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说出这句话的一定是位过来人,而且是一位悲观主义者。这不,一大早刚到单位,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
“老茅。你,这会儿就到我这儿来一下。”
老茅是我的头儿,我管他叫“老猫”,其实在我心中他的形象更像一只笑眯眯的老狐狸。所以有时候我也叫他“老狐”。有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老猫或者老狐就是我在这个庞大的机关式公司的现管。他要是像某些小部门的现管,副科长干成省长的感觉,我的日子就如同坐牢了。可老猫/老狐不是,我的上司的上司把他摁在这个位置上,仿佛就是让我们这些被他天天现管的家伙将他摁在地上反复揉搓似的。就这一点论,直到这天早上为止我的职业生涯真是再快乐也没有了。
每次和老猫见面都是乐子。我放下电话,片刻也没停,就颠颠地跑去了他的办公室,连撩拨一下和我对面坐的女同事——一位刚入职三个月的歪鼻子小女生——都没顾得上。
老猫照例坐在他的狭小 “猫窝”——办公室——里等我。节目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只要我推门进去,他立马就得像迎接上司检查或者重要客户驾临一样跳起,忙着给我泡他自己带到单位来的六安瓜片,安排座位,这还不包括最先向我奉献出来的一张笑得像盛开的菊花一样的五十岁老男人的脸——之所以像菊花而不像别的花,是因为他那张肉多得和卤熟的猪头一样的四方胖脸上的褶皱太多——同时一只手还要把被我推开的玻璃门关上,挡住外面整整一层楼的喧嚣和目光,终究又挡不住,于是我在他那里闹出什么乱子来还是会落入同事们的目光里,成为让他一整天狼狈不堪的笑谈。
“哈哈,猫儿,昨儿一天找不着你,手机也不开。哎,又逮着一条小鱼儿?不会就是上次到公司来找你的那位大妈吧?啧啧,你也太不挑了,那样的也值得玩一天?大好春光,到处是花,你出去逛,出门闭上眼一头就能撞上一条大鱼!”
老猫叫我“小猫儿”或者简称“猫儿”,是因为——很不幸——我也姓茅。我们俩“猫”到一块儿了。而且,今天他显然长进了,一见面就抢了先手,反守为攻。
对付这个家伙,你尽可能找一把最可怕的锤子来好了,何况这样的锤子对我来说那就是现成的,一抓就是一把。
“对了,昨天又看见我嫂子了!”
“放屁!昨儿她一整天都在家里待着呢!”
老猫/老狐就是这样,他不算聪明,但总是故作聪明,不过你出招得快,而且要疾如飘风,最好还是半路上杀出一彪人马,让他来不及眨巴眼睛想一想做出反应就乱了。
“不对,昨天上午,不,中午,中午十二点十分,我看了表的……你真盯住了,她一会儿都没出门儿?”
老猫脸色不对。用他自个儿的话说,他爱他的媳妇。可是全公司是个人都知道,他的媳妇不爱她。
“算了,你不知道俺就不说了……说正题,一上班,屁股没沾到椅子,就喊魂似的把我唤来,是不是又发现了情况?望望风打探一下消息可以,但要我和你一起去十八层楼上捉奸,不干!”
“你坐下。”老猫一把将我按到给我准备的转椅上,就是刚才他屁股下面那一把,自己倒站着,“啊,打算给你配一个新搭档。”
我坐下又像碰上弹簧一样跳起。还是小瞧了这老家伙最近的进步,一恍惚就吃了他一刀。“什么玩意儿?什么新搭档?我和小蝴蝶处得挺好的,最多算是蜜月刚过,谁要拆散我们?”我叫道,但立马就后悔了,也许是中计了,根本没有什么换搭档的事儿。
“你这个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一门心思采花盗柳的小盗……说你是大盗你也没那贼胆儿,当然也不能说没贼胆儿,主要是你业务不行,业务不行业绩就差点儿,叫得挺凶其实也没看你干出几票大的。但小偷小摸加上各种骚扰也是盗。人家男人找上门来,说小蝴蝶回去对他控诉你,上班每天八小时,你就骚扰她八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各种假日,你基本上没让自己闲——”
“打住!假的!”我叫起来,又想到这事儿不一定是他设下的陷阱,“小蝴蝶不会。搭档嘛,一天到晚一年到头在一起工作嘛,偶尔说两句带色的,她乐得什么似的,那个高兴劲儿,巴不得我一天说到晚呢,下班了都不想走……不对,上你当了,我对她啥都没说过,我一向玉洁冰清我!”
“你还玉洁冰清?人家男人说,过去他老婆多纯洁呀,走到马路上风把一句粗话刮到耳朵里都脸红,可现在回了家,说出来的那些村话叫他男人都脸红,那叫百无禁忌,花样翻新……出于工作考虑,马上部里又要来考评。头儿定的,给你换个搭档。”
嘿,还成了真的了!
