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跟踪这么性感的女孩儿,我的心里还是有点异样。
我是在等红灯的时候,看见她从前面的102路下来,大冬天的,穿一个短裙,光着腿,腿细长,鹤一样,闪着光,招惹了我的好奇。下车后,女孩儿往北,沿着富江路走。走得急,两条腿紧着捯腾,紧翘的屁股有节奏地左右扭斜。
我一开慢,后面的车就追命似的鸣笛,晃大灯。女孩有所警觉,回头看了好几眼。在合江花园小区门口,一輛转弯的桑塔纳,差点撞上她。桑塔纳一个急停,我也跟着一个急停,桑塔纳的车灯和我的车灯在黑夜里重叠出一个“井”字形状。
桑塔纳鸣长笛,表达不满。后面的车也跟着鸣长笛,也表达不满。等我重新发动车子,让过桑塔纳,女孩儿已经不见。我计算了一下正常人的步行速度,在可能的范围内转了两圈,把车停在春风旅馆的路边。我把座椅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车窗留一道小缝,点上一根烟,打开广播。一个男生压着嗓子唱:“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半个多小时后,女孩出现在春风旅馆门口的台阶上。仍旧光着两条腿,脑袋上已经扣上了一顶针织的帽子,再次坐上了102路。她在北钢厂东门下车,进了家属区。我在她进去的3号楼门口,用粉笔画了一个叉。回到车上,掏出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做了必要的记录。我还想再写点什么,想了半天,思绪纷乱,抓不着头绪,只好作罢。
刑警队规定早晨八点半上班,但也就是那么一个规定,一忙起来,早上八点半还没下班,也是经常的事儿。像今天早晨八点半的时候,刑警队就已经开了快两个小时的会了。
支队长耿斌阴沉着脸,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气坏了。昨晚在东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小轿车把一个蹬倒骑驴的老头给撞了个四仰八叉。这本属于一起典型的交通事故,轮不到刑警队管,交通大队处理就得了。听说坏就坏在,小轿车司机下车,给了老头两刀,一刀捅到了肺部,现在老头躺在重症监护室。这下性质就变了,刑警队得上了。
安城全体干警奋斗一年,马上就要实现三百六十五天零发案的纪录了,让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王八犊子一刀给废了。先进单位肯定是别指望了,要不尽快破案,整不好,给一个通报批评也得受着。
别看刑警们一天天牛烘烘,吵吵有案必破,可破案哪有那么容易。我知道的,安城就有两三起肇事逃逸案悬在那儿,其中武百万的那个案子,当时连省里都下来人了,可十来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头绪。
武百万那个案子就发生在城区,也就是天刚擦黑的时候,事发时,受害者车上还带着六岁的儿子,车没撞咋的,孩子也好好的,开车的武百万让人拽出来干了两枪,胸口那么大一个窟窿,车里车外都是血,安城首富当场死亡。最近几年,因为几起积压案件一直没弄明白,我们局长去市里开会都抬不起头,市局领导动辄就说:“你们这样还好意思叫安城?哪‘安’了?摸摸自己的良心,‘安’了吗?”
这次的案件比武百万那次还扎手,事发地点是在偏僻的东郊,事发时间是晚上十点多,夜深人静,黑灯瞎火,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是一个热心市民把老头送到人民医院,打给派出所的电话还是医院的号码。现场勘查获得的信息也极少,基本可以判断是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事发时,车速不会低于六十五公里。大伙最担心的是,如果是路过安城车辆的话,那破案的概率就更加微乎其微了。
按照耿斌的布置,大伙散开,分头下去摸排。摸排是一个辛苦活儿,行走路线遵循右手原则,排查入户,要一一落实到具体人头,犹如大海捞针。这是最笨可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下功夫,大海捞针也能捞出一根。
按理说,这样的会用不着我们宣传科的参加,最多就是人手紧张的时候,我们跟着执行。但是这次案子有些不同,肇事逃逸还伤人,接近蓄意杀人了,考验的已经不仅仅是刑警队了,犯罪分子等于骑在全体安城干警的脖子上拉屎了。副局长曹江要求,不但要尽快破案,还要破得漂亮。
我的理解是,刑警队负责破案,我们宣传科负责破得漂亮。
所以这次摸排和以往不一样,摸排对象除了惯常的肇事逃逸者,还要找到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市民。公安部门既要做到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又要全力弘扬我市人民助人为乐的良好精神面貌。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散会的时候,老肖低声和我说:“真是奇了大怪了,做好事不留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得刑警队那帮人上啊,我们上哪儿找去?”我故意很大声地推动椅子,掩盖住老肖的牢骚。这个人啊,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嘴上还没把门的。
宣传科不像刑警队摸排经验那么丰富,不过,摸排这种活儿,也没什么技术含量,要的是腿脚勤快,多带一张嘴一双眼睛,反复过筛子。还有就是要做好心理建设,摸排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做无用功,如果真的发现了点线索,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的高香显灵了。忙活好几天什么发现都没有,也正常。更何况像这种肇事逃逸案,事发地周围二十公里才是关键区域,这些出活儿的地方,早就让刑警队那帮小子给占上了,轮不到我俩。
我和老肖负责的是北钢家属区那片。老肖有点磨叽,一路上叨叨咕咕,说自己肺气肿,好几年了,北钢家属区那一片都是老楼,楼梯又陡又长,这上楼下楼的,不得出人命。我安慰他,你就负责一楼的,上楼的活儿,我包圆儿了。他明显放松了些,但还是磨叽:“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我就是觉得咱们宣传科净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咱们这边吭哧瘪肚地累够呛,人家那边可能早就齐活儿了,净给人家当分母,走那个形式有个毛用。”
我和老肖负责排查的片区包含北钢家属区和三合名苑两个小区,一共十六栋板楼,住了有上千户,除了原来北钢的家属,就是回迁户,私占很严重,全区消防会议上通报过这片儿的安全隐患问题,工作量还挺大的。
也有好处,这样的老旧小区老年人居多,东北的老头老太太都热情,开门就往屋里拽,又倒水又拿瓜子,一唠起来就停不下。东家长李家短,谁家孩子在哪儿上班,一个月挣多少钱,谁家两口子离婚了,谁和谁搞破鞋了,谁家孩子不孝顺,连在外打工谁挣钱多少都知道……不到半天,这片儿的情况就摸了个大概。
北钢家属区一共六栋楼,都是正南正北的户型。叫家属区,但没有围墙,所谓的小广场其实就是楼和楼中间的空地。虽然看着简陋,但热闹,大冬天的,小区居民也都愿意到小广场唠嗑、晒太阳。最热闹的是三栋和四栋中间的那块,因为修了一个和儿童公园里一样四角飞扬的凉亭,凉亭里也有一个圆桌和四个圆柱形的凳子,水泥的,凉得跟冰一样,上面垫着纸壳。每天都有一帮老头聚拢在凉亭里下象棋,别看年纪都不小了,可棋风彪悍,一个车一個马的事儿,说说就瞪眼睛,下下就掀棋盘,场面那叫一个刺激。
老肖和我说,这帮下棋的人里,最不稳定的因素是三个老头。三个人水平差不多,手都挺臭的,但架不住瘾大,冻得又是哈喇子又是鼻涕,可天天来,削尖脑袋往里挤,抢着棋子就不撒手。
其中一个老头嘴不好,一边下棋一边唠叨,谁和他下谁憋屈。胜了,他能找理由,听他说那些,你自己都觉得胜之不武。输了,他在那边吹牛,你这边更窝火。别看楚河汉界上温暾暾的,几个老头嘴上可热闹极了。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另外两个老头明显结成了一个阵营,俩人经常车轮战收拾嘴不好的那个。那个老头也看出来了,手上不闲着,嘴上不饶人,冷笑热哈哈,以一敌二,顾盼自雄。围观的人煽风点火里挑外撅,一会儿说这个下得好,一会儿说那个下得好,三个老头下棋下得急赤白脸。
几个老太太散坐在凉亭外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热闹,根据太阳运行的轨迹挪动马扎,太阳转半圈,她们几个转一圈,可不管怎么转,眼睛一直望向凉亭这边儿。在老太太们的注视下,一群老头愈发轻狂。
耿斌对我们这边的摸排很不满意,质量没有,速度还上不去。不过他也没深说我们,毕竟刑警队那边的进展也不大。
他们那边倒是找到了受害者家属,受害者姓王,五十二岁,就住在事发地往前一公里左右的瓦盆窑。
老头在附近还挺有名,认识的人都叫他“王瘸子”。虽说叫王瘸子,其实不瘸,下岗前在化肥厂上班,受过伤,拄过一段时间拐,伤好了,拐杖就扔了,可外号落下了。平时蹬个倒骑驴走街串巷收破烂,手脚不大老实,顺手牵羊的事儿没少干,有几回让人当场抓住,还闹到过附近的派出所。
王瘸子有一个儿子,在深圳打工,两年前死的,听说是厂子欠钱,他上楼顶,举着横幅要账,摔死了。家里就王瘸子和老伴两个人,老伴瘫痪在床好几年了,一问三不知。也就是说,刑警队忙活两三天找到了受害者,除了还得抽调出人手帮着照顾老王太太之外,有价值的信息约等于零。
刑警队在医院里加派了人手,大伙儿都盼着王瘸子这个活爹能早点醒,好能从他嘴里抠出点什么。
