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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楼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 热度: 21297
刘庆邦

  高启云一心要在高家楼盖一座全村最高的楼房,可以说这是他的志向,也是他今生今世的一个情结。

  果树上的事,是有果先有花。人世间的事呢,是有果必有因。高启云想在村里盖楼房的动因,说起来话可能有些长,扯得可能比较远,可是,话的由来越长,就越有历史感,扯得越远,也许更有分量。高启云的祖上在明王朝和清王朝都在京城做过官,先后都受过王封,在老家的县城建有长亭、牌楼和祠堂。随着高氏后代越繁衍越多,县城原来的地盘容纳不下,他们的先祖就在离县城十八里远的地方置买了上千顷外庄地,另盖了一座命名为高家楼的村庄。村庄的名字以“高”字打头是必须的,这地方的绝大部分村庄差不多都是以姓氏为标志,比如张庄、王庄、李营、赵寨等等。这样一来,人有姓氏,村庄随人,仿佛也有了姓氏。人们一听某个村庄的名字,马上可以得出判断,该村的姓氏,一定是建村第一人的姓氏。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天灾、人祸的侵袭,人员的流动,某些村庄虽住进了一些外姓人,但姓氏的大格局一般不会改变,人员数量构成还是以最初的、先入者的姓氏为主。拿高家楼来说,这个村后来虽说掺进了范、张、普、梁等姓氏的人,但姓高的仍占全村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仍是大多数,别的杂姓人口仍是少数。高家楼的“高”字不难理解,那么,高家楼的“楼”字怎么解释呢?是先有村后有楼,还是先有楼后有村呢?对于这些问题,高启云调查考证过,高家楼的建设,是先有了一张蓝图,再照着蓝图施工,一砖一瓦、一梁一柱地把蓝图落实在土地上。也就是说,设计者在设计蓝图的时候,就标注了高家楼的村名。既然命名为高家楼,就得名副其实,平地起楼。问题的答案这就清楚了,是高家楼的创建者心中先有了楼的理念,是胸有成楼,然后才有了真实的、物质性楼房的建筑存在。

  高启云多次听高家楼的老辈人讲过,当高家楼的第一套宅院落成的时候,那是相当宏伟,气势非凡。那是一套二进院,院子深得一眼望不到底。宅院最前面,是一座高大宽敞的门楼子,门楼子的底座是秦砖,上面盖的是汉瓦。屋脊两头各装有一尊天马样的走兽。门楼子有多高呢,是俗话说的“掉帽子高”。门楼子有多宽呢,打开大门,套有三驾马的马车可以直接驾驶到门楼子下面的通道里去。通道东侧的墙上开有小门,配有耳房,耳房为看家护院的家丁们所住。耳房类似于现在有些大机关的传达室,外面来了人,不可直接入内,需经过传达室的人向被访的机关工作人员通禀一下,得到允许,方可入内。头进院是方方正正的大院子,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都是砖瓦房。二进院的面积更大一些。东西厢房也是三间,正房却是七间。在七间正房中,只有中间的三间为两层楼的楼房,东西各两间低于楼房的房子算是楼房的披厦,对楼房起着拱卫和烘托作用。楼房前面有立砖砌成的台阶,台阶两侧各有一块上圆下方的础石,础石上立着油漆明柱,明柱上方有招展的廊厦。这座大约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楼房,就是高家楼最原始的楼房,也是所谓高家楼的标志性建筑所在。因楼房的地基打得比较高,如同建在高台上,跟一座塔楼差不多,几里外就看得见。有远方来的人打听高家楼在哪里,当地的人向“塔楼”遥指了一下,说看见没有,那就是高家楼。