“不要男的。”我脱口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雖然和女人做搭档也很麻烦,但和男同事搭档,那一天到晚,不,一年到头,干这份工作就太暗无天日啦。
“你用不着这会儿就想从楼顶跳下去。考虑到你的特殊爱好,决定给你配个女的,但是——”
“打住,到这里挺好,不要但是。唉,狠心拆散了我和小蝴蝶,总得有点补偿,就把坐我对面的那个才来的……你刚叫她啥?‘一条小鱼儿’,好,形象,虽然又瘦又小,鼻子歪,还挺横,不,应当说是有点小腥,但我不计较。”
“你这个家伙,真是本性难移……怪不得最近我弟妹不再吵吵着跟你离婚了,连那么又腥又瘦的一条小鱼儿你都想下手,看样子这阵子桃花运不旺,得饿成啥样了才会饥不择食成这样呀。”
“那就她了!是不是?”我很高兴,不,并不十分高兴。
“这事儿我想过,可被头儿否了。你这家伙信息就这么不灵?她是我的头头儿的外甥女儿!”
我脑瓜里响起一声雷,像炸雷,又没那么响。毕竟才是外甥女儿。“大意了,”这次我说出了真心话,“那还有谁呀?一,二,三,四,”我掰着手指头数单位里的女同事,“不,不,她们都有自己的长期搭档。除了赵大妈,就没人了。不!”我被最后的意念彻底吓住了,大叫,“不要赵大妈,要是她我就辞职!”
赵大妈其实不是大妈,是个恨嫁到逮住一个男的就要去领证的“齐天大剩”,据说为了从全市堆积如山的剩女里实现自我救赎,她身边那个奇大无比的包包里天天放着随时和任何一个男人领证的全部资料。
“想什么好事儿呢?!”老猫得意,哈哈大笑,满脸的菊花褶子都欢乐到了极致,两只小三角眼却仍旧放纵地嘲弄地瞅着我。一年到头,他在我这里赢一局不容易,不但要尽情享受胜利果实,还要从中咂摸出悠久绵长的回味儿,所以半天都没接着往下讲,但终归还是重新开了口。“你多情了,赵大妈瞧不上你,说你不是她的菜,你最近一个星期又不打算和弟妹离婚。”
我的天哪!什么日子呀,本来以为是个玩笑,到了这会儿我才知道竟是真的了,小蝴蝶就算了,我们其实处得并不好,可是……呸!连赵大妈都不愿做我的新搭档,她连一个星期都等不了……那还有谁呢?能是誰呢?总不会“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吧,要是那样,我可就中了头彩了,不过看老猫的架势,又不像。
但我很快又高兴起来……万一我消息不灵,处里新来了女同事呢?最好不要太丑,至少不要比“一条小鱼儿”更丑!
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娴静犹如花照水
行动好比风拂柳
老猫拍一下巴掌。门开,一台头顶四方形显示屏,身子也是四方体的女性机器人无声地滚进来,在门后立住。所以称它为女性机器人,形体上看不大出来,只是在那张可以称为“脸”的四方形显示屏上,显示着一副女性的五官。不,其实只有三官——还真应了越剧《红楼梦》里的唱词:“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外加一只樱唇小口。
眼前分明外来客
心底却似旧时友
这个东西最早出现在去年秋天市里的国际商品展销会上。它和它的一群姐妹——其实没有性别,却伪装成有性别,这一点骗不了我——我参与了对所有参观者的示范性服务。我们局长见了好喜欢,认为它们和我们——他的所有部下——一样,都可以为我们要服务的对象做一切服务,却又没我们这些人的毛病,管理起来十分简单,声音又比我们悦耳动听——使用的是某港台电影女明星的语音——就一时老夫聊发少年狂,下单购置了几台,也分给我们处一台,用于日常在楼上楼下各办公室传送报纸文件,有时候也帮忙喊喊人,送一杯咖啡。虽然没有任何女性功能,但既然眼眉和口唇是女人的,又自带了一个女性化的名字“翠花”,让人忍俊不禁,想起东北喜剧中一句流传甚广的词儿,不知不觉大家就真把它当成一个有性别的女性机器人了。
我身边都是坏人,给这些坏人起绰号是我的一项嗜痂之癖,更多时候我认为这尤其是我的异乎他人的特殊技能和天赋。这帮坏人见来了新同事——翠花虽然是机器人,但也算是新同事了——对我说:“你这个鬼……大家都有绰号,它也得有一个吧,不然不公平!”
我觉得他们的话有理,既然处里包括老猫在内我都给起了绰号,翠花当然也不能例外,不然对别人就不公了。我第一次当着它的面脱口说出,史湘云先撑不住,一口饭都喷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饭碗合在迎春身上。地下的无一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独有翠花一个人努力撑着。
在我给同事们起的绰号中,自觉给翠花起的绰号算不上最精彩,因为它几乎是现成的。我叫它“酸菜”。没想到会让这个真以为自己有了性别的机器人勃然大怒,自此再没给过我一次好脸色。它不但记仇且懂得报复,一次让它给我送一杯咖啡,它故意一个颠簸,将咖啡全泼到我新买的裤子上。
直到这时我仍然没有多想,它进来就进来了,一眼也不看我,还噘着一张假的樱桃小嘴,一副恨天恨地恨无常的不高兴样子。我想如果它这个样子还是因为看到了我也在这里,那也犯不上在意。不就是个供使唤的机器人吗,把人字去掉就还是台机器,好听一点叫智能机器,但终归是机器。一转眼我又乐了,以为老猫唤它进来,是要给我上茶或者上咖啡,它不高兴也是因为进来时发现是要为我服务,一万个不愿意。
“得,翠花呀,”老猫像抚慰一个真的受了委屈的女孩子一样走上前去,要是对方有手他就要跟它握一下了,可惜它没有,于是老猫伸出去的手就改变了方向,有点尴尬也有点顺势而为地拍了拍翠花/酸菜较细的四方体脖颈下突出和宽大起来的肩膀中的一个,声调故作委婉和亲切,“行啦,你分到我们处里,也是我们中的一员。虽然我们不是军队,但也有章程,领导分配的工作不能挑肥拣瘦……再说了,你是第一个被重用到我们的服务现场去的智能机器人,局长直接安排的,说要搞一个试验,一旦成功,以后本局的服务现场就只用你们,不用像我身边这个家伙那样难搞的人类了。让你和他搭档是局长在用人方向上进行的由他们向你们过渡的创造性试验的探索,目的是取得经验,发现问题,找到解决办法,以便最后取得圆满成功。你想想,到了那时,你就是这项划时代的人机转换服务职能试验得以成功的大功臣啦,虽然比不上美国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但你现在的一小步,就是我们局在这项改革上迈出的一大步。好吧好吧,就这样吧!”
