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吉喆由国外留学归来后,自己在中关村开了一家公司。我曾经问他开的什么公司,他嬉笑着说,舅舅,请容我暂时保密,待我做出了成绩,会马上向你报告!此后我也就没再细问。我忙,他比我还忙,少有机会来看我这个舅舅,逢年过节打电话让他来吃饭,他也是推来推去。我对此有点生气,觉得这小子越大越不懂礼数。昨晚,我正在收拾回老家看望老父亲的行李箱,他忽然来电话问起我的身体状况,说“新冠”疫情可能有点反复,要我多加小心注意防护。我也就没客气,对他说,我还没死,你长话短说,我正在做回老家的准备。吉喆一听说我要回河南老家,高兴地叫,舅舅,你既是要回农村老家,就替我办件事吧!你等着,我马上就开车过去当面给你细说。他放下电话,果然四十分钟后就开车来我家了。
他这样着急见我,倒是令我有点意外。开门一看,嗬,只见他身后跟了个身材苗条的姑娘,于是心里明白,他是要让我跟他妈妈也就是我的妹妹,说他找了对象的事。
舅舅,她叫云兮,您覺得她漂亮吗?刚在沙发上坐下,吉喆就迫不及待地这样问我。我有点不太高兴,瞪了他一眼,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有这样不懂礼貌的问法吗?
好在那叫云兮的姑娘倒没怎么在意,只是朝我微笑着叫了一句:舅舅好!
云兮当然漂亮!我不得不这样回答。答完我又仔细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心里觉得这姑娘当得起“漂亮”二字。
谢谢舅舅的夸奖!云兮带了羞意低着头说。
舅舅,您带上云兮回老家行吗?吉喆又开口来了一句。
我是真有点恼了,你就这样忙吗?不就是当个小公司的老总嘛,自己的女朋友还要我带回老家给你妈相看?这成什么体统?
哈哈!舅舅,云兮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公司的最新产品,新一代生活机器人!您看看这个!他抬手撩了一下云兮的左鬓鬓发,那里有一个小光点在闪烁。这是她接受外界感应的窗口,把这个窗口关上,她就会一动不动了。
啊?!我大吃一惊地盯着云兮,天呀,齐耳短发,上身穿着带纽襻的大襟白色上衣,下身穿着合体的长裤,一副农村出身女大学生的打扮,完全像是一个真人哩!
舅舅,您刚才没能一眼看出她是一个机器人,可真让我高兴!我就是想要这种效果,我在使用材料时力争逼真,而且在交互程序设计上更加贴近日常生活需要,让她对人、对事、对环境的反应能更加迅速即时。
我余惊未定地起身上前,仔细地审视着云兮。果然,在很近的距离上,还是能看出她的神色和真人有别,她的眼睛与真人有异。云兮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用手搓着她的衣角。
舅舅,她这个搓衣角的举动也是我特意设计的。我记得我们村里的姑娘们害羞时常有这个动作,我没记错吧?您喜欢她这种面对男人审视的反应吗?吉喆问我。
真的不错!我由衷地赞叹道。同时伸手触了一下她的手腕,嗬,也是像真人一样有温热感。我转向吉喆,第一次认真地夸他,嗯,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搞出了点名堂,好,好,好,总算没有愧对你爸妈在农村吃苦受罪送你出国留学!
舅舅,说到人形机器人的研发,日本和美国原本一直走在前边。1986年,日本本田公司就启动了仿人机器人的研发计划,2000年发布了第一台真正意义上可以双足步行的机器人。2015年6月,日本软银公司首批千台人形机器人上市,每台售价约一万元人民币,几分钟就被一抢而空,不过买回去后,最初三年还要支付每月约九百元人民币的网络通信费,算下来,三年里总共要付四万多元。这款机器人还不是交互型的,不能与人交流,只是按照预先设计的程序来活动。后来,日本的石黑浩先生研发出一款智能交互机器人,外形是女性,具备感官,能够对外界做出一定的反应,并能实现脸部表情的一些变化,但她只能以坐姿出现在人前,想要站立还需要人的帮助,而且售价高达六十万人民币。美国研究智能交互机器人最有名的公司,是波士顿动力公司,他们生产的机器人Atlas,已能快速逼近人类,可以一把夺走真人打在他身上的曲棍球棍。我们中国的优必选公司,开始研发人形机器人的时间虽晚一些,但目前已经过四次迭代,快速赶上了日美数十年的研发水平。在2021年的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上,优必选生产的Walker X人形机器人,已能够自主上下楼梯、操控家电、端茶倒水、给人按摩、陪人下棋了。我创办的公司在人形机器人的研发上走了另外的路子,不是我骄傲,我现在可以斗胆自夸一句,我和我的研发团队在智能生活机器人的设计和制造上,目前已经进入了世界第一梯队。我们已对人脑的二十多个区域模塑成形,包括听觉区、视觉区、运动区等,可以说,现在安装在云兮脑壳里的大脑与真人的大脑已十分接近,而且在求真这个方面,我们可以说已经走在了最前边!
