想束手就擒,自己必须得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了。
好半晌,魏雅丽还坐在床沿边默默地抹眼泪,地板上鼻涕纸团扔了好大一摊,他觉得女人总是善于用眼泪来对付这个世界。可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就像有句歌词,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没错!生活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狗屁眼泪。他一边理智地思忖,一边默默蹲下身去,一片一片把那些打印稿捡拾起来。终于,他在那厚厚的一摞乱七八糟的稿纸中,找到了最后一页,即印有作者简介和电话号码的一页。眼下,他只需拿走这一页就够了,其余的被他胡乱丢在魏雅丽的书桌上。你放心吧,我会尽快处理好这件事的。他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说出这句话。一离开女学生的宿舍,奚鸣久便迫不及待地给橘子皮脸男人拨电话。可恶的是,那个电话号码总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应答。后来千呼万唤总算是接通了,他几乎全身发力劈头盖脸地骂将过去。他深知,对付这样一个无赖,就得使用非常手段,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跟这种人没有什么话好讲的,就该真刀真枪针针见血,直到把他彻底击溃为止。可是,等他一通怒火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才从电话那端异常尖锐地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对方已然怒不可遏大嚷大叫起来,喂,你到底找谁?狗东西你打错了吧……蠢货!他唯一能想象的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莫名其妙挨了他一通臭骂之后怒火中烧的样子。假如电话线足够爬过来一个人的话,相信对方一定会不顾一切,即便千里万里也要立刻爬过来,然后左右开弓扇他一顿大耳光子,吐他满身口水,直到他哭爹叫娘跪地苦苦求饶为止。他一时泄了气,泄气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当你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然后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心中的愤懑一股脑地吐出来,老半天,你却发现,你根本找错了对象,甚至连男女都没有分清,你就把你的火焰燃烧到了一个无辜者的身上,并由此招来了无辜者更加有力的火力反扑。
某个瞬间,奚鸣久不禁觉得自己滑稽得有些可笑,就是那种一门心思想要找什么人玩命决斗,而最终只是跟空气进行了一番毫无意义的较量,他根本不及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因为人们总能在对方的身上,看到古代游侠执着而又无畏的精神,而他自己实在是乏善可陈。现在,他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者说作为一名大学教授,其实他自己有时候真的是非常无能,也非常虚弱的。换句话说,在课堂上,他奚鸣久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无所不知侃侃而谈游刃有余,经常引得满堂彩,他的学生简直要把他当偶像来崇拜了,可是,只要回到家,面对老婆,面对儿子,面对凌乱的一地鸡毛,他总是感到无能为力,感到无比渺小。这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影随形,让人耿耿于怀,此时此刻,这种糟糕透顶的感觉又油然而生,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了黑漆漆的万丈深渊,永生永世也爬不上来了。
去他的论文吧,去他的橘子皮脸男人!奚鸣久觉得自己多么像一个无能而又歇斯底里的妇人,突然将那张印了错误电话号码的纸片撕得粉碎,然后奋力抛向了路边的杂草丛中。这一刻,一个知识分子的理智,在雪片一样的纸屑中丧失殆尽。
如同一只困兽,奚鸣久在周末静寂的校园里蒙头蒙脑转来转去,此刻那个混蛋若是正好让他撞个正着,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就跟刚才撕碎纸片一样把对方撕得粉碎,可现在满目所见皆是灰头土脸的楼宇和没心没肺的草木,这是他执教了多年的大学校园,他一度热爱这份工作和这所校园,他觉得做一名大学教师是他今生最正确的选择,然而此时此刻他不但讨厌眼中的所有景象,他甚至开始讨厌自己的教师职业,因为教育也许并不能改良人性。启蒙时代的哲学家们曾以为,随着教育的普及和科学技术不断进步,在未来人性一定会得到极大的改善和提高,显然这样的论断太过于乐观了,根本经不起时间的检验,现实中人性黑洞依旧深不见底令人齿寒。这样漫无目的地瞎转悠了一圈,最终他的心又像一面湖水逐渐平复下来。某一瞬间,他甚至又记起胡适先生在文章里说过“年纪越大就越觉得容忍比自由更重要”的话来,当然他无意于同大先生比较,但好歹自己也是个大学教授,不能让一个不相干的混蛋随随便便把自己打败,思之再三他不得不去麻烦另一个人。
