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抵达郊区的高铁西站,时间是十二点零五。大会工作组的司机师傅从后备厢取出行李,对他俩道声再见,从此永别。
据说这座车站启用不足一年。火车站广场常见的三大流派,打车、住店、景点,这里一概没有。广场比标准足球场还大,人流量还没一支上场的足球队多。烈日当空,云彩和清风不知跑去哪儿吃午饭了。热倒不热,就是刺眼,水泥地被晒得像片雪地。二人没墨镜,眯眼走路。裴俊勇回程穿得很休闲,天上的阳光有棒球帽遮挡,地上的阳光更汹涌,他用左掌上沿抵住人中穴,呼吸用力,步速加快,想早点躲进室内。
那个女孩走到他面前一米时他才发现对方,立刻减速。女孩说,帅哥,你好,我也是个大学生,今年刚毕业。他放下左掌,对这个误解还没来得及澄清,女孩说,我现在在创业,能加下微信吗?她长着张圆脸,偏黑,平刘海,白色上衣在阳光下成了第三道光源,两根蓝色的书包带子箍着肩膀。
一次性纸杯,单个的白色的一次性纸杯,空空如也,没有水迹,摆在桌上,不知是刚从包装袋里取出来的,还是一度掉在地上、被人顺手捡起来放在那里。他以蚊子般的声音回答,啊。左手已经要去摸裤袋里的手机。女孩说,我和几个同学组了个工作室,你可以了解下……
刚才在后面系鞋带的老曹及时赶到,一手搭在他肩头,说,小姑娘我们急着赶火车,你去找别人吧。同时手掌用力,推着裴俊勇重新启动往前走。
行出七八步,他才说,其实听听也没事。
老曹说,听什么听啦,这种创业扫码的最烦人,还都说自己刚毕业,就是利用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同情心呀,你就算加了,上了高铁还不是一样会删掉。
老曹的女儿今年高三,再过一个月就要高考,据说高中学校和成绩都不怎么样,不掉进大专就是万幸。即便如此,也没能让老曹居安思危,由此及彼,产生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走到车站入口,老曹忽然说,你等等,我先吃根香烟。
问题是,那个姑娘还在广场上,在烈日下,站在能看到他俩的地方。好在她正面朝广场入口,等着下一个年轻点、看上去好说话的人(估计要五年后才会出现)。但说不准什么时候一扭头,就会发现刚才急着赶火车的两人,年纪大的背靠墙壁吞云吐雾,年纪轻的则努力看向别处。
好不容易熬完一支烟,老曹又抽出来一支,烟头对烟头,薪火相传,说,六个钟头,要憋死了,再吃支。这又是诳语。此前上海过来的路上,无论中途站停多久,他都要出去过瘾。直到乘务员喊,先生不要抽了,要关门了!老曹便猛吸两口,一弹烟头,蜗牛缩壳。
裴俊勇说,那你先抽,我进去等你。说完就往车站里逃去。
这次北上开会之前,得知老曹将和自己同行,裴俊勇心里就有点抖豁。在他“最不想搭档出差”的黑名单里,季军和亚军分别是单位一把手、二把手,占据冠军宝座的就是老曹。
老曹今年四十有五,在单位干了二十年,没一官半职,没有明面或暗里的表扬,这就多多少少说明点问题。他们科室在裴俊勇科室斜对门,平时很少互串,但争吵声不时会横穿走廊来敲门。如果是个女的早上九点在骂人,多半是昨天下班后老曹又在办公室抽烟且临走忘了开窗通风。若是两个男人在吵,肯定就是老曹和主任在讨论业务。
主任小老曹十岁,年轻有为,中午吃食堂都自带一副银闪闪的筷子。裴俊勇猜测,估计是怕老曹往他饭菜里下毒。每次业务讨论,老曹都喜欢用普通群众的政治面貌和大嗓門,去提醒试图摆事实讲道理的主任:你是党员,要有觉悟的呀。问题是,大多数情况下,无论觉悟、事实还是道理,好像都站在主任那边。但事业单位,只要不犯下滔天大错,谁也不会被开除。倒是每次外地召开不太重要的会议,需要他们科室出人,大家都上下一心,向上峰力荐老曹。
回上海的高铁十二点五十五发车,时间宽裕。车站造得很大,检票口前的不锈钢长椅上稀稀拉拉坐了点人。不远处有一排电动按摩椅,形状上营养过剩,黑皮油亮,远比长椅更受欢迎。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妈拿着抹布和喷壶擦椅背,边对几个闭目养神的乘客说,不用就别坐啊,这椅子收费。说归说,乘客们一脸宁静淡泊。大妈也不多纠缠,擦完椅子就走了,白眼都不屑于给一个。
他推着拉杆箱过去,跟板着脸的大妈擦肩而过,选了两侧人最少的按摩椅,取下挎包放在箱子上,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毁掉大妈刚才的劳动成果,又像坐上一把历经腥风血雨好不容易得来的王座。皮面发出一长串吱嘎声,欢迎他的屁股和后背。然后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裴俊勇看看手表,十二点十分。用支付宝扫了扶手上的二维码,选了十五分钟套餐。椅子上不知装在哪里的小喇叭说:“欢迎使用按摩椅服务,请您全身放松。”椅背下调,脚板缓缓升起,裴俊勇开始失却重心,整个人越发沦陷。彻底放松前,他特意收起脖子看了下,拉杆箱和背包还在脚边。