嗬,我对我这个外甥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你们总共做了几个?
两个,另一个叫云霓。在智能交互方面,都是按十九岁女性的心智水平设计的。我记得您在《天黑得很慢》那部书里,说到了一个名叫薇薇的机器人,她当时的心智水平是八岁,而我们今天研制的云兮是十九岁的心智能力,已完全是个成年人了。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测试她们对外部世界的反应,对云霓,主要是测试她面对城市生活环境的反应;对云兮,主要是测试她对农村生活环境的反应。我和我的研发团队眼下已开始在城市对云霓进行测试,边测试边做设计上的修正,腾不出人手去农村测试云兮的反应,听说您要回老家,就想麻烦您帮帮忙,把云兮先带回去,到乡下走一趟,看看她在农村应对正常生活时的反应情况。也不会添多少麻烦,您不需要做记录,她的主要反应都会自动记录在体内的硬盘上,您只需观察,然后回来告诉我大致的观察结果就行,比如她在应对农村生活上存在的主要问题,以及村里人对她的表现是什么反应。这是她的身份证明,是我们公司专门去公安局为她办理的,她毕竟很像是一个人,您带上!
这倒是有意思,与一个机器人一起还乡。我觉得我的兴致来了,就点头应允,这倒是可以,只是你要告诉我,怎么来控制她?她会不会有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一旦不听话了怎么办?她有没有攻击别人包括攻击我的可能?
既然是把她作为一个人来设计,她自然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有不听话的时候,有反抗和表达愤怒的时候,这样才像真人。但当她情绪不好的时候,控制她很容易!吉喆拿出一个类似打火机的东西,指指上边一个红色按钮说,这是遥控器,如果她情绪不好,不想听话甚至发怒表达不满的话,只要对着她按一下这个按钮,她就立刻不动了,之后再让她活动时,她的情绪就会调回正常状态。说着,他朝坐在沙发上的云兮按了一下那个红色按钮,云兮立刻停下了所有动作,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连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对他人的任何愤怒表达,都可以及时中止,这是我们在设计之初就注意到的一个问题,这一点您完全可以放心。
好,好。我接过那个遥控器,对着云兮按了一下红钮,云兮立刻恢复了正常的动作,还对着我笑了一下。成,这件事舅舅答应给你办!我拍了一下外甥的肩膀,对着云兮说,明天,我就带你回一趟河南老家!