可以说,整个事件都是从春天里的那次邀请开始发酵的,真是烧香惹出鬼来,倘若没有那次剪彩和讲座,一切根本不会发生。奚鸣久强压住内心的火气,也仅在电话里简单形容了一下橘子皮男人的相貌,及其纠缠不清的行事风格,当然他压根没好意思提及魏雅丽的事。电话那头,精于世故的魏叔伯迟疑了一会儿,说原来是那个二百五呀,好几年前因为副高职称没给评上,他跟院里领导和系里同事关系闹得很僵,整天不安心工作,就琢磨着四处找人告状,惹得一些主管部门很是头疼,上面责令学校务必把这个人盯紧些,别让他到处乱跑,后来学校经过研究,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还扣了半年的绩效工资,没想到这人脑子好像受到点儿刺激,成天神神道道不务正业,也可能他只是假装成那个样子唬人的,一个眼看奔五的人了,就那么吊儿郎当混日子,学校安排的工作他是今来明不来的,反正只要他不再出去瞎折腾,大伙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吧。话虽不多,可奚鸣久已然从魏叔伯的口气中,听出了那种鄙夷不屑和无可奈何,一时反倒让他没了脾气,想想看,你跟一个神经病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所谓好鞋不踩臭狗屎,况且,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跟魏叔伯诉说自己快被折磨疯了,那样一来,人家该怎么看他?你的抗打击能力也太低了点吧,充其量一个不着调的落寞秀才,就让你束手无策几乎发疯?收起电话,奚鸣久心里已经想好了方案,索性买些当地的土特产,再通过邮局寄还给那个橘子皮脸男人也就是了,这叫礼尚往来互不相欠,必要的话,可以留下只字片语,一则对他的信任表示感谢,二则可以委婉地告知,那个论文已经拜读了,限于学刊版面太紧,还请另投他处为妥。事不宜迟,奚鸣久决定马上出门去办。
这天晚上,赵婉一回到家里便以功臣自居,她说办法都是靠人琢磨出来的,活人不该让尿憋死!老婆果然是雷厉风行,儿子的事似乎有了点儿眉目。不用猜,她肯定又软硬兼施鼓动着老爷子,给学校主管那个南都科大对口项目的副校长打了电话,对方曾是老爷子当年一手带出来的本科弟子,在学校师承关系大于天,自己的学生一朝发迹了,做老师的自然也有些体面,对方已口头答应会认真考虑的。赵婉一面高声亮嗓侃侃而谈,一面开始翻箱倒柜,一时间弄得房间里的那些老灰尘不得安宁,后来她总算捂着口鼻干咳着,从吊柜里搜腾出来一个礼品盒来,她又拿抹布将盒子外表仔细擦拭一新,才拿一根手指指着红得耀眼的礼品盒对奚鸣久说,接下来,你这个院长该出马了。
奚鸣久不解地瞥了她一眼,又瞧瞧放在客厅中央的东西,他隐隐记起,这玩意好像是上学期某个学生家长,在教师节那天特意跑来送给他的。今晚就劳驾你拎上它,去那个副校长家走一趟,求人办事嘛,咱们总得先有个姿态吧。奚鸣久腻味地摇头道,这又是干吗?不年不节的,再说,我跟人家素无深交,我可不能……未等言毕,赵婉的一双杏目早已怒视成牛眼,喂,你到底还算不算是个做父亲的?眼看儿子人生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你好意思说自己不去?!奚鸣久沉默了片刻,继续字斟句酌地分辩道,既然人家答应会考虑的,那也得给人家点儿时间不是?我们这样兴师动众连夜造访,恐怕会适得其反。狗屁!你没听过礼多人不怪吗?历朝历代当官的都不打送礼的,人家是副校长,又是你的顶头上司,你去送礼一举两得,说不定往后还能关照你升迁呢。升迁?简直是异想天开,就凭这么一个过了期的二手礼品盒?他嘴里有些不依不饶。奚鸣久,老娘为了儿子的事腿都跑细了,这阵子可没力气跟你浪费唾沫,反正今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老婆已气急败坏,忽然将手中湿乎乎的抹布团重重地掷在地上,然后扭头气哼哼跑进了卧室,并反手甩合上房门。