排查车辆信息的小组也没什么进展,安城黑色的小轿车不下二百辆,车的档案都调取了,具体车辆信息和驾驶员信息还在排查。负责摸排汽修厂的小组说,已经排查了二十几家,没发现什么问题,还在排查剩余的十几家。
工作会上,队长耿斌气得把手机都摔了。
我跟老肖说,这三个老头太嚣张了,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你去和他们下两盘,以你的水平,一个人收拾他们三个都有富余。老肖觉得和他们这种臭棋篓子下太掉价,再说天儿这么冷,他还有肺气肿。我说,你的活儿我替你干,你这几天就和他们下棋就行,可是咱们得先说好了,下十盘,你得输三盘,不能全赢,对人民群众还是得以团结为主。老肖觉得,十盘输三盘挺难,比十盘赢十盘难多了。我安慰他,难为你了。
老肖说是那么说,一动起真格的来,就丢掉了党员的基本原则,下了十盘输了九盘,就勉强赢了那个碎嘴老头一盘。老头脸上挂不住,指着老肖鼻子骂:“有你那么跳马的吗,别着马腿呢你还跳,长没长眼睛,哪儿来的二百五,会不会下棋。”
我们都叫他“老肖”,其实他跟我年龄差不多,也是二十啷当岁三十出头。老肖中专毕业,比我早两年参加工作,天生少白头,人又懒,天天琢磨着怎么吃能养生,说话慢条斯理,跟个老干部似的。可是再怎么说,老肖毕竟年轻气盛,刚开始还跟老头赔不是,可老头骂骂咧咧地得理不饶人,老肖那张胖脸就有点变颜变色。
那俩老头也反过来损老肖,说他净瞎整。还问老肖:“你们年轻人是不是都不讲规矩了?都咋干咋有理了?还有人管没人管?改革开放了,就胡来了?就你那臭手,累折你的裤衩带儿也赢不了哇。”
老肖气得翻白眼,回头看我,那意思是让我上来帮帮忙。
我和那帮老太太坐在一起忙着晒太阳,正舒服着呢,哪有时间管这闲事。东北冬天黑得早,眼瞅着太阳就没了,得抓紧时间。
在晚上的工作会上,负责排查汽修厂的一组反映了点情况,青年大街一家修配厂里停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看样子刚修过,车主登记的是关亚玲的名字,这家汽修厂的老板也叫关亚玲。
耿斌眼睛立了起来。
两个小时后,刚出去的两拨人都回来了。情况汇总如下,关亚玲,女,四十三岁,属猴的。原来是化工厂的质检员,下岗后,倒腾服装,在轻工市场那站了几年床子。关亚玲能说会道,嘴甜,人长得也好看,买卖不错,应该是赚了些钱。结婚之后,就把床子兑了出去,安心在家侍弄孩子。前些年,男人出车祸死了,她接手了家里的汽修厂。刚开始可能是不大懂,被人骗过几回,就连厂子的人也对她使坏,技术大工故意刁难她,工资一年给涨了好几回,可暗地里也没少祸祸她。那段时间,安城人都知道,去她家修车给大工塞点钱,零件和手工都能便宜不少。
关亚玲这个女人不简单,没用两年就明白过味儿来了,开除大工那天,老娘儿们上去就抡了几个大嘴巴,那个大工连屁都没敢放。没过几天,关亚玲又新招了大工,买卖没塌,反倒红火起来了,安城这一片,她家算是干得最大的。
关亚玲具备作案的嫌疑,但不具备作案时间。有人看见事发那天晚上六点多,她带着儿子去了老六杀猪菜馆吃饭。服务员说,她娘儿俩不到一个小时就离开了,好像吃饭的时候发生了点争执,走的时候都气哼哼的,服务员和她打招呼都没搭理。
八点多的时候,有人看见关亚玲去了刘半仙儿家。那天去老刘家的有十来个人。还有一个多月就进入新千年了,最近安城的人都在传说2000年是世界末日,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多人都信了,去刘半仙儿家学习的人也比过去多了,待的时间也比平时长,那天他们是待到十点多才散的。
耿斌问:“离开的人里有关亚玲吗?她走的时候开车了吗?”问前一个问题的时候,刑警队那帮人还挺淡定,回答说:“有,她出来后,还去刘半仙儿家对面的仓买买了一包卫生巾。”问第二个问题的时候,大伙儿就有点傻眼,都没出声。耿斌又接着问:“关亚玲的儿子调查了吗?”这回大伙不但不出声,还低下了头。
耿斌气得又把手机举起来了,这回没摔,又放下了,大概是心疼新买的手机。
他亲自带队去查。
关亚玲的儿子叫关海舟,今年十八岁,在哈尔滨第六中学上高二。大约十天前,休了病假,回安城养病。邻居说,关海舟小孩挺仁义,别看家里有钱,可不讨人厌。放假就在家里待着,很少出门。
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从小身体就不好,瘦,手脚跟麻秆似的,害羞,见着人都躲,走道都顺着墙根走。哈六中的老师也说,关海舟学习挺努力,但成绩中上等,甚至可以说是一般。在班级里和同学的关系也一般,要么客客气气,要么不大说话,这个小孩挺蔫儿的。
刑警队那帮人有点激动,一线干警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他们知道那些平时张牙舞爪的人,一般都折腾不出什么大事儿,越是蔫了吧唧的,越可能有内容。大伙都望着耿斌,就等一声令下,去会会这个关海舟。这时候耿斌倒不着急了,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抽烟,都烧到过滤嘴了,还在抽,屋里弥漫了一股烟袋油子味儿。
干警们的情绪也跟着变得复杂起来,铁板一样的案件终于撬开了点缝儿,能不激动嘛,可在激动之余还是有点惋惜,一个大好青年的前途可能就此折了。一线干警经常这么复杂,一方面希望破案,一方面又不希望有凶手,这可能吗?
耿斌第二根烟抽了一半的时候,二小队的人回来了,在耿斌耳边说了几句话,耿斌狠抽了几口烟,没出声,头上笼罩了一层云雾。
又过了一会儿,三小队的人回来了,在耿斌耳边说了几句话,耿斌掐灭了烟,头上的云雾散去。
肇事车辆就是关亚玲那辆黑色的桑塔纳,车辆鉴定上明晃晃地写着保险杠是新换的。在关亚玲开的汽修厂后院,干警们找到了旧保险杠,受损痕迹和现场模拟状况一致。
关海舟交代说:“我有驾驶证,十八岁生日后两个月就考下来了。有驾驶证的成年人驾驶合法车辆,不犯法吧?”
关亚玲交代说:“我是开汽修厂的,好车谁修啊,都是磕着了、碰着了,才来修理厂。我修别人的车是修,修自己的车也是修,修理厂修自己的车,不犯法吧?”
负责维修的工人交代说:“我给老板打工,老板让修哪辆车,我们就修哪辆。工作不就是干活儿吗,何况还是在上班时间。上班时间干活儿,不犯法吧?”
耿斌骂人了:“谁让你们审问了,这样的人,审问能审出来吗,你得和他聊天。”支队长耿斌同志亲自和高中生關海舟聊天,一聊就聊了两个多小时。
两个多小时之后,耿斌不但没有下令逮捕关海舟,还客客气气送他到公安局门口,像父亲叮嘱儿子那样嘱咐他:“你妈供你上学不容易,你也懂点事儿,别总气你妈,你再长大点就知道了,哪个当家长的都不容易。”
耿斌那边刚送走关海舟,我这边就接到了孙国庆的电话,让我立刻回局里,到曹局办公室来一趟。
老肖劝我:“不在这一时半会儿,你两个小卒子都过河了,再走几步,就拱死他了。”
别看曹江是副局长,我只是一个宣传科的小科员,他的副局长办公室我还真没少来,没少喝他的茶叶。曹局知道我喜欢写东西,没事儿的时候,会叫我到他这儿聊天。他喜欢果戈理,不但看过《钦差大臣》《死魂灵》这些,甚至还看过果戈理写过的一个叫《结婚》的剧本。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罪与罚》,他说他下了好几回决心,都卡在前两章了,看不下去,小拉那点把戏跟乞乞科夫怎么比。《死魂灵》才能代表俄罗斯文学,创作背景宏大、深刻,乞乞科夫一出场,就赶上农奴制开始土崩瓦解,社会处在剧烈的变革当中,那才叫个人命运与社会变革深刻交织。你瞅瞅人家果戈理说得多好,世界正处在旅途中,而不是停靠在码头上。果戈理才是有担当的写作者,《死魂灵》才是划时代的巨著。你说说《罪与罚》,那谁,是小拉吧,不就是一个地痞无赖嘛。那小子也就是在他们俄罗斯,要是在咱们安城早就收拾得他服服帖帖的。
副局长曹江的办公室还和以前一样,桌上的茶叶罐还是以前的那个,我知道里面一定装着今年的新茶,我也看出来了,今天的茶没我的份儿。孙国庆和曹局面前各放了一杯茶,看见我进来了,两人眼皮都没抬一下,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茶杯,两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我的脸色也应该不大好看,孙国庆是我们警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他是局里纪检科的,他出现就意味着麻烦。
我的麻烦来自老肖,我被老肖举报了。
老肖详细列举了我在这次排查过程中的若干不正常行为,比如反常的积极,尤其是针对北钢家属区积极得让人匪夷所思,楼上楼下地跑,逐户逐人地核对,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个遍。特别是在家属区一些单元的门洞,老肖发现了一些特别的符号,凡是出现这些符号的楼洞,我对住户的核查就尤其积极。
出于一个警察的本能,他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还有就是老肖发现我一到晚上四五点钟的时候,就往北钢家属区门口张望,果不其然,他发现有几次差不多这个时间,都会出现一个女孩,身材高挑,小腿细长,穿过小广场,最后进了3号楼,3号楼的楼门口就有那个符号。
出于一个警察的本能,他觉得这里面的问题大了去了。
老肖还提醒纪检科注意,我平时也开车,是一辆拉达,和肇事车辆一样,也是黑色的。
孙国庆还没说完,我的汗就下来了。曹副局长不说话,眯缝着眼睛盯着我,一口一口地抽烟,看着比孙国庆还瘆人。我一时语塞,不知道从何说起。
看我默不作声,曹副局长开口问我:“那些符号是你画的吧,说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说:“标注了符号的地方,都住着一些我想回访的人。我为什么要回访他们呢,是因为我觉得他们有故事,适合放进我的素材里。我为什么收集这些素材呢,是因为我想写一个长篇小说。我这么说,你们信吗?”