我们是第二天早上坐七点四十的高铁回河南邓州的。吉喆为我俩买的是一等座。在北京西客站进站过安检时遇到了一点麻烦,大概是云兮体内有很多金属的缘故,过安检门时警铃大作,几个保安闻声都跑了过来急忙将她围住,我慌忙掏出她的身份证明向他们说明,他们看后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瞧她,其中一个头头在反复检查了证明之后,挥挥手表示可以放行。上了高铁也还顺利,云兮就坐在座位上翻看吉喆预先给她准备的一本书,书上全是庄稼、青草和野花的图案,大概是想让她认识并记住它们。她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故前后座上的旅客也都没有太注意她,更无人主动同她说话,自然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下了高铁是吉喆的弟弟开车来接的。看来他哥哥预先没告知他云兮的事,他看见云兮,以为是随我一同回来的什么熟人,只问,要送她去哪个村?边问边礼貌地朝她点头致意,云兮也忙向他问好。我没有立刻告诉他云兮的身份,只说,她与你哥相熟,直接到家就行。我们到家之后,等在家里的吉喆的爸爸妈妈和我弟弟一家及村人们照惯例都过来问候,他们看见云兮,也都夸奖她漂亮,云兮热情地从随身带的提包里掏出北京出产的“皇家小吃”分给众人,并没让大家看出她的不同,直到家里养的一只大公鸡放肆地跳起来啄她手上的点心时,她才露出了破绽,只见她先是大惊失色地高叫一声,一下子向后直挺挺仰倒在了地上。在场的家人和邻居们都很意外:一只鸡就把她吓成了这样?我急忙上前扶起云兮,同时向大家介绍了她的真实身份。吉喆的弟弟和众人一听说她是一个机器人,嗷的一声全朝她围了过去,有摸她手的,有摸她胳臂的,有摸她头发的,有摸她脸蛋的,有摸她腿的,云兮肯定没有见过这场面,吓得两只胳臂抱着胸部左躲右闪。所有的人都在啧啧称奇。我的五奶奶一连声地叫着,天爷爷呀,完全像个姑娘哩!这要不是亲眼看见,咋会相信这不是个真人呐……村里的光棍汉七旋围着云兮转了三圈,上上下下把云兮看了个遍,自言自语地说,奇了怪了,她怎么会不是真人呢?!你看看她这胸脯,挺得多高哇……
吉喆在城市设计的云兮,对农村生活确实一下子难以适应。晚饭后,我让我妹妹带她到村道上走走,她见没有路灯的村道上黑乌乌的,没走几步就坚决返回了院子;村里那些土狗的高叫也令她惶恐不安,一双眼不时充满惧意地朝院门外看;我带她去看我弟弟养的那几头牛吃草,她望着伸出舌头把草料卷进口中的牛,吓得扶住牛屋的门框不敢进去。好在她不用吃饭,要不然,她肯定也吃不惯我们乡下百姓所吃的饭食。晚饭后我和父亲说了一阵家常话,就到了睡觉的时间,父亲指着云兮问我,你咋安置她?让她睡哪间屋里?我妹妹和妹夫的家就在几百米外的邻村,妹妹说,既然云兮是吉喆造出来的,就也算是我的孩子了,就让她去我家跟我睡一起吧。我笑笑答,她不用睡,她就坐在咱堂屋里的椅子上。我让云兮靠着椅背舒服地坐好,然后按了一下那个遥控器,她的身子便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父亲和妹妹、弟弟等家人满眼里都是新奇……
第二天一大早,我刚刚起床还没有洗漱,七旋就拍响了院门,边拍边喊,大伯大伯,快开门!我以为这个远房侄子找我有什么急事,快步去开了院门,没想到门开后他问的是:大伯,那个云兮起床了吗?
你怎么这么关心云兮?我有点意外。
嗬嗬,好歹人家是第一次从北京来咱们村的,咱得对人家亲热点吧?他有点不好意思。已被我遥控唤醒的云兮,在堂屋里听见有人找她,这当儿便走出来朝七旋打着招呼:早上好!
好,好。在俺们这乡下,你睡得还好吗?村里的狗喜欢乱叫,没打扰到你吧?七旋绕开我,讨好地径直走到云兮面前问。
睡得不错,谢谢你!云兮搓了一下她的衣角含羞答着,这是吉喆他们为她设计的标准动作。
大伯,大清早的空气好,你先忙你的,让咱领着云兮去庄稼地里转转看看咋样?七旋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我想起外甥吉喆要观察云兮适应乡间生活情况的话,就笑道,行呀,难得你这样热情,领她去吧,让她认认咱们地里种的那些庄稼。
直到我吃过早饭,还没见七旋和云兮回来,我便出门去找他们。春天的庄稼地一片碧绿,小麦和豌豆、蚕豆争相生长,田埂上爬满了青草,大地满溢着一派生机。我远远看见七旋正站在一块豌豆田埂上,向站在他身边的云兮解说着什么,两只手臂大幅度地挥舞着,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七旋,你对一个机器人说那么认真干什么?我走近他们时,只听七旋说,这豌豆熟了之后,摘下来磨成面,可以蒸豌豆糕,豌豆糕那可是太好吃了,香得厉害,会让你吃完一块还想再吃一块;豌豆糕既能做成甜的,也能做成咸的,甜的放红糖和枣片,咸的放盐和葱花,我蒸豌豆糕的本领能跟村里的老五奶奶一比,绝对的高手,你如果住下不走,等豌豆一熟,我保证立马就给你做一锅豌豆糕让你尝尝——
她不会吃东西。我笑着插了一句。七旋这才回身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哦,大伯,我忘了她不吃东西。
云兮看见我,羞羞地指了一下脚前的豌豆苗说,舅舅好,这是豌豆!