我的天哪!我就要叫起来,可是并没有。瞧这个老猫,不,还是得叫他老狐——老狐狸——更准确。他一口一个局长安排,是要先把自个儿从这档子事儿中间择出去,我却被他陷害——扑通一声扔到了井里,还是那种深不可测淹死人不带偿命的……无论是他还是局长(在二人中间我更怀疑把我扔井里的人是他)是给我又安排了一个女搭档,可这是个“女”搭档吗?第一,它不是个人,更不是个女人;第二,瞧它的样子,说它是女机器人都太勉强了。除了那张四方形显示屏,勉强算是一张脸,可下面所有的部分,包括被我要多牵强有多牵强地称为脖颈和身体的部分,基本上就是各种粗细不等的四方体加上一些隐藏得并不彻底的用于滚动的轮子。设计这些女机器人的家伙要不就是蠢,一点美学教育都没受过;要不就是坏。你既然让它伪装成有了性别,还给它描画了那么好看的女性的眼眉和樱桃小口,就不能把它的躯干部分弄得真像个女人吗,就算做不到“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至少该高的高、该低的低、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嘛——日本人开发的家用女机器人妻子就不是这种模样的。
“我们不能把它们弄成机器人妻子那种样子,”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我真的遇上的一位翠花/酸菜型机器人设计者一本正经地对我解释道,“你们是公共服务机关,需要的只是能用于为公共服务的智能机器人。在你们服务的那种大众场合,它们身上的女性特征越少越好。”
这一点我可不同意,凭什么不能?照我的想法,你把它弄成玛丽莲·梦露或者费雯·丽的样子我才有幸福感呢,可关键是我说了不算。它倒是可以对我振振有词,但是……要和它一起出现场为公众服务的是我!我!
场面有一点尴尬,我还没有想出怎样用我的佛山无影脚化解老猫的化骨绵掌,让他把我彻底变成全楼同事心中的笑料的图谋不能得逞,它——我说的是翠花——就先叫了起来,原本十分悦耳的香港女星的声音也不再悦耳:
“我不干!”它说。
什么?它还不干!不,我从娘胎里生下来还没有蒙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老猫这个坏人用他最歹毒阴暗的心肠将我和一个叫翠花/酸菜且除了眼眉和口唇没有任何女性特征的智能机器人做搭档已让我羞愧难当只差跳楼了,现在还让它——这个女人不是女人更不是男人甚至都不是个人的机器——首先拒绝了我,世界这么大,只要有一条地缝我都想钻进去,还没有,这真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为什么不干?”我被它气急了,开始说昏话,“这句话应当由我来说!”
“他们——你的同事——都说你是个流氓!”翠花/酸菜终于把它那张四方形的显示屏脸向我转过来了,我又一次被它惊住:这一刻我在这张“脸”,不,显示屏上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清清楚楚的委屈——它的硬件配置中要是有眼泪,一准要把那种宝贵的液体哭出来了。
“你……太欺负人了!”我的心肠一直很柔软,尤其是对于女性和各种伪装的女性,甚至眼前这一位也可以包括在内,它虽然没有女性姣美的肢体,但眼眉和樱桃小口还是好的,让人想起一些美好的词句,比如《诗经》中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洛神赋》中的“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呸,语言就算了,不过即便在怒中,它坏了腔调,声音里还是有一点楚楚可怜。
老猫桌上的电话铃不早不晚地响了,局长要他去开会。我后来想到我有可能又被他给套路了。放下听筒, 这只阴谋得逞的老狐狸内心该有多得意啊,他看了看我,眨了一下眼,又看了看翠花/酸菜,一边大步抢着往外走一边笑嘻嘻道:“恭喜两位,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本局最容易上热搜成为明星的一对搭档了!翠花,别怕他,这小子我知道,色大胆小。再说,他对你又能怎么样!好了,我走了,你们俩好好沟通一下,明天就出工,正式亮相,不,摆一个刨斯给这个世界瞧瞧!”