  可惜,高家楼的那座楼房后来被烧掉了。高启云没有弄清楚楼房是哪年哪月被烧掉的,只从老辈人的口述历史故事里得知,楼房是在兵荒马乱、盗贼蜂起的时代被土匪一把火烧掉的。不难想见,高家楼创建后的近百年时间,是高家兴旺发展的鼎盛时期,家族由一门繁衍到五门,再由五门繁衍到十门、二十门,人口越来越众,房子越盖越多,木多为村,土多为庄,使高家楼这个村庄很快形成了规模。这个时期的高家楼,恐怕也可以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来形容。有一点高启云弄清楚了,在土匪把那座楼烧掉之前,尽管高家楼又盖了不少房子,但没有再盖第二座楼,所有房子的高度都没有超过那座楼。因为那座楼已经具有祖楼的意义,神圣的意义,是不可超越的。土匪无法无天,不管这个那个。土匪头子派遣装成货郎的细作到高家楼侦察过,大概觉得高家楼有油水可捞,先是把高家的老太爷绑了票,勒索了不少马匹和银钱。犹嫌不够,接着一干子土匪在光天化日之下蹿到高家楼放开了火。据传说,土匪在用火把烧那座楼时,因明柱的木质太硬,像铁一样,老也点不着。还是当地的内奸给土匪出主意,说用秫秸箔把明柱卷上,里面再包裹进一些麦草,就可以点燃了。土匪如法实施,果然,明柱被烧成了火把,木楼板被烧得噼啪乱炸,楼顶的瓦被烧得像鸟儿一样纷飞,一座百年的楼房很快变成了废墟。

  实为所利,虚为所用。人们盖房子,是利用砖瓦檩椽等实在的、物质性的东西,框成一些虚的空间,在空间里创造生活,繁衍生息。人类自从由原始的野蛮人变成文明人,就再也离不开房子,人的命运就和房子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几乎成了相依为命、相辅相成的关系。也就是说,人的命运好了,才有好房子住。人倒運了,房子也会跟着倒霉。反过来说,房子被毁掉了,原来住在房子里的人,也会跟着走下坡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反正自打高家楼那座带有象征意义的楼房被烧毁之后,整个高氏家族就一路衰败下去,过的是苟延残喘的日子。被土匪烧毁的不止是那座楼房,整套二进院的所有正房、厢房、披厦等,几乎全部被烧毁了。不但最初的二进院被烧毁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后来围绕着二进院所建的大部分房子都被烧毁了,一时间,高家楼村变成了一片火海。

  继续拿房子说事儿。在高家楼的楼房被烧毁之后的数十年甚至近百年时间内,高家楼再没有出现一座楼房。路过高家楼的村边,有人会问,高家楼,楼在哪里呢?怎么回答呢,楼在过去时,楼在历史里,现在的高家楼,徒有虚名而已。

  高家楼何止没有了楼房呢,后来翻盖和新建的房子,大都是坯座和草顶。高家楼地处平原低洼地带,十年九涝。大雨一下,洪水一来,村子里便房倒屋塌,一片泽国。洪水过去,村里人似乎连坯座的房子也盖不起了,只能临时搭起一些草蓭子过活,仿佛又回到了原始时代。

  那么,当年的楼房和二进院难道一点儿遗迹都没有吗?有的有的。可寻觅的遗迹主要有两处,一处是那座高大的门楼子和门楼子旁边的耳房;另一处是那座楼房的下半截底座,以及底座前面的砖砌台阶和两块础石。大概因为门楼子和耳房是砖石结构,不易点燃,就躲过了一劫。砖砌台阶和础石,也是因为点不着,烧不烂,才幸存下来,成为当年楼房曾经存在的可考证据。