他俩说:“不信。”
我说:“我也不信。”
我说:“那我说我发现了线索,行吗?”
老肖对一起下棋的碎嘴老头王志说:“小袁找你,让你去找他一趟。”王志问:“他找我啥事儿啊?”老肖说:“不知道,估计他是不服气,还想和你再下两盘。”
在公安局走廊里,王志又遇到老肖,他问:“小袁在哪儿啊?”老肖告诉他:“你上三楼,往左拐,走到底,走廊最里边的一个屋,他在那兒修理椅子呢。”王志问:“你们到底是什么科,怎么还干修理椅子的活儿呢?”
我回答他说:“我们宣传科活儿不多,其他科看我们来气,总指使我们干这干那的,我们科长好说话,啥都答应,这不,椅子坏了,都让我们修。你看这椅子,人一坐上去都嘎吱嘎吱响了……就差几个螺丝了,等我拧好了,咱俩再杀两盘。”
审讯室很黑,整个房间只有椅子上方一盏灯开着,别看只有一盏灯,特别亮,怎么也得两百瓦。平时审讯犯人的时候,这盏灯能起到很大的威慑作用。
王志站在门口,背对着走廊的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说话还是那么客气:“你忙,你忙,不着急,啥时候下都行。要搭把手吗?”
我说:“你还真得帮我一下,这几个螺丝不好弄,你从那面帮我整整。”
王志干活挺利索,几下就弄好了。我晃了晃铁椅子,问他:“真整好了吗?”他说:“应该没事了,我上了好几扣,死死的了。”我说:“我怎么觉得还晃呢,你替我坐上试试。”看他坐好了,我把桌面手铐和卡式脚铐都给他铐上了。王志一挣扎,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王志有点慌:“小袁,袁同志,你不是要下棋吗,这咋下啊?”我说:“是啊,这样下不了,你等会儿啊,钥匙在刑警队那帮人手里,我让他们送过来。趁这工夫,闲着也是闲着,咱俩先唠唠呗。”
王志脸色白得不正常,额头见汗,明显心虚了,这让我心里多少有点底。
我忽悠他:“你看看你,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王志说:“我就一收破烂的,咋不一般啊。”我说他:“你看你拿扳子那架势和我就不一样,螺丝也拧得好,跟个八级钳工似的。”王志说:“你要是收几年破烂,你也得跟个八级钳工似的。收上来的那些破烂,哪个不都得收拾,要不,人家也不收啊。”我装不懂,问他:“你们收上来破烂,还有收破烂的收?”王志说:“得收啊,我们就指着这挣钱呢。”
看他有点放松,我抽冷子问他:“5号那天,你几点从刘半仙儿家走的?”他说:“十点多散的吧,没看表。我那天收了一车货,去得晚,开始得也晚。学习完了,大伙儿就散了。”我说他:“我就问你几点走的,你解释那么多干什么。从刘半仙儿家出来你去哪儿了?”他说:“回家啊,睡觉。都说年纪大了,觉轻,我这几年是觉越来越重,到点儿就得睡,要不脑袋发涨,昏昏沉沉的。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血稠?”
我问:“你回家从哪儿走的?”他说:“就从二副食,化工厂,一直到老江桥,下来就到了。”我问:“谁能给你做证?”王志有点生气,气哼哼地回答:“没人。”可能是觉得这么跟警察说话不妥,紧接着又说:“回个家,就那么一节骨道儿,还找人做证,那人心里得有啥大病才这样啊。”我问他:“那你都什么时候找人做证啊?”他愣住了。
我再次转移话题,问他:“你们在刘半仙儿家都学习什么啊?”他说:“这个不能说。”我说他:“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下了那么多盘棋,谁什么水
平都知根知底了。”他说:“要说也行,可现在不能说。”我问:“那得什么时候能说?”他说:“得一个多月后。”我问:“为什么呢?”他说:“一个多月后,人类就毁灭了。”
老肖对举报我的事,有点不好意思。我现在说什么,他都不大反对,可我让他去搜搜王志家,他还是有点犹豫,磨磨叽叽说没办手续,这么整不合法啊,再说他还有肺气肿。我说曹局都支持我,要不我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把王志弄公安局来吗。他不说话了,转身就走。
老肖说:“王志不愧是收破烂的,家里基本就是一个破烂堆,都下不去脚,翻了个底朝天,也就这本书和房间整体气质不符。”
他从王志家里搜到了一本《诸世纪》,挺厚一本书,应该是经常看,都翻毛边了。我翻了翻,大概意思是说,1999年,恐怖大王从天而降,太阳将会停止天天运转。也就是说,2000年,是世界末日。整本书基本都在举例说明这位作者的预言有多牛,就像王志说的那样,在几百年前,这个叫诺查丹玛斯的人就准确预知了普罗旺斯地区发生大洪水、法国大革命、希特勒出现等等。
关于2000年后世界毁灭这一论断,书里也列举了一些证据。比如说在大西洋西部边缘会出现一条怪鱼,会发出小孩一样的哭声。某一个时刻,西北方向的天空会同时出现两个太阳,等等。王志说,这些都被各地教友验证了,都是亲眼所见,世界真的还有一个多月就毁灭了。趁着世界还是囫囵个的时候,人得多做善事,多反省自己的罪恶,只有干净的人,才能在下一个世纪里获得重生。
我问王志:“真的还有一个多月了?”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我说:“那你觉得我在这一个月里还能干点什么?”他说:“你得深刻反省。”我说:“我反省。5号晚上,我开车撞了人。”王志说:“你这也不深刻啊,深刻咋还带撒谎的呢。”我问他:“你怎么说我撒谎呢?”他说:“那天撞人的不是你啊。”
孙国庆对曹局默许我把王志弄过来审问,感到不可思议。作为一个刻板的老纪检委,他无法理解一线干警那种神秘莫测的直觉,有时候,只需要对上眼神,就知道你有事没事。至于能不能找到你有事没事的证据,那就各凭本事了。好吧,就算孙国庆理解了一线干警的这种直觉,他也无法理解一线干警的直觉怎么就等同于一个宣传科文员文学上的直觉了。
他懂不懂不重要,曹局懂就行。但曹局也加了小心,叮嘱我:“只能给你半天时间,记住,你是找王志聊聊天,不是审问。弄出格,我饶不了你。”
我在北钢家属区那个小广场第一眼看到王志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事,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和11·5撞人事件有关,听他这么说,心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心脏差点从嘴里蹦出来,可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异样。
我说王志:“你看错了,就是我,我那天开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把王瘸子撞了个四仰八叉。”王志说:“可得了吧,这事儿你蒙不了我。”我说:“为什么呢?”王志说:“因为事发时我在现场,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市民。”
王志说,他从刘半仙儿家出来后,抄了半截近道,可还是没能憋到家,人有三急啊,就在铁路招待所的墙根儿那尿尿。他肾不好,年轻时候落下的病,尿憋得难受,真尿的时候,还一时半会儿尿不出来。刚尿出来一点,就听见背后咣当一声,一辆轿车和一个骑车的撞上了。開车的那人下来,先察看自己的车,又看看那辆轱辘朝天的自行车,踢了骑车的一脚,好像是骂他怎么不长眼睛,那么亮的车灯,还往上撞,是不是成心的。躺在地上那位还没等起来,挨了一脚,就势趴下。躺在地上嚷嚷,开个破车,你牛啥,有能耐你撞死我,撞不死我,你这辈子就摊上事儿了,车赔上了,你都赔不起。王志说:“开车那位听他这么说,也躺地上了,嚷嚷说,你撞死我得了。”
我和王志确认:“就是说你看见一辆自行车和一辆轿车发生了碰撞,骑车的和开车的最后都躺地上了,都说你撞死我得了?”