两侧的小板箍住手臂和小腿,背后有四只或六只小手按照由上而下的顺序敲击脊柱两侧。刚敲到第二轮,手机振动了。他用左臂和小板较量了下,输了,只能让更有力的右臂挣脱出来,努力去掏左边裤袋。
不出所料,裴希发来微信语音,说,亲爱的,我想了又想,啊,觉得还是不合适,也问了我爸,他找懂的老师测过了,说还是别放沙发,要放就放根雕茶海,啊,或者立式钢琴。
紧随语音之后的是七八张图,全是立式钢琴,黑的,白的,深棕的,浅褐的,淡黄的……裴希补充说,我现在已经在金陵东路琴行这儿,啊,你看哪款颜色比较适合书房的气质。
他把手机往右腿上一拍,脑袋用力往后顶,想彻底融入按摩椅,永远不分离。出差前,
他就因为这事和裴希闹不开心。他们搬进新房快半个月了,主卧、客卧、厨卫、客厅、餐厅,所有大小细节都由裴希做主,他幻想着至少把书房作为自留地,自己说了算。他想在书房西面放一张多功能小型布沙发,必要时可以翻出来变成沙发床。
和裴希领证前,单位里不少前辈就语重心长地提醒过他,其他家具都无所谓,不重要,但必须买张好点的沙发,睡起来要舒服,这样以后和老婆吵架,晚上划江而治,第二天起来不会肩疼脖子酸,感觉腰椎要散。
客厅里已经有张沙发,他管它叫沙发之母,感觉可以坐上去一个班的幼儿园小朋友。这种皮沙发看着气派,却酷爱一惊一乍,吱吱嘎嘎。搬进新房第三天,出于情趣,他俩在沙发上来了一次,算开光之作。沙发之母叫得比裴希更响,更频繁,似乎当初用来做沙发的那几头小牛还活着,快意盎然。裴希去浴室,他瘫在原地,放了个屁,就这,沙发之母也做出了积极回应。
况且,要是真到了和裴希大冷战那天,他也不想睡客厅,毫无隐私,毫无遮蔽,和睡大街没什么区别。书房是男人的城堡。一个男人对老婆说出“我今晚睡书房”这样的话时,应当自信而坚定,充满主动性,是乾隆爷下江南,而非光绪帝西狩。
裴希不同意书房放沙发,认为放立式钢琴更能体现主人的品位。虽然男主人不会弹琴,但女主人会。裴俊勇说客厅那么大,买个三角钢琴不就好了。裴希说她爸找懂的老师问过了,客厅不宜摆放三角的东西,带煞气。裴俊勇调门不自觉地提高,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把你爸和那个“懂”老师卷进来好吧?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搞搞清楚。裴希问,你那么激动干吗?我爸难道还能害你吗?Wha’s wrong with you?Huh?
一激动就说英文,是留学生活落下的怪毛病。双方僵持不下,当晚裴俊勇就在沙发之母上过夜,第二天起来肩疼脖子酸,拉着箱子就出门。他出差这三天里,显然裴希转换了战术思想:假如他再不答应让立式钢琴进书房,她爸最喜欢的根雕茶海就来驻军了,到时候一走进书房,就会感觉老丈人的幽灵在头顶徘徊。
他上次争辩失败,是房子动工装修前,关于卫生间的基建设计。裴希坚持要在墙上装个男士专用小便池,他撒尿就不会祸害马桶圈。小便池下面会放一块芳香型吸水地垫,每周一换,就像猫砂。裴俊勇觉得此事荒谬绝伦,明明是自己家,非要弄得像个饭店公厕。不过鉴于他的确经常祸害马桶圈,这次战斗很快就举起白旗。但有时裴希不在家,他会故意用马桶尿尿,然后小心擦掉“作案”痕迹。
此外,那个马桶圈也是高智能的,冬天会预加热,坐上去不会太刺激。但他每次都感觉像饭店厕所的上个客人刚走不久。
这次白旗绝不能举得那么快。进家门之前,他不打算和裴希做任何交流,就让她在金陵东路琴行自己拿主意吧,这是她一向最擅长的事情。
按摩椅小手停止敲击脊柱,开始往腰部发力,肩膀也被两只小手从内往外按压,力道刚好。老曹过来时,按摩椅正对裴俊勇的屁股和后背施展颤抖疗法。老曹说你在这里啊,一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像看一个正在享受发病的癫痫患者,患者说的每个字都是抖音:
“啊啊,对诶,很舒唔服唔唔的。”
老曹说,蛮会享受。然后在他左边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把双肩大包放在脚边,一看扶手说明,说,哦,还能充电。从包里翻出线,一头插进扶手,一头给手机接上,等了片刻说,充不了啊。裴俊勇努力扭头说,要嗷边按安才能嗯用。老曹说那算了,车上再充。
颤抖疗法告一段落,裴俊勇看看表,离发车还有半个多小时。他想让老曹用自己这边的充电插口,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他没忘记刚才广场上那个创业姑娘的插曲。
