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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1145
宋迅

  2014年夏,我在永义市局禁毒支队工作整十年后,经多次申请转到了刑警,调入迷雾河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申请理由是打小的刑警梦,但还有个原因我没提,那就是我早已厌倦了跟毒品打交道,成天在暗影里行走,和烂人称兄道弟,不见光,十年来警服一共没穿过两次。

  虽然干了这么多年缉毒,有些事情我却一直没搞明白,自改革开放后毒品犯罪起苗头以来,警方打击力度逐年加大,吸毒的反倒越来越多,年龄还越来越小,好多吸了戒戒了吸,在我手里进进出出都成了老熟人。这些瘾君子中,白领精英大有人在,最后一次任务抓获的吸毒者甚至是个自己人,被抓时很配合,说他实在痛苦,只有靠这东西可以稍微好过一点。那天队长心情也不怎么好,去看守所的路上烟没断过,一个警院刚毕业的小兄弟说,他们也许只是迷茫。队长回了句,谁不是呢?

  迷雾河是永义下辖县级市,本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当局领导给出这个唯一选项时,我立马同意了。

  我父亲曾在迷雾河当刑警,我在迷雾河出生、长大,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调入市局,我家才从迷雾河搬到永义。

  迷雾河市位于贵州北部靠近四川、重庆一带的崇山峻岭深处,方圆百里尽是原始森林。迷雾河地区属喀斯特地貌,地形复杂,不便修路搭桥,曾是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九十年代以前,只有一条沿河而建的省道与外界相连。

  迷雾河当地盛产煤和高岭土,特产高粱酒,小城因迷雾河从中穿流而过得名,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发端不详,出城后向东蜿蜒数百公里,在四川曲江县汇入长江。

  在我见过的河流中,迷雾河也许是最神秘的一条,两岸山势巍峨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多高,河谷里天气莫测,阴晴不定,东边日出西边雨。尤为奇特的一点是,这里群山四季常青,河水却会随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为红褐色,到了冬天变得碧绿,但无论冬夏,河面上都弥漫着灰白的雾,终日不散。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回过迷雾河了,重返故土,只觉得家乡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模样,认识的地方都拆了,到处是成片的高楼,政府搬去了新区,门口就是宽阔的市民广场,崭新的河滨公园绿树成荫,原先只有几个小吃摊的东门码头现在成了夜宵酒吧一条街,宽阔笔直的环城新路正在建设,高速公路早已四通八达,那条坑坑洼洼的沿河省道也被改造成了漂亮的旅游公路,骑行者、露营客随处可见,没变的似乎只有那条河。

  报完到,大队长江宁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江宁是我刑警学院同班同学,我俩上下铺,大学四年,也互相挤对了四年。他招呼我坐,扔过来一支烟,说,可以啊你,事先也不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来刑侦想干吗,现在已经没有你想办的那种案子了。我说,我可什么都没想,一个案子都没有最好,天下太平。他端起保温杯吹吹沫,喝了一口,说,想得倒挺美,你就做好长期和诈骗犯斗智斗勇的准备吧。

  之后我俩闲聊了一阵,他问我安顿下来没,我问他恋爱谈得怎么样——江宁的女友肖婷大学时就跟他在一起了,我也熟识。之后我们又回到正题,商量了一下工作分工,他突然问我,吴叔当年在迷雾河挺厉害你知道吧?我说,没关心。他说,破了不少大案,人称“无影手”,嘴再硬的犯人一经他手立马就招。我说,换现在你看他还行不,文明执法了都。

  江宁接了个电话,要出去一趟。晚上我回不来,接风只能改天了,不过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他说着拉开抽屉,从深处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说里面是迷雾河近几十年积压的悬案。

  知道你在缉毒就是骨干,要不他们怎么死活不放人,江宁说,怎么样,够懂你吧?我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

  江宁走后,我把材料大致过了一遍,悬案一共十来起,都是命案,发生的时间主要集中在1985年到1995年间,正好贯穿了我的童年时代,其中三起无头案最引人注目。

  第一起是1987年的一起持槍抢劫杀人案,迷雾河信用社的运钞车在途经黑风沟时遭歹徒持枪抢劫,司机和两个押车员当场死亡,运钞车上的数十万现金被劫走。死者身上找到的弹头和现场散落的弹壳经技术鉴定来源于两把仿五四式手枪,结合脚印判断歹徒至少两人以上。

  第二起案子死者是我爸的上司,1994年3月某日,其驾驶的警车在下辖迷雾河镇郊外四十公里处被发现,车头有血手印,地上有滴落和拖拽血迹,尸体半月后在迷雾河中被发现,死因是胸口遭猎枪近距离射击。受大雪影响现场未能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因迷雾河地区有狩猎习惯,当地猎枪持有量估计上千,筛了几遍也没找到凶器来源。开始均怀疑是仇杀,后证实死者为几宗毒品和谋杀案的主犯,推测为同伙灭口。

  第三起案子是一起灭门惨案,也最为令人不解。案发时间是1995年夏天,受害人在青龙镇郊国道边经营饭店多年,一向诚信大方,待人友善,饭店生意也日益红火,属于改革开放后迷雾河第一批勤劳致富的人,后建了一栋临河小楼,其中一楼经营羊肉火锅。该案唯一目击证人是马路对面的邻居,据他描述,案发当晚下着暴雨,他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路过受害人所开饭店,当时天色已晚,雨势凶猛,受害人正准备关店,于是邀请男人进屋躲雨。但第二天,受害人一家五口竟被利刃杀死于屋内,财物无损,唯独戴斗笠的男人不见踪影。该案伤亡重大,但现场唯一遗留的线索只有半个46码解放鞋的血脚印。

  我去资料室准备复印一套档案带回住处,小郑看见开我玩笑,哟,吴队刚来就准备破大案啊。小郑之前在几个涉毒案件上协助过我,我来了才发现,迷雾河大队有我不少熟人。

  晃眼到了冬天,半年时间我经手了几起小偷小摸,两起倒卖古海洋生物化石的案子——谁能想到这崇山峻岭之地曾经是一片汪洋。除此之外几乎都是诈骗案,传统诈骗、新型诈骗,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一个无业男子冒充富二代同时交往了十二个女朋友,以合伙经商的名义向她们骗取钱财,甚至还让其中两个为他生下孩子,抓获时钱款早已被他挥霍一空。一个农民自称是清朝皇族后裔,伪造了玉玺圣旨、巨额银行存单,以解冻资产需要钱为由,骗光了几个空巢老人的养老家底。一伙骗子假冒教育部门工作人员,打着发放助学贷款的旗号专门诈骗贫困大学生,其中一个农村女孩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她学习勤奋刻苦,终于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开学前却接到骗子电话,被告知必须先行支付学费,结果家里千辛万苦筹到的九千块钱被悉数骗走,女孩一时想不开,跳了楼。

  那些诈骗犯的嘴脸让我恶心,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一次抓捕后我甚至在卫生间里吐了。有段时间我一下班就去靶场练枪,发泄情绪,那天江宁遇到我,说,来得还挺勤,想当枪神啊?我说,这些杂种都他妈该枪毙。说完连开五枪,气得手抖,报靶均是五环六环,甚至还有个三环。

  我和同事们兢兢业业,夜以继日,历时三个月,将那个冒充教育部门工作人员的诈骗团伙陆续抓捕归案,主犯最后落网,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头黄毛,满脸冷漠,没有半点悔罪之意。押送他回迷雾河那天我终于没忍住,在服务区趁小郑上厕所的空当,狠收拾了他一顿,回到局里自然被投诉。江宁看了嫌疑人的伤,只嘀咕了句,为什么打脸?第二天处分下来,记过一次,停职十五天,并全局通报。

  我回市局上了几天学习班,上午学习,下午就偷跑出去钓鱼,倒也乐得自在。我已经记不清多久没休过假了,上个女朋友就是嫌我没时间陪她提的分手。那几天我鱼钓了不少,但不知为何心里却空空如也,直到江宁打来电话,让我立马返岗。

  迷雾河城西有个观音湖,后被改造为湿地公园,前两天清淤时,工人从湖里打捞出一个编织袋,编织袋内除几块石头外还有一具完整人骨,手脚都被尼龙绳缚住,未着衣裤,初步判断死者为中年男性,身高一米八左右,死亡时间估计在十五年以上。

  我们排查了本地若干起超过十五年的男性失踪案,又通过失踪人口直系亲属与人骨的DNA比对,死者身份很快得以确认,竟是九十年代迷雾河首屈一指的话题人物,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光明农机厂厂长黄宗云。黄宗云失踪前身陷数桩贪污大案,坊间一直都传说他带着巨款跟情妇一起畏罪潜逃了。

  白骨的发现在本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市局高度重视此案,要求尽快侦破,消除影响。我们根据当年的失踪案卷宗,整理了几个和死者生前矛盾较为突出的关系人,但经过几轮调查,都没找到什么线索。

  由于案件久远,局里安排我去高岭县接一位老刑警来协助我们梳理案情。陈叔和我父亲是战友,1979年两人一起上过战场,退伍后又都回迷雾河当了刑警,我爸到永义第二年,陈叔调任高岭公安局政委,他是当年黄宗云失踪案的主要经办人。

  我已有多年没见过陈叔,他以前抽烟喝酒样样凶,再见面时得知两样都戒了。陈叔看到我,感慨说,到底还是回迷雾河接了你爸的班。我说,谈不上接谁的班,做自己的工作而已。他说,你爸最近身体还行吧?我说,就那样,糖尿病高血压,每天照样没少喝,管不了。他又问我们现在关系如何,我说老样子。他笑了笑说,小时候你爸打你我知道,怕你走歪,其实你转刑侦,最高兴的就是他。我没说话,陈叔说,你刚来,可能体会还不深,刑侦不比缉毒,可以慢布线紧收网,一旦出了命案,黄金期就那么短,想破就得玩儿命,精神二十四小时紧绷,像活在高压锅里,看谁都像杀人犯。你想啊,九几年你爸四十出头,正当年,却不得志,每天破不完的凶案,追不完的逃犯,就连顶头上司也是鬼,被人杀了扔河里十几天才被发现,那种环境之下,换成是你,会怎么样?

  到了局里,江宁给大家介绍了当年的案情:被害人,黄宗云,男,失踪时四十二岁,1969年参军,1971年退伍后分配到迷雾河红星陶瓷厂采购科,1979年升任红星陶瓷厂厂长,1989年调任光明农机厂厂长。

  1993年夏,暴雨夜,黄宗云从某饭店驾车回县郊一处居所后连人带车失踪,两天后由其二婚妻子孙彩英报案。孙彩英是在1989年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黄宗云,黄宗云因她与原配离婚,同年与孙彩英再婚,四年后黄宗云出事,二人无子女。

  据当年孙彩英笔录所述,那栋三层的自建房是黄宗云买来准备养老用的,平时也不住人,就放点东西,二楼卧室内有个保险箱,黄宗云失踪后,里面的一套账本和二十万多现金也一起没了。报案时孙彩英便坚称黄宗云是被抢劫谋害了,但房间里成箱的贵重烟酒都没动,经勘验房屋门窗和保险箱均完好无损,现场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孙又认定此事与黄宗云前妻沈会琴有关,而我们调查过,沈会琴只是个普通家庭妇女,老实朴素,离婚后便去了其他城市生活,早已排除了嫌疑。

  陈叔接着对案件背景情况做了补充说明,黄宗云失踪前一年,光明厂破了产,大批工人下岗,厂长黄宗云不仅低价贱卖了厂房设备和土地,还克扣工人们的下岗安置费,之后就一直被工人们联合上访举报,但一年下来,黄宗云依然稳坐钓鱼台。直到1993年,一个叫涂友亮的光明厂下岗工人在省里上访时跳楼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高层的注意。由于黄宗失踪前纪检部门正着手对他进行调查,加上现场确实没有发现可疑情况,警方当时也倾向于怀疑他是提前收到风声携款潜逃。

  会上我们定了方案,要求各方对案件侦办进展严格保密,同时安排警力秘密走访,重点排查原光明农机厂的相关人员。

  会后陈叔要江宁带我们去趟沉尸现场,路上陈叔若有所思,说,老吴的直觉是对的。江宁说,什么直觉?陈叔说,吴川他爸当年就怀疑这案子不简单,说很可能是预谋抢劫,人八成已经没了。江宁看我一眼,说,我就说你爸厉害吧。

  观音湖边,警戒线已经拆除,江宁给我们描述了当时打捞白骨的经过,我们又在大坝上观察现场全貌。陈叔说,嫌犯应该是案发当晚开黄宗云那辆车来的,再划船到湖中心沉尸,这湖我知道,中间其实挺深,所以这么多年清淤都没把他挖出来。说这话时天边晚霞夕照,湖畔杨柳依依,水面上游船缓缓而行。

  变化真大,都成公园了,那块儿就是以前的红星厂吧?陈叔指着湖对岸那片漂亮的楼房问。江宁说,陈叔没记错,红星厂,当年生产的废水就排到观音湖,那时候这就是个臭水塘,钓上来的鱼都没人吃,现在是我们这儿最贵的楼盘,“森林之畔”,老板叫周浩森,以前是红星厂的下岗工人,据说九几年因为个什么事离开了迷雾河,前两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迷雾河的風云人物。陈叔说,周浩森?之后感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宁问,陈叔认识?陈叔摇了摇头,说,不过我记得他和老吴两家好像是世交,对吧,吴川?江宁拍了拍我,陈叔问你呢,发什么呆呀?

  工作结束后江宁找我抽了根烟,说,还不知道吴叔认识周浩森。我说,很久之前的事了。江宁说,他公司现在有个盘,叫“森林之子”,修在深山老林里,挨着云梦湖,环境就不说了,还要配一流的康养院,说是要建成中国最大的森林养生小区,专门用来避暑养老。我说,你现在就考虑养老是不是早了点?江宁说,养个屁,我和肖婷不是快结婚了吗,感觉她爸妈还有点犹豫,怎么说呢,有点怀疑我的诚意,我就想着给送个礼,名义上给她爸妈,其实我爸妈也能住,你想她爸妈在东北一年能来几回?但价格真不便宜,一平得上万。我说,你想找我借钱?他看我一眼,你能有钱?我是想让你问问你爸,看能不能和周老板说一声,打个折。我说,要问你自己问啊。他直摇头,同学家长里我最怕见的就是你爸了,脸一黑,跟阎王似的。我说,知道就好。那咋整?他看着我,诶,你应该认识他女儿周炎吧?搞不好找她更管用。我说,不认识。他观察着我的表情,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笑起来,说,她该不会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女孩吧?