奚鸣久虽是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但事务性的工作一件也不会少,高校就是这么一种神奇的所在,这里学者不像学者,官员又不像官员,即便是过去苦心孤诣做学问的老师,其最终的追求往往还是落实到一官半职,似乎教授的名衔听起来总是没有院长那么气派。学校接下来是一个相对漫长的暑假,院里跟赶集似的大大小小开了一堆会,研究本学期遗留下的若干问题,有教学方面的,有人事变动的,有下学期新生入学报到和接待问题及具体的人员安排,甚至还有利用暑假对旧阶梯教室进行一次大规模改造和装修的事宜。好在经过一番鏖战,那个倒霉蛋学生的本科论文总算勉强通关,关键时刻奚鸣久甚至亲自上阵捉刀,这种违背原则的事,他一再告诫自己下不为例,但这次之所以违规操作原因有三:一是不想自己打自己的脸,毕竟那篇论文起初他还是看好的;二来,院里的实际情况是,教授们铆足了劲争着抢着去当导师,或顶破脑袋去抢重点课题,这些项目的确能带来更多的实惠,所谓名利双收,多数老师是很不情愿去带本科学生的,费心出力还不讨好。奚鸣久作为主抓教学的院领导,不能只是在会上唱高调号召大家,他自己这两年也主动带头,至少坚持给一个班的本科生上课,当然他也希望由自己开始,能逐步扭转学校这种不良局面;三是,儿子上大学的事已让人不胜其烦,而赵婉对他的不满情绪更是与日俱增,他必须尽快腾出手来配合家里的琐事。今天的会议才刚开了个头,奚鸣久就被工作人员唤了出来,说会客室里有人正在等他,看样子很着急。随后,他就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青橘子皮脸了。
奇怪的是,这个男人的规模近乎病态地缩小了一圈,整个人呆头呆脑蜷在会客室的灰色沙发上,双手煞有介事地,搂抱着胸前那个同样猥猥琐琐的旧皮包,好像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道具,没有导演的指令,他是绝对不会轻易撒手的,一双孤注一掷的眼睛,死鱼般盯着自己的指甲盖,就那么眼观鼻鼻观心,呆坐不动,或胸有成竹地摆出一副可怜相。奚鸣久马上警惕起来,跟遭遇过猎人穷追不舍的兔子般畏首畏尾,又如同碰见骇人的瘟神避之唯恐不及,鲁迅先生杂文里写的“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的句子瞬间印入脑海,迫使他不得不快速搜索着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可是,对方却不像头两回见面那样,迫不及待迎上前来握手弯腰寒暄,只是委委顿顿站起来,可腿脚却像是被神奇的黏液吸附住了,半天也没有过来跟奚鸣久握一下手,相反,他一味地那么扭捏局促,以至于竟有些站立不稳,脸上亦不再如先前那样堆出浮夸的谄笑,而是有些阴晴不定,叫人难以捉摸,又或者只是刚被这里的工作人员劈头盖脸剋过,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缓过神来,只是暗自委顿和恓惶着。奚鸣久不由得暗自忖度,八成是自己寄去的邮件以及那张简短的字条起了作用,可以说论文让他理由充分地否了,又实属有理有据无懈可击,看来这回这家伙该闭嘴了,他此行的目的,也许仅仅是,为了表达最起码的内疚和感激之情。会客室雪白的墙壁上有一大块日光的金色投影,宽大的玻璃幕墙挡不住外面的灼热暑气,让人气喘吁吁又无精打采。奚鸣久指了指沙发,示意对方还是坐下来说话,他自己也就近在一只单人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对方始终眼神低垂心事重重,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原来的位置落座了,可双手依旧牢牢抱住那只陈旧不堪的黑皮包,仿佛那里装有一笔数目惊人的巨款,这印象反倒让人有些好笑。
奚鸣久刚想单刀直入,若又是为了稿子的事最好免谈,哪知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在裤兜里强震起来,掏出来看时,竟是副校长的,最近为给儿子争取上南都科大的名额,包括老岳父在內,他们一家可没少叨扰人家。副校长快人快语开门见山,说贵公子的高考成绩等资料,都已经传到南都科大了,专等人家那边做最终审定了。奚鸣久实在不想当着青橘子皮脸谈论这些,那样的话自己的软肋无疑会被对方洞察,所以他急忙退身来到走廊里听电话,尽可能压低嗓音,感激不尽的话自然说了一箩筐。副校长说先别忙着谢他,眼下还有件事要麻烦奚大教授呢。奚鸣久便有些诚惶诚恐,忙回答说谈不上什么麻烦,校长有事尽管吩咐就是。对方这才言归正传,他老家有个曲里拐弯的亲戚托他,说是二级学会那边的一个老师写了篇文章,听说此人很不容易,想请奚教授好好把把关,可能的话提携一下。副校长言简意赅,没一句废话,末了,又道,我让那个老师直接去找你,估计这阵快到你们学院了,那就有劳奚院长了。
简直像挨了当头一棍,奚鸣久一时蒙了,整个人怔在走廊里,时间停滞,不知何去何从,陆续有过往的师生跟他频频微笑打招呼,他却表情僵硬几乎毫无反应。他原以为这件事早该画上句号了,哪知折腾了一大圈,不但没有结束的意思,到头来反而性质升级变本加厉,竟然隆重到连这所大学的校长也要亲自出面干预了,这着实令他始料未及。至此他方才明了,刚才那个家伙为什么表现得那么沉稳,一语不发,原来是搬出强大后盾来了,人家无须发言,只要坐在这里一切将顺理成章。这可真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现在奚鸣久自己完全处于一种很糟糕的被动局面,眼前这张他早就不想再看哪怕一眼的疙里疙瘩的老脸,简直成了他最难以摆脱的梦魇,于是他少不得又搜刮枯肠绞尽脑汁寻找对策,可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智商和情商似乎都不足以对付此人此事了。