三年前裴俊勇大学刚毕业,刚考进这所事业单位时,对地铁里那些要求扫码加微信的同龄人也没什么好感,认定这是种打扰,是道德绑架。因为大家都年轻,都刚踏上社会,所以就必须体谅你、支持你吗?心里虽这么想,他很少當面拒绝,乖乖点开微信二维码,让对方扫。等那人走到下一节车厢,就删除这个新加不到一分钟的好友。
那时他真是年轻,不懂什么由此及彼,只是刚收到命运快递给他的礼盒,还没看见后面
的账单。杜楠就让他去看《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章第一句话,还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出生就有上海户口,家里有两套老公房,不像你一样是985高校毕业,不像你一样考进缴五险一金的事业单位,午饭免费,不用打卡,理论上九点上班,实际上五点就能下班。
他被前女友的话噎得哑口无言。除了他俩是大学同届,其他那些优势杜楠都没有。但他一直也不能理解,作为985高校的毕业生,杜楠大四那年主动申请去西部山区支教两年。回来后还是不想找正经工作或者考研,反而跟几个来路不明的人合伙创业,也在地铁和大商场里找人扫码加微信。朋友圈每天更新起码十条,除了早上给自己加油,晚上给自己鼓劲,就是谁谁谁放弃高薪加入该团队,掌声欢迎,或者今天出席了哪个行业论坛,和哪些著名人物合影,收获颇多,信心高涨。每到星期五晚上十点还要发本周工作心得的长截图,梳理事业进度,分析得失,归纳真理。那些真理看着字字珠玑,仔细琢磨其实什么都没说。
当初他们大二刚互相认识时,杜楠全然是另一种画风。有时候梳着复古的麻花双辫,有时侯披头散发。喜欢狗,讨厌猫,说猫这东西邪气太重。她会写诗,而裴俊勇对此一窍不通。一次她和几个诗社同学登上学校附近的地铁线,手捧诗集,为乘客朗读《海燕》和《从滚滚的人海中》。这件事还上了当晚的上海电视台新闻。部分乘客表示这种行为艺术干扰了他们的休息。裴俊勇钦佩他们的勇敢,同时也很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去陪着参与。
杜楠向来是不缺乏勇气的。她跟他说起过儿时的壮举:她爸在北方小城经营着一家只有三张半桌子的面馆,门口就是一条公交线路的终点站。杜楠自小在面馆里长大,天天看到公交车停在那里,天天在车门边上玩耍,她爸得闲时总不忘喊,别闹啊,别乱跑,别上去。在她四岁还是五岁的某天傍晚,来了一群附近挖路埋水管的工人,面馆生意太好,父亲自顾不暇,她就跳上一辆公交车,蜷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当班司机没察觉,载着她走完十几站的整条线路,到了另一个终点站,清洁大妈上来打扫时才发现她。司机认出她是何方神圣,让开下班车的同事再把她送回去——她爸那时早就报了警,面馆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纷纷痛骂人贩子不得好死。
杜楠还撩起衣服,让他看后腰上的一道伤口,这就是那次被父亲用棍子打出来的。然后问,你呢,有什么军功章?裴俊勇翻了个白眼说,从来没有,我妈舍不得,我也一直很乖。
老曹坐了两分钟,椅子上不知装在哪里的喇叭说:“本按摩椅付费使用,请勿闲坐,影响他人使用。”老曹从手机上抬起头,又低下去,露出轻蔑的笑容,说,先进。其实这还不算先进。裴俊勇以前在哪个大酒店的大堂就闲坐过一次,因为等的网约车还有五分钟就到。结果车子堵在路口,他坐了快七八分钟,按摩椅三次提醒无效,忽然对着他背上“砰砰”来了两拳,力道十足。
按摩椅第二次语音提醒,和第一次只隔了一分钟。裴俊勇的小腿肚正被牢牢箍住,力度之大,似乎要压爆小腿肚。他几乎咬着牙说,曹老师,其实挺舒服的,我请你体验一次吧?老曹说,噢哟,小裴要请客按摩?嘿嘿嘿,也好的呀。
裴俊勇强撑着起身,扫了老曹那边的二维码,说,有三种套餐,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五分钟。老曹说,十五分钟吧,应该来得及——这个机器一定是男人发明的。裴俊勇说,啊?老曹嘿嘿一笑说,没什么,哦哟哟,要下去了。
老曹随着椅子躺平,过了会儿就开始呻吟,噢哟,这个机器……噢哟……可以的,可以的……噢哟哟哟。裴俊勇说曹老师,小声点,小声点。老曹说太舒服了,册那,怎么这么高科技,比真人还了解我。老曹的椅子很快就进入颤抖疗法,裴俊勇这边已经进入尾声,椅背缓缓升起,“本次按摩結束,我们会努力带给您更愉快的体验。”
老曹用抖音说,噢噢噢哟,电安动马达啊,结棍嗯,屁一股呜都欧要碎掉嗷了呃。他那部手机就放在裆部,椅子抖,老曹抖,手机在裆上蹦迪。
老曹乐得像个孩子,说小裴诶啊。小裴不敢再去看他裆部,只能看老曹膝盖。老曹问,最近盈新婚嗯还好吧啊?结婚恩的感觉月怎么呃样啦啊啊?