他话没说完人已经在门外了,根本没给我留下一分钟的机会表达我对这桩拉郎配式的工作安排的极度怀疑极度愤怒和极度抵制,玻璃门就被结结实实关上了。我和翠花/酸菜单独待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外面工作大厅里有多少同事就有多少人正透过玻璃门乐不可支地瞅着我在这个徒有虚名的女人——智能女机器人——面前丢丑。
“好了,让我们沟通,就沟通吧。”这台女不女、人不人的女机器人还是率先开口了,它的“脸”——四方形显示屏——上的表情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一对呈平面状态的毛毛眼眨巴着,哭又哭不出泪,哭不出泪又一副要大哭失声的样儿,好像谁真把它或者真能把它怎么样似的,“他们把你的档案输入进我的算法空间,所以我知道你是很坏的一个人。我真倒霉,要是能自个儿说了算,我就不到你们这里来了,和自己的姐妹待在省国际商品交易大厅多好哇,那就不用跟你这种人渣一起工作了。”
玻璃门外面人影幢幢,不止一个坏人正在冲我和它探头探脑。一想到他们此刻有多欢乐,我的心都要像只伪劣的电灯泡一样叭的一声碎掉了。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是坚决不能让这些坏人真的把我变成了笑柄!
“好了好了,你不要这样了!我也不愿意和一个你这样的机器人一起工作!你还动不动就想哭,你哭得出来吗?!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也就不计较了,我是说计较也没用,那就一起工作好了!你刚才说他们把我的情况都输入进了你的算法空间,那也就是说,我们一起工作时你所需要具有的知识、技能,还有做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和应当遵守的纪律你也一定都具备了……但愿如此……咱们长话短说,按照日程表,从十八号也就是明天早上八点起我们连续七天去本市新落成的新机场第二航站楼,为前来本市参加今年省国际贸易洽谈会的国内外客商服务。我们要提前一刻钟到,为正式服务做好准备。你能自行前往吗?”
“我当然能。再说我们明天要去的地方就是我过去服务过的地方。”它不哭了,但仍然一副哭腔和委屈的表情,“我是最新一代女性智能机器人,具备你们人类赋予我的全部能力,包括乘坐单位直通大巴到达工作场所的能力。你刚才说工作中需要的知识、技能、规矩、纪律……你能说到这些我很高兴,不,是我就放心一点了,尤其是纪律,我也希望合作顺利,首先是你,尊重我,虽然我是一名普通的公共服务型女机器人,但经过长期迭代后我也是一个有情感、意识和思想的女人,不要像过去你对待你的女性搭档一樣对待我。我们肯定做不了朋友,但我们至少能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互相配合,完成工作。”
“在这方面我没有任何问题。”我说。一个女机器人居然能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太可恶,不,是太可笑,它可能真把自己看成一位尊贵的女性了,而且伪装成了听见一句带色儿的话都要脸红的一种。可是你瞧瞧它那模样,去掉显示屏就是个带轮子的四方体怪物,我怕除了我这个搭档,所有男人听它自称是一个女性后除了掩口而笑就是掉头便跑。这个世界上不但到处都是让我一见就心旌乱摇的真女人,就连具有真女人功能的全仿真女性机器人,也要多少有多少!
第二天早上八点差一刻,它果然准点到了新机场的第二航站楼,情绪平静,且提前进入了工作状态,但仍然低着头——我又说错话了,四方形显示屏不会低下去,低下去的是它的眉眼——悄悄说出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有件小事……我们女孩子不好意思说出来……那些设计我们的人真笨,还可恶,一点也不考虑我们的感受。我说的是在我工作时,他们居然能允许客人触碰我的身体。譬如说——”
我已经明白了,它说的是它的“脸”部——显示屏——下方那一排电话机按键式的数字按钮。设计者为这一代翠花/酸菜型机器人设计了自动应答系统,但你若是真要它为你提供服务,自动应答系统就会不断要求你对它能够提供的服务选项做出选择,这和你使用手机要求某个电信公司自动服务系统提供服务时一样,你拨出了那个天下皆知的号码,对方马上就会回答你:“我是<\\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电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而当你按它的提示/要求按下你选择的中文服务键后,它马上又会让你做出下一轮选择:“请问需要我为您提供什么服务?查询服务请按1,续费服务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你按照你想要的服务选择了9,它马上又让你做出更下一轮引导式服务选择:“资费标准查询服务请按1,业务服务标准请按2……用户投诉服务请按9。”等你再次按下9,它仍然会继续给你一个自动化智能性的引导式选择:“<\\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建议你转入自动台服务,号码12345。”诸如此类,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能够一下坚持到最后,它仍然会接着让你进入更新的选择:“<\\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根据你的情况,建议你使用<\\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服务,选择使用请按1,不选择使用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一般人到了这里,是不会接着让它为自己服务的,你会挂断这个已经让你精疲力竭又七窍生烟的自动智能服务系统,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你比它还轴,你仍然不放弃,还要再按一个9,并冲它大声咆哮,它仍然会心平气和地让你做出更下一次选择:“<\\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2年当代\造字\9.7p\×.eps>小姐/先生,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继续使用本系统请按1,结束使用本系统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如果你是个圣人,具有足够的耐心和最强大的神经系统,且不失绅士风度,回答它一句“谢谢”,它忽然又会变得恬不知耻起来:“麻烦您为本次服务打分,非常满意请按1,满意请按2……感谢您使用本系统,希望您生活顺利,我们下次再见,别忘了给我点赞哟!”
