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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地图在动了”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1234
刘东黎

  这不可测知的希望是多么固执而悠久,

  中国的道路又是多么自由和辽远呵……

  ——穆旦《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

  抗战军兴,平津沦陷。华北、华东高校的师生们走出象牙塔和亭子间,束装远行,奔向高山峻岭、原野乡村。

  艰难的迁徙流亡,对于西南联大的师生而言,是一次全新的生命体验,更是一次精神的重大转变。他们看到了山河破碎、民生多艰,见识了菜色的面庞和辛酸的苦楚,经历了频繁的辗转和无尽的征途,终于和整个民族一起浴火新生,西迁南渡遂成二十世纪壮丽的文化传奇,中国教育史上的百年绝响。

  在那个山河鼎沸的岁月里,西南联大仿佛具有一种偏冷的色调,那是一种不太会被时代与政治的喧嚣所感染,又不容易为后人归纳总结的气质。博物学的思想与文化传统,不期然成为一个崭新的视角。

  18世纪欧洲诗人达斯廷·道伯逊曾写过一首诗,描述那个时代博物学家们的日常生活:“他喜欢水车轮的吱吱声,他喜欢驻足歌唱的画眉,飞舞于他的桃树间;他爱看落日的余晖,返照于爬满常春藤的果园的墙,或歇一霎神,谛听远方的榉树林的布谷声。”如赫胥黎所认为的那样,博物学发展了一种观看事物的新方法,这种方法有助于培养人的“新感性”。倡导博物学,目的也不是求得科学上惊天动地的大突破,而在于“常识的完备,趣味的高尚”,“通物理,顺人情”。

  烽烟起,家国乱。战火将西南联大师生困于边地,但他们绝地求生,在邈远的春城构筑了一个宁馨静好、生趣盎然的世界。他们与中国的山川风物亲密接触,实践着各种与博物学意旨类似的研究、书写和生活方式。“连天烽火”与“闲情野趣”,这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景,在艰苦卓绝的抗战岁月中,二者竟令人惊诧地巧妙配合。这是西南联大师生流亡中的自我锤炼,“乱世游心”的状态,彰显了他们协调内心与外在环境之间冲突的努力,并最终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精神境界。原本稳坐书斋不闻窗外事的教授们,渐渐接通了与云南山水自然之间的血脉;处于不同生活境遇的流亡学生,也获得了各自所需的文化滋养。在这个意义上,博物学有效参与了西南联大的精神塑造。

  《大学一解》是梅贻琦在主持西南联大常务工作期间,熬了一夜写出要点,后由清华教务长潘光旦代拟的文稿,1941年4月发表于《清华学报》第十三卷第一期。这篇文章最能集中体现梅贻琦的教育理念,其中也闪烁着博物学的生动光泽。文中认为,在承平岁月里,大学生课业过重,没有时间去仰观宇宙之大,俯察万物之盛,品味自然万物的美感与生机,也没有多少自修时间来消化学问,独立思考的空间打不开,难以达到自我修养的目的。然而在战乱之时,“全校师生不得不作临时远足之计,或走森林,或隐空涧,或趋岩穴,或登丘垄”,仔細想来,的确有很多不期然的收获,“耳目所接受之刺激,思虑所涉猎之对象,或为属于天人之际之自然现象,或为属于兴亡之际之民族命运,或为属于生死之际之个人际遇,要能一跃而越出日常课业生活之窠臼,一洗平日知、情、志三方面之晦涩、板滞、琐碎、藐小而使之复归于清空广大与活泼之境!”

  冯友兰把人与宇宙同一的境界称之为“天地境界”。这天地境界,就是博物学的精神,令在苦难中辗转挣扎的学生们颇受感召。冯友兰战前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是长沙临时大学和西南联大的筹建者之一。流亡至长沙时,他住在位于集贤峰侧白龙潭之上的一个学校里,这里的景色之美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山云变幻,远峰出没,既擅风光之美,又具形势之胜。在其《中国哲学简史》的最后一章,曾忆及当年百味杂陈的感受:“其时,正处于我们历史上最大的民族灾难时期;其地,则是怀让磨砖作镜,朱熹会友论学之处。我们正遭受着与晋人南渡、宋人南渡相似的命运。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神奇的环境”。在西南联大,冯友兰完成《贞元六书》,认为抗战胜利将开辟中国历史的新纪元,所以他要在时代变换之际,建构新理学的思想体系,以天地境界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开阔的坝子浓翠可喜,田畴如织,青山明媚。绿色的豆苗、黄褐色的麦田在谷底起伏,沿途都是蕉林、榕树,还有似锦的木棉、雅致的茅屋与静谧的炊烟。这里是昆明宜良县的伏狮山岩泉寺,钱穆就在寺里写成了《国史大纲》。著述之

  余,他遍览山岭上下景点,衔远山,横清溪,村舍俨然,杨柳夹道,在云南一年四季都开的三角梅漫山遍野,尽入眼底,抚慰着一代史家的方正性格和家国情怀。

  那一代辛亥革命前后出生的学人,大多在幼时受过旧式私塾教育,对中国传统博物学(比如本草学、园艺农书、花谱、博物志、地理方志等)并不陌生,之后又受西学影响,如王竹溪、吴大猷、曾昭抡、华罗庚、陈省身、黄子卿等,他们留学西方,系统的自然科学知识正好与中国人文传统互为补充。加上昆明闲适的生活格调与西南联大自由宽容的文化氛围,塑造了他们率性从容的名士风度,在磨难中也能够安之若素,随遇而安。

  最令人闻之色变的一次与大自然的交会,当然出自中国的天才诗人穆旦。在他的气质里,终生都掺杂着荒原和大自然的精神元素。

  穆旦在学生时代随湘黔滇旅行团辗转千里,沿途随读随撕背完一部英汉辞典,最后到达昆明西南联大。途中他写下组诗《三千里步行》,“澄碧的沅江滔滔地注进了祖国的心脏,浓密的桐树,马尾松,丰富的丘陵地带”。他以“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的鲁滨逊比喻联大师生:一路行来,他们“以同一的进行的节奏/把脚掌拍打着松软赤红的泥土”。

  穆旦于1942年2月参加赴缅抗日远征军,任随军翻译。此时自然所给予的当然不再是安抚,不再是温柔的拥抱,而是九死一生。在胡康河谷(缅语意为“魔鬼居住的地方”)的原始森林里,日光被层层叠叠的密林遮蔽得一丝透不进来,天昏地暗,虎啸猿啼。河谷瘴疠横行,据说因为有野人出没,当地人把方圆数百里的无人地带统称为“野人山”。四围活动的生物,是在疯长的草蔓里爬行的恶兽巨蟒,以及从脚踝爬上来、从树叶上落下来的吸血蚂蟥。泥深没膝,暴雨如注,人们找不到路。穆旦身染致命性的痢疾,被恐怖的吸血蚂蟥噬咬着,从战友的尸体旁一次次挣扎爬起,在断粮八天、失踪五个月之后,奇迹般地到达印度。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历史、战争和人都将被遗忘在那“静静的山坡上”(《森林之魅》)。穆旦在余生沉思着自己炼狱般的野人山之行,原始森林的生机与衰败,永恒与瞬间,人生的游牧与栖居,变迁与凝固,自然成为一种类似宗教的存在,以至于他从此对野人山的过往经历缄口不语。借助胡康河谷,他对自然的认识超越了悲喜,一种孤独已经深入骨髓,流进血液,至死方休。

  “我走进了另一种文化圈子;在时间上,我几乎走回了好几个世纪。我颇为真切地认识了人类生活的比较原始的式样;也毫无壁障地认识了自然的伟大及其威力。”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任教的邢公畹如是说。那一时期联大师生的写作形式灵活、内容生动,除了小说诗歌外,还有抱着“了解之同情”的社会生活描述、旅途风景叙写,向读者多层次展示云南自然环境与现实生活的真实图景。在这个文化想象建构的过程中,教师、学生们用真实的足迹建构的西南联大,有共同的面相,也有不同的侧影。

  “顾吾中国,则夙以普崇万物为文化本根,敬天礼地,实与法式,发育张大,整然不紊。覆载为之首,而次及于万汇,凡一切睿知义理与邦国家族之制,无不据是为始基焉。”(鲁迅《破恶声论》)博物学本身就具有一种自由教化的力量,能给予学习者心游万仞、返观自我、塑造自我的机会,使学习者能在与自然的交流中,自主提升才智、拓展个人品格。

  在内外交困的时代里,西南联大顽强地固守着某种与大自然相关的价值体系,承载着一种独特的信息与形质,守护着一种大致恒定的精神。正所谓“穷年笺草木,志切观物象”,遭逢世变,投止名山,荟萃斯文,“天地人”之三合,促使南渡师生在万物生机之中,培育了超逸日常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涵养了思想、意志自由的天地境界,也渐渐接通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精微血脉。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12月南京陷落,在日寇炮火逼迫下,刚刚在长沙组建起临时大学的平津师生喘息未定,席不暇暖,只好再度拔营起寨,西迁昆明。

  刚从清华毕业留校的吴征镒,加入校方发起的湘黔滇三千五百里长途跋涉,一路以自己的双脚丈量生动但贫瘠的土地,亲近前所未遇的山水和人事。他从出发就开始写《“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这是个人的纪行与心史,亦是此次“教育小长征”唯一存世的完整记录,包括每日气候、实际行程和路上所见地理景观,以及“所见有记忆价值的人和事物”,行文质朴,往事历历分