他说还好还好,反正就那个样子。老曹说,嗨嗨哎,你这个呃语气一,我哦当初呜就劝你一……颤抖疗法忽然结束了。老曹说,嗯?哦,当初就劝过你要三思,三思,三个不要。
这倒是真的。他刚来单位时是唯一一个“90”后,受欢迎程度堪比刚上市的茅台股份。无论哪个科室的爷叔阿姨都主动来问,小裴,谈朋友了吗?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虽然比你大一点,但条件很好的,可以先接触一下嘛。那些只比他大六七岁的已婚大哥都悄悄劝说,不要急,慢慢来,多看看,千万不要急。也是这帮大哥后来提醒他,沙发很重要。爷叔阿姨里,老曹是异类,在食堂里光明正大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两次,不要结婚,不要生小孩,不要炒股票。
车站广播提醒乘客开往哈尔滨的多少次列车马上要停止检票。裴俊勇干笑,没回答老曹,拿起手机点开朋友圈,刷新后第一条就是裴希,配上好几张立式钢琴,让大家给建议,家里书房摆哪台好。他右手拇指比眉头的速度更快,在后者皱起来之前就用力往下滑动,屏幕停下,正好落到杜楠的那条,在问谁认识上海三甲医院的消化科主任医生。
杜楠之所以今天还能存活在他微信里,完全是因为她被备注为“赵芬”,一个虚构出来的初中同学,多年没见,通过老同学群才加上。这还只能算暗度陈仓,称不上瞒天过海。真正受骗上当的是他老娘,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儿子大学里有过一个女朋友。
裴俊勇的老娘对未来的儿媳妇不限省份,不限国籍,可能还不限星球,但只有一条:对方不能来自单亲家庭——丧偶可酌情,离异绝不行。这条铁律颁布时,他刚上大学,就问充满傲慢与偏见的老娘,到底是为什么?老娘不屑于细说,只晓以微言大义: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性格不好,你等着吃苦头。
老娘当然不是全知全能、料事如神,但杜楠的性格……的确挺多元化的。状态好的时候,她是捧着诗集的天使,吐字如铃。他的大学离家里太近,坐公交半小时,骑车快点只要二十五分钟,天天回家睡觉,宿舍更像高速公路的休息区。后来为了跟杜楠出去过夜,不得不假戏真做加入一个辩论社团,号称要在学校训练到很晚。要么就是趁着考试周,“抓紧时间复习”,“同学之间互助更方便”,然后在附近宾馆顶风做爱。他不止一次在尝完甜头后对杜楠道,知道吗,你的声音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春药。
另一个迷人之处在于杜楠会做饭,准确说,是作为面馆老板的女儿会煮面。裴俊勇说,那那那,你会做乌鸦的炸酱面吗?我小时候读鲁迅《故事新编》,就嘴馋后羿家里那个乌鸦炸酱面。杜楠说,哟嗬,你还看过这个?炸酱面我会做,但你在上海见过乌鸦吗?他摇头说,没有。杜楠说,我也没有,等你逮到乌鸦再说吧。
但当她展现出另一个性格侧面时,最擅长的惩罚措施就是不开口,不说话,美妙的声音没有了,裴俊勇在辩论社学来的那丁点皮毛毫无用武之地。现在回想,他跟裴希打冷战用到的经验技巧,都要感谢杜楠老师。
和她恋爱的两年里,几乎每星期都要冷战一次,但从没撕破脸,让对方得不到体面。往往是杜楠一怒之下挂了电话,在微信上把他拉黑,过两天又毫无预兆地无罪释放。最开始,裴俊勇为这种不公待遇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偶尔还会眼眶湿润。但绝对不能让杜楠知道。
他也尝试过带杜楠出去社交,跟同学、朋友聚会,每回杜楠黑脸都是保留节目。几次之后,大家都委婉表示,如果他一个人出来玩也没什么不好。同寝室的山东哥们就说过,你女朋友太像黑火药了,一点就着,关键是我们也没冒什么火星啊?另一个朋友更直言不讳:你女人就是个变形金刚……也就你这好脾性能忍。