  我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我父亲叫吴志戎,1971年参军,在云南某边防部队服役,后升任连长,成为我外公的直属部下。父亲训练严谨,作战勇猛,深得我外公喜爱,遂亲自介绍给我妈认识。我妈叫苏兰,也是军人,文职干部,与我父亲同军不同旅。两人于1978年开始恋爱,1981年结婚并同期退伍。我母亲是云南大理人,随我父亲来到迷雾河,我父亲成为一名刑警,我母亲进入县机关工作,次年生下我。

  熟悉我妈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花,这一点随了我外婆,我妈小时候就是跟着花一起长大的,结婚后她把我爸家闲置的院子改造成花园,种满了各种各样好看的花,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她还隔三岔五在窗台放把米,所以我家院子总是鸟语花香,成了四邻八方一处知名景点。我妈认为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是这个花园最完美的搭配,她怀上我之后突然变得爱吃辣,很高兴,以为是女孩,结果生下我,三岁之前我妈都把我按女孩打扮,直到我上幼儿园那天,才给我脱下裙子,换上小男孩的衣服。

  我妈说我小时候非常贪吃,任何好吃的一旦到了我手里,即使再亲的人,也绝无拿出来的可能,但当我第一天上幼儿园见到周炎,却破天荒地将兜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大白兔掏出来,全给了她。那年头,别说小孩子了,就连大人都对大白兔趋之若鹜,但周炎竟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居然把大白兔又塞回我衣兜,害我当场号啕大哭,像是受了莫大委屈,直到周浩森好言相劝,周炎收下大白兔,我才止住声。

  那时的周浩森高高瘦瘦,衣服整洁,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戴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不像我爸,总是不修边幅满脸胡楂儿。周浩森说,这孩子性格怪,有点不知好歹。我妈抱着我,伸手摸了摸周炎的脸蛋,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说,这孩子不贪,有心气儿,我一会儿跟老师商量商量,让他俩坐同桌吧。周浩森说,就怕周炎欺负小川。我妈说,怎么会,我看他俩相处得很好。周浩森说,炎炎上学的事你们费心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我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和志戎从小一起长大,现在炎炎和小川又成了同学,多好。

  就这样,我和周炎成了同桌,我经常分好吃的给她,平均四五次她勉强接受一回,我势必兴高采烈。周炎爱画蜡笔画,其他小朋友都觉得她画得滑稽难看,但我很喜欢,偶尔她会送画给我,我照单全收并郑重其事地放进“保险箱”——一个图案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铁皮饼干盒。

  周炎她爸在红星陶瓷厂工作,保卫科,下班不准时,接周炎放学总迟到。有一天下午天阴沉得像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厂里发生一起盗窃案,他从派出所打电话给老师,让老师请我妈帮忙把周炎接去我家,但周炎就坐在她的小桌前安安静静地画画,不管老师好说歹说,死活不跟我妈走。炎炎,你为什么不跟阿姨回家呀?是你爸爸叫阿姨来接你的,他今天要晚点才能下班。我妈坐在她旁边,一如既往地耐心,周炎停下手里的蜡笔看着我妈小声说,不是爸爸叫你来接我的,你都没有说暗号。

  我妈连忙上辦公室给派出所挂电话,周浩森猛拍脑袋,哎呀,忘和你说了,暗号是0607,炎炎生日。我妈说看了看旁边的挂历,说,那不就是今天吗?

  我妈对上暗号,周炎才收拾起小书包,跟我们走了,我妈一手牵我,一手牵周炎,跟人打招呼都比往日开心,路上去市场买了半只鸡,又上糕点屋买了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

  晚上我爸照旧在外办案回不来。我妈炖了锅竹荪鸡汤,把我最喜欢的鸡翅膀夹给周炎,吃饭时还夸她筷子拿得好,不洒汤,说我的嘴像个大漏勺,让我好好向周炎学习,我心服口服,没像以往那样撒泼顶嘴。吃完饭,我问什么时候吃蛋糕,我妈说等一会儿饿了再吃。我说,已经饿了,结果把周炎逗笑了,我也笑起来。

  吃完饭,我和周炎一边听我妈讲故事一边等周浩森来接她,周炎有些心不在焉,我则祈祷周浩森等我们吃完蛋糕再来,否则按我妈的行事风格,很可能会把蛋糕整个给他们带走。除了花,我妈还喜欢看书,她有很多书,所以也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不限于丑小鸭、小美人鱼,也有特洛伊、巴别塔这种,甚至还有荆轲刺秦王、王子猷雪夜访戴什么的,很多时候我都听得似懂非懂。

  那天我妈终于讲了一个童话,豌豆公主,我听得津津有味,甚至都差点忘了蛋糕这事儿。雨停了,时间也越来越晚,终于我们点上蜡烛唱了生日歌,准备切蛋糕,但周炎的情绪却低落到了极点,直到听见周浩森在外面喊她名字那一刻,她从高高的座位上一跃而下,冲到门口猛地扑到周浩森怀里,周浩森把她抱起,周炎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脖子不撒手,等她转过身,早已满脸是泪。

  周浩森头上缠着纱布,眼镜片碎了一块。周炎说,爸爸,你怎么了?我妈看见也问,老周,你受伤了?周浩森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下,今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妈说,自己人还这么见外,以后你要是忙不过来就和我说一声,我把炎炎先接我家来。周浩森说,怎么敢再麻烦你们。我妈说,麻烦什么,顺手的事,孩子晚饭刚吃完,你还没吃吧,快进屋,凑合吃点。周浩森说,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又下雨了,炎炎,和阿姨哥哥说再见。周炎和我们挥了挥手,眼泪还在淌。

  我妈让他等等,回屋把蛋糕装上硬塞给周浩森,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啊,以后你就上這儿接孩子。又摸着周炎的脸蛋说,爸爸工作很辛苦,下班晚,以后都来这儿接你,咱们不让爸爸担心,好不好啊?

  见周炎点了头,周浩森没再说什么,给我妈鞠了个躬。

  那天之后就都是如此了,每天我妈来接我俩放学,吃完晚饭,还能听我妈讲一会儿故事,等周浩森来了,周炎再跟他一起回家。

  那时候红星厂的效益已经一落千丈,工人工资都发不全,总拿瓷器抵,但周浩森还是坚持要给我家交生活费,还时不时拿来一些野果、剥了皮的野兔之类的山货。我们家的餐具几乎全是红星的,那些瓷器质地好,做工精良,不便宜,周浩森自己不舍得用,都送了过来。

  我从没见过周炎的妈妈,后来才知道,她妈妈在生她的时候难产没了,周炎没人照顾,周浩森只好申请去看大门,把家搬去了门卫室,边工作边照顾周炎,一直到她上幼儿园。

  1987年,我五岁,和周炎一起上大班。寒假的一天,周浩森把周炎带到我家,说自己要去南边一趟,拜托我爸妈照顾周炎一阵。周浩森去了大概一个月,有天深夜,悄悄来了我家,后来我才知道,他遇到了大麻烦,因为倒卖国有资产被警方通缉。周浩森在我家阁楼藏了三天,期间没出门半步,三天后,他选择了自首。那案子还上了本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结果,周浩森站在被告席,头发剃了,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背对我们,看不到脸,但站得笔直。最后他被判了六年,后因表现良好减刑一年,一共在永义第一监狱里待了五年,周炎也在我家一直生活到十岁。

  幼儿园到小学,我和周炎都是同班同学,她从没问过爸爸去了哪里,不需要,周围的人时刻都在提醒她是劳改犯的女儿,老师们忽视她,四邻街坊对她指指点点,班上的女孩团结一致地孤立她,男孩们更是用尽心思挖苦她,嘲笑她。

  周炎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也只有她,我对和周炎之外的其他人成为朋友没有半点兴趣,每个挖苦嘲笑周炎的家伙第二天肯定可以在抽屉里发现一只千足虫或者癞蛤蟆,每当他们被吓得鬼哭狼嚎时,我就邀功似的看向周炎,但她好像不以为意,很快便低下头,继续看她的书、写她的字。

  对别人的欺负周炎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她越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有天放学,回家时周炎被人从楼上浇了一盆水,我冲上楼,人早不见了。我看着浑身湿透的周炎,又生气又心疼,满腔怒火没处发,干脆也往自己头上倒了一盆水,周炎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居然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最让周炎开心的是每天晚饭后的故事时间,尤其夏天,我们一人搬一个小板凳,坐在满是花香的院子里,听我妈讲故事。周炎来我家后我妈讲历史故事最多,因为周炎爱听,直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喜欢童话,但对审判苏格拉底、烧死布鲁诺这种故事可以听得入神,还问个不停。那天我妈讲到焚书坑儒,我听得满头雾水,周炎却问,外国也这样吗?我妈想了想,说,嗯,就像纳粹,他们也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周炎又问,什么是纳粹?我妈说,就是坏人,我讲这些故事的意思是,你们长大以后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知道了吗?我和周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周浩森入狱的五年里,我家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1989年初,我爸带一名新警着便服乘中巴从迷雾河前往永义办案,途径粉笔岩时,车内三名匪徒突然掏出利刃实施抢劫,我爸二人因办案需要随身各带了一把满弹的五四式手枪,两人举枪示警,匪徒却提刀朝他们冲来,我爸坐最后排,新警察位置更靠近匪徒,开枪时人却卡了壳,眼看匪徒刀已举起,我爸果断开枪,最终击毙两人,击伤并捕获一人,但不幸误伤一名同车群众,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很久才救回来。

  大约从那时开始我爸变得更加暴躁,好不容易回了家也是阴着一张脸,只要我稍有差错免不了挨他一顿打。我爸打我不分场合,谁也拦不住,我挨打时又很没骨气,哭很大声,在邻居面前早已没了尊严,只好往家逃,但在家的话他出手更重,我妈和周炎帮我求情,他就把我关到里屋打,但好在他从没打骂过周炎。

  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加上那时我妈生了重病,总是咳嗽,不能说太多话,很少再给我和周炎讲故事,家里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快乐,院子里的花也日渐枯萎。周炎本来话就少,那之后变得越来越沉默。

  1990年,我和周炎八岁,那年冬天,我妈走了,我们的生活也彻底变了样。那两年迷雾河地区刑案高发,我爸工作更忙了,长期在外办案,多数时间只有我和周炎在家,饿了只能自己做饭,一开始做的饭菜不是缺盐少醋就是半生不熟,炉子灭了还得自己劈柴生火,因为没摸着窍门,弄得屋里浓烟滚滚,害消防车都开过来一趟。但后来我们就可以搞定一切了,洗衣服,换灯泡,去医院看病,甚至还学会了捏煤球,捏完煤球两人成了大花脸,看着对方哈哈笑。那两年虽然辛苦,却也是我们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1992年春,我父亲把一个审讯时挑衅他的强奸杀人案嫌犯打得不像样,因此被记大过并调离刑侦,不再经常出差办案,我们也结束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同年我和周炎升入四年级,因为学校拆分的缘故,从迷雾河一小转到二小,同时换了不同的老师和一半新同学。新同学里有个叫欧小强的,他爸也是警察,欧小强仗着自己体格比一般孩子壮,在班上耀武扬威,经常带头找周炎的麻烦。开学没多久,那天轮到我和周炎、欧小强还有欧小强同桌四个人值日,我按规矩把教室分成四块,每人负责一块,但欧小强却让周炎把他俩的卫生也做了,周炎没搭理他,只打扫自己那块,欧小强就管周炎叫“小劳改”,还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周炎小劳改”几个字,说她应该接受劳动改造。我让他擦了,他却说,吴川你少英雄救美,周炎她爸就是你爸给抓进去的,你俩在一起就是猫和耗子。我听了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出了教室。

  欧小强站在讲台上,双手挥舞着,继续骂骂咧咧,周炎充耳不闻,这么多年了,周炎很清楚,一旦理会,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我返回教室时,欧小强还“小劳改”“小劳改”叫个不停,直到我一砖头拍他头上。

  欧小强住了两天院,班主任把我爸叫去学校,我爸回到家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我一个踉跄,顿时眼冒金星。周炎告诉他事情的原委,说,叔叔,这次你不该打小川。但他也没和谁道歉,换了身衣服,和周炎说要出趟差,就没影了。我委屈地在被窝哭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睛通红,肿得像只鼓眼青蛙,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脸上的巴掌印居然还没消。

  周炎做好早餐叫我,看我在把吃的穿的往书包里装,问我要干吗。我说,这个家没法待了,我要离家出走。周炎说,啊?真要走吗?我又很想哭,强忍住了,咬牙说,嗯,你别拦我,谁也拦不住。周炎说,那你等等我。

  我吃完面条,周炎说,我收拾好了。我说,你想好了吗?这事跟你没关系,吴志戎打的是我,不是你。周炎说,有关系,你是因为我才被打的,我们是一起的。我听了很感动,说,我们是一支队伍。她说,嗯。

  周炎收拾完厨房,我留下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着:“我们走了,不回来了。”出门前我把吴志戎当兵时的军帽找出来,给周炎戴上,说,既然是队伍,每人都要有顶帽子。周炎说,那你怎么办?我本来盘算的是自己戴那顶更威风的警帽,但无奈警帽太大,帽檐又硬,完全戴不上,后来干脆从厨房拿了那口煮奶的双耳锅扣在头上当钢盔,还别说,大小正合适。

  离开家,我们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走到迷雾河大桥,站在桥头发了一阵呆。迷雾河雾气重重,晨雾挺冷,随风扑打在脸上,顿时清醒了许多。我问周炎,我们去哪儿?周炎说,是你要离家出走的啊。这时赤红的河里一艘运煤的驳船轰鸣着逆流而上朝我们驶来,前几天下了两场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驳船通过一处狭窄河道时格外吃力,烟囱冒着滚滚浓烟,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们不约而同地盯着那艘驳船,一起用意念为它加油助力。

  那艘驳船最终还是通过了狭窄处,越开越远,消失在视线里。周炎扭头看看我,说,要不我们跟着船走?

  于是我们跨过大桥,和那艘驳船一起,顺着公路往迷雾河上游走去。路上车不多,路面铺着一层碎石子,有车经过的时候就扬起一阵土。

  过了县界,路上人烟少了许多,只有些稀稀落落的房子,中午我们经过一个全是吊脚楼的村子,坐在村口一座颇有年代的石桥上吃了面包,继续赶路,下午在森林里采了些野果当晚餐,有的我認识,像红子、刺梨、八月瓜、猕猴桃。我说,这个小草莓最好吃。周炎说,这叫牛奶泡,不叫小草莓。我说,我以前吃过,你爸给的,用芭蕉叶包着。周炎说,以前我爸经常带我一起往山里去,给我摘野果吃,街上水果贵,我爸很少买,但如果我生病,会给我买一个橘子罐头,我最喜欢橘子罐头,吃完我的病就好了。我说,我生病吴志戎屁都不给我买。想到那个巴掌,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又要哭。

  傍晚我们错过了一个村子,太阳正在落山,必须尽快找个住处,周炎说,我们不能睡在马路边,容易被人发现。于是我们穿过树林下到河边,找了一块小小的草地准备过夜。

  我们放下书包,坐在石头上休息,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野外过夜,难免有些担忧。我说,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周炎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说,我带了这个。我说,好。周炎收起刀,我说,天黑了我们是不是得点堆火,万一有狼和蛇什么的好把它们吓跑。周炎说,那现在就要去捡柴,不然一会儿看不见。

  捡柴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说,你带火柴了吗?周炎说,嗯,带了。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我们过夜的地方正好处在迷雾河的拐角处,视野开阔,天边的晚霞和迷雾河的河水一样红,中间隔着连绵高耸的群山,像是有两条河,一条在地上流淌,一条挂在天空。

  我说,你看,河水是红色的。周炎说,你才知道吗?我点点头。周炎说,那你知不知道这条河到了冬天还会变成绿色?我说,真的吗,还会变成绿色?周炎说,到时候你看一下。我说,好。

  天黑尽后,我们点起柴火,拿出两件衣服,垫一件,盖一件,书包当枕头,肩并肩地躺在一起。睡了一会儿,我说有蚊子,周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花露水,还拿出一支电筒,于是我们就用电筒照了好一会儿星星。

  我早已对周炎心悦诚服,也对她的书包充满期待,我说,你还带了什么?周炎说,没了,就这些了。

  我半天睡不着,这时柴火已经熄灭,星空却变得更亮,漫天星星一闪一闪,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我拍了拍周炎的肩膀,周炎转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睡不着,想跟你说会儿话。周炎说,好啊,你想说什么?我说,要不你讲个故事吧,讲完我可能就困了。周炎看着我,说,你想听什么?我说,最好是童话,美人鱼之类的。周炎说,神话行不行?我问,吓人不?周炎说,不吓人。我说,那行。于是周炎给我讲了山妖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迷雾河的深山里住着一个心地善良的山妖,山妖苦修千年,终于化成人形,但之后不管他再如何修炼,血都依然是绿色。山妖非常善良,所以总受村民欺负,但因为害怕暴露绿血的秘密,只能忍辱负重地活着,不敢反抗,然而人们的恶意却变本加厉,有一天他忍无可忍,还了手还教训了对方。

  不幸的是山妖自己也受了伤,尽管伤得很轻,但还是有人看到了他伤口渗出来的绿色血液,村民们如临大敌,群起攻之,将其抓住,又请来巫师施法镇压。山妖终于还是现出了原形,被村民绑在河边的木柱上,以石刑处死。临死前山妖苦苦哀号,瞬间天光变色,电闪雷鸣,随即暴雨倾盆,河谷涌出漫天大雾。

  山妖死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伤口流出的血竟一点点变成了红色,山妖绿色和红色的血被雨水带入迷雾河,在那之后,迷雾河便有了两种颜色,而那场大雾也一直笼罩至今,从未消散。

  这故事是我妈给你讲的?我怎么没听过。听完我问。周炎说,我爸讲的。我说,什么时候?周炎说,最后见他那回。我说,山妖真可怜。周炎说,是啊,你困了吗?我说,更睡不着了。周炎笑了笑,说,早知道就不给你讲了,说完转头看着天空,之后她半天没说话,我说,你在想什么?周炎说,我在想,这条河最开始的时候,究竟是红色还是绿色。我说,你觉得呢?周炎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你想去看看吗?去它最开始的地方看看。我点点头。她笑起来,说话算话?我说,嗯,要不要拉勾?她说,嗯!