  明。正如卞之琳所说的“沉睡的地图在动了”,旅行、记录、采集与勘测,战时的“博物志”自有其特殊的文学表达。

  在日记里,吴征镒多次提及自己的老师李继侗教授。李继侗本就患有腿疾,仍决定和学生一起步行入滇,临行前曾写信给家人:“抗战连连失利,国家存亡未卜,倘若国破,则以身殉。”作为长沙临时大学生物系主任,李继侗也有沿途观察西南山区植被情况的初衷。

  李继侗是我国植物生理学的开拓者,植物生态学与地植物学的奠基人。他曾在耶鲁大学学习林业,是中国在此专业获美国博士学位的第一人。“小长征”初始,他就状况不佳,只好由学生背扶走一段路,而后勉强自行走动。押运行李的人可以坐拉行李的汽车走,但李继侗拒绝了,坚持每天步行。

  吴征镒本人也是头三天脚起泡,第三天以后才能够正常行走。他们沿途一天只能吃两餐。西南地区人烟稀少,旅行团每天必须赶到较大的村镇吃饭住宿,加上沿途学习考察,每天行军三十到五十里不等。

  翻过悬崖峭壁,穿越激流险滩,他们风餐露宿,“常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夜,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有时路途较顺,披着星光一走就是二三十里路,稍一休息天就亮了,抬眼就能看见教授坐在石碑上写日记。

  教师辅导团由黄钰生、闻一多、袁复礼、曾昭抡、李继侗、吴征镒等十一位教师组成。师生们所有的装备,是每人军装一套、绑腿一副、草鞋一双、油布伞一把,以及由一路必需之生活用品打包的八公斤行李。正是隆冬季节,他们冒着严寒,翻过武陵、苗岭、乌蒙,蹚过湘江、沅江、资水……风雨途中,仍然有一些教授盡力西服革履,保持着留学时养成的风度。

  他们一路瞻仰古迹,浏览名胜,去少数民族村寨,或者在桃源、深谷、村镇、酒肆观察民风民俗,“沿途考察,随处皆有所获得。”不管天气好坏,李继侗都细心观察沿途动植物的生长和分布情况,采集动植物标本。每见到有代表性的植物,师生们一起大呼过瘾。途经雅安,他们就发现了几个前所未见的物种。

  接受实业教育的学生,对与学业有关的事物尤为关心,虽然行程与条件不允许做规范考察,但他们仍留心沿途地质、地理、气候、矿产等自然情况。有人在山脚偶然发现一枚寒武纪三叶虫化石,轰动了整个旅行团,大家都怀着极大的兴趣,纷纷去寻找。经过楠木铺,又有人拾到一种形如卵石的金黄色矿石,据说附近山上俯拾即是,经地质系同学辨认是黄铁石。在贵阳停留期间,团员们参观了贵州省建设厅的化验室,了解到当地煤、石油、铁、汞、铜等矿产的分布与储量。在地质调查所,他们还看到了从震旦纪到第三纪的矿藏标本。渡过金沙江时,地质学的师生一致认定,那个云雾缭绕、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大峡谷里蕴藏着丰富的铁矿和煤矿。

  袁复礼教授是位一生走遍江南漠北的地质学专家,他一路手提地质锤,不停地敲石头,向学生讲述地质地貌。见到感兴趣的岩石露头,他就取出小本子做素描。时为土木系二年级学生的杨士德在旅行日记中写道,袁复礼教授“鼓励同学沿途多多考察,随处皆可有所获得,如山的高度,地名,地质构造,化石搜集,气候的记载都是有用的”。

  人类总是在理解自然世界的过程中理解自身。博物学不仅是某种“物质文化研究”,它还是一个知识体系,而且是人类理解和体认世界的基本范式。进一步说,穷究草木之理的“深切凝视”,才是认知世界更为根本的前提。天地化育、万物生长,每个人都需要从自身的生命体验出发,建立与自然本真的联系。

  每到一地,旅行团都会作短暂停留,由教授领队,带领学生们瞻仰古迹,浏览名胜,去少数民族村寨,或者当地的集市去看看民风民俗,了解当地风土人情。刘兆吉在闻一多的指导下,沿途发掘记录,在田畔、牧场、茶馆、街头向遇到的农夫、儿童们搜集,访问中小学、民众教育馆和其他文化机关,请他们代为从墙垣上的涂鸦中搜集,同时搜集当地印行的各种歌谣抄本,一路共采得各地区、各民族民间歌谣两千多首。后来刘兆吉将其编成《西南采风录》,交商务印书馆出版,朱自清、闻一多、黄钰生分别为此书作序。书中所录均是质朴民谣,字里行间满是乡野之气、自然心怀,且不脱日常生活经验,由此打破了师生们过去固有的“国风”之概念。

  在常德,旅行团停下来休整几天,然后溯沅江而上。闻一多、曾昭抡和一些同学坐在一条船上,把行李铺在船板上,上盖芦篷,逆水行舟,看

  水流湍急,船夫背缚背板,腰缠竹索,在崖岸上伏地而行,这情景让师生们大为震动。

  过沅江行十余公里,就到桃花源。“一溪春水吹云津,流出桃花片片新。”这是人们曾经感怀的风景。武陵秦人或能在山林避难,然而在日寇铁蹄之下,哪里还会有什么世外桃源?旅行团租借民房住下,有些惘然地听农妇讲桃花源的风水,讲桃花源的故事。吴征镒在其《“长征”日记——由长沙到昆明》中记:“桃花源……无疑问是假托的,中国人好古往往如此。”

  在家信中,闻一多感叹沿途的奇遇:“投宿经验,尤为别致”,五天以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更不用说“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之美丽、奇险,各种的花木鸟兽,各种样式的房屋器具和各种装束的人,真是叫我从何说起”。他甚至还拿起搁置已久的画笔——“途中做日记的人甚多,我却一个字还没有写。十几年没画图画,这回却又打动了兴趣,画了五十几张写生画”,并由此生出一个想法,“打算将来做一篇序,叙述全过程的印象,一起印出来作一纪念”。

  走出清华阁楼的闻一多,形象越来越不同于原来那个“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诗人,在真正走向大自然后,他内心笃定,越来越乐观和昂扬。他最感兴趣的,还是沿途少数民族地区的风土、服装、语言等。跟随闻一多采风的中文系学生马学良回忆,每到宿营地,闻一多就带着年轻人走家串户,采风问俗,在破舊的村舍里和老乡们坐在一起,观看少数民族青年男女的舞蹈,从中考证《楚辞》与当地民俗的关系。当队伍行进到一个苗寨时,闻一多看到路旁一座小庙内有一个人首蛇身的石头神像,造型独特,他长时间在石像前徘徊不去。他说自己多年来只在古籍中见过描述,从未得到实物佐证,今天终于看到了。这成为他后来一篇重要论文的参照物。

  他们走过贵州花溪、黄果树瀑布、沿途钟乳石洞等等,在贵州品尝又甜又大的黄果,与苗族同胞开联欢会欣赏芦笙歌舞,感受到精神上前所未有的愉悦,“颇得物我两忘,万念俱消之趣”。

  一路观风景、悉人文、品世情、哀国运,知识精英们就这样在抗日救亡的洪流中走入了社会底层,既感怀河山之秀,又深憾民生多艰。闻一多反思自己过去“对于中国的认识,其实很肤浅。今天,我要用我的脚板,去抚摸祖先经历的沧桑。国难当头,我们这些掉书袋的人,应该重新认识中国了!”

  师生们目睹了中国人在面对外来挑战时所表现出的能量,这一切都使得充塞于胸的忧患意识、复兴民族的使命感激烈迸发。虽然中国学人素来就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传统,但论及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对国家和自我真正意义的群体求索,则首推此次长旅。

  经过六十八天的跋山涉水,行程三千五百余里的湘黔滇旅行团,终于在1938年4月28日抵达昆明。残酷的战争迫使他们流亡,沉重的现实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况,却阻隔不了他们追求学问的热情,也影响了他们的思考和表达方式。从都市走向乡村的错综体验中,他们也发现了大自然固有的乐趣,对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有了更深切的体验。湘黔滇“小长征”使得师生们的人生境界呈示出更大的格局,正如一位学生后来说,在西南联大高远舒朗的精神结构中,一定有此次长旅艰苦卓绝的淬炼在里面。

  “一入胜景关,看见大片平地,大片豆麦,大片阳光,便有这个印象。在途中尽量幻想昆明,是怎样美丽的一个城市,可是昆明的美丽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一楼一阁,以及小胡同里的矮矮的墙门,都叫我们怀念故都。城西有翠湖,大可数百亩,中间有‘半岛’,四周树木茂盛,傍晚阳光倾斜,清风徐来,远望圆通山上的方亭,正如白海望景山。”(钱能欣《西南三千五百里》)初抵云南,同学们的激动和赞叹经久不息。历经颠沛流离,旅行团成员和先行到达的几千名师生一起,在昆明安顿了下来。

  云南之远,天地之大,退开一步,真有海阔天空之感。通往国外的滇越、滇缅公路正在兴建之中,方便从国外进口图书、仪器设备,也便于了解国际学术和科研发展的动态;云南的民族多样性,山川与生物的多样性,蕴藏着不菲的学术价值;更有翠湖云水,滇池波痕,更兼碧树如染,天空瓦蓝,最适涵养自由的灵魂。