杜楠很快也察觉到了,问,你好像不太带我出去玩了,是不是他们都嫌我易燃易爆炸?裴俊勇对着天花板笑笑说,想多了,他们现在出去玩都不带家属了,那我也不能带啊。
她在自己系里、班里也没什么朋友,唯独跟诗社的同志关系还不错。学校诗社一共就五个人,其中一个研究生在国外做交流,另一个退学了,保留着名誉社员称号。她们宿舍四个女生有个微信群,四年的聊天记录加起来不超三百字。但杜楠十分肯定还有个三人小群:每天晚上熄灯后,对床打了一段字,下铺两个
女生就开始哧哧地笑。
大四下半学年开始时,裴俊勇做过天人斗争,要不要带杜楠去家里吃饭。真要去的话,他必须让老娘相信杜楠她妈在她大二时车祸意外身亡而不是在她三岁时就跟着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小老板私奔了。但他又该如何跟杜楠解释必须要撒这个谎呢?在预想中老娘的狐疑和杜楠的黑脸之间,裴俊勇最终选择暂时不带她回家。
杜楠却主动来找他,推心置腹地表示,经过两人这些年来的感情历程,她深深自省了一番,觉得自己这种状态不该继续下去。她打算毕业后申请去山区支教一段时间,顺便静下心来思考人生,陶冶性情,重塑自我。
裴俊勇当时的感觉,就跟老曹科室派他出去外地开会一样。不过还是象征性地问,你毕业不找工作,去支教,你爸同意吗?这些年供你读书肯定也不容易。杜楠说,当然不同意啊,我和他还在冷战呢。裴俊勇说,啊,这个事情闹的。杜楠反问,打冷战,我输过吗?
一去就是两年,在贵州,具体地点他没记住。其间寒暑假她来上海,他都忙着工作,没怎么好好见面聊。单位里的爷叔阿姨问谈朋友了吗,裴俊勇都回答谈了,在外地支教。话虽如此,两人间的电话、微信来往也日益稀少,主要靠朋友圈知道彼此近况,靠互相点赞来表明“已获悉”。比如杜楠剪了短发,他被小区的无绳家狗咬了正在医院等着打针,杜楠通过网络渠道给学校弄来很多二手图书,他去上海图书馆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
各自安好,各自生活,互不影响,互不干涉,用网上流行说法,这叫事实性分手。
离杜楠完成支教历练大概还有三个月的时候,他去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老同学在班里好友没几个,就跟新娘在咨询公司的几个同事凑一桌。裴希长相一般,哪怕妝后,但那天穿件闪亮片的深紫色吊带裙,中低胸开口,十公分高跟鞋,离抢走新娘的风头只有两步之遥。裴俊勇正好坐在她边上,都姓裴,就聊上了,还互加微信。过了几天裴希主动约他周末喝茶。
他不知道裴希家什么情况,是不是父母双全,就觉得这个小他一岁的海归姑娘懂得蛮多,外语流利,在美国上学时还帮人写论文赚外快,按行算钱。这让她有点像诗人。但每行收钱十五美金,这让她又不像诗人了。她在洛杉矶念书,隔壁州就有赌城拉斯维加斯。拉斯维加斯一大特色就是结婚容易,心血来潮,龙舌兰喝多了,就能跑去随便一家小教堂结婚,不管是不是美国公民。外国游客就喜欢过去办个象征性的婚礼,花几美金在马路上找个证婚人,最后给你一套纪念性质的结婚证书,整个过程像幼儿园过家家似的。裴俊勇说,嗨,其实生活何尝不是过家家,只不过翻脸掀桌表示不玩了的代价大多了。
裴希还能捕捉到他的话头内外,偶尔被调侃几句也不生气,还会适时反击。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年轻异性这么轻松愉快地聊天了。
当然,那方面也是出人意料地和谐。
这一轻松愉快,外加和谐,就稀里糊涂走到了今天。他自己也感慨,人生路上满是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听着潇洒,其实不是,真要不小心踩到一脚,眨眼间就滑到了某个关键节点上,由不得回头再来。
后来他出去聚会,看电影,看剧,看综艺节目,最烦有人问一对情侣当初的恋爱故事了。妈的,万一那对恋人并非真心相爱呢?万一他们只是自己身上最心爱的衣服破了,脏了,补救不了,必须要扔掉,只能冲进最近的品牌店挑一件最合身的替代品呢?