王志说:“我劝他俩,都啥事没有,赶紧起来得了,这天寒地冻的,别没撞坏,倒冻坏了,哪多哪少?”在王志的劝说下,开车的答应带骑车的去医院看看,医院说有事就有事,医院说没事就没事,都别耍臭无赖。
调查关海舟的那组人汇报说,1999年11月5号22点14分的时候,关海舟开的黑色桑塔纳在富江路上撞到了王瘸子的倒骑驴。关海舟说,只是小摩擦,双方都没什么事。王瘸子下车,察看了一圈儿,确定车圈没瓢,还能骑,就不打算追究。上车的时候,顺嘴骂了一句,有钱牛啥,开个破车,早晚得让人撞死。关海舟听见了,不让份儿,两人
吵吵了几句,都没啥事,就各回各家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5号那天,在安城,起码发生了两起交通事故。一个是王志说的那个在医院里简单检查了一下,就各自回家的那一起。一个是关海舟说的那个连医院都没去,只是吵吵了两句那一起。刑警队找到王志说的当事人和医院当天的值班医生,坐实了他的说法。
一周前,刑警队排查肇事逃逸者,我们宣传科寻找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市民,原本以为是一件事,现在成了两件事了。
负责调查关海舟的那个小组负责人说:“在安城,这样的小剐小碰一天能有个十起八起的,现在开车的人觉得自己是大爷,不管不顾,速度快,启停还猛,看着就危险。骑车的走道的也都没有看红绿灯的习惯,自己想咋走咋走,觉得你还能撞我是咋的,你要是真牛,你就撞我,撞了我以后,我还不用干活儿了,你得有吃有喝地供着我,你以后就多了个爹。”
这次摸排第一眼看见王志,我就觉得发现了个宝贝,我肯定他身上有情况,没想到不但没情况,还是一个热心市民。现在看啊,文学上的直觉和一线民警的直觉,还真就不是一回事儿。
我问:“可是王瘸子身上的刀伤是怎么来的?”我说出这句话后,就像按到了一个开关,大家都不说话了,有两个人甚至低下头,两丝不易察觉的笑,弯月一样斜挂在嘴角。我和老肖互相看了看,我们在对方脸上都认出了“蒙”这个字。我有点纳闷,可并没有放弃,继续说:“我们的调查方向应该多往查找凶器上用力,根据伤口的形状,大致可以推断出是什么凶器,国家对管制刀具严格管理这么多年了,一方面我们自己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一方面群众对这类刀具也已经很警觉了,从这一点入手,我们应该可以有所收获。”
一阵漫长的尴尬和可怕的安静之后,耿斌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不是刀伤,是枪伤。”
王瘸子的枪伤很重,伤口周围有灼烧的状况,应该是近距离开枪导致。但不是贯穿伤,说明枪的质量低劣,应该是自制的。医生从伤口周围起出不少沙粒子,说明子弹也应该是土制的。
耿斌看着这份验伤报告手有点哆嗦,虽然纸张都是新的,可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眼熟。王瘸子的伤口和十几年前武百万伤害致死案中的枪伤非常接近。也就是说,当年杀死武百万的那把枪极有可能再次出现在安城,并再次被某个人扣动了扳机,实现了发射。
那个人是谁?两次开枪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涉枪是重案,市里第一时间成立了专案组,省里也派出技术专家驻组。在党校学习的关局几次打电话关心案件进展,要求我公安干警发挥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优良作风,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给党和国家,给安城人民一个交代。安城干警都憋了一口气,犯罪分子太嚣张了,简直是公开和警察叫号,这案子要是破不了,警察这身衣裳都白穿了,安城真得改名了。
外松内紧、并案侦查是曹副局长制定的原则。无论是肇事逃逸者还是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热心市民,他们都有另一个身份,就是现场目击者,找到他们是案件侦破的重中之重。
放关海舟只是一个缓兵之计,在刑警队那帮人眼里,他可不仅仅是肇事司机那么简单,但他们必须让他觉得他只是一个肇事司机那么简单。他们需要关海舟放松警惕,人只有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才能露出破绽。
跟踪关海舟的两个小组二十四小时跟防,一点都不敢放松警惕,可关海舟也一点都没露出破绽,除了偶尔和关亚玲出去下一顿馆子,这小子整天待在家里不是看电视就是睡觉。对了,这两天,关海舟还和他妈吵了一架,那是晚上时间,他不让他妈出去,他妈非得出去。争吵得不激烈,都是小事儿,价值不大。
自从出了突审王志无果那事儿之后,11·5小组基本不管我和老肖了,我们和他们中间好像竖起了一层透明的挡板,我俩来了也跟没来一样,其他人忙得团团转,我俩闲得要死要活,看样子他们是对我俩彻底绝望了。
我去找支队长耿斌说:“要不,我们写一个长篇报道,把王志就当成11·5事件里做好事的市民,发在省报上,在舆论上发酵一下,施加点压力,凶手一慌,就容易露出马脚。我觉得关海舟那孩子油水不大了,我们应该趁机把侦查范围扩大出去。我还是觉得王志身上有事。”
看耿斌不想搭茬儿,我提醒他:“那帮晒太阳的老太太说,王志原来有媳妇,好像叫雪娥。不知道哪天,她们发现女人没了,怎么就剩下王志一个人了。王志说和人跑了,老太太到现在还纳闷,那他俩到底结没结婚。你说,王志这个人身上有没有故事?”
耿斌像看傻子那样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说:
“他们说得对,你真是我们大家伙儿的活爹。”耿斌告诉我,我在排查的时候觉得王志有问题,要审讯王志,这事儿不但和11·5案件没关系,而且理由近乎胡闹:“就是你觉得有问题而已,你觉得,哼,我觉得的事儿多了,挨个核对谁觉得出来的问题,那公安局成了啥了?但既然曹副局长说了,把任何一丝线索都当成重大线索去对待,那就破破例,让你和王志面对面整一下呗。也算你走运,说真的,多少侦查员都没你这个运气,王志还真和11·5有点关系,但我警告你,到此为止,去干你们宣传科的事儿,别掺和刑警队的活儿,这不是你掺和得了的。破案不能靠运气,再说了你运气得多大,总能在点儿上?”
看我低头不语,耿斌大概也有点不忍心,他咬牙切齿地问我:“关海舟姓什么?”我回答:“关啊。”他又问:“他妈姓什么?”我说:“关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又问:“按照中国人随父亲姓的惯例,是不是他爸也姓关?”我说:“他爸不姓关吗?”耿斌回答:“他爸姓武。”
关海舟的爸爸就是十几年前在安城被当街枪杀的那个武百万,关海舟就是当年枪案现场那个六岁的孩子。他们跟踪关海舟是怀疑他,也是在保护他。他们跟踪关海舟,其实也是在跟踪他妈关亚玲。
老肖说我:“人家防着咱们你没看出来,核心机密一点都不让咱俩知道。你就老老实实待着,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得了。帮不上什么忙,还自作聪明,净给人家添乱。你这也算是烧高香了,人家王志没告你,要是告你,一告一个准儿,你凭什么抓人家啊。真是小白脸儿,坏心眼儿,看你平时文质彬彬的,其实一肚子坏水,怪不得都说你心狠手黑。”
孙国庆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原来是王志把我给告了。
我心里一沉,最近这两年民警被告的情况比以前多多了,像我这种宣传口的还好,犯的基本都是卡夹错误,卡夹的还都是小钱,顶多背一个处分,一线民警还有进监狱的。
孙国庆说我:“你很有可能开创安城民警的一个新纪录,一个宣传口的犯了刑事口才有资格犯的事儿。”根据《刑法》第二百四十五条规定,非法搜查他人身体、住宅,或者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司法工作人员滥用职权,犯前款罪的,从重处罚。
孙国庆告诉我,你可能得被开除出公安队伍。
一阵绝望淹没了我,虽然我不止一次地跟别人说我喜欢文学,不止一回地发誓,得写一个长篇小说,拿一两个诺贝尔奖回来,床头柜上放一个,办公桌上放一个,为此,我也不止一次地去做田野调查,一个素材本都快记满了,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最喜欢的工作还是警察。要是现在让我选的话,我会选警察,不会选文学。
我垂死挣扎,问孙国庆:“王志到底告我什么了?”孙国庆说:“他告你上班时间不好好做自己的工作,去修理椅子。”我松了一口气问:“这属于什么性质?”孙国庆想了想说:“脱岗吧。”我说:“这下严重了。”他说:“嗯。”
我跟曹局请假,我说想出去散散心。他不同意。我说:“我得出去转转,要不我发现有点管不住自己了,总想去审讯室修理椅子。”他说:“滚吧。”
他也怕我再修椅子去。
伊春是典型的八山半水半草一分田的地貌特征,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南部地势较陡,中部较缓,北部较平坦,海拔高度平均六百米。在课本上出现过的小兴安岭就位于伊春。伊春最有名的就是森林资源,落叶松、榆树、白桦、椴树、臭冷杉、柞树,动不动就是几十上百年。树干粗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据说当地人吃饭的桌子都是整个的,一棵树伐倒了,砍头去尾,锯成几段,就是几张桌子。
前几年伊春也和很多林场一样砍伐过猛,今年林业部门开始封山育林,一般人不让进山了。我这边儿有熟人,不但能进山还能进到小兴安岭的深处。小兴安岭深处都是原始森林,很多树木都不知道名字,越往里走树木越茂密,真的是遮天蔽日,抬头都看不见阳光。地上的落叶一尺来深,一脚踩上去,像冬天的积雪一样,吞没了小腿。
在伊春吃的都是山货,好多吃的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吃法也特别,各种形状的蕨类植物,各种颜色的蘑菇,用水焯一下,蘸着酱吃,味道鲜美。有时候也用说不出名字的青菜炒狍子肉、鹿肉,吃一口,满嘴留香。聽说我喜欢吃野鸡,那个熟人还特意带我去了南岔区,和一个专门打野鸡的老张头出去打了一天的猎。晚上鸡腿蘑炖野鸡,一起喝酒。老张头能喝,六十多度的烧刀子,
三两的酒壶,一人一壶,用热水烫上,倒进盅里,一口一杯,不一会儿,一壶就见底儿了。
最后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壶,反正是把我俩喝得人事不省,最后就记得趴在了炕头上,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嘴干,但头不疼,到底是酒好,纯粮食的。
老张头留我们再待一天,晚上喝家里自酿的酒,泡了好几年虎骨,今晚开封。别的不敢保证,保证好喝。我本来也想再多待两天,可曹局在电话里都开始骂人了,我只能就此别过。大伊春,老子会回来的。
11·5案件获得重大进展,专案组找到了作案工具。让一众干警震惊的是,最终摆到专案组桌上的枪不是一把,而是两把。
找到一把枪,预示着阶段性胜利,甚至可以说案件进入到最后阶段了。现在一下子出现两把枪,则说明干警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更复杂、更棘手、更不可控的局面出现了。
两把枪样子差不多,都类似于左轮。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枪的构造原理来自左轮,但一看手工就是民间干的私活儿。东北是重工业地区,稍微往前追几年,很多厂子原来都是军工企业,虽说是现在军转民,原本制造坦克的厂子现在成了车辆厂,生产炮弹的工厂变成重型机械厂,可很多老工人的技术还在,技术好的哥儿几个分工合作车出一把枪这事儿,以前也不是没有。前几年严打,收缴了不少民间枪支,但保不齐还有漏网之鱼啊。
安城民间到底还藏着多少私枪?看着桌上这两把枪,曹局的汗都下来了。
找到枪这事儿,还得感谢关海舟。
前天晚上,关海舟娘儿俩去老六杀猪菜吃饭,没吃几口又吵吵起来。关亚玲一把没拽住,关海舟就冲进后厨,关亚玲也跟着冲了进去。
负责跟踪他们的第二小组看见,先是关亚玲一步步倒退着出来,再就是老六杀猪菜的老板老六也一步步倒退着出来,再然后就是关海舟。饭馆里的人一脸坏笑地看着关亚玲出来,又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架势看着老六出来,等看到关海舟出来,像一块石头扔进了鸟群一样一哄而散。撞翻了好几张桌椅,踩碎了好多碗碟,酸菜汆白肉的酒精炉子满地滚,差点没把饭馆点着。
关海舟手里举着一把枪。
原来,老六杀猪菜的老板,就是几年前被关亚玲开除的那个汽修厂的大工,两人是这两年好上的。关亚玲觉得这么多年了,一直顾虑着孩子,没把自己当过人,更别说是当女人了。现在孩子大了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她没有料到儿子的态度这么激烈,说你要是和他在一起,要么是我死,要么是他死。
关亚玲越想越生气,武百万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人,仗着挣俩破钱对工人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没钱的时候,挺老实一个人,有点钱后,怎么就变得不是人了。整天在外边大姑娘小媳妇地胡扯,一个月也就能回来三五天,回家对自己媳妇也是非打即骂,还一脚踹掉了老丈人的门牙。老天爷开眼,武百万死了,关亚玲以为好日子来了,没想到好容易把病恹恹的儿子拉扯大了,可脾气越来越像他那个死爹。我关亚玲造了什么孽,哪辈子欠了你老武家的了,给孩子改了姓,也改不了老武家的根儿。
关海舟吓唬老六的那把枪是假的,大伙虚惊一场,可干警们都觉得关亚玲害怕的样子太真了。
关亚玲家面积大,一看这几年开汽修厂就没少挣钱,楼上楼下两层,安城人管这样的复式叫楼中楼。装修得也高级,软包,去过的人说想自杀撞墙都撞不死,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可是和一般有钱人家不一样的是,她家的东西太多了,堆得到处都是,连沙发边都码放着成盒成盒的茶叶,厨房里一整面壁橱装的全都是好酒,像仓库一样。
关海舟的卧室跟任何一个高中孩子的卧室也差别不大,书柜里有书,无非是课本还有一些文学名著,床头有一个掌上游戏机。和一般他这个年龄的男孩不一样的是,关海舟的卧室整洁、干净,甚至可以说是一丝不苟,像女孩的卧室。
干警们在老关家没搜到枪,倒在关海舟枕头底下搜出了一本《诸世纪》,这是和关海舟卧室气质唯一不符合的东西。
迄今为止,安城出现了两本《诸世纪》,在关海舟卧室里发现的这本,还挺新的,基本没怎么翻过。在王志家发现的那本,纸都翻薄了,王志解释说是在刘半仙儿家每天学习学的。
两本《诸世纪》都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场合,
两本书所牵连的人会存在不应该存在的关系吗?