  聊完天,我们继续睡觉,我想起一些事,情绪低落下来,我问周炎睡着没。周炎看着我,说,你还是睡不着吗?我说,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不知怎么,山妖的故事并不令人害怕,但却让我有些伤感。周炎说,其实这个世界很美好,只要你不把坏人算在里面。我看着她,还想说点什么。她说,睡吧,明天还要走很远呢。之后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我们制订了详细的行动规则:沿河而上,不走岔道,这样即使没有地图也不会迷路;只在白天行动,只在有人烟的地方过夜;尽量找废弃的房子或者桥洞,实在没条件也可以在稻草垛里凑合一晚;尽量避免暴露身份,如果遇到盘问就说家在附近。

  我们饿了就吃野果、饼干、方便面,渴了就喝水壶里的山泉水,一直向前,步履不停,下雨就打着伞走。

  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骑着水牛的翩翩少年,脚踩一根竹竿渡河的神仙,徒步旅行者,侧翻在沟里的北京吉普,经过一个没人的采石场时,还看到门口躺着一具尸体,盖了块破竹席,只露出一双穿草鞋的脚。但记忆最深刻的还是迎面遇到的那个流浪汉,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用树藤当腰带,拄着一根木棍,行色匆匆,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地和我们擦身而过,颇有丐帮长老风采,我和周炎不约而同回头去看,却看到他身后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倒吸一口凉气。周炎喊了一句,快跑,然后拉着我的手,拼命往前跑,后来没跑了,手还一直牵着,那天我们的手牵了好久。

  我们沿着河谷走了一周,有一天,远远看见一座白色的大山,脚下的路似乎蜿蜒着通向山间。周炎说下午如果可以走到那个地方就好了。于是我们鼓起斗志,加速前进,累了就抬头看看那座山,很快就能再次蓄起力量,终于走到山脚下,才发现面前是悬崖峭壁,竟生生被凿出一条路,通向山腰。我们爬上那块峭壁,看见迷雾河从脚下流向远方,夕阳西下,把大地河流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整个世界耀眼却温柔,我们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似乎都被这奇景震慑住了,谁也没说一句话。

  是周炎率先往前走的,当我们走下悬崖时,我情绪竟又低落下来。

  我有点想回家了。一是路途风餐露宿实在艰苦,二是我的气也消得差不多,周炎说,我们都已经拉过勾了。我说,可是都走这么久了,真能走到吗?

  周炎看着我,似乎有些失望,过了会儿说,那你回去吧。我说,你还是要去吗?周炎说,嗯,你跟吴叔叔说,让他不用担心,我走到头就回来。说完她往前走去,脚步沉着且坚定,我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喊了声,喂。她转身看着我,远得看不清表情,但仿佛是在期待。我说,等等我,说完甩开膀子朝她飞奔而去。

  第九天上午,我因为吃太多野果患了腹泻,走几步路就必须往树林里钻一回,几乎脱水。我问周炎自己会不会死,周炎说不会的,你只是拉肚子。她从路边挖来几棵车前草,洗干净,用那口钢盔煮水给我喝,我喝完没多久腹泻就止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周炎说,跟我爸学的,从小我爸就教我认草药。我说,吴志戎屁都没教我。周炎笑了笑。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他学打靶。周炎说,你走快点,跟上我。

  那天天气很好,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凉爽,路面潮湿却不泥泞,即使大货车经过,也没有半点灰尘,我们走在路上,步伐格外轻松。下午遇到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苗族送亲队伍,男人们吹着芦笙,挑着嫁妆,女人们头戴银冠,身披银饰,其中新娘的银冠最大也最漂亮,走起来风铃一样叮当作响,悦耳动听。那也许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新娘,我们走在新娘旁边,把她夸得脸都红了,也骗得不少糖果点心。

  第十五天的時候,我们已经到了云南境内,周炎因为路途劳累终于病倒了。傍晚我们走到一个叫跑马的小镇时她说有点累,就找了一个破庙休息,我这才发现她在发烧,我说,我去给你找医生吧。周炎说,不行,那样我们会被送回去的。我说,可是你生病了啊。周炎说,你去挖点蒲公英,煮水给我喝,明天就好了。我说,真的吗?周炎点点头。

  我照周炎所说,煮了蒲公英水,等水开的时候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橘子罐头,那是我跑遍小镇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她看到罐头时笑了,但我费了老大劲才打开。我用勺子喂她吃,她吃了一口,说,就是这个味道,和我爸买的一模一样。她让我也吃,我推不过,就吃了一口,真甜呀。

  周炎喝完蒲公英水,似乎好了一些。晚上,我照顾她睡下,夜里,她醒了,说口渴。我喂她喝水,她喝了好多,喝完要我陪她说会儿话,我问了一些从来没问过她的问题,你想你爸吗?周炎看着我,点点头。我说,那你哭过吗?周炎摇摇头。印象中,我只在那个雨天见周炎哭过一次。我说,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周炎说,知道。我说,什么意思?她说,就是两个人,永远不分开。我说,我就想这样,我们俩,不分开。周炎说,好,我们永远不分开。我说,那我们算是结婚了?周炎点点头。我们拉了勾,之后我牵着她的手,说,睡吧,明天就好了。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手牵着手,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甜味的梦,但第二天醒来一摸她额头,烫得更吓人了。

  我不顾周炎阻拦,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很快,警察把她送去医院,挂了点滴,等她第二天体温恢复正常后,所里又特意派了一辆吉普,把我俩送回了迷雾河。

  我们是晚上到的家,我爸在门口等我们,脸上带着伤,他让我俩先进屋,在外面和送我们的警察聊了一支烟的工夫,跟着进了屋。他问我们饿不饿,周炎摇头,我点头,他看我一眼,然后摸了摸周炎的额头,问她感觉怎么样。周炎说,好多了。吴志戎说,行,那你们洗漱睡觉吧,除此之外没再说别的。

  第二天我睡到吴志戎叫吃中饭才醒,发现饭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觉得纳闷,我叫周炎,没人回我。我问,周炎呢?吴志戎说,她爸一早把她接走了。我说,去哪儿了?我爸说,不知道。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我爸埋头吃饭,说,不回来了。我问为什么不回来了?我爸不说话,我一直问,他干脆走了。在那之后,我就不怎么跟我爸说话了,我觉得一定是他的原因,才让周浩森带着周炎决绝地离开。

  两年后,我爸调到永义刑警大队,我们也离开了迷雾河。香港回归那年,我十五岁,我爸在一次缉毒行动中驾车追击逃窜毒贩,被毒贩同伙开车撞成重伤,差点牺牲,在那之后,我才开始主动跟他说话了,并且再也没提过周炎的事。

  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三年,我再没见过周炎。后来,我认识了一些女孩,谈了一些恋爱,甚至差点步入一段婚姻。我几乎都要忘记周炎了,我没法不忘了她,我们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无数个日夜,临别时她却没有一声再见。

  陈叔因为有工作在身,第二天回了高岭。晚上下起大雨,江宁给我打电话,聊起白骨案,说二十多年前案发那晚,大概就是这天气。

  我们开车去了迷雾河北郊,半山腰有两栋紧挨着的三层小楼,都早已废弃多年,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江宁说,估计过两天就开拆。我说,这地方挺偏啊。江宁说,是啊,黄宗云还买了保险箱,用意很明显。

  我俩打着手电进了其中一栋楼,房间里面一片狼藉,残破的装修和家具依稀能看出是八九十年代的风格,空气里有股很重的霉味。江宁说那件事之后这里就没再住过人。我说,黄宗云应该是被盯梢了,有人发现了他的行动规律,一旦他在外面捞了好处,就会存到这里。

  二楼客厅后面有个阳台,摆了几个破烂的花盆,花早都死了,立着几根枯枝,阳台上可以看到楼下有个废旧的小区,房子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苏式火柴盒楼,整片都被挡板围着,荒草长了一人多高,空地上堆满了杂物,楼房门窗拆了个干净,闪电一亮,只看到一个个黑洞,活像骷髅的眼眶。

  江宁说,那是以前玻璃厂的家属区,再往那边去就是桂花老街,当年迷雾河县城也就这条街,听说老街明年也要拆了,那片儿一拆,咱们迷雾河就彻底完成细胞更新,变成一个新城市了。

  进了卧室,江宁指出保险箱的位置,说,那是个机械式密码箱,操作挺复杂,光有个密码还不一定能打开。我说,也就是说,黄宗云进门之前,不可能遇害。江宁说,他把车停好,下了车准备开门时,被躲在暗处的嫌疑人控制了,接着他们逼他打开了保险箱。

  我说,黄宗云打开保险箱后,立刻被绳索勒死,之后装袋运走,抛尸完成后车被他们连夜开到外地处理了。江宁说,凶手抛尸前脱了他的衣裤,是想刻意隐藏被害人的身份。我说,这说明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大,嫌疑人应该非常清楚,一旦确认了死者身份,警方就会很快排查到自己。

  江宁说,但有个问题,黄宗云人高马大,又当过兵,怎么控制?隔壁一直住着几家人,当天晚上谁都没有听见异样动静。我说,白骨上没有发现任何裂痕伤痕,不太可能是被重击。

  江宁想了想又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性,黄宗云是畏罪潜逃之后再遭遇的不测。我说,如果是畏罪潜逃,当晚黄宗云一定已经离开了迷雾河,遇害后凶手多半会就近处理尸体,白骨也应该在外地被发现。江宁说,可究竟是怎么被控制的呢?刀?枪?我想了想说,邻居离得这么近,要想万无一失,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两个月后,我开车回永义,去了吴志戎家。听见敲门声屋里的狗汪汪叫起来,吴志戎在这之前没养过任何宠物,也不准我养。他退休后养成了傍晚散步的习惯,几年前吧,出门散步遇到一群流浪狗正在抢食,其中一只黑不溜秋的,最脏也最小,被其他狗欺负,什么都抢不到,吴志戎无意中看了那狗一眼,后来发现它竟一直跟着自己,他转身呵斥,狗就停住,或者假装离开,但只要他回过头去,狗就继续跟着他,他散完步回家,狗也跟到楼下,坐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吴志戎进了门,过一会儿,又出来,狗还在。第二天开始,邻居们看见他散步时身边就总有一只寸步不离的小白狗了。

  吴志戎问,谁?我说,我。狗听了叫得更凶。吴志戎说,等会儿。过一会儿他开了门,拴着围裙,背比以前佝偻,厨房正炒着菜,又忘了开油烟机,满屋烟,没看见狗,应该是刚被他关阳台了。

  吴志戎把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放在一边,拿起一瓶白酒,说,来点?我说,开了车。他就只给自己倒一杯。吃了几口菜,吴志戎说,又遇到什么案子了?想问什么直接问。我说,听说周浩森回来了。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说,我想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们两家就再也没有来往了?他一口干了那杯酒,还是不说话。我把酒拿了过来,他看着我,想了半天,说,你先把酒倒上。我给他倒上酒,他端起杯,一饮而尽,说,因为周浩森当年进监狱跟我有关系。我再倒酒。

  他再干一杯,接着说,周浩森下岗那年,红星厂早就已经资不抵债了,没法支付拖欠的工资和下岗安置款,加上库房积压严重,于是放出风,说工人可以拿走瓷器自行销售用以抵付,可工人们哪来的销路,没一个答应,天天静坐示威。那一阵周炎说腰痛,去医院检查,是肾结石,需要一笔钱手术,于是周浩森接受了这个不公平的条件,他把周炎托给我和你妈照顾,从仓库拉走一批瓷器去了广州,以有奖销售的方式贩卖一空,据说所得钱款要远多于厂里欠他的金额,结果被人举报侵占国有资产,周浩森也被立案通缉。他其实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还是来了我家,我虽然不负责这个案子,但迷雾河就那么大个地方,只能劝周浩森自首。我跟他说,这些瓷器你拉走时,出货单写得明明白白,那边销售也是钱货两清,干干净净,我分析不至于那么严重,现在的对策是要尽早解释清楚,尽可能争取从轻处罚。周浩森说,志戎,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害你,害你们一家,但你得让我想想,如果我有了案底,炎炎这辈子就毁了。他足足想了三天,我正常上下班,没对任何人提起周浩森藏在我家,第四天早上周浩森找我上屋外说话,说他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说,我知道,浩森,事情不复杂,查清楚顶多十天半个月,孩子手术我们都安排好了,等你回来她应该都恢复了。周浩森点点头,进屋和周炎说了些什么,之后他披上件衣服出来,跟我去了局里,等我回家时周炎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手术费。

  吴志戎叹了一口气,说,但后来的事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据说那张出货单是周浩森伪造的,最后还是被判了刑,在永义监狱一待就是五年。

  我说,所以他才会带着周炎不告而别?

  吴志戎一仰脖,又干一杯,说,周浩森这个人,家庭出身不好,从小没少挨欺负,一直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了不再挨欺负了,但没法参军,不让考大学,只能下乡当知青,好不容易回城也因为没关系,只给安排最差的工作,去了早就搖摇欲坠的红星厂,后来又第一批下岗,即使如此,也从没听过他一句抱怨。但五年的监狱生活某种程度上确实改变了周浩森,沧桑了许多,头发花白了,看人的眼神也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他出狱后直奔我家,刚好那几天你俩离家出走,他爱女心切,压着的火全都爆发出来,跟我动了手。你俩回来那晚,我等你们睡着,帮周炎收拾东西,通知了周浩森,结果周浩森连夜把她带走了,后来听说他们去了深圳,发了财。

  说完他示意我倒酒。我说,你少喝点。他说,最后一杯。我说,我来还有个事,上个月观音湖捞上来一具白骨,编织袋里装着,死了二十多年。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夹菜。我说,身份查出来了,是当年光明厂贪污案畏罪潜逃的黄宗云。他听到“黄宗云”三个字,端酒杯的手顿了顿,但没说什么,他喝了酒,搁下杯子,抽出一支烟放嘴里,四下找火,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我说,陈叔说你当年就怀疑是抢劫杀人。吴志戎说,这案子当年我知道一些,其实我当时也没有任何证据,只是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看着他,等着他的话。吴志戎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看着窗外说,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你们这代人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下岗潮最严重的那幾年,也是我最忙的时候,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那几年别说是女人,就是壮汉也不敢在暗巷里走夜路。我记得当年邻市有个案子,两口子都下了岗,女人有点姿色,就去歌厅勾引有钱人,专挑煤老板下手,灌醉了带回家,然后和老公一起把对方绑起来,关在定做的狗笼里,钱一到手就撕票,作案三四起,但受害人的尸体就是找不到,后来才交代,他俩在后院养了几条大狼狗,那些人都被剁碎喂了狗。

  吴志戎把酒拿过去,自己又倒了一杯,接着说,光明厂的情况在当时最突出,几百号人下岗,没了收入,安置费也下不来,活路都没了,黄宗云他们几个却照样吃香喝辣,肥得流油,下岗工人自然愤愤不平,那几年好多案子都和光明厂有关系。一栋楼会住很多人,有的住得高,有的住得矮,正常不过,但地基要是塌了,你觉得谁还能活?