也就在头一天下午,奚鸣久去给研究生上本学期最后一堂课,并给学生布置了下学期的学习任务,他苦口婆心叮嘱大家要充分利用假期,将他开具的书单和资料一网打尽,他再三强调说研三在即青春苦短,同学们务必要珍惜这最后的一段学习时光,争取能够顺利完成论文和答辩,他甚至还列举了那个倒霉蛋的本科论文,希望大家能引以为戒。魏雅丽是在课后悄无声息走进他办公室的,她竟然毫不避讳开口就问,奚老师您到底看没看过那篇论文?他当时的表情带有一丝惊讶和愠怒,仿佛在说,我疯了,为什么要看?但嘴里还是轻描淡写地支吾着,這事已经过去了,不用她再操心,让她还是安心搞好自己的学业。魏雅丽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层倔强而执拗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对他说,奚老师,也许我们不该对人家抱有成见,一码归一码,至少应该先看看他写的东西。奚鸣久拧了拧眉头,不由得上下打量自己的得意门生,要知道过去几年,她可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讲话,他料定她肯定是迫于某种人为的压力,才违心地看了那个家伙的论文。令他感到不解的是,这姑娘缘何给他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几天前她还被那个坏人伤害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痛不欲生,可短短不足一周时间,她却主动跑来劝他该既往不咎以文取人。
是不是他又来学校骚扰你了?一定是,对不对?我就知道那混蛋不会善罢甘休!怒火一下子又在他的胸腔中升腾起来,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压根不该给对方寄去什么土特产,这样的举动无异于助纣为虐。
不……他没有。女学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很稳,但那带有质疑性质的目光更加明亮有力,像是要竭力照亮什么,自始至终盯着奚鸣久那张阴沉似水的脸。我只是觉得,那篇论文完全达到了发表的水平……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忽地用力一挥手,就此打住了她的话头。得了吧,就凭他?妈的,这种人要能写出好东西,恐怕狗都不要吃屎了!他头一回在女弟子跟前大声地说了粗话,然而,女学生的态度依旧坚定而执着,颇有青年学子为谁振臂请愿的架势。奚老师,反正我觉得吧,您最好还是能抽空看一看……奚鸣久几乎非常严厉地瞪了女学生两秒钟。让他生气的倒不是魏雅丽跑来一个劲劝他该怎么做,而是她那种开始质询一切的独特眼神,以及想要捍卫什么的决心。一个在读研究生又懂得些什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他不需要一个指手画脚的学生,更不需要她跑来告诉自己到底什么才是好文章,对于那个可恶的家伙,只需听其言观其行就足矣,反正他奚鸣久绝不会浪费哪怕一秒钟的时间,去看这种人的只字片语。
师生俩至此不欢而散。
这一整天,奚鸣久始终处在两种强大势力的博弈之间,如果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那将意味着对野蛮入侵者的极大宽容和放纵,换句话说,也就是对自我尊严的极度漠视,对学术净土的肆意践踏;如果断然拒绝了副校长的电话嘱托,得罪领导肯定在所难免,关键是儿子上学的事会不会因此泡汤?他也深知自己绝非铁板一块刀枪不入,只要想到儿子,想到老婆那张唠唠叨叨令人厌烦的嘴,想到家和才能万事兴的古训,一切似乎都可以忍受,当年韩信可以受胯下之辱,自己怎么就不能抹下面子睁一眼闭一眼?可是,一旦想起魏雅丽那日涕泪横流饱受屈辱的样子,他的腹内就开始翻江倒海,这狗东西竟然质疑他们纯洁的师生友谊,如此鸡鸣狗盗,如此不堪入耳,他奚鸣久还要尽释前嫌,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然后微笑着接过人家的文章,按照领导的指示点灯熬油连夜审读,那他这辈子真是愧为人师了!当然,最令他无法容忍的还有,那家伙不知动用了何种手段(现在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对方确实具备这样的黑暗能量,在他看来,这种人普遍有个通病,那就是不择手段长于钻营,只要有利可图便无孔不入一如蚊蝇吸血),居然鬼使神差地让他的女弟子看完了那篇狗屁文章,并且还试图说服导师就范……这样的撕扯注定会叫人发疯。