  闲篇扯了这么多,现在终于可以集中说说高启云和楼房的关系。高启云是楼房创建者的第十二世孙。楼房被烧毁后,高启云的祖父在残存的下半截底座上架上横梁,搭起人字形叉首,铺上芦苇,苫上麦草,变成了三间草房。高启云就是在草房子里出生的。高启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在门前的台阶上爬上爬下,把台阶变成了游乐场。当他长成一个少年,在础石上磨过扎蛤蟆的锥子,还用秤砣在石头上砸制过鱼钩。他不把础石说成础石,跟住在大院子里其他人一样,把两块础石说成石头墩子。院子里奶奶、婶子们把石头墩子当捶布石使用,用棒槌把湿了水的衣服在石头墩子的平面上锤得啪啪响。当高启云的眼睛能看出事物之间的区别,脑子里会产生疑问的时候,他就是一个青年人了。他看到的区别是,别人家门前都没有台阶,他们家门前却有三级台阶,这是为什么呢?别人家门口两侧都没有石头墩子,他们家却有两个石头墩子,这是干什么用的呢?有了疑问,他就问他父亲。他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在村里的小学校当过老师,对高家的家族史很感兴趣,颇有研究。父亲说:我早就知道你会问我,这个这个,咱爷儿俩,我得跟你好好讲讲。父亲点上一根烟,拉开架势,对高启云讲得很长,也很细,让高启云知道了,高家的祖上曾经富有过,辉煌过,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后来才衰落了。而他们家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在高家楼楼房的遗址上搭建的房子,所以才有门前的台阶,还有两块明柱下面的础石。高启云的父亲,竟把高家楼的楼与北京的圆明园相提并论,他说,是八国联军烧毁了圆明园,土匪烧毁了高家楼。圆明园代表的是国家,高家楼代表的是村庄。上面的国家不行了,下面的村庄就得跟着倒霉。不管哪朝哪代,道理都是一样的。我这一辈是不说了,你们这一辈,你们的下一辈,或者下下一辈,如果出了有本事的人,还是争取把咱们高家楼的楼重新盖起来。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高启云把父亲的话记住了。高启云不认为自己会变成父亲所说的有本事的人,盖楼的事对他来说也遥不可及,但是,他从父亲的眼神和口气里,看出和听出了父亲对他的希望,他也隐隐地意识到了自己未来应负的责任。

  不料想,对高家楼原始宅院遗存的毁灭和清除还在继续。有一年,高家楼生产队在公社和大队的统一部署下,要试点推行排房化,把全队各家各户的房子一律按整齐划一的办法重新规划,推倒重来。其时“文革”尚未结束,生产队里的排房化改造,似乎也成了“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什么事情一沾上“运动”就不得了,不想运也得运,不想动也得动。尽管排房化把高家楼闹得鸡飞狗跳,人们叫苦不迭,投井上吊,哭声连天,运动式的排房化还是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把村里的所有房子重新排列了一遍。

  高启云没有看到生产队推行排房化的过程,高中毕业之后,他到山区的一个煤矿当工人去了。他有一个堂哥,在那个煤矿当了干部,他父亲求了当干部的堂哥,堂哥就安排他到煤矿当上了国家企业的正式工人。有一点,堂哥事前对高启云明确说过,别看高启云是高中毕业生,到了煤矿,也不能在地面工作,必须下井挖煤。能当工人,拿工资,吃商品粮,已经很不错,高启云不敢提任何要求,只说干什么都可以。等高启云从煤矿回家探亲的时候,高家楼已被排房化排得面目全非,他在村口茫然四顾,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们家的房子已被他父亲翻盖过,原来是三间草房,现在变成了四间草房。房子还盖在老宅子上,只是向后退了一两米。在排房化过程中,因为所有的地基都要拉平,他们家的老宅基被向下挖去不少。前面说过,他们家的老宅基曾是一个高台,比别人家的宅基高出不少。有一年发大水,村里的大部分房子都泡在水里,泡得成了一堆烂泥;他们家的房子呢,不但房内没有进水,连红薯窖里都干干爽爽的。宅基一被拉平就不行了,以后再发大水,别人家的房子被水淹,他们家的房子恐怕也逃不掉泡汤的命运。因翻盖房子前老宅基被挖地三尺(不止三尺),老房子门前的三级砖砌台阶不见了,第一級台阶两侧的石头墩子也不翼而飞。当然了,那座早已分给堂叔家的大门楼子也被拆得无影无踪,不可寻觅。