  我说,我们几乎排查了原光明厂所有的工人,没发现什么线索。

  吴志戎想了想,说,当年他们侦办那个绑架案时,从始至终只把重心放在了煤矿工人身上,还错抓过几个人,那几年矿上事故很多,死人是常有的事,给家属打发点钱就了了,上面也不处理,积累了很多民怨,但最后证明不是他们干的。

  我说,嫌疑人应该是知道黄宗云的处境,所以故意拿走账本,伪造成畏罪潜逃,很可能是精心预谋。吴志戎说,有这种可能。我说,但屋里没有打斗痕迹,黄宗云人高马大,又当过兵,骨头完好无损,邻居家也离得近,嫌疑人要想悄无声息地控制他,应该也不是常规手段。

  吴志戎看着我,你想说,迷药,对吧?我说,我推测嫌疑人当时隐藏在附近,趁黄宗云开门时用迷药将其迷晕后控制,等他打开保险箱后再用绳索勒死并抛尸。吴志戎说,你说的当年我们也怀疑过,但现场没发现任何迷药的成分,源头我们也查了,医院麻醉科,各生物科研单位,这类药品管理一向很严,没找到破绽。

  我陷入思索。吴志戎说,我早就不关注什么案子了,现在养养花逗逗狗,挺好,有时候在想,退伍那年可能真不该选刑警,尤其是那年月的刑警。

  对了,他说,你和小金怎么样了?我说,分了。他说,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有一阵了。他夹了一筷子菜,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人没点分量,蒲公英一样,一阵风就散。说完他喝光那杯酒,把杯子倒扣桌上,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

  临走时吴志戎说,过两天去看看你妈,别忘了。我说,没忘,每年她墓前都有一束白玫瑰,你送的?吴志戎说,不是,我没种玫瑰,去一般也只带酒。我说,那狗为什么老冲我叫?他说,你下次给它带点吃的试试。

  回去路上吴志戎打来电话,说,你走之后我回想了挺久,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忽略一个调查方向,红星厂。黄宗云是红星厂最后一任厂长,红星厂规模小,破产早,工人们也大多沉默,常被人遗忘。我说,知道了。过一会儿他又说,这案子当年我们没破,希望你们把它给破了。

  母亲忌日那天傍晚,我到花店买上一束菊花,去了墓园,我爸通常是上午去,这样正好可以错开。

  我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站在母亲墓前,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我每年给母亲扫墓都会发现她墓前有一束白玫瑰,有次我碰到了送花的人,说是花店的,受一位客人委托,但并不知道客人信息。

  女人放下玫瑰,起身时看到我,愣在那里,随后又慢慢露出笑容。

  我走近她,她的发丝随风轻摆,眼睛依然清澈,仿佛时间只是改变了她的容貌。她突然上前,抱住了我。这个拥抱让我猝不及防,却又期待了许久。她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肩膀,我能感到她的手轻盈中带着力量,过了好久才放开,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她说,你恨我吗?我点点头。她一言不发,又抱住我,更紧了。

  我醒来,发现是个梦。但去墓园时,果然看到一束白玫瑰端正地放在母亲的墓碑前。

  我们用一个多月时间排查了原红星厂的下岗工人,很多已经找不到了,有的在当年厂子破产后便南下打工,再没回来,有的染上了酗酒赌博的毛病,五六十岁就相继离世。留在本地的其他工人现在处境倒也不差,基本都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他们多数就住在“森林之畔”,据说周浩森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他们房子。

  中国人对苦难往往是宽容的,若干年后,他们谈起那个年代感慨不已,但更多的是理解而不是怨恨,唯独对黄宗云的死却多多少少都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们问起当年厂里谁和黄宗云有积怨,也是众说纷纭,表示除了黄身边的小圈子,全厂工人恐怕都巴不得他横死街头。

  一个七十多岁叫申叶明的老人从1963年红星厂建厂起就在工会工作,对当年的情况比较了解,他和我们说,黄宗云是1971年红星厂最红火那两年来的,开始在采购科,因为后台硬,一路升迁,1979年就当上了厂长。其实1977年之后,厂子就在走下坡路了,老厂长也是被他挤走的,黄宗云信誓旦旦要带领大家重振红星厂辉煌,一上台,关键岗位全部安插自己的亲信,几年就把厂子搞破了产,闹下岗那阵他就故意克扣安置款,最后还不顾工人反对,把厂贱卖了,工人们彻底丢了饭碗,没了希望,他自己倒狠捞一笔。但黄宗云也不是一无所长,这个人很会和上头搞关系,厂一卖就调去了光明厂,照样当厂长,后来再贱卖光明厂时,已经驾轻就熟了。

  最后我们问他,以您了解的情况,您觉得,黄宗云在红星厂期间最记恨,或者说,最害怕的人是谁?申叶明半天没说话。

  您不要有任何顾虑,江宁说,这个人目前来看是最有可能为我们提供破案线索的,那么多年了,这个谜团难道您就不想彻底解开?

  申叶明沉默许久,说了个名字:周浩森。

  他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有想法,也愿意替大家出头,虽然从没当过什么领导,但大伙儿一直都很认他,闹下岗那两年,工人们推选他出面和领导交涉,他总是为大家据理力争,并坚决反对卖厂,这个过程中难免威胁到某些人的利益,因此成了黄宗云的眼中钉。

  您刚才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我问,那他为什么倒卖国有资产,还被判了六年刑?

  没想到这问题让老人家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告诉我们,当年工人们都觉得周浩森是被黄宗云陷害的。我问,有证据吗?他说,举报周浩森的叫沈平,是红星厂仓储科科长,也是黄宗云的小舅子,那几年也没跟着少贪。

  江宁问,这个沈平,现在在哪儿?老人说,早死了,欠了一屁股赌债,跑去缅甸死的,据说尸首都没人管,所以说啊,老话你得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们走的时候他说,周浩森可是个好人,大好人呐。那天我们还问过几个红星厂的老人,说法也和申叶明基本一致。

  回去路上,江宁问我周浩森当年被判刑的事,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他听完说,我感觉这个事情有点蹊跷。我说,怎么?他说,在这些人眼里周浩森是绝做不出倒卖国有资产这种事的,加上当时周浩森和黄宗云之间的矛盾,被陷害也确实有可能,但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说,什么问题?他说,如果周浩森当年真是被陷害,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就有头有脸了,为什么一直不想办法给自己平反?我说,可能人家不在乎吧。江宁喃喃自语道,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你说他为什么不在乎?

  到了局里,江宁说,我有种感觉,周浩森当年这个案子可能不简单。

  第二天,我们去了法院,调阅了当年周浩森案的卷宗,从卷宗里的材料来看,周浩森提货时使用的提货单确实是伪造的,单位公章对不上,但差异细微,一般人难以分辨。该案的核心争议出在一个叫徐抗美的证人身上,周浩森供词里说这张提货单是供销科科长沈平在办公室当面盖章给自己的,他并不知道那个公章为假,徐抗美是红星厂的会计,当时恰好在沈平的办公室,看到了整个过程。但徐抗美的几次证词显示,他确实看到周浩森在沈平办公室,但他找沈平签完字就离开了,并不知道两人在谈什么,也没看见过提货单和公章。

  我们花了一周时间才找到徐抗美,他多年前便改名为徐诚,隐居到了四川曲江的乡下老家,据说一直深居简出,每天吃斋诵经。

  徐抗美当年似乎和黄宗云走得很近,黄宗云去了光明厂后徐抗美也调了过去继续当会计。后因涉及黄宗云贪污案,徐坐过几年牢,在狱中又经历了家庭重大变故,于是信了佛。

  徐抗美明确表示拒绝见我们,但我和江宁还是去了曲江。

  徐家狭小,依然留出来一间佛堂,去的时候是上午,徐正在佛堂做功课,我们就在旁边静静等着,进门时我和江宁都注意到客厅有个摆满野花的灵台,后面的相框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女孩长相甜美可爱,年纪估摸只有十四五岁。

  和大多数信徒供观音如来有所不同,徐抗美的佛堂正位供的是一尊青面獠牙的怒目金刚,左手持绳索,右手持智剑,我因小金父母信佛故对佛教略有了解,认得那是不动明王,大日如来的化身,可摧毁一切邪魔,并引导迷失的众生回归正道。

  徐抗美做完功课,我们说明来意,还没等向他发问,他倒下了逐客令。江宁差点急了,我拦住他,对徐抗美说,不动明王呈忿怒相,以威慑邪魔喝醒众生,右手持剑,意为斩断烦恼,左手握绳,意为捆绑邪魔,但最大的邪魔恐怕就在我们心里,如果冥顽不灵任由内心邪魔横行,修行者自然无法斩断烦恼,慈悲心坚固,不可撼动又将从何谈起?

  但徐抗美还是把我们赶了出去,我和江宁也不走,就坐他家门口台阶上,不吃也不喝,一直坐到天都黑了才回旅馆。晚上我们就着大蒜一人吃了三碗面,我问江宁有什么办法,江宁说,只可智取不可强攻,明天你继续在门口守着,但千万别去敲门,我回迷雾河一趟,等我来了再一起找他。

  我在曲江等了两天,每天在那个台阶从早坐到晚,徐抗美家窗帘一直拉着,两天里只见他爱人出门买菜,他自己从没出门半步。

  第三天夜里,江宁回来了,还带来几张光盘和一台影碟机。

  我们又去了徐家,他还是老样子,要赶我们走,直到江宁给他们放了一段录像。

  录像看上去似乎是九十年代迷雾河历年各类文艺汇演片段,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在舞台中央表演独唱,她的歌声非常动听,神态表情也落落大方,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客厅照片里的女孩。

  徐抗美夫妇看到这段录像,顿时泪如雨下。

  这次他没赶,我们自己走的。我们在台阶上坐了半天,光抽烟,什么话也没说,好像都有些伤感,一盒烟抽完,看见门开了,徐抗美的爱人过来请我们,说老徐答应聊聊。

  我们向徐抗美了解黄宗云贪污的情况,他说的和我们掌握的完全一致,还提供了一些我们并不知道的细节,后来我们问起周浩森被判刑的事。

  徐抗美沉默了许久,说,那几年黄宗云一味扩大生产,瓷器又卖不出去,仓库都堆不下,厂里确实提出过用库存抵欠款,但没形成文件,沈平当年是红星厂供销科科长,周浩森那张提货单的确是沈平亲手盖章给他的,我去找沈平签字,碰巧看到了,后来黄宗云要我做伪证,条件是他会负责我女儿骨髓移植的钱。南无阿弥陀佛。说完他闭上眼睛,数起念珠,不管我们如何问也不再发一语。

  第二天,局里开会,我们讨论了嫌疑较大的几个人。江宁认为周浩森具备充足的作案动机,他想复仇,也需要钱,并且熟悉黄宗云的情况,应列为本案的主要嫌疑人之一。我则提了些不同意见,我表示黄宗云案发时间是1993年,而周浩森1992年就离开了迷雾河,此间没有人看到他回来过,本案作案必须对被害人进行长期跟踪观察,周浩森不具备条件。不过会上也达成了一致,认为这个案子策划严密,嫌疑人具备较强反侦察能力,大概率为两人以上作案,很可能使用了麻醉类藥品,但由于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证据,为避免打草惊蛇,暂时不对任何嫌疑人进行抓捕或问询,同时继续对本案进行暗中调查,加大力度排查红星、光明两厂失联的老员工,对其中可能接触到麻醉药剂的对象重点关注,从寻找共犯方向入手。

  会后不久,与永义相邻的石矶市龙门镇发生了一起造成十八死九伤震惊全国的特大爆炸案。

  龙门镇深山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有一处木头搭建的地下赌场,该赌场主营滚地龙,这种赌博方式因为所有参与者都无法作弊而在当地颇为流行,爆炸时正值周末晚上,赌客人满为患,爆炸十分剧烈,几公里外的村民都能听见动静,以为是炸矿,爆炸现场惨不忍睹,断臂残肢遍地。经技术检测,爆炸物为硝铵炸药,初步分析嫌疑人应该是债台高筑的参赌人员,这类人最后往往只有三条路可以走:跑路、自杀或者杀人,但这次却选了最为极端的做法。

  案子伤亡巨大,影响极其恶劣,省厅成立了专案组,我和江宁被紧急抽调过去。此后的大半个月,我们都耗在这个案子里,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我也终于理解了陈叔说的活在高压锅里的感觉。

  最后案件通过对爆炸物来源的追索得以侦破,嫌疑人果然是一名因为负债累累妻离子散的赌徒,自己也死在了爆炸现场。

  确认嫌疑人死亡后,按流程案件随即撤销,我们回到迷雾河,投入到市局组织的迷雾河地区禁赌专项行动中,一个多月里,我们查封了几家藏身于深山老林的地下赌场,取缔了一批城镇中带有赌博性质的棋牌室和游戏厅。

  专项行动结束的那个周末,终于休了两天,江宁说他和肖婷都馋我的辣子鸡了,让我去他家露一手,我去了才发现他们还叫了个女孩,肖婷同事,教音乐,挺文静。吃饭的时候肖婷一个劲地讲我和江宁大学时候的丑事,逗得女孩直乐,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江川组合”五爱市场勇抓小偷,警院首届推理大赛智取冠军的事迹,引得女孩频频看我。之后肖婷又提起警嫂的不易,女孩突然问我们,你俩为啥想当刑警啊?江宁头也不抬地说,还能为啥?累个半死还不挣钱。肖婷说,喜欢破案那种感觉呗,小时候的神探梦正义梦啊啥的。女孩说,你俩还挺有想法。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遇到一个特别想破的案子,最后却发现不破更正义,怎么辦?女孩的问题把江宁逗乐了,他说,放心吧,不会的。

  吃完饭两个女孩收拾厨房,我和江宁在阳台喝啤酒,房子临河,迷雾河在我们正前方拐了个直角弯,河道被建筑遮挡,不知又流向何方。江宁问我怎么不多和人家聊几句,女孩多好啊,你是看不上人家哪儿?我说,是我的问题,最近压力大,没这心思。他揽着我肩膀说,建功心切,理解,但你知道一个刑警真正成熟的标志是什么?我问,什么?他说,接受有自己破不了的案子。我说,你说得对。江宁过了会儿说,对了,你刚来那天,给你的那几个悬案,都看了吧?我说,看了。他说,你猜猜,哪个我最感兴趣?我说,那起灭门案?他和我碰了一下杯,说,懂我,再猜猜我为什么感兴趣。我说,动机,你想知道这么一起恶劣之极的杀人案背后究竟是个什么动机。他点点头,说,了解动机才是预防犯罪最根本的方法。我说,你毕业论文写的就是这个。全拿小本记着呢?江宁笑了笑,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这个世界不再有犯罪了,那该多好。我捏扁啤酒罐,说,是啊,那样失业了我也认。江宁说,三年前吧,我偷偷给自己定了个目标,那就是这个案子,在我有生之年,无论如何,都要给它破了。我说,非破不可?江宁看着我,说,这么一说,我好像也不太成熟啊?