我对云兮的反应很满意,颔首道,对,是豌豆。
北京城里没有豌豆。云兮又說。
也许吧。我转而催七旋,我已经吃过了早饭,你也该回去吃早饭了。七旋笑着,大伯不用操心我,我一个人过日子,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一顿饭了,呶,我带了一个馒头,馒头里还夹了一截火腿肠,这就是早饭了。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用干荷叶包着的夹有火腿肠的凉馒头,咬了一口。他边吞咽边笑着把馒头朝云兮递过去让着,你也来一口?
云兮急忙摆手,同时说了一句,吃馒头最好加一碗热粥。
我看了一眼云兮,你还懂这个?
我在北京的时候,看见吉喆先生就是这样吃的。
我愣了一下,在心里惊道,她还有记忆能力?
上午剩下的时间,就是我和七旋带着云兮在田野里随意走着,在我,是散步健身,顺便完成吉喆交办的事情;而七旋,则完全像是一个好客的主人在带着客人们参观的样子。
这是蚕豆,豆籽很大,是高产作物!七旋朝云兮解说着,但这东西吃多了容易放屁!
放屁?云兮不懂,瞪大了眼睛,什么叫放屁?
放屁嘛,这个——七旋求助地看着我。
我哈哈一笑道,七旋,我告诉过你,她只是一个机器人,腹内很可能没有安上内脏,你不要期望她啥事情都能懂。
七旋尴尬地一笑,大伯,我不知不觉就会把她看成一个真的女人,总忘记她的机器人身份。
我暗中叹了一口气,心中明白七旋出现这种状态的原因,这是很少与女人打交道的结果。今早吃饭时告诉过我,因为周围村里原本就男多女少,男人找对象很艰难,加上如今远远近近村里的年轻女人都外出打工,她们多喜欢在打工的地方找对象结婚,造成眼下四乡八村里四十岁还结不了婚的光棍汉越来越多。弟弟还特别说明,七旋已经四十四岁了,除非突然发了大财,不然就不会再有媒婆登门,差不多是要当一辈子的光棍汉了。
这是杂交小麦!你看它的茎秆又粗又壮,日后的麦穗会很长很长,一亩地能产一千多斤!七旋此时又在兴致勃勃地对云兮介绍。
一千多斤是多少?云兮问着。
这个嘛……七旋再一次望向我,希望我来替他解围。
如果一个麻袋能装一百斤小麦的话,一千斤小麦就需要十个麻袋来装。我只好这样解释。
什么是麻袋?云兮再问。
我被云兮问得有些烦躁,在心里抱怨吉喆没有设计好她的脑子,让她一个劲地追问,太烦人,哪像个十九岁的姑娘。我回去就告诉吉喆,要让她像大多数乡村姑娘一样,学会少说话,当个安静的女人。
这是菊田!七旋指着一大片种了菊苗的田地介绍着。
菊田是干什么用的?云兮又开始了她的提问。
就是种菊花的田地呀,这里种的全是咱邓州的金丝黄菊,去火明目的功效非常厉害,当年赵匡胤坐金銮殿,这是专门为他上的贡品,据说赵匡胤得眼病两个月了御医们还治不好,后来只喝了三天用咱邓州金丝黄菊泡的茶,就全好了!七旋满脸自豪地拍了一下胸脯,厉害不?!
我没有理会七旋的话,只是有些惊异地望着那片总共有几十亩的菊田。两年多没回来,家乡又有了新变化,乡人们已懂得重拾老传统,种菊花挣钱了!