  在秋天的一天傍晚,当高启云提着一只黄色的帆布提包走到自己家门口时,他除了感到有些陌生,想到父亲和母亲为翻盖房子所付出的辛劳,很快就适应了。这是因为,他个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天天往地层深处走,在向黑夜一样的地方讨生活。比起煤矿的生活,老家的房子发生一些变化,就不算什么了。再加上他的户口已迁到矿上去了,不再属于高家楼的人口,它自己就把自己外了出去。在这种情况下,楼房似乎离他越来越远,楼不楼的无所谓。甚至于说,高家楼是不是还叫高家楼,也无所谓,不就是一个村庄的名称嘛。

  然而,地球在转,月球在转,太阳球在转,世界上的一切,还在继续发生着变化。公社解散了,大队解散了,生产队也解散了,土地又分到了各家各户。说到底,人类的大多数还是自私的动物,在大集体里为公家干活,老是被动,提不起劲头。一成单干户,变成为自家干活儿呢,就主动起来,起早贪黑都有使不完的劲。别看土地不说话,但土地历来是诚实的,人对土地投入多,得到的回报就大。这从小麦的亩产就看得出来。在生产队时期,一亩地能打二百斤小麦就算不错。到了联产承包责任田时期呢,以往沉睡的土地好像突然被唤醒,亩产量一年比一年撂着蹦子往上增,从二百斤增到四百斤,又从四百斤增到八百斤。乖乖,不得了,原来土地里蕴藏着这么大的潜力。看样子小麦亩产比原来增产四倍并没有封顶,还会继续往上增。

  小麦打多了,高家楼的人不仅由过去的天天吃黑馍,变成了现在天天吃白馍;由过去的人人穿带补丁的衣服,变成了现如今谁都不必再穿打补丁的衣服,麦子多了还可以卖钱,有了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这时间,高家楼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吸引了村里所有人的目光,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什么事呢,村里有一户人家,扒掉了草房,要盖楼房。自从高家楼的那座楼房被土匪烧掉之后,一百多年过去了,高家楼终于要有新的楼房出现了,转走的风水终于又转回来了,中断了的有楼房的历史终于又可以接续上了,这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可是,村里却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这个人眉头紧锁,闷闷不乐,甚至有些激愤。这个人是谁呢?是当过小学老师的高启云的父亲。等高启云又回家探亲的时候,父亲逮住高启云,对高启云说了不少激愤的话:一个姓范的,他家凭什么先在高家楼盖楼房!高家楼,高家楼,要盖楼房,也应该是我们高家的人先盖。他们姓范的,原来不过是给我们高家种地的佃户,有什么资格先在高家楼盖楼!他们这么干,不是打我们高家人的脸嘛,不是明摆着要给我们高家人难堪吗!

  见父亲气得脸都黄了,高启云不敢跟父亲抬杠,只是笑。他心里不太同意父亲的看法。宅基地里可以栽树,也可以盖楼。谁想出风头谁就出,谁想盖楼谁就盖,何必管那么多呢!高家楼叫高家楼是不错,但谁也不敢规定人家姓范的就不能在高家楼盖楼。过去,高家的人老是压人家范家的人一头,对人家百般欺负,极尽排挤之能事。范家的人也许正是通过率先盖楼这件事,跟高家的人比一比高低,长长范家人的志气呢!

  父亲问高启云笑什么,怎么不说话?

  您让我说什么?

  你难道不想盖楼吗?

  想盖就盖呗,你盖楼我不反对。

  父亲帮高启云分析了范家能盖起楼的原因。仅靠范家的哥哥在家里种地卖粮食挣钱,是盖不起楼的。范家还有一个弟弟,先在部队当兵,后来转业到一个油矿当上了石油工人。兄弟两个同心协力,一块儿攒钱,才把楼房盖了起来。分析完了原因,父亲就盯着高启云的眼睛看。

  高启云说:明白,您的意思是让我跟您一块儿攒钱。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傻,话一点就透。姓范的他弟弟当石油工人能挣工资,你当煤矿工人,挣的工资也不比他弟弟少。咱们抓紧时间攒钱,争取早点儿把楼盖起来,而且,咱们高家盖的楼一定要比姓范的盖的楼好。