下班后奚鸣久没有立刻回家。他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副院长室,抽屉里有一盒早就拆包的中华香烟,也不知存放了多长时间,他拿出来寡淡无聊地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这玩意放久了再抽,总有种在烧干树棍的感觉,房间里充斥着呛人的木屑味。烟雾毫无章法地在眼前弥漫开,思路似乎逐渐清晰些了,奚鸣久瞥了一眼桌上那只鼓鼓囊囊的透明文稿袋,他的目光立刻又跳闪到别处,仿佛那是一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合不上了。但问题是他愈是不想看,目光愈是被它所牵引,那玩意就四平八稳煞有介事地摆在眼前,既有点要抗议什么的架势,又像在冲他窃喜和坏笑,或者随时提醒他,在这社会的阴暗角落里,藏着怎样灰色的人群。这样困顿地不知待了多久,奚鸣久最后终于抓起桌上的手机,很冷静地给魏雅丽去了条短信,让她就那篇论文的读后感编条信息发过来。
也就一根烟的工夫,便收到了女学生的一条很长的手机信息,可以说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在充分肯定了文章的优长之后,魏雅丽同时也指出语言文字略显滞涩,前后论据似有相互重复的地方,另外观点新则新矣,但未免有失偏颇之嫌,如能进一步修改完善,定是篇好文章。奚鸣久看罢,只给女学生回复了一个“知”字,才起身推开身后的那扇大窗户,看不见的晚风挟来白昼的黏稠余热,叫人浑身有种发蒙发沉的不清爽感。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坐落在学院中央广场的大型汉白玉圣人石雕,孔夫子面朝东方,额头宽阔,两眼如炬,须髯飘逸。他自然很清楚,就在那雕像近旁,另有一块半人高的长方形斜面石刻,上面用楷体字整齐镌刻着《大学》开篇文字: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他沉思着,嘴里莫名地咕哝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啊。便顺手掐灭了最后一只烟蒂,然后啪地弹向窗外。那火星似要启蒙什么,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雕像四周已一派晦暗,天地仿佛混沌开初的模样(那时天未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民众蒙昧无知,抑或只是朴拙率真)。
以短信的方式敷衍了副校长的关切之后,奚鸣久总算换来了短暂的安宁。这种做法虽然有失一名教师的德行,但事出有因,横竖是没有别的好选择了,按理说君子当成人之美,可他更确信,臭草终究是臭草,注定成为不了芳兰。再说,谁让那个家伙逼人太甚,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嘛,他奚鸣久这样做实属无奈之举。学校终于放了假,魏雅丽来跟导师辞别,几次话到嘴边,奚鸣久很想问一下,到底是何原因让她看完那篇论文的,但终究还是不好意思再提,他怕女学生会反问老师对文章的见解,而他至今尚一字未看。因此,师生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谈此事。临别时,魏雅丽很无心地说了句,其实我叔伯那边还是很闭塞的,那个地方人好像都是一根筋。一根筋的说法十分形象,奚鸣久揣摩了良久,也许本质上她是在替那个家伙开脱吧,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帮他?要知道那家伙损人利己且出言不逊,根本不值得她伸手援助。这倒让他想起了那篇有关农夫和蛇的著名寓言,冻僵了的毒蛇依旧是毒蛇,何况那家伙并没有冻死,分明还在那里上蹿下跳异常活跃呢。
不久,厅里办了个高校干部暑期研修班,魏叔伯应邀从山区来省城报到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大学附近,精心挑选了一家很有特色的酒楼,诚邀奚鸣久共进晚餐。菜未上齐,魏叔伯就一个劲地跟奚鸣久作起揖來,说实在对不住啊,没想到那个二百五到底把你麻缠上了,听说这狗东西日能得还攀上了高枝,我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地刺了一顿,让他最好夹紧尾巴做人,别异想天开做白日梦了。奚鸣久苦笑着摇摇头,说其实也没什么,原本是想等放了暑假抽空看的,可那人也太心急了些,好像谁都欠他似的。魏叔伯愤愤道,奚专家,这事一开始你就该告诉我,要是早知道的话,我非把他拾掇得服服帖帖不可,看他还敢不敢乱炸刺。奚鸣久摆摆手说,那倒也不必,其实就是想在我们学刊发篇文章,这个也能理解,只是做事的方式方法实在不敢恭维。魏叔伯听了气得鼓鼓的,他叮嘱道,可千万别让他在学刊上发东西,要是真的如了他的愿,到时候不知又会惹出啥幺蛾子来。想想,又说,对这种贱皮子绝不能心慈手软,他还敢跑去麻缠我侄女,真是岂有此理!奚鸣久方才知晓魏雅丽回家后,将这件事原原本本跟叔伯讲了,这反倒让他觉得自己太失职,事情毕竟因他而起,怪他处理不当才殃及女学生,少不得当着魏叔伯的面,一再罚酒赔罪。