经常去刘半仙儿家学习的有十三个人,干什么的都有,有关亚玲这种老板,有小学老师,也有道边站大岗刷大白的。十三个人跟一个人似的,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动不动就天地玄黄、蒹葭苍苍,给你一顿背诵,弄得耿斌脑袋都大了好几号。
这帮人都坚信2000年是世界末日,人类还有一个多月时间的活头了,心里塞满了绝望。同时他们也坚信通过学习和反省,多做善事,可以获得重生的机会,心里又被希望填满。这是一群同时被绝望和希望捆绑了的人,虔诚是他们所能做出的最后的挣扎。
干警们想知道,他们十三个人是怎么跟一个人似的,那一个人到底是哪个人。出乎大家的意料,刘半仙儿不是这伙人的头,关亚玲也不是,他们的头竟然是王志。
在这些人里,王志威信颇高。其他人要么是老板,时间自由,要么在事业单位上班,时间相对固定。王志连个体户都算不上,他收破烂,有时候早,有时候晚,没个准儿。经常是其他人都到了,沏好茶水,默默地等他。他到了,饱饱地喝一壶好茶,出一身透汗,活动才开始。活动的主要内容就是王志带着大家学习《诸世纪》,每次读两页,再对这两页内容进行解释,然后一起闭上眼睛反省自己犯下的罪孽。一本书反复读了好几遍,各自的罪孽也反复反省了好几遍。他们管王志叫“教主”,把《诸世纪》当成了《圣经》。
王志是收破烂的,家里也跟个垃圾堆似的,搜查起来特别不容易,刑警队在他家忙活了小一天,搜出了这两把枪。
下岗前,王志在厂子里真的是一个八级钳工。那些年,國家对枪支的管理没有现在这么严格,东北人家里一般都有洋铳。早前吓唬胡子,后来打猎,一般都是打钢珠的,一打一大片,杀伤力不大,但威力惊人。真正有枪的人家很少,但王志有。身为一个八级钳工,王志车出过一把枪,还用那把枪打过野鸡。野鸡没打着,枪随手扔在家里,时间一长,就忘了。
王志承认,5号晚上他遇见的其实是两起车祸,除了他和我们说的那起,他也遇见了关海舟和王瘸子那起。王瘸子欺负关海舟是一个孩子,长得又瘦瘦弱弱的,就耍臭无赖,躺地上讹钱。王志让关海舟先走,他觉得王瘸子能卖自己这个面子,平时都是收破烂的,也算是认识,再加上撞得轻,没什么事,就别跟一个孩子较劲了。没想到王瘸子不依不饶,看他让关海舟走了,就起来和王志撕巴,枪走火了。
王志问:“枪是自己走的火儿,是枪都看不下去一个大老爷们儿欺负一个孩子。我承认枪是我的,我没有管理好它。那我犯的什么法,我认还不行吗?”
王志说的是事情的后半段,前半段是关海舟讲的,说的和那天差不多。无非是碰着了一个倒骑驴,吵吵两句,有人过来拉架,让他走,他就走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至于他吓唬老六的是一个玩具枪,虽然过了十八岁生日,算是大人了,可大人玩玩具,不犯法吧?
老肖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就连曹局也给我打了一个,问我到哪儿了。我也着急啊,可这辆破拉达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油门踩到底了,速度也上不去。给油快了,还灭火。天这么冷,我出了一头的汗。
301是安城分局最大的一间会议室,能容纳小一百人。能在这个会议室开会讨论的都是重大案件,一般都有分局领导参加,甚至任总指挥,直接做战略部署。现在三楼这个最大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只有中间一个位置是空的,平时都是刑警队那几个骨干坐的,好做专门汇报。这次像是故意给我留的,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
曹局冲我点点头,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我说,张雪娥是十六年前离开伊春的,刚离开的前两年,过年还回去,可也待不了几天,急三火四的,过了初三就张罗走,现在十多年没回去过了。张雪娥她妈是前两年没的,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老太太死之前眼睛瞎了。她爸还活着,还挺硬实,偶尔还出去打野鸡。对这个姑娘老张头只字不提,也就是喝多了才骂几句。看得出来,还是想。
左右邻居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张雪娥在广东,嫁给了一个大款,忘了父母了。有的说她没走远,还在黑龙江,过得不咋的,没脸回来。一个老太太说,张雪娥早就死了,那孩子面相不好,寡妇脸,不是克别人就是克自己。可以肯定的是,张雪娥根本不像王志说的那样,跟一个有钱人跑了。确切地说张雪娥应该是失踪,时间就是他俩处对象那阵儿。
在北钢家属区楼下,王志知道我是警察之后,
眼神里明显露出了一个躲闪的动作,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躲闪动作不妥,又在最短的时间里,送给我一个欢迎的眼神。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我用语言去形容都觉得慢了的地步。如果用文学的方式去表现,这一个眼神就能写出一个章节。我是警察,我只能用警察的方式去了解这里面的内容。
那次突击审问失败,不但没能打击到我,反倒坚定了我的直觉,这个人一定是用他强大的意志和惊人的忍耐力在掩盖什么。他竭力要掩盖的东西,一定严重到了值得他花这么大的精力去掩盖的地步。
老肖从王志卧室翻出来的那本《诸世纪》,都成了毛边的了,纸都翻薄了,一定是没事就翻看。我在书页里面发现了一张小小的仕女图,就是小学女生经常用铅笔画的,用蜡笔上过色的那种画,挺用心的。至于质量,也就是只能用挺用心去评价的水准。这幅画的时间应该不短了,蜡笔的彩色都掉色了,铅笔的部分也模糊了,应该比张雪娥失踪的时间还长。
这次伊春之行有遗憾,因为张雪娥的父亲没有认出这幅画,我无法从他嘴里直接确认这幅画就是张雪娥画的。可也有收获,老张头说张雪娥小时候就愿意画这些,那时候家里没钱,买不起蜡笔,她还闹过,被她妈打过两下屁股,那是他姑娘唯一一次挨打。嘴上说不知道,可老张头举着画,看了半天。
如果说,我之前对王志的怀疑,只是我在排查过程中激起的一个直觉的话,那么这幅蜡笔画的出现则验证了那个直觉。一个男人在他反复观看的书里,会放一个跟别人私奔的前女友的东西吗?
刘半仙儿那帮人说《诸世纪》能让人反省自己的罪孽,那这幅画里一定藏着王志的罪孽。
我对大家说,这次去伊春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我在老张家发现了一张照片,老张头说照片里的人是姑娘和她对象。我从文件包里掏出照片递给曹局,他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递给耿斌。耿斌看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递给了边上一侦队的老万。老万看了一眼,不相信似的,又看了一眼,惊呼:“这不是武百万吗?”