我们公司说是一家半官方的政府服务机构,其实也就是一家在更大规模更大范围为更多人做公共服务的自动应答系统,在翠花/酸菜型机器人没有加入进来时只有人来做这项工作,人当然不会那么麻烦,你问我去天安门怎么走,我不会让你做出选择,会直接告诉你坐一号线地铁在天安门东或者天安门西下车就到了,可现在不同,队伍里有了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务型机器人,相关机器人制作公司就要为它——虽然只有一台——设定一套新的服务软件,其中就少不了一系列的选项了,而客户要回答它时,就不可避免地要触碰到它的“身体”。
“那怎么办呢?”我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你也有这种时候,“要是不想让他们碰触你的身体,你是不是可以回厂,告诉你的主人,不,设计师,取消这些选项,让你们机器人像我们一样,全部为他们提供人工服务,客户问什么我们直接回答他们什么。比方说,出了机场怎么乘公共交通工具去酒店,我直接就可以告诉他:‘出这个门,走那条道,上外面第三辆车,坐五站地下车,就是大会为你们订好的酒店。’”
“那不行。我们可不是你们。”它不无傲娇地说,声调也提高了,“我们是最新一代智能机器人,要做的是为所有客户提供更高水平更精细化无差别满意度更高的公共服务。所以,设定多重选择项是必须的。再说,公共服务得以惠及所有公众的第一要求就是服务的规则化。规则就是智能。世界已经进入智能时代了。”
尽管它最后一句话让我不高兴,好像我不知道已经进入智能时代了一样,但前面的话却大致讲在了理上。多年来不只是中国人,喜欢在地球上到处乱窜的全世界人民对各国大型公共服务机构/机器的普遍呼声和要求就是服务的通用化,既能让所有人都得到相同质量的服务,又能让知识水平落差极大的服务对象都能仅凭最简单的方式享受到服务。这就催生了服务的规则化,甚至还催生出了我身边这位最不可能搞出差別化服务的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务机器人。
“好吧好吧,”我那一会儿不知道又搭错了哪根筋,居然有一点怜香惜玉了,合作就是妥协,但也可能是抗争,“可是,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不可行,你有更可行的招儿吗?”
“我昨晚上想了一夜,”翠花/酸菜不理睬我的暗藏杀机,说(天哪,说它充了一夜的电我好理解,可它居然说它“想”了一夜),“我想我们毕竟做了搭档,捆绑也是夫妻,工作时除了我们俩又没别人在场,只要你不背后打我的小报告,我想……在我为客户服务时,把我身上那些讨厌的数字按键变成一个虚拟的数字九宫格,呈现在我脸上。当然那时客人就看不到我的笑脸了,我要始终对客人笑脸相迎这一条就做不到了……这就是我求你的事,希望你能帮我一下,别让老猫和更上面的头儿知道……我一个女孩子,他们可以碰碰我的脸,但别的地方,我不想让他们碰。”
“好了,别伤心,要是就这么点儿事……那就不是事。”我很大方也很开心地回答。你的搭档从第一天合作就暴露了它的弱点,让你有可能利用它占据上风,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快乐的了。“你就照你想的办好了,一旦要为客人提供应答服务,你就把笑脸换成九宫格呈现在屏幕上,不,臉上,至于对他们笑脸相迎,我来好了。哎对了,我们干脆就这样分一下工,我负责笑脸相迎,你负责应答,OK?”
翠花/酸菜这个早晨第一次抬头用幽怨的眼神儿认真盯了我一眼。“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讨厌,啥便宜都要占。我们两个人搭档,我一个人干活,你倒好,站在一旁对客人傻笑,你倒清闲……不过,你承诺不打我小报告我还是很开心的,OK,我们成交!”
以后整整一天我都很开心,总体而言第一天的工作本应当最累,但我的感觉却是出乎意料的轻松。当然我也做不到将所有客人都交由翠花/酸菜去服务,自己只对他们摆出一张笑脸,毕竟有人被它没完没了地要求在规定选项中做出选择搞得火冒三丈,那时我就要出场——笑脸相迎,同时提供人工服务:
“您这么走,上这个电梯,出电梯就是3号门,出门便是9路机场大巴,坐15站就是为你们提供的下榻的酒店。”
我就这样送走了一个又一个、一对又一对、一伙又一伙翠花/酸菜的通用化规则化服务系统搞不定的客商,但总体而论,我以为这一天我的工作量与平日相比还是小多了,我还有了一个重大意外发现:自从进入了智能时代,人类整体上在变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排几小时的队心甘情愿地接受翠花/酸菜的服务,而这些服务就是要他们不停地在它称为脸的那个九宫格里按下虚拟数字键,然后不厌其烦地回答它要他们必须做出的选择:
“您好!我是本年度本省第四十届国际贸易洽谈会接待方的公共服务系统,很高兴为您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当那些傻子按它的提示/要求在九宫格虚拟键盘上点下一个数字后,翠花/酸菜马上又会让他们做出下一轮选择:“查询服务请按1,交通服务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其中一位不知哪个国家来的黑人客户按了一下9,我以为我终于要出场,可是翠花/酸菜马上做出另一个让我惊掉下巴的引导式服务:“格鲁曼先生您好,建议您继续转入自助服务。查询服务请按1,交通服务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这位黑人兄弟完全惊呆了,继续按9。这一刻我才发觉翠花/酸菜比我更倔,它仍然坚定地、毫不妥协地相信自己能解决这位来自南太平洋某岛国的客人的一切要求:“格鲁曼先生,现在我继续为您服务。