  云南境内山岭盘结,谷深山高,沟壑纵横,交通阻隔而地域闭塞。二十世纪初期,谈及云南,人们更多把它想象成“瘴疠之区”“荒蛮之地”,《夷区鸟瞰》中有这样一首流传于云南边地的歌谣:“三月四月瘴烟起,新来客尽死,九月十月瘴

  烟恶,老客魂亦落。”在真实的历史上,云南也确实大多与案犯发配充军、灾年逃荒流浪、战时迁移隐居联系在一起。“狂暴而凶悍的原野”“黑沉沉的激流”是埃德加·斯诺看到“云南”二字时的联想。

  然而,这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边地想象。当云南的自然山水景观进入流亡师生真实的视野中,神奇稀有的自然景观和丰富多彩的民情风俗,立即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意义:“幸而入了云南境,风景佳绝……看那遮没山头的丛莽,看那自山谷间一直长得和山头齐了的森林,看那仿佛为这丰盛的生命喝彩的滚滚水流……我没有一分钟闭眼,我却要看个饱。”(李长之《昆明杂记》)

  博物学写作者,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作家,他们是具有人文素养的学者、散文作家,同时还是具有科学意识的博物学家,甚至不少还是具有探索精神的旅行家、冒险家。他们既能在书斋里潜心静坐,又能在野外漫步观察,在高山、森林、山谷、平原和河流间游历,与江海湖泊、游鱼走兽、草木禽虫、流云烟霞亲密交融。

  从初入云南那一刻起,一种海阔天空的博物学气质,就开始在联大师生的内心生根发芽。在他们眼中,边地的男人们同大自然抗争,终日辛勤劳作,锻炼出健硕体魄,“正是救国的铁军”、国家抗战的“劲旅”。女人们穿着红绿相衬、鲜艳夺目的服饰,赤足背着超过自己体重的柴火向城里走去,有一种很得体的风采,找不着一点所谓东方的病弱之态。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边地人民特有的血性和更近自然的生存,正可作为对照来反思战争。

  博物学要呈现的,是具体的经验,也就是未受知性干扰过的经验。抗战前,云南被称作中国的“堪察加”,意味着那里最外围、最孤立、开发程度低。这样的山水自然,正好让联大师生“独于天地精神往来”,用最纯净原始的眼睛来看待。

  林间蝴蝶飞舞,寺院的红瓦和金色塔尖于万绿丛中露出,一片舂米声中,摆夷姑娘担着箩筐踏歌而来。丛林遍地,竹屋清溪,水牯白鹭,树声、鸟声与女子高亢之情歌彼此应和。滇西“夷民皆聪秀,勤劳刻苦,不好争讼,颇具古风,然社交公开,则又有欧人之风度;此情此景,甚是动人”。这是清华大学生物系1938年毕业生姚荷生的文字。当年12月,姚荷生参加了“边疆实业考察团”,在西双版纳地区一年有余,历经了旅途的艰辛。姚荷生试图对滇西错综复杂的自然场景进行真实描述,使读者能够身临其境,感受云南的复杂性与多样性。

  民间的博物知识不具有数理知识那样的普适性,往往只“适合于局部地理、生态环境、文化”,它与环境的兼容是有限度的,而且必须依靠个人的田野经验来获取。《水摆夷风土记》一书记录了姚荷生的调查感受:“中间过匪区,经虎窟,历瘴乡,渡弱水,出生入死者屡矣。留边地两月,淫雨将至,瘴烟欲起。”像他所敬仰的徐霞客那样,姚荷生寻找着云南边地人民生活方式中与古代中原文明的相关之处,其考察和研究活动历经重重困难,但也使他的作品充盈着原始旷野的边地情调。

  在联大教授群体中,潘光旦的形象殊为可亲,但又卓尔不群。梁实秋说他的作品体现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凝合”。

  潘光旦因意外截肢,其独腿曾是清华一景,但其心性健康乐观,走到哪里都欢声笑语,经常会令人們忘记他是一个残疾人。有一次下雪,一个小男孩跑来对潘光旦说:“我看到你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迹,还以为是什么小动物,跟踪脚印直到发现是你的拄拐。在校园里发现好几回这种脚印,又不像什么小猫小狗,原来是你啊!”潘光旦讲到这个故事就乐不可支,童态可掬,还夸奖那孩子有寻根究底的学者根器。

  当年潘光旦住在清华新南院,有一年,他门前的藤萝架上结出了一对并蒂葫芦,生物学家张景钺说结出这样葫芦的概率是亿兆次中都不见得一遇,因此潘光旦就改称自己的书斋为“葫芦连理之斋”。

  《鸡足朝山记》记录了潘光旦一行人于1943年初游览大理洱海、鸡足山的见闻。他们从大理出发,乘船经洱海到宾川挖色镇,再沿小路捷径登鸡足山,半夜露宿荒野,深度融入了原始自然。踏雪上山时,四位教授骑马,潘光旦乘坐两人抬的“滑竿”,迷失了道路。同行的曾昭抡帽子被枯枝挂掉、手被划破,罗常培的眼镜丢了一片,孙福熙上唇血迹斑斑,费孝通落马坠地、一步一滑,更兼老师潘光旦失踪,心事重重。一直等到午夜,依然杳无音信,只得烤火待旦。2月7日清晨,潘光旦终于坐“滑竿”到达金顶寺,费孝通心中石头这才落地,很快转忧为喜——“一忽醒来,

  好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寒风没有了踪迹,红日当窗,白雪春梅,但觉融融可爱,再也找不着昨夜那样冷酷的私威。”

  潘光旦内心的热情,丝毫未受这些意外影响,“时值月朔,疏星而外,八表同昏,松风之余,万籁俱寂,俯仰身世,心地廓然,俨然有与天地同流之感;半生得此,永志弗忘矣。”

  在颠沛流离中寄情山水,联大师生们的精神面貌,是何等振奋昂扬。他们将疲惫的身躯融入浩渺的自然,用肿痛的脚板获得自然和美学上的双重救赎。

  “原生的萌动,胜过万般雕琢。”郑天挺与梅贻琦等一群好友到呈贡考察,小城漾着新鲜的绿色,窄街里房屋格式各异,俱笼罩在四季常青的树木之中。雨水盛时,大有烟波浩渺之概。他们面对没有被城市化发展污染的乡野赞叹不已:“绕山头一周,远望滇池,彩叠数色,不辨为云、为岚、为光、为水、为田也。晚饭后,月色绝清,万顷溶溟,似昼而淡,似灯而静,平时不易见也。”

  联大师生带着科学的眼光与文字的素养,到处采风问俗,他们兴趣广博,用脚步去丈量四周,以博物学的眼光去观察动植物,对任何有意义的景物,都要作细密的端详、翔实的记载,到一处,记一处;所见、所闻、所行,关于宗教的、习俗的、气候的、地理的、生物的、矿藏的实际情况、现象,在他们理解的范围内,“尽量介绍,提供素材,以作为政府施政的参考”。相信如果他们“生活在三千年前,能和周朝的旅行家姬满结伴同游,而合写一本游记,结果一定比徐霞客的还要周到”(潘光旦《鸡足朝山记》序)。

  “博物学意欲研究自然界的万物,其涵盖面是全球性的,因而空间性是博物学事业本有的特质……这可以从探勘、交流、运输以及对自然万物分布的空间思考之间的重重关系中发现”(范发迪《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西南地区河流纵横,峡谷广布,生机旺盛,物种奇多,历来号称“动物王国”和“植物王国”。昆明周围也多山多水,地质地貌变化大,野外实习的条件好,多少弥补了标本、仪器设备的不足。面对时局的急剧变迁,师生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治学思路和社会实践,将云南的山水自然作为广阔的科研基地,不断从逼仄的学术圈子走向更广阔的自然空间。

  1938年,西南联大社会学系教授李景汉参加了“滇西边地考察团”,“有社会、民族、经济、边政、外交、卫生、农林、土壤、动物、水利、矿产、地质等各方面专家二十余人”,考察团从昆明出发,途经楚雄、大理、保山、龙陵,进入芒市、遮放、猛卯等处的摆夷社会。

  如人类学家格尔茨所说,地方性的技艺“和航海、园艺、政治和诗学一样,它们都是在地方知识的光照之下运作,也都将匠心凝运于在有限的事实中见出广泛的原则”——芒市等地人民静穆安详的生活方式,在战乱和破毁的大时代中尤显得可贵。李景汉行走在五荒八蛮的边远地区,庆幸自己能看到“人类智慧的创作”,“一种古代先民对天地人独有的领会”。

  动物、植物、矿物与人的物质生存和文化传统之间,存在着极复杂的联系,综合着地理、人文等多重因素。西南联大地学系教授张印堂早年在英国利物浦大学留学,攻读人文地理学硕士,师从英国著名地理学家罗士培,留学期间,张印堂曾游历整个欧洲,也养成了重视田野考察和区域研究的习惯。1939年,张印堂由昆明出发,沿铁路线,踏遍原始森林、高山峡谷、洱河、澜沧江、怒江,逐站考察,随地勘测,所经之处的地形、构造、气候、植物、土壤、居民的分布及其生活状态,少有遗漏。对滇缅铁路沿线的地质构造、人文地理、经济作物、矿产资源等方方面面,都有许多可贵的认识与记录,既有具体的日常生活细节,也有翔实的资料统计和分析。