当晚酒至半酣,魏叔伯红头涨脸侧过身,连连拍抚着奚鸣久的肩膀头道,不瞒老弟,上次的揭牌活动搞得非常成功,这全都仰仗你这个大专家莅临指导,我们市上的领导对此也十分满意……我眼看五十冒尖了,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嘛,有机会还想蹦跶着往别处挪挪,这山沟沟里实在没啥待头,所以往后啊,少不了还要劳烦奚专家多多提携关照啊。说着,便从身旁空椅子上拎过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茅台酒礼盒,硬塞到奚鸣久手上。……我自己的兵我没管好,这点小意思权当赔礼谢罪了。魏叔伯口音很重地喷着酒气说话,突然又无法抑制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这个暑假注定愉快不起来。南都科大今年仅在奚鸣久他们学校的子弟中招了一名学生,儿子的分数根本不在人家的考虑范畴,现在看来,副校长不过是顺水推舟公事公办,充其量,也就是让儿子跟着其他考生走了个过场,结果还是一样的。赵婉气得一整天不吃不喝,仰面躺在床上,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有时嘴里还莫名其妙地呼喘几声粗气,再发狠地补上一句,骗子!都是些骗子!奶奶的,吃人不吐骨头!奚鸣久不得不好言宽慰,算了吧,气大要伤身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是,这也怪不得旁人。赵婉腾棱一下翻身坐起,带火的眼光有些疯魔地瞪住他,半晌才叫道,这回你满意了吧?!奚鸣久说,你这叫什么话,儿子去不成南都,我的心情跟你一样难受。赵婉无声地再剜他一眼,二话不说又直挺挺倒在床上,她还顺手扯过白被单,把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她人本来就精瘦,如此样貌看着怪瘆人的。
幸亏当初志愿填得还不错,末了,儿子总算被外地一所专科院校录取了,赶紧又上网细细脑补了一遍,除了不是所谓的985和211系列之外,其他各项指标和硬件都还说得过去。儿子终于有了离开家尤其是离开母亲的资本,一张小脸乐得跟过年似的。得到通知后,他便跳着脚,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哈哈,这回再不用跟我妈玩猫和老鼠的游戏了。奚鸣久赶忙给儿子递眼色,意思是你妈这两天气不顺,千万别再火上浇油了。儿子呢只图嘴巴快活,继续嘚瑟,这回我走人了,我妈该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成天给咱们扮祥林嫂,老爸你也该解放一下喽……哪知赵婉在厨房里偏听得真切,突然摔锅砸盆地闹将起来。好你个小没良心的,谁是祥林嫂,我藏了猫为谁,还不是为了你个小王八蛋,你但凡少上点网,少打点游戏,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步田地啊……儿子深不以为然,抻着脖颈顶嘴道,我有那么悲催吗?好歹我还有大学可念,而且还是我自己最喜欢的计算机专业!你呢?还不是家庭妇女一个,整天就知道唠唠叨叨,让人心烦,真不知,我爸这辈子是怎么熬过来的!奚鸣久再想拦阻,为时已晚,赵婉像只咆哮的母狮子直扑向儿子。
……重重挨了两记嘴巴的儿子,涨红着小脸,一赌气便甩门跑下楼去。奚鸣久连拖鞋都没更换,也紧跟着撵出家门。儿子跑得太快了,简直像一匹挨了鞭挞的野马,转眼就冲出楼门,奔向家属区的甬道了。奚鸣久显然不是儿子的对手,好在假期校园空空如也,大约跑了五分钟光景,前面就是那个古老的转盘路,往南的方向即可离开大学校园上街去,于是奚鸣久疾跑几步,想借着拐弯的机会,追上去拽住儿子,他不能让孩子浑身挟着一股火气和怨愤跑到外面去。他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逆反心理几乎达到了极致,稍有不慎,就会做出可怕的举动,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自从任了教授之后,这十来年他的腿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卖力地奔跑过,这一刻他的心脏跑得比腿脚还要快,血液一时间仿佛全部聚集到心房里,心跳成一只响鼓,咚隆咚隆咚……就在他终于伸手便可以抓住儿子的一刹那,他的下腹那里猛地一阵绞痛,那疼竟来得那么地锥心彻骨,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疼过,伸出的右手臂跟慢动作似的垂落下来,他不得不慢下脚步,他再也跑不动了,豆粒大的汗珠子,已密密麻麻爬满额头,他虚弱得简直像个老妪,只是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他希望儿子能听到他的话,急忙站住,无奈何,那疼痛来得太过强烈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中了猎人枪弹的兔子,身体的某个部位咔嚓一下突然断裂了,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唯独两只手紧紧抱捂着腰腹处,整个人就那么一轱辘,跌翻在转盘路的弯道上。