等杜楠回到上海开始找工作,想找裴俊勇吃饭叙旧,他已经连裴希爸妈都见过了,就回,我周末要陪女朋友。杜楠在微信那头“对方正在输入……”半天,他耐心等候,最后等来两个字:好吧。
他本以为杜楠会删了自己,但事实证明,杜楠又一次给了他不配拥有的体面。在后来朋友圈的照片里,杜楠留起了长发,戴起隐形眼镜,眼睛里那种易燃易爆炸的光芒也消失了。
和裴希父亲的见面很顺利,美中不足的是未来岳丈叫错了名字,叫他裴勇俊,早年那个韩国男明星,立刻就被裴希纠正过来。这次见面是在江淮省安水市裴希家里,别墅地上三层,地下两层,带电梯,客厅地板是订制的玉石板,院子里还有小片竹林和迷你九曲桥。
他悄悄问,你家这条件,你还在美国代人写论文?裴希眨眨眼,说,算是爱好,顺便赚点钱。
裴希她爸人称裴总,很是性情,饭桌上两杯白酒下肚就敞开心扉道,希希一开始说在上海谈了个本地的对象,人又高(这是真的)又帅(这是吹捧),体制内上班,党员(预备的),也姓裴,我还以为是骗我!没想到啊没想到,小裴你真实存在!
裴希家虽有三层,但他还只是男友,直接住家里不合适。裴希没喝酒,开宝马X6送他去附近酒店,说,我爸挺喜欢你的。他说,哈哈,但愿。裴希说,真的,我看得出来。
回到酒店,他喝完一整瓶纯净水,坐在沙发上也开始自我总结,梳理人生进度,分析得失,归纳真理:裴总就这么个独生女,要是结婚,生的孩子也姓裴,外孙可以当孙子养,肥水不外流;他身高一米八二,裴希家里人个子都偏矮,生了孩子就是基因改良;上海户籍,买房,孩子高考,都前途宽敞。
至于他的个人魅力,个人理想,个人追求,裴总好像不太在意,在饭桌上根本没有问及。当然,他自己也没想过答案。裴总还说过,我家希希一直很听话。他个人觉得,“听话”两个字当中缺了个“我”。
去裴希老家是第二块香蕉皮,转眼间,双方父母都见了面,吃了饭,谈妥婚房的投资合作模式:他家卖掉一套内环内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加上父母一部分积蓄,一共两百万多点;裴希家出八百万,以及装修、家具的费用;买房的钱里还有象征性的一百万,他和她各五十万公积金贷款,为了“给年轻人一点生活压力”。家长会谈时,两个准新人全程列席旁听。他悄悄给裴希发微信,说你家绝对控股。裴希回了他一个特大号的鬼脸表情。
谈快尾声时,裴总提出还要给小两口买辆车,年轻人喜欢的,特斯拉,也就一百万不到,写女婿的名字,让他早点去学车。裴俊勇赶紧说不用不用,我们单位车位紧张,坐地铁也很方便。裴总看了他一眼,笑笑,说,小希工作忙,常在外面应酬喝酒,回家打车我不放心,最好你能开车去接她,安全。
裴俊勇不说话。他妈接过话,说,是的呀,现在外面各种新闻也蛮吓人的,我以前叫他去学,就是犯懒。裴希适时表态说谢谢阿姨。裴总说,什么阿姨,现在就该习惯要改口啦。
老曹问,小裴啊,你这边结束啦?他从回忆里醒过来,说,啊,对的。老曹看看手机,说还有十五分钟才上车,这样子,我回请你吧,十分钟,好吧?说着一挺腰就坐起来了。老曹这副瘦弱身子,是怎么从按摩椅的紧箍咒里轻易挣脱出来的,他到后来都没想通。他说,不用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了。老曹说,不要帮我客气,老实帮你讲,我在外面不太接受人家请客的,也老少请人家的。说着用微信扫了他那边的二维码,点了十分钟套餐。他只能又把自己埋进乌黑油亮的按摩椅,等着再度失去重心,任由别人操控。
老曹也躺回按摩椅,问,酒席什么时候办啊?记得请我们吃喜糖啊。他说,一定一定,婚礼要明年了,好点的酒店要排很久。老曹说,是的呀,不像我结婚,九十年代快结束,老百姓随便找家平价饭店就好了,什么婚庆公司,没有的,不时兴的。裴俊勇知道这段历史,还是说,啊,是吗?老曹说,对呀,那时候没钞票,请婚宴就家里人,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同事,其他人都是发发喜糖,感觉发完喜糖没多少时候,嗳,就发喜蛋了,生小孩了。
裴俊勇笑笑。老曹说,你啊也不要笑,真的,刚结婚,帮我老婆自由自在,出去玩,旅游,看电影,舞厅跳跳舞,吃夜宵,夜排档,点盘螺蛳,一盘蛏子,叫两瓶光明啤酒,噢哟不要太开心哦,天天晚上都这样,后来呢,有一天,就有小孩了,要服侍她呀,再等小孩生下来,好嘞,我就抱着我女儿,一点点大,哈巴狗大小,我就看着天花板,真的,看着天花板,就想,唉,那点好日子啊,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呀。