  您这是攀比心理在起作用。

  这话父亲不爱听,他说树比树高,水比水长,天底下的万事万物生来就是用来比的,不比就没有进步,就不会强大。这时,父亲又说了一句发誓似的话,让高启云吃惊不小,并留下了难忘的印象。父亲说,他这一辈子要是不把高家的楼盖起来,他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此后,高启云的父亲不光在责任田里种庄稼,还在靠近河堤的那片责任田里种了一块菜园。菜园里种的有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豆角、米谷菜、荆芥、芫荽、藿香等,应有尽有。夏天的任何菜都是水菜,都得靠水养着。为了保证菜地里有足够的水,父亲光着膀子,戴顶破草帽,挑着一对大铁桶,每天在河堤上爬上爬下,为菜园浇水。父亲种的菜主要不是为了自家吃,是为了拉到镇上的集市卖钱。镇上两天一集,双日逢集。每到逢集的日子,父亲都是一大早去菜园里摘菜,把带着露珠的、水灵灵的鲜菜分类放到架子车上,拉到集市上去卖。卖不完的菜或不太好的菜,他才留给自己家的人吃。卖菜所得的钱,一元一角他都伸展,整理好,存起来留着盖楼用。在父亲心目中,那些菜不是菜,钱也不是钱,都幻化成了盖楼用的一砖一瓦,等“砖瓦”准备得差不多了,盖楼的工程就可以启动。

  说来真是悲哀,悲哀极了。高家楼通上电以后,高启云的父亲不再挑水浇菜了,他买了一只小水泵,用水泵从河里抽水浇菜。因取电的插座离菜园比较远,父亲只得另备一盘包有胶皮的电线,天天从插座那里往菜园里扯电线。不知怎么搞的,电线上有一处胶皮破损了,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火电。这天下午,父亲刚把电线扯到菜园里,电流就像毒蛇一样蹿了出来,一口咬住了父亲光着的胳膊。“毒蛇”把父亲击倒了不算完,它的毒牙仍咬住父亲的皮肉不松口,把父亲啮咬得嗞嗞直冒青烟。听母亲说,父亲临死时两只眼睛都大睁着,母亲用手掌把父亲的眼皮往下抹撒了好一会儿,才把父亲的眼皮合上。

  从矿上赶回家奔丧的高启云,披生麻,戴重孝,在父亲灵前痛哭号啕。只有他知道,父亲在临死时死不瞑目是为什么,都是因为父亲没能实现一生的愿望,没有把楼盖起来啊!自己没有配合父亲把楼盖起来,他觉得很对不起父亲,只有跪在地上狠哭狠哭,以表达对父亲的忏悔。

  父亲攒下的准备盖楼的钱,母亲拿出来为父亲买了棺材,办了后事。盖楼的事暂且不提。

  高启云所在的煤矿也出了事。煤矿上出事是后面往往还带一个“故”字,叫事故。煤矿上的事一带“故”就不得了,不惊天动地也差不多。事故虽没有伤及高启云,但高启云被吓到了,一走到井口腿肚子就有些转筋。这时高启云已经结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高启云的妻子也是高中毕业,她在娘家时当本村小学的老师,嫁到高家楼后还是当小学老师。她不想让丈夫高启云继续当煤矿工人了,强烈要求高启云把工作关系转回老家所在的县。妻子的父亲曾当过镇上中学的校长,妻子通过其父亲找熟人,托关系,才为高启云办成了工作调动。

  高启云调到镇上的电管所当电工。这个工作很热门,全镇村村都离不开电,同时也离不开他。他买了一辆摩托车,哪村的电线、电器出了问题,一个电话打给他,他就骑上摩托飞奔而去,给人家修理。电也被称为电老虎,他父亲为电老虎所伤,为父亲报仇似的,他现在成了伏虎人。电管所没有职工宿舍,每天完成自己的工作,他都骑着摩托车回到自己家里去睡。以前妻子为夫妻两地分居而恼,现在为夫妻天天睡在一张床上而喜。