武百万还不是武百万的时候,住在距离安城两百多公里的南岔林场,十几岁那年因为打架斗殴进了少年管教所,在里面待了不到两年。刚改革开放的时候,最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都是他这样没有正经工作的。像王志这样的八级钳工是厂子里的红人,厂长见了都先递烟后说话,谁会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倒腾买卖啊。也就是改革开放了,要不然他们这种行为属于投机倒把,是犯罪,得进监狱。
王志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下岗的那一天,也没有想到国家正式工人还有给武百万这些社会闲散人员打工这一天。
武百万和王志从小就认识,确切地说,两家是邻居。武百万四岁那年,他爸带着一家人从山东来到东北,就住在王志家边上。老武家初来乍到,没少受到老王家的照顾,王志他爸还从狼群里救过武百万他爸的命,有救命之恩。
因为两家大人的关系,武百万和王志小时候一起玩过一阵子。两人从小脾气就不一样,武百万鬼道,王志憨厚,两人在一起,武百万总欺负王志,王志任他欺负,毫无怨言。武百万进少管所那年,王志考上了一个职业中专,都离开了林场。
直到王志下岗,找活儿找到武百万这儿,才知道两人都先后来到安城。少年朋友再见面时已经物是人非,一个是打工仔,一个是大老板了。
我拿话刺激王志:“你们说的那个恐怖大王不是7月14号就降临了吗,这都11月份了,怎么还没走到东北呢,车误道上了?”王志说:“你这么说话,恐怖大王早晚打你大嘴巴子。”我只好虚心请教:“那我这种行为,在你们那个说法里,属于什么罪孽呢?”王志说:“无知,冒犯,得下油锅。”我问:“那隐瞒欺骗呢?”王志说:“沸水淋头。”我又激他:“就你干的那些事儿,凭你这小体格子,能扛住几回沸水淋头,得下几回油锅?”王志说:“我原本是万劫不复,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反省,我马上就要实现救赎了。世界末日了,我怎么也得给自己争取一个重生的名额。”
老万不耐烦再听我俩胡扯,敲了敲桌子,严厉喝止:“王志,端正你的态度,别嬉皮笑脸的。我们既然找你来了,就是手里有硬东西了。放你走一次,不是让你白走的。你打算先从哪里说,从张雪娥开始,还是从武百万开始,还是王瘸子,还是那两把枪?”
都说武百万有钱之后变得驴性八道,只有王志知道,他从小就这样。看着硬实,其实贼弱,一惹祸,就往身后躲,好幾次都是王志替他出面跟人赔礼道歉。武百万嘴好,每次完事儿,都跟王志说上一大堆好话,让王志好一阵儿迷糊,觉得挺有成就感的。
也许是年纪一大,人就贼了,王志这回没迷糊。当武百万说把张雪娥介绍给王志的时候,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武百万介绍说张雪娥是练体操的,得过全省散打冠军。张雪娥身材确实好,长得也不错,脸白,加上年轻,穿得也好。王志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他这种离了婚的下岗工人能守得住的女人。可是还像小时候那样,武百万天花乱坠地说完,王志什么都没说。
王志说,张雪娥是一个虚荣的女人,但不笨,当她发现肯定挽不回武百万的时候,第一时间打量了身边的王志,虽然王志又穷又面,可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对她不打不骂,说话轻声细语。武百万对她也这么好过,现在把她当垃圾一样硬丢给了王志。
王志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把张雪娥当成武百万的女人的,两个人不咸不淡地处着处着就搭伙过起了日子。王志说,人活一天就是熬一天日子,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过些。
再说了,自己是一个离过婚的人,张雪娥起码没有结过婚,扯来扯去,还是张雪娥吃亏多一点。日子像砂轮一样,早晚会把一切疙疙瘩瘩的都打磨平整了,搭伙时间长了,王志就想不起张雪娥和武百万好过一阵的事儿了。谁又没有一点过去呢,眼睛长在脸上,又不是长在后脑勺上,过日子还是得往前看。
武百万好像也忘了过去这一段,打发了张雪娥之后,就和关亚玲结了婚。不到半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王志听说,那孩子没足月,出生的时候跟个小耗子似的,先天不足,好在老武家有钱,调着法养,钱花老了。
有一天,王志发现张雪娥怀孕了,高兴得直蹦。王志喜欢孩子,离婚时对外说是因为下岗,家里没钱,两口子总打仗,其实主要是因为结婚好几年,老婆肚皮一直没动静。但张雪娥并没有给他继续高兴的机会,说得打掉这个孩子,看王志目瞪口呆的样子,又说,这也是你的老板武百万的意思。
原来,武百万结婚不久,和关亚玲热乎劲儿一过,又想起了张雪娥,他俩在性这方面挺合的。这几年,武百万生意兴隆,出手也比以前大方。张雪娥觉得谈恋爱还能挣钱,比上班强多了。经常是王志上武百万汽修厂上班,武百万到王志家上班。
武百万这个人多少有点变态,做的时候,喜欢咬人。有两次王志发现张雪娥的胳膊青了,张雪娥搪塞说,干活儿撞到桌角了。武百万还不愿意戴套,这让张雪娥有些苦恼,在硬塞给王志之前,张雪娥就怀过武百万的孩子,这一次她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王志的还是武百万的。关亚玲已经给武百万生了一个儿子,虽然都是关亚玲一手带着,武百万看着也闹心。武百万担心万一张雪娥肚子里这个孩子还是自己的,他不更闹心了嘛。
武百万对王志说:“你爸照顾过我家,又不是你照顾过我家,你是你爸吗?我感激你爸,不是感激你。记住,你是我的工人,我是你老板,是给你开工资的人。工人不听老板的,你想死吗?”
张雪娥对王志说:“拿啥养孩子啊,给他吃啥啊,拉屎给他吃啊?”
武百万对王志说:“这些工人里,我踢别人都穿大头鞋踢,踢你我都换上布鞋。我对你这么好,你还跟我起刺儿,真是人心隔肚皮。你这么做对得起谁,良心让狗吃了?”
张雪娥对王志说:“你想想,万一这个孩子不是你的,你心里不得疙疙瘩瘩的吗?你甘心养别人的孩子,我还不甘心呢。再说了,我又不是不能生,我给你生一个咱自己的孩子多好,到时候咱俩有个病有个灾的,也好伺候咱们。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嘛。”
关亚玲说:“孩子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伺候孩子都忙不过来,哪有精神头去顾及老爷们儿去干啥。等孩子大了一点,能脱手了,才发觉孩子他爸整天不着家。也问上哪儿,干什么去,每次他都没好气儿地说,去搞破鞋。我一直以为他故意气我,还骂他,有能耐你就去搞,别让人家老爷们儿给打死,让我去给你收尸。谁能想到他说的是真的,他说是去搞破鞋,真的就去搞破鞋了。”
关海舟说:“那天,我妈不让我爸出去,把我塞车里了。那也没挡住我爸,他拉着我就走了,去了厂里,中午还给我买了一堆好吃的。晚上和他去下饭店,人挺多,都喝酒,我吃饱了,就在一边玩。我挺会玩俄罗斯方块,最厉害的一次干到七千多分。回家的路上,我爸还骂我,说再玩,眼睛就瞎了。快到百货大楼的时候出的事,我爸和一个车撞上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从后座上飞出去,夹到了椅子中间,晕过去了。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是我妈抱着我,我还以为到家了。我是坐警察的车回的家。”
王志说:“我发现后座上有一个孩子,迟疑了一下,觉得当人家孩子的面儿杀人家爹不大好。我一迟疑,武百万就认出我了,我就不好意思了,就象征性地开了两枪,吓唬吓唬他。”
我夸他:“到底是八级钳工,你开枪也挺准。”
王志脸上露出一丝害羞,回复我说:“前几年我也这么想,怎么那么准,一枪就干死他了,应该是干了好几年钳工的原因,手上有准儿。这两年我不这么想了,不是我准,是神灵准。武百万死是上天注定的,他这种人做坏事太多,还不懂得反省,神灵都看不下去了。神是借用我的手,为人间除去了一个祸害。他们那一拨发财的,有多少瘫巴的,有多少出车祸的?都是自己作的。”
我问他:“你那时候不是下班回家了吗,怎么跟过去的?”
王志说:“可不是下班了吗,到家的时候,张雪娥擀的面条,都快出锅了。我看没醋了,就出去买瓶醋。我吃饺子、吃面条都得加点醋,要不没味儿。要不怎么说神灵神灵的呢,赶上了。刚拐弯儿,就看见俩车撞一起,我过去看热闹,发现是武百万,就顺手把他给干了。”
我问他:“你买醋,怎么还带着枪呢?”
王志说:“我是知道张雪娥做了流产手术之后,就一直带着枪,想找机会吓唬吓唬武百万。他自己儿子那么大了,他杀了我儿子。没想到机会要么不来,要么一来就给个大的,旁边正好没啥多余的人,捎带手的事儿。现在想想,不是我胆子大,都是天意。”
我问他:“你把张雪娥埋哪儿了?”
王志说:“不是我说你们,你们警察工作就是不到位,工作要是稍微做細致一点,在我住的厕所下边,再往下挖挖,还能挖出她的胯骨。那块骨头太大,化了好几天也化不掉。她屁股大。”
老万问他:“你为什么杀她?”
王志闭上嘴不说话了,我看他是不愿意和老万说话,就问他:“你已经杀了武百万,也算报仇了,为什么还杀张雪娥啊?”
王志说:“因为她把面条都吃了,没给我留。”
我追问:“就因为一碗面条,你就杀了一个人?”
王志说:“我杀的是张雪娥,又不是外人。”
听到这话,我有点喘不过气来,追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志说:“杀了武百万后,我回家吃面条,发现张雪娥吃完了,没给我留,我就生气了。再看她撅着屁股在厨房洗碗那样儿,我更来气了。我挺喜欢她的大屁股,又圆又软,那天突然觉得这个屁股也让武百万摸过了,就觉得太恶心了,恶心得我连饭都不想吃了。不杀了她,我这辈子可能都吃不下饭。”
我问王志:“你也给了张雪娥一枪?”