尽管身体动弹不得,但意识却相当清晰犹如水洗。奚鸣久心里明白,自己就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学校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转盘路的内圈里,这条平坦的道路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栽跟头。也许,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的人。十多年前,他之所以决定跟自己并不喜欢的赵婉委曲求全结合,希图的不过是人家赵主任的提携和时时关照,应该说正是那次捷径,让他实现了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成功的提速和超车,在较短时间内,他确实超越了系里很多年轻人,从而顺利得到了大家梦寐以求的职称和职位,设若没有当初的联姻,今天的他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呢。眼下,他到底没有追上儿子,可他的心始终跟着儿子一起奔跑,想到儿子即将离家远赴异地求学,想到儿子将来也会面临诸多的诱惑和选择,想到未来终有一天,儿子也会像今天的他,再也追不上自己的孩子,内心真是百感交集,忽然有种很潮湿很酸楚的东西,慢慢渗出并将他淹没……头顶的天空依旧像往日那样闪闪烁烁,阳光依旧像往日那样灼热刺眼,他就那么表情痛苦肢体扭曲地俯卧在马路边上,一大片黑蚂蚁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爬来爬去,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清楚到底在慌乱什么,也许,仅仅是他这个庞然大物訇然倒地时,一下子惊骇到这些微小生物了。
奚鸣久住进了医院,动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手术,他的盲肠下端那个蚯蚓状的几厘米突起,也就是阑尾被医生切除掉了。其实,这玩意在人的消化过程中没有什么作用,但是一旦遭到病菌、寄生虫或其他异物侵入时,阑尾又极易发炎,造成患者右下腹剧烈疼痛、抽搐等症状。大夫的科普倒让奚鸣久陷入深思,这正是病毒的一次野蛮入侵,手术获得成功,他很快就能安然无恙了,但似乎总能隐隐感觉到身体的某种不适,尽管医生一再强调,阑尾对人体毫无益处,可它毕竟朝夕相处地跟随了自己半辈子啊。他转念,便又联想到现实之中,那些叫人纠结和头疼的野蛮入侵者,那些社会暗角落里的人和事,如果也能像手术刀那样毫不留情地切除,也许生活远比现在美妙得多。
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体受到限制,却无法控制住胡思乱想。每次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其实都无数次地想到了要跟赵婉离婚,而且,当时的决心几乎是刻不容缓和铁定了的,多一天也不想再跟这个女人过下去了。可是现在,看到赵婉成天忙前忙后精心服侍他的身影,以及那双母牛样潮湿内疚的眼睛,他的心又软了,他不敢想象万一赵婉听到那两个敏感的字眼,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壮举?以赵婉的性子,非要跟他闹到天上去才肯罢休吧。由此,他也更加深切地洞悉了自己性格中优柔寡断的一面,这就是他的宿命,一如当初接受了这桩自己并不满意的婚姻,每一个人不过是局限性的现实存在。现在他有什么资格瞧不起那个橘子皮脸男人,人家不过是想发一篇论文,他却横加阻挠上纲上线,此刻扪心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就无可指摘?他不是完人,或许他曾试图追求完美,但在人生的关键几步,他都习惯性地选择抄近道,依附了裙带关系,向权力和欲望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说白了,他不过是高校体制里的一个爬虫,与那些被他鄙视过的人本质上并无二致。也许魏雅丽是对的,他对橘子皮脸男人的态度打一开始就很有问题,如果当初他能看看对方的论文,或者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解决,事情一定不会闹到如此狼狈的地步,而他一直粗暴地选择了无视甚至是蔑视的态度,终究激怒了对方,以至于殃及自己的女学生。设若橘子皮脸男人最初是由副校长直接引荐过来的,那他还会这样无礼地对待他、不屑于看那篇论文吗?直到这一刻,他才深深意识到,一直以来他对别人的态度总是这样,其实他打骨子里就瞧不起赵婉,她作为他的人生伴侣,不过是替他生育儿子操持家务,他从来没有从精神的层面去看待她和关心她,老婆在他生活中更像一个女佣,而他时常还对她报以冷嘲热讽。很多时候,他把研究生也看成是自己的私人助手和免费劳工,不停地吩咐他们做这做那,起草论文、整理录音、校对文稿,甚至帮他打理日常琐事,他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那些学生的感受……他就是这样一个既自我又自私的人。