  江宁又开一罐酒,说,但我觉得有机会,你说呢,也不是完全没线索,对吧?我说,从各方面看,你都比我乐观得多。江宁说,乐啥观啊,对你的个人问题,就很不乐观,唉,聊着聊着怎么又聊到案子上去了?我笑了笑,江宁喝口酒,瞧着我,说,真不打算找你的周炎了?我看着河水流向的远方,摇了摇头。

  但没过多久,我就因为工作原因不得不和周炎相见。

  5月30日那天,迷雾河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一名男子因吸毒过量死在桂花老街一家小旅馆里。

  死者年龄五十左右,身形瘦弱,左眉上有道明显的陈年伤疤,外地口音,手臂内侧全是针眼,应该是个老毒鬼,毛发检测出他有三月内吸毒痕迹,现场有死者使用过的冰毒针筒,无其他异常情况,尸检也符合吸毒过量致死的特征,死亡时间推断在5月29日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

  这原本是个简单的案子,但我们在确认死者身份时遇到了困难,死者登记用的是假身份,除了衣物和左手无名指所戴的一枚翡翠戒指外,现场没有发现其他随身物品。旅馆前台是个二十出头的胖女孩,我们去的时候她正在看言情剧,据她说5月29日晚,八点多钟,有个齐肩红发、身材高挑、穿绿色裙子、戴墨镜口罩的女人来前台,说自己没带手机,忘了客人的房间号,是个老客户,五十多岁,挺瘦,脸上有道疤。红发女给了她五十块钱,她就告诉了她死者的房间号,旅馆有后门,她也不清楚红发女是几时离开的。

  旅馆只有前台安了监控,我们调取了当晚视频,证实了胖女孩的话,红发女出现在前台的准确时间是八点零一分,和胖女孩交谈片刻后离开。该女子无法看清容貌,初步怀疑为性工作者,可能存在死者手机钱包被其顺手牵羊的情况,但由于老街监控缺失,没能发现红发女的来去踪迹。

  我们只能按流程发寻尸通告,但死者好像在本地没有任何关系人,几天过去,有个长期在老街街口拉活的出租车司机来报案,说案发几天前死者坐他的车去过“森林之子”售楼处。

  这种情况通常只需派出所民警前往例行询问即可,但江宁把案子拿了过来,还特意叫上我一起。

  “森林之子”是个深藏山中的静谧之地,车跟着沿河旅游路出城十多公里,随一条分岔的柏油路进了山,便一直在翠绿的森林中穿行,海拔逐渐升高,窗外的景致也越来越辽阔,盘旋几十公里后,进了小区,周围雾气苍苍,如临仙境,远处的群山像层层台阶,而我们处在最高一层,仿佛世界之巅。

  江宁说一期已经入住得差不多了,让我看对面的几座山,云雾缭绕的山间遍布建筑工地。江宁说,你说说,人的野心究竟可以多大?什么人会在这深山老林里修这么大一个楼盘,二期建完,入住两万人打不住。

  云梦湖湖面如镜,几只羽毛油亮的黑天鹅在湖中游弋,成片的小洋楼围湖而立,清一色意大利托斯卡纳建筑风格,一座欧式城堡建在湖的正对面,那是云梦湖大酒店,售楼处也在那儿,停车场停满了车,各地牌照都有。

  我们很快找到了当天接待死者的销售部副经理王挺,据他回忆,那人一看就来者不善,指名道姓要见周浩森周总,说是周总的老朋友,但又不肯表明身份,所以他没理会,后来那人在大厅里闹,说如果周总不见他,一定会后悔,他这才汇报给了赵秘书。

  赵秘书三十左右,身材高挑,一头短发,说话办事都很干练,她说周总在她办公室见了那人。江宁问,哪个周总?赵秘书说,周炎小周总,大周总身体不太好,早就没管公司了。江宁问,这人见完周炎之后呢?赵秘书说,走了。江宁说,自己走的?赵秘书回答,是。江宁问,5月29日也就是上周五晚上你在做什么?赵秘书说,我得看看行程,说完拿出手机翻看,之后说,那天在上海出差,周六才回来的。江宁说,麻烦安排我们见见周总。

  赵秘书打了个电话,之后把我们带到了酒店顶层的董事长办公室,我们等在小候客厅,看到周炎正在旁边铺着地毯的大办公室和几个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客人谈着什么,赵秘书说他们马上结束,请我们稍坐片刻,她走进去,和周炎耳语几句,周炎看向我们,点了点头。

  时隔二十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了周炎,她几乎和梦里的那个黑衣女人一模一样。客人们起身和她道别,她和他们一一握手,不卑不亢。我看着周炎,脑海里浮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她把大白兔塞回我的口袋;坐在小桌前安静地画画;她说,那你等等我;伸出小拇指,要跟我拉勾。

  客人离开后赵秘书把我们请进大办公室,她介绍我是吴警官,周炎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问我们喝咖啡还是茶。江宁说,不必麻烦了,聊几句就走。周炎说,二位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没有任何寒暄,询问直入主题地开始了。

  江宁给周炎看了死者照片,周炎说不认识死者,但承认确实几天前在办公室见过他一次。江宁问,他来找周总有什么事?周炎答,敲诈勒索。江宁说,能不能具体一点?周炎似乎有所顾虑,但最后还是讲述了那天和他见面的经过,那人声称掌握了“森林之子”二期楼盘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如果不给他一笔钱,他就会把所谓的内幕公之于众。江宁问,那他的身份你大概知道吗?周炎答,不好说。江宁问,你们内部推测呢?周炎答,不太像是竞争对手找碴儿,也许是职业敲诈团伙。江宁说,这年头做生意也确实不容易,树大招风,那后来你是怎么处理的?

  周炎说,给他点钱,打发走了。江宁说,难道你们资金链真的出了问题?这话我可能不该问啊。周炎答,小鬼难缠,我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这种钱每年都会花不少。江宁问,你父亲认识他吗?周炎答,应该不认识。江宁问,我们能否见见你父亲,当面向他了解一下情况?周炎说,可能不太方便,过了一会儿又说,我父亲患了癌症,晚期,身体很虚弱,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江宁用手肘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江宁说,你有什么要问的?我摇头。于是江宁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例行公事,希望不要介意啊。周炎说,请讲。

  江宁说,5月29日,上周五的晚上你在做什么?准确地说,是晚上八点左右。周炎说,上周五吗?那个时间我应该在一家饭店吃饭。江宁问,饭店叫什么名字?周炎说,河神。

  谈话结束,江宁向周炎表示感谢,留了名片,准备离开。走出办公室时赵秘书快步赶上来,叫住我,说,吴川警官请留步,我们周总想单独和您聊聊。

  那什么,我回局里还有点事。江宁说完拍拍我肩膀,识趣地先走了。赵秘书领我去了楼顶的玻璃房花园,说周总要处理点急事,请我在此处稍等片刻。我站在窗边看着江宁从停车场驾车离开,又看着湖里的黑天鹅发了一阵呆,我数了数,一共三对。

  我以前抓过一个毒贩是动物饲养员,二十出头,爱看书,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伙曾经深爱过一个姑娘,又永远地失去了她,为缓解痛苦沾了毒,再以贩养吸,数量巨大,远超死刑标准。行刑前我和他聊过一回,他不聊别的,唯独对他养过的各种动物如数家珍,尤其是天鹅,他问我,有没有想过,那些在湖里散养的天鹅为什么不会飞走。我答不上来,他说,因为我们每年开春都会给这些天鹅剪一次羽毛。我说,原来如此。他看着远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但又满足的笑容,又说,但如果天鹅是成对的,那么只要剪掉其中一只的羽毛就行,另一只即使没剪,也永远不会飞走。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周炎已经站在了我身后。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她轻声说。我转过身,看着她,一时语塞。她说,一会儿有事吗?

  下楼时,电梯中途有一次停靠,几个职员说说笑笑地在等电梯,看见我们,自然地和周总打招呼,然后说坐另一趟。但周炎执意让他们都进来,她朝我这边挪了挪,紧挨着我,我们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但都收了回去,她的手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电梯下行短暂的十几秒里,我仿佛渡过了时间的长河。

  我坐她的车出山进了城,河滨大道往东转胜利路,从美术馆后身进入一片翠绿的竹林,再往里开,一幢二层小楼就藏在竹林中,安静清幽,那是一家日料店,门口黑漆招牌上写着“河神”二字,字体苍劲有力,似乎出自名家手笔。饭店虽不大,但装潢高雅别致,服务员轻车熟路地领我们去了二楼最靠里的一个包间,窗外景色极佳,正好可以看到迷雾河在天地间静谧地流淌,进门前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可以闻到一股清新的竹香。

  一般周五晚上,或者有压力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躲到这里喝一杯,周炎望着窗外的雨说,我离开的这些年,总是会在梦里听见迷雾河的汽笛声,这条河好像懂我的心,我和她说话,她似乎都能给我回应,这样一来,好像也就不那么孤独了。

  我说,今天我陪你喝。周炎说,那今天喝白的吧。我说,好。菜齐了,服务员取来一瓶迷雾河,要替我们斟酒,周炎接过酒说,你去忙吧。周炎倒了两个满杯,端起酒说,先干一杯。我们干了一杯,周炎再把酒都倒满,看着我,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周炎给我夹了块生鱼片,说,说来话长。我说,周叔叔情况怎么样?周炎说,去年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晚期了,但他很平静,不让手术,也不让放化疗,把工作都交给我,自己搬去疗养院,也不怎么见人。有段时间他特别爱回忆以前的事,就找了个作家帮他写自傳。其实他意识没有那么不清楚,过一会儿周炎又说,只是他现在性格很怪,自传写完就只想自己待着,有时候连我都不见。我说,我妈也是,生病后不愿意见人。周炎说,苏兰阿姨是不想别人为她难过,尤其是你和我。

  我说,那些白玫瑰是你送的?周炎点头,说,苏兰阿姨最喜欢白玫瑰了,花园里种得最多的也是白玫瑰。我听了觉得很惭愧。周炎说,我从小没有妈妈,苏兰阿姨就像我妈妈一样,我爸入狱之后,只有苏兰阿姨告诉我,我爸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孩子。我问,那为什么他还会被抓进去?她说,他只是被误解,误解需要时间才能解开,所以需要等待。我一直记着苏兰阿姨的这句话,才能一直坚持等下去。

  我看着周炎,想到当年小小的她沉默隐忍的模样,恍如隔世。

  周炎说,没想到你会当警察,后来吴叔叔还打你吗?我说,你是说现在吗?比以前少点了。周炎笑起来,我也笑。

  周炎说,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说,就那样,平平常常上学,考了警校,毕业后进了永义市局,经历了些案子,但都是别人的事。周炎说,吴叔叔呢,退休了吧?我说,嗯,退了。

  我说,你呢?周炎端起酒杯,说,我大学学的是设计,本来想当个设计师,但毕業后我爸要我去帮他,说他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我就来了公司,再后来,她喝了那杯酒,接着说,我结婚了。说完又给自己倒上。

  周炎说,我爸介绍的,他父亲是个省里的干部,老家永义的,其实那时候我爸公司已经有了规模,但你知道,生意人,尤其是进过监狱的,都想有个靠山,我爸坦诚地跟我说了想法,但也表示完全尊重我的意思。

  我说,他对你好吗?周炎说,刚约会那会儿,他带我去海边兜风,我随口说了句,安全气囊长什么样?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就问我,你想看安全气囊?我没说不,他就把车速降下来,朝路边一棵棕榈树撞过去,车头砰一下撞瘪了,安全气囊弹出来。他扯着面前那坨正在泄气的白色气袋说,喏,就长这样。说完周炎笑起来,我也笑了笑。

  我说,现在呢?周炎喝了一杯酒,说,他有他的生意,和我家两条线,几年前他父亲出了事,他的生意跟着一落千丈,又交了些狐朋狗友,进了戒毒所,我们就分开了。

  我看着周炎,她笑了笑,似乎早已云淡风轻,对了,给你看看我女儿,唯唯。她给我看手机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眉眼几乎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你呢,结婚了吗?她问我,我摇头,她说,交过几个女朋友?讲讲?我讲了一些和前女友之间的事,她笑个不停,她说,你也太不懂女人了。

  那天她喝了很多,至少是我的两倍,我把她送回家,她家到处都是动物玩偶,什么猩猩、鳄鱼、蟒蛇、犀鸟,儿童房被布置成了热带雨林,中间还放着一个大帐篷。周炎非要睡那个帐篷,我只好扶她进去躺下,她说渴,我喂她喝水时她却和我干杯,说还要喝,我说,快睡吧,不然明天会头痛。她听了突然问,今天周几?我说,周五。她顿时清醒了大半,说,完蛋了,完蛋了。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又要失信于人了。我看着她,以为她约了什么重要客户。周炎说,我明天一早要去永义接唯唯,说好要给她补过儿童节的。我想了想说,要不你把学校地址告诉我,明天周末,正好我也没什么事。她说,你真没事儿?我说,嗯。她感激地看着我,说,不过我这女儿,可能不太好对付。我说,比你以前还难对付?

  周炎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我怎么感觉,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我看着她,她说,你再陪我说会儿话好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我们就这么躺在帐篷里,手牵着手,就像曾经那样。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离家出走的事吗?我们差点就能看到迷雾河最开始的样子了。我说,记得,那次的事我全都记得。

  她看着我,说,当年没跟你道别我也不想,那天一早我们就坐长途汽车去了深圳,我爸说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没出息地哭了一路。

  那天周炎和我说了好多话,后来她酒劲上来,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

  我帮她盖上毯子,回了家,那天晚上,我一整晚都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唯唯学校的时候,他们班正在进行忏悔教育主题班会,一个老师在讲台上讲话:现在回想一下你都做过哪些对不起爸爸妈妈的事情,思考一下从今往后,你还要不要和他们吵架,跟他们顶嘴,惹他们生气?下面的孩子们哭成一片。我从窗户往里看,一下就认出了唯唯,她十分显眼,全班孩子就她没哭,她坐在椅子上,单手撑着脸,面无表情地望着某个地方。

  班会结束后我和老师打了招呼,找到唯唯,说明来意,唯唯一言不发,老师说,去吧唯唯,你妈妈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让吴叔叔接你回家。唯唯看着我,还是一动不动。去呀,唯唯,老师拍了拍她肩膀。唯唯看着我说,接头暗号?