  高启云除了当电工,还连带着负有一些管电的任务。所谓管电,就是分给他若干个村庄,让他负责收取那些村庄各家各户应交的电费。收电费是个麻烦事。村里人以前点煤油灯,虽说暗一点,从来不交电费。通了电,用上了大放光明的电灯,他们以为是免费的。让他们交费,他们有些不大情愿,像管电的人要割他们的肉一样。不交电费是吧,那好办,断电。大电灯那么明快,谁都不想再回到点煤油灯的至暗年代。再说了,别人家都明着,谁家还愿意黑着呢!于是,他们宁可把裤腰带勒一勒,也要把电费交出来。高启云准备了一只带拉锁的人造革黑色手提包,专门盛电费用。他每天带着手提包出门,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有钱人。高启云否认他是有钱人,说他手提包里的钱都是公家的,他不过是一个过路财神。过路财神也是财神,有熟人撺掇他请客。电网织罢织人网,高启云在人网上走来走去,结识的人逐渐多起来。这段时间,高启云对喝酒产生了兴趣,三天两头喝得小脸红着,眼睛亮着,逮谁跟谁乐。妻子倒不反对他喝酒,只说:启云你又喝高了,真成高启云了!妻子又说:一个男人,怎么能这样。在高启云听来,妻子说的意思是,一个男人,就应该这样。他从妻子的话里得到的是鼓励,于是,他下次喝得更高兴。既然他是国家的正式工人,既然朋友们把他说成财神,在镇上的一些小酒馆里和朋友们一块儿喝酒时,他从来不像镇里的干部一样写白条赊账,都是付现钱。在当月的工资花完时,他难免临时挪用一下手提包里的电费。一来二去,应上交的电费就出现了一些亏空。这年临近春节前的一天傍晚,天下起了大雪。大雪成块子往下掉,把地上的行人隔离开,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孤独。下雪天,喝酒天,好像不喝酒就对不起下雪,就无法排遣孤独。等他和酒友们喝酒喝到半夜,路上的积雪已有半尺深,早就断了行人。高启云跨上摩托在雪路上往高家楼骑,使他颇有些腾云驾雾之感。骑到家门口,两脚踏雪停住车,他才发现放在前面车盒里的手提包不见了。他想,一定是他骑摩托骑得太快,手提包从车盒里甩出来了,他得原路返回,把手提包找回来。喝足了酒的他自作聪明地又想,雪地是白的,手提包是黑的,手提包掉在地上一定很显眼,好像黑乌鸦落在雪地里一样显眼。路上断了行人,他的“乌鸦”不会被人捡走的。他刚才往高家樓骑车时,雪路上留下了一条车辙。调转车头原路返回时,雪路上又添了一道新的车辙。他想碾着刚才的车辙骑,使两道车辙重合起来,可他的车头扭来扭去,留下的车辙都曲曲弯弯,像传说中的蛐蟮找它娘一样,怎么也不能重合。他的头左瞅右瞅,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哪里有他想象中的“乌鸦”呢!

  骑到一条小河边,摩托车一打滑,一下子连人带车摔倒在雪窝里。雪还在下着,雪块子砸在脸上,一凉一凉的,他的脑子才清醒些。他骂了一句,问:怎么回事?自己回答:摔倒了。你是不是喝多了?好像是多了点儿。没事吧?没事儿。把摩托车从雪地里扶起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惹下祸了。近几天他收到的电费都在小提包里装着,加起来比他一年工资的总和还要多。提包不翼而飞,电费无影无踪,他拿什么跟电管所交账呢?