裴俊勇想办法找好话,说,你女儿不是快高考了吗?等高考完就好啦,照样可以出去,呃,潇洒。老曹说,潇洒什么哦?我帮我老婆都讲好了,女儿一考上大学,我们就去民政局,办手续。
裴勇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终究跳不起来。十分钟套餐和十五分钟的内容不同,一上来就箍住了手臂和小腿肚。他只能把力气
用在一个“啊”字上。
老曹说,你不要“啊”,我也就帮你这个刚刚结婚的小年轻讲,你也不要问为什么,反正呢,世界上的事情没那么复杂,但也没那么简单的,晓得吧?结婚这桩事情,就是大家,不对,就是两个人,互相成就,互相毁灭。等你到我这个年纪,懂的就懂了,不懂么,那最好,你就走运了——反正就一句话,小孩晚点要,最好是不要,清清爽爽。
老曹就此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裴俊勇扭头看看他,看不清五官,表情。单位人事室副主任以前说过,老曹这种没高学历、没当过兵、没入党、没一技之长、没突出贡献、没学习心态的,属于双倍三无型基层老油条,只剩一点微不足道的人生经验。但就这点人生经验,现在都说给他这个小年轻听了,他还一下子消化不动。
按摩椅开始再一次的颤抖疗法,电动马达臀。十分钟套餐里也有这个环节,程序设计师的确可能是个男的。手机又响,裴希发来文字说,朋友圈大部分都投票给了那台浅褐色钢琴,就准备买它了,也不太贵,四万多。
他和裴希相處下来,觉得她主要有三大毛病,一是急了说英语;二是喜欢说“亲爱的”,弄得他像个公司客户或是一条金毛犬;三是一旦买了价格在四位数以上的东西,说话时都要把价格附在后面。前两个是美国留学落下的病根,后一个估计是源于裴总的以身作则。
这次的确不必举白旗,因为对方已经将他全歼。
老曹的按摩椅说:“本次按摩结束,我们会努力带给您更愉快的体验。”老曹随着椅子坐直,起身舒展身姿,说,这个东西,不得了不得了。然后拍拍肚子,说,按得连肚皮都饿了。
这次开会,本来还有后面的采风和参观环节,他俩都没参与,想早点回上海,所以今天退房没来得及吃午饭。大会工作组的同志买了点面包和牛奶,在来高铁西站的路上都吃完了。老曹这么一说,裴俊勇也觉得肠胃空虚。
老曹说,噢哟,原来二楼有餐厅的啊,饭香缘……招牌下面写了什么?卤肉饭和炸……炸酱面?裴俊勇抬不起身,只能在脑海里重复那三个字。他在上海长大,大排面,黄鱼面,焖肉面,爆鱼面,三虾面,葱油拌面,花生酱冷面……都如数家珍。唯独这远方的炸酱面始终是块盲区,听说过,没见过,十万八千里。这次来这座北方小城开会,吃喝都在酒店,没机会尝到。
他初次知道有这种食物,是初中读到《故事新编》。要论提到的食物,《理水》那篇最多:炒面,滑熘翡翠汤,榆叶羹,松皮饼,柏叶糕。可他偏对《奔月》里乌鸦的炸酱面情有独钟——嫦娥说:“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整年就吃乌鸦的炸酱面!”老公后羿还射到一只麻雀,可以做碗汤。
他没见过乌鸦,麻雀也没吃过。据父母说麻雀以前在城隍庙是有的,三只一串,用油炸透,连肉带骨,味道不俗。他放下鲁迅的小说集,不知天高地厚地跟老娘说要吃乌鸦炸酱面。当时父亲投资开饭店失败,家里很不富裕。老娘在厨房忙着把吃剩的西瓜皮切好块,腌咸菜,边说,乌鸦,哪里来乌鸦,菜市场里只有乌骨鸡,喏,十块钱一斤,买不起哦小朋友……还乌鸦来。
等裴俊勇后来偶然再读《奔月》,已经和裴希领完证了。这时他才领悟,这根本不是英雄美女吃面条的故事。尽管生活里没有乌鸦的炸酱面,但又处处是乌鸦的炸酱面。香蕉皮一滑,白驹过隙,稀里糊涂,炒锅里酱都炸好了,汤锅里面也下好了,放在一只大碗里,由不得你不拌匀。不拌就坨,不拌就僵。要么趁热,将计就计;要么冷处理,最后硬着头皮咽下冷却的坨坨。
人生若有沼泽,必然是炸酱的颜色。
老曹看看手机,说,来不及吃面了,等下上了车点个盒饭吧。
按摩椅对面那排不锈钢长椅上,有个戴眼镜的男的,蓝衬衫,袖子卷起,单肩包放在膝盖上,带子一直拖到脚尖前的地上,却浑然不觉。他双手护住肚腩,脑袋枕在椅背,睁着眼,一脸疲惫和木讷,只看着车站天花板。