  差点忘了,我说,是315对不对?你生日。

  唯唯这才跟我走,一上车,她就打开一本漫画,一言不发自顾自地看,好像完全没把我当回事。

  我问她,刚才大家都在哭,为什么你不哭呢?唯唯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想了想,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都是他们对不起我。

  我突然意识到周炎说这孩子不太好对付的意思,看来必须特别的话题才能引起她的兴趣。

  永义在迷雾河上游,只要不赶时间,我一般会走那条沿河的旅游公路,兜兜风,放松下心情。我说,唯唯,你看河水,是红色的,你知道到了冬天它会变成什么颜色吗?唯唯看我一眼说,绿色啊。我说,那你知道迷雾河为什么有两种颜色吗?唯唯说,因为山妖的血有两种颜色,你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啊?我故作轻松地干笑两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唯唯抬头看我,问,你是我妈妈的男朋友吗?我说,我是她朋友。她说,可我妈妈说过,她没朋友。我说,我是她小时候的朋友。她说,多小的时候?我说,比你还小。她说,所以人长大以后就没朋友了吗?我说,差不多吧,你有朋友吗?她说,一两个吧。我顺水推舟地问,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她说,那你会什么啊,会不会画画?我说,我想想啊,我会抓坏蛋。她说,你是警察吗?我说,真聪明。她再次把头埋进了漫画书里,说,就是你把我爸爸抓进去的,对吗?然后不再理我。

  周六我和周炎带着唯唯去公园野餐、放风筝,周日又上电影院看了场迪士尼的3D电影,吃了她最喜欢的那家韩国烤肉。乍一看,我们和其他三口之家毫无区别,但唯唯全程对我忽冷忽热,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小朋友远比当年的我们难捉摸,下午我和周炎一起送唯唯回了学校,和她挥手道别的时候,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从永义回来,我把周炎送到家,停好车,从包里拿出那个包装好的盒子,递给她,说,生日快乐。周炎有些吃惊,说自己忙得早就忘了生日是哪天。我说,有人记着就行,打开看看。周炎拆开包装,是那个齐天大圣铁皮盒子,她疑惑地看着我,什么呀?我没说话。她轻轻打开盖子,里面全是丝带拴好的纸卷,她拿起一个,打开,一下明白了,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笑完她再拿起一个纸卷,打开,看了又笑,我们在车里笑了好一阵,她都笑出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说,这两天谢谢你。我说,客气什么。周炎说,唯唯这个周末过得很高兴。我说,那就好。周炎说,你猜今天你去买冰激凌那会儿她和我说了什么?我看着她。吴警官人还是不错,你自己好好把握。周炎说完笑起来,我边笑边摇头。周炎说,因为你她这两天跟我说的话都多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去看看周叔叔。周炎看着我,我说,没别的意思,小时候给我带了那么多好吃的野果子,现在我也该去看看他。周炎想了想说,好。

  周一下午,局里例会,江宁主持,先介绍了吸毒致死案的情况,确认了赵秘书那天人在上海,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上午他又带人去了“河神”日料店调查,5月29日晚确实有周炎的包间预定记录,一个人。查了饭店监控,显示周炎当天下午七点左右就到了店里,用餐到九点半才驾车离开,而红发女八点零一分在旅馆出现,周炎不具备作案时间,也可以排除作案嫌疑。综合以上,红发女仍是本案核心关键。

  白骨案那边依然没什么进展,红星、光明两厂的下岗工人几乎排查了个遍,没发现可疑人员,我以当年邻市那起情侣绑架碎尸案为例,提出作案人可能和红星、光明两厂无关,建议再次重点排查案发地附近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局领导均表示同意。

  会后江宁说他不准备买“森林之子”二期的房子了。我问为什么,江宁说他找人打听了,周浩森的公司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听他们内部人说周浩森野心极大,力排众议,要把“森林之子”建成中国第一养生楼盘。江宁说,我承认它风景好,上档次,但迷雾河也就巴掌大个地方,得多少有钱人扎堆儿来才卖得掉啊。据说周浩森现在欠了上游不少錢,给员工发工资都成问题,现在到处融资,要是融不到钱的话,上次你看到的二期那么一大片,都得烂尾。

  快下班时周炎打来电话,问我明天下午有没有空。我跟我爸说了,周炎说,他想见见你。

  疗养院属于“森林之子”的一部分,建在了周围最高的那座山上,视野极佳。我进到病房时,周浩森正靠在病床上休息,他头发全白了,人也瘦了很多。

  病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打开着,近处可以看到云梦湖的全貌,远处可以看到辽阔的天空和连绵起伏层层叠叠的群山,但他闭着眼睛,没有欣赏面前的风景。

  周炎俯下身,轻声叫他,他才缓缓睁开眼,看到我,花了点时间辨认,然后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我握住它,周浩森费力地对我笑了笑,说,小川,坐。他声音沙哑,缺乏中气,像喉咙里卡了痰,不时干咳,勉强能听清。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周浩森说,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你父亲还好吗?他问我。我说,退休了,住在永义。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再见他一面,但恐怕是没机会了。我说,您会好起来的,这儿的空气能治百病。

  寒暄几句后周浩森支开了周炎,和我单独聊天。他说,炎炎后来想去找你,是我不准,希望你不要恨我。我说,都过去了。他说,你现在怎么样?听炎炎说你当了警察。我说,是,不瞒您说,这次来其实还有个事想请您帮助。他说,你说吧。我拿出那个死者的照片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周浩森看完摇了摇头。我说,那没事了,谢谢您。周浩森说,我今天见你呢,其实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说。这时候我注意到周浩森额头出了很多细汗,似乎痛得厉害,我说,周叔,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帮您叫护士。周浩森拦着我,急促地咳嗽了一阵,说,等我把话说完。

  我靠近他,说,您说,我听着。周浩森说,炎炎如果当初和你在一起,应该会幸福的,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希望你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保护她。短短几句话,似乎消耗了他全部力气。我连忙按了呼叫铃,很快周炎和护士一起赶来,护士拉上床帘,给周浩森注射吗啡,我和周炎讲了刚才的情况,周炎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说,我爸这个人,再痛也从来不会喊一声。

  几分钟后,护士出来,说,周总准备休息了,他请你们回去。我看看周炎,周炎说,走吧,他不想让我们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半个月后,周浩森去世,周炎为父亲操办了葬礼,按照周浩森的遗愿葬礼规模不大,但很体面,老红星厂的下岗工人能来的都来了,并派代表念了悼词。吴志戎也来了,周炎对他很热情,陪他聊了好一阵,还安慰他,说父亲走得平静,没有受太多罪。离开时吴志戎朝周浩森的遗像鞠了三个躬,我看到他眼眶通红。

  葬礼后一个月,周炎请我去“河神”吃晚饭。她说很久没好好吃一顿了,点了一大桌菜,气氛相对轻松,她比我想的更坚强,但也比往日憔悴了许多,有两次我看见她吃药,问她怎么了,她也只说是小问题。

  “森林之子”的困境我从一个报社的朋友那里得到些风声,葬礼期间她也在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打电话也没避开我。由于周炎只寻求股份合作,不接受整体收购,导致进展缓慢,眼下的情况可能比江宁当初了解的还严重数倍。

  菜上齐了,她却没吃几口,我给她夹菜,说,明天有空吗,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她说,明天不行,我得去趟上海,一早的飞机,可能得忙一阵,下个月都不一定回得来。我说,那你注意身体。她笑了笑说,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周炎在我家等周浩森来接她的那个雨夜,她猛然扑到父亲怀里然后泪流满面的样子,发了一阵呆。她说,你在想什么?我说,没什么。她看着我,说,“森林之子”确实出了问题,体量太大,现金流已经断了,我得尽快解决。我说,何必苦撑?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个意思,把项目整体卖掉,但我爸不同意。说完她看向窗外,我这才发现她的耳鬓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

  周炎去了上海后,我们偶尔短信联系,彼此说一些保重身体,注意休息之类的话,但从字里行间能感觉到她的工作极为艰难,我这边几个案子没有进展,局里的气氛也颇有些消沉。

  但一周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黄宗云当时的二婚妻子孙彩英偶然间看到那个吸毒致死案的寻尸通告,她不认识死者,但发现死者手上所戴的那枚翡翠戒指看上去和当年黄宗云那枚很像。

  我和江宁去孙彩英家和她见了面,保姆开的门,客气地问我们找谁,江宁表明身份,里面有个声音说,进来吧。

  孙彩英住在市内黄金地段一处高档小区,家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全是红木家具。孙彩英比黄宗云小十多岁,和他结婚时才二十四,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她烫了头发,化着浓妆,眉毛文得很细,一眼便知脸上动过不少,说话时甚至看不出表情。

  保姆给我们上了茶,孙彩英说,你去买点菜吧。保姆出门后,我们问起戒指的事,她让我们稍等,进了卧室,客厅硕大的液晶电视正无声地播着中央台的专题新闻,内容是几天前某海港发生的爆炸事故,港口火光冲天仿佛炼狱,消防车警灯闪烁奔向火海,前赴后继。

  过了一会儿,孙彩英从卧室拿出一个相册,给我们看了几张当年自己和黄宗云的合影。泛黄的照片里她漂亮时髦,与如今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人,而黄宗云,左手无名指上果然戴有一枚绿色戒指。我问她验尸时为何没提戒指,她说当时情绪太崩溃,把这事给忘了。

  江宁拿出那枚戒指给孙彩英辨认,她看得认真,说,就是这枚,百分之百。我问,为什么那么肯定?她拿出另一枚造型相似的女士翡翠戒指说,这是我们结婚那年去新马泰旅游买的情侣戒,我这枚里面刻了个H,他那枚刻的是S。我拿过两枚戒指查看内侧,果然如她所说。

  我把戒指还给孙彩英,她问死者是什么人,老黄的戒指为什么会在他手上。江宁说,人我们正在查,戒指可能是抢的,也可能是从别处买的或者偷的。孙彩英听了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以手掩面,啜泣着说,当年我早说过老黄是被害了,他们非不信。

  我递给她纸巾,她接过去,过一会儿恢复过来,恳求我们尽快破案,说这些年来她受够了流言蜚语,明明什么好处也没捞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黄贪的那些钱都被她卷跑了。江宁表示会尽力而为,并感谢她给我们提供线索。

  临走时孙彩英说,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线索。我们看着她,孙说,你们最好再查查他前妻。江宁看看我,说,我们会的。

  当晚局里开了专题会,由于吸毒致死案和观音湖白骨案有重大关联,局领导决定将两案并案侦查,会上部署了三个重点工作,一是将死者尸体送到省里做二次尸检确认死因,二是安排原红星、光明两厂职工和原玻璃厂家属区居民逐个辨认死者,三是加派警力寻找进过死者房间的红发女,范围扩大到整个永义地区。

  两周后果然有了新发现。一个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认出死者曾在1992到1993年间租过他的房子,后来我们又通过对原玻璃厂下岗工人的寻访,确认了死者名叫魏永革,是个孤儿,在迷雾河无亲无故,曾在玻璃厂打过几年临时工,1993年下岗后据说去了南方,后来再没了消息。

  趁着玻璃厂办公区还没开始拆,我和江宁带队突击在档案室找了一下午,虽然没有找到魏永革的档案袋,但江宁从一个满是灰尘的抽屉里找到了魏永革当年的工作证,工作证上有张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年轻人五官清秀、风华正茂,左眉上也有道明显的疤。

  正是这张关键的黑白一寸照,帮了我们大忙。

  一个名叫孔定国的原红星厂下岗工人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他下岗前也在保卫科工作,和周浩森是同事,现已跟随子女在上海定居,这次是为了周浩森的葬礼特意从上海赶回的迷雾河,悼词就是他念的。他拿着死者照片端详了好一阵,先说不认识,后来又拿过照片看了看,说,隐约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我问,什么人?孔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这事说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没准还会误导你们。我给他递烟,请他不必担心,有什么尽管说。

  据孔定国回忆,当年严打期间,他和周浩森曾经抓住过一个来厂里偷东西的年轻人,十七八岁,脸型和死者很像。他点上烟,抽了一口说,那孩子跑得特别快,翻铁门时摔了下去,我和老周才把他抓住,看到他满脸血,赶紧先带去医务室处理伤口,之后才把他绑起来。那天厂里电话坏了,老周就说他来看着,让我去派出所叫人,但我带着民警回去时,却发现老周晕在地上,那人已经跑了,老周说小偷趁他不注意,解开绳子,从后面給了他一闷棍。

  我把魏永革的工作证给他看,他边看边点头,说,对,对,没错,就是他。

  孔定国说,那个年轻人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也蛮可怜,我其实一直怀疑人是老周故意放掉的,不然要是被警察带走,后果应该会蛮严重,你们也不是不清楚严打那两年的情况,大街上抢顶帽子都有可能挨枪子儿。

  江宁说,还记得那件事的具体时间吗?孔定国皱着眉头想了好一阵,说,1985年,夏天,那时候厂子已经停工了,平时只有我们保卫科值班,学校应该没放假,我们在派出所做笔录时老周还给学校打电话来着,我记得那天下午天就黑得厉害,雨下得很大。对了,他又说,那天好像是他女儿生日,老周本来还说要早点下班给孩子过生日。

  这话让我喉头一紧。

  很多东西似乎都串到了一起,那天会上江宁捋了一下白骨案已经掌握的线索。江宁说,显然周浩森认识魏永革,但他为什么说谎,原因很可能是,他以为我们在调查魏永革,同时他也清楚,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问,魏永革为什么去找周浩森,目的是什么?江宁说,确实可能是敲诈勒索。

  接着江宁大胆地提出了这样一种假设:魏永革年轻时去红星厂盗窃,曾被周浩森抓住,周浩森同情他是个孤儿,放了他一马,魏永革一直感激在心。后来魏永革在玻璃厂打临时工,无意中发现了黄宗云囤赃之处,推测可能藏有巨款,1993年他下了岗,没了活路,便萌生歹意,但苦于无法独自实施。这时周浩森已经出狱去了广州,魏永革知道他和黄宗云的恩怨,便找到周浩森,提出抢劫的设想。周浩森当时经济状况窘迫,很渴望在南方闯出一片天地,于是潜回迷雾河,和魏永革共同策划实施了那起抢劫杀人案,周浩森不仅报了冤狱之仇,也如愿得到第一桶金。

  小郑问,如果真是这样,那魏永革勒索周浩森得手没?魏永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会不会有蹊跷?江宁说,问得好,这就是我们下阶段侦查的方向。

  会开完已是深夜,我本要回家,江宁非要请我吃夜宵,我说,你眼睛都红了还吃夜宵?他说,透透气,不然也睡不着。天有些沉闷,似乎要下大雨,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了东门码头,夜市也冷冷清清。我说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江宁就只点两个凉菜,要了瓶白酒。

  对了,江宁说,“森林之子”不会烂尾了。我看着他。江宁干了一杯酒说,问题解决了,有家上市公司入股,公告都出了,酒你也不喝吗?

  江宁点了根烟,说,不喝也没事,我找你主要还是想聊聊案子。我看着他。江宁说,我会上那个假设,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周浩森和魏永革共同作案,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现在两个嫌疑人都没了,你觉得案子还能怎么查?

  江宁说,如果我认为魏永革是被谋杀的呢?我说,你指周浩森?动机呢?江宁望着烧烤摊闪烁的招牌,说,1993年两人杀了黄宗云,分了那笔钱,并约定从此再不相见。若干年后,周浩森成了地产商,生意越做越大,魏永革却黄赌毒一样不落,尤其是毒品,把他彻底变成了个废人,于是他三番五次地勒索周浩森。在得知周浩森开发了“森林之子”这个重量级的楼盘后,魏永革格外眼红,干脆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但周浩森因为资金链断裂,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魏永革也知道周浩森时日无几,生怕夜长梦多,更加步步紧逼,追到迷雾河,想敲这最后一笔,威胁周浩森如果不按时给这笔钱,就揭发他们当年的事。周浩森实在没办法,为了维护家族和企业的声誉只能将其灭口,他了解魏永革的弱点,所以雇了凶手,也就是那个红发女杀人,并伪造成吸毒过量。

  我想了想,说,看似符合逻辑,但有个问题需要解释清楚才说得通。他说,什么?

  我说,魏永革是怎么被杀的?省里的二次尸检也没查出任何问题。江宁说,和当年抢劫黄宗云的手法一样,用的应该是同一种迷药,先麻醉,再注射冰毒针剂。我说,问题就在这儿,如果我们找不出迷药呢?