  联大教师罗常培、曾昭抡、费孝通、邢公畹等人,都创作有西南地理风物考察作品。《缅边日记》记载,曾昭抡在澜沧江边看见一种陌生的植物,后鉴定为“蜂桐”。正巧碰见蜂桐开花,是大朵的红色花,一棵树上结许多朵,树上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据说这树的躯干腐烂成洞以后,蜜蜂喜欢跑到里面去做蜂窠,所以叫作“蜂桐”。曾昭抡对树木的高度、花的颜色和外形等特征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没有虚构和想象,叙事优美流畅,很有博物学家的格调。

  “深山大泽龙蛇吼,古木苍藤日月昏。”山脉永远看不见顶和尽头,层峦叠翠,奇峰突出,水流永远是那么湍急,在横断山脉中间千回百转,激成狂流。抗战时期,自然的强力,既能唤起民族共同价值的认同,也突出着边地在抗战中的重要性。当曾经的“神秘区域”变成“有关整个国家生死存亡的地域”后,崇高壮伟的一面急剧显现,云南地貌是具有“国防意义的山川形胜”,比如怒江

  上的大桥,“倭机曾来轰炸数次,近桥之两山岩石,炸痕甚多,惟桥之本身迄未中弹耳”,就给民众以无边的鼓励,认识到云南边地的伟大,增强了抗战的信心。

  我们终于离开了渔网似的城市,

  那以窒息的、干燥的、空虚的格子

  ……

  多少年来都澎湃着丰盛收获的原野呵,

  如今是你,展开了同样的诱惑的图案

  (穆旦《原野上走路》)

  翠湖水面轻雾缭绕,这是一个万物生长的季节,春天的昆明,原野上野花点点,美不胜收。教授们在异乡的土地上思索着人与自然的关系,辨别着云南陌生的鸟兽草木,努力将异乡转变为心安之所;也沿袭着专业本能里的博物传统。“不能为一时一地所限止”,“不能不超越现实”;联大教授们立足长远,连天烽火与动荡的时局,并没有影响他们致力学术的平静心态,他们怀着寻求答案的科学之心出发,最终发现漫长的流亡将自己带往的,并非固定之境,而是始料未及的崭新空间。昆明汇合着每一个颠沛流离的故事,合撰成一部山高水长的悠远传奇。

  1941年初春的昆明,战争阴霾沉沉笼罩。在中国内陆这座孤城里,炸弹正像冰雹一样倾落,载运军火的卡车蝗虫般爬行在滇缅公路上,美军志愿航空队飞行员带着倨傲的表情出现在街头,摩登仕女穿着夹层棉旗袍走过警戒线,各种风景点缀着同一个血与火的时代。战争阴云同时也在全球几大洲漫卷,整个世界一片惊惶动荡,个人的命运,如草芥般被无情的历史洪流所冲刷。

  根据蒋梦麟的记载,北方来的同学往往不止穿越一道火线,或乘黑夜偷渡敌人把守的桥梁或河流,有的被发现而遭到射击,有时因为要穿越敌人防线而几天吃不到东西。到了联大后,有的就此与家庭失去了联系,在经济上无人支援,更有人家里还有弟妹需要供养,只能在学业之外兼做繁重的差事。后世人隔着邈远的烟尘望过去,那一时期的联大师生,似乎个个都要裹在抑郁悲苦的泪光里,难得有片刻的心情舒畅。

  不过历经几度迁徙颠沛而来的联大师生,也在努力进行着自我调整和安顿,苦闷时他们就去翠湖边,经常是在傍晚或月夜,常有三五好友,在堤上散步,一池春水给联大生活增添了一点温情的气息。师生们也常在夏秋时节到滇池旁边游泳,继而卧望西山,在山水之畔享受自然的欢愉。有时他们在雨中的翠湖边散步,从时事到哲学,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抬眼常可看见一群鹭鸶在南国晴朗的空中盘旋飞舞。家国破碎的焦虑被大自然的美丽暂时冲淡,他们沉醉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一个理学院的学生写信给他的朋友们,得意地诉说自己的发现:

  这里有许多天才,这是一个人文荟萃的地方;说在农校楼上的教室里,从窗里看出去,你可以看到西山滇池,可以看到从西山峭壁那边飘过来的阴云,到你面前却化为一阵爽朗的雨;说在日落黄昏的时候,你可以在芳草为面的草地上溜达,或者围着百年一开花的龙舌兰,坐在用贝壳铺成的地上,而那些白生生的贝壳,都是从昆明湖明净的水里捡来的。

  这样的描述连笔调都带着亲近自然的欣喜,仿佛战争的阴云从来未曾降临。自由的空气抑制着人们的哀愁与伤感。精神的坎坷中,竹杖芒鞋也有轻快的野趣。

  昆明是个名副其实的花都。杨步伟在自传《杂记赵家》中说昆明有着“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陈樾曾说昆明是“山城中的花都”,这里一年到头总是“春色无边,繁花灿漫”,是一个永远“不会凋落的花园”。莲花池畔长年有野花铺满一地,吸引大群的黑蝴蝶。山崖边有许多野蔷薇,在风中播散清香,枝条上长满紫红色的尖刺和锯齿形的叶子,常常挂在路人的衣袂上。昆明郊外的景色亦自成佳趣,竹楼、蕉林、筒裙、稻田,榕树掩映着的佛寺里传来阵阵诵经声,闲看日落西山月上眉梢,坐听阵阵松涛回旋,令人几不复知尘嚣烦乱。

  边关小城蒙自,林木幽深,植物品种繁多,都长得极茂盛而热烈,让来自北方的青年学生大感

  惊奇。就连蒙自的池塘,看上去都阴森可怖,深不可测,总觉得会有妖物从水中钻出。曾经有一段路全为蔷薇花遮蔽,流亡学生坐在花丛另一侧看书的情景,成为联大附中的学生宗璞一生经久不息的浓烈记忆。

  尤加利树、莲花、鼠曲草、稻束、草地、森林、旷野……纷繁的自然意象,频繁出现在联大师生的各类作品、作业中。郑敏把云南原野看作是“宇宙千万个静默思想”的聚焦,能形成完全属于自己的土壤、河流、光与黑暗。

  “我遠来是为的这一园花”,“我远来是为的这一湖水”(周定一《南湖短歌》)。这“花”和“湖水”既是日常生活中的实际事物,也是灵魂的“内在之象”。天空晴朗深远,一尘不染,天上流云映有阳光和红土的颜色,使饱受流亡之苦的心灵得到安慰,可以在自然中反复汲取营养与能量,生产理智,创造健康,增强生命。

  当然,“花近高楼伤客心”,在“花”的繁茂与时局的动荡、生活的困窘之间,也真实存在着反向的关系,花开得越盛,越映衬着战争年代被压抑的苦痛、残酷现实对生命的摧残与窒息,人的处境相形之下便越显悲哀。

  师生们穿梭于田野乡舍间,更多的时间是养猪种菜、施肥除草,开源节流以贴补家用。生活毕竟不能高蹈于云端,日子是现实的,是关乎柴米油盐的琐碎。教授们回家把长衫一脱,换上短衣裤就开始挥锄掘地。校园中的荆棘杂草也被师生们清除,松土耕耘,种上蔬菜,以佐餐食。没有一寸土地不加利用。

  但是,乐观的悠闲之心,也一定要保留。除菜蔬外,教授们也会种些大理菊、洋水仙等各种花卉,别有雅趣。法学院教授钱端升一家居然还有闲情租地造屋,当地人提出的条件,是在土地上造房子不付房租,五年后房子产权归地主所有。于是钱家就有了一个不算小的独门独户,还带一个不小的庭院,院子里种了许多美人蕉和大理菊。为了弥补入不敷出的窘境,钱端升学会了在院里养鸡,同时种植瓜豆和蔬菜。物理系教授吴大猷则在自己家里养了两头小猪。

  当时的昆明北门街71号,是前云南都督唐继尧所建的祝寿戏楼,曾是清华大学单身教工宿舍。陈岱孙、李继侗、朱自清、吴宓、浦江清、金岳霖等都先后住过这里,就像当年的清华饭团一样,组成膳团,自办伙食。开始时还能用工资买菜,后来随着物价上升,到月底已经没有余钱了。正好戏台周围还有荒废的花圃地,他们推举学生物的李继侗做领导,生物系讲师沈同做助理,其他教授共同参加锄地和收割,聊解燃眉之急。

  理工科的教授应变能力强些,化学系的高崇熙教授擅长花艺,就靠种植、出售剑兰创收。航空系主任王德荣和化工系主任谢明山合作研制“西曼”牌墨水来卖,据说比派克墨水不差,在昆明销路很好。另外据说化学系有位教授最是生财有道,开了一个酒精厂,很是赚了些钱。

  教授们的衣着,与当地的自然风貌愈发接近。他们爱穿褪色的旧蓝布长衫和圆口布鞋,在学生们眼中,这些大部分留过洋的知识分子们“毫无洋气,真像乡村塾师”。尤其令人侧目的是朱自清,他的衣服纽扣丢了,就找根绳子来系上。到了冬天,买不起大衣,就买一领粗毛毡披在身上御寒。那是云南“马锅头”(赶马人)所披的毛毡,样子像蓑衣,也像斗篷,颜色却像水牛皮,穿在身上,像个来自荒原的古典侠客。但朱自清不以为苦。闲暇时与同事冯友兰、钱穆等在南湖周边散步,脱下风尘剥蚀的行装,伴一湖清水,一园好花,“整个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扩展到无穷远,无穷大”。