赵匡胤是谁?云兮看着七旋,还在问。
汴京城里的皇帝呀!皇帝你总知道吧,一顿饭可以吃荤素十六道菜,八个盘子八个碗,而且能顿顿吃炸油条,家里的床铺很宽很大,夜里有好几个妃子陪他睡觉哩,当然,这都是多少辈子前的事了。七旋笑着。
你懂得的事情可真多!云兮这时感叹着,看向七旋的眼睛里充满了钦佩。
我很吃惊地看向云兮,她还能做出自己的判断?
我們走到村外的一个水塘边时,云兮看到了水塘里的荷叶,吉喆在设计她时显然也没让荷叶进入她的内存,只见她指着荷叶问七旋这是什么。平日里哪有人向七旋这么虚心求教过?七旋被云兮这种尊敬弄得高兴非常,忙答道,这是荷叶,再过些天它们就会开花了,开出的花叫荷花,荷花五颜六色,特别好看,而且香,村里村外十八个荷塘的荷花全开时,满村里都飘着能把人熏得只想哼小曲的香味。到了秋天,荷叶的根部会结出莲藕,莲藕就像你的胳臂一样雪白雪白——说着,伸手摸了一下云兮嫩白的手腕。
哦?!云兮含笑看着七旋。
可能七旋觉着摸了云兮的手腕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朝我讪笑了一下自嘲道,反正她是机器人,摸一下也不算过分,对吧,大伯?
我扭开脸去点燃香烟,不想让七旋觉到难堪。
莲藕能吃吗?云兮接着问。
当然能吃!七旋又对云兮热情地解说起来,煮熟了切成片,凉拌,是最好的下酒菜;在两片莲藕中间夹上肉馅糊上面,下油锅一炸,就是喷香喷香的藕盒;往一节莲藕里装上拌了糖的糯米去笼里蒸熟,切成块后上桌,就是甜香甜香的糯米藕。你要是住下不走的话,到夏末我就能用莲藕给你做这几种菜吃,我做菜的手艺还行,是俺娘教我的,可惜一直没机会给女人做了吃。
那可太好了!云兮拍了拍手,一脸兴奋的样子。
来,把这几朵串串红插到头发上!七旋从塘畔采了几朵野花,不由分说地插到了云兮的鬓边,然后退了几步站在那儿欣赏着,嗯,云兮,你这下更好看了!
真的好看吗?云兮很开心地伸手抚摸那几朵花,一脸俏皮地看向七旋。
当然……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在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云兮不是一个机器人,那样的话,我这个远房侄子,说不定真有可能与她谈一场恋爱了。
当天晚饭后,收拾完了饭桌,父亲去床上躺下了,我刚要在灯下打开一本书来读,村里几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跑进了院子,进院就朝我高喊:大爷爷,让我们陪机器人云兮玩玩吧。我想也好,虽然来的都是孩子,但这也是一个观察云兮应对乡间人际交往的机会,就朝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的云兮说,你出去和那帮小子玩闹吧,别坐那儿发呆了。云兮面露喜色地应了一声“好”,就出了屋门。我没有跟出去观察,心想吉喆交代过,云兮体内的硬盘会自动记录下她的应对情况,我何必时时跟着?我便在屋里一边看书一边听着院子里的动静。一开始还能听见云兮与那帮小子嘻嘻哈哈地对话,慢慢心思全沉进了书里,忘记了云兮,直到听见一声云兮的尖叫:呀——那叫声溢满了惊恐和愤怒,还是我自见到云兮之后第一次听到她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慌忙扔下书跑到了院中,灯光下可见,云兮正一只手惊恐地伸进上衣的领口里,向外掏着什么东西,那一帮男孩子见我出来,呼啦一声跑出院门四散开了,我正要上前问云兮怎么了,却见一只活青蛙从云兮的上衣领口蹦了出来。原来这帮小子有意捉弄云兮,竟将一只青蛙塞进了她的领口,吓得她呀呀乱叫。
怎么了?七旋这时也闻声走进了院里。
我指着那只还在地上蹦跳的青蛙说,几个坏小子捉弄云兮,将青蛙——
七旋没待我说完,转身就跑出院门去追那几个坏小子了,那几个孩子正在为恶作剧的成功得意,并没跑多远,片刻之后,七旋就抓着两个男孩子的衣领将他们提拎到了院子里,然后对云兮说,对这两个坏小子,你随意惩治吧!