  江宁灭了烟,从搁在椅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说,这案子我专门咨询了母校的几位老师,他们今天给我反馈了一个类似的案例。

  江宁给我介绍了那个1965年发生在美国的离奇毒杀案。美国某内陆小镇有个家庭妇女,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海蛞蝓毒杀了小时候曾经性侵过自己的所有人。她把海蛞蝓掺进食物里,给受害者吃掉,毒素引发急性胰腺炎导致受害者死亡,尸检无法检出未知毒素,所以没有半点破绽,警方也知道死者生前均吃过她的食物,但就是拿不出半点证据对她进行定罪。直到十多年后,这种海蛞蝓的毒性被科学家掌握并公之于众,案件才得以侦破。

  江宁问我,你猜这案子线索是怎么找到的?我看着他。他说,后来接手案件的警探另辟蹊径,对嫌疑人的人生轨迹进行了细致调查,了解到她年轻时曾在英国一艘科考船上做过两年帮厨,于是前往英国寻访了当年科考船的船员,得知在她工作期间,有个船员因为误食某种海蛞蝓中毒并导致死亡,但从头到尾都被随船医生诊断为急性胰腺炎。

  江宁收起材料,说,我们要找的迷药,很可能就和这种海蛞蝓一样。你信不信,我有种预感,只要我们找到那个红发女,这个案子,还有二十二年前的那个谜案就都能真相大白。

  我看着他,他说,其实我重点不是想讲这个,你真不喝点?说完自己又干一杯,边倒酒边说,如果售楼处那个经理,还有赵秘书的话是真的,魏永革这次来迷雾河,确实没见到周浩森。

  我端起面前那杯酒,一口干了。

  他望着迷雾重重的河面,接着说,那么周炎应该跟我们撒谎了,既然她和魏永革见过面,如果我刚才的假设成立,那么她很可能对周浩森过去那件事已经知晓了。

  周炎出差一个多月,周五那天,回到迷雾河,给我打电话,说唯唯一放学就被奶奶接走,她落了单,问我周末怎么过,想不想去钓鱼,我说要不爬山吧,她欣然答应。

  第二天我们去了小时候周浩森常带她摘野果的凤凰山,周炎穿了身运动装,看上去心情不错,她一直走在我前面,还摘了好多野果。

  周炎说自己好像确实有大山的基因,一进森林就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自由自在。我说,人不就是从猴子变的吗,森林就是人类的老家啊。

  周炎发现一块石头下面露出许多高岭土,她问我,你知道高岭土为什么又叫观音土吗?我说,三年困难时期,有人实在饿得不行,靠吃这个活了下来,所以就管它叫观音土。周炎说,说起来,我们家族好像真的一直在被森林庇佑,周炎摘下一串拐枣递给我,说,那时候我爸才几岁,得了浮肿病,差点饿死,周围的野菜早就挖完了,我爷爷只得去一般人不敢去的深山老林,结果碰到一头老虎,正在吃獐子,我爷爷不仅没害怕,还提着锄头和老虎对峙,结果老虎真的丢下獐子,转身走了,我爷爷带着被老虎吃剩一半的獐子下了山,我爸这才过了鬼门关,怎么样,是不是不可思议?

  我说,你爸也挺不可思议。周炎说,怎么呢?我说,这段时间我听了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他像个谜。周炎说,是不是还说他发财之后三妻四妾女人无数?我说,难道不是?周炎看着我,笑起来,是那种轻松的笑,她继续往前走,说,我给你讲一个我爸妈的故事吧。我说,好。

  周炎说,恢复高考之后,以我爸的成绩,考个外省名牌大学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但他那时候爱上了邻镇一个温柔善良但有點傻气的农村姑娘,就是我妈,我爸为了和我妈长相厮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高考的机会。后来他们结了婚,我妈老家在双河镇,结婚后按习俗她要回门住七天,女婿不能跟着去,但我妈走的第二天,我爸就想她了。我爸借来一辆自行车,从迷雾河骑到双河,他不想坏了规矩去外婆家找她,于是就在镇上等,心想,只要我妈来赶场,就可以见到了。他从早等到晚,等啊等,没等到,就骑车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第三天下午,我妈终于去赶场,看见我爸,又惊又喜,问完情况,一下哭出来,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他俩。

  我说,我爸要是有周叔一半浪漫就好了。周炎说,也许他们以前浪漫过,只是你不知道呢。我说,可能吧,我爸也不爱和我说以前的事。周炎说,这事也是我爸生病之后和我说的,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不怎么了解他。

  我说,你们刚去深圳那两年,一定很难吧。周炎笑了笑,说,我爸坐过牢,又没有一技之长,根本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只能当小摊小贩,什么挣钱卖什么。那时候他摆摊我就在旁边看书,城管来了我爸就拉着我一起跑,不过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

  我说,后来呢?周炎说,我爸能吃苦,又有想法,生活慢慢好了点,机缘巧合接触到建材生意,之后就做起了房地产。我说,现在最火的就是房地产,全国人民都在给你们打工。她说,房地产确实火了几年,但也不是一帆风顺,创业很难,他那时候工作起来不要命,还得应酬,没少喝酒,病根儿应该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说,你们是哪年回来的?周炎说,2011年吧。我说,这期间回来过吗?周炎摇头。我说,在沿海发展不是更好,为什么还回来?周炎笑了笑,没回答。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山顶,那里视野开阔,几乎可以看到市区全貌,迷雾河穿流而过,城镇仿佛拥有灵魂。

  我指着远处一个亮晶晶的地方说,你看,那儿就是观音湖。她说,从这儿看过去可真小。我说,观音湖那个白骨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周炎说,听说了点。我说,死者是原红星陶瓷厂的厂长黄宗云,据说当年坏事干了不少。周炎说,嗯,大家都那么说。我说,你知道周叔当年入狱就是被黄宗云陷害的吗?周炎说,后来知道的。我说,我不瞒你,很多人在传这案子和周叔有关系,作为你的,我顿了顿,说,好朋友,我很想开诚布公地和你聊聊。周炎看看我,说,所以你才问我那些问题?

  我说,有人说,他之所以要买红星厂那块地,其实是为了观音湖,他想填湖造地,一直在申请,但政府没批。周炎笑了笑,说,如果政府批了,现在迷雾河就会多一条漂亮的水上步行街。我顿了顿,说,有人说那才是他回迷雾河的真正目的。周炎说,什么目的?你可以直说。我说,费那么大力气回来,买下当年下岗工厂的地建楼盘,难道只是为了有面子?

  她转头看着我,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过了好一会儿说,红星厂那块地你很清楚,那样的环境建联排别墅一定更挣钱,但你知道为什么我爸要建成现在这样?我说,为什么?她说,为了让普通人也可以生活在一个好的环境里。她接着说,“森林之子”资金出问题那阵,我一开始也是坚决主张把项目卖掉的,这你知道,但后来我爸说服了我。

  你一定想问,他是怎么说服我的,对吧?周炎说。我没说话。她看着我,说,你知道吗,这些事我爸不让和别人说,尤其是你。

  我看着她,不明就里,周炎望向远处,说,我们周家祖辈世代都是农民,明朝末年为躲避战乱,逃进深山,无意中来到云梦湖畔,从此有了土地和产业,家族枝繁叶茂,生生不息,家族感恩森林庇护,自称这一脉为“森林之子”,到了曾祖父这一代,建宗祠,办私塾,成了云梦湖一带颇有声望的家族,我爷爷很有文化,思想开明,受人尊敬,我爸和他感情很深,但爷爷在“文革”期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自杀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被埋在哪里。

  我说,为什么周叔不让告诉我?周炎沉默了一会儿说,因为我爷爷的死跟你爷爷大概有点关系吧。我愣了片刻,问,什么关系?周炎说,这事儿你不知道?

  我爷爷在我五岁时就去世了,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受人尊敬,和蔼善良的老头子,我也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件事。

  算了,都过去了,周炎笑了笑,说,如果这样的话,那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还想问什么,周炎说,我累了,回去吧。说完转身往山下走。我跟在她后面,紧跟慢跟,就是跟不上。我大声说,那个吸毒死的叫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牵连,曾经去红星厂偷东西,你爸放了他一马,但那天我去见你爸,他却说不认识魏永革,如果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是来帮你……

  她头也不回地走着,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听见我大叫一声,才回过头来,我只觉得右小腿上被叉子猛戳了一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条绿色的细蛇很快消失在树丛中,但在我小腿上留下了个血印子。

  我给周炎描述蛇的样子,她一听变了脸色,是竹叶青,说完俯下身,帮我吸吮伤口,吸出血,吐掉,再吸,如此反复十几次,之后解下鞋带,紧紧地绑在伤口上方,她四下看看,采了些我不认识的草叶,咀嚼后挤出汁液滴在伤口上,用手抹匀,然后扶着我往山下走。

  我们入林太深,回到路边时,伤口已经开始发黑,小腿肿得很粗,痛得厉害,仿佛刀绞,我浑身发冷,意识有些恍惚,周炎一直给我鼓劲,让我坚持住。一路上,车打着双闪,开得飞快,我只觉得眩晕恶心,迷迷糊糊听见周炎打电话到处找血清。

  到医院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接受完治疗后听见医生对周炎说了句,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险。输液时,周炎就陪在我身边,我紧紧拉着她的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后来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做了些乱糟糟的梦,梦见童年的我和周炎被一群妖怪追,我拉着她的手不停跑,结果被堵死在巷子里,危急时刻我掏出手枪对准带头那个果断开枪,但枪管却只是滋出水。梦醒我发现自己出了一大通汗,睁开眼,江宁正看着我。

  我问,周炎呢。江宁说,她把我叫来就走了,你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就是有点晕。

  之后的两天,周炎都没来看我,第三天我觉得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办了出院手续,在家休养。

  那几天我想了很多,過去,现在,还有以后,但脑子很乱,什么也没想明白,某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很不了解周炎,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到底是什么隔在我们之间,看来,要想摆脱这种痛苦,有些问题必须搞清楚了。我给江宁发消息,说周浩森有本自传,要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帮我搞到。

  第二天,江宁给我拿来了那本《森林之子——周浩森自传》。

  我花了两天时间逐字逐句地看完了书,除了怎么赚的第一桶金被一笔带过外,周浩森一生的经历都写得十分详细。

  周浩森从小心比天高,聪明勤奋,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但由于家庭成分不好,从小低人一等,成绩再好也不让考大学,不准参军,只能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城后终于参加了工作,虽然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红星厂,但他还是很珍惜这个可以自食其力的机会,可好景不长,几年后他下了岗,又被陷害入狱,成了劳改犯,简单来说,他的前半生受尽了歧视,看不到一丝希望。他也在书中吐露了为何多年来一直不与以前的朋友联系——他希望和屈辱的历史彻底决裂。

  书中不少内容和我家有关。周炎的爷爷周鹤卿和我爷爷吴正坤是多年的邻居,也是好友。周浩森和吴志戎从小一起长大,曾经亲如兄弟。我也终于在他一段童年的回忆中了解了我和周炎祖辈之间的恩怨,相应章节原文摘录如下:

  我父亲周鹤卿是独子,在省城上过大学,后成为迷雾河一中的语文老师,他对迷雾河地区文化十分痴迷。迷雾河一带曾为古雾国,传说曾有一本古书名为《雾书》,记录了从宇宙形成天地初现再到人类诞生的传说,是一部人类创世史诗,古书手卷后在战火中流失。但父亲偶然发现《雾书》的内容一直通过歌谣的方式在乡村口口相传,于是多年来致力于收集和整理这些歌谣,希望还原《雾书》传于后世。

  小时候我父亲经常给我和吴志戎讲《雾书》的故事,吴正坤是火柴厂的工人,虽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但对《雾书》很感兴趣,多次陪同父亲下乡采风,常与父亲彻夜讨论。

  1958年父亲被打成右派,那是我家命运的转折点,我们从此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仅如此,基本生存也成了问题,父亲失去工作,粮食分不下来,親戚朋友对我家都避而远之不敢接济,只有吴正坤,隔三岔五偷偷往我家送米送面,才使得我们一家不至于饿肚子。

  次年父亲被下放到农村老家,我们家在云梦湖畔度过了艰难的三年。1962年,父亲因为思想改造好被摘帽,同年回到一中继续任教,我们家也搬回城里,生活略有好转。但仅仅过了四年,1966年,我十三岁,因祖父周济源是地主,父亲又受到牵连。

  我父亲为了保护全家老小,家里的书籍日记该烧的早都烧了。当时《雾书》行将完成,为此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但父亲知道,这样的“毒草”一旦被抄获,不仅将累及妻儿,就连吴正坤一家也难逃干系,所以尽管母亲和吴正坤苦苦劝阻,还是狠心付之一炬。

  父亲唯一没有烧掉的是在省城读书时期和我祖父母之间的数十封通信,多年来一直小心珍藏。因为是对祖父母的唯一念想,父亲在这些信件中混入樟脑粉末,再用油纸包住,托吴正坤帮忙保管。吴将其藏于卧室房梁之上。吴正坤是工人,父辈是贫农,出身好,书信藏在他家万无一失。

  父亲准备充分,加上平时言行十分谨慎,所以开始还算平稳。然而第二年,形势出现变化,6月中旬,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在将父亲彻底清算,还有人发动群众检举我父亲,威胁掌握周治平罪证不交者,一律视为敌人。

  不久大会如期举行,会场就设在迷雾河一中正对着河滩的操场上。我那天因为患重感冒,虚弱不已,只能待在家中由母亲照顾,据现场亲历者说,即使太阳毒辣,操场依然挤得水泄不通。

  而我父亲是压轴人物,他被押上台,又有人拿出了那几封原本藏在吴正坤家中的家书,从中东拼西凑了“执剑向北方”几个字作为他的“罪证”。

  就在父亲即将遭受风暴的危急关头,本是炎炎烈日的天空却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立时下起瓢泼大雨,雷声之大,雨势之猛,众人皆前所未见,大会只好暂停。

  “那场大雨只是暂时救了父亲一命。”自传里接着如此写道,“第二天我听见母亲的哭声醒来,发现父亲已经自杀于家中。可想而知,自此以后,我和母亲的生活更加艰难。”

  在他的另一段描述里,“父亲衣帽整洁,面色红润,端坐在椅子上,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爷爷好像也是这么死的。’我跟母亲回忆起父亲曾和我说过在1952年自杀的祖父,他的往生也极为体面、安详,这使得我和母亲心里一时竟不那么难受了。”

  我反复阅读这两段话,回想起在周浩森葬礼上瞻仰他的仪容时,发现他也如书中描述那般神态平静自然,看不出一点遭罪的样子,而我见过不少癌症晚期患者离世时的面容,没有一个是他这样的。

  出院后,我请了病假,在永义档案局和图书馆泡了半个月,研究迷雾河地方志,查阅那个年代的报刊。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我爷爷交出周鹤卿家书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担心书信被发现而连累家人,为何不直接将其烧掉?

  终于,我在周鹤卿自杀次月的一份报纸上找到了关于此事的材料,里面介绍了几名因检举反革命有功受到表彰的人员,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上面没有提及我爷爷吴正坤,我父亲吴志戎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我带着整理的材料,去了吴志戎家。他看到那些材料,一下就明白了,他默默进了房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旧到发黄的文件袋。

  第二天,我拎着两瓶上年份的迷雾河,坐红眼航班去了北京。

  我通过报社的朋友帮忙,找到了那位叫葛宇恒的小说家的联系方式。《森林之子》就是由周浩森口述,葛宇恒执笔及润色完成,据说葛出过两本小说集,但一直不愠不火。

  一开始葛宇恒不愿意见我,推说没时间,我说我已经到北京了,和警察身份没关系,只因看过周浩森自传,想厘清两个家族间的一些恩怨,希望可以寻求他的帮助。

  中午开始就下起了大雨,我在旅馆一直等到傍晚他才短信发给我地址。

  葛宇恒稍长我几岁,东北人,个子不太高,瘦但结实,看起来像南方人。他住在三里屯旁边一个安静的老旧小区,一室一厅,客厅又是书房,几面都是书架,摆满了书。傍晚我敲门时他正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那棵法国梧桐一边抽烟一边写作,他大概已经那么纹丝不动地坐了一整天,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隔一条马路,就是那条北京著名的酒吧街,灯红酒绿,莺歌燕舞。

  我说请他吃饭,问附近有没有好点的馆子。他说,这天气适合涮锅子,门口就有家,味道不错。

  我们挑了个靠窗的桌,雨更大了,玻璃上全是一道道滑过的水痕,只能看到外面朦胧的霓虹。菜齐了,他倒上酒,彼此都没见外,边吃边喝,闲聊了一阵。葛宇恒说话动作都比一般人慢半拍,但不是笨拙,而是从容。你们这酒不错,我挺爱喝,据说只有用迷雾河的水才能酿出这个劲儿,是吧?他说,又问我口音为什么隐约有股东北味儿。我说我刑警学院毕业的,在沈阳待过四年。他哦了一声,说,你们学校离我老家不远,附近有个湖你知道吧,我小时候常去那儿滑野冰。我说,丁香湖?他说,对,丁香湖,那时候就是条臭水沟,我好多年没去过了,听他们说现在环境整挺好,周围房子还不便宜。我说,我们那儿也有个湖,现在弄得很漂亮。他说,观音湖?我说,是。他看着我,说,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个湖,你完全不知道它曾经是个啥样?