裴俊勇想,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也抬头,发现天花板是乳白色的,有镂空的天窗。天上的云彩午休结束,开始上班,可离得那么远,遥不可及。要多少个裴俊勇一个叠一
个,才能碰到车站天花板呢?又要多少个裴俊勇,一个叠一个,才能碰到那些云彩呢?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
老曹伸个懒腰,说,回去又要面对老婆女儿了,唉,册那妈。
他心里一颤,点开微信,找到杜楠那条朋友圈。她在下面回复别人说,父亲好像查出来得了肿瘤,想找个好点的大夫再看看,希望大家帮帮忙。裴俊勇倒是有个在中山医院(消化科是全国重点)上班的舅妈,在行政宣传部门,不知能否帮上忙。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磨磨蹭蹭地往深处退却。
自从杜楠发来“好吧”,两人再也没有过交流,朋友圈的互相点赞也到此为止。他和裴希领证之后没多久,参加大学同学聚会,有人带来女朋友,正是学校诗社屈指可数的成员之一,听说他叫裴俊勇,问,杜楠跟你还有联系吗?他左脸红,右脸白,说没啦,没有啦。其间他去上厕所,路上遇到那个诗社女生回包间。女生拦住他,问,你知不知道杜楠去支教前打过胎?这次他的脸全白了。女生说,我也是听说,听说的,你不要问她,不一定是真的,她这人你知道的,有点怪怪的,猜不透。
聚会完了,他回到和裴希临时租的房子,早已喝多。一进门就躺在地板上嚷嚷,我要吃乌鸦的炸酱面,乌鸦炸酱面。裴希把他拖到客厅中央,分几步抬上沙发,问,想吃面?我去给你下。裴俊勇说,不要,我就要乌鸦炸酱面,炸酱面,乌鸦肉的。裴希说,不就乌鸦吗?我给你买去,网上现在什么都有,别动,别动,我给你倒杯水。
他还在手舞足蹈,对着空气挥动双手,说,乌鸦的,炸酱面,还要麻雀汤。裴希去厨房倒水,他在沙发上忽然坐起来,说,我以后每天都要乌鸦的炸酱面,炸酱面……
第二天他起床,头疼欲裂。裴希给他准备了新泡的麦片粥,说,亲爱的,我查过了,乌鸦吧,啊,除了个别品种是国家保护动物,其他都挺多的,啊,没生存危机,你难得要吃一次,问题不大,啊,我找我爸想办法去弄,但你要天天吃,就有点,啊……
他对裴希的风格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是在调侃自己。他连勺子都没用上,埋头喝粥,间隙里说,昨天喝多了……瞎胡闹,不要放在心上,俱往矣……
裴希笑得眼睛瞇成两道缝,说,那就好,对了,我在想,新家厕所里要不要专门给你装一个男士的小便池。
车站广播再度响起,开往上海虹桥的高多少次列车即将检票。按摩套餐还没结束,裴俊勇挣脱右手,按了暂停键。椅背缓缓升起,天花板没了,映入眼帘的是长椅上芸芸众生纷纷起身往检票口走去。他起身,不急着拿拉杆箱上的背包,深吸两口气,给杜楠发微信,问,在吗?
老曹说走吧,排队啦。他再看眼手机,杜楠没回。当然,不可能那么快回复的,除非她一直在等他。
他背上包,抓住拉杆箱把手。老曹说,这个按摩椅蛮好的,以后我也买一个摆在家里,这个外面有卖的对吧?裴俊勇点点头,放回手机,掏出身份证。老曹说,蛮好蛮好,哦不对,以后我住在哪里还不晓得,嗨嗨,算了,管他呢,以后再说。
排队走进检票口前,裴俊勇又刷了一次朋友圈,杜楠新发的内容说,感谢大家,感恩诸位,家父的病情让我感受到人间有真情,已经有朋友替我联系了华山医院的医生,虽然小楠真心实意地不想麻烦大家,占用大家的资源和注意力,但假如后面还有逼不得已的需要,希望团队的家人们、各位朋友们能帮我一把,在这里先谢过啦!
文字下方配着一张图片,是一只花斑猫的脸部特写,眼神里带着点点星光,嘴角上抬。
他动作迟缓,把手机放回裤袋,没来由地灵光一闪,回头扫了眼按摩椅区。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一个脸圆圆的女孩坐在离他们最近的按摩椅上,仰头看车站天花板,蓝色书包放在膝盖上。在一长排丰满的黑色里,她的白衣服特别显眼,又很弱小,像一碗酱比面多的炸酱面。
老曹顺着他目光看去,说,嗳,这是刚刚那个小姑娘吗?创业那个?裴俊勇压压棒球帽檐,说,认错了,不是同一个。说完,转身朝检票口走去。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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