这回倒是儿子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乖顺,他不再跟他妈吵嘴,也绝不那么阴阳怪气和愤世嫉俗,他还主动上医院来给奚鸣久送饭。这种时候,爷俩都有点少言寡语,四目相对总有点难为情,在一场特殊的较量中,父亲彻头彻尾输给了儿子,而且,输得似乎很不光彩。儿子赢得了比赛,内心却背负了不小的愧疚。奚鸣久能觉察到儿子脸上不同于以往的那种表情,也许儿子很想跟他说声对不起的,却迟迟未能开口。
出院那天,儿子竟然试图要把奚鸣久背上楼去。儿子闷头闷脑走到他面前,忽然弯下脊背道,老爸,我背你上去吧。他冲儿子淡淡地一笑,又用手揉揉他尚显稚嫩的肩膀头,故作轻松地说,小子,我有那么老了吗?赵婉在一旁插话:背你也是应该的。他能听出老婆的语气,几乎就是在说,还不都是这个坏蛋,害得你挨了一刀。赵婉的性格就是这样,凡事都好强,即便是跟自己的孩子,也要分出个山高水低,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奚鸣久一把揽住儿子的肩膀,尽量装得底气十足的样子。老爸有你這根拐杖,足矣。于是,赵婉拎着住院用的物品率先上楼回家,他则扶着儿子,一步步慢慢地往楼上爬,尽管腹部的隐痛尚在,但他心里感到些许慰藉。或许经过这件事之后,儿子真的就要长大了。成长,总需要一些标志性的事件,假如这次也能算得上的话。
新学期的头几日,学校并不能一下子秩序井然,相反,院里系里总是兵荒马乱的,那些年轻的新面孔,不时出现在各种场合,初来乍到的大一学生,尚未完全褪去中学时代的稚嫩模样,对这所大学充满了好奇和疑惑。待短暂的军训过后,他们被西北的烈日晒得皮肤黝黑,就连爱美的女孩子也不例外,当老师们第一次在课堂上看到这些黑瘦且懵懂的面孔时,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些孩子根本不应该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每当这种时候,奚鸣久自然而然会想起自己的儿子,想到千里之外的某座陌生城市里,儿子也跟眼前这些大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双眼懵懂,他的心里就会泛起一丝丝牵绊,他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像赵婉那样,儿子一旦不在身边,又终日唉声叹气以泪洗面。但是现在的他,还真是有点想儿子了,也许该静下心,抽空好好寄上一封家书,告诉儿子要光明磊落,要踏实勤奋,要好自为之,尤其要学会善待身边的人和事……大学生活毕竟是人生最关键的一步。
忙碌了一整天,奚鸣久总算能在办公室里坐下来了。最新一期学刊已经款款摆放在案头上,他顺手拿起来,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地浏览着目录。这时候,某个人的名字赫然闯入他的视线,继而,那张疙里疙瘩的青橘子皮脸,也像是被刊印在上面,正有些诡秘地冲他挑眉而乐。
没错,几个月以来,他一直竭力抵制的那个梦魇一样的东西,已然白纸黑字,千真万确,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文章开头还有一小段编者按,原本出自他的女学生魏雅丽手机短信上的话,现在却张冠李戴安上了他的大名:奚鸣久教授认为,该论文语言质朴,观点犀利,论述严谨,尤其是对当下学科领域普遍缺失的人文关怀问题给予抨击和反思……文章出自一名基层普通教师之手,实属难能可贵……
奚鸣久被一种庞大的荒谬感团团包围,连带着当然还有他对这所大学以及这个学科领域的巨大怀疑。他兀自想起“螳臂当车”这个成语,禁不住发出一声怪笑,继而,他又无比真切地感悟到,这辆战车之所以如此强势不可一世,其实也有他的“功绩”,二十年来他既是车上的乘客,又是它的驭手,是他们所有人共同铸造了这样的体制战车,而他却不明就里,甚至自不量力地想要抵制它,这未免太可笑了。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地意识到,自从做了系主任的女婿那天起,他始终被牢牢地绑在这辆车上,如若抵制,首先应该抵制的就是他自己!而那本崭新的、散发着刺鼻油墨味的高校出版物,就堂而皇之地摊开在他面前,活像是一面凯旋的旗帜,雪白纸页上的方正宋体文字行行列列黑如蚁阵。某一瞬间,这些玩意突然开始在他眼前急遽蠕动起来,那些黑点儿愈来愈浓愈来愈密,也愈来愈恣睢汹涌,最后,几乎要将奚鸣久连同他身后这座校园一并淹没了。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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