我原本正在安慰云兮,看见捉弄她的孩子被七旋抓了回来,云兮满脸怒气地拎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就朝他们走了过去。我知道坏了,依云兮当下的情绪,盛怒之下的她说不定真会举棍伤害他们,我不敢大意,急忙对着她按下了遥控器。
云兮顿时僵住。
我对着那两个男孩子挥手,让他们快跑。七旋已朝他俩的屁股各踢了一脚,滚!谁还再敢捉弄云兮,小心我打断他的腿!
待两个孩子跑远之后,我才重又按了一下遥控器激活了云兮。
我对着她解释:乡下的孩子,爱捉弄人寻乐子,你不必生气,他们只是同你开个玩笑。云兮此时果然如吉喆交代的那样,已恢复原来满脸和气的样子,不记得刚才的不快,对我的解释有点不明所以。
看着云兮僵立前后情绪的变化,我在心中感叹,要是当初造物主在设计我们真人时也有这个处理开关,让人可以瞬间忘记遭遇的不快,那该多好呀!
大伯,今晚能不能让云兮去我那儿住?她刚才受惊了,让我同她说说话压压惊,行吧?七旋这时央求我。
我一怔,去你那儿住?我回头去看云兮,云兮听见七旋这样要求,竟也立刻满怀期待地看着我。
反正她是个机器人,又不真的需要睡觉,在你这儿住和在我那儿住都一样,我就是稀罕看见她,就让她去我那儿住一晚吧。
见七旋满眼都是恳求,我的心软了。也罢,反正在我家也是用遥控器关了云兮身上的装置,让她僵坐在椅子上,就让她随七旋去吧。
七旋见我点了头,孩子似的蹦了个高,太好了,谢谢大伯!跟着,上前就拉了云兮的手。那云兮的反应也令我意外,抓住七旋的手就随他往外走了。
站住!我叫了一声七旋,把控制云兮的遥控器递到他手里,你睡前可以同她说说话,看看她的反应如何,当你要睡觉时,为了省事,先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然后对住她的身子按一下这个遥控器,她就僵在那儿一动不动了。记住,不要动她身上的其他开关,更不能拆解她身上的任何东西!
明白明白,谢谢谢谢!七旋接过遥控器,忙不迭地拉上云兮跑远了……
可能是回到了老家心里特别放松,当晚我进入睡眠又快又深。就在我被一连串的好梦带入酣眠时,一种持续的拍门声和狗叫声把我慢慢惊醒,在我还未彻底撤出梦境时,听见了我弟弟的声音:哥,哥,七旋家出事了!
我的身子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坐起了身,问弟弟,出了啥事?
七旋这时已冲进了我的睡屋,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伯,大伯,云兮身上突然响起了警铃声,你听,这会儿还在响呢。我侧耳一听,可不是嘛,从隔了几道院墙的七旋家那边,传来持续的警铃声。深夜的村子原本很静,那警铃声显得特别刺耳。我立刻翻身下床,只穿着睡衣就往七旋家跑。我想着云兮是外甥吉喆研制出的两个智能交互机器人样品之一,造价很高,万一坏了,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跑到七旋家的堂屋,只见云兮正皱着眉头焦虑地在原地转着身子,一脸慌乱,而警铃仍在响着。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慌急中才想起该给吉喆打电话。我拿起手机拨通吉喆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传来吉喆睡意很浓的回问:舅舅,我刚睡着,有事吗?我急急说了事情的原委,吉喆听了倒没有太着急,说,可能是有人要脱她的衣服,不小心触动了藏在她右侧大腿根部的一个抗拆卸按钮而导致的,现在只需再按一下那个小按钮就行了。这个按钮一般不会被人触摸到,故我忘了告诉你。
我忙指挥七旋找到那个按钮按了一下,果然,警铃响声戛然而止,云兮也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屋里安静下来之后,我忽然想起去问七旋,你是不是脱她的衣服时触动了按钮?