  在许多个午后,联大师生饮着廉价的当地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空气中弥散着云南老草烟的味道。在这样的空间里,他们和马夫走贩混在一起,校园内外无不弥散着一种温暖、家常、氤氲的气息,“笳吹弦诵”的平和景致一切如常。

  卢沟桥事变后,陈寅恪流徙于昆明,“乞食于西南天地之间”。国事蜩螗,世路纷扰之际,偶得一粒某人早年在常熟钱氏旧园拾得的红豆。原来江苏常熟城外有个地方叫芙蓉庄,芙蓉庄里有一棵红豆树,数十年才开一次花,有时候上百年才开花。花色白,结实如皂荚,结子赤如樱桃,只结实一颗。凡遇江山易代等灾异之事,此花必开,结出红豆。三百年前的甲申年,这株红豆树就曾抽枝发芽,挺出一茎,辛烈如丁香,香彻数里,未到秋天就结出这颗红豆来。原来三百年前在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忽遭逢天崩

  地裂,九州震荡,一朝繁华消磨殆尽,均归于尘土。这颗红豆凝聚了怀湘复楚之志,《九章·哀郢》之词,历经幻化,内涵机缘,待时而发。将生命本原归结于植物,将兴亡史事托付于草木,兴怀感慨与人事品鉴,于诗文中抉隐发微、参究物理,寅恪先生做得草木世界之解人也。

  国学大师与一株植物的故事,可谓旖旎传奇,难以尽表。这也说明文学与植物学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牛津大学历史学者基思·托马斯认为,对于“草木物类”的世界而言,“文学是最好的向导”。因草木演变出生态世界万千奇观,滋养沐浴一代代人的智慧、情感和好奇心,从而使万物(包括人)得以命名和联系,并不断相互完善,彼此确认。

  在尚未对植物建立完善的系统分类之前,分类学几乎可以等同于命名学。十七世纪,植物学家在著述之时,往往采取与文学写作几乎无异的形式,《塞耳彭自然史》就是科学眼光与文学素养精微汇聚的例子。

  在洪堡、布封以他们的形式探索世界的年代,植物学家以观察、描述和记录自然界的经验现象为任务。他们对真实细节的关注,往往混合着热忱的审美情绪,他们分辨叶片和绒毛的颜色变化和曲线形态,执拗地寻找着某种更独特真切的表现手法,决不会草率了事。

  作为湘黔滇旅行团中的一员到达昆明后,吴征镒成为西南联大生物系的助教。做了两个月的博物学考察之后,吴征镒发现仅云南一个小县城的植物种类就有两千多种,比河南省的还要多,这让他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后来他就积极加入社会各界组织的各种考察团,沿着滇缅公路,日复一日地进行博物学考察,从瑞丽到大理,从丽江到云南全省,跋山涉水,时日久深,但云南的植物种类之多,似乎永远在他的步履之外。于是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弄清楚云南的植物种类,进而弄清楚全国植物种类的问题。

  吴征镒的文学素养也很好。在西南联大时,他就与朋友在联大和云南大学组织昆曲社,在社中初识朱德熙、汪曾祺。1946年,还在报纸上发表评论舒芜小说的文章。

  西南联大结束后,吴征镒继续留在云南,依旧投身于寂寞的草木考据之学,他总是一丝不苟地用小楷字抄写关于各地植物的笔记资料,用植物考据的方法考证了《植物名实图考》中所有云南植物。他在野外實地考察,在深山老林中常常逾月不归,采集植物标本,回来后在实验室进行鉴定,这样的日子过了十余年,做了两万多张卡片,终于建立起了现代中国植物的户口簿。

  植物学研究其行为本身,其实也构成了丰富的语言学与文学的研究素材,这样的素材不断从田野研究中得到校正和补充,参与塑造了语言学的符号系统。草木知识的建构,未必只是“物质性”的草木,而更是触及“外部世界”的深层信息。花果飘零,薪火相传,人间草木有着无限丰富的可能性,在知遇者面前,自会呈现它佚失的信息与湮没的样貌。

  吴征镒中年以后尤好唐诗宋词,台湾学人潘富俊的《诗经植物图鉴》,也是他的案头常备书。晚清状元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更在冥冥之中对他进行了一生的塑造。

  吴征镒九十岁以后,同仁在他的专业文集之外,又精心选编了一部《百兼杂感随忆》,书的第四部分“诗词与兴致”里,有一章一韵的《仿千字文》,还有《学海拾贝》之类的科普小品文,每篇幾百字,笔涉多端而并行不紊,不似论文专著、高头大册般正襟危坐,而是更有性灵,以其独具的科学理性和含蕴丰富的自然关怀为依托,亦如一苇航船,行到水深,卧看云起。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大雅·采薇》)“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世说新语》)“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柳宗元《种柳戏题》)“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王维《洛阳女儿行》)吴征镒一笔一画地把这些古诗词抄录在标注着“柳与桃”的小卡片上,从时间、人事、地理等多个层面,考察特定植物的远古信息,与陈寅恪先生打通意识和史诗互证的学术方法颇有相契之妙。那是一个相互凝视的空间,寻常草木有各自的场景、感念和安慰,深度参与着人世的冷暖与悲欢。

  一位世纪老人“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俯仰尘世、出入雅俗的趣味,确乎有着中国古典传统的大家风范,是属于过去世代的名士风流。他的关切点不一定在花草植物,而是天道、人事与物象,是直面自身生存世界的理解方式,是人生实践,也是情感体验。

  在吴征镒晚年,他还曾借助放大镜,阅读陈寅恪的作品,这更是有意味的故事。“必定要对于人世上万物万事全看淡了,然后对于一二件东西的留恋才会倍见真挚动人。”(梁遇春语)植物学家晚年走进国学大师的传世名著与心灵世界,我们从中可以一窥吴征镒内心的丰富与深度,这是仰观俯察的学术本能,也是博物学研究与天道亲缘产生的感应。

  在汪曾祺的记忆里,闻一多上髭浓黑,近似一字。他的嘴唇稍薄微扁,目光灼灼。有一张闻一多的木刻像,口衔烟斗,目光严冷,很能表达这位诗人的内心世界。

  早在昆明之前的清华园时代,闻一多就是一副逍遥傲岸的名士做派。初夏的黄昏,七点钟,电灯已经亮了,他高梳着浓厚的黑发,架着银边的眼镜,穿着黑色的长衫,抱着数年来钻研所得的大叠手抄稿本,施施然走进教室。显然,他在夜间上课发挥得更为出色,所以他一再与注册科交涉,把上午的课移到黄昏以后。有时他讲课讲到物我两忘,更要把课上到“月出皎兮”之时,才在“凉露霏霏沾衣”中,拖着落宕的身影,回他的新南院住宅。

  闻一多当时住在清华新南院72号,这里很有典型的西洋风格,室内铺设木地板,有供冬天采暖的壁炉。他的书房宽敞明亮,四周围着常青树,爬墙虎爬在红砖墙壁上,书房窗前种着一丛翠竹,微风中给玻璃窗投下几片绿荫。据萧公权回忆,俞平伯、闻一多、潘光旦的住宅都相距不远。他们的住宅前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园,是教授们课余消遣的主要场地。

  时间再向前推,在纽约留学期间,闻一多曾排演改编自中国神话或者戏曲的英语话剧《牛郎织女》《此恨绵绵》《琵琶记》等,讴歌充满典型中国意趣的事物,也赞美数千年中华文化的辉煌。在他心中,美就是古中国的“可敬爱的文化”,是《忆菊》里“守着酒壶的菊花,陪着螯盏的菊花;未放,将放,半发,盛发的菊花”,是《秋色》里“紫禁城里的宫阙——黄的琉璃瓦,绿的琉璃瓦”,一切传统中国美好的意象,都在为他承载着沉重的家国记忆。

  然而这个具有强烈民族主义情绪的唯美诗人,在西南联大开始深自痛悔。他开始把自己此前的生活称作“假洋鬼子的生活”,“和广大农村隔绝了”。在云南的最后两年,在联大课堂上,他大声朗诵艾青和田间的诗,热情地向学生推荐,大赞田间的诗是“一片沉着的鼓声,鼓舞你爱,鼓动你恨,鼓励你活着,用最高限度的热与力活着,在这大地上”。

  不识鸟兽之情状,则安知诗人“关关”“呦呦”之兴乎?不识草木之精神,则安知诗人“敦然”“沃若”之兴乎?诗人闻一多落在真实的大地上,他大声地诵读着,连身体姿态都带着喷薄的诗情,自然立场、民间情感、博物传统在他心里悠悠然复苏。特殊的经历让诗人超越了往昔对自然与人事的认识,不再是浮光掠影的描写和肤浅的猎奇,而是对自然的神性和生命的终极意义形成了抽象的思考。他的内心变得笃实,一种力量和归属感将他稳稳托住。那是博物学家的精神气质,是一种孤傲、恬静的韵致,一种不为时代巨浪、漫天炮火所动的超凡气息。

  清晨的阳光在尤加利树高处枝叶间跳跃,敷上一层银灰光泽。空气冷冽清爽。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的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草间。沈从文说,云南的云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长年的热风,两种原料经过一种神奇的手续完成的。他就这样独自一人躺在田野里,看滇池上方飘浮的白云。他的内心已经从战争之累与生活之忧中抽离,向着人生远景无心地凝眸。