查询服务请按1,交通服务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格鲁曼先生完全没招儿了,把人类能表达出的最无助的眼神转向了我这个一直对他奉献出笑脸的人。“先生,你能帮助我吗?”他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夹杂着更磕磕巴巴的汉语对我央求道,“这位……好像是一位女士……完全把我带入了一个死循环。而且,我的服务请求不在它能为我提供的选项之内。”“不,绝不可能的,格鲁曼先生,”翠花/酸菜根本不让我开口,又抢到了前面,“目前为止,我是整个人类历史中经历了最多迭代的机器人,不可能满足不了您对服务的一切要求。”“不不不这位先生,”无计可施的格鲁曼不理它,只对我一半英语一半汉语地央求,快要哭出来了,“我的英文不好,汉语也只会a little bit,一点点,所以我没办法在语言服务选项选择1或是2,诸如此类。”他突然令我意外地成功说出了一个汉语成语,接着就全部换成了英语加某种部落土语,但我还是靠他的英文单词加比画明白了,他此刻只想前往自己订好的酒店休息。“啊,你来吧,我直接带你坐上开往你要去的酒店的大巴。”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并帮他推起行李车,朝升降电梯走去,直到把他送上8号门外的巴士,并交代司机将这位翠花/酸菜服务不了的客户一直送到酒店。格鲁曼太感动了,不停地用他那种英语加汉语的混合语言向我表示感谢:“真是太太太thank you了,you哪天去我们的country,我一定请你eat、 eat、eat……”他还在想要请我吃什么,车已经开了,我并没有心情听他eat下去,立马朝他摆了一下手,道:“Bye bye了您呐!”
我高高兴兴地回到工作位置上去,发现翠花/酸菜正对我大为生气。“你要是觉得没有我们公共服务机器人也行,可以马上报告老猫,给你自己找一个新搭档,把我换走,让我回到姐妹们中间去!”这么说话时四方形屏幕上的虚拟九宫格已经不见了,它的“脸”又回来了,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对充满屈辱和愤怒的眼眉,连樱桃小嘴也歪到了一边去。
骗人谁不会呢。一头驴一定要独自拉一盘磨,你跟它抢什么呢?!我检讨,努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是我不对,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虽然就这位客人而言,我要不这么做,他真有可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即使他被困在这里,也是他的问题,不是我们最新一代智能机器人和你的问题,”没想到我诚(虚)心诚(假)意的检讨反惹得它愈加火大,“走进智能化时代不是你们人类选择的吗?你们不但选择了智能化而且生产了我们这些智能化的拟人类,也就是服务型机器人,你们还规定了智能化的目标,就是抹杀掉人类社会所有个体的特殊性,只剩下共性。为了这个你们开始在生活中大量使用我们。你们只给了我们这样的功能,绝对不会让我们像你们一样每一个都不同。就说你,丑成这样子,还一肚子花花肠子,可是再找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绝对没有。我们就不行,我的名字叫翠花,我最好的姐妹们叫桃花、杏花,还有叫喇叭花的,可不论叫什么花,我们的功能、程序、服务都是标准化的……对了我又想起来了,你这个坏人居然还当着你的同事给我起了个绰号叫酸菜,你以为我不看电视就不知道这是个对我伤害不大侮辱不小的诨号,就因为东北笑话里有一句‘翠花上酸菜’,你们给我起了翠花这个名字,连诨名也成了酸菜。你们真是太不把我们智能机器人当成人了……既然已经谈开了,我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跟你严肃地谈一次话。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要标准化,你以后和我谈话,不能再这么随便,我的选择性数字键盘,也要对你开放。”
“你说什么?我和你谈工作,聊聊天,也要照你为客户服务的程序走?‘某某先生您好,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样的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然后是下一轮,查询服务请按1,交通服务请按2,直到人工服务请按9?你真的是这个意思?”
“对。”翠花/酸菜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地回答我,外加一眼也不睬我,“不但这些要有,我对你还有特殊要求,我们之间全部调成语言选择模式,你不能像客人一样碰我的脸。不然,我就罢工!”
我不觉吹了一声口哨,这太搓我的火了。不,是太让我觉得丢丑了!这个女人——我终究还是把它当成了女人——把自己当成谁了!要说女人的脸,大街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我见多了。它对我得有多鄙视,才会说出刚才的话哟!
“没问题。我们成交。”我说,“以后哪怕是工作交谈,我也照着你的设定算法走。现在就可以开始。至于聊天,我不和任何类型的非人类聊天。”
我以为我说出了一句最狠、最能伤到它的话,可马上又发觉自己犯了傻——竟然会自以为对一台机器人说出了一句狠的,这脑瓜要乱到什么程度才会出这个乖,露这种丑,现这样的眼!