七旋尴尬至极地搓了搓手说,我想给她换上一件裙子。
你明知道她是机器人还给她换什么裙子?我很生气地瞪着他,不满他搅了大家的睡眠。然后对云兮说,走,跟我回去。
云兮小心而不安地看了七旋一眼,起身跟我回了我家,到家后,我指了一下椅子,待她刚坐下,就猛地按了遥控器,让她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
我在家又住了几天,这几天里,我再没让云兮离开我的视线所及之处。我吃饭,就让她坐在饭桌旁边;我帮弟弟喂牛,就让云兮和我一起端草端料;我去看望村里的老邻居,也让她跟在身边向老人们问好;我到菜地帮助弟弟栽种茄子、黄瓜苗,就让她学着拎桶浇水。她的反应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与过去不同的是,她不再好奇地问这问那,总是沉默着,仿佛有了什么心思一样。有几回,我注意到她站在那儿向村里看,忽然意识到,她是不是在关注七旋?她能把一个人的形象深刻地留到脑子里?我试探地问她,你想见七旋?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由于那晚发生警报响起的尴尬事件,七旋也一直没好意思再来我家里。不过我注意到,他时常远远地跟在我和云兮的身后,在远处关注着我们的举动。
回京的日子到了。这天吃过早饭,吉喆的弟弟开车过来,要送我们去高铁车站。我忙着装行李,云兮则站在院门口左顾右盼,我以为她这是因了几天的乡村生活,对这个村子有了感情,就开玩笑说,以后让吉喆再带你回来一趟。她反常地没有回话,就在我要催她上车的时候,七旋出现了,七旋面带尴尬地提着一个塑料袋由村里快步走过来,对我说,大伯,云兮要回北京城了,我送她一点礼物可以吗?就是一条裙子!
我对七旋摆着手,你这孩子,傻呀?她又不是一个真人,不过是一个机器,给她礼物她怎么用?还不是要由我来给她提着?
七旋苦笑说,这条裙子是我当初给找的对象买的,她不愿嫁给我后,我保存到如今,一直没人可以送,放在我身边也没啥用处了,就送给云兮做个纪念吧,她好歹也是个女人,能穿这种裙子,再说我看着她心里喜欢,你就成全侄儿吧!
听他这样说,我便挥挥手,让他递给云兮。没想到云兮接过裙子,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高兴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她竟然也喜欢礼物?
大伯,我能不能单独与你说几句话?七旋这时边说边把我拉离汽车。
啥话?我对七旋的郑重其事有点奇怪。
你回到北京能不能给吉喆老弟说说,让他尽快做几个与云兮相似的机器人,我和咱村里还有邻近的陈庄村里的十来个单身汉都想买一个。
啊?买她们?我吃了一惊。
大伯,家里一直没个女人,没人说话,那份孤单难受得很,云兮好歹也是个女人,而且她还能同我说很多话,有了她,就让人觉着家里活泛多了,夜里也不那样苦了!
我看着七旋充满希望的脸,只得叹口气说,别说吉喆还没把云兮完全研究成功,就是真的成功了,怕是价钱也不会低,你未必能买得起。
我给大伯说实话,我手里如今有些积蓄了!我前些年出去打工,这两年种菊花,总共赚了两万六千多块钱,都在存折上,再加上我们十几个单身汉一起买,吉喆应该给我们打个折,优惠一点吧?吉喆小时候来咱村里做客,我们都认识他,他得讲点交情嘛!大伯,你是他亲舅舅,你替我们向他求求情,只要他把价钱定在两万五上下,我敢保证我们都不再压价,一准买下!
我不知道吉喆有没有出售云兮这种机器人的打算,如果打算出售,成本会有多高,售价是不是七旋他们能够承受的。可看着七旋殷殷的目光,我只能把头点点,好的,我尽力。
车已经发动,离开村子的时候到了。我拉开车门,示意云兮上車,手拿着那条裙子的云兮刚要抬腿登车,不防七旋突然抱住她说,云兮,我等着你再来周庄做客!
我会的!云兮答着,并同时在七旋脸上亲了一口。我看得有些呆住,这也是吉喆他们预先设计好的?
车开动了。
七旋跟着车跑动,边跑边朝车窗里的云兮挥手:再来——
我回头去看云兮的反应,见云兮也朝车外的七旋挥手,挥着挥着,有一颗泪珠分明地滚下了她的眼角。
她会流泪?我骇然地看着云兮的脸,那泪珠是哪里来的?也是吉喆预先装进她泪囊里的?
我急忙去拨手机,我想立刻去向吉喆问清楚……
壬寅年初夏于北京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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