王志说:“没有,我把她当面条给煮了。”
守护医院那组传来消息,王瘸子死了。伤口太复杂,又波及了内脏,胸口里乱七八糟的,和当年的武百万死因一样。
听到这个消息,绷在大家心里的那根弦,砰的一声断了。几组人沉默不语,一条重要的线索戛然而止,使得本就破烂的案情,变得愈发脏乱差。会议室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东北风,像饿急眼了的狼一样凄厉地嚎叫。
好在老万那组带回来点好消息,枪支鉴定结果出来了,从王志家里搜出来的那两把枪,其中一把不但在最近开过火,而且不止一次,膛线出现磨损。另一把从来没有使用过,锈蚀严重,弹簧都断了,跟烧火棍差不多了。
读书这件事,一方面得讲究天分,一方面也得看有没有兴趣。关海舟明显不如王志对世界末日理解得深刻,他把《诸世纪》当成了闲书,随手翻翻,就扔那了。王志则把《诸世纪》当成了《圣经》,背得滚瓜烂熟。
关海舟纠正我:“我没把《诸世纪》当闲书,当闲书能塞在枕头底下吗,闲书都扔床底下。我把《诸世纪》当枕头,高度正合适,原来我睡眠不好,总做噩梦,这两天有《诸世纪》垫着脑袋,睡得挺踏实。”
王志纠正我:“我没把《诸世纪》当《圣经》,你下棋的时候就瞎走,明明别着马腿呢,还跳马,这又跳到《圣经》那去了。你们不是在我家里找到枪了吗,你能看出来吧,我已经好长时间不用枪了,我现在用《诸世纪》,这玩意儿比枪好使。”
老万激王志:“吹牛不上税你就吹吧,你不是说安城就一本《诸世纪》吗?你不是用《诸世纪》把刘半仙儿他们收拾得立整的吗?怎么关海舟手里还有一本?我看他比你牛多了,他才是安城的教主。”
王志说:“你们这些警察太容易自我陶醉了,你怎么就觉得我只能有一本《诸世纪》?你怎么就
能肯定海舟那孩子的《诸世纪》不是我给的?”
关亚玲证实,关海舟上初中的时候,有几次被校内校外的孩子欺负,确实那些人被打了,打得还挺厉害,有一个孩子门牙都给打掉了,家长找上门理论,以为是她找人打的。她原来还以为是命好,老天爷都照顾他们孤儿寡母,现在看来替海舟出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王志。
老肖和我感慨,人真是太奇怪了,像王志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恶徒,竟然在连杀了两个人之后,突然对被他杀死那人的儿子生出了怜悯之心,借着收破烂的机会,像一个侠客那样保护关海舟,而且这一保护就保护了十几年。
我问老肖:“你觉得王志为什么要把《诸世纪》送给关海舟?”
老肖说:“希望关海舟好呗,世界末日了,用他们那帮人的话说,让他也能重生。”
我问老万:“学习《诸世纪》那帮人有没有什么共同特征?”
老萬说:“男女都有,穷富都有,年龄大小也都不一样……要说共同特征,大概是心里都有点让人睡不着觉的事儿,就连刘半仙儿都承认这些年没少靠算卦坑人。”
我问曹局:“王志是不是有点主动暴露的意思,这都是死罪,一问就都交代了。”
曹局说:“武百万人命案和张雪娥失踪案都是我市公安系统中的大案,侦破这类积案,固然值得庆祝,但就侦破过程来说,有运气的成分。别忘了我们成立的专案组叫11·5专案组,现在当事人王瘸子死了,这是人命案啊,还涉枪,我们必须得给安城人民一个交代。”
我问耿斌:“耿队,关海舟得的什么病?”
这次搜查关海舟家动用了三十多名警力。出发前耿队画了一张图,把关家划出三十多个网格,每个人对应一个方格,要求是“往细里整,一张小纸片都不能放过”。三十多名干警在老关家搜查了八个多小时,最终带出来的真就是两张小纸片。
两张纸都很平常,一看就知道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都有浅色的暗格,一个是蓝色的暗格,一个是红色的暗格。纸上的内容都差不多,画的好像都是一辆车,好像还有人,可看不大出画中的人在做什么。区别也有,第一张纸是铅笔画的,又用钢笔描过一遍。第二张直接用钢笔画的。
这两张纸都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两张纸的右下角都有日期,一个上面写的是1987年,一个上面写的是1999年。1987年后面的那个日期是武百万死后的第三天。1999年后面的那个日期是王瘸子案发后的第三天。
大家都很兴奋,这两个一点也不起眼的日期,才是纸片关键信息,只有循着这两个日期往前回溯,才能明白纸片上画的车和小人几乎就是两起案件的现场还原。大家都很兴奋,把两张纸小心地装在证据袋里,封好。这么硬实的证据抓在手里,看关海舟还怎么抵赖。
让人失望的是,关海舟看到这两张纸的时候,脸上没有露出任何特别的表情,还像前两次那样两手交叉,偶尔用右手心搓一下左手背,眼神像风中的羽毛一样飘忽。关海舟长得瘦小,坐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显得愈发瘦小。十八岁了,脸上仍然一脸青涩,在顶光的笼罩之下,脸色尤其苍白。怎么看都还是一个孩子。
老万问了他一大堆话,关海舟都拒绝回答,低垂了眼皮,抿了嘴角,一耗就是七八个小时。
干警们第一次被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给打击了,眼前这个嘴唇上刚刚泛出绒毛的孩子,显露出钢铁一般的意志,不吃不喝,也看不出什么情绪上的变化,就那么坐着,盯着水泥地面。审讯的干警换了三拨,关海舟仍然保持着刚坐下来的样子。换班下来的老肖说,这哪是个孩子,简直是一个魔鬼。
在隔壁的审讯室里,审问王志的那个小组收获也不大。和关海舟沉默对抗不一样,王志把所有的事情都包揽了下来,几次叙述,细节都差不多。无非是他杀死武百万后,有一天突然心生愧疚,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就尽自己所能,把发小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能照顾就照顾一下。那天晚上碰巧看到关海舟被王瘸子欺负,就急眼了,一时失手,干死了王瘸子。
耿队跟王志说:“你太没意思了,关海舟都撂了,你还在这抵抗,你是真把我们当傻子了,还是当成你的信徒了。你这么干,就不怕得不到那个重生的名额吗?”
王志说:“这三条人命是我最大的罪孽,在世界末日之前我得了结了这些,只有真诚地反省了过去所有的罪孽,才能获得救赎,才能有明天。现在我敢说了,我获得了重生的资格,你都没有。安城就我王志一个人能看到2000年的太阳。”
耿队问:“那关亚玲呢?”
王志说:“她也没有,她和老六搞破鞋就是搞
破鞋,还说是爱情。她本来有资格,现在没了。”
耿队说:“那你帮海舟那孩子争取一个名额了吗? ”
王志一脸凝重地说:“帮他申请了,批不批就是神灵的意见了,我该做的都做到位了。”
突然之间,王志脸上闪露出一丝害羞,他问耿队:“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比武百万牛,他那时候仗着有俩破钱,看他不可一世那样儿,瞧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我现在也没他那么有钱,可那些有钱有权的,看见我都服服帖帖的,让干啥就干啥,连问都不敢问。武百万媳妇在我面前比在他面前还听话,他儿子跟我儿子也差不多了吧。”
耿队愣住了。
安城历史不长,清朝顺治年间,达斡尔族人才开始在这里建屯,为的是打鱼打猎,图个方便。也不大定居,看天色行事,适合就待几天,抓紧干活儿,不适合就撤,主要是气候太恶劣了。解放前,现在安城的主城区还都是原始森林,四周都是山和沼泽,交通闭塞,易守难攻,是胡子的聚集地。解放后,政府在这里建立工厂才发展起来,即便是到了现在,安城也不大,常住人口不到三十万人,主要的经济支柱就是那几个大厂子。可就是这么一个需要放大地图好几倍才能找到的小城,出了这件震惊了省厅的大案要案。
抓捕王志犯罪团伙那天,没有动用任何安城警力,省厅下来人直接指挥,警力都是从邻近县市抽调过来的。1999年12月26日凌晨四点,很多人都还在睡梦中,全市统一行动,代号雷霆,要求是在一个小时内完成抓捕任务。行动非常成功,除了王志、刘半仙儿他们十三人,其余一百零八个人也尽数落网。
安城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早晨一出门,就看见三四十辆警车,前后都有警用摩托护卫,闪着警灯、鸣着警笛快速驶出安城。队伍那个长,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有认识的看见安城刑警队长耿斌也好,副局长曹江也好,都站在路边维持秩序,保证车队顺利通过。有明白人说,这个意思就是所有的犯罪分子异地关押,异地审讯。
安城人都在传,这次行动捣毁的是一个邪教组织,组织架构挺大,人员众多,光舵主就有十二个,对应天上的十二星宿,都是安城有头有脸有钱的。最让人惊讶的是,这个组织的头目竟然是一个收破烂的。别看是一个收破烂的,过得跟皇帝似的,吃香的喝辣的,男教众争着抢着给钱,女教众为了和他上床,都打架。据说这个收破烂的那玩意儿巨大,体力也好,一般女的都受不了,一晚上得换好几个人。
有人说,前几年安城那几个人命案都是他们干的,铁路招待所附近的那个男尸案,就是他发现了老婆的事,堵着收破烂的,暴打了一顿。然后他被收破烂的教众给整死了。还有一个女的中途后悔,想退出来,也给整死了,不知道埋哪儿了,尸体到现在也没找到。
有人说,这些人集资给收破烂的修了一个庙,藏在距离安城一百多里的山里,庙正中间供着的神像就是照着收破烂的样子修的。
有人说,别看这样,收破烂的每天都回自己猪窝里住,还经常出去满大街收破烂,他这是修行,他們修行和别人不一样。
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睡眠状态里,可见睡眠对人类有多重要。睡眠是大脑暂时性休息的过程,是一种保护性抑制。
根据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和耐力不同,坚持不睡觉的时间长短也不同。一般而言,如果一个人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体内的多巴胺水平会迅速增加,短暂的兴奋过后,人的反应能力会大幅度降低。如果三十六小时不睡觉,身体就会停止代谢葡萄糖,会出现头昏脑涨、记忆力差、精神涣散、心跳加快等症状。如果四十八小时不睡觉,可能出现幻视、幻听、免疫力下降并可能引发高血压、糖尿病。
二十四小时的时候,关海舟仍然不动声色。三十小时的时候,他频繁打哈欠,眼神开始涣散。快三十四小时的时候,三班倒的干警都受不了了,老万心脏病都犯了,直接送到人民医院去急救了。
耿队找曹局商量:“够呛了,一般人熬个二十四小时就全都撂了,关海舟到现在也不说。要么像老肖说的那样,这孩子不是人,是个魔鬼,要么就真不是他干的。”
曹局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浓得跟中药汤子似的茶水,脸色发青,眼睛通红,他也熬得差不多了。
曹局像是自言自语:“王志自己有事儿,也明显在替人挡事儿。”
耿队也像是自言自语:“关海舟装作没事,他身上肯定有事儿。”
曹局说:“得弄清楚,到底是谁的枪。”
耿队说:“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开的枪。”
曹局问耿队:“有必要再搜一遍王瘸子家吗?”