  从1939年9月开始,沈从文就在西南联大文学院中文系和师院国文系授课,直到西南联大结束。为了躲避日机轰炸,他们全家一度迁居到昆明郊外呈贡县龙街乡下。

  据他的学生萧望卿回忆,当时沈从文把困苦的乡居生活过得很有趣味:天井里种着茉莉绿;凳子上放着金色的兔笼,一只白兔蹲在旁边;桌子擦得发亮,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书籍;水果装在鲜花瓷盘里。

  在呈贡,磨刀扛物是沈从文二十年的老本行,做起来自然方便容易。“凡是一般人认为难堪的,我们都不以为意。”孩子们全部参加劳动,除了家务,有时还跟随农民去地里“捡漏”,沈从文教育子女,要在劳动中得到生命的愉快和做人的尊严。

  战火初燃之时,他其实是想向北去的:“想看看东北和西北土地人事,从寥廓、朴素、简单、荒寒、陌生背景中,可以体验出更多不同的变化和生长。”然而,他还是到了云南,在滇池边两个村子里住了八年,给联大学生上课、探访山川地理、研究百姓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刻意离群索居。尽管也心怀忧患,不得已关注时局,但他还是花费了更多心思在对自然的观察上。

  云南的自然景观,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沈从文对于生命的思考。他真正有着一种博物学家的心态,其散文写作经历了一个“自然志”写作过程,笔下的云南原野和麦田、各色花、千变的云、尤加利树,还有蚕豆、野生菌菇、戴胜鸟、白鹭鸶、鹡鸰、不知名的水鸟,无不灵动,充满生机。

  沈从文在《长河》里,有一段非常经典的描述:当地乡民世世代代种植橘柚,虽然从经验上已经懂得接枝选种,“情感上却还相信每在岁暮年末,用糖汁灌溉橘树根株,一面用童男童女在树下问答‘甜了吗?’‘甜了!’下年结果即可望味道转甜。”沈从文说这一类的民间习俗,“把生活装点得不十分枯燥”,“不论他们过的日子如何平凡而单纯,在生命中依然有一种幻异情感”。这正是博物学传统里与大自然沟通,向大自然表达敬畏、依赖之心的情感交流方式。沈从文出色的文学才华,让我们对乡间俚俗、仪式等所谓“迷信”事件,对其“与久远历史相联、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庄严”,多了一份深刻的理解。

  后来有学生回忆起沈从文的写作课,现在回头看去,也完全是博物学写作的标准范式,“重点也在结合学生写作实际,讲一些观察、体验、描写的知识”,如果学生不重视观察,他就会着重讲解细节对写作的重要。比如“人血和鸡血的气味是不同的,冬天的景色不一定是枯草,也有长绿草的时候,‘十月小阳春’就长绿草”(王彦铭《忆沈从文先生》),再如“碗口大的杜鹃花,完全如彩帛剪成的一样,粘在合抱粗三尺高光秃的矮桩上,开放得如何神奇,神奇中还到处可见出一点诙谐,你才体会得出奇迹二字的意义”(《虹桥》)。类似的审美体验,不只是“贯穿了观察者情绪的一种抽象的景观”,而必然是人类历史或人性探求的映照物。

  再如“花木为防卫侵犯生长的小刺,为诱惑关心而具有的甜香”,“户外看长脚蜘蛛于仙人掌篱笆间往来结网,捕捉蝇蛾,辛苦经营,不惮烦劳,还装饰那个彩色斑驳的身体,吸引异性,可见出简单生命求生的庄严与巧慧”。这不再只是静态的、供人观赏的风景,而蕴含着对人类生活、未来希望的探索,对超越精神的追求,以及对大自然的神性之思。

  田野里将熟的庄稼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西山在不同光照下变幻着颜色,远处农妇劳作时的山歌不时传来,但被田边的水声扰得不太真切。沈从文对自然有着细致入微的感受能力,他将大自然与民俗、民风、民情、人性天然融合在一起,建构起一个充满诗意的博物学审美世界。在对沈从文云南作品的阅读中,可以发现,云南时期的沈从文作品,和约翰·缪尔《夏日走过山涧》的文风极为相近,也与早期的博物学写作手法有着很高的相似性。

  对于自然与文字艺术的关系,沈从文曾说过:“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与粗莽洪荒的自然相比,音乐、文学甚至宗教都变成了黯然失色的形式与象征,此时唯有“放下自我,放下属人的贪婪和执念,交给包容一切的自然,生命却由此获得嬗变: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沈从文《水云》)

  沈从文的云南写作,充分体现了灵性写作的特点,吸纳了田园传统的精髓(例如乡居、游历和阅读),又以科学经验模糊了传统文学写作中的主体意识;它是博物传统在文学领域的延续和发展,明显增加了对自然的客观性描述,重视对自然的观察、感受与欣赏,也能看出其试图洗去文学色彩遮蔽、恢复自然内在价值及原本面貌的努力。大自然的丰富性、完美性与精妙性,也促使人们在作家笔下的一切细微痕迹中探寻真理,领悟万物生灵的感性或形式之美,在植物、飞鸟、风雨、山川中,都可以看到人类自身“灵魂”的隐喻,发现理性的荣光。

  博物学写作的题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对自然的经验,另一类是对自身、他人和共同体的经验。博物学家们描述动植物时,不是把个别的动植物作为孤立的个体,而是作为与环境、其他物种及人类相互作用的生物群落的一部分去看待。博物学家对世界整体性的强调,也为浪漫主义诗人提供了重要的知识基础。

  抗战爆发后,冯至随同济大学一路从上海西迁,过金华、赣州、广西贺县,于1938年12月抵达昆明,后转任联大外语系教授。为躲避警报,冯至曾避居昆明市郊的杨家山林场,每日步行到西南聯大上课。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有着一种浓绿的色彩。草木的树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到了秋天,收割后的稻束矗立在田野里。云贵高原的上空,蓝天白云间常有雄鹰掠过。冯至和大家一样,也会坐在稻田里看山,看云,看湖水的翻滚或明静,思想在无边的田野上逐渐铺展。

  冯至习惯在步行的过程中观察自然事物与现象,喜欢观察稻田、菜圃、荷塘与水渠。课余他回家途中,所见花草树木,都令他有所感怀:“我住在昆明附近一座山里,每星期都进城两次,十五里的路程,走去走回,是很好的散步。一人在山径上、田埂间,总不免要看,要想,看的好像比往日看得格外多,想得也比往日想得格外丰富。”

  博物学的思维,强调的是人的经验与阐释,这是一种基于对自然细致观察与亲密体验所产生的思维方式。冯至观看鼠曲草、尤加利树、小路边的农妇等自然事物与人物,“诗人的‘观看’不是纯客观的‘观看’,而是与天地万物、人类的交流和接触”。无名的少女、林场的管理者、放牛的老人、开凿道路的石匠,冯至在作品中对无名山川和平凡人物的描绘,是虚静自然、意味无穷的艺术结晶,他将自己现在所居之处与此地七十年前的山村相对照,人事苍老,然而“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却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

  在谈论里尔克时,冯至说:“他开始观看,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他观看玫瑰花瓣、罂粟花;豹、犀、天鹅、红鹤、黑猫……他观看镜、美丽的花边、女子的命运、童年……里尔克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发现许多物体的灵魂,见到许多物体的姿态;他要把他所把握住的这一些自有生以来、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事物,在文字里表现出来。”

  冯至的写作是经验的,是潇散心境中对自然景物或人事的精神审美,诗人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博物学写作有一条重要的传统,就是聆听自然,通过它所有可感知的特征,最后形成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有它的起源、构成、功能和运转,并不特别依赖于讲故事的人。正是通过这种博物学家式的“观看”和“讲述”,“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后来竟达到了与天地精灵相往还的境地”,冯至终于将遥远的异乡,转变为心安之所。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冯至《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诗人尝试在自己的作品中引入一种“生物链”的视角,以“形态学”的方式理解世界。一切形态都不是固定的,而是处在流动中、向其他形态转化的状态。小昆虫“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冯至《我们准备着》);山坡上随处可见的小草、原野上的各种不知名的小兽和“我们”一样,“随着风吹,随着水流,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在冯至的文学世界里,他找到了沟通自然和人事的桥梁。未来“有如一个物置身于万物之中,无限地单独,一切物与人的结合都退至共同的深处,那里浸润着一切生长者的根”(冯至译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原野空阔辽远,人在狗吠虫鸣中所见,尽是“事物的永恒和光辉”。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将冯至称为“博物诗人”或许也很贴切。

  汪曾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典型的白面书生:清清秀秀,斯斯文文,穿一件干干净净的蓝布长衫,被西南联大校舍的黑色土墙反衬得更加雅致。1939年,汪曾祺几经辗转,到西南联大读书,直到1946年才离开。他笔下静雅平稳的古城、四时长青的花园、战火下简陋的茶馆,无不是一种淡然、平和的感觉,与昆明温润的气候环境非常相近。

  汪曾祺博学多识,兴趣广泛,喜欢读有关草木虫鱼的文章,爱看法布尔的《昆虫记》,推崇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他写草木虫鱼情韵活泼、灵性盎然,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对自然万物的深深眷恋,闲花风韵,兰草精神,同为一脉文心。

  汪曾祺著有《人间草木》,文笔隽永,富有情致,以物类品鉴为主,书写自然风物和乡土人生,写尽了植物生态共同体中有机联系、相对协调的

  种种情形。如其夫子自道:

  记人事、写风景、谈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虫鱼、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间作小考证,亦可喜。娓娓而谈,态度亲切,不矜持作态。文求雅洁,少雕饰,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

  (《食豆饮水斋闲笔》)

  在《昆明年俗》中,汪曾祺描写了昆明本地人过春节时的生活必需品——马尾松:

  昆明春节,很多人家铺松毛——马尾松的针叶。满地碧绿,一室松香。昆明风俗,亦如别处,初一至初五不扫地,——扫地就把财气扫出去了。铺了松毛不唯有过节气氛,也显得干净。

  昆明城外,遍地皆植马尾松,松毛易得。

  (《昆明年俗·铺松毛》)

  在空袭警报响起时,联大师生们要跑到郊外的山野躲避,汪曾祺某日留意到,在离学校很近的地方,有一片碧绿的马尾松,树下一层厚厚的干松毛,很柔和,挥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他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仰面看松树上面蓝得要滴下来的天空,感到了“极度的舒适”。

  汪曾祺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如此,语言精确生动,毫不矫饰。他将天然之物与世俗人情相联系,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文学形式表达“对自然的真实性的迷恋”。

  地方性知识是博物学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昆明的花》《昆明的雨》《菌小谱》《云南茶花》《翠湖心影》等,既是诗心灵动的散文,对“实物”有确切的观察,描摹精细,亦是极有趣味的科普文章。《云南茶花》中介绍了“燔山熠谷”的滇茶,“花皆如汤碗大,一朵一朵,像烧得炽旺的火球”,“大红大绿显出一种强壮的生命力。华贵之极,却毫不俗气。”此外根据汪曾祺的观察,昆明有素心兰、粉团花、木香花、菖兰、山茶花、石榴花、金蝶花、蓼花、兰花、秋海棠、淡紫色的报春花、蓝色的勿忘我、绣球花、缅桂花、康乃馨等。这些郁郁葱葱的花木就是云南的风土民情,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活泼的生命质感。

  汪曾祺夹杂着民俗、传统国学、西方博物学兴味的动植物小品文,以中国文人传统与自然的关系为审美纽带,令读者领悟关于自然、乡土、文明的美和多样性,同时也见证着一个民族,在山河动荡之际的坚韧与安闲。《滇南草木状》中介绍一种桉树,木理旋拧,适合做枕木,其“树叶厚重,风吹作金石声”。作家笔下的植物花木葳蕤,气象疏朗,是在与人进行莫逆于心的互动,是一个人与天地精神的自如往来,是与天道人心的两相印证。

  在抗战最后几年,昆明的冬季都反常地寒冷。尤其夜晚,上半夜还过得去,子夜一过便寒气袭人。浓重的夜雾在山重水复间漫无边际地流溢,把这个城市严严实实地裹住。西南联大的师生在这股寒流中饥寒相伴,苦度时日。

  一大早,惠家大院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忙碌起来了。有人蹲着生小火炉做菜,扇出滚滚的白烟,住樓上者被楼下的烟火熏得睁不开眼。昆明郊区的房子大多是土木结构二层小楼房,中间是天井,四面是正房和厢房,楼上楼下的正房住人,楼下两侧厢房是厨房、牲口圈,楼梯下三角空间是家禽窝,平时鸡鸭牛马猪身上的臭味,伴着房东烧烟泡、抽大烟的“香味”,一阵阵荡漾而来。

  抗战前,昆明等西南城市人口密度不大,本地人住着很松快,后由于华北地区大量人口迁入,一时间人满为患,人潮如织,再加上后来为跑警报而不得已向四郊和乡下疏散,所有空房被抢租一空。华罗庚一度住在牛圈马厩上面的小阁楼里,牛马往柱子上蹭痒时,感觉小小的居室都摇摇欲坠。这位大名鼎鼎的数学教授,每日拖着伤残的腿往返于教室和宿舍,因经济拮据无法将妻子送到医院分娩,他们的孩子就在牛圈上面的破茅屋里诞生。

  就是这样,住房仍不敷用,有些人还在老乡房前屋后空地上盖了简易的房子,同老乡们订下合同,将来走的时候,所盖的房子就无偿归此地主人所有。在空袭密集的那段时间里,一部分联大教授在饱尝租房之苦后,能够统一安置在惠家大院这样的地方,已是非常高兴了。合租惠家大院的,有姜立夫、吴有训、杨武之、赵忠尧、吴达元、任之恭、赵九章、赵诏熊等,联大的理工科教

  授差不多都集中在这里的四座两层小楼和几间平房里。

  梅贻琦家也在大院的北部,是新建的楼房,楼上楼下各三间,楼上住人,楼下堆放家具。吴有训、杨武之、赵忠尧三家共住一幢上下各两间房的小楼,杨武之一家八口和赵忠尧家住楼上两间,共用一个厨房,有时需要穿过这家才能到达那家。楼板、墙板都很单薄且有裂缝,楼上的漏水经常会打湿楼下的棉被。大家住得如此亲密,自然有助于增进情感,当时人们经常看见杨武之的儿子杨振宁和邓稼先“在一块念古诗,一个拿着书看,一个在背,就像是两个亲兄弟”。

  在极端困难的环境中,教学研究的重点被迫几经改变。面对艰苦时局,联大师生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治学思路和社会实践,教研工作和思想探求在表面的简陋与混乱下,奔腾着汹涌不息的创造力。

  既来之,则安之。生物系的吴韫珍教授把目光和兴趣,完全投入到丰富的云南动植物资源中。他和吴征镒一起发现了植物新品种“金铁锁”,考证了《滇南本草》和《植物名实图考》中的植物学名。虽然患有严重胃病,吴韫珍仍多次亲力亲为率领学生们,以滇池为试验基地,采集标本,识别植物,日复一日,足迹逐步遍及云南全省。

  1938年8月,吴韫珍和张景钺带领几名助教,考察采集了大理苍山和宾川鸡足山的植物。白天跋山涉水,夜晚就在昏暗的灯光下观察植物标本,绘制植物图谱。野外工作非常劳累,白天靠步行,晚上就在简陋的彝族人家席地而卧,睡泥地、吃荞粑、喝生水,开水基本见不到。

  多年之后,他的同事李继侗仍对那段岁月难以忘怀:“犹忆在云南点苍、鸡足采集时,白昼跋涉终日,寒夜伴侣早眠,先生独燃烛描绘日间所得之标本至午夜,山风砭骨,先生似不觉也。”

  动荡的时局中,吴韫珍因野外工作过于操劳,加之生活艰苦,胃病复发,手术后因营养不良导致腹膜炎,病逝于云大医院,终年仅四十四岁。

  联大地质系设备简陋,只能借云南大学矿冶系的实验室进行矿物岩石相关学习。昆明周围多山,地质地貌变化大,野外实习的条件倒是不错。没有公路,车进不去,带个包、锤子就进山里去了。寒夜如冰,沦肌浃髓,“晚上裹个被单睡在农家是常事”。在野外,还会碰上危险。在边远山区考察,有时饿得走不动,就很可能在森林中饿死。渴了,就喝下雨后马蹄印里存下的水。在这样艰难的实践中,地质系学生们完成了从书本到实验,从整理标本资料、分析对象、绘制图件到撰写毕业论文等一整套训练过程。

  从博物学的视域出发,在对过往时代和生活细节的观察中,我们可以发现西南联大学术群体微妙的嬗变轨迹,也可以就此一窥彼时知识分子特殊的心灵世界。

  在费正清记忆里,蒋梦麟称得上中国传统的道德君子,具有一种宽厚温情、儒雅中庸的人格魅力。“从外表看,他颇像梅贻琦——个子很高,身材消瘦,舉止优雅,不过,他是个理智胜过情感的人。他们作为昆明高校的两位领袖,都是以其苦行僧形象著称的,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人物。”

  自抗战爆发起,蒋梦麟即开始用英文撰写《西潮》这部“有点像自传,有点像回忆录,也有点像近代史”的书稿。防空洞里光线幽暗,外面炸弹如雨,国仇家恨,梦境飘渺。如此著书立说的环境实在独特。蒋梦麟并没有陷入情何以堪的彷徨与凄楚,相反,他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对童年时代的无限怀想。故乡的美丽风物在他眼前飘荡。

  他想起自己小时“认真观察皂角树上甲虫的角如同皂角树上的刺,细心体悟,明白这是甲虫的‘拟态’”,他追忆乡村生活里近乎透明的开朗和平阔,那些沉默而又充满难以言说的哀伤。在他母亲的书斋后,有一棵很高的大樟树。离樟树不远的地方有一方小小竹林,竹林的外面,一条小河淙淙流淌。“大樟树的树荫下长着一棵紫荆花和一棵香团树,但是这两棵树只能在大樟树扶疏的枝叶之间争取些微的阳光。母亲坐在客厅里,可以谛听小鸟的啭唱,也可以听到鱼儿戏水的声音。太阳下山时,平射过来的阳光穿过竹丛把竹影子投映在窗帘上,随风飘动。书斋的墙上满是名家书画。她的嵌着白玉的古琴则安放在长长的红木琴几上,琴几的四足则雕着凤凰。”

  在蒋梦麟娓娓道来的童年岁月中,晚近中国传统社会的图景在我们心中渐渐清晰。散发着乡土温情的四勿家祠,美丽而忧伤、经常抚琴幽歌的母亲,土头土脑但风趣的私塾先生,神秘流传的乡间故事,雨水洗净如鳞的屋瓦,清晨的阳光漫过花窗……故乡展现着简朴而自然的生活