  临近年底,哪里都花钱,哪里都缺钱。在县里供电局的催促下,镇里的电管所命高启云赶快上交收上来的电费。高启云苦着脸实话实说,说他盛电费用的手提包被小偷偷走了,最近收到的电费都在手提包里放着。电管所的所长冷笑着,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所长说:年关临近,不是找借口的时候,任何借口都无济于事。你高启云就是拆房子卖檩,砸锅卖铁也要如数把国家的电费交齐。所长给高启云指出两条道路,供高启云选择,一是交齐电费;二是把他交检察机关以贪污国家电费的罪名提起公诉。一说提起公诉,把高启云吓坏了,一吃官司就得蹲监狱啊,那万万要不得。他答应想想办法,尽快把电费交上。

  高启云卖掉了自己的摩托车,得到的钱连应交电费的零头都不够。他向他的那些酒友们借钱,那些在喝酒时表现得慷慨激昂的酒友们,听说他要借钱,个个都像缩头乌龟一样把头缩在肚子里,一个比一个缩得深。无奈之际,高启云只得向他妹妹求助。他妹妹和妹夫一起,先是去城里打工,后来开了自家的工厂。他们开的工厂是加工盖房子用的建筑材料厂,妹夫是厂里的老板,妹妹是老板娘。妹妹和他毕竟是一娘同胞,没有眼看他这个当哥的被钱咬住手不管,足额把应交的钱借给了他。高启云把丢失的电费,还有以前喝酒挪用的电费交齐后,电管所并没有放过他。过罢春节后,电管所通知他,他不用再上班了。为什么?他可是在册的国家正式职工啊!所长告诉他,电管所并没有开除他的公职,只是让他暂时停薪下岗。至于什么时候让他重新上岗,要视情况的发展而定。

  高启云的人生由此跌入了低谷。回到家,他躺到床上,拉被子蒙住头,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他想起母亲所说的父亲临死时大睁着两眼的样子,他的眼挤得越紧,泪水子流得越多,父亲的眼睛似乎睁得越大。父亲像是在对他说,我跟你说的盖楼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在阴间看着你呢!他现在住的房子,还是父亲在世时翻盖的,房子的底座虽说使用的是楼房的旧砖,房顶苫的却是麦草。公鸡飞到房顶一挠,就把麦草挠破了,下雨时就会漏雨。目前,高家楼的楼房还是只有范家兄弟盖下的那一座。范家因有了楼房当梧桐树,范家的儿子不但很快娶到了漂亮的老婆,连孙子都有了。高启云倒是也想盖楼,可他哪里有盖楼的资本呢。他下岗后没有了工资,想像父亲一样种菜园卖菜换钱,又不会种。妻子当教师是民办性质,工资本来就很低,又不能按时发放,也是捉襟见肘的状态。堂哥当初安排他到煤矿当工人时,对他抱了很大的希望,希望他能当队长,当矿长,一路高升上去。他不但没有高上去,反而一路低下来,已经低到探底的程度,恐怕不能再低。他对得起谁呢,谁都对不起啊!

  把高启云从困境中拉出来的人是谁呢?还是他妹妹。这年清明节前夕,妹妹回娘家为父亲扫墓,开的是宝马车。看到哥哥的落魄样子,妹妹对哥哥说:你干脆跟着我干吧,我保证你在三年内大翻身。妹妹出资,出技术,派助手,帮高启云在另外一个城市的郊区建了一个分厂,也是生产建筑材料,由高启云担任分厂的厂长。

  成败在此一搏,高启云不敢有丝毫犹疑,振奋起百倍的精神,马不停蹄地干将起来。什么事情一旦把路子走对,想发展也快。高启云当厂长还不到三年,就腰包鼓起来,肚子腆起来,颇有了老板的样子。他也买了轿车,虽说轿车还达不到宝马那样的级别,牌子也在中档以上吧。这年过春节,高启云放着火车不坐,千里迢迢把轿车开回老家去了。他的用意是明显的,他要告诉高家楼的老少爷们儿:我高启云又回来了!看好了,我现在开的不再是两个轮子的摩托车,变成了四个轮子的小轿车。他在村子里转了转,几年过去,高家楼又出现了好几座楼房。那些楼有姓高的人家盖的,也有姓张和姓普的人家盖的。相比之下,高启云那四间草房显得有些寒酸了。母亲对高启云说:好多人家都盖楼了。高启云说知道。母亲又说:你爹活着的时候,一心二心想盖楼。他死的时候闭不上眼,就是因为没看见自家的楼。高启云还是说知道。这时候,高启云在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高家楼盖楼,不但要盖楼,而且要盖一座盖过高家楼所有人家的最高的楼,最好的楼。他目前已具备了盖楼的经济实力。