  酒过三巡,我放下筷子,掏出烟,给他递一支,示意帮他点火。这儿有,他拿出火机说,给自己点上。我说,挺羡慕你们作家,守着一方小屋,拥有广阔世界,不像我们,终日奔波,这个案子还没破,下个案子又等着了,感觉没个头儿。他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你们的工作对世界挺重要。我说,世界不是光靠警察就能弄好的,最后还得靠你们。他吐出一口烟,说,兄弟别高抬我,要我说,谁他妈都靠不住,你见现在有几个爱看书?

  又喝了几杯,我提起那本自传。葛宇恒告诉我,周浩森是怎么找到他的——因为他父母都是八九十年代东北的下岗工人,所以写了一些下岗背景的小说,周浩森生病后萌生了物色作家为自己写传记的想法,便让助理给他找来一批当代小说看,无意中翻到葛宇恒的一篇,写的是当年他父母下岗后艰难谋生的那段真实经历,周浩森看完把书交给助理说,就他了。

  葛宇恒说,答应周浩森之前他请我去迷雾河深聊了一次,我从没写过老板的人物传记,也不打算写,之前就有人给介绍过,钱不少,我一概拒绝,不是我清高,跟钱有仇,主要是我们这一行,写了没劲儿的东西,文字就很难再有劲儿了。我看着他,他接着说,但周浩森的故事有打动我的地方,可以说很深,他也坦诚,把我当朋友对待。我问,你们聊得多吗?他说,那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方方面面确实聊了不少,但大多都没往上写。我说,他第一桶金是怎么赚的,有没有聊过?葛宇恒摇了摇头,说,这种事不太可能告诉别人。我说,见不得光?葛宇恒抽了口烟,说,先富起来的那代人嘛,有几个屁股是干净的?不过,即使我知道内情也不能和你说,职业道德。我说,理解,我来找你其实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葛宇恒把烟往烟灰缸里杵了,看着我。我说,周浩森的父亲周鹤卿在“文革”时期自杀,这事和我们家有直接的关系。

  葛宇恒想了想说,你爷爷叫吴正坤对吧,我记得,据说当年就是他把周鹤卿托他收藏的家书交了上去,结果这些信成了周鹤卿的罪证,周浩森说他曾经恨过你们吴家很久。我说,换成谁,能不恨一辈子呢?不过这事和我爷爷没关系,当年我爷爷虽然害怕连累家人,但始终都没有出卖过周家。

  葛宇恒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是我父亲,吴志戎,那年他十四岁,上初一,是学校里革命最积极的红小兵头子,那天他回到家,碰巧看见了他们把信藏到房梁上。

  葛宇恒叹了口气,过了许久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我说,因为你是作家,作家和我们警察一样,在乎的都是真相,不是吗?

  葛宇恒说,不过这件事后来在周浩森眼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早就放下了,因为他父亲在遗书里叮嘱过他一句话:“家书之事不要追究,切不可报复某个具体之人,凡是人,皆可能犯此错误,向前走,往远看,不可仇恨。”

  我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端起酒杯,说,周鹤卿老先生气度境界,我等只能望其项背。

  我连喝了几杯酒,想了半天,说,除此之外,我这趟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葛宇恒說,你问吧,能说的我一定说,不能说的,我很遗憾。

  我说,传记上写,周鹤卿老先生虽是自杀,死得却十分体面,衣帽整洁,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静静睡去,而他父亲周济源老先生也是如此死法。葛宇恒倒上酒,说,那个年代,能这样离开对家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如果不能体面地活着,至少还能体面地死去。

  我说,我后来翻阅过地方志,包括“文革”在内的各次运动期间迷雾河自杀的人不在少数,但几乎都是投河或自缢,包括整个西南地区,都没看到这种体面的死法。葛宇恒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我说,他们是怎么自杀的?葛宇恒说,你是警察,你觉得是怎么自杀的?我说,只能是毒药,但一般的毒药吃了只会七窍流血,形状恐怖,所以是一种体面的毒药。葛宇恒听了点点头,放下筷子,说,不瞒你说,我姥爷就是“文革”期间吃老鼠药死的,所以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周浩森确实告诉了我,但我没让往上写。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竟没追问。

  葛宇恒倒上酒,说,不过今天既然都聊到这儿了,这事儿对周家名誉也没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我可以告诉你。他又喝了一杯,火锅隔在我们中间,腾起的水汽让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葛宇恒说,你看过周浩森的自传,应该知道里面提过一本《雾书》,《雾书》里记载了很多古雾国的早已失传的神话故事,说到那本《雾书》,实在可惜,什么都烧了,我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

  他看着我,说,你肯定听过那个山妖的传说吧?那也是《雾书》众多故事里流传最广的一个。

  葛宇恒接着说,周浩森告诉我,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生活在迷雾河大山深处,不知哪代先祖在山里发现了一种奇特的植物。他领我看过那种植物,形状很特别,一花两叶,开出的花像一条吐着芯子的眼镜蛇,两片叶子却像蛇背后长了一对天使的翅膀。周浩森说这种植物茎干的汁液提纯后会形成无色无味的结晶体,极具麻醉性,祖上原先将其涂抹于箭头,用来打猎,后来无意中发现人服用过量也能导致死亡,但状态接近于心脏骤停,没有创伤也不会痛苦,十分体面。因为这种植物为迷雾河地区所特有,茎干汁液又翠绿鲜艳,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山妖之血,祖上便称其为“绿血”。他还说不担心自己的病痛,等吗啡都不起效的时候,就用它让自己平静离开。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我从没喝过那么多酒,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旅馆。我关了手机,在房间里昏睡了两天,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直到江宁打旅馆电话找到我。赶紧回来吧,他说,那个红发女有线索了。

  我回到局里,江宁召集大家开会,由小郑通报案件的最新进展。前两天永义警方在一家叫金色大帝的夜总会扫黄时抓了几个皮条客,其中有个叫常凯的反映手下有个女孩那几天说自己遇到一个出手很大方的客人,之后就突然消失了,怎么都联系不上,说他担心女孩的安全,希望警察帮忙寻找。

  小郑说,我们给他看了旅馆监控,他一下就认出来了,女孩叫黄丽,外省人,据这个常凯讲,他和黄丽好过,最后在黄丽住处见她那次,黄丽的打扮和红发女完全一致。

  会上,局领导要求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找到黄丽。

  会后,江宁找到我,说,情况有些变化,周浩森已经死了,按理说这案子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只怕,还有其他人会被牵扯进来。我说,你什么意思?他看着我。我说,想说什么直说吧。江宁点了支烟,说,都是兄弟,我就不兜圈子了,这案子可能需要你回避一下。

  第二天,我被调到一个抓捕小组,案子是市局牵头负责的一起跨省贩毒案。案子的几个从犯已经被先后抓获,只差主犯没有归案,主犯叫曹季勇,曾在迷雾河某矿场干过爆破员,最新情报显示他在广州某城中村还有个秘密窝点,估计近期可能会前往躲藏,当天下午我就带了几个人开车去了广州。

  深夜,到了旅馆,分配完任务后我们各自回房休息,我给周炎打电话,她没接。这几天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接,我给她发信息,说想和她聊聊,她没回,临睡前又发了一条,我说,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山妖修炼千年终成人形,血却永远都是绿色的,即使善良,还是因为绿色的血被人们杀死。

  过两分钟,周炎回了信息,有的人不是山妖,却一直流着绿色的血。

  我说,为了保守身份的秘密,她只能避免流血,但人怎么可能做到一辈子不受伤害呢?

  她回,希望从她开始,可以变成红色的血。

  我给周炎打电话,她没接,再打,关机了。

  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带队在番禺一个城中村蹲点。曹季勇手上有过人命,平时随身携带凶器,早已是亡命之徒,我们也都荷枪实弹,每天就坐在车里,守着已经掌握的居所,人一旦出现立即进行抓捕,为避免身份暴露监视车辆每两天换一台,蹲点的人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三餐就在旁边的云吞面馆解决,面馆外面有两张桌子,边吃还能边盯着对面屋的动静。

  第十二天中午,没想到我们在面馆和曹季勇狭路相逢。他在里面听老板说门口的几个外地人挺奇怪,就住在车里,天天来吃,出来就碰见我们,夺路而逃。我们紧追不舍,城中村里道路交错,最后曹季勇被我们堵在了一个院子里,他掏出一把匕首,挟持了一个在院子里洗衣服的年轻女孩,我们鸣枪示警不起丝毫作用,他要我们立刻把枪扔给他,否则就杀死人质,匕首闪着寒光,已经在女孩脖子上割了一道血口子,女孩胸前的衣服被染红了一片。我从警多年,经历过不少凶险的抓捕,但从没遇到过像这样危急的场面,同事看看我,慢慢地放下枪,曹季勇见我仍然没动,竟猛地扯开衣服,露出腰上缠着的一排土制炸药。他一手用匕首控制女孩,一手从兜里掏出遥控器,高高举起,让我们在他倒数完三个数之前把枪扔过去,否则就大家一起死。院里住着好几家人,炸药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很乱,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种可能,但他刚喊到二,我便扣了扳机,子弹正中眉心,凶犯应声倒地,女孩也瘫倒在一边,小便失了禁。

  下午我开完会,接到江宁电话。江宁说,有个事你可能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没说话。江宁说,跟周炎有关系,你回来一趟吧。

  我把收尾工作交给同事,连夜赶回迷雾河,凌晨到永义,起了大雾,几乎只能看清车头,高速封闭,我只能走那条沿河公路。

  那是我遇到过的最大的一场雾,雾气沉重,笼罩天地,而我深陷其中。漫长的时刻,世界混沌不堪,仿佛只有自己,仍在艰难穿行,但我知道,那条河即使你完全看不见,她也永远都在你身旁。

  晚上,我在殡仪馆见到了周炎。她躺在冰棺里,衣着整洁,神态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江宁说,我们下午去周炎家的时候,发现她就这样躺在沙发上,但早没了呼吸,医生说是心脏骤停,属于意外,赵秘书也证实周炎平时就有心脏问题,一直在吃药。

  江宁上外头抽烟,不让人进来打扰,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周炎最后再单独待一会儿。

  回去路上,下起了雨,江宁开车,我一直望着窗外,雨越来越大,却听不见雨声。到我住处门口,江宁从包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给了我,说,周炎家什么线索都没发现,但找到了这个,我看上面刻着你的名字。

  回到家,我打开铁皮盒子,一个个纸卷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里面。我一个纸卷一个纸卷地打开,一幅一幅地看那些蜡笔画,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一会儿笑,一会儿又难受得不行。直到我找到盒子底下那個大一些的纸卷,上面系着一条崭新的黄丝带。

  我解开丝带,把画展开,那是一幅我从没见过的蜡笔画,画显然有年头了,上面画着两个小孩的背影,小女孩背着书包,戴着一顶旧军帽,小男孩也背着书包,头上顶着一口双耳锅,两人手牵手,在一条河边公路上走着,蓝色的天空中写着几个字:再见了,小川。

  我再也没忍住,哭了出来。

  办完周炎的葬礼,我向局里提了辞职。去意已决,所以大家也都没多劝,脱下警服不是因为厌倦和疲惫,而是我的状态已经无法胜任工作,我急需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的地方。

  离开迷雾河那天,江宁给我打电话,说要来送我,我拒绝了,他让我别挂电话,说有件事情他想了半天还是觉得我知道比较好。

  他告诉我,前两天,黄丽找到了,据黄丽说,衣服、假发都是客人给的,那天客人给了她魏永革的照片,要她八点左右进到魏永革的房间,九点半之前必须离开,并留下手包,去前台问房号也是客人教的,但她离开房间时魏永革并无异样。黄丽还说,客人她没见过,跟她打电话也用了变声器。

  江宁说,如果黄丽的话属实,并且魏永革真是他杀的话,那么,当晚九点半到十点必有第三人进过房间。

  他接着说,那天我试了一次,从美术馆到案发旅馆,不走市区,而是走那条刚开通,看似绕远的环城新路,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我说,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过了一会儿江宁说,或许真的有些案子,不破,会更好吧。

  我去了大理洱海边那处老宅,老宅已经空了多年,破损严重,我每天修缮房屋,整理院子,我又在院子里种满了白玫瑰。

  我独来独往,没有新朋友,和以前的朋友也不再联系。我想要远离原来的一切,即便如此,每晚都要借助酒精才能入眠。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驾着一叶孤舟穿行在雾气森森的迷雾河上,看到的全是一些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惊悚景象,我总是深夜从噩梦中醒来。

  半年后,江宁结婚,我回了迷雾河。他们在云梦湖大酒店举行了简单的露天婚礼,双方父母都很高兴,一片喜庆祥和。“森林之子”二期楼房已基本封顶,可以预见未来这里将成为一个可以容纳更多幸福的地方。

  参加完婚礼,我去了吴志戎家。我给他带了些白玫瑰种子,还给那只小狗带了几根火腿肠,我问狗叫什么名字,我爸说,无悔。这回它果然不像以前那样冲我叫了。

  周炎生日那天,我去学校接上唯唯,买了花和蛋糕,还有周炎最喜欢的橘子罐头,在她墓前给她过了生日。墓地四周种满了花草,有人定期修剪,漂亮整齐,位置是我选的,视野极佳,可以看到迷雾河最美的一段。唯唯依然沉默寡言,但离开时,她主动拉住了我的手。

  在“河神”吃过午饭,我把唯唯送回了学校。回迷雾河我没走高速,车行驶在景色宜人的旅游公路上,我看见河水再次变成了红色。

  经过迷雾河大桥时遇到了一个插着彩旗的北京房车队伍,有些堵,河里一艘观光船逆流而上正往大桥驶来,河水湍急,但船前进得毫不费力,甲板上一群孩子朝房车队伍招手,呼喊,房车里的人也跟孩子们挥手,问好。这时我耳边传来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和真实,我立刻调转车头,逆流而上,朝那個声音指引的方向开去。

  我沿着迷雾河一直开,深夜,到了云南一个名叫过客的小镇,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我跟着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径直往山里去,旁边有条小溪时隐时现,我来到一个幽深的山谷,那是路的尽头。

  我下了车,顺着小路继续往山里步行而去,森林静谧,遮蔽了所有喧嚣。跨过一座木桥,听到潺潺水声,溪流和我再次相遇,在旁边聚成水潭,溪水冷冽,我用手捧着洗了脸,又喝了几口,心里顿时平静了许多。

  晨雾萦绕在山林,一只鹰在高空盘旋,鸣叫悠长,穿过那片密林,终于看见一股山泉,泉水从山顶高高跌落,砸在岩石上,水花飞溅,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股山泉就是迷雾河的源头,它挂在山间,清澈明亮,毫无气势可言,柔弱到如同万物初始,使人亲近。但我知道,它会和更多的雨露甘泉汇聚在一起,裹挟着泥沙土壤枯枝败叶,也将经过岩层的过滤和时间的沉淀,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样子。每条河流都是如此,它们狭窄开阔,蜿蜒曲折,涂炭生灵也滋养万物,永不止步,一路奔流,最终汇入大海。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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