耿队问曹局:“有必要再提审一遍关亚玲吗?”
曹局桌上的电话响了,负责审讯的人说,关海舟要告公安局。
关海舟跟曹局说:“我得告你们公安局。”
曹局问:“你告我们什么呢?”
关海舟说:“就先告你们刑讯逼供吧。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四十七条规定,司法工作人员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实行刑讯逼供或者使用暴力逼取证人证言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致人伤残、死亡的,依照本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二百三十二条的规定定罪从重处罚。”
曹局说:“你不能告我们,我们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再说了,要告也得是我们告你啊,你才对我们使用暴力。你看你对我们多暴力啊,老万都让你暴力得心脏病犯了,差点牺牲在工作岗位上。”
关海舟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抬下巴指了指曹局说:“有三十多个小时了吧,你们警察要不是玩赖,总换人的话,你们都躺地上了,你信不?”
曹局说:“我信。”
关海舟问:“那你服不服?”
曹局说:“我服。干了这么多年警察,你挺有刚儿。”
关海舟说:“就你还算有涵养,怪不得你能当官儿。”
关海舟说,他从小就有刚儿,六岁那年,眼睁睁地看着他爸让人一枪打死,血淌了一地,别的孩子早就吓尿裤子了。他不,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尽量记住现场的一切特征。在警察赶来之前,他还能下车捡起凶手落在地上的枪,揣进怀里,用衣服盖上。
他说,他从六岁那年就下定决心,他这辈子就干报仇这一件事儿。小学时候,在他面前张牙舞爪那些小逼崽子,他真不是怕他们,是不屑于搭理他们。
初中时候,他还有意和社会人混了一段时间,希望能从他们中间发现点蛛丝马迹。很快他就发现,那些所谓的社会人都是废物,就知道吹牛逼,一会儿要剁这个腿,一会儿要卸那个胳膊,给他们点钱,就能管叫你爹,他还是得单独行动。
关海舟是在初三上半年的时候发现王志的,也算是他自投罗网吧。一个收破烂的不好好收破烂,总在他家附近转悠,没法不引人注意。
关海舟说,两本《诸世纪》是他找人卖给王志的,第一本《诸世纪》是和几本杂志一起卖的,隔几天又单独卖给他一本。他记得很清楚,两本书都是当废品卖的,第一次卖了一块两毛钱,第二次卖了七毛钱。
他没想到王志把《诸世纪》当成了天书,还迷惑了刘半仙儿一帮人。关海舟就是想利用卖废品的机会近距离观察王志,两次钱他都没要,还奖励了帮他卖废品那孩子十块钱。卖第二本的时候,他甚至站在当年事发时他所处的那个角度,仰头看了王志好久。他确认,杀他爸的就是这个收破烂的。但他没出声,关海舟不但要找到开枪的人,还要找到那天开车的那个人,他一直觉得他俩应该是一伙儿的。
杀王瘸子是偶然,那把枪在关海舟怀里揣了好几天了,原打算是吓唬老六的。路上碰倒了王瘸子,老王八蛋躺地上讹人,还骂他早晚让车撞死,他一下就怒了。他爸死后,关海舟最听不得别人咒他被車撞死。
曹局说:“关海舟最后几句话是一边睡一边说的,但也不能将他的供认行为都归结为疲劳审讯。关海舟从小就有自毁的倾向,关亚玲说,从小就不太敢说他,有一次,关海舟还没上学呢,她都忘了因为什么训他几句,这孩子转身跑到厨房,推倒豆油桶,给点着了,差点把家烧了。当然,这次杀人也有一些外部刺激的因素,关海舟在学校喜欢一个女孩,追了好久,前两个月拒绝了他。再加上,发现他妈想改嫁,情绪上有点绷不住了。”
耿队说:“王志从刘半仙儿家出来不久,正好从附近路过,一听到动静,就知道是他当初丢了的那把枪的声音。关海舟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开了一枪后,完全蒙了。王志过去一把夺过关海舟手里的枪,让他快走,接下来王志就做了一次好人好事,把王瘸子送到了医院。用王志的话说,反正人类没几天的活头了,他这是利用最后的机会救赎自己。”
老肖问:“是不是关海舟也和王志一样中了《诸世纪》的毒,这么快就都吐出来,其实是想救赎自己,获得一个重生的名额?”
耿队说:“有这个原因,但还是不大一样,关海舟不像王志那帮人那么想获得重生的名额,关海舟觉得自己就是诺查丹玛斯说的那个恐怖大王,他要毁灭世界。”
曹局说:“关亚玲现在醒悟了,她发现王志和武百万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武百万是有点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王志是有点权力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两人做的坏事儿都一样,最后都是钱和女人。关亚玲这辈子,在同一个地方摔了两跤。”
耿队说:“武百万那起案子,交通事故就是一次偶然,我们又调出了当年的出警记录,重新询问了当年出现场的交警,也找到了当年的肇事者,这一点确认无误。王瘸子和老关家也没什么纠葛,这不省里专家都在嘛,专家认定,关海舟是路怒症。医学界把路怒症归类为阵发型暴怒障碍。关海舟杀王瘸子是一次偶然,是突然就暴怒了,就是障碍了。”
老肖说:“也就是说,时隔十二年的两起交通事故和两起开枪杀人事件都是偶然,我们他妈的最终硬是干倒了偶然。”
会议结束的时候快十一点了,曹局说:“距离王志他们说的世界末日还有一个多小时,咱们出去转转,我们待在1999年12月31号结束的那一刻,迎接2000年。”
曹局、耿队和老肖都挤进我那辆破拉达里,耿队掏出烟,我们几个点着了,在安城街道上慢悠悠地晃荡。
收音机里一个男生在唱歌:“……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失在白桦林……”
这一个多月没黑天没白天地忙活,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时候。雪还没化,被人堆在路边,远远看过去,像是一队挺拔的卫兵,地上已经有红色的鞭炮碎屑,有男女笑着从上面踩过。安城不大,可生机勃勃。
曹局问我:“小袁,听说你家老爷子那个厂子一年不少挣,是吧。”
耿队问我:“小袁,你这车开几年了,遇到上坡是不是还得找人帮忙推两把,这得多麻烦人民群众。让你家老爷子给你换一辆得了。”
老肖说我:“小袁,小说的素材积累得咋样了,动工没有呢?”
曹局说:“小袁,那本《诸世纪》你也看了,老诺写得怎么样,跟果戈理比呢?”
耿队说:“小袁,你是一个干刑警的料,胆大心细,关键时刻也挺疯,想不想调过来?我们刑警队可都佩枪。”
老肖说:“小袁,你有没有女朋友呢,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坐在副驾驶的曹局突然伸手把我嘴里的烟抢过来,扔出车窗。我吓得一激灵,转头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曹局眼睛里射出一道寒光,命令我:“靠边,熄火。”
曹局声音里都带着冰碴子,他问我:“你知道5号那天晚上,关海舟想干谁吗?”
我说:“老六啊,不是老六吗?”
曹局说:“是你。”
“5号那天,在合江花园门口,关海舟你俩的车差点撞上,交警队的判断是你俩都走神儿了,你为什么走神儿你自己知道,你要是不知道的话,你那个破记事本上都替你记着呢。你知道关海舟为什么走神儿吗?他发现你开车抽烟时,是往车顶弹烟灰。
“十二年前,车祸发生前,他爸骂他玩游戏眼睛都快玩瞎了的时候,他捧着游戏机没敢玩儿,正好看见前面车司机这么弹烟灰,他刚觉得好玩,车就撞了。他找了十几年这么弹烟灰的人,那天晚上他就发现你了,他觉得终于找到当年和王志合伙杀他爸的人。他撞了王瘸子,就是因为他跟你跟丢了,忙着找你,你那时候停在春风旅馆门口了吧。”
我们的车正停在合江花园小区门口,就是一个多月之前,我和那辆桑塔纳差点撞到一起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就碰到了双闪灯,车里响着嗒嗒嗒嗒嗒嗒的双闪声。车灯明灭,前面一段路,随着车内的声音忽明忽暗。
明天是元旦,新千年就要到来了,街边的电线杆挂上了红灯笼,街上人来人往,人声嘈杂,世界安静。
我看见一个女孩从前面的102路上下来,大冬天的,穿一个短裙,光着腿,腿细长,鹤一样。没走两步,女孩两只胳膊像翅膀那样一上一下扇动,旋即,如鹤一样振翅飞走。
有人点燃了鞭炮,我知道,2000年来了。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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