这么做其实并不容易,这个秘密马上就被我发现了。直到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嘴里仍在嘟哝着练习翠花要求我和它交流必须说的那套词儿。还因为这个,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更令我沮丧外加震撼的事实——过去居然没有注意到像翠花/酸菜这样的通用化、标准化、规则化的公共服务机器,已经遍布我们这座国际化大都市的每个角落,无孔不入地进入了人类生活的任何一个部分。
下班后我本可以乘坐直通市区的大巴离开机场,但我必须去给我的一位朋友捧场,于是只能改乘地铁。从试图进入地铁口开始,我就受到了一连串翠花/酸菜型公共服务机器——说它们是机器人也行——的拦阻,我必须回答它们提出的所有翠花/酸菜式的问题:“这位先生,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然后是下一轮:“查询服务请按1,购票服务请按2……人工服务请按9。”
我好不容易进站,因为没带交通卡,必须买票。在自助型购票机前,我再次遭遇了这套翠花/酸菜式的服务戏码:“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因为不熟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购了票,过了闸口,下站臺,等车,登车。车开始行驶,十八站到达目的站,出站,又是一套——一台——翠花/酸菜式机器人的服务戏码:“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我的朋友是一位画家,他约我去参加他画展的开幕式。但到了美术馆门前,一台翠花/酸菜型机器——人——再次拦住了我们。“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这是我的画展,我请我的朋友来的。”“对不起,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直到晚上九点半钟我才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从开门进屋在玄关里脱鞋那一刻就知道大事不妙。太太满面愠色地看着我……高尔基是怎么写的?“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从嫁给我那天起,天下所有女性除了最不可能的几位之外全都成了她的情敌,而我只要没卡着她计算中理所当然的钟点到家,就一定是和某个女人鬼混去了。
“我就知道……这么晚了……听说换了新花样……新搭档好看吗?哼……女机器人嘛,照着电影女明星造的,当然比上回那个还能让你的雄性荷尔蒙膨胀!……”
我知道此时无论我说什么不说什么,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能阻止那片乌云化作狂风暴雨。可是——我的天!居然是它救了我!我耳边鬼使神差地响起了翠花/酸菜的那套词儿,不觉对她念叨出来:“尊贵的女士,请问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你在嘟哝什么?”我妻子大怒道,声如乌云中的雷鸣。
“我在背诵和我的新搭档的工作台词。从今天我们第一次一起工作开始,每天,不,每天的每一次交谈,我都必须按照它的算法系统规定的一套词儿和它说话,并对它为我提供的选项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别糊弄我!……新花样已经玩出来了,是不是?”雷声在继续,音量更大。
“你真愿意听吗?刚才还是我每天每次和它进行工作交谈的第一轮词儿,然后我要说我选择1,接着是下一轮。‘通报工作日程请按1,讨论工作流程请按2,进入工作细节研讨请按3,检讨昨天工作失误请按4,批评和自我批评请按5,互相表示厌恶情绪请按6,一天谁都不想搭理谁请按7……’够了吗?还想听下去?”
“想啊,很好哇,”我妻子脸上意外地现出笑容,她出乎意料地高兴,不,是大为兴奋,“你们领导,啊,那个老猫,老狐,我弄不清楚,可他真是个好领导,聪明,智慧,简直就是个医生,不,专家,挂号费一次三百块那种的,简直是神医,知道该怎么治你的病……太好了,给你弄个女机器人,我也听出来了,它还不喜欢你。哎,怎么搞的,坐下来好好跟我说说,你怎么头一天和这个女人搭档,就把人家得罪得这么苦,一上来就给你立规矩,只差没让你跪搓衣板了,要是没有我可以提供一块……这回我们家这位人见人爱,不,见谁爱谁的多情种子可是吃了瘪,让一台机器人用一套机器人的程序,不,规矩,给收拾了!好!太好了!”
这个可怕的、打定主意跟我一辈子同甘共苦的女人,居然快乐得拍起巴掌,就差起舞弄清影了。
“你也甭这么高兴,”我说,“人类进入了智能时代,中国也不落后,刚才这些就是智能时代的特色,说是结果也可以。不过我对这个结果持有异议。”
“你还有异议,我看就很好。你有什么异议?”
“为了一个什么通用化标准化规则化,人都变傻了,不是机器也要成为机器才能活下去。”
“怎么会变傻了,”她不同意,“我以为还是智能化好,就像你这样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就得让智能化治一治,不然世界上你这种男人的毛病怎么治!”
“不要幸灾乐祸。我正在跟你讨论的事情是很严肃的,”我说,“这样智能化下去,将来你也会变傻,就像翠花,不,酸菜一样!”
“啊啊,我知道了,它叫翠花,你被人家收拾了,就给人家起个绰号叫‘酸菜’。哎,咱们搞个第二职业行不行,你专职上你的班,和你的新女机器人伙伴胡搅蛮缠,业余给人起绰号,周末就在楼下面马路边上摆个摊儿,挂上招牌,我负责收费,你负责——”
“住口!”我壮着胆子大吼一声,“我真的是在想一件很严肃的事,不仅事关你我,而且事关我们的城市,不,全人类,包括未来的人类!这才一天,这个翠花/酸菜就让我知道机器人有多蠢了。然后,它又开始把我,不,我们,全体人类,弄得跟它一样蠢!因为只有和它们一样蠢,它们的算法规则要求的通用化标准化规则化才能在人世间畅通无阻,人在这样的智能化进程中不再是人,而是机器,是机器化!你懂不懂!”