  景象,透着一种寻常烟火气息。蒋梦麟对童年事物有着出色的观察和体味,感情亲切朴质,文笔舒缓平静,算得上是一位极富洞察力的作家。

  1909年他赴美学习,纽约的现代城市景观令他极感震撼:川流不息的地道车和高架电车,高楼屋顶上炫目的霓虹灯广告,剧场、影院、夜总会、大饭店、第五街的昂贵商品等,都令他感觉不适,更几番梦回自己出生和成长的浙江乡村。最开始他准备念文科,后来坚定地转到农科,因为他自小生活在农村,对于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鱼本来就有浓厚的兴趣,“为国家,为私人,农业都似乎是最合适的学科”,“第一学期选的功课是植物学、动物学等”。

  蒋梦麟的一生跨越了两个时代和两个世界,在历史加速变异的漩涡里,故乡的美丽已成依稀旧梦。在他的回忆录《西潮》中,有仿照西洋模式造轮船的父亲、相信灵魂轮回的村民,以及春日放纸鸢、夏夜捉萤火虫的童年记忆……怀国去远之际,想起恍若隔世的童年往事,恐怕还要更多一点缥缈的乡愁。那份乡愁,也许与博物学这门探究人与大自然关系的古老学问随着时代进程、随着学科的一再细分而衰落有关吧。

  西南联大的第二位校长梅贻琦,性格沉稳内敛,又是工科出身,工作作风务实缜密,同时又有着极高的博物学修养,这也是他教育思想的一部分:“学子自身之修养为中国教育思想中最基本之部分,亦即儒家哲学之重心所寄。”但事实上,学生之修养教育长期被忽略,梅贻琦认为,补救之道应作“慎独”功夫,在忙碌中观察、欣赏、沉思、体会自然与人生。

  他本人就有着对大自然之美的敏锐感受力。《梅贻琦日记》里有这样的记载:“天夕外出散步,斜阳映在远山上,红紫模糊,愈显可爱。回看村中,已在阴影,暮色苍茫,炊烟四起,坐河堤一大松树下,瞻顾留连,至天已全黑始返。”这份审美情怀平淡而令人动容。

  中国古代的“博物”一词,有时还泛指一个人“见多识广”“博物洽闻”,众所周知,梅校长就是这样的人。他“手上有技巧,写字秀气,画图干净;衣着床衾和书报用具,都整齐有序,生活在简朴中有艺术。饮食茶酒,既节省又懂得考究。听音乐、看平剧、鉴别书画、欣赏诗词,都有极高的修养。他虽不写文章,少讲演,但平时看书的范围很广,除最新物理、工程等书报都经常研读以外,本来四书烂熟,五经时常引用,史地、社会科学的基础一点儿不忽略;最忙的时候,床头仍有英文《读者文摘》与王国维《观堂集林》。他学识丰富,见解卓越,与许多科的专门学人都谈得拢。”

  在梅校长看来,“师长持身、治学、接物、待人之一切言行举措,苟于青年不无几分裨益,此种裨益亦必于格致诚正之心理生活见之”。教师不仅仅是学生在学术上的导师,更应当是学生品行上的楷模,教师圆融旷达的生活观念、情理兼洽的人格结构,通过他们的一言一行表露出来,潜移默化地引导学生,促使学生形成健全的品质。

  梅贻琦出身电机专业,在他的教育理念中,“工学院毕业的人才,对于此一工程与彼一工程之间,对于工的理论与工的技术之间,对于物的道理与人的道理之间,都应充分了解”——使学生的知识结构和思维视野均建立在较为宽广的平台之上,不支持过于专深、狭窄的培养方式。

  严格说来,西南联大并没有形成一门独立的“博物学”学科。但是联大学生文理并举,古今打通,中西合融,通才遍现。合理的知识结构,使得联大的科研和学术世界五光十色,斑斓多姿。学生们触类旁通,相得益彰,精神的疆域向着很多方面拓展。时过境迁,不少联大学生都表现出了不凡的思想和学术洞见。

  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办学校也是要给师生“丛游”提供一个好的环境。学生“从游既久”,“濡染观摩”,学问人品“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教与学在自由发展中体现出自身价值,保持自身学术的活力。

  早在三校尚未合并的战前,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陈国符,在开设多门化学专业课程的同时,竟然写出了一部研究道教典籍《道藏》的开拓性著作《道藏源流考》。黄子卿是化学系的名教授,却擅长书法,尤其热衷写旧体诗,常与游国恩讨论诗学问题。郑桐荪是数学系教授,他看待事物的眼光,有现代科学的一面,又有人本主义的一面,其人“博闻强记,于文史诗词无所不窥。对于历代兴废,山川变革,乃至名胜古迹,遗闻逸事,每喜与人谈说,创见颇多”。历史系的雷海宗教授“精通多种外语,不仅兼通古今中外的历史,而且在地理、气象、数学、生物等方面有渊博的知识和精辟的见解”。机械系主任庄前鼎视博雅教育模式为大学的核心竞争力,曾提出“健全的工程

  师”应具有四项标准:健全的体格与精神,健全的学识与经验,健全的道德与信守,健全的思想与行为。“我们所需要的工程师,不单是仅仅一个工程专家,而希望他对于一般的常识,都有相当的认识。”

  每当春秋佳日,学子随侍诸师,徜徉湖山,俯仰吟啸,无限春风舞雩之乐。在博物学思想的熏陶下,西南联大显然有着良好的教育生态,而没有与时代脱节、理智与情感分离的弊端。这里的求学气氛喧闹沸腾,富有生机、趣味和多样性。对于学生们来说,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塑造了他们的性格气质和审美情趣,有效建构了他们的精神世界,深刻影响着他们的人生道路。

  联大八年,国家风雨飘摇,教学、科研能够始终维持不堕,不仅平稳有序地发展,而且显现出新的气象,“蔚成全国最高学术中心”。颠沛必于是,流离必于是,虽九死而不悔;联大师生在学术道路上与古圣先贤接续血脉,“准备着强壮的体魄,充分的知识,劳动的身手”,使自己的创造和家国情怀融入历史,成为中华伟大传统的一部分,与此同时也昭示后人,博物学传统更有可能维护人类精神的文化价值,开拓思想和知识的疆域,促进社会思想文化和学术的自由发展。

  抗战形势的巨变,比起预期,显得更快更迅猛。在城春草木深的岁月里,从故都北平等地迁来云南的人们,偶尔在疲惫中抬起头,会在一刹那間对昆明的蓝天感到惊诧。国势盛衰,生死歌哭,在这摄人心魄的蓝色下,仿佛是永恒的宁静,更未留下一点战争的痕迹。多年过去,“残山剩水行旅倦”(陈寅恪语),他们在国家和个人的命运轮盘中辗转沉浮,只有蓝天依旧,仿佛时间已然停滞甚至消失。

  春去夏来,人事总会有变化。1946年5月4日,西南联大在新校舍举行了结业典礼,由梅贻琦发表讲话,冯友兰宣读了他撰写的《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原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开始积极筹谋北返复校。7月31日,作为联大的实际领导者,梅贻琦在常委会最后一次会议上宣布:“西南联合大学到此结束。”

  联合竟,使命彻。终于结束了流亡状态,喜悦之余,难免有一种陌生难言之感,心里怅然若失,百感交集。联大师生打起精神,开始收拾抗战八年逐渐增多的书籍、文稿。他们对昆明都十分依恋,这里的山水、花草、树木都印入了他们逝去的岁月。

  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血雨腥风的历史在山光水色之中幻化而去。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故都北平,在忆念中氤氲成古铜色的月轮,高悬在北归的路上。曾经同赴国难的三校师生,在“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的歌声中,踏上了回乡路。如海心潮,久久难平。

  回头望去,昆明的风景依旧灿烂宜人,仿佛与人世的动荡、变更毫无关联。翠湖银波绿漪,点点渔舟,掩映于残照之下。“云南的天时、草木与人事”,也无不闪烁着历史的微光,让我们依稀窥见那个悲壮恢弘的大时代,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生命痕迹。西南联大自然文化价值观的活力与连续性,联大学人内心世界的坚韧、丰富与深度,尤其值得后世的教师和学生们分享、学习。这一份饱含温暖与沧桑的精神标本,那一脉穿越百年如丝如缕的精神气血,希望不会随着时光的变迁而彻底流逝。

  2015年11月5日,汪曾祺在走向生命尽头之前来到昆明,想看看自己的第二故乡。在漫长的余生,南渡的经历萦绕于他的内心,几百朵红花聚于一树的山茶、搅动着幽香的腊梅林,素朴、纯净、温润,在梦中挥之不去。西南高原的气候是那样温暖和熙,到十月中旬还是花繁叶茂。岁月的嬗递让重现的时光远比当初的一切更有意味。汪曾祺在昆明喝得大醉,以此体认过往的青春岁月。离开昆明回到北京后不久,老先生就去世了。

  “逢人只说还家好,垂老方知济世难。”回头遥望苍茫来路,时光的流水已模糊了很多兴衰枯荣的故事。田野平畴在天地之间静静铺展,风从远处带来他乡的气息,流水从上游带来泥沙,走南闯北的人带来故乡悲欣交集的记忆。西南联大的事业流风未泯,更成为后辈砺名砥节的人格示范,像一条沧桑无语的长河,从人们心底舒缓流过,奔向远方。

  责任编辑 徐晨亮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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