  过罢春节,高启云开着轿车回城时,妻子辞去了民办小学教师一职,带着两个孩子,跟高启云一起到城里去了。高启云当老板,她也要当老板娘。校长挽留她,说她再干两年,就可以转成正式教师。她犹豫了一下,说算了,等不及了。坐着丈夫开的轿车临出村时,她把手探出窗外,说再见了,高家楼!再见说出口,她顿时眼泪汪汪,喉头也有点儿哽咽。高启云安慰妻子:母亲在老家,父亲的坟在老家,我还会回来的,我要在高家楼盖楼。

  又过了两三年,当高启云真的要启动在高家楼盖楼的工程时,妻子的意见是反对的。老母亲被妹妹接走了,现在老家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盖了楼房也是在那里空着,闲着,有什么意义呢!

  高启云说意义当然有,不但有现实意义,还有历史意义。高启云把高家楼的来历,以及土匪把他祖上的楼房烧毁的历史,对妻子重新讲了一遍。他说,他重新建楼房,不但可以找回历史,也象征着高家楼村今天的复兴。

  妻子说:你们姓高的,不是已经有人盖了楼嘛!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第一,他们盖楼的地方不是高家楼第一座楼房的原址,我要在原址上建楼。第二,他们都不是高家的正根,只有我高启云才是高家的嫡传正根。

  妻子微笑着,对高启云的说法不以为然。她说:你还有一些隐秘的心理,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高启云让妻子只管说。

  我认为你是虚荣心和炫富心理在作怪……

  高启云不等妻子把话说完,把手一挥说:你不懂,这事儿你不要管,楼房我一定要盖。这一辈子要是不把楼房盖起来,我死不瞑目!

  话说到这份儿上,妻子就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家已在城里的居民楼里买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两个孩子也转到城里上学。妻子心里说,不管高启云在高家楼盖什么样的楼,他和孩子都不会再回去住。

  城里到处是建筑工地,农村同樣是村村都有人在搞建筑,现在建一座楼不再是什么难事。高启云在高家楼建楼房的时候,他甚至连老家都不用回,只需出资、出图纸,把别的一切都交给建筑包工队,他只等着验收成品就可以了。

  高启云的祖宗在高家楼盖的第一座楼是两层楼,近些年盖楼之风兴起之后,村里不少人家盖的楼也都是两层,而高启云呢,他不盖则已,一盖就盖成了三层。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他所取的是超越之意。扒了草房盖楼房,三层高楼平地起。楼房建成后,这年春节前夕,高启云回老家验收。他把楼房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外看里看,对鹤立鸡群般的楼房表示满意。他登上三楼的回廊远眺,似乎穿越了历史,看到了当年高家门前车马喧嚣的繁华景象。

  他到父亲坟前烧纸,对父亲报告说:爹,爹呀,我遵照您的遗愿,把咱家的楼房盖起来了,趁回家过年的时候,您把咱家的楼房好好看看吧。现在村里变化很大,您别走错了地方,你看村里哪一座楼房最高,那就是咱们家的。

  接着,他趁着外出打工的人大都回村了,从镇上的饭店订了一桌可以送到家的酒菜,请村里几个有代表性的高姓爷们儿到家里坐坐,以庆贺高楼的落成。他约了一位八十多岁的大伯,约了两位七十多岁的堂叔,还约了三四位堂兄和堂弟,打算痛饮一顿。考虑到自己的经济地位及社会地位,他没有亲自约请,派一个年轻的堂弟,按名单逐个登门去请。

  让高启云没有想到的是,约定的中午开桌的时间到了,只有堂弟一个人来了,别的人都没来。他和堂弟互相看了看,堂弟说他再去请。高启云说不必,再等等看。

  他们一等再等,约请的那些人还是没来。高启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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