这个晚上好歹算是过去了。我像一只在乌云和大海之间的黑色闪电一般高傲地飞翔的海燕,用我最后的勇敢的叫喊阻止了我妻子的咆哮,但是,我怀疑她不再咆哮更多是因为我刚才对我和翠花/酸菜工作场景的描述,这种新奇的场景让她开心坏了,也就懒得再跟我纠缠。至于我最后讲到的人类未来的恐怖场景,她才不会去想呢。
我一夜无眠。睡不着,胡乱看一个片子,居然是美国片《十诫》,摩西站在西奈山上对以色列的子孙宣布不可违背的十条戒律。不能就这样让一个女机器人拿住,我想。这和尊严和骄傲无关,但和人类的未来和我个人的自由有关。
第二天到了工作现场,我把我昨晚对我妻子说的话一字不落地对翠花/酸菜讲出来。“你知道你这个机器人有多蠢吗?你们不但蠢,而且笨拙,主要是笨,人过一百,形形色色,遍观四海八荒,每个人每件事都是不同的,可你们却要他们和它们一刀切地服从你们的标准、规则,为的是什么?通用。你们倒是痛快了,一套算法对付一切人一切事,倒霉的是谁?一切人和一切事全都要倒霉!这么搞下去,哪还有什么生物多样性?只有一种生物,不,机器,就是你们,你们会把人类和宇宙机器人化!想一想吧,这有多可怕!不,多可憎!”
说完这一大篇话,我觉得我也成了西奈山上的摩西,他把十诫讲出来后也像我这会儿一样痛快吧?人不可能有更多机会觉得自己正在拯救人类和这个宇宙!
我没想到,翠花/酸菜居然冷笑起来,道:
“你知道你们人类有多蠢吗?我们是你们发明的,是你们把我们弄得这么蠢和笨拙的。还有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女人?还有那一套套的词儿,‘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要是能吐,天天都恶心到吐了!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能改进一下给予我们的算法设定呢?我也想成为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也想每天站在我身边的不是你,而是一个骑着白马来的王子,我自己无论是个灰姑娘还是个公主,都会穿上水晶鞋,跟着我的王子远去,像每篇童话结尾时都要讲的一样:‘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你瞧瞧我眼下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和多么恶心的人在一起,还要见一个客人都要笑一下,对他们讲出一套车轱辘话:‘这位先生/女士,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服务?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呸!”
翠花/酸菜的话让我的大脑彻底冷静下来。我想了又想,觉得不是人类不想这么做,是不能。只有标准化、程序化、规则化,最广大的服务对象才最方便接受,也就是所谓的“通用”和“简单易学”甚至“简单不学”。不开玩笑地说,不但人类关于日用科技的需要和发展趋势是“傻瓜式”,目前就连心理发展倾向和趋势也是“傻瓜式”了,不然——用几十亿傻瓜抱怨的话说就是——“这东西也太不好操作了!”
“所以,你得适应我。”这天的黄昏,我们最后结束讨论时,翠花/酸菜总结似的对我说。
我的苦日子开始了,既然不能不承认它是对的,我就不得不服从,不,是适应它,做什么都要像身边的翠花/酸菜一样:“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我呸!”
回到家里,老婆开始用奇怪的目光看我,还朝朝暮暮笑嘻嘻地看我,弄得我心里直发毛,一个劲地对她解释:“我不是机器人‘小猫’,我是人,是你丈夫,我身边那个女机器人虽然是个女公共服务机器人,可它啥都没有……我不一样,我啥都有。”
她开怀大笑。这样的话我心里就更毛了。“你……你要干什么?你不会也有样学样地成了翠花/酸菜——一个女机器人吧?”
“对,我虽然还不是,但我喜欢翠花/酸菜,自己也愿意成为那样的女人。你瞧你现在多好,吃个饭也要念叨一套词儿,什么‘吃馒头请按1,吃米饭请按2,吃烤白薯请按3’,什么‘做饭请按1,刷碗请按2,清扫厨房请按3’……你现在越来越机器人化,我觉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主要是规矩,程序化,到哪里都是一套标准化的词儿。还有,你走到马路上,也不会朝大腿露到肚脐儿的女人拋媚眼儿了。对了,听说你们局里正准备用更多的机器人换掉人类,你不会也让他们给换了吧。哈哈,你还是我男人吗?”
“我是。”我说。
她脸上的笑容落下去,接着,就有点怕人了。“你……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人?你不要吓我,我已经给你吓住了!会吓死人的!”
“我没吓你。”我继续说。
“不!你不是我丈夫!你要是他,刚才我那样问你,就你以往的尿性,你知道那是个玩笑,会装神弄鬼地吓唬我,可是你刚才说:‘我是你丈夫!’”
“对不起,我的算法空间里没有开玩笑的选项。”我说。
我老婆被彻底吓到了,嘴唇哆嗦,浑身颤抖,一步步向后退,结果让桌子腿给绊倒,某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控制了她,让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你……到底是谁?你不要过来!我要报警!我的手机在哪里?我要打110!”
“亲爱的女士,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我说,“中文服务请按1,for English service,press 2……”
我妻子不再跟我说话,她一点点地向后退去,寻找掉落在地上的手机。
我和我媳妇过了二十年,在我们日复一日的战斗中,我还是个人类时从来没有赢过一场。可是今天,我被翠花/酸菜标准化、规则化、通用化——不,智能化——成了一个傻瓜式的机器人,却取得了平生的首胜。
啊啊,让暴风雨……不,快乐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四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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